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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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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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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1:55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21-122章 庸夫人

孟嬴拉著羋月的手飛跑在長廊上。長廊很長,曲折迂回。一路進來,但見奇花異草,遍植其中,爭豔鬥香。

    她們奔跑著,在這條春風沉醉的長廊上,片片花瓣飛舞灑落在她們的身上、髮髻上,落於她們的足邊,留下一地香跡。

    遠遠便聽到絲竹樂聲和女子曼妙的歌聲,轉過一個彎,便見長廊兩邊開滿了牡丹花。

    長廊盡頭,幾個樂人在演奏各式樂器。牡丹花叢中,一群女伎隨著音樂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花園正中的銀杏樹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半敞著衣襟,斜倚在樹下,長髮束起不著簪環,雙眉斜飛入鬢,如男子般英氣的臉上帶著慵懶之色。她抱著一隻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灑在她的衣襟上,銀杏葉子落了她滿身。

    但見她滿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邊的酒水,擊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月被孟嬴拉著從長廊奔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驚呆了。

    她這一生,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瀟灑、英氣、豪放不羈的,卻讓她一見之下,就心嚮往之。她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要引為楷模,但是見了她以後,她想,做人就要做這樣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經放開羋月的手,歡呼著撲到那白衣女子的懷中道:“母親——”

    庸夫人懶洋洋地抬起手來,輕撫了一下孟嬴的頭髮:“孟嬴,你來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兒,再無秦宮大公主的氣勢了,只撒嬌道:“母親這裡好生歡樂,也不叫女兒來共賞這美景與歌舞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庸夫人朗笑:“我這裡的牡丹花,年年到這時候盛開,你何須我來叫?倒是今日這支歌,是剛剛排練的。幸而你這時候來了,再過半個月花期盡了,我就要帶人入山郊遊,你可就會撲空了。”

    孟嬴頓了頓足,急道:“母親,我有事要同你說……”

    庸夫人卻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會兒都不必說。美景當前,不許掃我的興。”說著,將酒遞給孟嬴,“喝。”

    孟嬴仰頭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罈子,張口呵著氣,抬頭向著羋月招手:“季羋,你也來喝。”

    羋月站在一邊,只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懶洋洋地問孟嬴:“她是你帶來的?”

    孟嬴連忙向羋月招手:“季羋,快過來見過我母親庸夫人。”轉頭對庸夫人道:“季羋是我的朋友。”

    羋月小心地繞過歌舞著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禮:“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親切向她招招手道:“季羋?楚國來的王后是你阿姊?”

    羋月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低聲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麼對於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厭惡了自己,可怎麼辦?

    庸夫人拍拍身邊:“坐到我身邊來吧!”

    羋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邊,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兩邊。

    庸夫人拿起酒缶,問道:“你喝酒嗎?”

    這個突兀的舉動反而讓羋月忽然感覺拉近了距離,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過酒缶,學著庸夫人剛才的動作豪爽地舉缶大飲。

    秦酒性烈,她被嗆到了幾口,咳嗽著放下酒缶,一抹嘴邊的酒水,笑道:“好酒,都說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將酒缶遞給孟嬴,孟嬴也接過來,舉起酒缶大喝起來。

    庸夫人微笑著,看著兩個姑娘輪番喝酒。兩人的臉很快就紅起來,身體變得搖搖擺擺。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著兩人站起來,拍掌道:“來,我們跳舞。”

    兩人暈頭暈腦地跟著庸夫人轉到正在歌舞著的女伎中,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來。

    女伎長袖飛舞,曼聲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在女伎的推動下,酒興上頭,不禁手舞足蹈起來,所有的憂啊愁啊,頓時在這種歡歌曼舞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蓋了。

    孟嬴拉著羋月,醉醺醺地一邊跟著哼歌兒,一邊轉著圈子。見羋月沒有跟著唱,笑嘻嘻地沖羋月大聲問:“季羋,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羋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著轉圈,大聲地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孟嬴笑得東倒西歪,手足揮舞著解釋:“高處漆樹,低處栗樹,見到喜歡的人,就並坐鼓瑟作樂妻主太狂夫之過。有樂當及時行樂,否則轉眼人就老了……”

    羋月也東倒西歪地笑著:“嗯,有理,有酒且樂,有歌且舞……”也跟著拍手唱起來:“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著拍手:“對,有酒且樂,有歌且舞,管他什麼該死的燕國,管他什麼混蛋的父王……”

    羋月張開手作飛翔狀:“我是鯤,擊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啊,飛啊……”

    孟嬴也張開手作飛翔狀:“我也要飛,飛過昆侖,飛過青丘……”

    庸夫人已經停住歌舞,退回銀杏樹下,斜倚著又喝了一口酒,看著兩個姑娘放縱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羋月和孟嬴唱著跳著,終於體力不支,相扶著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終於從沉醉中醒來,只覺頭疼得厲害。她呻吟一聲,捂著頭坐起來,便聽得一個女聲笑道:“季羋醒來,喝杯解酒湯吧。”

    羋月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她倚著雙手撐定,那人又用熱的葛巾捂在她的臉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臉,這才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宮室,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轉身看到一個宮女,卻是極為陌生。

    羋月遲疑地問:“這是哪裡?你是誰……”

    那侍女笑道:“此處是西郊行宮,奴婢名喚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羋。”

    羋月聽了“庸夫人”三字,這才回過神來,漸漸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亦是想起孟嬴,忙問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間裡,由白霜照應著呢。”

    羋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樣子,不禁赧顏:“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當真失禮了,夫人可會怪我?”

    白露卻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來,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樣當成幼輩來疼愛,怎麼會怪您呢?夫人還吩咐說,您若醒了,這行宮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羋月低聲道:“雖然夫人不怪我,可我總是於心有愧,想拜見夫人當面賠禮。”

    白露道:“夫人在宮牆上看落日呢。季羋若過去,沿著那邊的回廊走到底,沿著臺階上去就是宮牆了。”

    羋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換了衣服走出來,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卻見房間內無人,問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來得早了些,方才已經出去了。

    羋月看了看方向,沿著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宮牆下,又沿臺階走了上去。

    但見夕陽西下,映得牆頭一片金光。

    羋月沿著牆頭慢慢地走著,卻隱隱聽到哭聲一傾紅顏媚天下。羋月好奇地走過去,轉過一個拐角,此處便是牆頭的正樓,卻見庸夫人坐在樓前,孟嬴撲在她的懷中,低低哭訴。從羋月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羋月頓感尷尬,此時走出去也是不對,若是匆匆退走,怕要驚動兩人,倒顯得自己故意偷聽似的,進退兩難,只得隱在樓頭的陰影裡。

    她已經猜到,孟嬴此時來找庸夫人,必是為了遠嫁燕國之事,來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兒,心中亦是隱隱期盼,庸夫人能夠幫到孟嬴。

    但見孟嬴撲在庸夫人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

    庸夫人長歎一聲,輕撫孟嬴的頭髮:“孟嬴,你想讓母親怎麼辦?”

    孟嬴哽咽著道:“母親,你去跟父王說,讓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對您抱愧於心,您又從來不曾求過他什麼。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說著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庸夫人。

    庸夫人沒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說:“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寵愛的就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孟嬴低聲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父王一直對母親還懷著感情。”

    庸夫人歎息:“是啊,因為你是我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所以你父王愛屋及烏。可是,傻孩子,你忘記了嗎?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時候,也是不堪一擊的啊。當年你父王為了娶魏國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了我。喜歡、愧疚,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國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須拋棄的時候,是一刹那的考慮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頭,眼中盡是驚恐:“不,不會的,父王他……”她滿心俱是不甘和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時,忽然泄了氣,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庸夫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似隔得十分遙遠:“在魏家姐妹嫁進來以後,我原本以為,可以如他所想,退讓一步。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離開。因為我知道,對於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來說,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為鐵石心腸。”

    孟嬴打了個寒戰:“不、不……”她抬起頭,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親,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堅強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過城牆,看向遠方,那個方向,是咸陽城。她輕輕歎息:“其實我並不堅強……”她的手輕顫,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剛到這裡的時候,她站在這個牆頭,心裡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剛到西郊行宮時,我每天都會站在這宮牆上看夕陽。其實剛開始我看的並不是夕陽,而是宮道,是咸陽城。我天天看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可總還是會傻傻地期盼著,從那個方向,會有宮車來到,你的父王會出現在這宮道上,他會來接我回宮,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個幻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依舊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邁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你父王沒有來,我也沒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孟嬴看著庸夫人,兩行眼淚流下:“母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懷中,渾身顫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陽宮,我再也不想見到父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西郊行宮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輕輕搖頭:“你還記得嗎,當日我離宮之時,曾經問你,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要留下來?”她輕歎,這歎息卻似敲打在孟嬴的心頭,“你選擇了留下來重生之醜女難求。”

    孟嬴吃吃地說:“我、我……”她抬起頭,有些驚惶地看著庸夫人,“母親,你生我的氣了嗎?”

    庸夫人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額頭:“不,我豈會因這種事生你的氣?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既然我能堅持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責怪你有自己的選擇呢?”

    孟嬴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傅姆也說過,我既然做了秦國的大公主,享受了國人貢奉,那麼便要付出代價。秦國的公子們要沙場浴血,秦國的公主便也要作為諸國的聯姻……”她說著,卻是越說越憤慨起來,“不,我不願意,我寧可去沙場浴血,也不想去嫁一個老頭,我一想到我要和一個這麼老的男人……我,我就覺得噁心!”

    庸夫人搖了搖頭:“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宮,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孟嬴搖了搖頭。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麼從此世間再無秦國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麼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嫁給他。可是,你從此不能再回咸陽宮,再不能行走於人前。”她轉向孟嬴,聲音漸漸轉高,“你將和我一樣,你的名字只代表一個存在于過去的人。孟嬴,我能夠離開秦宮,那是因為我承擔得了寂寞,拋棄得了榮華,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沒……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親,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搖了搖頭:“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想的不是改變自己,不是承擔自己的決定,而是寄希望於別人能夠憐愛你,讓別人為你的命運去做改變,去遷就你。你絕食,你鬧脾氣,你跑到我這裡來,無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夠改變決定……”她的聲音忽然轉為冰冷,“孟嬴,我來告訴你吧,誰也改變不了你父王的決定,他的心,比你想像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顫抖得越發厲害,忽然間失聲尖叫道:“誰也不能逼我,誰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寧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嘲諷:“你當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來指了指宮牆道:“你若是想回去繼續絕食,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跳下去,來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轉頭看著宮牆,下意識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親,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沒有說話,城牆上,只余孟嬴的哭聲。

    良久之後,庸夫人才長歎道:“你若下不了決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縮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說了,沉默良久,忽然說:“你聽說過南子嗎?”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詫異地看著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衛靈公夫人,‘子見南子’故事裡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訥訥地說:“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歎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卻沒有能夠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人,而是嫁給了足以當她祖父的衛靈公。更可歎的是,衛靈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氣暴躁,還喜歡男人……”

   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聽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歷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寵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只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裡,只有利益關係,情愛只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面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蕩,不能平復。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呐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只憑著本能掙扎,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只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面,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輕歎:“是,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回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裡,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歎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後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天才魔音師。”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只剩半天餘暉。“秦國歷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麼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麼樣的情?周幽王寵褒姒?還是紂王寵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註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只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回頭,只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歷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面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回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只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庸夫人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階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歎:“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回頭,只伸手將系帶系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回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裡話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歎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裡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回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罎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嘗嘗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麼了。”

    秦王駟輕歎:“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回到他的咸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來嘛,少俠。”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歎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歎。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只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歎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只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歎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歎:“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咸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咸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咸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借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咸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松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麼,“怎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歎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麼,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歎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復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幾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了?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歎息,落於千古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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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2:28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23-124章 別遠人

孟嬴自西郊行宮回到咸陽宮,方一進宮門,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經心如止水,聽到這話,平靜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兒臣奉詔,參見父王。”

    殿內沒有聲音。

    孟嬴靜靜地跪著。

    殿內依舊寂靜無聲。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駟在殿內,若無其事地翻閱著各地送來的奏報竹簡,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傳召女兒的事情。

    計時的銅壺滴漏一滴一滴,聲音在殿中迴響。

    承明殿外,孟嬴靜靜地跪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晷的指標慢慢地偏轉,孟嬴的影子慢慢地變短。

    日已當空,孟嬴額頭已經顯出汗珠,仍咬牙堅持著,她的臉色變得通紅,身體也不禁搖晃了一下,但又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內,秦王駟扔下竹簡,對外說道:“進來。”

    孟嬴想要站起來,卻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開青青,自己站起來,走進殿中。

    秦王駟端坐在上首,表情嚴肅,孟嬴走進去,無聲跪下。

    秦王駟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鎮定地說:“兒臣想通了裝神。”

    秦王駟站起來,身形有著無形的威壓:“你想通了什麼?”

    孟嬴抬頭,看著她的父親、她的君王:“我身為秦國的大公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坐享其成,豈能心安?若是國家需要,當聯姻他國,自然義無反顧。”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著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邁近,停下,聽著他的聲音自上面傳來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蕩著:“寡人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才十三歲,當時想的跟你一樣,既然我身為嬴氏子孫,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戰場仍然是義無反顧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著她,聲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知道我當初的那一點反復猶豫的心情是多麼可笑。”

    孟嬴抬頭,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駟拍了拍自己的身邊,道:“你坐過來。”

    孟嬴有些詫異,但終究還是聽話地走向秦王駟,重新坐下。

    秦王駟扶著自己的膝頭,閉目半晌,才睜開道:“等你真正到了戰場上的時候,要面對的難堪、痛苦、害怕、絕望、恐懼,遠遠超出你今天以為自己能夠承載的想像。做決斷不是最難的,難的是就算你已經決定面對,但是困難仍然遠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範圍。”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讓我跪在門外,是要我提前感受這種選擇以後面臨的難堪和痛苦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孟嬴的臉,微微頷首。

    孟嬴雖然無可奈何放棄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憤怒之氣卻不曾平息,本是強自以恭敬順從的姿態保持著對秦王駟的距離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時候,只覺得秦王駟對她越是無情,她越是可以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當秦王駟召她進來,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之後,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抬起頭對秦王駟說:“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承受被父王拋棄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決斷,未來什麼樣的關口,我都不怕。”

    秦王駟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驕傲的女兒,去了燕國以後,要想著你背後還有一個秦國,有什麼事,只管派人送信回來。”

    孟嬴看著秦王駟,父女親情到此,竟是複雜難言,只說了一句:“多謝父王。”便捂著臉,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國求娶公主,秦王駟下詔,令大公主嫁于燕國。六禮俱備,工師制範開爐,鑄造銅器,為公主廟見祭器之用。

    如同當日羋姝出嫁一般,珍寶首飾、百工織染、銅器玉器、竹簡典籍等等,都熱熱鬧鬧地準備了起來。

    秦王駟將這件事交與已經出了月子的王后羋姝,羋姝借此重新將宮務掌握回來,她的心情也是大好。聽說羋月陪著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宮,孟嬴便準備出嫁了,還以為是羋月勸說有功,將之前怨恨羋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羋月過去,表示了一番姊妹親情,又贈了她許多首飾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時得以盛裝出現。

    羋月看著眾人歡娛,自己卻有一種抽離似的荒謬之感,只覺得在這深宮之中,更是孤獨。

    剩下的日子,她儘量用所有的時間來陪伴孟嬴替嫁王妃要回家。孟嬴將一枚令符送給她:“這是出宮及前往西郊行宮的令符。你現在在宮中,身份尷尬。我特意帶你去見母親,就是希望將來有事她可以幫到你。我跟父王說過,我嫁到燕國以後會常寫信來,有些帶給母親的信,就由你幫我帶到西郊行宮。”

    羋月默默地接過令符:“我知道,你這是為了幫我。其實書信根本不需要我來送,對嗎?”

    孟嬴笑了:“宮裡待久了很悶的,這樣你可以多些機會出宮去玩玩。你拿著這枚令符,早上出宮,在咸陽城玩一整天也沒關係,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宮便是,到時候就說母親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會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後,母親那邊就更沒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幾回也好。”

    羋月接過令符收好,忽然間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這麼嫁到燕國去嗎?你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怨恨?”

    孟嬴苦笑:“同樣是為了國家,遠則列祖列宗,近則父王、王叔,將來還有我的兄弟們,要麼征戰沙場,要麼為國籌謀。父王當年比我現在還要小,就已經擔負起家國重任。我是他的長女,理應為他分憂解勞,做弟妹們的表率。小兒女情緒,偶一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沒完沒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孫了。不就是嫁到燕國去嗎?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了。”

    羋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不管命運如何改變,甚至所有的努力掙扎最終一一破滅,人還是照樣能適應環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辭殿,要告廟,這些場合,羋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頭,遠遠地目送孟嬴離去。

    孟嬴走過宮門,駐足回望。

    宮闕萬重間,宮牆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誰。

    兩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兩滴淚水落下。

    秦宮宮門外,孟嬴上了馬車,車隊向著與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宮宮牆上,羋月看著孟嬴的馬車遠去,伏在牆頭痛哭。

    孟嬴曾經猶如她的影子和她的夢想,她一直認為能在仍有父親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彌補自己的遺憾,沒想到孟嬴卻落得這樣的結果,這令她連最後一絲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滅。

    這麼多年,她一直想著,如果她的父親楚威王還活著,一定不會讓她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護,有人寵愛,可如今連孟嬴也要受這樣的苦……原來每個受父王寵愛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間的幻覺,原來就算曾存在過,最終也會消失……

    秦王駟站在牆頭,看著孟嬴的馬車消失在天際。

    他孤獨地站了很久,終於,轉身,落寞地走回來時路。

    繆監近前兩步,秦王駟擺手,繆監會意,只遠遠地跟著,看秦王駟一人慢慢地走著,似還沉浸於心事中。

    這時候一陣低低的哭聲傳來。秦王駟驚詫地轉頭,他看到了羋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讓他有些恍惚:“孟嬴?”

    羋月回過頭,秦王駟看清了她的臉:“是你?”

    羋月用力擦去眼淚,哽咽著行禮:“大王。”

    秦王駟看到了她的眼淚、她的悲傷穿越之非你不可。公主離宮,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宮中許多女人,在他面前裝出對公主的惋惜和不舍來,可是她們的眼睛裡頭沒有真誠,而此刻這個躲在這裡偷偷哭泣的女人,卻是真心的。

    秦王駟啞聲問道:“你在哭什麼?”

    羋月強抑著哭聲,抹了把眼淚:“沒什麼。”

    秦王駟道:“你是在為孟嬴而哭嗎?”

    羋月扭過頭去:“不是。”

    秦王駟走近,抬起她的臉,看著她臉上妝容糊成一團,搖搖頭:“真醜。”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她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時很醜,為什麼還要這樣硬將她的臉托起來,再嫌棄這張臉呢?

    羋月忍不住扭頭,哽咽著:“妾身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大王,你不要看,讓妾身走吧。”

    秦王駟的手放開了,羋月連忙自袖中取了帕子來拭淚。

    秦王駟搖搖頭:“越擦越難看,不必擦了。”

    羋月站起來,斂袖一禮,就要退開。

    秦王駟卻道:“寡人還沒有讓你走呢。”

    羋月只得站住。

    秦王駟向前慢慢地走去。

    羋月一時不知所措,站著沒動。

    繆監急忙上前,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羋月哭得渾渾噩噩,只依著本能跟上去。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走著。他一步邁開,便是她兩步大,就算慢慢地走著,羋月也依舊要緊張地跟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宮城都繞過了,羋月只覺得雙腿沉重,險些走不動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駟卻仍然如前行走,甚至還有些越走越快的趨勢,而她卻只能喘著粗氣緊緊跟著,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離遠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憤怒和悲傷,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卻在這一步步邊走邊跑的同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秦王駟的腳步何時可以停下。

    就在她覺得雙腿沉重得無法拖動時,可能是她喘氣聲太大,抑或是秦王駟想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了下來,一轉頭,看到羋月扶著牆垛,喘著粗氣的樣子,居然微有些詫異:“你……”

    話一出口,他已經想起剛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卻又不願意一個人待著,但又不樂意開口說話,於是就索性讓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後,他卻沒有想到,她的體力竟是如此不行,當下搖頭:“你的體力太差了。”

    羋月已經累得連和他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的體力差?她的體力是高唐台諸公主諸宗女中最強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無視男女體力的差別,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記她還跟在他身後了。而且之前羋月大哭過一場,就算有些體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只得低下頭,裝聾作啞。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卻扭頭走了下去,羋月依舊等不到他的許可可以自行離去,只得苦苦地又跟著下了城頭,一直跟到承明殿裡,這才有些驚疑不定。

    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寵?就她這樣一身塵土、滿頭油汗、滿臉涕淚交加的樣子,承寵?

    秦王駟只顧自己走進殿中,羋月只得跟了進去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但見繆乙上前服侍秦王駟去側殿洗漱,又有宮婢來迎奉羋月前去洗漱。

    羋月洗漱完畢,被送到後殿相候。她本已經疲累至極,此刻坐在那兒放鬆下來,雖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應該等秦王駟,但卻不知不覺中,歪靠著憑幾,就這麼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來,但覺燈光刺目。羋月用手擋住燈光,從榻上起來,轉頭看去,才發現此時已經天黑了,自己還在承明殿后殿,轉頭向燈光的方向看去,見秦王駟坐在幾案前,正在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

    羋月怔怔地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

    秦王駟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手微一頓,但卻沒有理會,只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悄悄坐起來,不正確的睡姿讓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響聲,嚇得連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駟。

    見秦王駟沒有動,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摸摸頭髮也是亂的,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梳妝的東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駟身後跪下,低聲道:“妾身冒犯大王,請大王恕罪。”

    秦王駟似沒有聽見,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一動不動地跪著。

    銅壺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會兒,秦王駟的聲音傳下來:“你冒犯寡人什麼了?”

    羋月一時語塞,囁嚅著道:“妾身……君前失儀了。”

    秦王駟的聲音平靜:“寡人並沒有召你入見,你事前沒有準備,寡人如何能夠怪你失儀?”

    羋月低頭不語。

    秦王駟卻忽然輕笑:“可是你在心裡詆毀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儀更有罪,是也不是?”

    羋月抬頭,大驚失色。

    秦王駟看著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為孟嬴不平,你在心裡說,寡人是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是也不是?”

    羋月張了張口,想辯解,可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點倔強之氣,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飾,不想教他看輕了自己。她放緩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的話語顯得不具攻擊性,可是,這樣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大王曾經教導妾身,說是凡事當直道而行。妾身謹記大王教誨,不敢對大王有絲毫隱瞞。是的,妾在心裡說,大王讓妾失望了。”

    “哦?”秦王駟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妾一直以為,大王是個仁慈的人……”羋月只覺得心底兩股情緒在衝擊著,交織著,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這種感覺,到底這種失望,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秦王駟的感覺,還是她代孟嬴對她父親的感覺呢?“妾還記得就在這兒,大王給了妾最大的寬容和愛護。您既然對一個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為什麼對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犧牲。可孟嬴是如此地愛著您、敬仰著您、崇拜著您,為什麼,您要讓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藏鋒霸天下!”

    秦王駟卻忽然問:“你在為自己不平,還是在為孟嬴不平?”

    羋月像是石化了一般。為什麼他能看出這個來,為什麼他會這麼問!她腦子裡好像有兩團亂麻糾在一起,此時他這一聲問,似乎是一刀將亂麻砍斷,看似清了,可卻成了兩堆碎片,不曉得哪堆是屬於自己的,哪堆是屬於孟嬴的。

    好一會兒,她才艱澀地說:“我、我不知道。”

    秦王駟道:“你過來。”羋月抬頭,看見秦王駟朝她點點頭:“坐到我身邊來,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羋月有些渾渾噩噩,只是憑著直覺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駟身邊,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不太記得父王長什麼樣子了。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就連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覺不安寧,父王就把和氏璧給我壓枕頭底下辟邪;他會抱著我騎馬,也讓我在他的書房裡鑽地道……可後來,他不在了,娘也不見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親照應著,我像個野孩子一樣。後來,我拜了屈子為師,我跟阿姊從小學的就不一樣……”

    她說得很慢,有許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可是這時候翻出來,卻仍然件件刺疼著她的心:“孝期滿後,我們才從離宮回到宮裡來。弟弟在泮宮,我在高唐台,莒姬母親仍在離宮,一家三口,分了三處去住。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存在。頭一天進宮,女葵就被行刑,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看什麼叫殺雞儆猴。我終於找到了我娘,她求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給賤卒每日受虐,生死兩難。我以為找到她可以救她,結果卻是令她慘死。我以為長大以後,就能夠自己做主,可以保護弟弟們,結果,我差點被毒死。好不容易隨阿姊遠嫁,卻要將戎弟押在楚國,又差點害得小冉被執行宮刑……每次遇上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的父王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一定不會……”

    秦王駟沉默片刻,問:“那你現在呢?還這麼想嗎?”

    羋月淒然一笑:“大王,妾身這樣想,很幼稚,對嗎?一個孩子受了傷害,就永遠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封存在孩子的時代裡,這樣的話,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著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撐下來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也是……”

    羋月苦笑:“可人總要長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卻也讓我從幻想中走出來,真正地長大。”

    秦王駟沒有說話,卻伸出手,摟住了羋月。

    羋月伏在秦王駟的肩頭,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卻帶著堅強:“我要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默然無語。

    自那以後,秦王駟常常召了羋月來,與過去相比,他們相處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他更縱容她,而她也漸漸放開心扉,對他也沒有如君臣奏對般緊張和刻板。

    有時候羋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對楚威王的懷念投射到了秦王駟身上,還是秦王駟把對孟嬴的疼愛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填補了心靈一個極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羋月心裡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並不是無拘無束的碧雲。

    而秦王駟也並不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卻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無邪,而她的心鎖卻很重。孟嬴愛弓馬喜射獵,可是,對於政事,對於軍事,對於史事,這些話題,不只是孟嬴毫無興趣,他在滿宮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談論的人,但他對著羋月談論的時候,她卻都能夠聽得懂、接得上,甚至還能夠共同討論。

    雖然秦王駟只要願意,以他的教養和心計,能夠滿足每一個文人雅士、閨中婦人風花雪月的夢想,但事實上,于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完全刻板的政治動物,風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愛好。

    刀和馬、地圖和政論,才是他永恆的興趣和愛好。而在這一點上,羋月卻奇異地成為他的共鳴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遊說君王、操縱君王,去達成他們的企圖。君王可以被策士“說動”,那只是因為策士的謀略正好符合他王國的利益罷了,但君王卻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動”,甚至讓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而事前針對他的愛好進行設計。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有一種慣性,當你第一次覺得這個人說的有道理的時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會習慣性地先認為他說的都有道理,從而習慣性地接受。

    但秦王駟卻不能把他自己腦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維,先告訴別人,再被別人操縱,這一點,哪怕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弟弟樗裡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記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麼樣?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國策推行,更不能手握軍權去發動戰爭。

    秦王駟很願意和她說話,雖然她還很稚嫩,許多見解還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對的,而不是裝的。而且她很聰明,一教就會,看著她從一無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駟有一種滿足和自得。

    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

    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別複雜,弄得特別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

    羋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面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懶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后的敷衍,這種敷衍只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了然,王后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

    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別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

    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

    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只是羋月,她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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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3:0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25-126章 四方館

    不覺春去秋來,這日,秦王駟同羋月說,第二日換上男裝,羋月雖覺詫異,但還是在次日依言換裝,跟著繆監到了宮門口相候。過得片刻,秦王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兩人出宮上馬,帶了數十名隨從,穿過熙熙攘攘的咸陽城,到了城西一座館舍。

    羋月下馬,細看門口懸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館”三字,詫異地問:“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駟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處為何地?”

    秦王駟卻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隨自己進去逃妾升職記。

    進得四方館內,但聞人聲鼎沸,庭院中、廳堂上往來之人,均是各國士子衣著,到處辯論之聲。

    前廳所有的門板都卸了去,只餘數根門柱,裡面幾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正爭得面紅耳赤。

    羋月隨著秦王駟入內,也與眾人一般,在廊下圍觀廳上之人爭辯。但見廊下許多人取了蒲團圍坐,也有遲到的人,在院中站著圍觀。

    就聽一策士高聲道:“人之初,性本善,敢問閣下,可有見螻蟻溺水而拯之乎?此乃人之本性也,當以善導之,自可罷兵止戰,天下太平。”羋月聽其言論,顯然這是個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論,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見另一策士卻哂然一笑:“敢問閣下可有見幼童喜折花摧葉,奪食霸物否?此乃人性本惡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惡制其惡,天下方能嚴整有序,令行禁止。”顯然這是法家的策士,說的是人性本惡,當以法相束的理論。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狀,搖頭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兩位說得這般熱鬧,誰又能夠犧牲自我成就大道?以我師楊朱看來,世人謀利,無利則罷兵止戰,有利則灑血斷頭。你儒家也說過有恆產者有恒心,法家也說過人性逐利,所以你們兩家都應該從我派之言!”聽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的楊朱弟子。

    又見一策士按劍道:“胡扯!人性本無善惡,世間如染缸,入蒼則蒼入黃則黃。治國之道,尤不可聽亂言。人之異於禽獸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學說制度乃為減少不平,爭取公平而立。為大義者,雖死猶生……”這言論自然便是墨家之說。

    羋月素日雖亦習過諸子百家之言論,但卻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聽得各家策士爭相推銷自家學說之長,攻擊其他學派之短,與自己所學一一相印證,只覺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兒,不禁聽得入神,興奮之處,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但聽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開始爭吵起來:“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羋月聽得入神,秦王駟拉了她兩下,她都未曾會過意來,直至秦王駟按住了她的肩頭,對她低聲叫了兩聲:“季羋、季羋——”她方回過神來,見秦王駟臉色不悅,嚇了一跳,失口欲賠罪道:“大、公子——”

    秦王駟手指豎在嘴邊,做一個噤聲的動作。羋月連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見秦王駟已經轉身走向側邊,連忙跟了下去。

    但見秦王駟走到旁邊,自走廊向後院行去,羋月這才看到,不但前廳人群簇擁,便連側廊也都是人來人往,穿梭不止。許多策士一邊伸脖子聽著廳中辯論,一邊手中拿著竹籌一臉猶豫的樣子。

    兩人走入後院。此時後院同樣是熱火朝天,但見後廳中擺著數只銅匭,旁邊擺著一格格如山也似的無數竹籌,各漆成不同的顏色。旁邊有四名侍者坐在幾案後,許多策士簇擁在幾案邊,自報著名字由侍者記錄了,便取了竹籌來,投入銅匭中。

    羋月正思忖著這些人在做什麼,卻見一個策士看到秦王駟進來,眼睛一亮沖了上來:“公孫驂,你來說說,我們今天投注哪個?”

    羋月一怔,見那人徑直對著秦王駟說話,才知道這公孫驂指的便是他了一夢榮華。

    就聽得秦王駟笑道:“寒泉子,想來這幾日你輸得厲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說著眼睛餘光看到羋月,見她與秦王駟站在一起,衣著雖然低調卻難掩華貴氣息,遲疑著問:“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羋月亦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看向秦王駟,就聽得秦王駟道:“這是楚國來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帶她來見識一下四方館。”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來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來投一注?”見羋月神情不解,當下對她解釋:“你看這些銅匭,外面掛著的木牌寫著哪家學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辯論的學派和席位,你要是贊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籌投到哪個銅匭中去。每天黃昏時辯論結束以前都可以投。辯論結束以後開銅匭驗看,銅匭內竹籌數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沒銅匭內竹籌數最少的兩家之所有注碼,若是奪席加倍。”所謂奪席,便是將對方辯論得落荒而逃,奪了對方的席位給自己,這在辯論之中自然是取得絕對優勝的位置。

    羋月想起前面百家爭辯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聽說秦國的四方館類似齊國稷下學宮的性質,當日她在楚國與黃歇說起時,不勝心嚮往之,不想自前廳到後廳,那各國之士簇擁的盛景,居然不是因為學說,而是變成了賭博,當下不禁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諸子百家之學說,乃經營國家的策略,你們居然拿它來做賭注,實在是太過……”說到一半,她頓時發現自己失口,忙看了身邊的秦王駟一眼,把後面的話咽下了。

    那寒泉子卻顯然是個爽朗豪放之人,聞言不但不怒,反而對秦王駟哈哈大笑道:“公孫驂,你這個朋友果然是初來咸陽啊……”說著,對羋月擠了擠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說吧,天下本就是個大賭場,諸子百家也不過是以列國之國運為賭注,遊說列國推行己策。天地間生育萬種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間若只存一種學說,豈非有違天道?你看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了,如今僅恃著哪家學說以排斥別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學說為自家學說增添光彩早已經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內部就派系橫生,有時候吵起來三天三夜沒個輸贏,最後大家只能用這種投注之法,誰贏誰輸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籌少了,只能回頭再抱著竹簡研究制勝之道罷了。”

    羋月聽了寒泉子解說,便臉紅了,忙行了一禮道歉:“原來如此,是我淺薄了。”

    寒泉子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賭博其實也是個樂子。你說得原也沒錯,我們這些人,策論之心也有,賭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淺。對了,你要不要下注?”

    羋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嗎?”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個侍者說了些什麼,取了兩根竹籌來,遞了一根給羋月:“公子越,這是你的竹籌,那邊牆上有編序,你在最後一位後面順延題上你的名字即可。”

    羋月看向他所指的牆上,卻原來那牆上的木牌上按順序寫著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編號投入各銅匭便是,次日檢取時,便依著編號決定誰勝誰負。新來之人,在最後一位順延寫下自己的名字編號便是。

    羋月笑了笑,看見秦王駟手中的竹籌,果然已經寫了編號,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籌,亦是有編號的,只有自己的竹籌,是未曾有編號的,當下便走到牆邊,先寫了“楚羋越”三字,又將自己的竹籌也寫上編號。

    她轉頭再回到秦王駟身邊,便見寒泉子已經問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見羋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駟,寒泉子揮手:“別看這廝,這廝最無原則,搖擺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羋月見他風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來了還這般高興邪王寵邪妃。”

    就見寒泉子拍著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則的人了!他若不來,我投法家;他若來,我跟他下注,再無變易。”

    羋月目瞪口呆,倒為此人的詼諧而忍不住大笑起來。

    寒泉子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說啊,你投哪家?”

    羋月回想方才在前廳所聽諸家之辯,猶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們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則,跟我一樣有原則。”羋月一聽他自吹“有原則”三字便忍不住要發笑,卻見寒泉子轉頭問秦王駟:“公子驂,你呢?”他看著秦王駟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為一堆秦圜錢一般。

    秦王駟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見狀,接了兩人竹籌,又將自己的竹籌與秦王駟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絕:“聰明,今日在前廳辯說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鳩、祁謝子等都到了咸陽,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華,贏得秦王支持,以爭鉅子之位。所以近來凡有辯爭,這三人都一定拼盡全力,獲得勝績。”

    見寒泉子終於止了話,拿了兩人的竹籌去投銅匭,羋月禁不住松了口氣。她倒是看出來秦王駟為何與此人交好,蓋因此人實是個消息簍子,凡事不要人問,自己便滔滔說了,秦王駟就算十天半月不來,只消問一問此人,便可知道這些時日來的內情了。

    羋月看著寒泉子搖頭:“這是咸陽,嬴姓公子能有幾個數都數得出來,若是公孫就不一樣了,人數既多又不易為人全數所知,所以你就給自己造了公孫驂這個身份——可是,四馬為駟,三馬為驂,這麼明顯的事,他就一點也猜不出你的真實身份來嗎?”

    秦王駟也笑了:“四方館中策士,關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

    羋月被一語觸動心事,輕歎:“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若是天下人都這樣,就好了。”

    秦王駟笑而不答,轉而問:“喜歡這裡嗎?”

    羋月的眼睛亮了起來:“喜歡。”

    秦王駟指了指前廳:“可聽出什麼來了?”

    羋月低頭仔細地想了想,無奈地搖頭:“仿佛各家說得都有道理,卻都未必能夠壓倒別人。”

    秦王駟抬頭,雙目望向天際:“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若說誰能夠說服誰,誰能夠壓倒誰,那是笑話。”

    羋月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爭呢?”

    秦王駟道:“爭鳴,是為了發出聲音來。一個時代只有發出各種聲音來,才會有進步。原來這個世間,只有周禮,只有一種聲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牧馬的邊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後,才有列國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這四方館中百家爭鳴,激蕩文字,人才輩出。”

    羋月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狂狼不噬妾。秦王駟看出她的心思,鼓勵道:“說吧!”

    羋月囁嚅道:“妾身看《商君書》,商君斥其他學說為‘賊’。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見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羋月有些羞愧地低頭。

    秦王駟的笑容漸漸收起,看著羋月道:“殺其人,不廢其法;尊其法,不廢他法。王者之道,在於駕馭策士和學說,而非為策士和學說所駕馭。”

    羋月心頭一震,看著秦王駟。他的話,猶如一扇門向她打開,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已經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過。

    但聽得秦王駟繼續道:“任何一種學說都在盡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聰明的人,才會吸取別家學說提升自己。所以經過百年來的排斥以後,各家學說已經懂得,為了說服別人,更要不斷提升自己學說的內涵。而君王,擇一家為主,數家為輔,內佐王政,外擴疆域……”

    觀其言行,羋月已經明白,這四方館的設立是為了什麼;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薦,而是親自來到四方館中結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為了什麼。學說不怕爭辯,因為學說是在爭辯中進步的,而聆聽爭辯,則可以從中學習到如何辨別一種學說的優劣。

    羋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氣問:“大王,我還可以再來嗎?”

    秦王駟笑了:“帶你來,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看一眼,然後回去牽腸掛肚的嗎?你自然是可以來的。每月逢十之日,這裡都會有大辯論,你若喜歡,以後可以自己憑令符過來,也可以……”他停頓了一下,“下注!”

    羋月驚喜地道:“真的?”

    秦王駟道:“君無戲言。”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充滿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駟不解地問:“為何哭了?”

    羋月抹著眼睛:“臣妾是高興得哭了!”

    秦王駟有些不解:“高興到要哭?”

    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給我的,是我連做夢都不曾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秦王駟笑著搖頭:“這點事就滿足了?寡人不是說過嗎,從此以後就只管從心而活,自在而行。”

    羋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燦爛,秦王駟自認識她以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燦爛而毫無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羋月一轉頭,卻見繆監自前廳匆匆而來,有些詫異,當下壓低了聲音道:“大王,大監來了。”

    秦王駟一扭頭,看到繆監的神情竟有些驚惶。他知道繆監素來鎮定,有這樣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當下臉色一變,轉身迎上,低聲問:“何事?”

    羋月但見繆監在秦王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秦王駟臉色大變,低聲道:“什麼?不必顧忌,沖進去,看個究竟。”說著,就要匆匆出去,羋月亦是連忙跟上。

    那寒泉子剛下完注回來,見秦王駟就要走,詫異地道:“咦,樗裡子,你來找公孫驂什麼事啊?公孫驂,賭注就要開了,你不再等一會兒嗎?”

  卻見秦王駟臉色鐵青,強抑脾氣:“沒什麼,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見三人匆匆離去,寒泉子正自詫異,卻聽得此時前堂譁然喧鬧:“唐姑梁贏了,唐姑梁贏了。”寒泉子一聽大喜,眉開眼笑:“如此,我今日贏了!”當下忙趕到前殿去,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駟匆匆回宮,卻是因為秦國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孫衍上表辭官,出走魏國。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大良造與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負氣而走,然則此事,卻是經歷了一番謀算已久、驚心動魄的國與國之間的暗戰。

    綜合各方面得到的訊息,公孫衍出走,是魏國君臣策劃已久的事,而具體的執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為後之時,魏卬已經在遊說公孫衍了。當時公孫衍仍然有些猶豫不決,但當他征魏主張受到阻止,對義渠用兵的建議又不被採納,再加上張儀憑一張巧舌屢次在朝堂上與他相爭,他本以為張儀不足為敵,可是,在秦王駟立張儀為相邦,將大良造的權力三分之後,他在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經不能再安坐了。

    夕陽西照,滿園菊花盛開,黃紫兩色,分外耀眼。

    花叢中,公孫衍和魏卬各踞幾案飲酒。

    公孫衍案上的酒罈子已經空了好幾個,他沉著臉,一杯杯地飲盡。魏卬幾案上卻只有淺淺一個酒盞,尚有半盞酒在,旁邊卻擺著一具古琴。

    魏卬看著公孫衍喝酒,忽然歎息一聲:“式微,式微,胡不歸?”

    公孫衍忽然頓住,整個人石化了似的,聲音也變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長地看著公孫衍:“犀首這樣聰明的人,何必再問呢?”

    公孫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幾案上,他看著魏卬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為,您已經隨遇而安,沒想到您身在咸陽,心仍在大樑愛傾紫禁城。”

    魏卬輕輕撥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隨即停下琴弦,將酒一口飲盡,“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為何不回去?”

    公孫衍嘿嘿一笑:“我為何要回去?”

    魏卬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琴,輕輕撥弄著:“犀首還有繼續留下的意義嗎?”

    公孫衍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我當日在魏國,不過是個偏將。秦君於我有知遇之恩,拜為大良造,以國相托。縱君臣意見相違,但我仍然是秦國的大良造,又豈可輕言離去?”

    魏卬放下琴,歎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願。犀首,你與衛鞅,都是百年難遇之奇才,豈能拘于一國一域、一人一情?縱觀列國數百年風雲,有幾個能夠得國君以國相托?齊有管仲,但管仲之後呢?秦國已經得了一個商君,不會再打造一個商君。但是……”他身體向前傾,迫切地看著公孫衍,“魏國已經失去衛鞅,不能再失去公孫衍。秦王之氣猶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國盛氣已衰,正要托賴強者力挽狂瀾。犀首,大丈夫施展才華,改天換地。你與其與秦王論個短長,不如與秦國爭個短長。”

    公孫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雖然冰冷,但熾熱的眼神和微顫的手,卻顯示出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魏卬不再繼續說話,只是輕撥琴弦,反復彈著剛才《式微》那一章。

    公孫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濺灑幾案。

    式微,式微,胡不歸?

    胡不歸?

    他要——歸去嗎?

    公孫衍想了很久。他獨坐在書房,看著壁上的地圖,看著席上一堆堆竹簡,這些都是他歷年用盡心血寫下的策論,這是他對秦國的展望,這是他對列國的分析,這是他控制這個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孫衍,應該是以天下為棋盤,與天地造物對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顆困於朝堂,被君王撥弄,被同僚排擠傾軋的棋子。

    與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他知道魏卬勸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這一離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國的禮聘。

    可是——公孫衍無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顯出他冷硬的性子——當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國還有什麼能滿足他的呢?

    他站起來,看著壁上的地圖,沉吟良久,舉起朱筆,在地圖上點點畫畫。

    公孫衍在書房中,對著地圖,幾日不曾出門。到了最後,地圖已經被他畫得面目全非,他這才一擲筆,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盤,而他已經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狂狼不噬妾。

    是時候該走了。

    他把地圖卷起來,扔到火盆中燒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為由,請許多在咸陽的魏國舊人飲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館辯論之時,近日墨家大辯,秦王駟一定會感興趣的。

    初九日,賓客飲宴,公孫衍與魏卬對飲,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繼續。

    而聲稱已經醉倒的公孫衍在書房中與魏卬對坐。

    魏卬將幾案上的過關符節和竹冊推到公孫衍面前:“這是過關符節,這是偽造你身份證明的竹冊。馬車已經安排好,明早你便離開咸陽。”

    公孫衍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與秦王終究君臣一場,雖然觀念不同,難免各分東西,下次相見就是在戰場。這是我留給他的陳情之信,請代我轉交。”

    兩人互相一拜,公孫衍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賓客陸續從魏卬府中離開,而公孫衍作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過夜。誰也不會特別注意,在那些離開的賓客中,有一個人的隨從已經悄悄換人了。

    次日清晨,數輛馬車悄然自咸陽城東門而出,守城衛兵驗過通關符節,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藍田美玉給魏王。同一時間,一輛客貨兩用的馬車自咸陽城西門而出,載著一名叫“梁賈”的商人販貨到義渠,通關的竹符裡寫著商人與隨從三人,以及絲帛等貨物。東門與西門的守衛官兵分別查驗以後,都通關放行。

    傍晚,四門齊動,緝騎皆出,一路追趕,持魏夫人通關符節的那一批人與貨,皆被截下。

    但那販貨到義渠的商人車隊,出了西門之後,轉折向東,一路翻山越嶺,疾行至魏國。

    魏卬府。

    因昨日飲宴未完,今日魏卬仍與“公孫衍”在雲台飲宴。

    忽然間府門大開,司馬康率著廷尉府兵馬沖了進來,直入花園,沖上雲台,拉起與魏卬對飲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孫衍。司馬康氣急敗壞,拔刀對準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經是魏國的國相了。”

    司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膽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湧出,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司馬康扶住魏卬,驚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道:“我被你們秦國的大良造所騙,喪權辱國。我如今再騙走你們秦國一個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見夕陽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結在臉上,充滿了諷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聽得到秦王駟的咆哮之聲,只嚇得往來的小內侍們戰戰兢兢,恨不得貼著板壁而走,腳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來逃妾升職記。

    承明殿內,樗裡疾跪在下首,面對著猶如困獸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駟:“魏卬與公孫衍早有勾結,策劃了這麼久,你們都是死人嗎,居然於事前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離開咸陽的?沒有官憑他如何投宿?沒有銅符他是如何離開關卡的?當日連商君也未能逃離,為什麼公孫衍反倒能離開?這夥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你給我去追,去查,一個也不許放過!”

    樗裡疾上稟:“此事他們籌備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孫衍,迷惑我們的眼線,暗中幫助公孫衍離開咸陽。”

    秦王駟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務必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硬著頭皮勸道:“大王,臣已經派出鐵騎秘密去追,若是當真追不回來,亦不可太過張揚。”

    秦王駟怒道:“寡人不管,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大驚:“大王不可。謀士們往來各國,效力君王,來去自如,我們豈可畫地為牢,追捕謀士?當日商君之死,是因為謀反之罪,亦是因為列國不肯收留他。而公孫衍罪狀未明,豈可輕言追捕?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則的話,會令各國謀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國,不敢投奔秦國。”

    秦王駟臉上忽青忽白,好一會兒,才忍下了氣,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聲張。”

    樗裡疾暗暗松了口氣:“是。”

    秦王駟坐了下來,臉色陰沉:“哼,魏國人,竟敢算計到寡人頭上來,豈有此理!”他轉向繆監,“不必忍了,所有魏國人的眼線,全部起出來,不管牽涉到誰,都給我抓了!”

    樗裡疾見狀忙提醒:“既如此,我們派往魏國的眼線,也要理一理。我們若把魏國的眼線都清理了,魏國必然也會清了我們秦國的眼線。”

    秦王駟點頭:“明面上都收了,暗線可以分頭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過有一個是一個。”

    見樗裡疾領命而去,秦王駟這才恨恨地一捶幾案,怒而不語。

    羋月已經更了女裝,見諸人都已經退去,便上來服侍。

    她伸出手,為秦王駟按摩著頭部,好一會兒,待他的情緒消緩,才不解地問:“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秦王駟沉聲:“何事?”

    羋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孫衍已經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要走?”

    秦王駟輕歎一聲:“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孫衍為大良造,乃以國士相待。公孫衍任職以來,為寡人立下赫赫戰功,不負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時移勢易,公孫衍的政見主張,於今日的秦國來說,已經是不合時宜了。”

    羋月有些不解:“不合時宜?”

    秦王駟道:“秦人不畏戰,然並不是喜戰好戰。當日商君變法,雖然于國有利,但這場變法自上而下,無不動盪。若是稍有不慎,則大秦就將分崩離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孫衍,發動征戰,連戰皆勝,如此才能讓列國明知秦國政事動盪,也不敢挑起戰爭。”

    羋月心中暗歎,列國提起秦國,人人都說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戰一夢榮華。可如今聽起來,這大秦好戰,更像是迫不得已,用來恐嚇列國的。

    秦王駟繼續道:“不錯,秦人好戰,可每一戰卻都是不得已的。雖然這些年來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戰場上的不敗之績,可是戰爭卻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一場戰爭要徵發民夫,便會使田地拋荒,耗費軍資使得國庫空虛。若不能從戰爭中得到足夠的奴隸和贖金,則每打一仗對於秦國來說,都得不償失。我大秦處偏僻之地,人丁單薄,土地貧瘠,立國雖久,卻不像中原列國,經得起長時間的戰爭消耗。可公孫衍他……”

    羋月聽了半晌,已經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孫衍身為外來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勳來,何以服眾?所以他力主征戰。可是秦國許多更深的內情,他未必知曉。但大王明白,樗裡子明白,甚至連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經支撐不起持續的戰爭了,必須休養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戰,則列國就可能猶如群狼撲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會重用張儀,既不動刀兵,又能恐嚇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來咄咄逼人,其實卻是在步步為營。”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得忘形,忙低下了頭,卻見秦王駟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盯得讓她有些膽寒,顫聲道:“大王,您,您莫要這般看著妾身——”

    秦王駟卻忽然問:“這些,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羋月一怔,低下頭,仔細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給我們講課的時候,講得最多的就是秦國。妾身入秦以後,又經常向張子請教……”她不安地看著秦王駟,“妾身是不是說錯話了?”

    秦王駟歎了一聲:“寡人真是沒有想到,你一個小小女子,竟能看出這些來。唉,連公孫衍這麼多年來,也一直糊塗著。”

    羋月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謂執迷不悟,不過是人有執著,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駟拍案而起:“不錯,不錯,寡人正是奇怪,公孫衍為何如此執迷不悟。寡人曾勸他不要與魏國陷入硬戰,國與國的交戰,要謀算的不僅是成敗,更是得失,可是他卻聽不進去。後來魏國連敗,他又不肯乘勝追擊,反而要轉去圍剿義渠……張儀初入秦國,就能看出來我秦國應該走的方向,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大良造,卻執迷不悟……”他來回走了幾步,才喃喃道:“不錯不錯,他有執著,他的執著讓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卻不能讓大秦陪著他看不清方向。季羋,你知道嗎,寡人方才甚為憂心?公孫衍此人才能極高,氣魄極大,又深知我秦國內情,若是離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會掀起列國對秦國的圍剿來……”說到這裡,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緩緩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羋月不解地問:“大王這是怎麼說?”

    秦王駟冷笑:“公孫衍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他太驕傲,太自我,太把自己淩駕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個商君,找不到一個可託付的君王。他忘記了,再高的才氣也需要有君王與他相輔相成。寡人……終於放心了。異日秦國或會有驚濤駭浪,卻不會有傾覆之禍。”見羋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頭道:“你不明白公孫衍,那是自然。你只見過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驚恐失措,那也是一種因執著而起的迷惑吧。季羋,你很好,非常好。從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國書籍了,你來為寡人整理書案吧。”

    羋月驚喜道:“為大王整理書案?”

    秦王駟問:“怎麼,不願意?”

    羋月忙行禮:“不不不,妾身萬分驚喜。”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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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3:41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27-128章 風雲變

公孫衍因與秦王意圖相違,從相權三分感覺到自己的理念已經被秦王放棄,一怒之下辭官出走魏國,立刻被近年來痛感國勢衰弱的魏惠王任為相國,並促成魏、韓、趙、燕和中山國結為聯盟,以對抗已經稱王的秦、齊、楚等大國。

    公孫衍的出走,魏卬的自盡,對於所有在咸陽的魏國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魏夫人得知此事時,已經遲了一步。

    采蘩告訴她:“夫人,公孫衍掛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與魏國有關的據點全部被破,人員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驚:“公孫衍是否已經逃到魏國了?”

    采蘩道:“是,大王親迎,已經拜為魏國國相。”

    魏夫人輕籲一口氣:“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們……”

    魏夫人鎮定地道:“關我們什麼事!我等深宮婦人,豈知軍國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孫衍出咸陽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讓人用您的銅符節調開追緝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說什麼?”

    采蘩的臉色也變了,哭著伏地請罪:“是奴婢之錯,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臉色慘白,手在袖中顫抖:“你、你不是說銅符節已經拿回來了,並且已經運送藍田玉回魏國了嗎?”

    采蘩抬起頭來,也是臉色慘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這樣說的,可是、可是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孫衍離開咸陽時,才用您的銅符節去調開秦國追兵。”

    魏夫人癱坐在地:“他、他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淒然一笑:“是我的錯,我只道他還是以前待人以誠的君子,卻不曾想到,一個人失去一切以後,早就已經變得瘋狂,而一個已經瘋狂的人,還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就比一般的人瘋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曉得,他為了達到目標,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會顧及別人的死活呢?”

    采蘩驚得渾身發抖,拉住魏夫人顫聲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呢?”

    魏夫人只覺得全身發軟,但她強撐著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計,我們只有抵死不認裝神。只不過是一枚銅符節罷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裡的,往來魏國的也不是我,中間若是被人丟失,豈能盡是我的過失?”

    采蘩看著魏夫人的神情,終於戰戰兢兢地也爬了起來:“是,奴婢,奴婢……”說了半日,還是不曉得究竟要說什麼。

    魏夫人籲了一口氣,揮手道:“你只當此事不存在,你我什麼事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采薇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麼?大膽,未稟告夫人你們就敢闖進來……”魏夫人一驚,抬頭看到繆監帶著幾名內侍進來,向魏夫人施了一禮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辦魏國奸細案,內府要傳訊魏夫人身邊的采蘩、采薇和井監等人,請夫人允准。”

    魏夫人臉色慘白,喝道:“大膽!我身邊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內奸了?我去見大王申訴,我沒回來之前,我宮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動,否則的話……”

    繆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公子卬已經自盡了。”見魏夫人渾身一震,繆監看著她的臉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經被召往內府審問了。”

    魏夫人一驚,欲站起,卻又坐倒,伸手指著繆監顫抖喝道:“你們……居然連我妹妹也……你們,你們太過放肆了!”

    繆監繼續說著:“公子華身邊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經換過了,該問話的人,也都召去問話了。”

    魏夫人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內監,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來:“好好好,有了新人,舊人就可以一筆抹殺了嗎?大王,大王這是也要棄我於西郊行宮嗎?”

    繆監聽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頓時淩厲起來,看著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這個機會。魏夫人,庸夫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樣……”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視繆監,一字字似從牙齒縫中迸出:“是,我不一樣,難道大王真的忍心讓公子華無母嗎?”

    繆監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國媵女及侍從都要進內府過一遍。”說罷,喝了一聲:“帶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采蘩整一整頭髮,昂頭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著被拉了出去,殿內外各種雞飛狗跳,眾宮女和內侍在叫喊聲中盡被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一陣冷風吹過披香殿內室,魏夫人打個哆嗦,猛地驚醒過來,驚惶地四處回望,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魏夫人顫聲道:“來人,來人哪!”

    整個宮殿卻空蕩蕩只餘迴響。

    魏夫人站起來,赤著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來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勞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側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卻是空無一人,宮殿裡只迴響著她獨自一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來人,有人在嗎?還有人在嗎?人都到哪兒去了……”

    魏夫人只覺得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赤著足,一直跑到了長廊盡頭,推開披香殿的側門。

    宮門處,卻早已靜靜地站著兩個侍女,她們站在那裡,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沒聽到魏夫人滿宮的呼喚,也未曾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魏夫人若不開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存在。

    她們見魏夫人出來,才一齊斂袖向她行了一禮,舉止整齊,臉上的微笑卻似刻上去一般,瞧著是笑,卻毫無笑意:“參見夫人。”

    魏夫人的腳步猝然而止,她在這兩個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危機。她希望自己能夠壓制住她們。她伸出手來,勉強挽起自己的頭髮,高高昂起頭來,努力作高貴狀,但卻抑制不住臉上的肌肉哆嗦:“你們,咳咳咳,你們是……”

    但見左邊的侍女應道:“奴婢鵲巢,參見夫人。”

    右邊的侍女也應道:“奴婢旨苕,參見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陣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誰侜予美?心焉惕惕。”這一首《防有鵲巢》,寫的正是有違常理的現象導致的疑懼。這兩個侍女的名字,是專門用來賜給她的嗎?

    這是,秦王對她的懷疑、對她的斥責、對她的厭棄嗎?

    耳邊響著兩個侍女的聲音:“奴婢等奉大監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什麼也沒做,大王不能這麼對我。”

    忽然聽得一聲冷笑,一個女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看著魏夫人,眼中盡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須狡辯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長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繆監的話。他說魏國媵女及侍從均要進內府過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經進了內府,可樊長使為何還在此呢?

    樊長使卻自己將話都說了個透:“我身懷六甲,卻被你拿去當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產險些身死,我兒天生體弱,便是我僥倖得了性命,卻也因此而纏綿病榻,容貌不復!你害我至此,夫複何言!”

    魏夫人頓時明白,瞪著樊長使:“是你出賣我?”

    樊長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權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聰明一世,怎麼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殺掉所有的證據,卻沒有辦法抹殺掉你做過這些事的痕跡,更沒有辦法抹殺大王心中的懷疑。只要大王懷疑了你,我再說你什麼,大王都會相信。如今你再要見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顫聲問道:“你同大王說了些什麼?”

    樊長使冷冷地道:“什麼都說了,你自入宮以來,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與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會,我都替你盯著、看著,替你記著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著樊長使,她積威已久,樊長使縱然怨恨滿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後縮了縮,然而一想到自己險些殞命,兒子先天體弱,終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壓過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著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凰寵——高門貴夫。不過,有些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她之前還極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銅符節助公孫衍逃走,秦王駟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這般將她所有的侍從婢女盡數押走的程度,卻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駟賜下這兩個名字中明顯存著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來,更令她如挨了一悶棍。

    此時樊長使這般沉不住氣地跳出來,訴盡怨恨,只當是耀武揚威,可以一雪前恥,卻不知道也將她需要的所有資訊,都告訴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連自己應該如何辦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標,她便能夠迅速將自己武裝成一個戰士。

    夠了,足夠了。雖然這一戰,她猝不及防,一敗塗地,擊倒她的卻不是她的敵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敗得不甘,敗得糊塗;但是只要她還在,她的子華還在,她就能夠捲土重來。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微微一笑,原本蒼白的嘴唇忽然詭異地多了兩分血色:“多謝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會忘記妹妹之情。”說著,她挽了挽頭髮,優雅地昂起頭來,轉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內。

    夜風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著的雙足因為剛才奔跑而開始發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鑽心的疼。今後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會一步步走下去,最終,走出這一片險境,重新踏上屬於她的寶座。

    這一夜,整個宮廷,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輾轉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著素服,卸去所有飾物,披散著頭髮,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見大王。”

    無人回應。

    魏夫人對這樣的情況,已經有所預料。多年夫妻,讓她比誰都瞭解,秦王駟的心在真正冷起來的時候,會有多冷酷。然而預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對著的時候,仍然覺得一顆心揪緊,痛得難受。

    魏夫人雙手呈上血書道:“妾身有罪,請大王賜罪。”

    依舊無人回應。

    魏夫人雙手無力垂下,血書置於膝上,一動不動地跪著。

    但見承明殿中宮人內侍來去,日影變化,直至天色暗下來,依舊無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燈光亮起,這時候繆監才走出來,走到魏夫人身邊,溫言道:“魏夫人,您還是回去吧,大王是不會見您的。”

    魏夫人面色慘白,一片決絕:“若大王不見妾身,妾身就跪死在這裡,向大王請罪!”

    繆監輕歎一聲:“魏夫人,您認為大王會為這種行為而心軟嗎?”

    魏夫人神情絕望,慘然一笑,雙手呈上血書:“求大監代我呈上血書,我感激不盡。”

    繆監心中暗歎,若說後宮諸婦,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婦當數第一。只可惜,後宮婦人,他一個寺人喜與不喜,都毫無置喙的權力。然而在此刻,他卻不能不受她所迫,還得似被感動一般,一邊搖頭一邊接過血書,神情也帶了三分慘然道:“唉,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試試看吧。”
見繆監走進殿內,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卻是隱隱有著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想要翻盤是極難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經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後位,還無端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她用了一夜時間,寫了這樣一封用盡心機,也傾盡情感的血書,只要秦王駟看到這樣的血書,必會想起兩人的舊情,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這麼多恩愛的時光,還有她的兒子子華,不管從情感上,還是從利害上,他都當給她一個翻身的機會才是。

    繆監出來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著原樣不動的血書時,心裡一沉。

    繆監一臉的憐憫、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這個老閹奴這種虛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對她,比誰都厭惡,這樣的表情,讓她噁心。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卻更是讓她寒心!他說:“大王沒接,他說別拿這種割破指頭灑點血的東西表示誠意,若是犯了錯上呈血書有用,怕承明殿中將來會堆滿這種東西,他嫌氣味熏人。”

    魏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下。

    殿前宮女不由得輕呼一聲,聲音才發到半截,已經被繆監狠狠瞪了一眼,只嚇得後半聲也哽在嗓子裡,噎得差點翻白眼。繆監低聲喝道:“叫什麼,吵著了大王,你有幾條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宮女們都嚇得掩口不住,一個寺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監,那魏夫人……”

    繆監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麼好叫嚷的。”

    當下幾名內侍匆匆抬了步輦來,將魏夫人扶上步輦,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宮巷,迎面剛好見羋月帶著侍女也坐著步輦過來。羋月見是承明殿的內侍,當下便叫侍人避在一邊,卻見步輦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邊盡是鮮血。

    那幾名內侍見是羋月讓在一邊,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請羋八子先過吧,奴才們不打緊的。”

    羋月便問:“步輦上是魏夫人吧,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內侍回道:“回羋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剛才吐血昏倒了。”

    羋月一驚,問:“她沒事吧?”

    內侍賠笑道:“羋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來是沒事的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月奇道:“什麼叫想來是沒事的?”

    內侍只得笑道:“這得太醫看了才知道啊。”

    羋月方要問召了太醫沒有,話到嘴邊卻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後宮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醫,那自然也得先去請示了王后才是。

    這內侍滑頭得緊,想來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宮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會多管,也不會多說了吧。當下輕歎一聲,揮揮手,坐著步輦先過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

    羋月不知道,為什麼魏夫人一夕之間就失去了寵愛。可以說,她進宮,就是為了扳倒魏夫人,這個目標是如此之難,難得她幾次折騰,幾乎要放棄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間,她夢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被一股巨大的興奮籠罩著,她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勢的,到底是誰,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沒有動,也沒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詐的魏夫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想辦法脫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觀,再作致命一擊。

    然後,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她在想,秦王會接受魏夫人的狡辯嗎?她是他的舊人,是公子華之母,就算是為了公子華的顏面,他也會高舉輕放的吧。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見魏夫人,更沒有想到,魏夫人真的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一刹那間,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懷著這樣的心事,她一夜輾轉未眠。秦宮向她揭開了更深層次的面紗。

    原來她以為,後妃之間的爭寵,是最可怕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這些後宮人心的陰暗,是最不可測的。楚威後如此,鄭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後妃們搏殺爭鬥的手段心術,放大了看,卻只是小兒之戲。更可怕的是,不管後妃們有多少的心計、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測!

    此刻,她比誰都更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失歡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問誰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從身為王后的羋姝那裡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次日起來,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見羋姝。

    羋姝很興奮,整個椒房殿都很興奮——諸姬失勢,諸羋自然得勢。

    自王后入宮以來,最大的敵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這個敵人倒下來,那是一場勝利,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一大早,羋姝便叫人開了庫房,取了絲帛珠寶,分賞諸媵女,人人有份,連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羋姝見羋月進來,便招呼她過去,教她去這一堆絲帛珠玉中挑選上等的,一邊又拉著她說個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裡面所有的宮女內侍都拿到內府去審問了。”說著開心地大笑起來,“我還聽說,昨日那賤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從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見她,連血書也不收,最後她還吐血昏倒了。哈哈哈,這真是報應啊!”

    羋月輕歎一聲:“是,昨夜我在宮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頭跣足,還吐了血,實是可憐明月系列。”

    羋姝興奮已極,抓著羋月的手,問:“你看到了?快與我說,這賤人如何狼狽,如何可憐?”

    羋月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試探著問:“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羋姝不屑地揮手道:“還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惡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這才真是罪有應得。”說罷似得了提醒一樣,“對了,咱們什麼時候親眼過去看看這賤人的下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她那麼囂張,給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擊我們,還害死了黃歇……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

    羋月聽她提到黃歇,心中一酸,險些失態。然而見羋姝興奮莫名,頓時警惕起來:“阿姊莫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不可打草驚蛇。”

    羋姝聽她逆了自己意思,頓時惱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魏氏不該死嗎?”

    羋月只得解釋:“阿姊,如今魏氏失勢原因未明,並不是因為謀害我們而被處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處置她還未確定,如若阿姊現在就對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憐愛之心,只會適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羋姝叫人挑選首飾珠寶,眾媵女本是推讓她先挑,不想羋月來了,羋姝頓時把她拋在一邊,先讓了羋月,心中本已經有些不忿。耳聽得羋姝熱情招呼,羋月卻是反應冷淡,甚至故意推諉,她本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卻忽然插了一句:“季羋怕是有所顧忌吧。”

    羋姝聽了這話,也疑心起來,便接著問了一聲:“妹妹到底有什麼顧忌?”

    羋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見對方卻只是帶著一貫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來在高唐台一樣,永遠不溫不火,卻在所有的人未預料的時候說上一句,把火點著了,自己卻安然而退。

    孟昭氏點著了火,而自己卻要去澆熄這把火,羋月只能對著羋姝解釋:“阿姊,後宮妃嬪的命運,不在你我互相掐鬥,而在於前朝的政局變化。當日阿姊身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擊,卻依舊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經落敗,那也只不過是大王的心意變了而已。”

    誰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麼,看似低眉順目,卻是冷不防又陰惻惻地介面:“可如果我們不乘勝追擊,那豈不是縱虎歸山?”

    羋月轉頭厲聲斥道:“孟昭妹妹這麼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頭不語,眼神卻透著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給羋姝看。

    羋姝更是不悅,冷冷地對羋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願意出手,就別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

    羋月只覺得一陣頭痛,看羋姝的意思,不曉得又出什麼意外之事,只得問:“什麼事?”

    羋姝表情卻已經轉為眉開眼笑,拉著羋月,一副貼心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的蕩乃是嫡子,你看當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為太子?”

    羋月撫頭,歎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蕩乃是嫡子,自然會立為太子,若是過於著急,反而會令大王反感。更何況,這件事最好是等他長到三五歲性情初定時提出為好,再不濟,也得過了周歲吧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不想季昭氏見姐姐被羋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難道季羋的意思,是覺得公子蕩過不了周歲,還是要等三五年以後看看公子蕩夠不夠聰明?”

    羋月忍無可忍,抓住季昭氏這句話的語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臉上,喝道:“你敢詛咒公子蕩,實在無理!”

    季昭氏被羋月這一掌打在臉上,本要發作,聽了此言嚇得邊哭邊申訴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沒有詛咒公子蕩的意思。”

    孟昭氏一驚,心中暗惱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兩句挑撥就打算不再說話,此時只得站起來護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過是順著季羋的話說下去,季羋怎可反誣於她?當著王后的面前,季羋居然動手打人,這實是不將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羋姝本對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帶歪了,轉頭斥責羋月道:“夠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動手打人,哪裡還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願意給我出主意,就給我出去!”

    羋月方欲勸:“阿姊……”

    羋姝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本性驕縱,入得秦宮,千忍萬忍,自覺已經忍辱負重至極,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經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敵人的囂張,還是自己人的勸告,都無須再忍——當下沉了臉道:“出去。”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用意,話不投機,無法再說,只得站起來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孟昭氏撫著季昭氏的頭,垂淚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羋。”

    羋姝道:“不關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說話了,誰也沒有看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問沒有抗衡魏國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麼,同為羋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羋月之下呢。

    她早已經看出來,羋姝與羋月雖然名為姊妹,卻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羋姝身邊的傅姆玳瑁,更是對羋月猜忌異常。既然天予她這個機會,如果她不乘機奪取,那才當真辜負了昭氏家族送了她兩姊妹到秦國為媵的心思呢。

    羋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秦王駟在一起的時候,以羋姝的性子,她與羋姝之間,終究是不能共處的。雖然她一直試圖延遲這種局面的到來,但是,如今看來,魏夫人一倒下,這種分裂便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聽不進勸,只會讓你替她解決麻煩,但卻永遠聽別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遲早的事,區別只在於遲和早而已。

    當日在楚宮裡,她敷衍楚威後、羋姝等人,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從那裡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來。

    後來入了秦宮,她想借羋姝的力量對抗敵人,為黃歇報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護小冉,可倚仗羋姝的想法最終還是落空了,她終究還是靠自己爭得了魏冉的活命機會,同樣也埋下了與羋姝決裂的導火索。

    想到這裡,她已經能夠看得到羋姝將會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處了。畢竟與她姊妹一場,她想,還是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吧。

    她轉身看著椒房殿的房檐,輕歎一聲,回頭向前而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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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4:13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29-130章 翻雲手

秦王駟這日心情並不好,無論是誰,遇到自己的重臣潛逃,寵妃通敵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連眼前的簡牘也看不下去了。他百無聊賴地轉頭,看著本應該侍坐一旁收拾的羋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喂,喂!”

    羋月回過神來,臉一紅,忙請罪道:“大王,妾身失儀了。”

    秦王駟問:“你在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連寡人叫你都沒聽見。”

    羋月欲言又止:“沒什麼!”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有些詫異,揚起一邊的眉毛來:“有什麼事,不能跟寡人明說?嗯?”

    羋月歎了一口氣:“妾身剛才是在想,公孫衍居然能夠在關卡森嚴的情況下離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國的細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細思恐極。”說到這裡,看著秦王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這是自己在杞人憂天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摟過她溫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細作之事,不過是潛伏暗處接應,影響不了大局。”

    羋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擔心自己……”

    秦王駟詫異:“那你在擔心什麼?”

    羋月歎道:“當日妾與王后入秦之時,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藥物之毒,下毒之妙,實是實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來,猶覺心寒。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長歎一聲:“妾身昨日去見王后,看到公子蕩尚在繈褓之中,天真無知,不知怎麼地,就起了憂心。”見秦王駟的臉沉了下去,羋月頓時不安起來:“大王,妾身說錯了什麼話嗎?”

    秦王駟強笑了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道:“無妨,你沒有說錯,你說得很對。”

    羋月松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達到秦王駟的耳中,只有讓秦王駟也開始憂心公子蕩年紀幼小恐遭不測,那就會對所有年長的公子產生警惕,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公子們分封出去。

    名份早定,就能夠成功的消彌許多人心的*。

    而只要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蕩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羋姝的兒子,這是確定無疑地,否則任何其他人的兒子當上太子,對於諸羋來說,都是滅頂之災。而此時亦是最好的時機,正是秦王駟對諸姬感觀最壞的時候,等這段時間過去了,也許可能舊時的情誼反而會慢慢恢復。

    公子蕩立為太子,下一輪的爭寵,就將會在諸羋身上產生來嘛,少俠。羋姝有王位之位,有太子,心裡安定,她也會將四個媵女一一提撥到一定的位置上,在後宮形成諸羋的勢力,諸羋爭寵開始以後,羋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訴她,昨日秦王駟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羋姝大發脾氣,表示反對。

    羋月聽到這個消息,從齒縫中冷冷地說出兩個字來:“愚蠢。”

    是的,她都能夠想像得到羋姝此刻的心理,她以為自己受的委屈還沒有出夠氣,她受楚威後的影響太深,認為一個王后的權威,應該是讓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戰兢兢地等著她的吩咐、她的處置、她的發落。

    對,她是覺得對楚威後的手段不以為然,她認為她處置姬妾會比楚威後更仁慈,然而她們的思維方式,卻是一模一樣的,而這,卻是所有強勢的君王所最不喜歡的。

    大好機會,在此時此刻,遠逐分封公子華,足以讓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籌碼。她沒卻非要實實在在,當面鑼對面鼓地宣示自己要報復要出氣,這是自棄優勢。魏夫人雖然暫時失勢,然而百足之蟲、百死不僵,羋姝的智力並不足作為魏夫人的對手,若是當真破臉,依魏夫人的手段,恐怕會有無窮的後患。

    說,還是不說?

    有時候對於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錯誤,就等於得罪她。而不說,則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她的愚蠢,將自己這一撥人的命運拉進泥坑裡。

    羋月頓了頓足,暗歎一聲,不管她多麼不情願,然而她們既然一起從楚國來到秦國,便是命運已經綁在了一起,同榮共辱,若是羋姝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們這些媵女,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羋月走進椒房殿的時候,羋姝正拿著撥浪鼓逗著嬰兒:“蕩,與母親笑一笑,笑一聲。”

    嬰兒卻是有些暴燥,被羋姝逗得已經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頓時哇哇大哭。

    正在此時羋月進來,剛想說話,卻聽得嬰兒忽然大哭,但見羋姝手忙腳亂地哄著嬰兒:“我兒不哭,不哭……”

    玳瑁見狀忙接過嬰兒,哄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聲。

    羋姝才轉過頭來慍怒地道:“妹妹,這等慌張,有什麼要緊的事,要險些驚了我兒?”

    羋月見她遷怒,只得賠不是道:“是我魯莽了,阿姊勿怪。”

    羋姝神情稍霽,方問:“何事?”

    羋月問:“聽說大王有意分封諸公子,卻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羋姝點頭:“的確有此事,”說到這裡,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曉得是誰給大王出的主意,想是讓魏氏那個賤人想借此機會逃脫問罪嗎,還想讓她兒子受封,想也別想。她既有罪,她的兒子也休想得意。”

    羋月頓足:“阿姊,你真是壞我大事。”

    羋姝詫異:“怎麼,這是你的建議不成?”

    羋月道:“阿姊不是說,要我想辦法勸大王立公子蕩為太子嗎?可是以大王的脾氣,就算是要將天下傳給嫡子,也是要再三觀察,細心培養以後才會確定貪吃王妃霸王爺。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內都未必有結果。我知道阿姊擔心年長的公子會影響到公子蕩的地位,所以才建議大王將年長諸子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名份早定,讓他們失去爭位的倚仗,也不會有朝臣支持他們,更讓後宮的妃子們死心,少起風波。阿姊何以為一時意氣,壞了大局。”

    羋姝聽了,先是一喜,轉而想到自己剛剛阻止了此時,她卻是不肯認錯之人,轉念一想,便駁道:“既然後宮的妃子們有不軌之心,諸公子將來會生事,那我為何不能將他們控制在手心中。放他們出去,太便宜他們了。妹妹,你畢竟出身不一樣,身為王后,除了要讓人懷德,更要讓人畏威。魏氏賤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兒子還想這麼早就受封,沒這麼容易,我要拿她殺雞儆猴,以警效尤。”

    羋月心中暗歎,很多時間,與羋姝無法繼續交談,一來是她的智慧無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來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頭一個念頭不是承認錯誤補救錯誤,而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先把你的意見給駁了。

    羋月張口想說,最終還是懶得再說。

    羋姝卻自覺越說越是有理,反而指責羋月道:“說起來我還沒有問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沒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進什麼言?什麼時候你可以瞞著我決定後宮的事了嗎?”

    羋月看著羋姝,從失望歸於平靜和放棄,退後一步,緩緩行禮:“阿姊,我原以為,阿姊叫我想辦法立公子蕩為太子,我本也沒有把握成功與否,未能與阿姊商議,是我的不是,日後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我知道從前是我過於縱容你了,可如今後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日後你當如孟昭氏一樣,小心做人,謹守本份,若是再出了什麼事,我過於寬容你就不好處置別人了。”

    羋月應了一聲是,心中卻已經在神遊天外了。所謂將來有事,必先向羋姝請示,其實對於她來說,或許更好,若是連羋姝都能夠理解接受贊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個是人都不會上當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個媵女討好獻媚,也許,自己是時候抽身了。

    羋姝得意洋洋地將羋月數落一番,說完了,看羋月臉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下了她的臉子,不過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虧,轉而後悔。她既是要占人上風,又不願意別人腹誹於她,非要讓別人口服也要心服才心。當下又換了臉色,拉起羋月的手轉而緩和氣氛:“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於好意,只是太過獨斷專行,未免不夠懂事,如今說開了就沒什麼。”

    羋月只得應了一聲是。

    羋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悶在屋子裡也快一年沒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園逛逛,看還有什麼花開著。”

    羋月心中暗歎,居人之下,她不講理的時候你要受著,她要示好的時候你也必須要接著,當下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便領受了羋姝這份“好意”。

    當下在宮婢簇擁下,兩人出了椒房殿,轉過廊道,漫步園中。

    但見花至荼蘼,果然是已近晚春了。

    羋姝有意緩和氣氛,高聲大笑,處處指點,羋月淡淡地偶爾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過這一場,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轉頭,卻見花園另一頭,魏夫人面容慘澹,帶著鵲巢走過來,見了羋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麼,疾步走到羋姝面前,強撐著笑臉行禮:“妾身參見王后。”

    羋姝心情正好,見了魏夫人,頓時敗了興致,皺眉喝道:“魏氏,你待罪之身,居然還敢出來?”

    魏夫人微笑著,看似一臉謙卑,但眉稍眼角,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險惡,笑容雖然溫和,聲音也有一絲尖利:“聽說王后賞花,妾身特來侍候紫瞳亂,傾城歎。”

    羋姝甩臉子道:“用不著。”

    羋月看著這個樣子的魏夫人,心中卻是覺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著一股更加難纏氣息。她反正已經落到底了,再多一件事,也是無妨,但她若存了狠心,要做出什麼事情來拉著羋姝墊背,卻是不妙,當下拉了拉羋姝道:“阿姊,不要理會於她,我們走吧。”

    不想羋姝聽了此言,反而甩開羋月的手,朝著魏夫人冷笑一聲:“魏夫人,我看你還是安份地呆在你自己宮裡為好。做人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為好,你看這花開得這麼嬌嫩,你在花前一站,豈不更顯得人老色衰,自找難堪……”

    魏夫人臉上顯出受辱的神情,卻還是勉強笑著:“王后,妾身來只是為了子華分封的事……”

    羋月心中詫異,羋姝已經拒絕分封,此時魏夫人來,難道是為了相求羋姝高抬貴手。無論如何,這是緣木求魚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氣傲與能力手段,絕對不至於此時跑來自取其辱。她方要開口勸羋姝,便聽得羋姝已經趾高氣揚地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活著你兒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別以為能逃脫懲罰。”

    羋月方欲開口:“阿姊……”

    就見魏夫人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拉住羋姝的裙邊,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聲十分之高,羋月暗道不好,魏夫人顯見這是困獸之鬥,見自己無法翻身,便要故意跑來受王后之辱,然後激怒王后,再讓王后作出不智的行為來,便可以將王后“不慈”的行為鐵板釘釘了。

    一個人掉進坑裡,如果無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個站在上面的人,也拖進坑裡,大家就又在同一個層面了。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勸說,話到嘴邊,她忽然就不想張口了,說了,又能如何?羋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說了;羋姝相信她,她又招羋姝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準備以這個方法自汙汙人,以羋姝的頭腦,每一刻都會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夠提醒得多少次。

    既然勸說無用,她決定袖手旁觀,再看結果如何。

    宮中詭雲秘雨,羋姝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能夠勸得幾次,阻得幾次?

    她為了黃歇報仇而入宮,為了入宮而與羋姝達成説明她的協定,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為了委身秦王已經破壞了與羋姝的協議。

    如今,魏夫人已經落敗,那麼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敗的原因,然後再讓她永不得翻身,完成對黃歇的心願。

    至於羋姝與魏夫人鬥氣,誰勝誰負,又與自己何干呢?

    但見羋姝怒衝衝地一扯裙子,用力甩開魏夫人的拉扯,道:“你這賤婢,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休以為這般作模作樣,我便會放過你……”

    卻見魏夫人臉色慘白,似要暈過去,她身後跟著的侍女連忙上前一步想扶住魏夫人。

  不想羋姝卻尖叫起來,卻原來不知何故,魏夫人的侍女搶上前扶著魏夫人之時,此時羋姝正怒氣衝衝甩開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曉得如何,她的裙子卻在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反力往後摔,便與那魏夫人的鵲巢摔到一起,混亂中羋姝只覺得頭皮一緊,似乎頭髮纏到了什麼地方,當下便尖聲大叫起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眾侍女著了慌,玳瑁慌忙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羋姝的頭髮被一株花草纏住,好不容易解開的時候,只見幾莖落髮也飄落地下。

    就聽得魏夫人一邊扶起那侍女,一邊哭腔道:“鵲巢,是你踩著了王后的裙子嗎,快向王后陪不是,叫王后饒了你吧。”

    羋姝狼狽不堪地被侍女們扶起之後,只覺得頭髮發痛,頭髮也掉了幾根,直氣得七腔生煙,耳中又聽得魏夫人的哭聲,又見魏夫人推著那侍女上前跪地陪罪,那侍女卻是一臉驚慌中帶著茫然,當下也不管不顧,親自伸手,將那侍女正正反反扇了數記耳光,本還要再扇下去,卻是用力過猛,早已經扇得自己手疼起來。

    只是心中惡氣難出,指著那侍女道:“來人,將這賤人與……”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將她一齊治罪,但終究還不至於犯妄到這一步,只得忍了忍,方要說話。

    卻見魏夫人失聲痛哭起來,哭得便似大禍臨頭一般:“鵲巢,鵲巢你怎麼樣。王后,都是妾身的錯,您要打要罰,妾身都認了,求您饒了鵲巢吧,她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羋姝見魏夫人流露出對這個侍女格外關心的樣子來,心中只覺得暢快無比,魏氏,我雖然一時治不得你,但是,能夠讓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卻是不妨先試試手,當下果斷喝道:“來人,將這賤奴拉下去,杖斃。”

    那侍女驚叫一聲,還不及回醒過來,便見一群內侍們立刻將鵲巢拉下,但聽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我什麼也沒做啊……”

    卻見魏夫人跪地失聲痛哭,只徒勞地伸著一雙手,朝那侍女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鵲巢,鵲巢……”

    羋姝俯下身子,看著魏夫人,惡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嚴,罰你在此,跪一個時辰。”說罷,撫了撫猶有些抽痛的頭皮,覺得自己形容狼狽,無心繼續停留,率眾怒氣衝衝而去。

    魏夫人獨自跪坐在地,捂臉嗚咽。

    羋月遠遠地看著這一出鬧劇,見人都走淨了,方走到魏夫人身邊,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戲呢?”

    魏夫人心中一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緩緩抬頭苦笑道:“季羋,我痛*邊愛婢,你說這話,又是何意?”

    羋月歎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後果,但我卻太瞭解魏夫人你了。就算這個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會為了她而如此失去顏面,狼狽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嗚咽:“原來季羋眼中,我便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我如今身邊心腹盡去,唯有鵲巢,我縱然再無情,此時她卻是我唯一可倚仗的,若沒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羋月輕輕搖頭:“‘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當真是你親近之人,如何會取這樣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羋月輕歎:“你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沒想到過去一直是我低估季羋了,你打算告訴王后嗎?”

    羋月搖頭道:“侍女也是一條人命,你為什麼要殺她?”

    魏夫人冷笑:“殺她的是王后,不是我裝神。”

    羋月看著魏夫人,這個女人不擇手段,實是令人心寒:“你壞她一條性命,就是為了讓王后殺人,為什麼?”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誰能讓她殺人?”

    羋月無語,是啊,就算是自己當面告訴羋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殺人,壞她名聲,那又如何,她幾乎可以肯定,王后還是會殺了那個叫鵲巢的侍女。

    計是魏夫人設的,人卻是王后殺的。

    她不想再和這個滿心惡毒的女人再多說一句話,甚至多站一會兒,她都覺得髒。

    魏夫人看著羋月遠去,嘴角一絲詭異的笑容。此時王后一場大鬧,宮中之人已經知道,王后一走,過一會兒,宮中之人都將會被引了過來。

    她靜靜地等著人聲越來越近,歪了歪身子,倒了下來。

    她聽到了人群的驚呼聲,她伏在草地上,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這宮裡,發生任何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繆監的耳中,也會傳到秦王駟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駟放下手中的竹簡,緩緩地問。

    “是。”繆監只說了這一個字,再不言語。

    秦王駟閉了閉眼:“王后過了。”

    繆監不敢說話,事涉秦王后妃,他這個老奴,只要稟報情況,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聽秦王駟問:“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聽說回去就病了。”繆監小心翼翼地回話。

    秦王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繆監心中卻是飛快地過了一遍,想仔細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邊,只有旨苕一個侍女……”

    秦王駟怔了一下,反問:“只有一個?”見繆監垂頭不語,他忽然想起當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將魏氏身邊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內府審問,不留一個。直到繆監小心翼翼地問自己魏氏身邊無人服侍當如何,他才令繆監隨意派兩個宮女便是,還親自取名為鵲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個了。

    “太醫怎麼說?”秦王駟拿起了竹簡,問。

    繆監提醒的用意,並不是這個,但很顯然,秦王駟沒有理會他話中隱約的警惕,反而此時動了惻隱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話風自然也是要不一樣了,當下回道:“太醫說,是之前曾有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又曾嘔血……”

    “罷了,”秦王駟沒有聽他再繼續說下去,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曾經嘔血,自然是因為她長跪殿前而至,她是苦肉計,而自己當時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計而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時,聽到她因此而帶來的傷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計,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樣是傷痛之至的穿越之非你不可。盛怒已退,忽然間想到了過去她曾經有過的種種好處,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軟了一下。

    正在此時,繆乙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地道:“大王,公子華求見。”

    秦王駟看了繆乙一眼:“他來做什麼?”

    繆監輕聲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了吧。”

    “唔!”秦王駟擺了擺手:“叫他好生顧著學業,准其每月十五進宮見他母親一回。”

    繆乙應了出去。

    秦王駟皺了皺眉,道:“魏氏畢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個侍婢。繆監,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繆監應了一聲,又問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復原來的規制,還是……”

    秦王駟道:“既是有罪之人,減半吧。”

    繆監應對了,秦王駟忽然又道:“若是內府審明瞭不涉案的舊婢,也放回來服侍吧,畢竟有個舊人服侍,也用心些。”

    繆監忙應了,當下便帶著繆辛,先挑了一些宮人寺人,本擬帶著她們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擱下一。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過幾日的時間,便顯出一片頹廢來。

    繆監帶著繆辛站在回廊下,靜靜聽著室內的聲音。

    一壁之隔,門又開著,聲音傳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時披香殿只有旨苕一個侍女,只在殿內服侍,他二人悄悄地進來,竟是無人發覺。

    但聽得魏夫人在內,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斷斷續續地喃喃道:“鵲巢……王后,你饒了她吧……你恨我便是,為什麼拿她出氣……她也是一條命啊……”

    就聽著旨苕那傻丫頭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聽得水聲、腳步聲、器具響動的聲音,好一會兒,又聽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麼在這兒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應該喝藥了。”

    就聽得魏夫人長歎一聲道:“喝什麼藥啊,我這個樣子,也是等死,喝藥又有什麼用?”

    旨苕哽咽道:“不會的,夫人,您喝了藥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為妃嬪,見棄君王,便是絕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說話,只是哽咽。

    魏夫人長歎一聲:“我在秦宮,也曾經一呼百諾,咳唾成珠,整個後宮上下人等,有幾人不受過我的好處,有幾人不爭先恐後地向著我獻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的躺在這兒,卻唯有一個你不離不棄,偏就是你,是不曾受過我好處的。患難時節,方見人心啊。”

    旨苕哽咽著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時間雖然短,卻曉得夫人是個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當真不是好東西。夫人不必與她們計較,只管自己好好養病才是。”

    魏夫人輕歎,便聽得她悉悉瑟瑟,不曉得在開什麼東西,又道:“旨苕,這幾件首飾,原是我用過的,如今給你,只當一個念想替嫁王妃要回家。你現在走吧,別管我,橫豎我已經是個活死人了,你還年輕,不應該跟著我受連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厲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麼辦。夫人您為了鵲巢而傷心病倒,我奉命來服侍夫人,絕不會拋下夫人離開。”

    繆監袖著手,靜靜地聽著,繆辛張口想說話,繆監抬手作個手式阻止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裡頭的兩人不再說話。繆監便指指外面,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

    一直走出披香殿,繆監才長歎一聲:“看到了沒有?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什麼叫信口雌黃顛倒黑白,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連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風,自歎不如啊!”

    繆辛卻有些不解:“阿耶,孩兒道行更低,連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說說看,咱們為什麼不進去,不宣旨,卻只在外頭頭聽了聽,便出來了。”

    繆監負著手,冷笑一聲:“反正我不宣旨,總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駟厭了魏夫人,叫他隨便挑兩個宮女去服侍,這隨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駟親口取的這兩個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經完了。

    他有意挑了兩個宮女去服侍魏夫人,一個機靈的,一個愚笨的。機靈的那個要緊跟著她寸步不離看著魏夫人,她便有些手段心思也會被克制住。愚笨而腦子不帶轉彎的那個守住宮中,油鹽不進,不讓人插縫生事。總以為,這個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沒想到,她轉眼就能夠借刀殺人坑死那個機靈的,順帶還收伏了這個愚笨的。方才他聽了半晌,旨苕那個蠢丫頭,被人幾句好話,一點破爛東西,收買得簡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厲害,厲害!

    更厲害的是,她不但借著王後手除掉了鵲巢,還借此將王后的囂張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來已經在坑底了,大王厭惡了她,她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結果這件事,讓她居然得到一線生機。大王在聽到她病重的時候,生了憐惜之心,說她雖然有罪,但畢竟是公子華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踐令公子華無顏,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個侍婢,雖然不能恢復原有的服侍人數,減半也是要的的。若是內府已經審明白不曾參與陰謀的舊宮人,也可以發回,讓幾個宮婢寺人都放回來去服侍於她。

    繆辛見他神情不悅,問道:“阿耶,您有什麼不高興的?”

    繆監哼了一聲,道:“她如今孤身一人,還能掀風作浪,如今大王還憐惜她,說要將那些審了無事的舊婢依舊放還披香殿,嘿嘿,宮中此後又多事了。”

    繆辛不解道:“阿耶,幾名侍婢能掀起什麼風流來?”

    繆監道:“嘿嘿,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只有幾名侍婢,可她就可以騰挪出手段來啊。這次披香殿折損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伏一批人,想來也是不難。看著點兒,別學著剛才那個傻丫頭,被主子一點小恩小惠收買得連命都不要了。我們做奴才的,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條命。”

    繆辛聽著繆監教導,心中一淩,忙應道:“是。”

    繆監冷笑一聲,斜看他一眼道:“咱們的命,只能獻給一個主子,一個值得的主子,休要為蠅頭小利賤賣了。”見著繆辛神情還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說,只冷笑一聲。身為寺人,他這一路上來,眼看著許多的前輩、同輩,甚至於後輩,有許多便是為了蠅頭小利,小恩小惠,斷送了一生。眼前這個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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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4:49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31-132章 聰明誤

本以為已經失勢的魏夫人,卻因為在花園中與王后狹路相逢,被王后遷怒杖斃了一個宮女,她自己也一驚而病,不想卻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憐惜,雖然處罰未變,但身邊原來被拘走的奴婢,卻又被補了許多回來,好照顧她的生活。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已經不能出來了,如今只餘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貼身侍女。

    當日事情發生之後,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的罪名都自己認下來了,並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後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在,成了魏人在秦國最後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得莫明其妙,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輸。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於以采蘩,于沼於沚”;采薇的名字,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衛氏身邊的采藍、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上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後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了任何忠於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風一轉,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了把淚,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點點頭,轉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不見到見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來一隻匣子,推到他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後你把他的回信給我。”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府脫身,若是再出什麼差池,豈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你們就甘心這樣當個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線生機。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歎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借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

    魏夫人驚詫地:“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於是,魏少使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後,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澹,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自鎮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看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碧雲。”她不解:“心?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元公子作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元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淩遲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淩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藏鋒霸天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幾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裡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裡糊塗,不曉得自己陷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並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籲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定自己能當王后?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節符給出去?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藉魏國的強勢奪嫡?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你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今生亦有約。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最後一句,以詩相斥,是最嚴厲的斥責了。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這一刻她才縱於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麼,反而將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她終於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

    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的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統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後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生存之道,她只會這一種生存之道,從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裡,已經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心,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地,仍然忍不住寒顫,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笑臉、一點無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一刹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宮門、上血書、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可你就是一頭撞到牆上不曉得回頭。”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兩人在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她,後來,後來他是什麼時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兒子以後,是她掌了宮務以後,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後。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是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歎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於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曆書訴情。

    秦王駟卻長歎一聲:“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臉龐,兩人的臉距離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傳下來的時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後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後,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可是寡人不會再臨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道:“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西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遊說下,魏國被迫呈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少梁獻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後,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於回來了。”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定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後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著已經成長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鬥已經成了本能,不鬥,就猶如行屍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遙望雲天。

    繆監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應聲:“是。”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麼做,想來心裡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華的戰績,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寡人已經說過,與魏氏的關係,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幾了?”

    繆監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的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後隨寡人出門。”

    繆監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後,便是公子蕩的周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備大肆慶祝,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出門。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周歲在即?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周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後隨侍他出門。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王后會怎麼想呢,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到了某個不可忍的時候,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這把已經燃燒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疑的餘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周歲生日,椒房殿內早已經佈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佈置酒宴擺設,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出來。

    羋姝早就於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周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于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於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周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麼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她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周歲生日以後,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於前行的儀仗已經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周歲生日,而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已經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後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後,他便換了素服,靜坐於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萌貨大戰美御醫。

    一個豔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羋姝怔住了:“我?我穿成這樣怎麼了?”她先是被斥責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周歲,您怎麼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周歲,你在為誰服喪?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後的祭日,也不是什麼祖先的祭日,那麼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是你曾經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失去過的孩子?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衝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該為他多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臺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你要去哪兒,你竟忘記今日是蕩的周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周歲……一個小兒需要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地心裡,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麼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麼不值得珍惜嗎?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臺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一身紅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才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後,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麼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王后是已經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羅囉嗦嗦地解釋誤會。王后橫豎已經是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

    秦王駟目視前面,並不回顧,他嘴角一絲玩昧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場解釋,只怕以後就會是個麻煩。”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當行事周全妥貼。”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這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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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5:18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33-134章 商君墓

馬車一路向東而行,輕車簡從,不過州縣,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到了秦驛山。別處春光明媚,但秦驛山卻仍是一片蕭殺,荊棘處處生長,道路難行。

    此處已經無路,秦王駟下了馬車,轉而騎馬而行,直至山上,馬不可行,便下馬步行上山,羋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駟微舉手制止,繆監等便止步。

    繆監將一隻提籃交給羋月,羋月接過,緊緊跟上秦王駟。

    但見秦王駟沉著臉,揮劍劈開荊棘,一步步走上山去,羋月提著提籃,跟著秦王駟順著他開劈出來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處,但見一個小小的黃土包,土包附近雜草叢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條,卻沒有寫任何字。

    秦王駟走到墓前,彎腰撥去墓上的草根。羋月滿心疑惑,卻不敢作聲,見狀忙放下提籃,也跟著上前撥草,打掃墓前,不待秦王駟吩咐,便打開提籃將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駟後。

    她以為秦王駟這便開始祭奠了,不料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獨自站在墓前,沉默著替嫁王妃要回家。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陰風吹起,吹卷殘葉。

    秦王駟方坐下來,執壺倒了三爵酒,一一灑在墓前。

    秦王駟忽然幽幽一歎:“商君之後,再無商君。寡人一直以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沒想到寡人卻逼得他去了魏國。不能用之,不能殺之,卻為敵所用之……商君,你當日離開魏國之時,可也懷著一腔恨意嗎?”

    羋月聽聞此言,大吃一驚。商君、商君,難道這小小土墳中葬著的,竟是那名動天下的商君衛鞅嗎?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為何會葬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比一個庶人的墳墓猶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為何不顧迢迢路遠,離京來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為什麼又會讓這個墳墓如此淒涼?

    羋月心中無窮疑問,卻不敢說出來,只靜靜站在一邊,看著,聽著。

    卻聽得秦王駟又道:“可寡人不懼。大秦自逆境而立國,寡人亦是逆盡人意,逆盡天下。商君,你為人偏執,行事極端,寡人一直認為,你會禍亂我大秦。列國變法,均不成功,可見變法是錯的。君父當年是急功近利,妄賭國運,寡人身為太子,為大秦之計,必要勸之諫之阻之。為此,觸怒君父,連累太傅受劓刑,太師受黔刑,實乃打在寡人的臉上,乃平生奇恥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將爾碎屍萬段,生啖爾肉。”他說到此處,語氣淡淡地,可羋月卻聽得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恨意並沒有消解,反而已經入了骨髓,無可化解。

    一陣急風吹得人衣袂狂亂,秋葉飛舞。羋月只覺得風中帶著沙粒,刮得臉生生作疼,但她沒有舉袖去擋,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站在那兒,如同一個影子,此時此刻,她知道只有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確的。

    秦王駟又緩緩地倒了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灑在墓前。

    秦王飲下酒,忽然抬頭狂笑,笑了半天,才漸漸停息。

    他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轉頭看向羋月:“你知道這墓中人是誰了吧?”

    羋月試探地問:“是商君?”

    秦王駟點了點頭。

    羋月詫異地問:“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當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說不下去了。當日商鞅死時,她尚在楚國,她所聽到的消息是,商君謀逆,被五牛分屍,暴屍於市。

    “寡人繼位以後,便將商鞅以謀逆之罪,五牛分屍,暴屍於市。”她正自這樣想著,耳邊便傳來秦王駟冰冷的話語。

    “那……”那商君之墓,為何在此處?她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有些話,不可問,不必問,當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

    “後來商鞅的門人悄悄收其殘屍,準備帶到衛國去,經此關卡被查獲,於是棄屍而逃,當地守將就將其屍身草草葬於此處。”秦王駟淡淡地說。

    “大王這些年來,每年於這一日都會素服出宮,原來是來祭商君之墓?”羋月試探著問。

    秦王駟點頭。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來此掃墓,為何還任由著墓地如此荒蕪,又不立碑文?”羋月不解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冷笑一聲,站起來,一拍木條,木屑紛飛:“他是寡人親定的謀逆大罪,分屍棄市乃是應當,怎配造墓立碑。”

    羋月看著他這一掌拍下之後,木條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她來不及說什麼,急忙拿起他的手。這種未經過打磨的木條上面有許多木刺,瞧他的樣子,只顧發作,看樣子必是沒有注意到此。

    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皺,羋月細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幾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為婦人,針線之事乃是家常,她雖然錦衣玉食,日常袖中卻也帶著針線等物,當下忙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駟也不說話,任由她在那裡忙碌,直到將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輕歎一聲:“你說,你不是個聰明人。其實,寡人也不是個聰明人。”他負手看著遠方,遠山連綿,一望無限,他嘿嘿冷笑:“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間要這些琉璃蛋似的聰明人何用呢?”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回目光,看著商鞅之墓,長歎一聲:“世間有一些苦難,卻是必須直面以對,必須以身相抗,披荊斬棘,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羋月站在商鞅的墓邊,想著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風雲,看著那個殺了他又來祭拜他的人,說出這一句激蕩人心的話,此刻她忽然覺得,過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這兩個運籌天地的人身邊,什麼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湯、周武,無不是經歷絕大的苦難才能成就大業。”好一會兒,羋月才能夠開口說話,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

    “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想著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緘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于家于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師公孫賈:“這劓刑黥刑,是擺明瞭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點太子之位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

    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驚。

    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列國推行新政,無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

    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

    “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

    “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泄寡人心頭之怒。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妻主太狂夫之過!”

    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銷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寬廣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

    羋月不語。

    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歎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很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當日何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歎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他坐下來,倒了酒,給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

    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朧,有時候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了?

    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

    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

    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了,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

    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

    黃歇呢,一想到黃歇,她的心就牽著疼,疼得厲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這兒都不應該,她應該在那天,就跟著黃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她覺得不能把黃歇放到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黃歇的死,她知道黃歇死了,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黃歇是一個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黃歇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所有黃歇想去的地方,邯鄲、大樑、臨淄、薊城,她覺得去了哪裡,就能夠找到黃歇。

    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正想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羋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駟那雙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點也不像剛才喝醉過了的樣子,羋月忙扶住他,兩人一起站起,一邊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過,我們應該趕緊下山了。”

    秦王駟抬頭看了看天色,點了點頭:“走吧。”

    說著便往山下走去,羋月忙收拾了提籃,跟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幸而秦驛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時一路要披荊斬棘的,所以下來得很快。饒是如此,到達山下時,天也已經黑了。

    當下,便在山下安營紮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繼續前行。

    這番回行,便走得從容了,次日甚至兩人一齊縱馬而馳,走到一處村莊處,秦王駟忽然停下。

    羋月縱馬上前問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駟馬鞭指著遠處,神情中帶著懷念:“前面那處……”

    羋月好奇地看向遠處,問道:“怎麼?”

    秦王駟忽然翻身下馬,道:“寡人想走一走。”

    眾人皆翻身下馬,秦王駟獨自在前面走著,繆監等人要跟上,他卻道:“你們不必跟著了,免得驚擾鄉人。”說罷,獨自前行著。

    羋月正躊躇著要不要跟上前去,卻見繆監猛使眼色,要她跟上。

    她自是知道,因為繆監被阻止跟上,便要讓她跟上,免得大王身邊無人。她雖然也有些擔心自己跟上,會不會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終還是大著膽子跟上去了。

    秦王駟走了一段路,眼見將近村口,但見村口一間小小棚屋,一個青衣老婦人在賣著漿水。

    秦王駟站住了,沒有繼續走,只是看著那間棚屋,眼中露出又懷念、又傷感的神情來。

    見著他半天不動,羋月鼓起勇氣問:“大王,您曾來過這裡?”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曾。”

    “那您……”羋月欲言又止,她實在想不出,他不曾來過這個地方,那為何對著一個賣漿水的棚子,露出這樣懷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駟的神情帶著一絲回憶和游離:“寡人曾經到過這樣的一個村莊,村口,也有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也有這麼一個青衣婦人……”

    但是,她並不是這麼一個老婦人,那時候,她還很年輕。

    秦王駟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遠的過去:“寡人當年被流放的時候,走過了許多地方。寡人曾經居深山築野居飲山泉食生果;也曾經在邊荒小城與狄戎野戰;也曾在田裡與農奴們一起勞作;也曾在市井裡與庶民們一起鬥毆;在酒肆中與遊士們一起辨論……不過記得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失,差點沒餓死,走了十幾天終於走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莊,村口就是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

    也是同樣質樸的小村莊,幾處農舍和糧倉,衣著簡陋的農夫在田裡勞作,村尾一個鐵匠在打鐵,村口一個賣漿水的小娘子……

    他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然後他看到陽光裡,走出來一個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給他喝了漿水,那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個村莊裡住了十幾天,慢慢養好了傷……

    羋月幽幽問:“那個小娘子長得好看嗎?”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眼前圍著許多人,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麼了?“

    薜荔已經撲到她的面前,一臉喜色地道:”季羋,季羋,太好了,您有喜了一夢榮華。“

    羋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茫然的撫著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淚,道:”剛才太醫院的李醯太醫來親自看過,他說您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他已經向大王去回稟此事了,大王也許就會有旨下來呢,甚至大王可能會親自召您的……快、快,咱們趕緊準備起來啊。“

    羋月坐在那兒,有些茫然,看著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腳地為自己準備,為自己更衣,為自己梳妝,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很奇怪,雖然受寵日久,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懷孕的可能。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於這個秦宮,對於秦王,都持著一種游離的狀態。

    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長久地留在秦宮,成為這秦宮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某一天,因為某一個契機而離開。

    然而,她懷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變了人生的命運嗎?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著,看著人群喧鬧,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薜荔吃驚地挽髻的手,問道:”季羋,您怎麼哭了?“

    羋月搖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本來想逃避,沒想到每次當我想逃避的時候,總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繼續掙扎。“

    薜荔迷茫地看著羋月,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為羋月妝扮,過得一會兒,便道:”季羋,你莫要流淚,奴婢在為您傅粉呢。“

    一片混亂中,羋月終於被妝扮完畢,果然秦王駟也不負眾人所望地親自來了。

    羋月正欲站起來,秦王駟已經走進來,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動作。他走到羋月身邊,將她擁入懷中,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歡地道:”這裡,已經有了寡人的孩子嗎?唉,想來當日你隨寡人出行,就已經有了這孩子了。當真是很強韌的孩子,這麼顛覆都全然無事。“

    羋月看著肚子,眼神複雜道:”是啊,這孩子很強韌呢,一定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秦王駟道:”嗯,給寡人生個男孩,寡人要帶著他馳騁四方,征戰沙場。“

    羋月道:”妾身卻只願他平平安安,無爭無憂。“

    她心中五味橫陣,難道這是天意嗎?她在漸漸忘記過去,秦王對她的寵愛,像乾涸的土裡漸漸滲入的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分離了。

    她一直以為,象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縱然有喜歡有寵愛,可是這跟兩情相悅不一樣。可他也從不忌諱讓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於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無情,又能明白他無情背後的無奈和真情。

    她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的心事都告訴我以後,才有了反應。那麼孩子,你也是認可了這個父親,是嗎?有了他以後,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連,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自己是這個宮庭的旁觀者,當自己還可以抽身而逃。生與死,都只能綁在這個宮裡,再也無法離開了。所以,為了孩子,自己的必須直面宮中的風風雨雨,無懼任何人,任何事。”

    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月的嘴角卻有一絲為人母的喜悅微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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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5:57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35-137章 故人來

羋月懷孕了。

    繆監接到這個消息,首先就稟告了秦王駟。秦王駟只點了點頭,不以為意,便揮手令繆監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簡牘來。

    只是不曉得為何,過得片刻,他心中總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想了想,他放下書簡,站了起來,走到外面,見是繆辛跟著他,不禁問了一句:“大監呢?”

    繆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監去了,大王要召他嗎?”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道:“去常寧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駟最久的人,近年來已經漸漸不再受幸,且她體弱多病,為人也是低調無爭,所以在宮中存在感也是較低。後宮妃嬪,雖然不敢來踩她,亦也是無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寧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無人往來一傾紅顏媚天下。唐夫人本人倒也是並不以為忤,也樂得清靜。

    秦王駟走入常寧殿,見這院中正中一棵銀杏樹,黃葉如華蓋,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黃的葉子,站在院中仰頭看,但見天高雲闊,不覺得心情舒朗。

    見了唐夫人迎上來行禮,秦王駟忙扶起了她,笑道:“你這院子倒是不錯。”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嬪見著秦王駟來,便要盛妝豔服,如今她與秦王之間,男女情愛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種多年以來熟撚不拘的感覺更重。見了秦王來,她也只是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衫,頭髮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見秦王駟誇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說得是,妾這裡最好的便是這院子。”說著一邊陪著秦王駟往裡走,一邊又說:“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曬曬太陽,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還是到裡面喝口漿水。”

    漿水又叫酸漿,是將菜蔬果物發酵變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駟聽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飲過你制的漿水,正可一品。”

    說著便在唐夫人的引導下走進內室,室內光線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將四面的簾子都卷了起來,陽光射入,秦王駟轉頭看了看室內擺設,卻見室內各式擺設非但比別處都少些,甚至還略顯陳舊,心中不悅,道:“你這室內的擺設如此這般少,顯又陳舊,可是魏氏和王后沒有照應到?”

    唐夫人見他生氣,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錯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們倒年年都問我要不要換新的。我原是因為當日子奐還小,十分淘氣,容易打爛東西,所以乾脆就擺著舊的。後來子奐搬出去了,”她看著室內的擺設,露出懷念的眼神道:“我看著這些東西反而捨不得換了。”

    秦王駟細看,果然有些擺設明顯是小兒之物,也輕歎一聲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宮中什麼沒有,用得著你節儉成那樣。”

    唐夫人笑道:“妾身並不是節儉,只是習慣了,如今比起當年已經好多了……”說到這裡,發現說錯,忙止了聲,請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駟長歎一聲,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須請罪。當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氣盛觸怒君父,卻不該連累你們受苦了。”當日他為太子時,因為反對商鞅變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呼聲。他既失勢獲罪,他宮中女眷,自然也難免過得艱難。

    唐夫人忙搖頭道:“妾身自屬大王,當與夫君憂戚與共。妾只是慚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時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撐著家裡,妾是什麼事也幫不上忙的。這麼多年以來,又是多虧大王照應,妾十分慚愧。”

    秦王駟歎了一聲:“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兩分似你,朕與她也不會……”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聽了這話,便是十分退讓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這般的性子,只怕當年便撐不過了……”

    兩人述起舊事,不禁唏噓。過得片刻,侍女捧上調製好的漿水過來,唐夫人親手奉上,秦王駟飲了一口酸漿,略覺得好些,放下陶盞,咳嗽一聲道:“寡人看你這裡院子雖大,人卻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著秦王駟,欲待其述說下文。

    秦王駟後宮與其他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淨的。不過是早先為太子時以庸氏為正,唐氏為側,再加幾個侍婢均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後來繼位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與那幾個舊婢同住一宮。其後便是之前的魏王后與她的幾個媵女,又另住一宮重生之醜女難求。再次便是楚女入宮,再立一宮便是。

    她這裡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這些年也不曾承寵,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奐到十歲以後也搬了出去,這裡不免就顯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宮殿,與她一般大,但裡頭住了魏媵人等數名妾姬,又因代掌宮闈,裡頭婢僕無數。便是羋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這裡多了兩個側院,但人數卻也比這裡多了七八倍。

    卻見秦王駟道:“寡人覺得,你這裡太過冷清不好,不如搬幾個人進來,與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這般說,必有用意,忙順著他的口氣下來道:“大王說得是,這一整座宮殿只住了我們主僕幾人,倒顯得空空落落。自子奐搬出去以後,妾身也覺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駟正中下懷,道:“那寡人就安排個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個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這裡冷清便是。”

    秦王駟便問:“在宮中你素日跟誰交好,想挑誰過來?”

    唐夫人卻是答得滴水不漏:“宮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個個都喜歡。”

    秦王駟沉吟半晌,問道:“你看,羋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凜,但面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歡暢:“大王說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誇的季羋?她自是極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駟一怔,想不到她竟會為難,反問道:“只是什麼?”

    唐夫人長歎一聲:“大王,季羋終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曉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王后不會有意見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當遵從。”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道:“兩人相住,終究還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願意,倒也罷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體貼我。我聽孟嬴說起過她,若是她來,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駟方點頭道:“嗯,如今她懷了身孕,現在住的蕙院太過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開太多奴婢。且她年輕,也缺乏經驗,所以想讓她換個地方,也好多個人照顧。”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想到了蕙院狹窄,本就想給羋月挪個院子。一是因為羋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經住滿媵女,且羋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羋姝對羋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兒子也剛出生,這幾件事累積起來,則羋姝不見得會盡心。雖然他吩咐下來,她未必會拒絕,但用不用心,卻是不一樣的。二來唐夫人宮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顧羋月,兩人皆得便利。所以當時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羋有喜了,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養過孩子,大王就儘管放心把她交給妾身好了。”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見秦王駟大步離開,唐夫人獨立院中,怔怔出神。銀杏樹的葉子飛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

    見唐夫人怔立,侍女綠竹不安地喚道:“夫人靈魂夜未央。”

    唐夫人被這一聲輕喚頓時回神:“嗯?”

    綠竹輕聲道:“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綠竹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問道:“夫人,您想什麼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說的事,有什麼不妥……”

    唐夫人卻止住了她繼續問,道:“綠竹,你去內府去領些東西來吧。若是羋八子要搬進來,還要好生佈置呢。”

    綠竹詫異道:“這麼早便要佈置嗎……”

    唐夫人歎道:“反正早晚都要準備,不如早些準備。”

    綠竹低下頭,細細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試探著問道:“若是有人打聽,奴婢應該如何說呢?”

    唐夫人淡淡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綠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願意讓羋八子住進來?

    唐夫人並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更何況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這麼做,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羋八子住進來,會帶給她們很大的麻煩。

    唐夫人搖頭輕歎:“綠竹,後宮從來爭鬥多,我只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綠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為什麼明知道是麻煩,還要接下來,既然接下來,為何還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麼可以拒絕。”所以她只能應下,若是羋月住進來,她也會好好照顧。但是她身上的風風雨雨,她沒有替她接下來的義務,見綠竹不解,解釋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帶著麻煩,就算住進來以後,照樣避不開這些麻煩,最後還會連累我們。”

    綠竹道:“可大王他……”大王這麼說,肯定是要夫人幫助季羋,夫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會不會觸怒大王?

    唐夫人輕歎一聲,秦王駟是個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夠一眼看穿別人的性情,真的發生了大事情,誰也無可法隱瞞於他。可是後宮的事情,卻不是軍營和朝堂,不是用鐵腕和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得到的。有時候那種細細碎碎的噁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檯面,用不了刑罰,他也懶得理會懶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這麼慢慢滋長,認為只要足夠聰明足夠有手腕,不犯著他的底線,就可以永遠無所顧忌下去。

    的確,後宮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來,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鐵血手腕也是無法根除的。

    也許他只是隱約意識到了會有人羋月的懷孕有會招致後宮某些女人的不滿,所以他就把羋月放到她的院子裡,因為他信任她能夠好好地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可是他卻沒有完全意識到,那些女人會用出什麼樣的心思和手段來對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後宮那些起了可能有的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經是他的枕邊人,在她們還沒做出真正的罪惡時,他不願意去把她們想得太壞,甚至為她們未曾做出的行動去進行威懾。

    但是她不一樣,後宮那些女人,所有陰暗的手段,在她這個已經失寵的妃子面前,是毫無顧忌的,是放大了的惡行流觴歎。但她也沒有說出來,也許她想像落到那個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惡,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像,去勸說君王,這聽起來有些點是危言聳聽。會顯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別人的心思想得過於惡毒,或者讓她變成一個神經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絕,也不好過多地解釋。

    那麼就把這件事放風出去吧,那些有著不軌心思的人,一定會阻止那個新寵進入她的院子,因為這樣就為她們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處。她要讓那些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如果她們能夠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問心無愧。如果她們行動了,依舊沒有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能看出秦王駟保護她的決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為,太過象一場興之所致,而她,只能把自保當成第一行動了。

    椒房殿也很快聽到了消息,羋姝大為不悅,這日秦王駟來看公子蕩的時候便與秦王駟道:“大王,我的媵女懷孕了,為什麼要托給常寧殿?”

    秦王駟倒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他手中正抱著公子蕩,見羋姝質問,怔了一下道:“寡人覺得你宮中已經十分擁擠,且子蕩還小,寡人見你時常抱怨,所以也怕煩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羋姝眼圈一紅,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宮中閑言,說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將季羋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著急的。方才是我言語失當,卻不想大王原來是體貼於我才是這般安排。”說著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只是大王雖是好意,我卻不敢領。若是當真讓季羋住到常寧殿,小童這名聲豈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駟將公子蕩遞于乳母,轉頭看著羋姝道:“你多慮了,宮中從來是非流言甚多,豈能一一計較。”

    羋姝上前,偎著秦王駟撒嬌道:“大王,季羋是我的媵從,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懷孕,難道不應該也是王后的職責嗎?如今大王置小童於不顧,反去讓唐夫人照顧,這叫小童日後如何處置宮中事務?”說著心裡一陣委屈,不禁哭了起來。

    秦王駟閉了閉眼,他到後宮從來是放鬆身心的,並不打算陷身煩惱,回思及唐夫人應允時的言不由衷,再看羋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懶得計較,他本來想到羋月懷孕,獨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顧,他能夠為她去向唐夫人說情,已經是很難得了,再加上羋姝如此委屈,她畢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來,她為了表現自己的負責任,當會好好照顧於羋月吧。

    想到這裡便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後宮事務,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羋姝破啼為笑道:“是,小童定當不負大王所托。”

    羋月一覺睡醒,清晨起來,便聽院中雀鳥的叫聲,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著籠中的雀鳥。

    女蘿見狀,忙拿了一件披風過來加在她的身上,勸道:“季羋,清晨露重,您還懷著身子呢,要多保重。”

    羋月抬頭看著青天,道:“女蘿,你說如果我把籠子撤了,這黃雀能飛多高呢?”

    女蘿也不禁抬頭看著天空:“它翅膀這麼短,飛不了多高吧。”

    羋月歎道:“小時候父王給我看剛生出來的小鷹,也只有一點點大,和剛生出來的小黃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終黃雀只飛到樹梢就落下來,被人捕獲,關於籠中。而鷹會越長越大,越飛越高,最終翱翔于藍天之上……”

女蘿聽著羋月忽然話題跳轉,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這些年,卻是知道羋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懷了心事,忙勸道:“季羋,人懷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黃雀也能想到這麼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還是回屋換件厚的衣服吧。”

    羋月也不與她爭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蘿擁著進屋,捧著一杯剛燒好的粟米粥,喝了兩口,感覺胃裡也暖了許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說這黃雀飛不高,是它害怕高度,還是貪戀美食,或者是心有牽掛呢?”

    薜荔拿著一疊嬰兒的衣服進來,試圖轉變羋月的興趣,笑道:“季羋,您看,這些是我給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羋月本是一個內斂之人,素不與她們多說心事,可是自懷孕以來,時常多愁善感,感時傷懷,倒令得薜荔與女蘿兩人頗為擔心,經常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以嬰兒、大王等事來岔來裝神。

    見羋月只是懶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來,女蘿忙笑著提議道:“季羋,您喜歡鷹,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繡一隻鷹啊?”

    羋月笑了,搖頭:“女蘿,你不懂。”

    女蘿忽閃著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鷹,女子是雀;男人高飛千里,建業立業;女子養在宅院,生兒育女。”

    羋月見了她如此說,輕輕一歎:“是嗎?難道女人就不能是鷹嗎?”

    女蘿不以為然地道:“做黃雀多好,不必太過辛苦,只要叫得好聽,自有人餵養,不用櫛風沐雨,流浪荒野。”

    羋月道:“可是黃雀雖然安逸,卻不能抵禦風雨,而風雨,卻無處不在。”

    女蘿正不解時,外頭卻有聲音,薜荔接了來人的話,進來稟道是椒房殿來人,說是王后有事相請。

    羋月看著女蘿,笑道:“你看,風雨這便來了。”

    羋月更了衣服,帶著女蘿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羋姝為何召她。前日宮中忽傳消息,說是秦王駟要讓她住進唐夫人所居的常寧殿,她聽了這個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這消息是如何出來的,以她對羋姝的瞭解,她是不會讓自己的媵女,接受別人的庇護的。此時羋姝召她過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動拒絕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誠之心。

    進了椒房殿,果然羋姝一張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懷有孕,我當好好照顧,蕙院狹窄冷清,我聽說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寧殿卻,你意下如何?”

    羋月心中苦笑,口中卻道:“多謝阿姊關心,我住蕙院習慣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道:“終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進椒房殿來住吧。”

    羋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經住了太多人,再說阿姊還要照顧公子蕩,我搬來搬去也是麻煩,還是照原樣吧,若有什麼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遲。”

    羋姝猶豫著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讓你入住常寧殿的,是我說要讓你就近更方便照顧。”

    羋月暗歎,她這個人到底就是如此氣量,非要逼著自己親口說出不住常寧殿來,才肯甘休。她是時時刻刻,都要逼著人向她表示效忠,卻不知這種行為,只會逼得人生厭生憎。當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愛住那兒,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願意搬到常寧殿的,畢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對嗎?”

    羋姝大喜道:“對,妹妹,你真是貼心。”轉而指著女醫摯道:“這樣吧,我讓醫摯來照顧你,如何?”

    這回羋月倒是真心道謝:“多謝阿姊。”這麼多年來,她是深知女醫摯為人善良,且又醫術精湛,有她照顧,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這裡,也不禁長籲了一口氣。

    羋姝又轉而對女醫摯訓誡道:“醫摯,你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這次妹妹懷孕,你要精心照顧才是。”

    女醫摯聽到羋姝叫她來時,又聽說羋月懷孕,當年的舊事不禁升上心頭,只覺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見了羋姝吩咐,忙一疊聲地應道:“是,小醫謹遵王后旨意。”

    羋姝見諸事已經安排定了,也滿意地點點頭道:“妹妹需要什麼,只管說來,我叫玳瑁開了庫房給你取去。再不濟,有什麼事,只管去與掖庭令說去。”又對女醫摯道:“醫摯,你聽到了嗎,妹妹可就交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這才放了兩人出去。

    女醫摯一直心驚膽戰地聽到最後,也不見羋姝單獨另外吩咐她什麼事,只得驚疑不定地跟著羋月出去。

    羋月見她一路頻頻回首,笑道:“醫摯不必擔心,王后不會單獨吩咐你什麼事的。”

    女醫摯一驚,欲言又止。

    羋月輕歎一聲:“若當真有什麼,會是玳瑁來找你的。”羋姝畢竟還年輕,還單純,便是如楚威後那樣的人,真正惡毒起來,也是後來與楚威王關係變壞以後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後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這個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麼事,會是她比羋姝更惡毒。

    女醫摯微一猶豫:“那……”

    羋月拍了拍女醫摯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對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訴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還懼了這個老奴不成。”

    女醫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自此女醫摯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蘿薜荔兩個大宮女,再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宮女侍候,女醫摯搬進來,女蘿便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女醫摯,自己搬了與薜荔同住。

    女醫摯便開始為羋月調理養胎之事,開了許多藥膳方子。只是秦楚醫道不同,秦國太醫院中許多藥物並不符合她的開方習慣,之前羋姝懷孕,也多半是太醫院太醫用藥較多。

    女醫摯既受託,便自當精心照顧。當下便向羋月請示,欲趁著羋月胎息尚早,就要在這段時間到城中內外去尋藥購藥,甚至要親自出城去山上采藥,自己製藥。羋月稟了羋姝,便給女醫摯一面出入權杖,也好方便她去采藥。

    這日她正在咸陽城中一間藥鋪中尋找適用之藥,正站在藥鋪門口,看著那藥鋪中擺在外面曬著的藥,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起來,她一個不防,被後面的人擠推,摔倒在藥堆上,便聽得遠處有一人大聲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時眾人已經是你擠我逃,情景更是紛亂,那藥鋪主人忙上前來扶起女醫摯,解釋道:“人市離此不遠,想是有販賣的奴隸逃了出來,女醫無事吧?”

    女醫摯忙點頭:“無事。”

    說著隨了那藥鋪主人入內,鋪子裡地勢略高,兩人順勢看起熱鬧來。但見前頭的人都躲了開來,中間有個大漢,看上去遠比周圍的人高出一個頭來,卻在人群之中逃竄,那追他的人在後面不斷地叫著:“抓逃奴,抓逃奴……”眼見著人群擁擠過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誰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謝五金!”

    五金不是一個小數目,簡直足夠再買一個奴隸了,當下便有人應聲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氣頗足,人群中只傳來痛呼之聲,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醫摯忽然聽得一聲小兒啼哭之聲,然後傳來大聲喝彩:“公子好身手,好凰寵——高門貴夫!”

    過得一會兒,人群散開,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醫摯見人群散開,也隨著走出來,但見那販奴之人已經追上來按住逃奴,感激連連道:“多謝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強力掙扎的奴隸,讚歎道:“好一位壯士。”便問那販奴之人:“這個奴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奴隸販子抱怨道:“這是跟東胡人打仗時的戰俘,因為沒有人贖他,所以就烙了印給賣掉了。小人還以為此人孔武有力,會是一樁好買賣,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幹活,還經常打傷人。小人拉出去賣了好幾次,都讓主家退了回來。”

    女醫摯在人群中遠遠地聽了聲音,不禁一怔,急忙扒開眾人向前行去。

    遠處,那公子正與那奴隸販子道:“你這奴隸要多少金?”

    那販子苦笑道:“小人也實不指望他能掙到錢,只保個本兒,十五金罷了。”

    那公子道:“我給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給我罷了。”說著拿了十五金給那販子,那販子便從袖中取了購那奴隸時的契書,也就是一根刻字蓋章的竹條遞給那。

    那公子轉過頭去,將契書遞給精壯奴隸道:“給。”

    那精壯奴隸愣愣地接過契書,還沒反應過來道:“你,你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這契書去官府銷了你的底冊就是。”

    那奴隸正拿著木條發愣,女醫摯已經擠過人群走到進前,仔細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樣,不禁失聲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聞聲看去,也吃了一驚道:“女醫摯——”

    這人,卻是當日羋月入秦之時,路遇義渠王伏擊之戰中,落馬失蹤,被諸人以為已經屍骨無存的黃歇。

    黃歇轉頭看到女醫摯,也是驚喜異常,快步走到女醫摯面前,幫她提起藥筐道:“摯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醫摯驚疑不定地看著黃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見他手是溫的,陽光下也有影子,這樣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橫陳,顫聲道:“你、你沒死?”

    黃歇也不禁唏噓萬分,歎道:“是,我沒有死。”

    女醫摯垂淚看著黃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險之後,遇上了什麼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陽?”

    黃歇歎道:“實是一言難盡……”

    那一日,他落馬受傷,被東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亂軍之中,他被馬匹踩踏,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待他醒來之時,發現已經是在東胡軍營。他本欲就要去尋羋月,怎奈受傷太重,連骨頭都斷了數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養傷。鹿女將外界的事瞞了個密不透風,他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

    待得傷勢稍好,他能夠下地走動,便要去找羋月。鹿女不肯放他離開,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卻總是被抓了回來。他無奈之下,雖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卻心系羋月安危,只得在東胡製造了幾場混亂,這才逃了出來。

  在東胡之時,他又聽說義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來便是羋月了,當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數月,才到了義渠王城,只聽得義渠王數月之前納了一個美女,他以為便是羋月,又辛苦潛入王宮之中,一處處宮室尋來,直到與義渠王照面,兩人打了數次,義渠王原是心懷嫉恨,不肯告訴他真相,後來與他數番打鬥,最終也是服他的心性,便將羋月下落告訴了他。

    他連夜趕到咸陽城中,這幾日便在設計努力尋找楚宮舊人,想辦法打聽羋月消息,誰知這日竟這麼湊巧,遇上了女醫摯。

    女醫摯聽了經過,忍不住拭淚:“公子,你何不早來,九公主她、她……”

    黃歇緊張地問道:“她怎麼樣了?”他只覺得雙手顫抖,生怕聽到不利的消息。

    女醫摯道:“她已經侍奉了大王。”

    黃歇怔了一怔,心中雖然酸澀難言,但終究舒了一口氣,歎道:“她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女醫摯見狀,心中也是難受,歎道:“公子,具體的事,我們身為臣僕雖然不明內情,但也聽說九公主初進宮,原是不放心王后,後來則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黃歇苦笑一聲,搖頭道:“醫摯,謝謝你,你不必勸我。我瞭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強,豈是輕易妥協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絕大的難處,才會,才會……”

    女醫摯輕歎道:“是啊,你總是最瞭解她的。”

    兩人沉默片刻,此時街上人多,兩人便到了街邊一處酒肆中暫坐。

    黃歇忽然道:“醫摯,我欲與她相見,你可有辦法?”

    女醫摯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歎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個月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能了。”

    黃歇一驚:“怎麼?”

    女醫摯同情地看著他:“我說你來遲了,便是這個原因,她如今已經被封為八子,並且已經懷了秦王的孩子,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這才出宮尋藥……”

    她再繼續說著什麼,黃歇已經聽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兒,只覺得覺得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模糊,所有的聲音變得遙遠嫡女三嫁鬼王爺。

    女醫摯輕歎道:“她若沒有懷孕,就算她委身秦王,你們一樣可以遠走高飛,可是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著木然的黃歇,知道他此時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麼,只得看了看周圍,卻見那精壯奴隸站在黃歇身後。方才黃歇將契書給他的時候,他雖然收了契書,卻一直跟著黃歇,形影不離,當下作個手勢相詢,見對方應了,方才放心。

    此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女醫摯縱然不放心,也只得很站起來走了。

    黃歇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背後的人來人去,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卻是恍若未覺,直至一人輕推著他喚道:“公子,公子……”

    黃歇眼神漸漸聚集,看著眼前之人從模糊到清楚,細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釋放的奴隸:“是你?”

    那精壯奴隸擔憂地看著他,道:“公子,你怎麼了?”

    黃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麼還沒走?”

    那奴隸道:“我不放心公子。”

    黃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店家,拿酒來!”

    店家遲疑著不敢上前,那奴隸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見了這麼一個壯漢,不敢違拗,忙送上酒來。黃歇一瓶又一瓶地灌著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拍著桌子混亂地吟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諸人也紛紛要離開。卻見黃歇喝得醉薰薰地占住大門,一個大漢抱臂守在他身邊,讓人出去不得。眾人不敢上前,相互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此時內室走出幾人,見狀也是一怔。便有一個上前問話道:“喂,兄台……”

    黃歇抬頭,舉著酒瓶傻笑著問:“你想喝酒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道:“你想打架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個人打架,你說怎麼辦?”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閣下喝酒,打架。”

    他身後跟著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擺,道:“你們且先走吧。”自己卻坐了下來,道:“在下庸芮,敢問兄台貴姓?”

    黃歇抬頭看了看他,見也是個年輕公子,氣質溫文,當下呵呵一笑,道:“在下黃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從人退在一邊,讓酒肆諸人離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在下亦好與兄台共飲共醉。”

    黃歇看了身邊那人,擺手道:“我沒有從人,他也不是我的從人。”

    不想那奴隸聽了這話,反而退開一邊,讓出門來,諸人紛紛出來。

    黃歇又低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看那庸芮居然還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麼還在?”

    庸芮道:“你不是說,想喝酒,想打架嗎?”

    黃歇又問:“你不是說,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嗎?”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現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黃歇問:“你為什麼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裡難受,卻又不好與人說,只好悶在心底。”

    黃歇已經喝得半醉,聞言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也是,這真真好笑。我告訴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黃歇呵呵笑著,舉起酒壺,再取了一個陶杯,給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是,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殺了我自己……我若不是來得太慢,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可是,可是為什麼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覺也是癡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我當日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

    兩人各說各的傷心事,卻不知為何,說得絲絲合拍,你說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覺間。兩人喝酒如喝水一樣,把店家送上來的酒俱都飲盡。

    忽然間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此時天色全黑了下來,街市中諸人本已經不多,此時避雨,更是逃得人影不見。熱鬧非凡的大街上,竟只餘他二人還在飲酒。

    黃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將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說完,便拔劍狂歌起來:“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鹹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經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高,此刻喝得盡興處,見黃歇拔劍高歌,也不禁擊案笑道:“痛快,痛快,來,我與你共舞。”說著也拔出劍來,高歌:“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見庸芮也拔出劍來,黃歇笑道:“這酒肆甚是狹窄,待我們出去打一場。”說著率先一躍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躍而出。

    黃歇和庸芮兩人執劍相鬥,從酒肆中一直打到長街上。

    大雨滂沱,將兩人身上澆了個透徹。兩人方才亦是飲酒不少,此時渾身燥熱,這大雨澆在身上,反而更是助興。當下從長街這頭,打到長街那頭。

    兩人都是醉得不輕,打著打著,黃歇一劍擊飛了庸芮手中之劍,庸芮卻也趁他一怔之機,將他的劍踢飛,兩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來,最終都滾在地上,滾了一身爛泥明月系列。

    黃歇和庸芮四目對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時兩人俱已經打得手足酸軟,自己竟是站不起來,兩人相互扶著肩頭站起,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黃歇便用楚語唱道:“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庸芮亦用秦語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也不顧別人,只管自己唱著,一直走回到酒肆那裡,也不知道是誰接了上來,道:“公子,小心。”

    此時兩人俱已經支撐不住,索性一頭栽倒,再不復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歇悠悠醒來,耳中聽得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道:“公子,你醒了?”

    黃歇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著頭,呻吟一聲,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他細看那人,身軀高大形狀威武,臉上卻帶著烙印,卻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隸,頗覺意外:“是你?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大漢呵呵地笑道:“這裡是庸府。昨日公子與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與我扶著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黃歇扶著頭,宿醉之後頭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卻一起喝酒打架的人來,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麼……”

    那在歎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黃歇點了點頭,又問:“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了?”

    那大漢憨笑道:“公子買了我,我自然要跟隨公子。”

    黃歇擺擺手道:“我不是買了你,只是不願意看到壯士淪落而已。再說,你不是從來就不服主人,每次都會反抗的嗎?”

    那大漢搖搖頭,執著地道:“我是東胡勇士,戰場上是被人暗算才淪落為奴,被人隨便轉賣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義,我豈能不報。反正我的部族也被滅了,我也無處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黃歇捧著頭,無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道:“小人赤虎,參見主人。”

    黃歇忙擺了擺手:“我敬你是壯士,休要如此多禮。”

    赤虎起身,憨笑著搓搓手,站在一邊。

    黃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間,也要拜會主人。此人意氣飛揚,倒是可交。”

    正說完,聽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黃兄可曾起了?”

    黃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髮如新,有人傾蓋如故。黃歇和庸芮的相識,便是只這一場酒醉,一場打架。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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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8:32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38-139章 舊事提

一夜雨後,清晨,滿園新芳初綻。

    秦王駟攜著羋月,慢慢走在花園中,指著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這木芙蓉花開得更鮮豔奪目了。”

    羋月也歎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長。世間事,莫不如此。”

    秦王駟聽了這話,以為她因自己懷孕不得承寵而生了嫉意,開玩笑地道:“哦,季羋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澤由何人承幸嗎?”

    羋月卻是對這個話題略沾即走:“大王說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膽。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書》,想到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駟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羋月笑道:“妾身自懷孕以來,鎮日枯坐,閑來無事,便看此書。”

    秦王駟有些興趣上來了:“哦,你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變法,原為獎勵軍功,禁止私鬥。可如今各封臣權力如故,真正因軍功而受勳者勢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間為了爭奪利益的私鬥仍然不絕。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長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實質只怕會無法推行。”

    秦王駟微怔,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夠與他一起練兵一起習武者有,能夠與他一起賞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夠與他談商君書的,卻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卻當真沒有多長,喜歡論政。他長歎一聲:“你果然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實質,一國之戰,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齊心協力作戰,戰後共用戰利品和土地戰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讓國君以軍功為賞,讓這些聽從封疆之臣命令的將士們,聽從君王的號令,因為君王能夠給予他們的,比他們聽從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羋月詫異道:“但是什麼?”

    秦王駟道:“寡人問你,君何以為君?”

    羋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統所裔,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對嗎?”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可知周室開國有三千諸侯,如今只得十余國相爭霸業,那些被滅掉的數升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統所裔?”

    羋月怔了一怔,仔細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說中原諸國,便是我楚國立國這數百年,也是滅國無數。”黃國、向國、莒國,甚至庸國,都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的諸侯啊來嘛,少俠。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絲玩味。他寵倖她、縱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務繁忙之後的閒暇;帶著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時興起。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居然會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難以理解的商君書,甚至她真的有所領悟,能夠把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向他詢問。他忽然生了興趣,他想知道,對於王圖霸業,一個小女子能夠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夠走到哪一步去?

    這是個很有趣的試驗,他想試試。魯人孔丘說“有教無類”,眼前的這個女子,如一顆未琢的美玉,他想親手去把她雕琢出來。他之前有過許多的女人,但每個女人不是太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個既聰明,又不會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後能夠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想到這裡,他沉吟片刻,解釋道:“君之為君,關鍵不在於血統所裔,而在於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寡人為太子時,之所以反對商君之法,就是因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權,稍有錯失,就會引起封臣們的反對,最終秦國將會如晉國一樣四分五裂。等寡人繼位為君,雖然殺商君以平眾怒,但坐上這個位置以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雖然傷封臣,但強君王,興國家。所以寡人殺其人而不廢其法,但商君之法畢竟已經傷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繼位之始,國中封臣數次動亂,雖然都被壓下,但卻傷及了國家命脈。”

    羋月詫異地道:“妾身聽糊塗了,依大王之意,變法是對國家有利,還是對國家有傷?”

    秦王駟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國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時候,已經是害多於利了。但是卻沒有一個國家有辦法擺脫它,以至於爭戰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麼如魯國等被滅亡的諸國一樣,雖然削弱了封臣,但卻壞了自身的實力,最終被別國所滅。要麼如晉國齊國一樣,雖然國勢強大,但是強大的卻是封臣的權勢,最終國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經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國不敢承認而已。”

    羋月似有所悟:“似吳起在楚國變法,李悝在魏國變法,甚至如齊國的稷下學宮等,列國其實都在或多或少地實行變法,只是變法通常一世而斬,人亡政銷,無法再繼續下去而已。”

    秦王駟點頭道:“所謂居其位,謀其政,實是不虛。寡人為太子,觀的是國內之勢。寡人為國君,觀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國變法,其實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爛肉,切掉自己的殘肢,以求新生。但是誰能夠真正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呢?列國撐不過來,最終變法失敗,而秦國撐過來了,卻也必定要面對元氣大傷一場。”

    羋月聽得暗驚,細思卻是越想越是駭異,喃喃地道:“所謂大爭之世,虎視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將自己脫胎換骨,撕皮裂肉。想不讓別人對自己殘忍,唯有先殘忍地對待自己。能夠撐過對自己的斷腕割肉,世間還有何懼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國。”

    秦王駟點頭,贊許地:“能與寡人共觀天下者,唯張儀與你季羋了。”

    羋月聽到這個的評語,心潮澎湃,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歡喜,謙遜地道:“妾身只是旁觀者清。”

    秦王駟嘿嘿一笑:“嘿嘿,旁觀者、旁觀者,天底下人人爭著入局爭勝負,又或者閉起眼睛縮進龜殼做尊王複禮的大頭夢,又能有幾個旁觀者?”

    羋月想了想,又問:“大王看那張儀是入局者,還是旁觀者?”

    秦王駟道:“他曾想作個旁觀者,最終卻被逼上做了一個入局者。”

    羋月輕歎道:“是啊,張儀曾對妾身說,如果不是昭陽險些置他於死地,他還不至於入局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點頭贊道:“當日我入楚,一是達成秦楚聯姻,第二便是這張儀入秦,老實說,此二事,不相上下。”

    羋月點頭,若有所悟:“妾明白了,為什麼張儀能夠逼走公孫衍。那是因為,大秦已經不需要公孫衍的治國方式,而是需要張儀的策略了。”

    秦王駟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羋月肯定地說:“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有功,得封國相。而大秦借張儀恐嚇諸侯,休生養息。”

    秦王駟忽然長歎一聲,羋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說錯了嗎?”

    秦王駟搖搖頭:“不,你說得很對”他長歎道:“變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傷自殘,想要恢復如初,就得要有足夠的時候休生養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穩固,卻需要發動戰爭,獲得足夠的疆土和奴隸,才能兌現對將士軍功的賞賜。有了軍士的分權,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羋月心中暗歎,這實是一種悖逆的兩極。為了變法的成果,需要對外的作戰,而變法帶來的創傷,卻需要國內的穩定。所以雖然秦王駟殺商鞅而不廢變法,但是同舊族封臣們的對抗與妥協中,在國內的穩定需要中,商鞅變法最關鍵的軍功鼓勵,卻被遲遲不能閱現而推遲了。所以秦國才需要張儀,需要張儀在外交中以恐嚇換來利益,換來秦國的休生養息。

    秦國所需要的,是時間,為了變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開對外作戰,但這個時間,卻起碼得再等上十幾年。

    秦王駟雖鼓勵民間生育有賞,卻也得十幾年以後,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為新一代的戰士,那時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國君,才能夠實行開疆拓土,以戰養戰的國策。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駟從她身後摟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輕聲道:“給寡人生一個兒子,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吧。”

    羋月嗔怪:“大王都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還要兒子?”

    秦王駟大笑:“兒子永遠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輕撫著羋月的腹部,道:“尤其是這個兒子,有一個聰明的母親,將來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羋,寡人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寡人跟你說什麼你都懂,而且你會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學習。後宮的女子雖多,但是象這樣無處不合寡人心思的,卻只有你一個。”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轉身面對秦王駟,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雖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卻只有您一個。我但願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王駟笑道:“一半怎麼夠,寡人的孩子,必要強爺勝祖,方能揚我大秦霸業。”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此刻,遠處,羋姝站在廊橋上,遠遠地看著花園中秦王駟和羋月兩人恩愛,臉色僵硬,手指緊緊握住衣袖,咬緊牙關。

    羋姝走進椒房殿,便見乳母抱著繈褓中的公子蕩迎上來。小嬰兒沖著母親啊啊地叫著,羋姝滿臉怒火在看到兒子的時候軟化下來,微笑著抱過兒子,逗弄著。

    玳瑁跟在她身後進來,窺伺羋姝的神情:“不知王后為何不悅?”

    羋姝強笑了笑:“無事紫瞳亂,傾城歎。”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為何不悅,見狀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愛,就算是為了他,您也得早下決心啊。”

    羋姝沉下了臉,把孩子交給乳母,往內室走去,玳瑁忙跟了進去。

    羋姝一屁股坐下,見玳瑁一副非說不過的架式,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又想說什麼?”

    玳瑁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為鑒啊,當年向氏險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險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羋象她的母親一樣善於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軟。”

    羋姝心煩意亂地斥道:“你有完沒完,總是這麼喋喋不休地說這種話,季羋怎麼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順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實說了吧,若不是您當日阻止,威後是萬萬不會讓那女人活著出宮的。”

    羋姝吃驚地問:“為什麼?”

    玳瑁道:“王后可知,當年先王為何如此寵愛向氏?”

    羋姝道:“不是說向氏妖媚嗎?”

    玳瑁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是當年向氏懷孕時,天有異象,唐味將軍對先王說,‘天現霸星,應在楚宮,當主稱霸天下,橫掃六國’……”

    羋姝一怔,只覺得荒唐可笑:“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稱霸天下,這種話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卻信了,他自懷孕起,就將向氏移到椒宮,寵愛有加。季羋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歲之宴,先王扔下威後和您,就趕去椒宮等著那個孩子的出生。而那個孩子的確詭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脫了繈褓只穿著肚兜扔進禦河裡飄了十餘裡,居然安然無事,這實在是太過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著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卻總有一些陰差陽錯的事不能得手。”

    羋姝打了個哆嗦,強自鎮定地斥道:“這麼荒唐的事你們都相信?”

    玳瑁見她不信,不得不拋出殺手鐧:“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為什麼會瘋掉?”

    羋姝一怔:“七阿姊?這事與她又有何關係?”

    玳瑁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圖謀秦王后之位……”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你不必多說了,哼!”

    玳瑁雙道:“威後知道這件事兒以後,就對七公主說,若她殺了九公主,就滿足她的願望。可您知道嗎,就在威後對七公主說完這話以後,沒過兩天,七公主就瘋了!”

    羋姝大驚,失聲道:“你是說七阿姊是被……”她詫異地看著玳瑁,驚得說不出來話,難道她的意思是,因為羋茵要害羋月,所以反而被某種不知事的力量給暗算了?

    羋茵發瘋之事,她早就懷疑過楚威後暗中下手,只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為尊者諱,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問。如今玳瑁自己把這話說了,倒叫她一時無語。

  玳瑁又細細地將那日羋茵如何準備算計,如何將羋月誘到遠處扔進河中,羋月又是如何被發現在少司命神像下,而羋茵卻是發了瘋的事都說了。

    羋姝聽了此言,陷入深思,這種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得不能為自己打算。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心如亂麻,揮了揮手,道:“你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季羋雖然有些不馴,但終究不是七阿姊這般心思歹毒。當日義渠人圍攻,黃歇為救我而死,她為救我而引開追兵,又為我而入宮。雖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張,終究過不抵功,你這般煽動於我,卻是何意,難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王后雖無傷季羋之心,奈何怎知季羋不對王后有懷恨之意。”

    羋姝沉了臉,喝道:“胡說,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義渠兵困更不必捨身救我。”

    玳瑁無奈,正欲說話,只是講到這樁最隱秘之事,終是心頭有些餘悸,當下推開窗戶開了看,又掀了簾子看了看外面是否有人。卻看到窗外長廊處一個小宮女跪在地上,正慢慢地欲往這裡窗下抹著地板過來,當下喝道:“這裡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宮女嚇了一跳,連忙拿起抹布跑走了。玳瑁見左右已經無人,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藏在心頭的隱事說出來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麼死的?”

    羋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反問道:“向氏,哪個向氏?她的母親不是莒夫人嗎?”向氏在宮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宮的時候,羋月還小,羋姝也僅僅只比她大了一歲,亦是毫無所知,她只曉得羋月的母親是莒姬。

    玳瑁只得解釋道:“莒夫人是季羋養母,向氏是她的生母。”

    羋姝問:“她死了嗎?”過後又恍然道:“我似乎聽季羋說起過呢……她是先王死的時候,出宮了,還是死了?”

    玳瑁搖頭:“不是,當年先王駕崩的時候,威後將向氏逐出宮去,並匹給一個性情暴戾的賤卒……”

    羋姝倒吸一口氣,尖叫道:“為什麼?”

    玳瑁一驚道:“王后,輕聲。”

    羋姝已經按捺不住激動抓住了玳瑁的手道:“這麼說,那個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與羋月在高唐台一起長大,只曉得羋月只有一個弟弟羋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卻忽然冒出來一個“弟弟”,而且很明顯,和這個弟弟的感情,並不比與羋戎的關係差清穿之華貴妃。剛開始羋月只說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羋月失蹤以後,她遵守了承諾,與魏冉相處日久,聽得魏冉說的時候,感覺兩的關係,絕非如此簡單。

    尤其是羋月委身秦王駟,她曾經為此記恨,直到羋月同她解釋,說是魏琰抓了魏冉,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她雖然覺得有理,但也覺得羋月對魏冉的看重十分不解,甚至有些認為她是曲辭狡辨。如今聽玳瑁一說,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點頭道:“是,那個魏冉,是向氏和那個賤卒所生的兒子。”

    羋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羋與那個魏冉之間在關係,實在奇怪。”說到這裡又問:“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臉,沒有說話。羋姝好奇地追問,玳瑁過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經死了。”

    “死了?”羋姝詫異:“怎麼死的?”

    玳瑁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羋姝怔了一怔,也沒有再問下去。

    玳瑁卻想起了當年的事,其實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後卻是過了很久才發現的。等她們發現的時候,向氏與魏冉早已經死了多年,他們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場火災中燒光了。

    直到魏冉的出現,才讓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場往事來,她不知道,羋月是怎麼和魏冉聯繫上的,而且看情況,兩人的聯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聯想起楚威後對羋月的忌憚之意,甚至在羋姝臨嫁時,想對羋月下手而未遂,到羋月被義渠王所劫又平安歸來,這樁樁件件的事,讓她更覺得,羋月似一個妖孽一般,難以消滅,將來必成禍患。

    她不相信羋月會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如果她是知道這一切的,並且有心計有手段躲過這一切的,那麼她將來會不會對羋姝產生報復之心,會成為羋姝的危害嗎?

    不,她不能讓這一切事情發生。

    她看著羋姝,她不能讓她的小公主這樣天真無知的繼續下去,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危險就在她的眼前,她不能姑息縱容,一定要將對方儘早消滅才是。

    想到這裡,玳瑁長歎一聲:“那向氏雖然死得蹊蹺,但究其根本,終究是威後逐她出宮所致。季羋既尋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細說起來,這季羋與咱們豈有不懷恨的,威後一直疑惑她是知道真相的,卻一直沒探出來。當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帶著她入秦。威後賜下奴婢隨您入秦,一來是為了輔助王后在秦宮應付妃嬪,二來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殺死季羋。”

    羋姝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你隨我入秦,是為了殺死季羋?你……”她看著玳瑁,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道羋姝不悅,然則此事,只能將一切一口氣說清,方教她不存僥倖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沒有明著下手。原以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敵旅途艱辛,讓她死在路上就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以為是水土不服。可沒想到,一路上接連出事,直到王后入宮,見魏夫人步步進逼,奴婢認為季羋還有用,於是沒有再下手。”

    羋姝跌坐在地,氣得流淚道:“你們、你們太過份了!”

    玳瑁扶起羋姝,耳語般輕聲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麼都說出來了,王后您還要再對季羋心存幻想嗎?就算王后放過她,她可未必放過王后首富嫡女。當年的事,遲早會揭出來,而她根本就是一個妖孽,若是放過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對王后不利呢?”

    羋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無言以對,想斥責玳瑁,事情已經發生,再斥責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說的一切,在她的心理也形成了恐懼的陰影,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羋月,若自己也遭遇到這一切,難道就不會懷怨恨之心嗎,難道就不會思報復手段嗎。

    玳瑁輕聲道:“王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羋姝恨恨地瞪著玳瑁,問:“你想怎麼樣?”

    玳瑁剛想張嘴,羋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時羋姝的精神已經亂到極點,待要再說,羋姝已經尖叫著推她道:“出去!”

    玳瑁畢竟不敢再行進逼,只得斂袖恭敬地行了一禮,緩步後退而出。

    羋姝看著玳瑁走出,緊繃著的精神終於不支,她撲倒在錦被上,淚流滿面。

    那一刻,她心裡真是極恨的,恨玳瑁、也恨她的母親,為什麼她們作下的惡孽,卻要教她去承受仇恨、去承受一個心存報復的人在她的身邊。而她甚至,受過她的恩,承過她的情,對她示過惠,也對她敞開過自己的心事,訴說過自己的隱秘。

    而現在,她顫抖著舉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手,而現在,她的母親造下的殺孽,變成她要承擔的罪惡。她明白玳瑁想說的話,她不能讓她說出口,她不想聽到那句話。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玳瑁為什麼急於告訴她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常寧殿的消息,為什麼煽動著讓她把羋月留在自己的手中照顧,到此時再把過往的恩怨告訴於她。

    她們需要她去完成她們沒能夠完成的殺戳,讓她也變成一個殺人者。

    羋姝渾身一顫,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曾經聽過的那些流言,楚國的荷花池下,據說有許多得罪過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這下麵;她想到了羋茵的發瘋,那一次,不就是一個她王兄喜歡過的女人,再度成為後宮的亡魂。

    難道,以後她就要過這種日子了嗎?去繼續她母后、繼續鄭袖曾經做過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願,她更不甘。

    每個後宮的女人,也許在閨中時都曾經單純天真過,但是很快你會發現,你成了你小時候所鄙視過、憎恨過的那種女人,從一開始的抗拒、逃避、到迫不得已地接招,到主動出擊,甚至到無時無刻不為著陰謀所準備、所預置棋子。

    小宮女采青洗乾淨了手,換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回頭看去,裡面已經開始傳晚膳了。

    想到剛才差點被玳瑁所發現,她的心裡仍然在砰砰亂跳中。可是此刻,她眼中更有對所獲得的消息而閃亮著的得意光芒。

    爐中香依舊,香煙繚繞中,魏琰微閉雙目,聽著采青伏在地上,將下午玳瑁與羋姝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她聲音清脆,學著玳瑁和羋姝的聲腔,學得也有四五分象,魏琰聽得不住地笑著,聽到最後,見采青道:“奴婢見狀,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聽到這裡。還請夫人恕罪。”

    魏琰睜開眼睛,滿臉笑容,親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難為你機靈,沒聽到又怎麼樣,你沒被發現就好了流火已墜。縱有再大的機密,也比不得咱們的人要緊。你們都是好孩子,折損了一個,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動,道:“夫人如此憐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揮了揮手,對侍立在後面的采蘋道:“你們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發現了。”

    這采青原是掖庭宮的一個小宮女,初入宮時受人欺負,是當時還服侍著小魏氏的采蘋幾次援手,結了姊妹之誼。後來小魏氏出事,掖庭宮重新清洗,采青這等小宮女便另調了職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復了元氣,便通過舊日人手,將這些不顯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羋姝等人的宮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見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們是不是要利用這個機會……”

    魏琰搖搖頭:“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適合的時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們不急。”她拿起幾案上的香塊,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爐,點燃香塊,看著香煙嫋嫋升起,神秘微笑:“要讓她們鬥起來,怎麼也得讓她們都生下兒子以後吧。”

    這個時候,她們心中,還會存留著一些顧忌,還會怕髒了手,髒了心。但是,女人雖弱,為母則強,等到了她們有了孩子以後,就算她們再克制,為了兒子,也會變成母狼鬥得你死我活的。那時候,再放出這個讓她們不死不休的資訊來,則更有用。她心中冷笑,歷代列國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現霸星、橫掃六國”這樣的話放到自己的頭上,楚人居然會愚蠢到信這樣的話,甚至會信這樣的話能落到一個女子身上,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親會因此對季羋這樣一個小女子,產生這樣不死不休的執念——魏琰冷笑一聲,這樣看來,王后的腦子,也不見得好使多少。由母見女,可以推想,當孟羋覺得有人危及她兒子的時候,那當真是想怎麼操縱,便可怎麼操縱了。

    魏琰閉上眼,深吸著空氣中的香氣,這是她新調和的一種香氣,麝鹿的香氣,讓人想到了春獵時的野性奔放。她想,那個酷愛打獵的男人,一定會喜歡這種香氣的。

    一晃數月過去,羋月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再過一個多月,就將臨盆。這時候宮中也傳來消息,景氏亦是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著天色越來越是陰沉,此刻她的臉色,也與這天色一般了。

    這幾個月裡,她一直在遊說羋姝對羋月動手,羋姝卻總是猶猶豫豫,在這猶豫中,羋月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在她的心裡,總懷著非常的恐懼,無數次在夢中她都會驚醒,她看到羋月篡奪了羋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羋月的兒子,也取代公子蕩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她沖上去廝打、怒駡,可是一片血光飛起,她發現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殺死了。

    每當夢做到這裡,她總是滿頭大汗地被驚醒。夢中的場景,卻歷歷在目,恍若真的發生了似的。她有一種預感,這次羋月懷的孩子,一定是兒子,這一次,不會再變成女兒了。

    羋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遠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軟了。

    玳瑁看著天色黑了下來,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這個時候,她的手心握緊,終於下了決定。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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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30 11:59:10 |顯示全部樓層
羋月傳 第140-142章 生與死

  女醫摯心裡挺著急的,眼看著羋月快要臨盆了,可是有幾味她用來預防難產急救所用的草藥卻始終不足,她托人在城內醫館找過,因秦楚醫藥用方與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沒找到合意的。她本是請示了椒房殿,欲親自出城到山上尋找這些藥草,親自炮製。不曉得為何,卻遲遲不得回音。

    這日玳瑁卻請了她過去,以王后的名義,細細地問了羋月懷孕諸般事宜,聽她說了此事,就道:“羋八子胎兒要緊,若是當真需要,我便替你去問問王后,請了旨意,給你出宮令符。”

    女醫摯連聲應謝,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領了此事以後,一直心驚膽戰,深恐向氏當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數月,王后雖然召了她數次,不過是走走過場式地問問情況,又或者是公子蕩頭疼腦熱感冒咳嗽之類的小症叫她過來看。

    羋月一日未臨盆,她就懸著一日的心。長年在楚宮,她縱然對羋姝這樣的小公主不甚瞭解,但對於楚威後及其心腹玳瑁的為人行事,還是有幾分瞭解的。見此事不是羋姝親口與自己說,而是玳瑁代傳,不由地存了幾分疑心,當下陪笑問:“此事小醫是否要當面稟過王后?”

    玳瑁輕蔑地說:“王后宮中一日多少時,哪來的功夫理睬於你。我自傳了王后的話,難道有什麼不是嗎?”

    女醫摯不敢再答,只唯唯應了。當下也處處小心,每日早早持了權杖出宮,到得哺時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藥筐回宮。如此幾日,見幾種藥材漸漸已經采足,心道再過得三兩日,便可以不必再出宮了。

    這日她正出宮之時,走到一半,便有一個東胡大漢迎面而來,拱手道:“醫摯,可否移步一行?”

    女醫摯認得他便是黃歇新收的隨從赤虎,這數月以來,她常常出宮,也與黃歇頗有接觸,常常將宮中消息告訴黃歇。此時見了赤虎,並不意外,只是今日卻有些不便。

    她猶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約,我本當急趨而至逃妾升職記。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種茜草,須得日中之前採用,過了日中,便失了藥效。不如待我在城外采藥歸來,再與公子歇在西門酒肆處相約,如何?”

    赤虎聽了,便與她約定了時間和地點,當下告知了黃歇。

    黃歇聞訊,便提早一刻,在西門酒肆相候,他坐在臨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門出入之人。

    這家的酒似是做壞了,雖然經過白茅過濾,卻仍然帶著一股酸味,黃歇只嘗了一口,便放下去沒有再喝。只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城門。

    不知不覺,過了日中之時,太陽逐漸西斜,日影越拉越長,漸漸地黃歇覺得不對了,從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經過了日昳時分,眼將就是哺時了,此時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宮門關閉之前回到宮中去。且他近日觀察,女醫摯從來未曾在過了哺時之後還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醫摯出事了?

    想到這裡,黃歇站了起來:“赤虎,備馬,我們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過一會兒,城門就要關了。此時出城,若有個耽誤,只怕趕不上回城。”

    黃歇歎道:“我正是為此方要出城。女醫摯此時未見回城,必是出事了。若是她趕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下去了。

    女醫摯每日早早回宮,便是害怕羋月會在她不在的時候出事。以女醫摯為人之謹小慎微,不可能會因為采藥而忘記回城的時辰,此時未歸,當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這個原因,是意外還是人為。在城外山上采藥,有可能遇上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蟲之類的,若不是此處臨過咸陽,其他的山上,甚至還有可能遇上猛獸。若是女醫摯出了意外,這倒罷了。若是女醫摯今日不歸,卻是人為,那便是有人要對羋月下手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緊,直欲要衝入秦宮中去。可是他畢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有兩人,這秦宮森嚴,又如何是他能夠沖得進去的。

    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找到女醫摯,再借助女醫摯之力,查明真相,才是他能夠做到的。

    且說女醫摯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亦是記得與黃歇相約之事,她帶了乾糧,采藥到過了日中時,吃了乾糧,看看已經采了半筐的藥,便果斷收拾好,轉身下山。

    她背著藥筐正走在咸陽道上,忽然一輛馬車停下,車內一個中年婦人探頭出來,看了看她背著的藥筐,焦急地道:“敢問您可是一位醫者?”

    女醫摯點頭應聲:“正是。”

    那婦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親自下車來,對著女醫摯行了一禮道:“當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請一位醫者。我婆母重病,已經昏迷兩日了,請醫者務必幫忙。”

    女醫摯見那婦人衣著亦是得體,面色焦急溢於言表,不由忙還禮,為難地道:“請貴人見諒,我有要事,今日必務要趕回咸陽,貴人還是另請……”

    那婦人卻不理會女醫摯的拒絕,急忙上前兩步,一手拉住了女醫摯一手掩面哭泣道:“醫者,救人要緊。我夫婿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醫者不請回去,誤了婆婆的病情,一定會休了我的嫡女三嫁鬼王爺。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見那婦人一邊哭一邊拉著自己就要下跪些,女醫摯急忙扶住她道:“貴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請。實不相瞞,我是宮中女醫,出來采藥已經一天,現在急著要趕回去,若不能按時回宮,就要被關在宮外。”

    那婦人卻道:“無妨,我家離此很近,只要醫者過去幫我婆婆看看,開個方子紮個針我就用馬車送醫者回宮,這也比醫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嗎?”

    女醫摯猶在猶豫不決,那婦人卻直接跪下了:“醫者,哪怕你不開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醫摯見她歪纏不過,只得點頭道:“醫者以救人為天職,那我就過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誤我回宮時間。”

    那婦人滿臉歡喜,親自扶了女醫摯登上馬車,不料女醫摯方登上馬車,便覺得後腦如被物擊,頓時人事不醒。

    那婦人對著馭者點頭:“甚好。”左右一看,見此時左右無人,忙道:“速走。”

    那馭者點頭,隨手將女醫摯的藥筐拋在草叢中,便駕車急忙遠去。

    女醫摯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醒來。一醒來只覺得滿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當下唬得魂飛魄散,連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這是何處——”

    她叫了半天,卻是無人應答,聲音只回蕩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幹了,也無人理會。此時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已經超過了她對黑暗的恐懼。當下忙站起來,伸著雙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著。

    好不容易摸到了牆壁,卻似是一面土牆,她沿著土牆又一寸寸地摸過來,卻發現這土牆似不是四壁見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圓不圓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著四堵牆的明顯彎角處,且無門無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來,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凹凸不平,她沿著牆邊再摸著,似乎這牆面也有些奇怪,中間凹,頂上聚攏,倒似一處洞穴似的。

    她抽了抽鼻子,細細聞著這裡的氣息,她本是行醫之人,許多藥物一聞便能聞現來,此時氣息中似帶著一些酸腐氣息,再聯想到牆面地面,女醫摯暗忖,自己莫不是被關進一處地窖裡去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個糾纏不休的求醫婦人,如今想來,破綻處處。可是,她一個無錢無勢的普通女醫,又有什麼原因,能夠讓人下這麼大的本錢來綁架她。

    除非,要針對的不是她,而是……羋八子。

    女醫摯的心頓時抽緊了,她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月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從王后羋姝開始要她去照顧羋月養胎開始,她就開始害怕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會忽然單獨召見她,如楚威後一般,給她一個無法拒絕,但又不能完成的傷天害理的任務。若干年前,她就接受過這樣一件任務。

    那時候她還年輕,還膽怯,她害怕權力和死亡,她不得已應允了,她甚至已經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讓她沒有犯下天譴的罪過。

    憑心而論,在羋姝和羋月之間,她是站在羋月這邊的。因為這些年來,她親眼目睹那個孩子如何在跌跌撞撞之下艱難地活下來,如何努力保護和關愛所有的親人,她亦是聽說過向氏的悲慘遭遇,亦是聽說過楚威後手裡一樁又一樁的人命愛傾紫禁城。

    雖然向氏和楚威後的身份天差地別,雖然楚威後也曾給過她的家裡,給過她的兒子以富貴的機會,但是在她的心裡,抵不過楚威後的罪惡和向氏的悲劇,給她的心以區別對待的原因。

    她已經對不起那個孩子,她不能再對她的孩子伸出罪惡之手。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好幾個月,也沒有聽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為此事就可以這麼過去了,也許這一個王后畢竟還年輕,畢竟還單純,不象她母親那樣惡毒兇殘。

    如今,呆在這一團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地太早了。她們要動手,並不一定需要讓她下手,但是,卻無法避開她下手。今日她們終於出手了,那麼……

    想到這裡,女醫摯的心一緊,難道她們準備要對羋八子下手了嗎?

    此時,深夜,禁宮,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劃破黑暗的天空。

    羋月忽然腹疼如絞,離臨產還有一個多月,她卻毫無徵兆地忽然發動了。

    這是早產,且在半夜之中,女蘿和薜荔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女蘿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這裡有我,你快去找女醫摯。”

    薜荔嚇得連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來,女醫摯在蕙院中本是專門備了一個房間,這幾個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處,素日羋月房中稍有聲響,她便會聞聲而來,只是不知為何今日竟是毫無聲息。

    她連忙轉身推開女醫摯的房間,卻見房內無人,所有席鋪枕褥都疊得整整齊齊,顯然女醫摯今日並不在此。

    她一驚,轉心拉開旁邊服侍女醫摯的小侍女房間,見那侍女已經聞聲坐起,頭髮蓬亂,一臉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問:“醫摯去哪裡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聲,才道:“醫摯今日並未回來。”

    薜荔一驚:“她去哪兒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記了,醫摯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藥了。”

    薜荔一驚:“你是說,醫摯出門采藥,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點頭道:“是啊。”

    薜荔大驚:“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她有沒有說是為什麼?”

    小女侍道:“不知道,醫摯平時出宮都會按時回來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不曾回來?”

    薜荔急了:“你怎麼知道她不曾回來,難道不會是回了……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搖頭:“不是的,醫摯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來的,今日晚膳時分我便去找她了,問了宮門口說她沒回宮。”

    薜荔大驚,怒斥道:“你何不早說?”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說:“阿姊你也沒問啊!”

    薜荔氣得差點想打她,手掌已經揮起,見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著頭,眼神害怕,卻不敢說求饒的話瘋丫頭玩古代。薜荔見她不過十來歲,一團孩氣,素日是椒房殿中撥給女醫摯作端茶遞水,提膳跑腿的事情,也就是這幾個月方隨著女醫摯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蘿等人亦不喚她,她亦不曉得在日常事情上問過二人。

    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羋月忽然發動,正好每日都按時回來的女醫摯卻不曾回宮,她是楚宮出來的人,皆是聽過楚宮過往之事的,知道世間事,哪有如此巧法。如今便把這小女侍打死了,又與事何補。無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進羋月房中去尋女蘿或羋八子拿個主意。

    她一進來,便聽得一聲慘叫,定睛看去,但見羋月咬著牙關,間或一聲慘叫。她渾身是汗,臉色慘白,席面上漫著鮮血。女蘿在一邊服侍,已經是急著滿頭大汗。

    薜荔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帶著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醫摯不在房中。”

    女蘿大驚問道:“為什麼?”

    薜荔道:“她們說醫摯出宮采藥,至今未歸。”兩人四目相交,再一看羋月,心中頓時已經明白。

    女蘿已經是滿頭汗珠,咬了咬牙,恨聲道:“這些人好狠的心腸。”轉頭見羋月已經痛得無法再有多一分的力氣了,耳中又聽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聲道:“你、你快去王后宮中,叫王后來救人。”

    薜荔連忙點頭道:“好好好,我這就去。”

    她轉身又欲沖出去,卻聽得女蘿忽然又道:“慢著。”

    薜荔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去,聞聲回頭問道:“阿姊?”

    女蘿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聲叫著去,就說羋八子難產了,叫王后快來救命。”見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蘿忍住眼淚,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經明白,含著眼淚用力點頭,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去,她們與王后,那便是撕破了臉了。

    薜荔沖出蕙院,一邊抹淚,一邊悽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羋八子難產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經過的宮院裡頭起了騷動,數處點燈點蠟,竊竊私語,只是卻無人開門出來詢問。

    薜荔斷斷續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宮道裡顯得詭異變調,充滿了不詳之氣:“王后快救命啊……”

    聲音由遠自近,椒房殿雖然殿門已閉,但終究有守夜的宮人,已經先聽到了這個聲音,掌燈出門察看。

    這一陣騷動,自然也是驚動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與屈氏景氏所居的兩個小院也陸續亮起了燈來。

    玳瑁這一夜,並沒有睡,這樣的日子,讓她又怎麼能夠有心情入睡呢。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靜靜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預想中的好消息。

    可是她沒有想到,應該是天亮才報上來的好消息,卻在半夜提前到來了,打亂了她預想中的步驟。

    薜荔一路跑著,一跑叫著,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她跑到側門前,拍著門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幾聲,忽然門開了半扇,玳瑁帶著四名強壯宮婦走出來。

  玳瑁一臉的肅殺,壓低了聲音威喝道:“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著了,你們有幾個腦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撲到玳瑁腳下,她已經滿面都是淚水和汗水,連頭髮都是濕的,整個人也顯得已經有些瘋狂了。她嘶啞著聲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報王后,羋八子難產了,讓王后快派太醫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厲聲低喝:“胡說,羋八子產期未到,怎麼會……”

    “早產——”薜荔瘋狂地大叫:“是早產,是早產。”

    “你瘋魔了嗎?”玳瑁厭惡地指著薜荔道:“一會兒說難產,一會兒說早產,語無倫次。驚擾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見她如此作態,憤恨地尖叫道:“羋八子是早產,也是難產。她吃了今晚的藥以後來就開始腹疼早產,女醫摯早上出宮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出事了?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擔保來照顧羋八子的——”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劃破夜空,椒房殿裡面頓時多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不想薜荔如此決絕的呼叫,換來的只是玳瑁輕描淡寫道:“哦,知道了。”說罷,便拂了指衣袖,轉身就要入內。

    薜荔見狀,一咬牙撲過去,死死拉住玳瑁的雙腿嘶聲叫道:“傅姆你不能走,羋八子快沒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個小丫頭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個兩三天也是常事兒,放心等明天王后起來了,我自會稟報王后,王后便會宣太醫來妖者嬈也。”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羋八子就危險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將薜荔踢開道:“哼,蠢貨,你聽不懂人話嗎?太醫在宮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兒找太醫去啊。王后和公子還睡著,你敢去吵醒他們嗎?”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便敢——”說著尖聲大叫起來:“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開弓一頓掌捆後才把她扔開,道:“來人,把她捆起來,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說。”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麼,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們要害羋八子,給她下藥,讓女醫摯回不了宮,現在又想滅我的口……”

    玳瑁氣極敗壞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給我打……”

    就在此時,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兒啼之聲,卻是公子蕩也被這陣吵嚷驚醒了,大哭起來。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蕩若是醒來,羋姝亦是會驚醒,當下必得進去好好安撫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將她捆起來,堵了她的嘴……”又指揮著:“關了宮門,任何人叫也不許開。”便匆匆轉身入內安撫羋姝母子去了。

    可憐薜荔只叫得兩聲,便被打捆了起來,堵上了嘴,關在了耳房中。

    見玳瑁匆匆回轉,椒房殿幾處燈火頓時就滅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門後,興奮地瞧著這一切,卻都無人開門,無人出聲。

    蕙院中的羋月已經痛得幾次昏厥過去,女蘿見薜荔去了甚久,毫無回音,甚至連原來遠遠傳來的叫聲和宮中的騷動之聲也沒有了,心知不妙。眼看羋月痛苦,自己卻毫無辦法,欲要再去尋人相救,無奈是此刻羋月身邊可靠之人只有自己,餘者只剩下那個女醫摯的侍女,年紀既小,又不聰明,更不知來歷,只能夠催著她燒水端物,自己卻是再不敢離開羋月一步。

    眼看著羋月的叫聲越來越低,流的血越來越多,握著的手也越來越冷,她心中的絕望也是越來越深。

    刹那間把前因後果,俱想了個明白。

    三日前,秦王駟率文武群臣,出城到東郊春祭,這想來便是她們準備好的下手之機了。將女醫摯支使出去,困在宮外無法回來,然後在羋月的藥中滲入催產傷胎之藥,讓她提前早產催產,教她無處求授,無人相助,便要一命嗚呼。

    待得秦王駟回宮,也只推說羋月早產,婦人產育意外甚多,羋月一死,又有誰會來替她追究這碗有問題的藥,去追究女醫摯不能回宮的原因呢。就算有她、有薜荔為羋月不平,她們亦不過只是兩個人微言輕的女奴罷了,又有何用。

    女蘿握著羋月的心,低低哭泣:“羋八子,您若有事,奴婢與薜荔無能,不能救你,只能隨您而去了。”

    羋月從一陣又一陣痛苦的間隙,聽得到薜荔和女蘿的對話,聽得到這一夜的種種變化,看著女蘿絕望的哭泣,她自一陣痛苦的間隙中,勉強提起一點力氣,輕輕捏了捏與女蘿相握的手,輕輕道:“女蘿——”

    女蘿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強笑著安慰道:“季羋,沒事的,薜荔已經去椒房殿了,太醫馬上就能來,您放心,您必是無事的天才魔音師。”

    羋月勉強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樣,已經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聲音也是細若蚊聲:“女蘿,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從小就命大——我不會死,你們也不會死的——”

    女蘿哽咽地點頭:“是,季羋,您一定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強笑著對著羋月連連點頭,仿佛這樣就可以給對方力量,讓對方支撐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外頭一聲喧鬧,由遠至近,女蘿詫異地站起身來,便見出門去提水的小侍女連滾帶爬地進來,伏在地上,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來了——”

    女蘿驚駭之至,大王明明在東郊春祭,要十日後才能回宮,此時已經夜深,城門宮門俱已經關閉多時,大王如何會在此時來到此時。

    當下也不及細思,忙帶著那個小侍女迎了上前,才走出廊下,便見繆監帶著女醫摯已經匆匆進了蕙院,不及女蘿開口,便見繆監劈頭問:“羋八子如何了?”

    女蘿結結巴巴地帶著哭腔道:“羋八子早產、難產,如今已經……”

    繆監也不理她,只將手一揮,女醫摯已經匆匆朝內而行,走到女蘿身邊,拉住她道:“隨我進來,我還要問你。”一邊又對那小侍女道:“去取我醫箱來。”

    女蘿摸不著頭腦地被女醫摯拉進內室,此時羋月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閉著斷續地發出呻吟。女醫摯急忙上前,按著羋月的脈診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下身,一邊急道:“將我醫箱中的銀針取來,趕緊將我備好的助產藥、止血藥熬好。”

    那小女侍雖然處事反應不甚聰明,但卻是跟在女醫摯身邊亦有時日,見了女醫摯一聲吩咐,頓時整個人都俐落起來,此時已經背著藥箱飛奔而入,跪在女醫摯身邊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呈上。

    女醫摯取銀針,飛快地紮入羋月人中、眉心、湧泉、百會、隱白諸穴……女蘿緊張地看著女醫摯施針,但見羋月頭上紮了數根銀針,有些針甚至整寸入體,明晃晃地甚是駭人。女醫摯撚動銀針,過了片刻,卻見已經昏迷的羋月微微睜開眼睛,發出一聲呻吟。

    女醫摯卻已經是滿頭大汗,強笑著對羋月道:“九公主,醫摯回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你聽我的話,提起勁來,咱們還要把小公子生下來呢……”

    羋月眼神渙散,好一會兒,才似乎意識漸漸回攏,看到了女醫摯,她艱難地微笑了一下,道:“醫摯,這回我怕熬不過去啦!”

    女醫摯道:“別說傻話,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撐下去的。”

    羋月強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撐下去,我還有許多事沒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撐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輕輕地說著,越說越慢,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

    女醫摯見狀,再看手中的脈息亦是漸漸弱了下去,心一狠,伏到羋月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季羋,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著你,你死了,他怎麼辦?”

    聽了這話,眼睛已經漸漸合上的羋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女醫摯嘶聲道:“你說什麼,公子歇,他沒死?”只是她此時實在太過脆弱,聲音也是低不可聞大神躺好讓我撲。

    女醫摯含淚用力道:“是,他沒死,他在宮外。”

    羋月心中一痛,只覺得腹中收縮,用力一掙,那失去的力氣,竟是又回來幾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蘿一聲驚呼:“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女醫摯一喜,又換了針,再刺合穀穴,直刺將近一寸,輕輕撚轉。幾針下來,羋月亦是勉強掙動了一下,孩子又出來了一點,但就在最關鍵的時刻,她卻是力氣盡泄,這口氣一松,本來已經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縮了幾分。

    女醫摯一陣驚呼,但此葉連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耗盡了,再無法用力。

    女醫摯伏在羋月的耳邊焦急地喊著:“九公主,你要醒過來,你要活下去,要活著把孩子生下來,要活著才能再見到公子歇,要活著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羋月喘了好幾下,才吃力地問:“你、你說什麼?”

    女醫摯伏在她的耳邊,低低地說:“我在宮外遇到伏擊,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闖東郊行宮,大王為了您連夜入城進宮。季羋,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為了你而努力,你千萬不可自己放棄……”

    卻原來女醫摯采藥途中被人所劫,醒來發現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麼呼喚也是無人理會,她預感到羋月可能會出事,正自焦灼之時。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正當她覺得口渴腹饑到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間頭頂一片光亮,耳中聽到黃歇的聲音在喚她。

    她驚喜交加,從黃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經是一地死屍。卻原來黃歇久候她不至,恐其出事,便與赤虎一起出城去尋她。赤虎又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細犬,在草叢中發現了女醫摯的藥筐,在那細犬尋蹤指引下,找到一處農莊,這才救出了女醫摯。

    待聽得女醫摯說起秦王出城春祭,羋月即將臨盆,恐伏擊她的人亦是為此而來,黃歇大驚,急忙帶上女醫摯欲趕回城去。奈何此時已經天黑,不論城門宮門,必是已經關了。正思無計之時,黃歇便問女醫摯可敢冒一死,女醫摯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應。黃歇便護著女醫摯驅馬繞了城外半圈,從西門轉奔東郊行宮,直闖禁宮。

    幸得女醫摯持了出宮令符,言說宮中出了急事,要見繆監,守衛不敢擅專,悄悄通知繆監。此時秦王駟已經睡下,繆監也正要入睡,聽到回稟,匆匆出去見了女醫摯,聽了回稟,大吃一驚,當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駟,稟告此事,秦王駟當即下令,連夜自東郊趕回城中,叫開城門、宮門,直入蕙院。

    女醫摯見說了方才之言後,羋月似又煥發了幾分生機,正在努力之際,太醫李醯也匆忙趕到,一邊叫人送上太醫院的秘藥來幫助羋月提升精氣,一邊在屏風外指導著女醫摯助產。此時繆監也調了三四名服侍過數名妃嬪產育過的產婆進來一起服侍著。

    此時因秦王駟回宮,諸宮皆已經知道。

    玳瑁因昨夜薜荔來鬧了一場,便叫人關了宮門,任何訊息不得進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訊息,不由大驚,忙叫醒羋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宮了。”

    羋姝因昨夜公子蕩啼哭鬧了一場,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剛剛睡著,便被玳瑁推醒,自此沒好氣,卻聽得玳瑁此言,驚得頓時清醒過來,詫異地問道:“大王怎麼會忽然回宮?”

    玳瑁臉漲得通紅,卻不敢不答,支唔著道:“季羋昨夜早產……”

羋姝一驚:“季羋未到臨盆之時,如何會早產?她現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訴於我……”一邊說著,一邊掀被坐起問道:“季羋早產,又與大王回宮何關?”

    玳瑁無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來報訊,奴婢看王后昨夜沒睡好,公子蕩又夜晚驚啼,恐擾了主子,想著婦人產育,痛上幾個時辰也是常事,因此……”

    羋姝便信了,大驚頓足道:“大王本欲讓唐夫人照顧季羋,是我與大王分說,擔下此事。如今季羋臨盆,你如何不報知與我,你、你這是要害死我啊……”當下忙喚了侍女進來匆匆更衣梳妝,就要趕往蕙院。

    玳瑁無奈,又疑秦王駟半夜趕回,必有緣故,若是問起來羋姝一無所知,豈不落人圈套。當下忙擋住她,低聲道:“大王昨夜忽然趕回宮裡來,必是有緣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羋姝一驚:“什麼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計畫應該無破綻,只是猜不透為何秦王駟忽然回宮的原因,當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進讒言,或用苦肉計矇騙大王,陷王后于不義。”

    羋姝卻覺得玳瑁實有些杞人憂天,皺眉道:“季羋既然難產,我當趕緊過去,你說這些又有何用。”說著便匆匆整裝而去,玳瑁無奈,一邊叫人放了薜荔,恐嚇一番,另一邊忙隨了羋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門一開,羋姝的車輦出去,但見天色已經亮了,一片金色的陽光,染遍宮闕萬間。

    蕙院中,但聽得宮女僕婦們進進出出,端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羋月臨盆卻不似別人那般嘶聲竭力地哭叫呼痛,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痛到極處時方有一兩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聲,反而聽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駟坐在院中,面朝大門,背對房門,繆監跪坐下首,奉上湯水。

    羋姝匆匆趕蕙院時,見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駟臉色鐵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禮道:“大王一夢榮華!”

    秦王駟臉色陰沉,根本懶得看她一眼,這個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讓他實在是失去了對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聲,怒道:“寡人將後宮交與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親自照顧羋八子,可連寡人都從東郊回宮多時,王后方才宴起啊?”

    羋姝聽了此言,如萬箭穿心,見秦王駟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羋昨夜早產,大王人在城外,如何會曉得宮中消息,難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聽得冷笑一聲,便見虢美人姍姍而來,聞言冷笑道:“昨夜季羋的侍女滿宮叫著季羋難產王后救命,只怕整個宮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羋姝聽了此言大怒,轉頭斥道:“放肆,你行禮了沒有?我和大王回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虢美人撇撇嘴,慢騰騰上前行禮:“參見大王,參見王后。”行禮罷站起來,便冷笑一聲道:“妾身稟大王,妾身說的都是真話,那個侍女叫得滿宮都聽到了,卻忽然沒了聲響,也不曉得,是不是被滅口了。”

    秦王駟和羋姝同時問:“什麼侍女?”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跪行向前道:“稟大王,王后確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顧公子蕩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蕩也是半夜驚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著,奴婢見王后剛剛躺下,忖度著胎動到落地總不至於立時三刻的,所以沒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請罪。”

    秦王駟的眼睛從羋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沒見過,自昨夜得了女醫摯報訊還尚是將信將疑,一到宮中果然看到羋月難產,險些一屍二命之時,已經是大怒,只是無處發作便是。

    再看到羋姝與玳瑁主僕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當著人面前不好斥責王后,見玳瑁一個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張,當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頭上,喝道:“這麼說,原來寡人的後宮不是王后執掌,倒是教一個賤奴執掌了,拉下去——”

    羋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轉直下,見玳瑁被砸得頭破血流,嚇得不知所措,眼見秦王駟的口氣不對,像是要殺人心的,下意識地開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駟斜看羋姝一眼道:“嗯?”雖然只是哼了一聲,但這一聲的威壓,竟是讓羋姝不由地心肝一顫。

    羋姝額頭出汗,卻然而收中卻是有些不服不忿,又豈甘看著秦王一句話便要殺了她倚仗的心腹,見狀忙找了個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臨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罰還是等妹妹生完再說,免得血光衝撞。”

    秦王駟聽了此言,方稍斂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聲,揮揮手不再理會。

    繆監知其意思,當下令道:“將玳瑁暫押掖庭令聽候處置。”

    玳瑁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被掩住嘴拖下。

    見虢美人幸災樂禍地笑著,羋姝心中恨極,卻不敢聲張,只在袖中掐著手,暗暗記下此事。

    此時天已經大亮,唐夫人和衛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趕來,見秦王與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禮。秦王駟與羋姝此時也無心理會,只揮揮手令她們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裡有事,見了此情此景,不禁臉色煞白,憂心忡忡地拉了繆監於一旁問道:“季羋情況如何了?”

    繆監長歎一聲,拱了拱手,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卻已經看得出事情的嚴重性了狂狼不噬妾。

    唐夫人心中一痛,內疚之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日秦王駟曾經托她照顧羋月,如果當日她不是畏事畏禍,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觀的話,那麼今日羋月也許就不會有事了。回想起來,竟是發現自己在這深宮不知不覺中,也變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無情,若是季羋當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對著秦王、再對著孟嬴的囑託。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聲對秦王駟道:“大王,妾請大王允准,讓妾進去照顧季羋。”

    秦王駟還未回答,虢美人便心裡泛酸,她一聽到消息,便興奮地趕過來,如此積極主動,卻哪裡是關心羋月,只不過是一來為著看王后羋姝的笑話,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駟面前討好賣乖,露個臉兒。乃至見羋姝雖然受了斥責,卻是不痛不癢,只押下個老婢。秦王駟沉著一張臉教她不敢挨近,再見唐夫人居然討好秦王駟成功,不禁醋意大發:“唐夫人您若是真關心季羋,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您又不是女醫,進去又有何用?”

    秦王駟早已經不耐煩了,哪裡還有心思管這些後宮妃嬪們的勾心鬥角,聞言斥責道:“昨夜無人照應,今天倒都擠在這裡湊什麼熱鬧?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宮去。”

    眾妃面面相覷,只得應道:“是。”

    此時不但虢美人和衛良人趕來了,其餘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隨著王后匆匆趕來,見此情景,不得下手,這蕙院中站了這麼多人,擠擠挨挨,確是十分不便。她們趕來本也是為著討好秦王駟,見此情況哪敢再站,紛紛行禮退出。

    此時產房中,羋月身上的針已經取下,此刻她滿頭大汗,力氣將盡。女蘿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羋月咬牙不肯發出呻吟,用力一掙卻已經力氣用盡,氣洩勁松,只慘叫一聲:“娘——”這聲音極之淒厲,傳到室外,秦王駟一聽之下,心頭一顫,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駟立刻站起來,厲聲呼道:“李醯,怎麼了?”

    太醫令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頭,顫聲道:“臣請示大王,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羋姝脫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時說道:“保孩子!”

    羋姝這話一出口,已知不對,此時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覺中,對羋月腹中的兒子懷有如此深的忌憚之意了嗎?

    唐夫人與羋月本是泛泛之交,並不關心,此刻想的卻是這孩子是秦王駟之子,當下脫口說出保孩子之後,對羋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兩人同時說出口之後,方知對方說了相反的話,兩人對視一眼,唐夫人面現羞愧,羋姝卻是神情複雜。

    秦王駟聞言卻是大怒。她二人不通醫理,他卻有所涉獵。母娩子不下,時間一長,這胎兒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卻剖腹強取還有何計?當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這聲音極大,傳到內室,人人俱是已經聽到。羋月叫出這一聲娘來,整個人精力已經耗盡,竟是一動不動。女醫摯此時也已經是技窮,聽了此言,忽然撲到羋月身前,對著她耳邊大聲叫道:“公主,您聽到了嗎,大王說要保大人邪王寵邪妃!”

    她連叫得幾次,本已經一動不動的羋月忽然睜開眼睛,用力大叫一聲:“不,保孩子——”她這最後一口力氣一掙,恰是將孩子又推出幾分。

    女醫摯眼疾手快,連忙在她的頭上紮下幾針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聽得下麵宮中侍產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頭了。”

    女蘿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此時李醯在外室也是滿頭大汗叫道:“給她幾片鹿茸,再撐一把力氣。告訴女醫摯,紮百會穴,快!”

    女醫摯一針紮下,羋月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發出一聲長叫。那產婆見那孩子又出來兩分,知羋月這口氣一泄,產道就要回縮,當下眼疾手快,將孩子一拉——

    眾人歡呼一聲:“生了,生了……”

    羋月只覺得身下劇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氣泄盡,一動不動了。

    那產婆把嬰兒拉出來以後,一看之下,便歡喜道:“是個小公子。”當下熟練地倒提起嬰兒的腳,往嬰兒的臀部拍了幾下,那嬰兒發出貓叫似地微弱哭聲,眾人頓時松了一口氣,當下水已經燒開,忙給那嬰兒洗乾淨了,包上繈褓忙欲抱出去給秦王駟。

    女醫摯忙阻止道:“小公子早產體弱,受不得風。”

    秦王駟聽得那微弱的嬰啼之聲時,已經站起,問道:“李醯,如何?”

    一名產婆自內室飛奔而出,同李醯低聲一陣耳語,李醯對那產婆一點頭,忙奔行到出秦王駟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羋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駟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見狀忙陪笑低聲解釋道:“小公子早產體弱,不可見風……”

    秦王駟點了點頭:“甚是,寡人進去看他。”見著秦王駟就要入內,一名產婆壯著膽子顫聲道:“大王,產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駟恍若未聞,只管走了進去,那產婆欲擋不敢擋,見著他徑直進去,只嚇得臉色煞白,繆監跟上前去,擺手令那產婆讓開道:“大王戰場廝殺都見過,還避諱這些。”

    但見秦王駟快步走進內屋,女醫摯忙奉上嬰兒,他抱起嬰兒,見那嬰兒雖然長得甚是弱小,但卻不顯衰弱,當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羋月此時雖然一動也不能動彈,連抬起眼皮都吃力萬分,但耳中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她輕籲一聲,雖然已經無力說話,心中卻暗道:“是的,這是我與你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降生,讓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從此以後,所有的過往都隨風而逝。

    過去的人,過去的山水,過去的恩怨,均已經過去。

    她從此便徹徹底底是羋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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