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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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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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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1: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百章 眼界

  那邸舍僕役壓根不用尉遲越問第二遍,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說了:「方才那兩人是慶州城裡的人牙子,瘦長個的是邱四,麻臉的是他六弟,他們見幾位小郎君生得俊俏,又是外鄉人,便起了歹心,要將這……這位和另一位細長眼的小公子獻給太子殿下……」

  他小心翼翼地覷了尉遲越一眼:「他……他們說太子殿下喜歡嫩的,公子耶耶你老人家年……年歲略大了些,太子殿下若是看不上,他們便留著自個兒受……受用……」

  那僕役每說一句,尉遲越的臉色便差一分,待最後一句說完,他的臉色已經沉得能滴下水。

  他已計劃好,中夜遣侍衛偷偷潛入那兩個人牙的房裡,將兩人綁縛起來,誰知他們膽大包天,竟上趕著來找死。

  沈宜秋聽見芳齡十八、貌美如花的太子殿下被嫌棄不夠嫩,想笑又不敢笑,眼觀鼻鼻觀心,只作沒聽見。

  尉遲越腳下不覺又用上幾分力道,那僕役被踩得吱哇亂叫,連連告饒:「公子耶耶饒命,小的也是被逼迫的,那邱四與邱六有曹使君做靠山,慶州城裡沒人敢得罪他,若是小的不聽他們的話,他便要把小人的妹子掠賣到曹府去……像那牛家的女兒一樣……」

  尉遲越聽到此處,將靴子提了起來,冷冷一笑:「你怕他們,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他賣你的妹子,我們能殺光你全家。」

  他久居人上,冷著臉放狠話便如玉面修羅,唬得那僕役打起擺子來,連聲哭告。

  太子冷眼瞧了一會兒,這才道:「你去同那兩隻禽獸說,事情辦成了,將他們引過來,若是辦好了,我便放你一家老小一條生路,若是辦砸了……」

  他冷笑了一聲,那僕役忙不迭地磕頭:「小人這就去……」

  說罷麻溜地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那兩個人牙子便輕手輕腳推開院門,鬼鬼祟祟地閃身進了庭中,卻見整個院子裡黑燈瞎火。

  兩人做的本是偏門買賣,戒備之心甚重,直覺事有蹊蹺,正欲退出去,忽覺背後響起呼呼風聲,沒等兩人回過身來,後腦勺上一人挨了一記悶棍,軟軟地倒了下來。

  尉遲越從門背後走出來,取出繩索,三下五除二將兩人五花大綁起來。

  做完這些,他立即從廊下水缸裡舀了一大瓢水,將雙手搓洗乾淨,這才去叫尉遲淵、牛二郎與眾侍衛來。

  兩個人牙子挨了悶棍暈死過去,正不知發著什麼大夢,被人一桶涼水潑下去,一個激靈醒過來,睜眼一瞧,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叫人綁成了角黍,而他們瞄上的那幾頭肥羊正高坐堂上,居高臨下地冷眼瞧著他們。

  兩人知道自己著了道兒,勃然大怒,沒口地嚷嚷:「爾等可知耶耶是什麼人?曹使君的威名爾等可曾聽過?耶耶我便是替曹使君辦差的……」

  太子抱著胳膊,冷冷地一挑下頜,賈八會意,對餘人道:「別打臉。」

  兩個人牙一愣,不過很快便明白過來,「別打臉」的意思就是除了臉之外所有地方都得打。

  這些侍衛武藝高強,力道拿捏得極準,不一會兒,兩人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疼得滿地打滾,但卻沒有傷筋動骨。

  兩人這才知道遇上硬茬了,這樣的「手藝」,絕不是一般長隨能有的,這夥人不是官便是盜,若是官,定是他們惹不起的高官,若是盜,也必是江洋大盜。

  他們癱軟在地上,將死的魚一般張著嘴喘氣,已是奄奄一息。

  牛二郎往邱四身上踹了一腳:「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耶耶是誰!」

  邱四看了又看,仍舊一臉茫然。

  牛二郎罵出一長串慶州話,邱四這才難以置信地瞪起眼睛:「你你你是牛二?」

  牛二大笑:「算你不瞎,下了黃泉是個明白鬼!」邊說邊從腰間拔出把明晃晃的三尺長刀來。

  邱四冷汗如雨:「牛耶耶饒命,你女兒是曹家人害的,不干我的事啊,曹使君指明了要你這個小女兒,我不做這個中人,他們也要強買去的……」

  牛二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你不是專替曹狗官辦差的嗎?」

  邱四連聲道:「不不不,小人再再再不敢替曹使……草狗官辦事,從今往後小的就是牛耶耶的孫兒……」

  牛二向他臉上啐了一口。

  尉遲越待他出了一口惡氣,這才撣了撣衣襟,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向賈八一點頭。

  賈八冷笑道:「若是你們差事辦得好,我們郎君一高興,饒你們一命也未嘗不可。」

  兩人如蒙大赦,口稱唯唯:「公子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小的兄弟二人一定辦好。」

  賈八道:「我們要混兩個人進曹府。」

  邱四剛放回肚子裡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這這這恐怕……」

  不等他說完,冰冷的刀刃又貼到了他脖子上。

  邱四忙改口:「行行,公子一句話,小的拼著腦袋不要也要去辦。」

  賈八便道:「起來跪著回話!」

  兩人好不容易爬起來跪好,邱四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道:「不知是哪兩位要混進曹府?」

  賈八道:「我們公子與我。」

  這是他們方才商議定的,本來尉遲五郎自告奮勇、躍躍欲試,但太子只回了一個「滾」。他雖有急智,但畢竟只有十三歲,尉遲越不可能讓幼弟去犯險,沈宜秋就更不可能了。

  幾個侍衛身手雖好,卻少了些機變。

  太子思來想去,也只有自己走這一遭。

  他好容易才放下心中的芥蒂,下了這個決定,誰知道那兩個人牙子對視一眼,俱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邱四硬著頭皮道:「好叫公子知曉,那曹家的管事眼睛毒得很,像公子這樣英偉不凡的英雄豪傑,一看便不是能伺候人的,恐怕……」

  沈宜秋在一旁聽著,不由暗哂,這人牙子倒還機靈,沒直說他年紀太大。

  尉遲越向賈八看了一眼。

  賈八立即橫眉立目道:「爾曹這般推三阻四,是不肯替我們公子辦事了?」

  邱六忙道:「小的不敢,投效了公子,絕不敢推脫……只是這些小郎是獻給太子殿下的,管事挑揀完一遍還要讓曹刺史過目……小的先時聽公子談吐就是人上人……」

  尉遲淵一直懶懶聽著,這時忽然道:「阿兄,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你一開口,恐怕說不上三句話便嚷著要打斷曹彬的腿。」

  他頓了頓道:「我倒有個主意,阿兄不如裝成啞巴。」

  尉遲越此時便想打斷尉遲五郎的腿,不過思索片刻,還是採納了他的意見。

  定下計來,尉遲越便叫侍衛將邱家兩兄弟帶下去找間房鎖起來,只等著明日天一亮便入城。

  尉遲越與賈八混進賈府,其餘人則去佛寺找曹彬的賬冊。

  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分。

  尉遲越與沈宜秋草草沐浴一番,便即上床歇息。

  太子焦渴了幾日,終於將人擁入懷中,歡喜從心底滿溢出來,但想到沈宜秋奔波了一整日,定然已經十分疲累,也不敢過分攪擾她,只是溫習了一下通天台的功課,在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之前趕緊抽身,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太子妃的下唇,啞聲道:「睡吧。」

  沈宜秋眼皮發沉,可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上不下的難受,過了好一會兒才睡著,一晚上不知做了多少亂夢,醒來卻全不記得了,只覺心尖有些癢,卻又沒法撓,這股難以言表的感覺纏繞著她,好一會兒方才散去。

  眾人起床梳洗停當,便兵分兩路出發。

  尉遲越與賈八頂了兩個少年的身份,原本那兩人與邱六一起被關押在邸舍中,由一個侍衛看守著。

  那些少年並不知道昨夜的事,但他們顯然已叫邱四整治得服服帖帖,非但不敢過問,連多看他們一眼都不敢。

  人多車少,尉遲越只能與另一個少年分享一輛車。

  那少年十六歲上下,穿著一身海天霞色的衣裳,領緣和袖口還繡著折枝白梅,他像女子一般敷粉塗朱,滿身的脂粉味,一舉手一投足都妖嬈非常,尉遲越只瞟了他一眼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奈何驢車車廂十分狹小,他又不想貼到那髒兮兮的車廂壁上,只能受著煎熬。

  那少年卻轉過頭,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他:「邱四說你是啞巴?」

  尉遲越只作聽不見。

  少年咯咯笑起來:「你只是啞,又不聾。奴家叫玉璜,你叫什麼名字?啊呀,對了,你不能說話麼。」

  他向尉遲越身旁挪了挪:「知道邱四為何叫你與奴家同坐一輛車麼?」

  尉遲越仍舊不理他,只盼著他自討沒趣住嘴,誰知那名喚玉璜少年卻全沒有眼色:「邱四說看著你大約不是個懂風月的,叫奴家教教你,免得到了曹府露餡。」

  他一邊說一邊欺身上來,尉遲越眼明手快,從袖中抽出摺扇將他格開,瞪了他一眼。

  玉璜坐回原處,歎了口氣:「不讓碰,那奴家就只能說了……」

  尉遲越聽不到三句便替他臊得慌,用眼神示意他閉嘴。

  可那少年卻只作看不懂,接著道:「客人也有自己的喜好,奴家以前在媽媽家,伺候女客多些,說實在的,若真要奴家去伺候太子殿下,奴家心裡還真有些沒底。」

  他頓了頓道:「太子殿下人中龍鳳,什麼花樣沒見識過……」

  尉遲越:「……」

  玉璜見他沉著臉不說話,不知怎的談興越發濃厚,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待客之道:「做我們這一行的,最要緊不能顧著自己快活,更不能一味地用傻勁蠻幹,自己累死,人家也不舒坦不是?」

  尉遲越心道孤又不用伺候誰,聽這些渾話平白汙了耳朵。

  可不知為什麼,明明輕而易舉便能阻止那少年說下去,他卻任由他說去,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早已翻江倒海,連道「這也可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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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刺探

  玉璜小倌日常游走於風月場中,年紀雖小,卻極擅察言觀色,發現提到男客時對方興致缺缺,說起怎麼伺候女客,他雖一臉鄙夷,實則聽得十分專注,心下便有了計較,越發要顯擺自己的本事。

  尉遲越雖那少年說得天花亂墜,十分獵奇,只當聽志怪傳奇一般,但心下仍是不以為然。

  那些尋歡作樂的女子自不是正經人,玉璜小倌這些手段也就是對這些寡廉鮮恥的女子有效用,如太子妃這般端莊守禮的婦人自是毫無用處。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自己叫這小倌荼毒了,周公之禮乃是人倫大事,一味貪圖歡愉快活,那豈不是本末倒置?

  思及此,他頓覺意興闌珊,便想讓他住口,只可惜他有過耳不忘之能,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聽過一遍便已記在了心裡,想倒也倒不出去了。

  誰知玉璜卻似能看透他的心思:「奴家接的客人,十有八九非富即貴,都是體面人,說出名姓來絕對無人敢信,當然奴家這一行最要緊是口風緊,不然都不知怎麼死的。」

  他歎了口氣;「其實這些高門大戶的夫人娘子,說起來也是可憐,夫婿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哪裡知道疼人呢。」

  「奴家有個客人,三十五歲死了郎君,第一回光顧奴家,事後抱著奴家哭了整整一個時辰,你道那姊姊說什麼?」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

  玉璜不以為然,捋了捋鬢髮,捏著嗓子學那女客的腔調:「『玉璜卿卿,姊姊嫁作人婦二十年,今日見了你,才算知道什麼叫做快活,若非見了你,這輩子豈不是虛生浪死?』」

  尉遲越聽到此處,回想上輩子與太子妃行那周公之禮的情形,雖然每回都是黑燈瞎火,他也看不清沈宜秋臉上的神情,但她的反應與玉璜描繪的「快活」似乎相去甚遠。

  那她上輩子豈非也是「虛生浪死」?

  玉璜接著道:「不曾快活過還算好的,遇上夫君粗蠻的,那事簡直堪比受刑,真真可憐。」

  太子心裡咯噔一下。

  「這還罷了,最慘是那等武夫,粗蠻不知疼人,還身強力壯格外耐久,動輒兩刻來鐘……嘖,」玉璜搖搖頭,歎了口氣,「那可遭了大罪啦!」

  尉遲越不由蹙眉,兩刻來鐘便算格外耐久麼,那他算什麼?

  玉璜卻會錯了意:「你別不信,這世上稀罕事多著呢,自己做不到未必別人就做不到,奴……奴家偶爾也可以的。」

  太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好在這時候驢車吱嘎一聲停了下來,玉璜翹著蘭花指挑開車帷一看,他們已行至城門外。

  邱四吆喝他們下車,守門的兵士對著過所驗明身份。

  看到尉遲越,那人有些狐疑,問邱四:「邱老四,這個是十六?我看著像二十。」

  尉遲越兩道目光凝成利刃,彷彿要將人盯出兩個窟窿。

  那兵士被他這麼一瞧,莫名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咽了口唾沫。

  邱四道:「我邱老四做這行多久了,還有什麼信不過的?趕緊的,別誤了曹使君正事。」

  兵士一聽曹使君三個字,便即揮揮手:「走吧。」

  眾人重新上了車,驢車一路穿街過巷,總算到了刺史府後門外。

  曹府的閽人顯然與邱四很熟,笑著招呼:「邱老四,今日怎的就你一個,老六呢?」

  邱老四扔了半吊銅錢過去:「腿軟,起不來了。」

  閽人猥瑣地笑起來:「又扣下什麼好貨了。」

  一邊說一邊將他們放進門,將他們帶到門房中,自去通稟。

  不一會兒那人折返回來,又將他們帶到二門過廳東邊的挾屋裡,曹家的管事已經在那兒候著,遠遠的見了邱四便道:「你這老小子,拖到今日才來,帶累我吃使君的排揎。」

  邱四忙從袖中掏出個銀餅子塞過去,滿臉堆笑地賠不是:「多虧老兄擔待。」

  那管事收了銀餅,臉色稍霽,朝他身後張望一眼,目光落在尉遲越臉上,面露喜色,隨即又蹙起眉頭,指著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邱四躬身道:「好叫老兄知曉,他是個啞巴,名叫劉玉玨。」

  管事一聽他是啞巴,便有些不喜,皺著眉道:「年歲幾何?」

  邱四道:「剛過十六吶。」

  管事冷笑了一聲:「十六?我看少說也有二十二三了吧。」

  邱四覷了一眼尉遲越的臉色,忙道:「老兄說笑吶,真是十六,只不過生得老成些罷了。」

  管事哼了一聲:「少誆我,這要能是十六,我把腦袋摘下給你。曹使君吩咐下來要找的是半大孩子,瞅瞅你尋摸的這些,要不就是歪瓜裂棗,就這一個還算看得過眼,又那麼老……」

  邱四看了眼他的腦袋,心道你再說兩句,腦袋自有人替你摘了,忙搶上前去陪笑道:「太子殿下的口味誰也不曉得,甜的鹹的不都是猜的麼?」

  「這個放在裡頭叫他自個兒挑,總不至於跌了使君府的臉面不是?而且咱們這位玉玨小……咳咳,琴棋書畫可是樣樣精通,只一個不會說話,那也不是壞事,耳根子還清淨不是?」

  經他這麼一說,管事遲疑起來,雖說年歲大些,可相貌著實出眾,沒准慣吃甜食的太子殿下為他破例吃口鹹的呢?

  邱四見他態度鬆動,趕緊又悄悄地塞了枚銀餅子過去。

  那管事總算點點頭:「行吧,我就當幫你個忙,暫且把人留下,等使君過目。」

  說著便點了四個人,尉遲越、賈八和玉璜小倌皆在其中,另外還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管事將邱四和落選的幾人打發走,便命僕役將四人帶到後花園的一個偏院裡,裡頭已經住了十來個少年,個個貌若好女,顯然與他們一樣,是曹彬從各處搜羅來預備獻給太子的。

  曹府的下人帶他們去後頭沐浴洗漱,換上新衣,不一會兒又有管事來教他們拜見刺史的禮儀。

  尉遲越結結實實體驗了一回民生疾苦,好容易捱到入夜,晝間那管事總算來了:「我這就帶你們去拜見使君,千萬仔細著些,別衝撞了使君。」

  說罷在前邊領路,帶著他們沿著回廊繞來繞去。

  曹彬以權謀私,聚斂無度,這刺史府亦是洞戶連房,侈麗非常。

  尉遲越和賈八一路上留著心,將曹府後院的格局暗暗記在心裡。

  管事將他們帶到一處院落,又比他們經過的房舍更加高闊宏麗些,顯是曹彬所住之處。

  到了門口,便有僕役道:「使君在書齋,將人帶進去吧。」

  尉遲越與賈八對視了一眼,曹彬竟然在書房見他們,真是意外之喜,內外兩個書房是一定要查探的地方,正可趁此機會先進去瞧瞧。

  想來是曹彬懶得挪地方,又不將他們這些人放在眼裡,這才掉以輕心。

  幾個少年郎跟著管事魚貫而入。

  曹彬去年元旦大朝會上遠遠見過太子一眼,不過此時尉遲越穿得花枝招展,如玉璜一般敷粉描眉塗朱,連他耶娘都未必能認出來。

  曹刺史掃了幾人一眼,目光在尉遲越的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微微蹙眉:「這個年紀大了點吧。」

  尉遲越心中冷笑,這個腦滿腸肥的曹刺史在他眼裡已經是個死人了。

  管事將邱四勸說他的話照樣說了一遍,曹彬思索片刻,點點頭:「留著吧。」

  尉遲越趁著曹彬猶疑的時候已經將他書房中的陳設與物品盡收眼底,只見他案頭擺了一部佛經,書帙已經有些舊了,顯然是不時拿出來閱覽的緣故,書帙上繡的還是天竺文字。

  尉遲越的目光微微一動,隨即垂下眼簾。

  他可從未聽說曹刺史通曉天竺文,且據他所知,曹彬為了巴結薛鶴年,投其所好,崇信的是黃老之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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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線索

  太子殿下混入刺史府,沈宜秋與五皇子一行則去了城南的通覺寺,牛二郎的小女兒那日正是在通覺寺遇見曹刺史車駕,以至於最終命喪曹府。

  通覺寺在城南暉和坊內,接近羅城邊緣,坊內人戶稀少,再往南,出了城門,便是萬家的大片田莊。

  牛二一家便是萬家的佃戶,平日住在田莊上。

  牛二郎一邊走一邊對尉遲淵與沈宜秋道:「那通覺寺是個小寺,香火不怎麼旺,去的人也少,左近的人家拜佛都去旁邊的崇真寺,那兒有七層木浮屠,地方也大得多。」

  他頓了頓道:「那日三娘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去通覺寺,結果……」

  沈宜秋聽他聲音又有些哽咽,忙岔開話:「那通覺寺中有多少僧眾?」

  牛二郎道:「除了寺主人以外就只有七八個人。」

  沈宜秋與尉遲淵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都是了然,這通覺寺規模如此之小,都說不上寺廟,大約只能稱蘭若或招提。曹彬是一州刺史,便是禮佛也不會選這種偏僻之地的小蘭若。

  他們原先還有些拿不準,眼下越發肯定了。

  沈宜秋又問:「這寺裡可有什麼可看的東西?」

  牛二郎思索半晌道:「非要說,也就是寺後頭的幾棵老梅樹,再就是佛堂前邊一對前朝的石經幢。」

  說話間,車馬已到了通覺寺門外。

  邵澤上前扣了扣門,半晌,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僧推門出來,看了眾人一眼,露出些許驚訝之色,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幾位檀越有何貴幹?」

  沈宜秋還以一禮:「和尚有禮,某等聽聞寶剎有古經幢一對,特來一觀。」

  那小僧眉頭一鬆:「不敢當,檀越請隨小僧進來。」

  一行人牽著馬走進門去,只見那蘭若果然很小,只有前後兩重院落,因是禪宗寺廟,不設佛殿,正中一間法堂,東西兩側是羅漢堂,後頭一進便是寺主與眾僧所居的僧房。

  那知客僧一指法堂前邊左右兩側的石經幢道:「這便是檀越要看的石經幢了。」

  沈宜秋一看,那對經幢約莫一人來高,須彌底座蓮花寶頂,幢身呈八角形,四周刻著經文。

  她裝出興味盎然的模樣,走到經幢前,細看幢身上所刻的經文,見左右兩幢分別刻著《施燈功德經》和《大悲經》,都是北齊所譯的佛經。

  沈老夫人佞佛,沈宜秋打小耳濡目染,這兩部經書都誦得滾瓜爛熟,她從頭至尾讀了一遍,除了有幾處字跡殘缺模糊以外,並無什麼錯處。

  她暗暗向尉遲淵搖了搖頭。

  看完經幢,知客僧領著他們在寺中轉了一圈,沈宜秋等人佯裝拜佛,將法堂與兩旁羅漢堂都看了一遍,並未見到有什麼可疑之處,有那僧人在旁,隱蔽處卻是不好查探。

  尉遲淵眼珠子一轉,對那知客僧道:「不知貴寺可有下榻處?」

  那知客僧道:「後頭倒是有個普通院,只有三間房,住不下這許多人。」

  他看了眼沈宜秋等人,見他們衣飾鮮潔,還帶著這許多長隨,有些狐疑:「且房舍簡陋,恐怕……」

  沈宜秋笑道:「某等夜裡要讀書,邸舍與大寺不免喧鬧嘈雜,倒是寶剎清寂,正合某等心意。」

  她頓了頓又道:「房舍不夠也無妨,其餘人住到左近的邸舍去便是。」

  知客僧面露遲疑:「請檀越稍等片刻,待小僧去問一問阿師可好?」

  沈宜秋道:「某等正好想拜謁主持禪師,聆聽禪音佛法,有勞和尚通稟。」

  那知客僧躊躇了一下,點點頭:「檀越稍待。」便即快步向後院走去。

  片刻之後,知客僧折返,合十道:「阿師請諸位去菩提院說話,請隨小僧來。」

  沈宜秋對長隨打扮的侍衛們道:「你們在此處等候,免得擾了禪師清靜。」

  幾人會意,知道這是讓他們趁著無人四下查探的意思。

  沈宜秋與尉遲淵跟著知客僧穿過回廊,來到堂後,只見後院分隔作兩個小院落,中間砌著堵素土矮牆,牆上開著一扇窄門,四周爬著藤蔓,眼下花葉凋零,只剩下枯藤。

  兩人一路留心觀察,並未發現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知客僧領著他們走進西邊的院落:「此處便是阿師所居的菩提院了,兩位請。」

  兩人道了一聲「有勞」,走進院中,一個約莫六十來歲的僧人迎出來,只見他面容清臒,頗有些高僧大德的氣度。

  沈宜秋與尉遲淵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曹刺史果真將賬冊藏在普覺寺中,其餘寺僧未必知曉,但主持禪師定然一清二楚,此人若非曹彬的人,便是與他有所勾連,他們一定得小心行事,千萬不能打草驚蛇。

  老僧向他們合十行禮:「兩位檀越光降,貧僧有失遠迎。」

  知客僧道:「這位便是阿師。」

  沈宜秋與尉遲淵也向那老僧行了個合十禮:「見過禪師。」

  禪師笑道:「敝寺簡陋,無以待客,請入內用一杯清茶。」

  兩人都道:「叨擾禪師清修。」便即跟著老僧走進禪房。

  禪房十分簡樸,只有一几一榻一佛龕,席子上放著兩個蒲團,此外再無別的陳設。

  禪師將兩個蒲團讓給兩人,自己席地而做,親手為兩人分茶。

  兩人道了謝,接過茶碗,敘過寒溫,沈宜秋便道:「敢問阿師,寶剎是何時所建?」

  禪師道;「敝寺始建於北魏天啟年間。」

  沈宜秋露出肅然起敬的神色:「這麼說已有兩三百年了。」

  禪師微微得意:「傳至貧僧手中已是第七代,兩位檀越可曾見到法堂前的兩座經幢?那是第三代寺主所立。」

  沈宜秋受沈老夫人薰陶,對佛理頗為瞭解,便隨口問了幾個佛典上的問題,那禪師神色本有些戒備,見他們真是來請教佛法,神色鬆弛了些。

  沈宜秋與他聊了約莫半個時辰,態度恭敬,不時吹捧他兩句,見火候差不多,這才道:「禪師一番解答,鞭辟入裡,令某茅塞頓開,不知今夜可否借貴寺寶地歇宿,再向禪師請教?」

  經過一席長談,老僧眉間的戒備之色已經蕩然無存,欣然道:「承蒙兩位檀越不棄,是敝寺之幸。」

  沈宜秋道:「多謝阿師,某等感激不盡。」

  禪師便叫那知客僧將他們帶去普通院。

  大多寺廟都設有普通院,供過路客人或俗家弟子借住,普覺寺也不例外。

  此處的普通院附建在僧房東面,是個一進小院,總共三間房,正房坐北朝南,東西各一間廂房。

  沈宜秋、尉遲淵各住一間,又讓邵澤與令一名侍衛住在東廂,其餘人則去左近的邸舍居住。

  將行囊、書篋歸置好,那知客僧送了茶飯素齋來:「粗茶淡飯,請檀越莫要嫌棄。」

  幾人道了謝,用過午膳,那知客僧收起盤碗食盒,便退出了院子。

  待他走出院子,沈宜秋這才掩上房門,問邵澤道:「表兄,你們方才在佛堂中可有發現?」

  邵澤搖搖頭:「方才我們兩人將佛堂與羅漢堂探查了一遍,牆壁、佛像背後、經幡、須彌座都找了個遍,不曾發現文字。只剩下高處的樑枋不曾查驗。」

  沈宜秋想了想道:「晝間不便,待中夜再去細查。」

  是夜,邵澤與另一名侍衛摸黑進了佛堂,順著柱子攀爬到房頂,將樑柱、枋楣、椽、栱等處一一看過,仍舊一無所獲。

  兩人又趁著眾僧熟睡,悄悄潛入僧房查找了一遍,什麼也沒發現。

  沈宜秋與尉遲五郎在各自房中,一邊看書一邊等待。

  好容易等到侍衛們回來,得知他們什麼也沒發現,沈宜秋不禁蹙眉:「莫非是我推斷有誤?」

  尉遲淵思索片刻,搖搖頭:「曹彬不會無緣無故來這種偏僻的小寺,一定是我們哪裡疏漏了。」

  沈宜秋經他這麼一提醒,隱隱然似有所悟,但那念頭稍縱即逝,沒等她抓住便一閃而過。

  尉遲淵接著道:「說不定這寺裡砌有暗室或地窖之類,我們在此盤桓兩日,仔細找找,定能有所收穫。」

  這時已近四更天,幾人無法,只得先回房就寢。

  一行人在寺中盤桓了兩日,白日裡沈宜秋以請教佛法玄理為由,拖住主持禪師,其餘人則趁機在寺中搜尋,可在寺中住了兩夜,仍舊全無頭緒。

  饒是沈宜秋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推斷大約從一開始便錯了。

  尉遲淵也無可奈何:「我們差不多已將這普覺寺翻了個底朝天,看來真的不在這裡了。」

  他歎了口氣道:「也許牛三娘並非撞見什麼,而是聽見曹彬與誰說話。只盼著阿兄在曹府能找到些什麼,否則就只能以戕害百姓之罪先將他押解回京了。」

  沈宜秋秀眉微蹙,正如她與尉遲越先前所言,曹彬很可能會找個下人或妾室出來頂罪,僅憑牛三娘一案要扳倒他卻是不易。

  她心裡始終有種隱隱綽綽的感覺,似乎缺了一件關鍵的東西,這念頭呼之欲出,但始終蒙著一層薄紗看不真切。

  但時間緊迫,他們不可能虛擲在這裡。

  期望落空,她亦束手無策,只得點點頭:「多留無益,這就走吧。」

  幾人便即收拾行囊,與主持禪師辭別,出了後院,走到庭中,侍衛從樹上解下馬。

  沈宜秋從表兄手上接過韁繩,正要上馬,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明白這寺中該有卻不曾見到的究竟是什麼。

  她轉身對尉遲淵說了兩個字:「墓塔。」

  佛家有塔葬之俗,普覺寺歷經數百年,曾有過六代主持,寺廟附近定然建有墓塔。

  尉遲淵雙眼倏地一亮,不由恍然大悟,無論佛堂還是僧房,難免有僧眾、香客來來往往,藏得再隱秘也有被人發現的可能,但是誰沒事會去看墓塔?

  寺廟的墓塔林都在寺外方圓一里之內,並不難找。

  一行人出了佛寺,便在周圍尋找,果然在城外不遠處找到了普覺寺的塔林。

  幾座墓塔都是燒身塔,即僧人圓寂後將遺體焚化,骨灰葬入塔中。

  尉遲淵料想沈宜秋一個女子難免害怕,自告奮勇道:「阿嫂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沈宜秋卻道:「無妨,一起去吧。」說著便下了馬,徑直朝一座墓塔走去。

  尉遲淵不禁訝然,連忙跟了上去。

  兩人繞著塔身轉了一圈,尉遲淵道:「上面刻的都是天竺經文,難道玄機藏在塔裡面?」

  沈宜秋伸手湊近仔細看磚石上刻著的文字,搖搖頭道:「五郎你看,這些字的筆劃中沒有苔痕,是新刻的。」

  又伸手蹭了蹭,看看指尖,對尉遲淵道:「有殘墨,當是有人拓印過,未曾洗淨。」

  她又仔細觀察那些文字。她一路都在學吐蕃文,近來開始看吐蕃佛經,吐蕃文字本就演化自天竺文,經書文序又不同於說話,許多地方與天竺文異曲同工。

  沈宜秋雖看不懂天竺文,於吐蕃經文亦是一知半解,但看得出來這些文字順序奇異,不像經文。

  她思索片刻道:「他們應當是將大燕字與天竺文一一對應,這樣即便有人注意到墓塔,也不會看出什麼端倪。曹府中一定有解密用的書卷。」

  尉遲淵對這阿嫂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捲起袖子摩拳擦掌:「咱們先把這些字都拓下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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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2: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百零三章 接風

  幾人不敢耽擱,便即拿出紙墨筆刷,開始拓墓塔上的刻字,六座墓塔中三座有新刻的天竺文字,全部拓下,再打水刷去墨蹟,已經過了午牌時分。

  收拾停當,沈宜秋一行便翻身上馬,向著來路奔馳,半日後,便在慶州城外三十里的驛館中與眾人回合。

  賈七聽說五皇子、林待詔和一眾侍衛回來,以為太子也在內,不禁如蒙大赦,待見到人一瞧,偏偏少了太子和他那個傻兄弟。

  賈七大失所望,向兩人行了禮,焦急問尉遲越:「五殿下,太子殿下與舍弟怎的沒一起回來?」

  尉遲淵與沈宜秋也是這時才知道兩人沒回來,心裡有些擔憂,但也無計可施。

  尉遲淵將他們一行人如何巧遇人牙子邱四,又如何兵分兩路的事三言兩語說了一遍,賈七聽說太子殿下與弟弟混進曹府,還要被當作男寵獻給太子,不由心驚膽戰,後背上冷汗直冒。

  五皇子一向促狹,拍拍賈七肩頭,幸災樂禍道:「賈兄,豔福不淺吶。」

  賈七掖掖額頭的冷汗並眼角的淚花,哭喪著臉道:「五殿下就別拿屬下逗樂子了。」

  尉遲淵彎起狐狸眼:「嘖,賈兄可是對我阿兄的姿色不滿意?」

  沈宜秋見賈七都快哭了,哭笑不得道:「別擔心,殿下眼下就在刺史府中,明日我們到了曹府,他應當會想法子同你換回來的。」

  賈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覺太子妃周身籠罩著慈悲的光芒:「當真?」

  沈宜秋點點頭:「殿下寬仁,即便來不及換,也不會怪罪於你。」

  賈七嘴裡發苦,心道娘娘你可太不瞭解殿下了,這一回怕是整個東宮的茅廁得叫他包圓了。

  他不好將心裡話說出來,只是苦澀道:「若是事有不諧,還請娘子開恩,替小的美言一二,大恩大德,小的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沈宜秋聽他說得那般嚴重,有些忍俊不禁,微笑著應承下來。

  太子微服出行的事只有幾個親信知曉,但這兩日太子始終不露臉,也不召見臣僚,與太子寸步不離的小林待詔連同五皇子都不知所蹤,心思敏銳些的便犯起了嘀咕,見五皇子和林待詔回來,頓時鬆了一口氣。

  翌日一早,眾人啟程,晌午便到了慶州城外,曹彬率著慶州府一眾官員,早早等候在城外驛路旁,待人一到,趕緊上前相迎。

  賈七端坐車中,隔著車帷與曹彬酬答幾句,態度冷淡,惜字如金。

  曹彬心中便有幾分忐忑,但面上不顯,只將人迎入刺史府中。

  「太子」一進下榻的院落,便稱舟車勞頓,要歇息半日,將曹彬連同曹府的下人全都打發出去,緊緊關起門來,讓侍衛把守著院門。

  曹彬心中隱隱不安,想探探口風,奈何不得召見不能擅入,只好暗暗期盼那二十來個美貌少年郎能討得太子歡心。

  尉遲越潛入刺史府第一夜,便與賈八摸清了那部天竺文經書所藏的地方。

  他原本打算翌日清早便伺機離開,轉念一想,平白少了個人,曹府定要搜尋,若是引起曹彬的警覺,未免節外生枝,便打消了主意,只等著使團到了再作計較。

  當然,還有個難以啟齒,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原因——玉璜小倌的經驗還未傳授完,此時離開,總覺微有遺憾。

  不知不覺聽了三日,他終於等到使團抵達曹府的消息。

  尉遲越與賈八想辦法打聽到「太子」的下榻之處。

  午時,曹府下人照例來送飯,尉遲越將一個下人騙進房中打暈,與他對調了衣裳,將他捆起來用布塞住嘴,然後低著頭捧著食盒。

  出了院子,他將食盒往角落裡一扔,便徑直向「太子」下榻的院落快步走去。

  他夜探曹府,已將地形摸得熟透,此時專揀僻靜的道路走,一路上只零星遇到幾個曹府僕婢。曹府下人眾多,今日為了接風宴,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低頭含胸又捧著食盒,倒是沒人在意。

  眼看著再穿過一道回廊,轉個彎便是「太子」所居之處,尉遲越見勝利在望,心下微鬆,可誰知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個熟悉的聲音:「前頭那個,給我站住!」卻是那日挑人的管事。

  他心道不好,卻也只得停住腳步轉過身。

  那管事打量了他一眼,立即認了出來,氣急敗壞地跳腳:「好你個劉玉玨,我看著就是你!道你不聲不響的是個啞巴,心思倒是活得很嘛!」

  說著上前拽住他胳膊:「你以為偷偷跑過來就佔先了?衝撞了太子殿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一邊拖著尉遲越往回走,一邊低聲數落:「得虧遇上的是我!要不是看在邱老四的份上,才懶得管你!」

  頓了頓,放緩了聲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年紀大點沒什麼,趕緊回去好好練舞,晚上有你露臉的機會呢,本本分分地舞,靠色藝光明正大出頭,這別再動這起子歪心思,聽見沒有?」

  尉遲越冷著一張臉,努力壓抑心中的怒火。

  那管事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中來氣,換了別的下人早就又踢又擰了,可這些人是要送給太子享用的,身上不能帶傷,只得罵一通了事。

  尉遲越沒和沈宜秋接上頭,不知他們在那佛寺裡是否找到線索,生怕這時發作打草驚蛇,只得按兵不動。

  賈八見太子殿下出去轉了一圈又被管事抓回來,心道要糟。

  果不其然,那管事因為此事警惕起來,叫了十來個手力來,將這小院圍得鐵桶一般。

  賈七眼巴巴地等了半日,沒等來太子殿下,卻等來了曹刺史,道筵席已經備好,就等著太子殿下賞臉。

  賈七無法,只得跟著他去了後花園。

  接風宴設在曹府後花園中的香雪樓中,兩層樓閣四周遍植白梅,梅林中每隔數步便有一個石燈籠,此時都燃著燈火。身著白色廣繡羅衣、梳著高髻的美貌婢女手捧盤盞酒壺,在桃林中穿梭,有如月宮仙子一般。

  賈七道:「曹使君頗得雅人深致。」

  曹刺史滿面堆笑:「殿下謬贊。」說罷將太子延入樓中。

  這座樓閣面闊五間,進深四間,從外面看是兩層,走到裡頭一瞧,第二層卻是掏空的,抬頭一望便是棋盤格平闇,綠底上用金漆描出纏枝花紋,宛如織錦一般。

  木樓構造精巧,裝飾華美,賈七又稱讚了一回,曹刺史見他並無慍色,心下稍寬。

  使團中的臣僚們一見「太子」,登時面面相覷——賈七隨侍太子左右,許多人都認得他,絕不會將他錯認成太子。

  群臣不知太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為官者大多有些城府,他們見五皇子、林待詔等人氣定神閑,便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眾人寒暄已畢,依次入了席。

  曹彬拍拍手,頓時絲竹大作,婢女們捧著食具酒器魚貫而入。

  賈七如坐針氈,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曹刺史與其他前來祝酒的官員,一邊不時向樓外張望一眼。

  曹彬始終留意著「太子」的一舉一動,見他這神色,心下便有了計較。

  酒過三巡,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席間伺候的婢女退出樓外,樂聲亦戛然而止。

  眾人正納悶,忽聽樓外梅林中傳來飄渺樂聲,待循聲望去,隔著水晶珠簾,卻見十數人款步穿過梅林向樓中走來。

  來人有的捧著酒壺,有的抱著琵琶、箜篌等樂器,個個身穿刺繡衣裳,外罩輕紗薄衫,一陣風吹過,輕紗飛揚,和著雪片般漫天飛旋的花瓣,真如謫仙人一般。

  待他們穿過簾幕走進樓中,眾人打眼一瞧,才發現這些人都是姿容不俗的少年,大多只有十五歲上下,身量還未長足,只有走在末尾的一個格外高些,身形也比前面的魁梧些。

  賈七自打那些少年走近,心臟便如肋骨一般通通直跳,待看到隊尾那人,差點沒將手裡的酒杯掉在地上。

  賈八瞅了兄弟一眼,薄施脂粉的臉頰頓時漲得通紅。

  賈七找來找去沒發現太子殿下,既擔憂又有幾分僥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坐不住。

  曹彬將「太子」目瞪口呆又火急火燎的神情盡收眼底,錯以為他這是急色,心中不由得意,真是不枉他大費周章搜羅來這些絕色少年,便即命他們入席伺候。

  二十來個少年斟酒的斟酒,奏樂的奏樂,還有五六人隨著樂聲輕歌曼舞。這些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聲音清亮,身段曼妙不輸女子,更比女子多了一分難以名狀的情致。

  席間不乏慣風月的,不由看得怔了,心道這姓曹的當真是阿諛逢迎的一把好手,難怪能將薛鶴年和今上籠絡住,在這慶州作威作福,過得如皇親國戚一般逍遙。

  也有剛直清高些的,對此等行徑十分不齒。

  沈宜秋仍是以林待詔的身份示人,宴會上便與流外官一起坐在末席,她看到了賈八,卻找不到尉遲越,心中忐忑,奈何尉遲淵的座席離她太遠,兩人連交換個眼神都做不到。

  就在這時,她忽聽耳邊有人輕聲道:「林兄……」

  她轉過頭,卻是寧彥昭,只見他雙頰微紅,眼中有三分酒意,目光略有些迷離。

  兩人同為翰林待詔,座席自然也在一起,只是她心中記掛著太子的事,方才入席時只是心不在焉地向他作了個揖,便只顧盯著曹彬等人。

  寧十一郎心思敏捷,她和太子等人離開不久便發現了端倪,今日好不容易重見,他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她。

  他想與她搭話,卻又忐忑躊躇,不知如何開口,此時借著酒意終於鼓起勇氣。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十一遲疑了一瞬:「這兩日不曾見到林兄,林兄可好?」

  沈宜秋點點頭:「有勞垂問,小可安然無恙。」

  寧十一抿了抿唇,輕輕點頭:「那便好。」

  頓了頓又道:「寧某並無別的意思,林兄別見怪。」

  正說著話,忽然一陣風吹來,門簾上的水晶珠彼此相撞,發出泉水般泠泠的聲響,大半燈火忽然同時熄滅,只剩下牆邊幾盞銅枝燈仍舊放著光明。

  與此同時,纏綿的樂聲戛然而止,奏樂曼舞的少年悄然退下。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就裡。

  就在這時,忽聽上方傳來「鏘啷」一聲響,似是長劍出鞘之聲,眾人不自覺地抬起頭循聲望去,卻見寒光一閃,緊接著一道黑色人影從二樓懸挑的木構平坐上直躍而下。

  陡然生變,眾人以為有刺客,不禁發出陣陣驚呼,侍衛們不自覺地按住腰間陌刀。

  卻見那人足尖在牆、柱上輕點幾下,幾個兔起鶻落,穩穩地落在舞茵上,身姿輕靈美妙,難以言喻。

  眾人借著幽暗的燭光望向那人,只見他一身玄色勁裝,手中提著一柄三尺長劍,雖看不清面目,卻叫人無端覺得是個姿容絕世的少年。

  那人手腕一轉,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就在這時,鼓樂之聲忽然大作,卻是一曲《滿堂勢》。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一番變故,是曹彬準備的劍器舞。

  隨著鼓樂響起,方才熄滅的燈火也倏地重燃,眾人看清楚那少年眉眼,登時目瞪口呆。

  即便沈宜秋與尉遲淵等人早有準備,卻也想不到太子殿下會來個如此隆重的登場。

  寧十一頃刻之間認出那舞人的身份,不由一瞥沈宜秋,卻見她嘴角微彎,望著舞茵中間的人出神。

  尉遲越朝沈宜秋望了一眼,兩人目光輕輕一觸便即分開,卻已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事情已經辦成了。

  太子心中大定,踏著鼓點舞動長劍。

  他在方寸之間旋轉騰躍,三尺長劍在他手中宛如一條靈蛇,繞著他周身遊走,鋥亮的劍身反射映出燭光,劍光宛如星芒,當真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眾人都看得兩眼發直,想要喝彩,卻不敢叫出聲來。只有慶州的官員們不知端的,兀自擊節喝彩不迭。

  鼓點越來越快,尉遲越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如斜雨中的春燕一般飛快打旋,碎星般的劍光幾乎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只聽銅鈸「鏘」一聲響,鼓樂齊喑,尉遲越身形忽然一頓,將長劍高高拋向空中,眾人不由屏住呼吸,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長劍飛至半空,幾乎碰到頂上平闇,然後直直墜落,宛如一道閃電劈下,尉遲越一躍而起,不等眾人看清楚,長劍已回到他手中。

  鼓樂再次響起,這下眾人顧不上尊卑,都忍不住喝起彩來。

  尉遲越一邊踏著鼓點舞劍,一邊漸漸靠近「太子」,趁其不備,劍尖忽然對著「太子」的鎏金銀酒杯一挑,劍身一橫,酒杯已穩穩落在長劍上,半杯酒液一滴未灑。

  賈七欲哭無淚,顫抖著手從劍上端起酒杯:「好……好劍!」笑得比哭還難看。

  酒液入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涼颼颼的脖子。

  尉遲越瞪了他一眼,繼續舞劍,頃刻間便到了曹刺史跟前,手腕一抖,長劍便刺了出去。

  曹彬道他要故技重施,看著長劍如蛇信般向自己刺來,額上不由冒出冷汗——雖是未開鋒的劍,可這般來勢洶洶,仍叫人心驚膽寒。

  曹彬強裝出鎮定的模樣,誰知那劍卻不是向著酒杯而來,電光石火之間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不等「放肆」兩字出口,舞劍之人冷聲道:「來人,將他拿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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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9 07:12: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百零四章 鋤奸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太子將劍架在曹刺史脖子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尉遲越話音甫落,便有兩名佩刀的侍衛疾步上前,將曹刺史拿住。

  太子收回長劍,「鏘」一聲還劍入鞘。

  到了這時候,曹彬終於明白過來,這是著了道了,心中不由暗惱自己得意忘形、疏忽大意。

  他心念電轉,料想眼前人大約是太子身邊的屬官或親衛一流,便即歉然道:「足下誤入某府中,是某疏忽大意,叫奸猾下人蒙蔽,是某治家不嚴之過,容某在此向足下賠個不是。」

  又向著席中的「太子」拜下:「殿下要治僕的罪,僕不敢有怨尤,只是懇請殿下相告,僕究竟犯了何罪?」

  「太子」不答話,那玄衣男子卻冷冷一笑:「犯了何罪你不知?還來問孤?」

  曹彬一聽「孤」字,登時明白過來,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連忙跪下叩首:「僕有眼不識泰山,衝撞太子殿下,罪該萬死!」

  尉遲越冷冷地睨他一眼:「你的確罪該萬死,卻不是因為衝撞孤。」

  他頓了頓,揚聲道:「曹彬,你身為刺史,戕害百姓,掠買良民,勾結豪富隱沒戶口,吞併田地,致使無數黔首流離失所,蠹政害民,為禍一方,國法難容!」

  太子這番話說得字字鏗鏘、擲地有聲,當說到「掠買良民」的時候,眾臣皆是眼觀鼻鼻觀心,四下裡一片詭異的寂靜。

  曹彬身為薛鶴年爪牙,徇私枉法這麼多年,勉強也算個有勇有謀的人物,片刻的慌亂惶遽過後,很快鎮定下來,迅速將自己眼下的處境盤算了一遍。

  所謂「戕害百姓」指的多半是牛家那賤婢的事,他一早便想好了,若是事發,便推到妾室身上,他最多只能算治家不嚴。

  而「掠買良民」一條,掠到太子頭上確實棘手了些,但動手的是人牙子,他可以推說自己不知情,天家要臉,太子被掠為「男寵」的事,捂還來不及,哪裡會大肆宣揚?

  只有「隱沒戶口、吞併田地」一節是真的要命,但是他將證據藏到那種地方,太子的人潛進來不過兩三日,怎麼可能掌握證據?

  多半只是找到幾個流民做人證,口說無憑,到了京城,刑部與大理寺中又有薛鶴年的人,想來也告他不倒,反過來問個栽贓陷害未嘗不可。

  思及薛鶴年,他心中大定,心道太子到底還嫩了些,竟然以為自己能扳倒薛鶴年,怕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覷了覷太子,有恃無恐道:「僕一心為公,天地可表、日月可鑒,殿下想是聽信讒言,對僕有什麼誤會,殿下命僕入京受有司審問,僕自當奉命,只望儘早澄清誤會,以免有傷殿下令譽,寒了臣子的心。」說罷掃了一眼席間眾人。

  尉遲越冷冷一笑,就在這時,一人手捧木函穿過珠簾快步走來,曹彬認出那人是與太子一同進府的少年之一,心頭一突,待他看清來人手中的東西,宛如晴天一道霹靂,耳邊嗡嗡作響。

  賈八向太子行了一禮:「啟稟殿下,東西取來了。」

  尉遲越點點頭,對曹彬道:「曹刺史可認得這物事?」

  曹彬忍不住抬袖掖了掖淌到臉頰上的冷汗,穩了穩心神,是了,那日他一時大意,將他們叫到書齋,他們定是那時起了疑,但僅憑這部經書,他們又能看出什麼?他們絕想不到……

  太子定是在詐他,這時千萬不可因為心虛而自亂陣腳。

  他打定了主意,強自鎮定道:「回稟殿下,這不過是僕書齋中的幾卷佛經罷了,未知有何不妥,還請殿下賜教。」

  尉遲越打開一卷經書掃了一眼,只見天竺文的經文旁用青筆注了一些大燕字,看著似是尋常批註,但文理頗為不通。

  他對曹彬道:「不知曹刺史對天竺佛經也有研究。」

  曹彬道:「僕不務正業,但未敢怠忽政務。」

  尉遲越聽他直到此時還在砌詞狡辯,心中一哂,看向沈宜秋,微微頷首:「林待詔,有勞。」

  沈宜秋起身離席,走上前去,向太子施了一禮,從袖中抽出一物,呈給尉遲越,沉聲道:「啟稟殿下,此乃僕等從城南普覺寺歷代主持墓塔拓下的文字。」

  太子從她手中接過,對著曹彬抖開:「孤不識天竺文字,還請曹使君指教,普覺寺歷代主持墓塔上刻的是什麼?」

  話音未落,曹彬已經面如死灰,雙腿一軟,癱軟在地。

  尉遲越向侍衛一揮手,兩人一左一右架起曹彬往外走去。

  曹彬已如一灘爛泥,掛在侍衛胳膊上,雙腳拖在地上,恍若沒有知覺。

  尉遲越掃了席中的慶州官員一眼,淡淡道:「還請諸位在刺史府中盤桓兩日。」

  頓了頓道:「請放心,待孤查明諸位與曹彬案無涉,即可安然離去。」

  幾個與曹彬狼狽為奸的慶州官員知道大禍臨頭,已是面無人色。

  從京中來的官員雖不知道太子出示的東西藏著什麼乾坤,但隱隱知道定是能將曹彬釘死的證據。

  眾人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太子與五皇子白龍魚服,並非貪圖玩樂,卻是去搜集曹彬貪贓枉法的證據。

  隨太子去涼州的官員中並無薛鶴年一黨 ,但都明白太子此舉意味著什麼,心中俱是凜然。

  寧十一遠遠望著沈七娘,心中五味雜陳,他雖不知道她這幾日去了何處,做了什麼,但太子竟然讓她查案,實在令人費解——當日他們在桃林中一席長談,他自知道她見地不俗不遜男子,但畢竟是女兒身,若是與太子異地而處,他斷然不會讓她去涉險。

  眾人各懷心思,一時間香雪樓中鴉雀無聲。

  待侍衛將曹彬押下去,尉遲越方才對著眾官一揖:「囊日婚宴,孤因醉酒未能獻舞娛賓,今日借機獻醜,諸位見笑。」

  國朝風氣開放,上下士庶皆喜舞蹈,不管身份多高,酒酣耳熱之際歡歌暢舞都是極尋常的事,但太子向來自持,便是婚宴上盧公親自相邀,他也不願當著群臣的面舞上一舞。

  在場眾人都覺大開眼界,回京都簡直能顯擺上一年——只是這來龍去脈卻不好說。

  難為太子這麼欲蓋彌彰地解釋,他們自然要捧場。充當此行副使的兵部侍郎李玄同忙道:「僕等能一睹殿下風采,實是三生有幸。」

  尉遲越道:「孤尚有冗務在身,少陪,諸位務必盡興。」說罷便出了香雪樓。

  五皇子、沈宜秋並一隊親衛跟了上去。

  回到院中,方才作侍衛打扮的牛二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二話不說重重磕了三下響頭,抬起頭,眼中淚光閃閃:「殿下有用得著草民的地方儘管吩咐,草民粉身碎骨也要報答殿下的恩德。」

  尉遲越受了他的大禮,對他道:「你和馬嶺川諸位,今後有何打算?」

  牛二郎聞言一愣,他一怒之下落草為賊,一心想著為女兒報仇雪恨,過的是有今日沒明日的日子,哪裡想過往後。

  怔愣了半晌方道:「草民打傷曹府下人,明日一早便去官府投案。」

  尉遲越點點頭:「之後呢?」

  牛二郎卻沒了主意。

  尉遲越道:「待曹彬一案審理完畢,重新計戶授田,你們便可回去種田。不過孤看你身手不錯,若是有志從武,可跟著孤。」

  牛二郎聞言大驚:「草民當真可以侍奉殿下?」

  尉遲越頷首:「你打傷曹府下人,依律當受笞刑四十,念你情有可原,孤可與你四斤銅贖買,待官司了卻,便來靈州找孤吧。」

  牛二郎叩首謝恩不迭,尉遲淵笑道:「牛兄,往後我們可時常相見了。」

  尉遲越睨他一眼:「你的帳孤還沒同你算。」

  又問牛二郎:「其餘人你也問一問,是隨你投軍還是回鄉種田。」

  牛二郎應了是,便告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尉遲越、沈宜秋、五皇子及幾名親衛。

  沈宜秋笑道:「殿下一舞劍器,威動四方,真是令妾大開眼界。」

  尉遲越微露赧色,清了清嗓子:「方才情勢所迫,孤不得已……」

  沈宜秋自不會戳穿他,微微一笑:「難為殿下,倒是妾等借機一飽眼福,著實汗顏。」

  尉遲越只想將此事揭過不提,誰知偏偏有人不肯放過他。

  五皇子摸了摸下巴,奇道:「不對啊,方才阿兄從樓上躍下來,弟弟看得清清楚楚,阿嫂向你使了眼色,直接上去將劍架在曹彬脖子上便是,那一大通劍舞卻是為何?」

  尉遲越惱羞成怒,狠狠地瞪向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弟弟。

  尉遲淵卻裝作看不見,繼續皺著眉,彷彿在冥思苦想:「阿兄從不做多餘的事,嗯……其中定然有什麼深意和玄機……」

  沈宜秋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尉遲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尉遲淵。」

  五皇子道:「哎,阿兄有何吩咐?」

  尉遲越拎起他的後脖領扔到門外:「滾!」

  尉遲淵嗷嗷叫著抗議:「阿兄怎麼過河拆橋呢……阿兄別攆我,我跟阿兄講講阿嫂如何神機妙算,識破曹彬奸計可好?」

  尉遲越聞言,腳步果然一頓,便即鬆開手。

  尉遲淵順杆子往上爬,回到堂中,將他們那兩日在通覺寺中的經歷繪聲繪色說了一遍,說到沈宜秋如何憑著蛛絲馬跡堪破真相,更是添油加醋,將個阿嫂吹得天上有地上無。

  沈宜秋漲紅了臉,連連描補:「五弟謬贊了,事情並非如此……」

  尉遲越聽弟弟說著,最初的驚訝變作驕傲與自豪,瞪了尉遲淵一眼:「好好同你阿嫂學學,成日裡遊手好閒、不學無術!」

  尉遲越還要去審問曹彬,只聊了片刻便即起身。

  沈宜秋道:「若是殿下沒有別的吩咐,妾便回下榻處了。」

  尉遲越清了清嗓子:「稍待片刻,我有話同你說。」說罷瞥了一眼弟弟。

  尉遲淵露出了然的神色:「五郎就不打攪阿兄阿嫂了。」說罷麻溜地跑了出去。

  侍衛們有樣學樣,也都告退。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兩人。

  尉遲越看著妻子,卻不知該說什麼。

  方才在香雪樓,他隱藏在二樓的枋柱後,看見寧十一凝望沈宜秋的樣子,便知道沒有對她忘情。

  尉遲越想起那眼神,便覺心肝脾肺腎全都泡在了黑醋裡,卻不敢問一問沈宜秋,心中可還有遺憾?

  那一刻,他只想將他的小丸藏進懷裡讓誰也看不見,讓誰都沒法覬覦。

  可是方才聽弟弟講述此行經歷,他又放下了這個念頭,他的小丸那麼好,平日幽居深宮已是可惜,難得出來一趟,他怎麼能為一己私欲將她光芒遮掩?

  他將沈宜秋摟進懷裡,千言萬語纏繞在心間,化作一聲低低的「小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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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回家

  耳畔的語聲很低,幾乎可算呢喃,卻直往人心裡鑽,沈宜秋的呼吸莫名急促起來,有些不自在。

  尉遲越感覺到懷中人的反應,頭腦一熱,便道:「今夜別走了。」

  沈宜秋一怔,輕輕點點頭。

  尉遲越只覺歡喜湧泉般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手臂一緊,將她牢牢箍住,隨即鬆開,聲音微喑:「等我。」

  太子走後,沈宜秋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復,回過頭來一想,方覺有些不妥——太子斷袖的傳言甚囂塵上,這下子是真的坐實了。

  不過都已經點了頭,此時也不好再翻悔,她苦笑了一下,便即叫宮人進來伺候沐浴更衣。

  沐浴畢,換上寢衣,時辰尚早,尉遲越要審曹彬,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沈宜秋便吩咐宮人研墨展紙,拿出他們前日拓下的天竺文字,對照從曹府中搜出的經文,開始破譯密文。

  這活計很是不易,從未接觸過此類文字的人看著便如一串串蟲跡,每一串都大同小異,實在難以分辨。好在吐蕃文源出天竺文字,沈宜秋做起來得心應手許多,只是兩相對照仍舊十分費時費力,尤其是剛開始時,有時要翻遍整部經文才能找到一個字。

  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過去,案邊的蠟燭幾乎燃盡,她也只破解出短短幾段。

  尉遲越審完曹彬與他幾名下屬,回到院中已近三更天。

  他以為沈宜秋早已就寢,步入庭中卻見窗紙中透出暈黃的燈光。

  尉遲越的心悸動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撩開門帷一看,卻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拓書、經卷與紙墨攤了一地。她手中拈著筆管,低垂著眼簾,秀眉微蹙,目光專注,似在經卷上找尋什麼。

  門簾一動,一陣風捲進屋裡,燭火動了動,她的影子也跟著搖曳了一下,太子的心神也跟著輕顫了一下。

  狐裘長長的出鋒拂著沈宜秋瓷白的臉頰,太子的心尖上也是一癢。

  沈宜秋聽見動靜起身行禮,揉了揉眼睛道:「殿下。」卻不知自己手上有墨,眼尾拖出長長一條墨痕。

  那模樣又好笑,又無端有些惑人,尉遲越的喉結動了動,偏過頭咳嗽了一聲:「怎的還未就寢?」

  又看了一眼書案,眉頭微蹙道:「此事太費神,留著讓旁人做。」

  沈宜秋知道,他口中的「旁人」便是他自己,這事只有懂天竺文或吐蕃文的人能做,可這些證據事關重大,他決計不放心假手於譯官,若是她不幫他,他定會等她睡著悄悄爬起來,通宵達旦地埋頭書案。

  她本來不必多此一舉,不過白看他一支劍器舞,就當投桃報李了。

  沈宜秋的目光閃了閃:「沒什麼睡意,閑著也是無事。」

  尉遲越哪裡會信,挑挑眉道:「騙人,平日那麼能睡,這幾日累成這樣,怎會沒睡意?」

  沈宜秋眨了眨眼,忽地莞爾一笑,促狹道:「妾今日一睹殿下舞姿,不由心馳神蕩,以至於夜不能寐……」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將她打橫抱起,向帳幄走去,低聲道:「小丸學壞了。」

  太子將她放在床上,欺身上去,薄唇若即若離地在她唇角磨蹭,卻不落到實處。

  與此同時,他的手穿過狐裘落到她的腰際,微微用力,隔著薄薄一層細絹緩緩地遊走。

  他掌心的溫度隔著織物抵達沈宜秋的肌膚,那般灼人,沈宜秋感覺有個鉤子將她的心提了起來。

  她不由微啟雙唇,呼吸漸漸急促——不知道為什麼,今夜的太子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以前兩人雖有親密舉止,但尉遲越的搓揉直截了當,沒什麼章法,與摸日將軍也沒差什麼。

  但今夜卻很不一樣,他彷彿有無窮的耐心,一邊廝磨,一邊推移,漸漸轉到她小腹。

  男人的手彷彿帶了魔,所過之處似火燒灼,又如春風吹化寒冰。

  微風捲起紗帳,搖曳紅紗外,燭焰漸低,漸低。

  熄滅的剎那,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婉轉低回的輕歎。

  尉遲越幾乎把持不住自己,用盡渾身的力氣將雙臂撐起,啞聲道:「孤去沐浴,你先睡。」

  說著拉過衾被將她罩住,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待男人走後,沈宜秋翻了個身抱住被子,長出了一口氣。

  太子這幾日在曹府到底經歷了什麼?簡直不敢細想。

  尉遲越方才抱著將信將疑的心將玉璜傳授的法門用上一二,不想牛刀小試便初戰告捷,心中十分震撼。

  不過再往下他便沒什麼把握了,玉璜小倌說過,女子構造遠比男子精巧,若說男子是棒槌,女子便是魯班鎖、九連環,且機括所在因人而異,須得察言觀色、望聞問切。

  尉遲越初出茅廬,自忖沒這般手藝,不敢貿貿然去攬活——萬一發揮得不好將人惹惱了,下一回恐怕不好啟齒。

  而且只是施展了三兩招,他自己已搭進去半條命,再繼續下去,他怕是要招架不住。

  一時又想起方才太子妃貝齒輕咬紅唇的模樣,那聲銷魂蝕骨的低吟彷彿縈繞在他耳畔,令他喉頭發緊,心鼓脹起來,簡直要撐破胸腔。

  太子在淨室一邊沐浴一邊靜思冥想,不覺待了大半個時辰,回到帳幄前一看,沈宜秋已經抱著被子睡著了。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鑽入被窩,將她摟在懷中,嗅著她頸間的幽香,萬籟俱寂,春潮褪去,唯餘一種靜謐的歡喜在帷帳間流淌。

  太子一行在慶州府逗留了兩日,尉遲越命人將曹彬及其同黨押解回京,將與此案無涉的官員放了回去。

  曹府一干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下人以及掠買良民的人牙子邱四、邱六兄弟各論罪收押,只等有司審判發落。

  尉遲越又遣人將那幾個被掠買來的少年送回原籍,似玉璜這等風塵中人,便還了身契,聽其所往。

  啟程當日早晨,尉遲越叫人將玉璜帶過來。

  玉璜一見尉遲越便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道:「奴家罪該萬死……」

  那日在夜宴上得知與他朝夕相處好幾日的啞巴便是太子,著實唬了一跳,想起自己連日來大放厥詞,不由心驚膽戰,忐忑了兩日,聽說太子要召見自己,以為大難臨頭,性命不保,此時匍匐在地上渾身戰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尉遲越卻道:「不知者不罪,請起吧。」

  玉璜以為自己聽錯了,旋即如蒙大赦,連連叩首:「謝殿下饒奴家一命,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家再生父母。」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這幾日的事……」

  玉璜會意,連忙賭咒發誓:「殿下放心,奴家絕不敢胡言亂語,若是漏出一個字,便叫奴家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尉遲越點點頭:「你有何打算?」

  玉璜被邱四買了去,如今邱四伏法,他的身契回到了自己的手裡,莫名成了自由身。

  太子又道:「如今你已拿回身契,不必重操舊業,孤與你些錢帛,你可回鄉置些田產,娶妻生子,或者盤間鋪子,做點小買賣。」

  玉璜一愣,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們做這一行,時常遇到一類悲天憫人的客人,總喜歡勸人從良,他與同伴將這些人視為冤大頭,只要編造一些悲慘身世,便能叫這些人大把掏錢,不必費什麼腰力便可賺得盆滿缽滿。

  不想太子殿下亦不能免俗。

  不過便是借他十個膽子,玉璜也不敢胡編亂造誆騙太子,想了想,據實道:「回稟殿下,奴家祖孫三代都操此業,並無什麼不足,奴家既不會耕種,又不會做買賣,也只能做這一行。」

  他眼珠子一轉,試探著道:「奴家想向殿下求個恩典,還請殿下莫要見怪。」

  尉遲越道:「你說。」

  玉璜大著膽子道:「奴家久聞長安平康坊盛名,心嚮往之,只盼有一日能在平康坊中立足,便不枉此生了。」

  尉遲越微微一笑,睨他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志向。」

  頓了頓道:「此事不難,孤吩咐下去,你即日便啟程去長安吧。」

  玉璜大喜,謝恩不迭:「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奴家何德何能……」

  尉遲越心道你的功勞大得很,只是這話不好說出口,他只是清了清嗓子道:「相逢一場,也是難得。」

  慶州的事告一段路,太子一行重新啟程。

  議和的日期本就迫在眉睫,在慶州耽擱五六日,他們的行程越發緊迫。

  尉遲越不敢再耽擱,一路快馬加鞭,晝行夜宿,六七日後便進入了旱海。

  所謂旱海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沙磧,放眼望去盡是黃沙,沒有水泉和溪澗川谷,也沒有郵傳和驛館。

  一行人晝間行路,夜裡便在沙海中安營紮寨,如牧人一般住在帷帳中。

  沈宜秋平日習個武都怕苦嫌累,尉遲越本來擔心她受不了這個苦,但進入沙磧後,她卻從未抱怨過一句。

  連男子都受不了風沙與毒日,她卻似渾然不覺,反而越發神采奕奕,彷彿那黃沙底下藏著靈泉似的。

  尉遲越很快明白過來,對她來說,靈州比長安更像故鄉。

  過了積石嶺,便是靈州南界了。

  一行人穿過鳴沙,又行數日,終於在三月初二黃昏抵達靈州城。

  靈州城是西北的交通要塞,瀕臨黃河,地平壤沃,胡夏赫連氏曾置果園於此,舊城在河渚上,隨水上下,從未陷沒。

  太子一行抵達時正值陽春,城中桃李爭妍,煙柳拂堤,「塞北江南」之稱名副其實。

  靈州官員照例出城迎接,將太子一行迎入刺史府。

  沈宜秋之父曾任靈州刺史,刺史府便是她曾經的家,不過回到家園固然欣喜,但物是人非,心中又別有一種愴然。

  她隨眾人一起穿過前院,這是阿耶曾經處理政務的地方。屋舍經過後來兩任刺史的修葺,已與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她還記得那時候阿娘病重,阿耶生怕她在後院鬧她,便將她帶到前院,讓她在自己書齋中玩,她閑著無聊,在他的書卷上畫貓兒狗兒,他見了也不生氣,待辦完正事便抱起她放在肩上,一路扛著她回後院。

  沈宜秋一步步走著,腳步漸漸發沉,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正出神,忽然有黃門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林待詔請隨奴來,殿下有請。」

  沈宜秋不明就裡,跟著那黃門徑直往前,走到尉遲越身邊。

  太子向伴駕的靈州官員道了聲失陪,低聲對沈宜秋道:「孤帶你去個地方。」

  沈宜秋跟著尉遲越穿過回廊,心中越來越訝然,太子從不曾來過這裡,卻似乎對刺史府的地形了然於胸。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院落前,沈宜秋感到眼眶一陣陣發酸——這正是他們一家三口所住的地方。

  阿娘西嫌刺史府的正院太大,房舍太幽暗,阿耶便順她的意,住在後園中一個小偏院裡。

  沈宜秋站在半掩的木門外,有些近鄉情怯,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尉遲越。

  太子向她點點頭。

  沈宜秋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將門輕輕一推,門軸發出輕輕的吱嘎聲。

  她跨進院中,不覺捂住嘴,睜大的雙眼中沁出淚來。

  夕陽的餘暉灑在小小的院落中,庭中一棵兩人環抱的大榆樹上榆錢累累,院中的八角井、低矮的房舍,都與她模糊的記憶漸漸重合。

  她走到榆樹前,輕輕撫摸粗糙的樹幹,彷彿在與一位老友打招呼。

  沈宜秋忘了時間,彷彿穿梭在回憶中,以為早已經忘卻的往事翻湧上來。

  她很快便發現這些房舍是新建的,堂屋的階石上沒有她記憶中的豁口,自東數第三根廊柱上也沒有她用小刀挖出的刻痕——這院子是有人按當年的模樣重建的。

  至於誰會大費周章做這些事,她轉念之間便明白了。

  就在這時,東廂門簾一動,一個老僕婦走出來。

  沈宜秋一怔,隨即認出來,失聲道:「嬤嬤?」

  她的乳母比記憶中蒼老了些,但仍是那慈藹的模樣,一見她便泣不成聲:「小娘子……」說著便上前抱住她。

  沈宜秋轉過頭,透過淚光看向尉遲越。男人倚在門邊,眼中含笑,靜靜地望著她。

  你失去的,我替你找回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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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上巳

  李嬤嬤回過神來,鬆開沈宜秋:「娘娘恕罪,民婦忘了規矩。」

  說罷向兩人行禮:「民婦李氏,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忙將她拉起來:「嬤嬤別多禮。」

  尉遲越對沈宜秋道:「謝刺史還在等著我,我先去前頭,你留在這裡歇息,晚膳孤叫人給你送來。」

  沈宜秋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一笑:「我就去片刻,不必依依不捨。」

  沈宜秋無可奈何,這人死性不改,一有機會便要占點口舌上的便宜。前一刻她幾乎感激涕零,後一刻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轉念一想,這廝雖然少年老成,但說到底才十八歲,心智稚嫩些倒也不足為怪。

  太子雖然說不用送,沈宜秋還是將他送到院外。

  兩人站在廊廡下,沈宜秋低聲道:「多謝殿下。」

  尉遲越挑挑眉,雲淡風輕道:「舉手之勞罷了,也值當謝來謝去。」

  沈宜秋知道他時刻都要裝出舉重若輕的模樣,也不戳穿他,抿唇淺笑:「無論如何,謝謝殿下。」說罷鄭重其事地斂衽行禮。

  她心裡明白,太子說得輕鬆,但找人並不容易。

  上輩子乳母被沈老夫人逐出府,她後來遣人查訪,甚至還請托在戶部供職的舅父,可到死也沒有查到乳母的下落。

  在爬滿葡萄藤的回廊下走了幾步,尉遲越停下腳步,轉過身,雙唇在太子妃的額上輕輕一觸,自然地執起她的手:「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今晚我們就宿在這裡。」

  頓了頓,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猴急,夫君去去就來。」

  沈宜秋臉一紅,便即抽出手,屈了屈膝蓋,轉身就走。

  背後隨風飄來男人的輕笑,她磨了磨後槽牙,不覺也笑了。

  自打在慶州刺史府兩人住在一起,太子便義無反顧地扯下了這層遮羞布,公然和他的「小男寵」雙宿雙棲。

  一眾官員不久前才見識過太子殿下的殺伐決斷,對他的私事哪裡敢置喙,只要兩人在一起,周圍人都自覺成了瞎子。

  沈宜秋回到院中,與乳母在堂中坐下。

  李嬤嬤仍舊難抑心中激動,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婢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與太子妃娘娘相見的一天。」

  沈宜秋拉起李嬤嬤的手,也濕了眼眶:「嬤嬤這些年去哪裡了?」

  李嬤嬤道:「那時候從沈府出來,奴婢回了靈州,沒多久男人死了,奴婢便改了名姓,在一戶康國商賈家做工,那家主人的女兒嫁回康國,奴婢便陪了去,這幾年一直在塞外。」

  「前陣子太子殿下的人找來,奴婢著實嚇了一跳。本來奴婢是要隨那中貴人回長安的,走到半道上得知殿下與娘子要來靈州,這便轉了道,倒比娘子早到了月餘。」

  沈宜秋恍然大悟,原來她已離開了大燕,難怪她遍尋不到。

  隨即她心裡一暖,尉遲越定是從哪裡聽說了她幼時的事,從那時便暗中著人尋訪。

  兩人敘了敘別後各自的經歷,沈宜秋道:「那時候真是對不住嬤嬤。」

  李嬤嬤道:「娘娘那時才幾歲,丁點大個小人兒,又能做什麼?嬤嬤不是沈家奴僕,老夫人遣走奴婢也是該當的,奴婢就是不放心小娘子剛回長安人生地不熟……」

  她拍了拍腦門:「看奴婢這記性,老是忘了改口,還小娘子小娘子的,娘娘別見怪。」

  沈宜秋道:「嬤嬤不用見外,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便是。」

  李嬤嬤笑道:「那可不成了,小娘子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可不能再小娘子小娘子的。」

  沈宜秋垂下眼簾:「嬤嬤笑話我。」

  李嬤嬤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嬤嬤是過來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是真心實意待娘子好。」

  她抬頭看了看樑柱:「聽那中貴人說,殿下重建這院子費了不少功夫,尋了當年那批匠作,又千方百計找到當年的圖,這才造得一模一樣。」

  「聽那中貴人說,殿下命人營建這院子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會帶娘子來靈州,更想不到娘子會見著。但是殿下說了,娘子得有個家。」

  沈宜秋心中有脈脈的暖意流淌,漸漸漫向眼底。

  李嬤嬤頓了頓道:「要是我們郎君和娘子泉下有知,不知該有多欣慰。」

  說到此處,兩人俱都黯然。

  靜默有時,沈宜秋握了握乳母的手:「嬤嬤能回來,我真是太歡喜了。對了,素娥還不知道嬤嬤在這裡呢,一會兒見了嬤嬤保準嚇一跳。」

  正說著話,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素娥與幾個宮人、黃門抱著行囊、篋笥走進院中。她一見院中的景象,便「啊呀」驚呼出聲。

  待見到李嬤嬤,更是驚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三人又一起敘了會兒話,刺史府的下人送了晚膳來,主僕三人就在院中用了膳。

  戌牌時分,尉遲越也回了院中。

  沈宜秋迎到廊下,從他手中接過氅衣:「殿下怎的這麼早回來?」

  尉遲越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孤不耐煩與他們應酬,再說明日還要早起。」

  沈宜秋一聽「早起」兩字,神色便緊張起來。

  尉遲越在她臉頰上刮了一下:「一聽早起就怕成這樣,放心,且不抓你習武,明日上巳,我們去城裡玩。」

  沈宜秋一聽這話,暗暗鬆了一口氣:「不會耽誤行期麼?」

  尉遲越道:「前些時日跋涉旱海,人馬都疲累不堪,在此休整一日正好。」

  頓了頓,一挑眉,義正詞嚴道:「孤豈是假公濟私之人?」

  沈宜秋憋著笑:「是,是,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說的都對。」

  尉遲越便去撓她咯吱窩,兩人一邊笑鬧一邊進了臥房。

  這是沈宜秋父母住過的院子,尉遲越不敢在此溫習玉璜夫子教授的功課,只是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觸了一下。

  沐浴更衣畢,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一日之間悲喜交加,早已睏倦,不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尉遲越側過身,鬆鬆地將她環在懷中,用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

  微弱的燭光被紗帳篩了一遍,如情人呢喃般溫柔。

  太子靜靜看了許久,不知怎的仍舊睡意全無。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披衣下床,推門走到庭中。

  夜涼如水,新月如眉。

  尉遲越緊了緊氅衣,在八角井的井沿上坐下,借著廊下風燈搖曳的火光環顧庭院。

  院子只有一進,一間寢堂,東西各一間廂房,三面圍以回廊,窗下栽著幾叢小竹和萱草,小小的院落一覽無餘,近乎乏善可陳。

  若是換了以前,他一定想不通沈三郎身為一州刺史,為何放著好好的正院不住,要偏居在這逼仄狹小的院子裡。

  可如今,他卻似已能體會岳父的心境。

  若非生在帝王家,能有這樣一方小天地,與小丸閒居,生一窩孩子,加上日將軍……

  他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回到屋裡。

  翌日清晨,尉遲越便將沈宜秋揉醒:「小丸醒醒,我們去河邊逛集市。」

  沈宜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床帷外一望,只見房中仍是一片幽暗,不由納悶:「河邊的集市也沒有這樣早的……」

  尉遲越已經將她從被窩裡拎出來,用自己的大氅將她一裹,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再不走,一會兒五郎醒了,又得叫他纏上。」

  沈宜秋哭笑不得:「帶著他一起去便是了。」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不行,帶著他我們便玩不成了。」

  洗漱罷,兩人換上在慶州時喬裝穿過的白衣士子衣裳,賈七、賈八和邵澤等幾名親衛扮作長隨,一行人便出了院子。

  到得外院,輿人將馬車趕來,尉遲越撩開車帷,一隻腳剛踏上車,便發現車廂角落裡有一團黑影。

  那影子動了動,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阿兄,阿嫂……你們來啦?五郎等了你們好久……」

  尉遲越臉一黑:「你怎麼在這裡?」

  尉遲五郎道:「今日上巳,我就知道阿兄肯定會想方設法甩脫我,與阿嫂兩人出去逍遙快活。哼,想得倒美!故此我天未亮便來車裡候著你們。」

  尉遲越惱羞成怒,便要將他扔下車,沈宜秋道:「殿下就讓五郎與我們一同去吧,人多熱鬧。」

  不等太子說什麼,尉遲淵已經叫起來:「阿嫂真好,阿嫂就是個活菩薩,我就知道你們家是阿嫂說了算,阿嫂的大恩大德五郎無以為報,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話未說完,額頭被他太子阿兄重重彈了一記,吃痛「哎唷哎唷」叫喚起來。

  尉遲越無法,只能帶著這討人嫌的累贅一起上路。

  一行人到得寧河邊,太陽才堪堪升到水面上,朝霞映得河水流光溢彩、絢爛如錦。

  寧州習俗,每到上巳前後,城中商賈便在寧河兩岸支起棚帷,當作店肆,斑斕的彩棚鱗次櫛比,又有人獨出心裁,賃了停泊在渡口的船隻,備上茶菓酒肴,便成了水上的茶肆酒館。

  彩棚舳艫相連十餘里,成了遠近聞名的水邊集市。

  他們到時時辰尚早,商販們正在忙著支棚張帷。

  一行人沿著河邊漫步,清寒的晨風裹著淡淡的水腥氣往人肺腑裡灌。

  尉遲淵忽然皺著眉頭抽抽鼻子,雙眼倏地一亮:「古樓子!」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都從冷風中分辨出一縷暖暖的香氣,是烙餅與羊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鼻子比孤的日將軍還靈。」卻也不由得食指大動,出門前雖用過些早膳,但清晨沒什麼胃口,只用了半碗粥,此時方才覺得餓了。

  一行人循著胡餅的香氣,尋到一艘畫舫,果見一個粟特人正在船尾烙餅,旁邊還有個胡女守著裝油茶的湯鑊,見了幾人眉開眼笑,大清早便開張,自是大大的吉兆。

  幾人要了兩個鼓樓子並幾壺油茶,讓店主將餅切成片,登上船,圍坐在一處,一邊飲茶吃餅,一邊看著河邊紛雜忙碌的景象。

  日頭漸漸升高,商販們已將貨物擺好,城中的士庶漸漸湧向水邊,一時間寧河兩畔人喧馬嘶,夾雜著淩亂的樂聲,好不熱鬧。

  尉遲越放下見底的茶杯,對沈宜秋道:「我們也去逛逛。」

  尉遲淵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指了對岸一處道:「那裡有戲臺子,咱們去看百戲!」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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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贈刀

  上了岸,尉遲淵便要過橋去對岸看百戲。

  尉遲越袖著手,嗤之以鼻:「長安又不是沒有,大老遠的跑來看百戲,呵。」

  睨了弟弟一眼:「真有你的,尉遲五郎。」

  話音未落,他一眼瞥見沈宜秋,見她雙眸亮閃閃的,似有期待之色,尉遲越這才想起,她自小受沈老夫人約束,在長安時大約沒什麼機會看百戲,便即改口:「靈州地處邊陲,風俗自與京都不同,此處的百戲不知有何獨到之處,去看看也無妨。」

  尉遲淵沖著沈宜秋一揖:「沾林兄的光。」

  說罷不等他太子阿兄教訓,朝著前方的黑渠橋飛奔而去,跑到橋頭,掐了一條柳枝,一邊走一邊時不時抽打一下石闌干。

  尉遲越在後面看著,沒好氣道:「手裡一刻不能閑著。」

  橋上人如織,車如龍。

  過了橋,所有人都在往戲臺的方向湧。

  尉遲越隔著袖子握住沈宜秋的手,低聲道:「跟著我,這裡人多,小心別走散了。」

  沈宜秋身著男裝,兩個男子在光天化日下手牽著手,怎麼看怎麼古怪,但沈宜秋卻任由他牽著沒抽回手。

  他們被人潮推擠,彷彿兩片隨波逐流的葉子。

  尉遲越索性將她圈在懷中,用雙臂隔出一方安全的天地。

  周遭人馬喧嘶,鬧到極處,又變作一種別樣的寧靜,尉遲越忽覺世上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心中湧起無限的柔情來。

  沈宜秋已經有些後悔了,又擔心走在前面的尉遲淵——這孩子雖精明,到底還是個孩子。

  好不容易擠到戲臺前,臺上正在演魚龍漫衍。

  只見一個身著紅衣的伎人搖動手中一串金鈴,一隻猞猁隨著鈴聲跳躍不休。

  忽然間,金鈴脫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河水中,說時遲那時快,猞猁也跟著「撲通」一聲跳下河去,潛入水底不見了蹤跡。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就在這時,猞猁入水處躍出一條紅鯉魚,那串金鈴便掛在鯉魚尾上。

  鯉魚在水面上跳躍不休,初時水珠四濺,不多時,水面漸漸起霧,霧越來越濃,直至將那尾鯉魚全部吞沒,鈴聲亦隨之息止。

  圍觀諸人凝神屏息,戲臺上的樂人拍擊起手鼓,鼓聲如雨漸密。

  沈宜秋從未看過魚龍漫衍戲,雖知是幻術,一顆心還是不自禁地高懸起來,忍不住抓緊了太子的手。

  尉遲越嘴角漾起笑意,湊到她耳邊道:「注意看,魚要化龍了。」

  沈宜秋雖從名字上也能猜個大概,但是叫他這麼說破,實在是有說不出的氣惱,轉過頭斜睨他一眼,低聲道:「殿下太欺負人了!」

  就在這時,濃霧忽然散去,一條八尺長的大金龍從水面中一躍而起,張牙舞爪,嘶吼著衝入青雲中。

  龍影消失在天際的同時,一串金鈴從天而降,伎人輕輕一躍,將金鈴接在手中。

  沈宜秋雙目圓睜,忍不住驚呼出聲。

  尉遲越叫她這沒見過世面的模樣逗笑了。

  伎人向人群團團施禮,圍觀眾人向臺上拋擲銅錢。

  沈宜秋也從腰間錦囊裡掏出塊銀餅子,便即往臺上扔,誰知她拋得低了,銀餅子台基上撞了一下,蹦入草叢裡,叫人眼疾手快地撿了去。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沈宜秋懊惱不已,又從錦囊中摸出一塊,使力往臺上扔,哪知道這回矯枉過正,扔過了頭,銀餅子直接從臺上飛過去,撲通一聲落進河裡。

  太子笑得前仰後合,沈宜秋惱羞成怒。

  尉遲越笑了一陣,方才從自己囊中摸出一塊銀餅子,往臺上一拋,只聽「鐺」一聲響,銀餅子剛好落在那伎人的錢箱裡,人群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沈宜秋又好氣又好笑,這廝臭顯擺的毛病怕是一輩子也治不好了。

  紅衣伎人牽著他的猞猁下了台,換了一個身著彩畫胡服、手執長劍的少年上臺,演的卻是跳丸舞劍。

  沈宜秋不等尉遲越拿丸字做文章,先下手為強道:「這劍法可比劉兄差得遠了。」

  尉遲越在她腰眼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敢笑話孤,來日要你好看。」

  沈宜秋被他掐了癢處,不敢再笑話他,認真看著戲臺上的表演。

  接著是踏搖娘、尋橦、舞馬之類尋常戲碼,都是沈宜秋上輩子看過的,不多時便沒了興致。

  尉遲越見她掩著嘴打呵欠,便道:「咱們去河市逛逛,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沈宜秋道:「五弟找不見我們怎麼……」

  話未說完,尉遲越已攬著她往人群外鑽:「趁著人多趕緊走,再晚又甩不脫他。」

  頓了頓道:「有侍衛跟著他,不用擔心。」

  兩人擠出人群,攜手沿著河邊緩緩而行。

  今日三月三,這河市的熱鬧比之長安市坊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因地處西北邊陲,有許多胡人,不時有拉著客人和貨物的駱駝打他們身邊經過。

  店肆主人都卯足了勁,有的用彩繒、絹花將自家的鋪子裝點得五彩斑斕,有的奏起龜茲、焉耆等地的音樂招徠客人。

  沈宜秋兩世為人,連長安的東西兩市都不曾逛過,對市集的印象還來自年幼時隨父母一起逛河市的久遠記憶。

  此時走馬觀花地看過去,只覺琳琅滿目、目不暇給,恨不能生出八雙眼睛。

  尉遲越一見她腳步慢下來,也不用等她開口,順著她目光看過去,見她正盯著什麼出神,便即低頭打開錢袋子,乖乖往外掏銀子和金子。

  不一會兒,兩人手中各捧了菓子糕餅盒,裡頭裝著花截肚、木蜜金毛麵、櫻桃煎之類的小吃。

  也有不少是西域才有的特產,伊吾的香棗,高昌的刺蜜,還有用石蜜和牛乳做成的乳糖,壓成小獅子、小老虎和小象的形狀。

  兩人一邊走一邊吃,渴了累了就隨便找家茶肆或酒肆,要一碗油茶或是酸甜的葡萄漿。

  尉遲越很快便看出來,太子妃對那些奇奇怪怪的舶來品特別感興趣,什麼水獺毛織成的獺褐、拂林的繡氍毯、康國的毛錦、大食的寶裝玉瓶子、安國的鴕鳥卵杯、于闐的瑟瑟珠、拔汗那的琉璃手鐲……拉拉雜雜一大堆,大部分都是替宋六娘、王十娘和邵芸等人買的。

  她喜讀書作畫,書畫鋪子更是不得不逛的地方,上好的猩猩血、昆侖黃和紫膠買了一堆,還有一堆看不懂的西域書。

  跟在後頭的賈七和賈八兩兄弟手提肩挑,儼然成了兩個貨挑子,最後實在拿不下,索性賃了頭駱駝,將貨物掛在駱駝背上。

  兩人一路且吃且逛,不知不覺日頭偏西,兩人的錢袋子都已經底朝天。

  沈宜秋在太陽底下走了這麼久,亦走得乏了,有些意興闌珊,正想打道回府,忽見前方有一爿賣胡刀胡甲和弓矢的鋪子,醒目處掛著十幾把金裝胡刀,她的目光落在一把錯金小胡刀上。

  尉遲越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那柄小刀六寸來長,玳瑁刀柄,刀鞘上鏨刻著薩珊樣式的立鳥和纏枝花紋,上面嵌著紅寶石、祖母綠和瑟瑟,乍一看與他幼時鍾愛的那柄小胡刀倒有七八成相似。

  嫡母說他年幼時曾執意要將自己珍愛的金刀贈給沈宜秋,可來龍去脈他卻記不太清楚了。

  太子心中一動,走過去,從掛扣上摘下刀,一摸那刀鞘,便知遠不如自己那柄精巧,薄薄一層鎏金下面,黃銅從刻花裡露了出來。鑲嵌在上面的紅寶石和祖母綠也不過是琉璃珠。

  他抽出刀,試了試刀鋒,倒是十分銳利。

  想了想問道:「什麼價?」

  那店主是個粟特大漢,一雙淺栗色的眼睛閃著精明的光,轉瞬之間便將來人的衣著、相貌、談吐、氣度一通合計,折算出這柄刀的價格,沖著他們伸出兩根肥短手指。

  尉遲越轉頭對賈七道:「借我二兩銀。」

  那店主瞪大了眼睛,隨即大笑起來,連連搖頭,將刀奪回去,作勢要收起來。

  尉遲越道:「如何?」

  店主操著一口蹩腳的大燕話:「客人,老漢,作弄。」

  拿過一張牛皮,用刀輕輕一劃:「寶刀。」

  又指那刀鞘:「紋樣,不同,每一把。」

  那對山貓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再次伸出兩根手指,扭了扭:「二兩金,不是銀。」

  沈宜秋難以置信,指著刀鞘上一處道:「這隻立鳥哪裡像鳥,活似一隻肥雞,翅膀還一長一短。這瑟瑟上還有裂痕。」

  便即去拉尉遲越:「這是坑人呢,劉兄我們走。」經過一天的歷練,她已經對貨物的價格有了大概瞭解,這柄胡刀要價二兩銀已算得黑心,二兩金就和搶差不多。

  不成太子卻巋然不動,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摩羯佩:「這塊玉值二十兩金,與你換。」

  那店主雙眼一亮,隨即猶豫起來,他做了三十年買賣,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冤大頭,反而疑心其中有詐。

  尉遲越懶得與他周旋,扔下玉佩,拿起金刀,往沈宜秋手裡一塞:「先拿著玩,回去給你換把好的。」

  店主在後頭一疊聲道:「客人,好眼光,寶刀,英雄……」

  沈宜秋握著那把不菲的胡刀,十分意難平,嘟嘟囔囔道:「那粟特人好生刁滑,這麼大一塊上好的於闐羊脂玉換這把刀,倒不如去搶……」

  尉遲越在她氣得鼓鼓的腮幫子上捏了一把:「不過一塊玉,有什麼稀罕的。笑一笑。」

  沈宜秋笑得比哭還難看。

  尉遲越在她髮頂上嗅了嗅,蹙眉道:「這是什麼味兒?」

  沈宜秋莫名其妙。

  尉遲越道:「哦,原來是銅臭味兒,這集市果真是逛不得的,我的金小丸玉小丸,逛完成了銅小丸。」

  沈宜秋轉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說話間,日頭漸漸往下沉,已接近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寧河宛若熔金,人馬漸漸稀了,有些商販急著歸家,已開始收攤,一場繁華行將落幕。

  沈宜秋想到明日便要離開故鄉,心中滿是眷戀。

  就在這時,尉遲越忽然握住她的手:「聽你乳母說,下個月初六是沈夫人忌日,你難得回一次靈州,當去祭掃一番。」

  沈宜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遲越接著道:「我同謝刺史說一聲,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院子,我留一千禁衛在靈州。」

  沈宜秋道:「這些精騎是護送殿下去涼州的,妾不可……」

  太子轉過頭睨她一眼,笑道:「怎麼,捨不得為夫?」

  沈宜秋垂下頭:「多謝殿下體恤妾,但是真的不用留那麼多人。」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再少孤不放心。」

  他將沈宜秋留在靈州,全她的孝心只是其一,此外,涼州去靈州千里,一路都是沙磧,艱苦自不必說,且此行雖是議和,但難保吐蕃人不會有什麼不軌之心。

  將她留在靈州,他才能高枕無憂。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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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分別

  翌日,太子一行整裝待發。

  尉遲越要先去朔方軍營地檢閱和勞軍,接著前往涼州。

  他執意留了一千精騎在靈州府,一眾親衛中弓馬、刀劍最嫺熟的賈氏兄弟也受命護衛太子妃。

  邵澤作為太子妃的表兄,自然也要留下。

  此外,牛二郎和五十多名隨他投軍的「山匪」也留在靈州,編入禁軍中。

  臨行前,尉遲越將賈氏兄弟、邵澤、牛二郎以及這一千精銳的將領,羽林中郎將周洵叫到跟前,看了眼沈宜秋,對眾人道:「爾等須不遺餘力護衛太子妃無虞,孤不在時,聽候太子妃差遣。」

  賈七賈八知道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在曹彬案中見識過太子妃的能為,當下鄭重其事地行禮:「僕等謹遵殿下之命。」

  牛二郎昨夜才得知太子的「男寵」原來是當朝太子妃,心中僅剩的一點芥蒂也煙消雲散,當即抱拳道;「僕就是不要命也一定護得娘娘周全。」

  尉遲越微微頷首,又看了一眼中郎將周洵,淡淡道:「周將軍還不曾見過太子妃吧?」

  周洵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沈宜秋行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態度頗為敷衍,雖稱不上倨傲,卻也絕不算恭謹。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見這年輕的武將膚色黝黑,直鼻深目,劍眉飛入鬢角,十分英朗。

  只不過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著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件脆弱又無用的珍貴瓷器。

  周洵的確對太子的決定頗有微詞,他並不知曉太子妃在曹彬一案中的作為,在他看來,太子打一開始就不該帶個婦人上路,非但無用,還徒增麻煩。

  萬一吐蕃人使詐,涼州生變,太子的安危怎麼辦?

  偏偏太子一意孤行,留下的一千人是精銳中的精銳,連他這個統帥也一起留了下來。

  他身為羽林中郎將,又是此次的行軍子總管,不能一路護送太子,卻要在此聽一個婦人差遣,同袍的心裡不知怎麼笑話他。

  莫說是他,麾下的兵士也不免憋悶。

  但是軍令難違,便是心中再不甘願,太子已經發了話,他也只好領命,向沈宜秋行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有怨氣,南北衙禁衛軍官多為勳貴子弟,周洵亦不例外,此人驍勇善戰,有勇有謀,又忠誠不二,只可惜一身傲骨,氣性大了點,大體上瑕不掩瑜。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待其餘侍衛出去,獨獨將他留下,鄭重道:「周卿,孤讓你護衛太子妃,便是將身家性命託付於你,你可明白?」

  周洵未料太子會這麼說,頗感意外,遲疑了一下道:「屬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尉遲越知道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叫他放下成見,只需讓他明白此任之重,令他不敢掉以輕心便可。

  待周洵辭出,尉遲越便即下令準備啟程。

  開拔前,沈宜秋一直將他送至城郊。

  尉遲越下了馬車,走到她跟前。臨別之際,似有千言萬語爭著從心底往喉間湧,卻堵著不知從何說起。

  沈宜秋斂衽行禮:「殿下珍重。」

  尉遲越低下頭凝視她眼睛,只見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陽下靜靜流淌的寧河。

  他幾乎忍不住要將她攬入懷中,抱上馬車帶走。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什麼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牽一牽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將鬢邊散髮別到耳後,只能看著她一縷髮絲隨風飛揚,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著自己將目光移開,低聲道:「相見有日,林待詔務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頭長揖:「僕恭送殿下。」

  隨行官員不明底細,只知道太子將「男寵」留在靈州,還留了一千精騎護衛,想什麼的都有,但是沒人敢說出口。

  尉遲越便也權當作一無所知,長長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後登上了馬車。

  尉遲淵朝沈宜秋擠擠眼:「林兄,等我從涼州給你帶美酒來。」

  話音未落,尉遲越撩開車帷探出頭:「說夠了沒有?」

  尉遲淵鼓了鼓腮幫子,無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車。

  沈宜秋站在道左,與留下的一眾將領、侍衛望著太子的車駕離去,馬蹄與牛鈴聲漸遠,只依稀看得見驛路上飛揚的黃塵,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驀地回過神來,對賈七等人道:「回去吧。」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朔方軍駐地。

  朔方軍總管羅繼業率眾將士出營相迎。

  尉遲越見營中將士軍容整肅,心下暗暗點頭。入了帥帳,他下令將帶來的羊酒財帛分賜眾將士,接著便向羅將軍等人詢問駐軍人馬的情況。

  正聊著,帳外忽有侍衛稟道:「羅將軍,長安有聖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貴人已到轅門外。」

  尉遲越與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對視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這幾年甚少過問邊關諸軍之事,這回繞過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軍總管下旨,不知又要鬧什麼⼳蛾子。

  羅將軍亦覺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們也蒙在鼓裡,目光微動,起身對兩人道:「殿下與李公稍坐,僕少陪。」

  說罷便整理武袍與襆頭簪導,出帳接旨。

  不多時,羅繼業手持聖旨折返。

  尉遲越看了他一眼,只見這戎馬半生的老將臉色沉鬱,眉間是化不開的憂憤。

  他的心便是一沉,面上不顯,仍舊若無其事。

  李玄同覷了眼太子的臉色,問道:「羅將軍,聖人有何吩咐?」

  羅繼業長歎一聲,將聖旨呈給太子:「殿下與李侍郎請看。」

  尉遲越接過,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差。

  饒是他養氣功夫極佳,眼中也難得露出幾分慍色,將聖旨遞給李玄同。

  李玄同一看,不由訝然:「聖人這……朔方軍和河西軍合兵二十萬開拔前往西州,這這……」

  羅繼業這時已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聖人此舉也並非難以索解,我大燕與吐蕃連年交戰,安西一帶烽火時燃,此次與吐蕃議和,聖人一來擔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圖謀,二來也是揚我國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話是這麼說,朔方軍外禦北狄,內衛京師,控地河兩岸千餘里,實乃塞上長城,一下子抽調十萬兵力前往西州,靡費且不說,朔方兵力空虛……」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打斷他道;「聖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當即會意,揖道:「殿下所言極是,僕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羅繼業的立場卻不好說,還是謹慎些為上。

  尉遲越將此事揭過不提,若無其事地轉了話鋒,與羅繼業聊起安西的局勢來。

  飲宴酬酢畢,他回到自己帳中,這才叫來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衛在帳外把守。

  尉遲越一邊煮茶,一邊問道:「眼下左右無人,李卿以為如何?可暢所欲言。」

  李玄同初時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時盡是無奈:「聖人此舉,實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遲越淡淡一笑,目光卻堪比帳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風:「孤早知曹彬的事不會就這麼算了,想著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想應在這上頭。」

  李玄同一算時日,皇帝下這旨意,當是在曹彬之事傳到長安之後。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鶴年的人,薛鶴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聲不響便處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別的地方找回場子。

  調遣大軍耀武揚威既伸張自己的權威,又威懾了吐蕃人,免得讓太子獨佔了議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複雜,原本還存著些許希望,指望太子上書勸勸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

  太子處置曹彬自是出於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裡,難免有邀買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軍務,說不定長安會生出什麼變故。

  李玄同與皇帝多年君臣,對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兩人同時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對視一眼,俱都苦笑了一下。

  李玄同只能道:「幸而突厥早已俯首稱臣,朔方軍尚餘二萬兵力,此外邠州亦駐有重兵,與靈州互為犄角,當可高枕無憂。」

  他明白太子的顧慮,開解道:「便有萬一,真有風塵之警,一千精騎可立即將太子妃護送到長安或是涼州,必不會有失。」

  聽了這話,尉遲越略微釋然,但想起遠在長安的皇帝,心便發沉。

  太子離開後,沈宜秋本以為自己會過上夢寐以求的愜意日子,但她低估了習慣的力量。

  自打這一世嫁給尉遲越,他們兩人從未分開超過三日。

  尉遲越在時,她總是暗暗嫌他煩人,恨不得他出個遠門,讓她好好鬆快幾日。可如今他真的走了,又覺有些空蕩蕩的,似乎連周遭都冷了幾分。

  太子離開的當晚,她躺在床上,竟然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

  沈宜秋安慰自己,自己不過是對那廝習以為常,用慣了的杯子不見了還會惦念呢,何況是個活蹦亂跳、會說會笑的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她不過是不能免俗罷了。

  思及此,她便釋然了。如此過得三日,一時的不適應果然緩解了,但心裡仍舊隱隱有些不舒服,彷彿掛著些什麼。

  沈宜秋便千方百計給自己找事做。

  她先是將那日在河市搜羅來的各色新奇玩意兒分作幾份,一部分寄到洛陽給舅父一家,另一部分則寄到東宮給兩位良娣。

  洛陽和長安不時有書信來,沈宜秋閒居無事,便憑著回憶將一路上的見聞寫下來,配上圖,寄給親友。

  此外,太子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給她寫信。

  太子的信時長時短,只要有長信到,沈宜秋不必拆,便知是五郎又闖了什麼罄竹難書的禍。

  尉遲五郎哪天安分守己,太子的信便只有寥寥數語,且筆調矜持,無非是:【今日渡過黃河,河水湍急,舟行顛簸,字跡潦草,望小丸見諒】、【黃昏至賀蘭山麓,見落日映照山巔積雪,甚美】、【今日入沙磧,名細腰沙,嚮導亦不知何故,難以索解,甚奇】……

  沈宜秋總是讀著讀著莫名笑出聲來。

  太子大約也覺自己的書信過於單調,過了幾日,信中便附了他親筆所繪的丹青。

  有時是沙磧中邂逅的粟特商隊,有時是連綿沙丘上的孤月,有時實在沒什麼可畫,便畫了個尉遲五郎寄給她。

  太子的畫技仍然沒什麼長進,沈宜秋靈機一動,想出個逗悶的法子。

  每當太子的畫寄到,她便遮住題款,先猜他畫的是什麼,十次裡總有八次猜不準,兀自笑得打跌。

  有太子的丹青解悶,又有乳母和素娥等人作伴,無聊時騎馬出城走走,小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不覺已入四月,城中繁花似錦,城外草原宛如一片碧綠的海。

  這一日,沈宜秋見乳母挽著竹籃要出門,知道她是要去市坊,她看了眼外頭的陽光,便想活動活動腿腳,對乳母道:「嬤嬤等等,我換身衣裳,和你一同出去逛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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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生變

  沈宜秋換上士子的白衣,叫上表兄邵澤,便與李嬤嬤一起坐馬車出了門。

  靈州城的市坊位於羅城之東,占兩坊之地,四周環繞市牆,東南西北各開二門。

  牆內有順牆小街通往四周貯存貨物的邸鋪。市場中有縱橫四街,中心建有市樓,市局與平准局便設於樓中。

  全市分為四大區,按所賣貨物的種類分為近兩百行,店肆以千計,要全逛完,恐怕三日三夜都不夠。

  沈宜秋一行到市坊南門外時,才堪堪過午時,市坊中已經人潮洶湧,時不時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從旁邊經過,駝鈴馬鈴與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沈宜秋先去書肆與筆墨鋪子逛了逛,買了些西域產的顏料和紙,接著便與李嬤嬤去乾果行,採買過幾日祭奠母親用的供品。

  幾人邊看邊走,經過一爿賣菓子蜜煎的鋪子,店主正在為一個客人秤林檎乾,忽然停下手裡的活計,沖著李嬤嬤道:「李大娘,是你嗎?」

  李嬤嬤停住腳步,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石三郎,你的鋪子搬到這裡來啦?」

  店主人迅速秤好貨,打發走客人,便即跑出來:「大娘什麼時候回靈州的?」

  李嬤嬤道:「回來月餘。」

  店主人又打量了沈宜秋一會兒,露出困惑之色:「這位是……」

  李嬤嬤道:「這兩位都是我們夫人娘家外甥。」

  店主道:「可是沈夫人?」

  一拍大腿:「我就說看著怪眼熟的,原來是沈夫人的家人。」

  「幾位且稍等片刻。」店主人說著返身回了鋪子裡,不一會兒便提著一大包東西出來,往李嬤嬤籃子裡塞:「剛從西州和沙洲來的乾果,一點心意,李大娘拿著。」

  李嬤嬤哪裡肯白受,便要付錢,店主道:「當年我惹了官非,叫縣令冤枉,多虧沈使君替我翻案,我這條命是沈使君救的,這點東西值當什麼。」

  店主的嗓門很大,兩人一通推讓,很快便引來其他店主和客人的圍觀,石大郎對著眾人道:「這位是沈使君夫人的家人!」

  眾店主一聽,都忙不迭地從自己鋪子裡包了東西,走出來往李嬤嬤籃子裡塞,竟將鋪子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來買東西的百姓也紛紛從自己的籃子、背囊中抓了剛買的東西往李嬤嬤籃子裡塞。

  李嬤嬤的籃子很快被塞得滿滿當當,眾人便將東西往幾人的手裡、懷裡塞。

  沈宜秋和邵澤都叫這場面驚得目瞪口呆,連聲道:「不能白拿諸位的東西。」

  可他們微弱的聲音很快便淹沒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稱頌中。

  「承光六年大旱,多虧沈使君開倉放糧,連自己府裡的米糧也拿出來接濟貧苦人……」

  「原先這市坊裡都是草棚,當年大火,燒死好幾百號人,沈使君到任以後都改了瓦屋,又開了水渠……」

  「沈使君建的學堂,貧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去聽講,夫子的束脩都是使君和夫人出的……」

  ……

  又有人問:「李大娘,使君家的小娘子回了長安可好?嫁人不曾?」

  李嬤嬤瞥了一眼沈宜秋,笑道:「我們小娘子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了,過得很好,多謝各位關心。」

  皇太子大婚的敕詔自然下達了天下各州府,但普通百姓多有不知太子妃家世身份的。

  一聽這話,周圍一片譁然,都道好人自有福報,也只有沈使君家的小娘子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沈宜秋嘴角不覺漾起微笑,回頭在給尉遲越的回信中提一嘴,不知他的尾巴要翹到哪裡去。

  更有熱心的大嬸大娘注意到沈夫人兩個眉清目秀的「娘家外甥」,殷勤問道:「兩位小郎君可有家室了,我們坊中有位小娘子,家世人品樣樣好……」

  沈宜秋和邵澤無可奈何:「某等已經定下親事,有勞諸位。」

  幾人被圍了小半個時辰,還是石店主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兩位小郎君和李大娘還有正事忙呢,都別擋著人家的道了!」

  眾人這才意猶未盡地慢慢散開。

  三人好容易從熱情的百姓中突圍,手中提著,懷裡抱著,再也拿不下什麼,集市也逛不成了。

  李嬤嬤無奈道:「以前就是這樣,我們刺史府的下人都不敢自己上集市。」

  她頓了頓,眼中淚光閃閃:「沒想到十多年過去,靈州的百姓還記著郎君和夫人的好……」

  沈宜秋亦是慨然:「阿耶常說,他在靈州六年,並無什麼值得稱道的功績,只是努力盡刺史之責而已,百姓的愛戴常叫他惶恐難安,愧不敢當。」

  三人一行說一行往坊外走,還未走到南門口,遠遠看見一人快馬奔來,有幾分眼熟。

  轉眼間那人到了近處,卻是賈七。

  賈七一勒馬韁,翻身下馬,匆匆向沈宜秋行了一禮,壓低聲音道:「林公子,周將軍請公子回府,有要事稟報。」

  沈宜秋見他一掃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間盡是焦灼,心不由一沉,知道市坊中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但還是按捺不住,小聲問道:「劉公子無恙?」

  賈七搖搖頭:「不是劉公子那頭出事,詳細情形屬下亦不知,周將軍只叫屬下來找林公子。」

  沈宜秋本以為是尉遲越在涼州遇到什麼不測,聽賈七這麼一說,心裡略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車前,上了馬車,便即讓輿人即刻驅車回府。

  回到刺史府,沈宜秋下了車,一刻也不敢耽擱,連一口茶都沒顧上喝,立即叫人去請羽林中郎將周洵。

  領命去通稟的黃門剛走到院門外,便撞上了周洵,原來他一聽說太子妃回府,便即匆匆趕來。

  周洵走進堂中,向沈宜秋草草施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見他目光沉鬱,雙眉緊鎖,便知絕非小事,定了定神道:「周將軍請坐,不知有何變故?」

  周洵道:「啟稟娘娘,末將接到軍報,突騎施大舉寇邊,大軍已至定遠。」

  沈宜秋一怔,旋即皺起眉頭,自從突厥向大燕稱臣,各部已經安分了幾十年,不久前的元旦還有突騎施使者前來進獻貢物。

  她一邊思忖一邊道:「如今是春季,又無旱災,北狄突然犯邊,甚是蹊蹺,莫非與這次的議和有關?」

  周洵未料她聽說北狄寇邊,沒有驚慌失措,卻與他正經討論起邊關局勢來,心中微訝,但他不耐煩與一個久居內宅的女流之輩討論正事,挑挑眉道:「娘娘不必過問這些,末將懇請護送娘娘儘快啟程回長安。」

  沈宜秋答非所問:「突騎施軍有多少人?」

  周洵的嘴唇繃成一線,煩躁溢於言表:「回稟娘娘,約有十萬之眾。」

  他以為太子妃聽見敵軍有十萬之眾,定會大驚失色,誰知她只是點點頭,神色雖凝重,卻未露半點慌張之色,甚至連手中的茶杯都是穩穩當當。

  周洵不覺有些疑惑,連他聽到軍報時都有些張皇失措,緩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轉念一想,這些深宅婦人大約不知道十萬騎兵意味著什麼。

  正想著,沈宜秋又道:「敢問周將軍,靈州城可有危險?」

  周洵急著點兵開拔,哪有閒心向一個婦人解釋這些事,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儘快護送娘娘回長安。」

  沈宜秋不以為忤,平靜地道:「請周將軍見諒,靈州是我半個故鄉,若不問個清楚明白,請恕我不能從命。」

  說著抿了一口茶,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

  周洵沉下臉盯著她,沈宜秋不閃不避,目光平靜而堅定。

  周將軍片刻後敗下陣來,只得耐著性子道:「朔方軍在靈武尚有兩萬兵力,北狄進犯,前去西州的朔方軍定會回救,邠州亦有駐軍,援軍半月便可至靈州。靈州城牆高城固,除了靈武的朔方軍之外,城中尚有州兵三千,只要守住半月,待援軍解圍便可。」

  沈宜秋凝視他一會兒,見他神色坦然,並無什麼隱瞞,便點點頭:「好,我們儘快動身。」

  周洵本以為要廢一番口舌,未料她這麼爽快便答應了,一時有些語塞,半晌才道:「末將這便回營整軍。」

  沈宜秋想留在靈州,但她也明白,自己這個當朝太子妃留在城裡,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禍。

  周洵說的這些基本屬實,與她對局勢的判斷基本吻合。

  翌日清晨,沈宜秋辭別了謝刺史,便與周洵統領的一千禁衛離開了靈州城。

  臨行前,沈宜秋派人將他們離開靈州的消息送往涼州,一來安尉遲越的心,二來也讓他瞭解自己的行蹤。

  一行人仍舊按原路返回,為免夜長夢多,周洵下令倍道行軍,四日後便抵達積石嶺。

  不斷有馬鋪的信使將最新的戰況送達周洵處。

  第五日早晨,大軍拔營,正要出發,沈宜秋見到周洵,發現他面容憔悴,滿眼血絲,心中便有幾分懷疑。

  戰況不容樂觀她是知道的,突騎施人一日便攻下定遠城,城中五千守軍全軍覆沒。

  敵軍奪了民夫糧草,便即繼續向西南奔襲。

  第二日,新堡守軍懾於敵人兵鋒,不戰而降。

  若是再輕易打下懷遠,再往前便是靈武了。

  沈宜秋佯裝不經意地問道:「周將軍,可是懷遠有消息傳來?」

  周洵目光閃爍了一下:「昨日懷遠城失陷了。」

  沈宜秋心往下一沉,他毫不遲疑便說出懷遠城失陷,定然有比這更壞的事情發生。

  她盯著周洵道:「周將軍,是不是靈州出了事?還請如實相告。」

  周洵只覺太子妃兩道目光彷彿兩柄利劍,將他整個人洞穿,他焦枯的嘴唇微微打顫,額上沁出冷汗。

  半晌,終於歎了口氣道:「回稟娘娘,昨夜靈武傳來消息,駐紮該地的朔方軍遭遇突騎施前鋒,在河邊交戰,已盡數覆沒……」

  沈宜秋臉色白了白:「為何不退守城中?」

  周洵咬了咬下唇:「朔方軍主將羅將軍隨大軍前往西州,留下的聲兩萬兵力由裨將竇奮統領,此人好大喜功,以為突騎施人長途奔襲,疲敝之軍不足為懼,便在河邊與之一戰,不過兩個時辰便潰不成軍,竇奮亦被斬於馬下……」

  沈宜秋道:「還剩下多少人馬?」

  周洵道:「退回城中的大約有兩千人。」

  沈宜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兩萬兵馬,縱然這人數有些虛,一萬六七總是有的,半日之內便被殺得只剩兩千人,酷烈可想而知。

  如今除了這兩千殘軍,便只剩下城中的三千州兵。這些州府兵極少征戰沙場,幾乎沒有什麼對敵的經驗,那兩千朔方軍剛剛遭遇一場屠戮,又沒了主將,恐怕已亂了陣腳。

  要守住十日,談何容易。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周將軍,我要回靈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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