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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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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迪•麥娜]攜手佳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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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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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7:42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2 18:09 編輯

  第十章
  
  站在一間巍峨堂皇的天主教堂入口,維琪的心情就像倫敦的天色一樣灰暗。教堂裡面擠滿了倫敦的名流貴族,維琪跟著查理慢慢走過甬道,覺得自己不像新娘,倒更像一隻待宰的羔羊,走向犧牲的祭壇。
  
  千百枝燭火閃爍中,她的藍色新娘禮服幽幽發光,彷彿飄浮在一片月光之海上頭。這和她以前看過的簡單寧靜的婚禮實在差太多了,大多數客人她都不認識。在最前面應該保留給新娘至親的位置上只坐了一位戴紫色頭巾的老婦人,可是維琪只瞥了她一眼,注意力就被聖壇上等待的人影吸引住了。
  
  樓上的唱詩班開始歌詠,然而維琪幾乎什麼也沒聽到。她的新郎穿了一身深藍色的禮服,他的臉孔半隱在陰影中,看起來好高、好陰暗;暗得就像她的前途。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維琪一步一步走向傑生,心裡一聲一聲地尖叫。
  
  我不知道,她沉默地回答自己。傑生需要我。
  
  那不是理由!她的心在狂喊。妳還有機會逃,轉身開始跑!
  
  我不能!她無聲地吶喊。
  
  妳當然能。趕快!轉身就可以跑了,否則妳會後悔的!我不能!我不能把他丟在這裡。
  
  為什麼?
  
  如果我這麼做,就太丟他的臉了——比他的前妻還嚴重!
  
  可是妳忘了妳父親說的話了嗎?跟一個不愛妳的人在一起是絕對不會幸福的。快!快跑!
  
  查理把她冰涼的手交給傑生時,維琪正苦苦地跟自己掙扎。她的身體繃得像一隻拉緊的弓,空著的那隻手捏緊裙邊,另一隻落在傑生鋼鐵般的手指裡頭的同時,本能地扭轉著,想要掙開他的掌握。他陡然轉過頭來,眼中的綠焰怒熊熊地警告她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下一瞬間,他的眼睛又恢復一片空白。他放鬆了她的手,望向總主教。
  
  他要阻止婚禮!維琪驚惶地想道。總主教正彎腰問道:「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大人?」
  
  傑生略一搖頭,張開嘴巴。
  
  「不!」維琪低語道,想要阻止傑生。
  
  「妳說什麼?」主教問道,責備地看著她。
  
  維琪拾起眼睛,看見躲在一層泠漠的面具背後,傑生深切的挫辱。「我只是嚇著了,大人。請你握住我的手。」
  
  
  他遲疑一下,搜尋她的眼睛,終於臉上的陰霾慢慢掃清。他握住她的手,慰藉地攏緊指頭。
  
  「現在,我可以進行了嗎?」主教矜持地問道。
  
  傑生抿抿嘴笑道:「請。」
  
  主教開始朗讀冗長的禱辭時,坐在新郎至親席上的查理歡喜得心臟都快爆炸了。然而眼風盡處,他卻瞥見另有一雙眼睛冷森森地盯著他。他陡然側過頭去,正撞見克雷蒙特女公爵一雙淡藍色的眼珠。查理身子一僵,旋即感到一股冷酷的勝利。他洋洋得意地轉過頭去,看著聖壇前面一雙璧人,他的佳兒佳媳。
  
  「凱琳,」他在心裡低語:「妳看見我們的孩子了嗎?他們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妳的祖母不讓我們擁有自己的孩子,然而我們終於能擁有共同的孫子了,親愛的……」查理低下頭去,不願讓對過的老惡婆看見他的淚水。然而女公爵自己早已老淚縱橫,早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凱琳,」她在心裡低語:「看看我做到的事。從前因為我愚昧的自私,不讓妳嫁給他,不過現在我終於讓你們擁有共同的孫子了。噢,凱琳,我能把全世界放在妳的腳下,卻不相信妳要的只是他……」
  
  聖壇前面,主教正在要求維琪重複誓言。維琪記起了他們的交易,她抬起臉面對傑生,盡量說得清楚而有信心。然而當她說到愛他一世時,傑生突然望向圓形屋頂,嘴角掛著一個嘲諷的笑意。維琪曉得他是在等待閃電,忍不住悶聲笑了出來,卻招得總主教不以為然地蹙起眉頭。
  
  禮成之後,維琪挾在查理和傑生之間,被擁出禮堂,面對八百名賓客強行扮出笑臉。查理站到一邊去和他的朋友聊天,沒有注意到包紫色頭巾的女公爵筆直走近維琪,對旁邊的傑生視若無睹。
  
  「妳知道我是誰嗎?」她衝著維琪就問。
  
  「很抱歉,恕我眼拙,」維琪微笑道。「可是,您似乎有些面善——」
  
  「我是妳的曾祖母。」
  
  維琪的手在傑生的臂上痙攣地縮緊。這就是她的曾祖母,拒絕給她庇蔭,毀了她媽媽一生幸福的人。維琪抬高下巴。「我沒有曾祖母。」她沈冷地說。
  
  這麼直截了當的否認帶來一種很奇怪的效果,女公爵帶著讚賞的眼光,嚴峻的唇邊居然有一絲笑意。「可是妳有,親愛的。」她幾乎是憐愛地說。「妳長得像妳媽媽,倔強的個性卻像我。」她搖搖頭,攔住正要反駁的維琪。「不——妳不必再否認我的存在,因為我的血液就流在妳的血管裡。妳媽媽的眼睛,我的固執——」
  
  「離她遠一點!」查理回過身,憤怒地攔住她的話。「給我滾開!」
  
  女公爵怒沖沖地瞪著他。「你最好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阿瑟敦,否則——」
  
  「否則怎麼樣?」查理咬牙切齒道。「不必威脅我,我現在擁有我要的一切東西了。」
  
  克雷蒙特女公爵從她的貴族鼻子下面打量他,一臉的得意洋灃。「你之所以有,因為我給你的,笨蛋!」她不再理既怒且驚的查理,逕自面向維琪,眼神立刻變得溫暖親熱。「等桃絲回來後,也許妳可以來克雷蒙特看看她,那裡離威克菲爾德只有一小時車程而已。妳不曉得,要把她跟妳隔開有多難,而那個小妮子隨便聽些流言,還差點壞了好事。」然後她又轉向傑生,臉色即刻端然。「我把我的曾孫女交在你的手上了,小伙子。我要你負責她的幸福,聽清楚了嗎?」
  
  「非常清楚。」傑生嚴肅地回答,眼角卻閃著莞爾的餘光。
  
  她銳利地掃視他平靜的面容,然後點點頭。「既然我們彼此已經瞭解,我就走了。」她抬高手腕。「你可以吻我的手。」
  
  傑生彬彬有禮地吻過她的手背之後,女公爵又轉向維琪,黯然說道:「我會太過奢望嗎,如果妳——」維琪幾乎聽不懂她的曾祖母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她決不會弄錯老婦人眼裡的愛——以及深切的後悔。
  
  「曾祖母。」她泣不成聲地撲進女公爵的懷裹。
  
  老夫人微微抽開身子,淺淺地笑了一下,又威嚴地瞪傑生一眼。「我打定了主意,非看到我的曾曾孫子呱呱落地是斷然不肯死的,可是既然我不能永遠活下去,我可不許你有任何拖延,小伙子。」
  
  「我一定優先辦理這件事,夫人。」傑生一本正經地說。
  
  「我也不許妳拖延,親愛的。」她警告她雙頰徘紅的曾孫女兒,又拍拍她的手,這才巍顫顫地扶著她律師的手臂慢慢離開了。
  
  還有許多客人擠在門口,等待傑生的馬車。維琪笑得嘴都快僵了,總算排除萬難,登上馬車。她的心思亂得沒注意到馬車轆挽往前走,等到她驚覺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好久都沒跟她的新郎說過話了。側過頭去,她看見的是一張冷冰冰的側影。傑生在生氣,她知道,氣她居然想臨陣脫逃,而且決不原諒。維琪已經負擔過重的感情又加上一層憂慮,她真怕自己已在他們之間造成一條無法彌補的裂痕。「傑生,」她怯怯地喚他的各字。「我很抱歉剛剛在教堂裡發生的事。」
  
  他聳聳肩,臉上毫無表情。他的沉默卻更加重了她的不安,正當她想再開口抱歉時,教堂的鐘聲突然響起,夾道出現歡呼微笑的村民,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捧著鮮花,紛紛擲向馬車。
  
  維琪驚喜地笑了起來,暫時忘記她的煩惱。當她發現威克菲爾德裝扮出一個花團錦簇的盛會,幾乎全村的人都到齊時,她的眼眶紅了。這才是她熟悉的夢。有一群愉快和善的朋友共享她的婚禮。而這一切都是傑生的巧思和細心,和他表面的冷漠完全相反的心思。車子在大門前戛然停止時,她轉過頭去,看見傑生眼底有兩朵的微笑,記起他說的用一個吻表示感謝的規矩。「傑生,謝謝你。」她低語,手抵在他胸前,極其溫柔地吻他。
  
  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把維琪拉回現實。「傑生,你打算下來把我介紹給你的新娘呢,還是要我自我介紹?」
  
  傑生轉過頭,立刻驚喜地跳下馬車,緊緊握住那人的手。「我還以為你下個月才會回來呢!」
  
  他說,這才轉過身去扶著維琪下車,把她介紹給方麥克船長。維琪一眼就喜歡上這個豪邁爽朗,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大漢,然而第一次以傑生妻子的身份示人,讓她不由自主地擺出來英國以後才學到的矜貴姿態。
  
  方船長察覺到她的態度,溫暖的笑容馬上隱去。「很高興認識妳,費夫人,」他冷冷地字斟句酌地說。「請原諒我的衣著不得體,因為我才剛下船就趕來了。現在,如果妳允許的話,我這個在海上漂流半年的人想回老窩去看一看了。」
  
  「噢,你不能走,」維琪說,自然地流露出她天性的熱誠。她看得出方船長和傑生交情不同,她希望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我先生和我為了這一天穿得太誇張了,」她笑道。「更何況,當我航行六個月之後,我最渴望的就是坐在一張不會傾斜搖擺的桌旁!我敢保證這裡的桌子會留在它們原來的地方。」
  
  方船長不確定地看了她一會見,終於仰頭大笑。「我很樂意留下來,請原諒我剛剛的……哦,遲疑。」
  
  維琪開心地點點頭,隨手拿了一杯酒,逕自去和第一天送她來這裡的那個農夫打招呼。
  
  方麥克望著她的背影,靜靜地對傑生說:「當我看見她在馬車裡吻你的樣子,我立刻就喜歡她了,傑生。可是最初她跟我打招呼的樣子好像根本沒在看我,我還以為你又娶了一個跟梅莎一樣目中無人的婊子呢!」
  
  傑生看著維琪輕易就和羞澀的農夫打成一片。「她一點也不會目中無人。我想她有一部份一定是魚,游到那裹都能悠遊自在。我的僕人崇拜她,查理寵愛她,而每個倫敦的公子哥兄都自以為迷戀上她了。」
  
  「包括你嗎?」麥克得意地說。
  
  傑生看著維琪飲完一杯酒,又取了第二杯。今天早晨,她之所以能夠走進教堂,是因為她假裝著他是安德。饒是如此,她都還企圖在八百名賓客之前臨陣脫逃。而像她那樣平常滴酒不沾的人,現在都喝了兩杯,顯然是為了痲痺今晚必須跟他上床的感覺。
  
  「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全世界最快樂的新郎。」麥克說,打量蹙著眉頭的傑生。
  
  「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傑生陰沉沉地說,開始去招呼那些他不知道名字的客人,把他們介紹給他已經後悔娶了的新娘。
  
  很快地,天色晚了。星空下的傑生站在一旁,看著他的新娘和麥克及其它人跳舞,獨獨避開他。連他們偶爾眼光交遇,維琪也立刻看到別的地方去。
  
  
  
  她已經喝了五杯酒了,傑生靠在一棵樹幹上數得真切。他真是不懂,為什麼普通的女人都那麼迷他,而他娶的女人卻痛恨他呢?梅莎要她看見的每一個男人,獨獨不要他。而維琪卻只要安德——好心、溫柔、沒種的安德。
  
  兩個女人唯一的不同是維琪是個更好的演員,傑生決定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梅莎自私自利,人盡可夫,然而他一直以為維琪是個天使……墮落的天使。當然,他本來不怪她,現在他怪了。他鄙視她無所顧忌地把自己給安德,卻逃避她的丈夫。幾分鐘前他建議該進屋去了時,她竟抖得像風中擺柳。
  
  傑生冷然地想道:為什麼他總是可以讓他的情婦欲仙欲死,而他娶的女人卻碰都不肯讓他碰一下?為什麼賺錢那麼容易,幸福卻那麼難得?把他養大的那個老巫婆顯然是對的——他是魔鬼的親生子,永遠與幸福絕緣。
  
  帶著鋼鐵般的決心,傑生朝維琪走過去,抓住她的胳臂。她驚跳了一下,彷彿被灼傷一般。
  
  「天色已晚,該進去睡了。」他說。
  
  即使在月光下,她的臉色也蒼白得像只被困住的小獸。「可是我一點也不困!」
  
  「好,」傑生刻意殘忍地說。他知道她懂,因為她全身又開始打顫了。「我們談了一項交易,」他苛刻地說。「不管妳覺得跟我上床是多可憎的事,妳還是得忠實履行合約。」
  
  他冷冰冰的口氣寒到她的骨髓裡去,維琪只能僵硬地點點頭,跟著他走進連接他的房間的新房。
  
  露茜覺察到空氣中一股不自在的沉默,很快地服侍她換上睡衣。維琪爬到床上,驚恐得止不住一陣陣寒顫。原先她希望能夠鎮定神經的酒現在卻讓她頭暈目眩,而且想吐。她但願自己沒碰它就好了。以前莫醫生就說過,她的體質天生不適合喝酒。
  
  最糟糕的是,她開始想起蘿茜的話。不久之後,她的血就會染在這些雪白的床單上。要流多少血?有多少痛苦?不能夠尖叫或退縮,維琪記起蘿茜的教訓。可是當傑生只披了一件簡單的晨袍,露出大部份的胸和腿,向她走過來時,她再也無法強作鎮靜。「傑生!」她喊了一聲,拚命往枕頭後面縮。
  
  「妳以為是誰——安德?」他用聊天的口氣說,伸手去解腰帶,維琪的恐懼變成了驚駭。
  
  「不要這樣,」她狂亂地求道。「一個紳士不應該當著女士的面脫衣服,就算結了婚也不應該。」
  
  「我想我們以前就討論過這點了,不過如果妳沒有記牢,我可以再提醒妳一次。我不是紳士。」他的手拉開繫帶。「然而如果我這不太紳士的身體冒犯了妳的尊嚴的話,妳可以閉上眼睛。另一個選擇是我上床後再脫衣服,可是那卻冒犯了我的尊嚴。」他脫掉晨袍,讓維琪張口結舌,瞪著他偉岸的身軀。
  
  當她閉上眼睛別過頭去時,傑生最後一點希望她會委順的願望也破滅了。他一伸手就把她緊捏住的床單抽走,跟著爬上床,無言地解開她的睡衣。
  
  雖然在盛怒之下,維琪美好的身材仍然令他抽了一口氣。成熟豐滿的穌胸、纖細的腰肢、渾圓的臀部,以及修長優雅的雙腿就像一尊完美的藝術品。在他的凝視下,那一片象牙色的雙頰染上紅暈。而當他的手試探地碰觸她的胸部,她的全身都蜷曲、僵硬。
  
  就一個有經驗的女人而言,她竟硬得像石頭似的。傑生考慮要不要先挑逗她,說服她合作。但立刻又把這個主意丟開了。她今天早晨在聖壇前差一點遺棄他,而且顯然無意忍受他的愛撫。
  
  「別這麼做,」她瘋狂地祈求,想要躲開他的手跳下床去。「你要害我吐出來了!」
  
  她的話像鐵釘筆直地敲進他腦裡,憤怒的黑潮立刻炸開來。傑生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翻到她上面去。「既然如此,」他低聲咆哮道。「我們最好盡快結束這場交易。」
  
  維琪感覺到他撕開她僵直的大腿,他緊硬的男性象徵抵著她。所有的噁心、恐懼、慌亂一齊湧了上來,讓她想跟他拚命。然而在心底深處還清醒的一個角落,她曉得他是對的,她必須服從他,遵守他們的約定。「放鬆點,」他在黑暗中尖酸地警告。「我也許不像妳親愛的安德那麼體貼,可是我也不想傷害妳。」
  
  他的話刺進她心裡,隨著他的身體進入她體內,帶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維琪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一聲慘叫,她的身體在他下面痙攣,滾燙的淚水沿著腮邊潸然滑落,抗議那個如此殘忍地對待她的丈夫。
  
  他的重量一離開她,維琪馬上滾到旁邊去,臉孔埋在枕頭裡面,哭得全身都在抽搐。「出去,」她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哽咽著喊道:「出去!」
  
  傑生遲疑了一下,終於翻身下床,拾起晨袍,走進自己的房間,然而她沈痛的啜泣聲卻一路跟了進來。他光著身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跌坐在梳妝台前,舉杯一飲而盡。
  
  他真是個傻瓜,居然相信維琪吻他時,的確是帶著溫暖的情意。她早就說過她不願嫁他,許久以前,她怎麼說來著?你是個冷酷、驕傲的怪物,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女人會嫁給你,你比不上安德的十分之一。
  
  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當真的。
  
  他怎麼會這麼傻,相信她的確是關心他。傑生把杯子放在梳妝檯上,頹然望進鏡中自己的影像,他的大腿沾有血跡。
  
  維琪的血。
  
  她的心也許屬於安德,可是她美好的軀體卻只給了傑生。他瞪著自己,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恨過自己。他嫉妒得太厲害了,居然沒有注意到她還是處女。天哪!他閉上眼□,沈痛的懊悔排山倒海而來。他對他的小天使做的事,就跟一個爛醉的水手對妓女的方式一模一樣。
  
  他想到她那麼乾澀緊繃,那麼脆弱瘦小,而他卻那麼殘酷地糟蹋她!他真的是他的繼母說的:魔鬼的親生子。
  
  他翻開抽屜,取出一隻絲絨盒子。這是他唯一知道的彌補的方式。鑽石會安憮她的創傷,女人為了鑽石可以原諒一切。
  
  ***
  
  早晨醒來,維琪就瞪著床頭的絲絨盒子,然後叭的一聲打開來。在耀眼的光華中,她咬得牙齒格格作響。那是一串很漂亮的鑽石項鏈,用細鑽鑲成不同的花卉形狀。她用兩隻指頭把它拎起來,彷彿那是一隻毒蛇一般,然後又狠狠地丟回去,昨夜受的委屈一下子全爆發出來。
  
  現在她懂得傑生為什麼老是要買禮物給她,要她用一個吻回報了。他是在買她。他以為她是可以買的——像碼頭上廉價的妓女一樣——不!不廉價,是昂貴的,然而還是妓女。
  
  經過昨夜之後,維琪已經傷透了心,再加上這串項鏈,她發現自己再也忍無可忍。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自己,相信他真的關心她、需要她。他才不關心、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要被愛,他也無愛可給。他說的,不是嗎?
  
  男人!維琪氣得蒼白的臉上又冒出一點紅暈。他們到底是怎樣的怪物——安德花言巧語騙了她,傑生以為他可以在床上蹂躪她,再用一條愚蠢的項鏈收買她。什麼鬼交易,她受夠了,她不幹!
  
  維琪從床上爬下來,忍住大腿間的痛楚,慢慢走進浴室。她要離婚,她決定了。她不要這種上床像個禽獸,下床以後,隨隨便便在她床頭丟一條珠寶項鏈的傖夫當丈夫。
  
  梳洗過後,她就一頭衝進傑生的臥室,他果然還在睡覺。她勉強按捺住想拿床頭的瓷器花瓶砸他的衝動,禮貌十足地說:「早安。」
  
  他倏地張開眼睛,露出警覺的表情,然後就笑了。「早安。」傑生沙啞地說,睡眼惺忪地看著她迷人地站在他眼前。鑽石的功效還真大,他對她的羞辱原來足以讓她殺了他的,她卻願意到這兒來跟他問早。他拍拍床邊的空位,溫柔地說:「請坐。」
  
  維琪正忙著思索如何切入正題,所以自動地坐了下來。「謝謝。」她客氣地說。
  
  「謝什麼?」他調侃道。
  
  那正是維琪需要的開端。「謝謝你做的每件事。就許多方面而言,你對我實在非常仁慈。我曉得我剛到你家時,你一點也不想收留我,可是你終究讓我留下來了。你替我買衣服,帶我去參加舞會,甚至還為我決鬥。然後你雖討厭教堂,卻給了我一個美麗的教堂婚禮,又邀了一群你不認識的人來赴宴,只為了讓我開心。謝謝你這一切。」
  
  傑生坐起來,懶懶地撫過她的臉頰。「不客氣。」他柔聲道。
  
  「現在我要離婚。」  他的手凍住了。「妳要什麼?」他惡狠狠地問道。
  
  維琪快要把十根指頭都絞斷了,然而她的決心不可更改。「我要離婚。」她盡量冷靜地說。
  
  「只是這個嗎?」他的聲音溫柔得可怕。傑生承認昨夜待她的確太惡劣,可是這實在差太多了。「結婚才一天,妳就要離婚?」
  
  維琪看見他亮閃閃的綠眼中一點怒焰,急遽地站起來,卻被傑生一把扣住手腕按回去。「別跟我比力氣,傑生。」她警告道。
  
  在他面前的不是昨夜那個柔弱的孩子,而是他不認識的一個冷淡盛怒的美文。他嚥住道歉的話,反而說:「妳太荒謬了。過去五十年來,英國的離婚案件寥寥可數,我們決不可能離婚。」
  
  維琪猛然把自己的手拔出來,退到他可及的範圍之外,驚怒得胸膛起伏不已。「你是個禽獸!」她嘶聲道。「我才不荒謬,我不想給人家當作禽獸般對待!」
  
  她轉身回房,砰的關上門,然後落了閂。
  
  她才走幾步遠,就聽到門板被撞裂的響聲。霍然回過頭去,傑生撞開房門,一張臉白得嚇人,咬牙切齒地站在門口瞪著她。「只要妳還有一口氣在,就別再對我鎖上一扇門。」他咆哮道。「而且別再用離婚威脅我,這座房子是我的財產,根據法律妳也是我的財產。懂了嗎?」
  
  維琪本能地點點頭,實在是給他嚇壞了。他掉頭就走,把她丟在房裡,猶自哆嗦不止。她從沒見過一個人類有這樣的火氣。傑生不是禽獸,他是一隻發狂的猛獸。
  
  她僵在那兒等著,聽見他乒乒乓乓拉開衣櫃的聲音,幾分鐘後,他的門砰的帶上,她曉得他下樓去了。維琪慢吞吞地走回床邊坐下,這一坐就是一個鐘頭,而她還是想不出該怎麼辦。這一生她就這麼給陷住了,傑生說得沒錯——她是他的財產,就像他的房子和馬匹一樣。
  
  她想要離婚實在是逼急了的想法,慢慢冷靜下來之後,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她非得等到給傑生養一個兒子之後才能自由,而那時她還是走不開,因為她勢必不會把自己的親生骨肉留下來不管。
  
  維琪茫然地環視豪華的寢室,看起來她非得學著適應她的新生活不可了。然而另一方面,她要設法讓自己活得好一點,走出房屋去結交朋友,關懷他人。薛維琪從來不是那種自憐自傷的人,她也不準備從現在開始當。
  
  所以當滿臉懼色的露茜走進來要整理房間時,看見的是她強顏歡笑的女主人已經穿好一身騎馬裝。
  
  「露茜,」維琪微笑喚她。「妳能找個人幫我準備一輛輕巧些的馬車嗎?再讓廚房幫我盛幾籃昨天宴會沒吃完的東西,我要帶走。」
  
  「可是,夫人,」露茜遲疑著說。「天氣轉壞了,待會見可能就會有暴風雨,妳自己看看天色有多暗。」
  
  維琪望出窗外陰沉沉的天空。「雨應該不會一時就下,」她近乎絕望地說。「我待會見就走。哦,大人走了嗎,還是在樓下?」
  
  「他剛剛吩咐備馬,出門去了。」露茜有點奇怪地答道。維琪暗暗鬆口氣,她現在實在沒有勇氣和傑生碰面。
  
  她下樓時,馬車和食物都準備好了。諾普看見她不聽勸,硬要出去,有點不高興地問道:「我要跟大人怎麼說呢?」
  
  維琪轉過身,讓他幫忙披上披風。
  
  「告訴他我說再見。」她輕輕地說,走向車道上等著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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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維琪走沒多久,就發現自己低估了風勢和天氣。挾著雨絲的勁風迎面掃過來,她那匹柔順的馬匹幾乎吃不住。維琪控緊韁繩,只希望能趕在翻車之前,抵達村裹第一戶人家。她是送吃的來給他們的,昨天她新認識好幾戶貧寒的農家,她曉得這些東西對他們不無小補。
  
  然而雨勢越來越大,逼得維琪不得不在她看到的第一幢小屋門前下車。她把馬繫在屋簷下,提著濕淋淋的裙子,走到門口去敲門。
  
  幾幾分鐘後,門被拉開,方麥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孔襯著身後一盆爐火露出來,顯得分外可親。「費夫人?」他詫異地喊了一聲,趕快把淋成落湯雞的維琪拉進屋裡。妳在這種天氣出門幹什麼?」
  
  「游……游泳。」維琪牙齒打顫地開玩笑,可是她的嘴唇都凍成青紫色了。
  
  「妳必須換掉這身濕衣服,」他說,匆匆地走進裡屋,取了一套衣服出來。「趕快進去裡面換了這個。別跟我說女人不能穿男人的衣服那套蠢話,也不必擔心傑生會不喜歡看見妳穿我的衣服。我是看著他長大的。」
  
  維琪反抗地抬起頭。「我才不在乎傑生怎麼想,」她說,止不住話裹反抗的口氣。「我不會為了他而把自己凍死,或者為了任何人。」她及時加了一句以沖淡自己沖沖的口氣。
  
  方船長瞥了她古怪的一眼,點點頭。「好,很理智的想法。」
  
  「我如果夠理智的話,就不會在這種天氣出門了。」維琪苦笑了一下,試圖掩飾她的沮喪。
  
  當她從裡屋出來後,方船長已經把她的馬牽進穀倉,爐旁的桌子上放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方船長點了一管煙,靜靜地看著她落坐,端起杯子。「為什麼呢?」他問道。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留在家裡?」
  
  維琪強笑了一下,聳聳肩。「我要帶些食物給幾家貧農,昨晚宴會還留下很多東西。」
  
  「妳何必非選這種天氣出門不可呢?」方船長含蓄地說。「我真奇怪傑生竟沒堅持妳留在家裡,他現在一定很擔心。」
  
  「他說不定連我在不在家都不曉得呢!」或者就算知道,也未必在乎,維琪哀傷地想道。
  
  「費夫人?」
  
  他的口氣裡面有種奇怪的東西,讓維琪悚然心驚。她不想談下去,卻發覺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什麼事,船長?」她警覺地問道。
  
  「今天早晨我看見傑生了。」
  
  維琪的心直往下沈。「噢,是嗎?」她想傑生會不會來跟他的老朋友討論他們的婚姻。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跟她過不去?
  
  方船長顯然察覺到她的心情,因為他接著解釋道:「傑生擁有一組船隊,我是其中一艘的負責人,他來跟我討論最近一趟航程的利潤。」
  
  維琪抓住他的話頭,想把注意力轉開自己身上。「我倒不曉得傑生居然懂得航海的事。」她輕快地說。
  
  「這倒奇怪得很,妳嫁給他,居然不曉得妳的丈夫有好些年的功夫都耗在船上。」
  
  維琪直直地瞪著他。就她所知,傑生是一個典型的被寵壞了的英國貴族——傲慢、世故、富有。他跟別人唯一的區別是,他花很多時間在書房工作,而她認識的其它貴族好像都只會吃喝玩樂。
  
  「也許妳就只是對他的成就不感興趣?」方船長繼續問道,他的態度突然變得森冷嚴峻。「那麼妳為什麼嫁給他呢?」他自問自答。「財富、權勢、社會地位,現在妳都有了,為什麼妳還要離婚?」
  
  「我什麼也沒有,」維琪喊道,把杯子一放,猛然站了起來。「我自私,我貪婪,我愚昧,可是我還不至於絕望到坐在這兒聽你罵我。」她忍住淚水,轉身就要回寢室去換回她的衣服。
  
  然而方船長也跟著站起來,攔住她的去路。「我要先確定妳是不是真的自私、貪婪或者愚昧。」他的口氣依然直率,可是看著她那張柔弱姣好的臉龐,他的眼神溫和了許多。「昨天妳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妳眼中的笑意,也看見妳對待其它村民的樣子,我就知道妳是一個罕有的美好的女孩子,一點也不自私或愚昧。」他伸手環住她顫抖的肩上。「哭吧!維琪。把妳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維琪拚命眨著眼,不知道要如何應付自己紊亂的感情。她已經學會如何面對敵意和悲劇,然而慈祥和體諒好像是前生的記憶,今生突然來訪,格外地讓她心酸難過。她終於靠在船長肩頭,把一肚子委屈全都哭了出來,然後絮絮叨叨地從她父母的死說到傑生冷酷的婚姻交易,以及她為什麼答應嫁他。當她結束後,她覺得舒服多了。
  
  「所以,」他說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儘管傑生的求婚一點也不客氣,儘管妳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妳還是覺得他需要妳?」
  
  維琪擦擦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顯然太自不量力。可是當我們一起站在擁擠的舞池中,有時我真會覺得他很寂寞的樣子。而且查理舅舅說他需要我。不過我們都錯了,傑生分明不需要任何人,他只要一個兒子。」
  
  「妳錯了!」方船長用一種決然的口氣說。「傑生從一出生就需要像妳這樣的女人。他需要妳撫平他的創傷,需要妳教會他愛與被愛。如果妳多瞭解他一點,就會懂得我說的話。」麥克說罷,走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端到維琪面前。「我打算把傑生的事全部告訴妳,不過在我開始之前,我建議妳先喝了這個,妳需要的。」
  
  維琪聞到濃烈的酒味,就先皺起了眉頭。然而當她看到船長沉重的臉色,這才發覺真正需要酒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我要告訴妳的事是只有我知道,而傑生顯然不願意告訴妳的事。」船長嚴肅地說,果然先喝了一大口酒。「傑生就像我的兒子,我實在不想洩漏他的隱私,然而我又覺得非讓妳知道不可。」
  
  維琪不自覺地握緊酒杯,緩緩搖頭。「也許你不該告訴我任何事,船長。我跟傑生處得不太好,只怕那一天我會拿你告訴我的事去傷害他。」
  
  麥克陰鬱的臉上微露笑容。「妳不會這麼做的,我知道。妳身上有一種溫柔的力量,讓妳會成為傑生最理想的妻子,我還是這麼認為。」
  
  他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開始。「第一次我看見妳丈夫的時候,我人在德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替德裡一名富商的船隊工作。有一回跑完一趟船回印度,奈貝爾邀請我和幾個船員到他家裡去玩。
  
  「我去的那天非常熱,結果我又在半路迷途,最後竟撞到貧民窟裡頭。印度的貧民窟之髒亂,遠不是妳所能想像的。無論如何,我還是往前走,希望能找到一個英國或法國人問問路。
  
  「後來我在路邊看見一群人圍著一間房子,我一時好奇也探頭過去,看見那間房子的門前掛著一個十字架。我想那大概是間教堂,可能會有英法傳教士,就擠了進去。」
  
  「我擠過上百個衣衫襤褸的印度人,終於看見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指著一個站在講台前的小男孩痛罵,罵他是魔鬼,『淫逸的種子』,然後揪著那孩子的頭往後扯。
  
  「我很驚訝地發現那竟是個白人小孩,而那個女人繼續吼道『看看上帝的復仇』,一把將那個孩子的背轉到前面。當我看到所謂『上帝的復仇』時,差點吐了出來。」
  
  方船長清楚地吞了一口口水。「維琪,他的背給打得慘不忍睹,青青紫紫地數都數不清有多少鞭痕。從上面鮮明的血跡看起來,她才剛剛揍完他。
  
  「我就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瘋婆子叫小孩跪下來,求上帝的原諒。那個孩子直直看進她眼裡,不說話,也不動。她又狠狠地抽他好幾鞭,硬生生地把他抽跪在地上。孩子望著前面,不肯說話。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裹面是乾的,沒有一點淚水。可是我的天,那裡頭的痛苦我簡直看不進去。而那個女人還在打他,逼他求上帝的原諒。」
  
  方船長的面孔扭曲變形。「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對眼睛有多痛楚,」他低語。「或者有多綠。」
  
  匡啷一聲,維琪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她的臉色頓時慘白如紙,一隻手掩著嘴,按住一聲慘呼。然而方船長置若岡聞,完全沈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那個小孩終於開口祈禱,可是瘋婆子還不滿足,她塞給他一個木碗,要他一個一個去跪在那些印度窮人面前,吻他們骯髒的長袍下襬,求他們的原諒。」
  
  「噢,不!」維琪呻吟道,把臉埋進手掌中,想要揮去那幅可怕的景象。
  
  「我幾乎快瘋了。看到自己的同胞受到這種殘害,我簡直想找人拚命。等到男孩捧著裝了些銅幣的木碗回到瘋女人身邊後,我把她拖到一邊,要她把男孩賣給我。我說我正想找這麼一個出氣筒。」
  
  方船長把視線從遠處拉回來盯住維琪,臉上露出一個陰慘的笑容。「那個女人是真的瘋了。她的丈夫死了一年,她很需要錢用。可是當我把跑了半年船的血汗錢都掏給她時,她卻把錢往空中一灑,不住地狂喊說那是上帝的恩賜。她完完全全瘋了。」
  
  維琪的低語幾近懇求的口氣。「你想在他父親死前,傑生的日子會好過些嗎?」
  
  「傑生的父親還活著,」方船長生硬地答道。「他是查理的私生子。」
  
  整個房間開始天旋地轉。維琪死命地咬緊下唇,把那股暈眩的感覺硬壓下去。
  
  「妳發現自己嫁了一個私生子,所以才這麼難過嗎?」他問道,注視她的反應。
  
  「你在胡說些什麼?」維琪憤慨地嚷道。「查理國王不是有三名私生子都位極人臣嗎?傑生有什麼可恥的?」
  
  「妳真可愛。」船長柔聲道。
  
  「你能告訴我其它有關傑生的事嗎?」她問道,心頭漲滿酸楚的同情。
  
  「其它的事就沒那麼要緊了。我把傑生送到我的老闆奈貝爾那裡去。他在那裡當學徒,管吃管住,可是沒有工錢。我沒見過那麼聰明的孩子,短短幾年後,他把該學的都學了個透澈,從跑船到交易,樣樣都是頂尖的。」
  
  「奈貝爾沒有子嗣,他把一切都傳給了傑生。當他死時,傑生用盡一切方法想救他,甚至對著他的嘴吹氣。全部的人都當傑生瘋了,可是妳看,傑生實在愛那個老守財奴。他傷心了好久,就是沒掉過一滴淚。」麥克安靜地說。「傑生沒有法子哭,養他的那個巫婆讓他相信『魔鬼』是沒有眼淚的,而且他越哭她就打得越凶,這些都是後來傑生一點一滴透露的。
  
  「無論如何,他繼承了奈貝爾的遺產,而且經營得更好,到後來他已是德裡的首富。」
  
  方船長歇下來,沉默地望進火焰,維琪接口道:「然後他就結婚了,是不是?我也是幾天前才知道這回事的。」
  
  「是的,他結婚了。」麥克答道,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是另一個悲劇的開端。傑生那時還太年輕,他娶了一個英國官員絕色的女兒,而梅莎則是為了錢嫁給他。梅莎是個天生的婊子,她大半輩子的時間都花在從一張床換到另一張床上頭,可是當她發現傑生是個私生子以後卻怒不可遏,認為他玷污了她的身份。很奇怪的道德標準,不是嗎?」
  
  「的確!」維琪同意道。
  
  「傑生很快就對她死了心,不過梅莎替他生了一個兒於。為了這一點,他才繼續供養她,卻壓根兒不管她是在幹什麼。」
  
  維琪還不知道傑生曾有過一個兒子,她立刻坐直身子,瞪大眼睛,震驚地聽著麥克說下去。
  
  「傑生疼那個孩子入了骨,他甚至為了傑米答應回到英國,重建費家的宅第,給傑米一個美麗的王國。誰知到頭來,這一切還是一場空。有一回傑生到蘇格蘭去辦事,梅莎和她的情夫私奔,還把小傑米也帶走,結果在海上遇到風暴,三人全都遇難。」麥克吞了一大口酒,喉頭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著。「我是第一個把這個悲劇告訴他的人;我哭了,」他嗄啞地說。「可是傑生沒有哭,他哭不出來。」
  
  「方船長,」維琪哽著嗓子說。「我想回家了,天色這麼晚,傑生一定很擔心。」
  
  船長的臉上換去憂傷的神色,一絲微笑浮上唇角。「好主意,」他說。「不過在妳走前,我還想多說幾句話。別讓傑生的外表把妳騙了。我看見他看妳的眼神,他也許已經愛上妳了。維琪,讓妳自己去愛他,我知道妳願意的,同時教會他如何去愛妳。傑生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他把感情埋得很深,所以他的愛也格外豐富深刻。不過首先妳得讓他信任妳,一旦他學會愛妳、信任妳時,他會把全世界都放在妳面前。」
  
  船長答應把食物送出去,並堅持要送維琪回家,他說最近路上不太平靜,村裡有一個女孩晚上一個人出門,結果清晨被人發現浮屍在河上,雙手反綁在背後。不過他只送到威克菲爾德莊園門口,沒有進去。他在黑暗中對維琪說:「如果傑生回來了,發現妳不在,他一定非常擔心和憤怒。」
  
  維琪點點頭,瞭解他的意思。如果傑生發現是方船長送她回來,今天的事勢必瞞他不住。而如果傑生知道她知道他的過去,他一定不會原諒她。現在還不會。
  
  ***
  
  傑生回來了,而且非常生氣。她一進門,就聽見他在書房大吼的聲音。她急著想見他,卻又怕見他。當她站在書房門口,就看見傑生背對著她走來走去,身上的襯衫又縐又濕,靴子滿是泥濘。旁邊站著六個僕人,一個個面無人色。
  
  「你們就這麼讓她走嗎?」傑生衝著六個人咆哮。「讓一個情緒激動的弱女子帶著足夠吃一個月的食物,獨自冒著風雨出門,居然沒一個人有腦袋攔阻她?」他不等待回答,凌厲的眼神筆直射到諾普身上,後者就像一個威嚴的人站在一頭怒獅面前,準備迎接可怕的命運。「你說她怎麼說來著?『告訴他我說再見』?一個新娘離開家裡,叫人跟她的丈夫說再見,」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覺得他媽的奇怪透頂嗎?」
  
  「當時的情況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奇怪,」諾普硬著頭皮回答。「我以為……以為夫人和大人有點……不和,因為大人今早出門時好像不甚……不甚愉快的模樣。」
  
  「真遺憾你沒有『以為』她是要離家出走而設法阻止她。」
  
  維琪後悔得要死。傑生以為她離開他了?而像他那麼驕傲的人,居然會在下人面前承認這種事,他一定是氣壞了。她做夢也沒想到傑生會有這種結論,可是現在她知道梅莎的事,她完全能夠體諒他的心情。她決定挽救他僅餘的尊嚴,很快地走到他身邊去。「諾普才不會傻到以為我想離家出走,大人。」她輕快地說,搭上傑生的手腕。
  
  傑生刷地轉過身來,他轉得那麼急,差點撞倒她。而在那一剎那,他眼裡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表情,但下一瞬間又變成了暴怒。「妳到底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他吼道。
  
  維琪同情地看了旁邊六個僕人一眼,故意說道:「你當然有理由責備我,不過我希望你不要當著下人的面發火。」
  
  傑生板緊了臉,硬梆梆地點個頭,遣散那幾個好像剛從斷頭台下來的僕人。等到門一關攏,他的怒氣立刻爆發出來。「妳這個白癡!我差點把這附近的山都踩平了,妳知道嗎?」
  
  維琪注視那張英俊而陰鬱的臉龐,看見的卻是一個骯髒無助的小男孩為了他的「邪惡」挨鞭子。一股溫柔情緒升上她的喉頭,她想都沒想就把一隻手掌覆在他頰上。「我很抱歉。」她俏聲道。
  
  傑生陡地閃開,眉毛聳得高高的。「為什麼?」他刺聲道。「為了那些還在找妳的人嗎?」
  
  「我抱歉你以為我離開你了。」維琪顫著聲音說。「我決不會那麼做。」
  
  他轉過身去,背朝著她,聲音裡全都是諷刺。「昨天妳在教堂打算離開我,今天早晨妳又要求離婚,現在妳卻跟我說妳決不會離開我,是我聽錯了呢,還是妳說錯了?」
  
  雖然他的話那麼冷漠,維琪還是聽出他話裡的辛辣。她的心沈了下去,他真的非常在意婚禮上那一幕。
  
  「大人——」她柔聲開口。
  
  「拜託!」他迸出話來。「別叫我大人,也別這麼卑躬屈膝的,我最恨人家搖尾乞憐。」
  
  「我不是在卑躬屈膝!」她說,然而她的心裡看見的卻是那個在鞭打下跪倒的孩子。她必須先清一清喉嚨才能說下去。「我只是在說今天我出去是為了帶那些食物給幾家農戶。我很抱歉讓你操心,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他瞪著她,眼裡怒意盡消。「妳想怎麼做都可以,維琪。」他疲倦地說。「這樁婚姻是我畢生所犯最大的錯誤。」
  
  維琪躊躇著,知道這一會見她再說什麼也沒用,於是她告退回房去換衣服。他沒跟她一起用晚餐,維琪只有希望他會回她房間,不為別的,至少他還要她給他生一個兒子。
  
  傑生那晚沒進她房間,接下來三晚也沒有。事實上,他壓根兒就是在躲她。他整天在書房工作,談生意,偶爾遇見維琪,就只是客氣地跟她打個招呼,好像她是陌生人一樣。等他工作完畢,他就換了衣服上倫敦去。
  
  自從佳妮到南部去探親之後,維琪大半的時間都花在造訪村民上頭。可是儘管她讓自己保持忙碌,她還是非常想念傑生。在倫敦的時候,他總是在她身旁左右。她想念他的冷嘲熱諷,甚至是他的責罵。自從安德的媽媽寄來那封信之後,傑生就成了她的朋友,很特別的朋友。
  
  可是現在他變成一個客氣的陌生人。他也許需要她,卻下定決心要跟她保持距離。他不再生她的氣了,只是索性把他的心鎖起來,假裝她不存在。
  
  她不曉得他在倫敦的晚上都在幹什麼,也許是在俱樂部打牌吧!她想。
  
  到了第五晚,傑生索性連家都不回了。次晨早餐,維琪翻閱報上的名人動態版,才發現傑生在倫敦都在幹些什麼。他沒有打牌,他去參加舞會,跟一個素以放蕩著稱的名夫人共舞一夜。前一晚他則是在歌劇院出現,和一個黑髮的舞者出雙入對。維琪知道傑生的情婦三樣事——她名叫瑟琵,是一個舞孃,而且是個黑美人。
  
  嫉妒像一杯最酸的醋,喝得維琪心頭發苦。傑生恰恰選在那個時候走進餐廳,肩上披著昨晚出去時穿的晚宴服。顯然他連倫敦的家都沒回去,那裡有他一整櫃的四時衣物。
  
  他遙遙點個頭,隨便坐下來,端起一杯咖啡。維琪卻緩緩站起來,氣得全身微微發顫。「傑生。」她冷冷喚道。
  
  他抬起頭來,瞧見她臉色不善,略略抬了抬眉。「什麼事?」他問道,從杯沿端詳她。
  
  「你還記得第一次發現你的前妻在倫敦搞那些緋聞時,你心裹是什麼滋味嗎?」
  
  咖啡杯放低了一吋,可是他的臉色不變。「完全記得。」他說。
  
  「那麼我希望你不要讓我重複那種滋味。」她把報紙遞到他面前去。
  
  傑生瞥了一眼攤開的報紙,又看回她身上。「我記得我並不特別在乎她做的事。」
  
  「可是我在乎!」維琪忍不住喊了出來。「我非常瞭解體貼的丈夫都有——有情婦,然而至少你不必做得這麼光明正大吧!你們英國人凡事都有規矩,秘密不就是其中之一嗎?當你在炫耀你的女——女朋友的時候,你曉得那有多傷人心嗎?」她掉頭走出餐廳,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別人不要的破鞋。
  
  而她看起來真像一個年輕美麗的皇后,長長的金紅色頭髮披在肩上,渾身散發自然的優雅風度。傑生沉默地看著她,忘丁手上的杯子。他又覺得幾個月來熟悉的渴望湧上腰部,他真想擁住她,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去。然而他沒有跟過去。她對他的感覺既不是愛,也不是欲,事實上,她認為他金屋藏嬌是不去騷擾她的「體貼」行為。維琪只是氣他公然和情婦出雙入對,那傷了她的自尊。
  
  可是即使只是自尊,她傷得也已太深了。傑生記得她親愛的安德背叛她時,維琪受的打擊有多重,他不忍心再在她的傷口土灑一把鹽。他知道自尊的傷害是什麼滋味,因為梅莎,他知道。
  
  所以當他貼身使喚的僕人來問他晚上換那一套外出服時,傑生在書房裡專心看一份文件,只是心不在焉地告訴他:「不必了,夫人覺得我最近晚上外出的時間太多了。」
  
  於是諾普知道主人今晚不出門,馬雷知道,威克菲爾德上上下下一百四十個人全都知道,只有維琪坐在餐廳裹等待晚餐,卻看見傑生踱進來時大吃一驚。
  
  「你今晚留在家裹?」她詫異地看著他坐在首座。
  
  他也著了她一眼。「我以為妳希望我這麼做。」
  
  「哦,我是的。」維琪承認道,暗自希望自己今晚穿的翠綠色衣服還好,更希望他不要坐得那麼遠。「我只是沒想到你真會這麼做——」她打住話頭,因為馬雷端了一隻銀盤打橫過來,上面放了兩杯酒。距離這麼遠,要跟傑生談語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她歎氣的時候,馬雷正向她這端走過來,他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堅決光芒。「您的酒,夫人。」他說,把盤子裡的一杯酒掃到桌上,他的動作誇張到非弄傾酒杯不可。果然,整杯酒翻倒在她面前的桌布上。
  
  「真對不起,夫人!」馬雷慌忙說道,趕緊拉開維琪的椅子,簇擁著她走到傑生正右邊的座位。「我馬上重新給妳倒杯酒過來,然後我再去收拾那邊的一團糟。」他說,給維琪鋪上一條新的餐巾,又補充道:「我的手又犯老毛病了才會這樣,妳別介意,沒什麼嚴重的,只是幾年前摔斷骨頭的後遺症。」
  
  維琪攤平裙子,同情地看著他。「希望你別痛得太歷害,馬雷。」
  
  馬雷轉向傑生,打算再捏造幾句借口,可是傑生銳利的眼神盯得他口乾舌燥,有意無意試著刀鋒的手指更令他面無血色。馬雷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趕快說:「夫人,我——我再去給妳端杯酒上來。」
  
  「夫人晚餐不喝酒。」傑生懶懶地說,阻止他的去勢,卻又望了她一眼,改口道:「或者妳今晚改變習慣了,維琪?」
  
  維琪搖搖頭,不懂他們主僕在打什麼啞謎。「不過今晚我倒想喝一點。」她溫柔地說,試著替可憐的馬雷解圍,雖然她也不懂幫他解的是那一門子的圍。
  
  等到僕人都退下之後,維琪又試著和傑生談下去。可是他的態度冷淡之極,都是單字的回答。維琪搜索枯腸,就是沒辦法談到她想說的話,而馬雷已經捧著最後一道甜點上來了。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蛋糕,上面裝飾著兩面五顏六色的旗子,一面是英國國旗,另一面是美國的星條旗。
  
  傑生瞥了一眼蛋糕,又望回那個愛攪局的僕人。「是葛太太今天特別有愛國的心情嗎?」馬雷臉色板正,緊張兮兮地面對主人冷淡的不悅。「還是這是用來提醒我,我結婚了?」
  
  僕人瑟縮了。「絕無此意,大人。」他等著,臉色慘白,直到傑生終於點個頭,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如果這是用來代表我們的婚姻,」維琪脫口而出。「葛太太的裝飾應該用兩把交叉的劍,而不是旗子。」
  
  「妳說得對。」傑生直截了當地說,逕自端起酒杯。
  
  他說得那麼漠不關心.,維琪的心一寒,近乎絕望地直切正題。「我不要對!」她望著那張莫測高深的臉。「傑生,拜託——難道我們之間的情形不能有點不同嗎?」
  
  他看起來好像有點意外。「妳有什麼打算嗎?」
  
  他的態度淡漠得讓維琪心裹更慌。「哦,至少我希望我們是朋友。以前我們不總是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嗎?」
  
  「妳說呀!」他說道。
  
  「你會不會特別想談點什麼?」她熱心地問。
  
  傑生端詳那張秀麗的臉蛋,心裹想道:我要談談妳為什麼跟我上床之前必須先把自己灌醉,我要談談為什麼我的觸摸會讓妳想吐。他說:「沒什麼特別的。」
  
  「好吧!我來開頭。」她遲疑了一會見,然後說:「你覺得我這件衣服怎麼樣?」
  
  傑生的視線落在她的低領上頭,一大片奶油色的肌膚。她穿綠色真是美艷極了,他想。不過她應該戴一條翡翠項鏈更會相得益彰。如果情況不一樣的話,他會遣散所有的僕人,把她抱在膝蓋上,然後解開她的衣服,用雙唇和雙手在她胸前纏綿,然後把她抱上樓去,和她做愛,愛到地老天荒。「這件衣服很好,需要翡翠搭配。」他說。
  
  維琪本能地摸摸裸露的項間。她沒有翡翠。「我覺得你看起來也很好,」她說。他的臉襯著雪白的襯衫,格外有種黝黑的魅力。
  
  他的唇邊冒出一朵驚奇的笑容。
  
  「你很英俊。」她真心讚歎。
  
  「謝謝妳。」他說。
  
  「不客氣。」維琪答道,心想他好像滿喜歡她的恭維,決定這是一個可談的話題。「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好嚇人,你知道嗎?當然,那時天黑了,我又很緊張,可是——哦——你那麼龐大,真的滿嚇人的。」
  
  傑生一口酒嗆了出來。「妳指的是什麼?」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呀!」維琪天真地說。「記得嗎?我就站在門口,抱著一隻小豬,後來你就把我拖進去,比起外面的光線,屋裡暗得——」
  
  傑生猛然站起來。「我很抱歉對妳那麼不客氣。現在,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打算回書房去繼續工作。」
  
  「不!」維琪匆促地說,也站了起來。「請不要工作。讓我們做點別的事,一些我們能一起做,而你也感興趣的事。」
  
  傑生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的視線落在維琪緋紅的臉頰上,看見那對碧藍的眼眸中溫柔的邀約。他的手輕輕放在她頰上,往後拂過那一頭如雲如浪的秀髮,胸中鼓滿希望與不敢置信。
  
  維琪高興地微微發抖,因為他終於對她表示一些溫柔了。早幾天她就該採取主動,不應一味保持沉默,反而苦了自己。「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下棋,」她快樂地說。「我下得不太好,可是如果你有牌的話——」
  
  他陡然抽開手,一張臉又成了封閉的面具。「對不起!維琪。我必須工作了。」他繞過她,消失在書房裡,整夜沒再出現過。
  
  維琪一顆心沈甸甸地,裝滿困惑的失望。她看了整晚的書,等到就寢時間時,她已下定決心,絕對不讓他再回到原先陌生人的模式。她記得就在她提議下棋之前他的眼神,那正是他吻她之前看她的樣子。她的身體立刻就認出來了,變得溫暖而且莫名其妙的發顫,就像傑生每次碰她都會發生的情形一樣。他也許是想要吻她,而不是喜歡下棋。天老爺!他說不定還想對她做那種可怕的事——
  
  維琪被這個想法嚇著了,然而只要能回復和諧,她甚至連那個也願意做。那一夜傑生冷酷地搓揉她的裸體的記憶猶新,仍然令她不寒而慄。也許當他對她好些——就像他吻她那麼好時——情況會兩樣,不至於那麼糟。
  
  她在房間裡直等到聽見傑生回房,然後披掛整整齊齊的睡衣,打開他們之間相連的門——已經修好了——走進去。「大——傑生。」她突兀地說。
  
  他正在脫襯衫,猛地掉過頭來。
  
  「我要跟你談談——」她堅決地開始。
  
  「出去,維琪。」他冷冷地說。
  
  「可是——」
  
  「我不要談話,」他尖酸地說。「我不要下棋,我也不要打牌。」
  
  「那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妳出去,夠清楚了嗎?」
  
  「一清二楚,」她昂然答道。「我不會再來煩你了。」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然而她要挽救他們婚姻的決心仍然不可動搖。她不瞭解他要她幹什麼,特別是她根本不瞭解他。不過她認識一個瞭解他的人。傑生三十歲,比她大得多也複雜得多,但是方船長比他還要大,也許船長能給她一些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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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09:1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章
  
  維琪到達方船長的小屋時,船長正走出家門。兩人一照面,麥克便笑嘻嘻地迎上去。「我正打算到威克菲爾德去,看看妳和傑生的情況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維琪苦笑著說,跟他進了門。「那你就可以省掉這趙麻煩了。」
  
  「沒有進展嗎?」船長意外地問道,放了一壺水在爐火上。
  
  維琪坐下來,懊惱地搖搖頭。「反而惡化。哦,其實也不算惡化,至少昨晚傑生留在家裡,沒有去倫敦看他的……呃,反正你曉得我的意思。」她說。她無意談得這麼深,她只是來討論傑生的心情的。
  
  方船長從架上取出兩隻茶杯,扭過頭來看她一眼,表情很複雜。「不!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意思?」
  
  維琪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
  
  「孩子,妳知道我對海上生活唯一不喜歡的地方是什麼嗎?」麥克徐徐轉過身來,從房間對面看著她。維琪搖搖頭,他又繼續道:「就是艙房裡的孤獨。有時我喜歡它,可是當我在擔心某一些事,像暴風雨之類的事情時,又不能告訴我的水手,那種恐懼簡直會令人瘋掉。有時我會胡思亂想,生怕我的妻子在家遭到什麼不測,又沒人來告訴我這種想法太愚蠢,我就會一直這麼想下去,變成一種夢魘。如果妳不能告訴傑生,又不願告訴我妳的困擾,那妳還能跟誰說,從那裡去找答案呢?」
  
  維琪親愛地睇視他。「你是我所見過最仁慈的人,船長。」
  
  「那妳何不當我是妳的父親,把事情告訴我呢?」
  
  「好吧!」維琪深吸一口氣道。她很感激船長又背對著她準備泡茶,對著他的背說話容易多了。「事實上,我是來問你,你是否把傑生的事都告訴我了。既然你先問我,事情是這樣的,自從我上回來看你之後,昨晚是傑生第一次留在家裡。以前他都是上倫敦去……去看他的……她吐了一口長長的氣,終於說道:「他的情婦。」
  
  船長背脊一挺,不過他沒有回身。「妳怎麼會這麼想?」他說,慢慢取出一罐糖。
  
  「我有證據。昨天的報紙刊出來的,傑生又整晚沒回家,早餐時才回來,我正在看報紙,我實在很難過——」
  
  「可以想見。」
  
  「我差點就跟他大發脾氣,不過我盡量跟他講理。我告訴他,體貼的丈夫都有情婦,這點我瞭解,可是至少他應該做得隱密些,而且——」
  
  方船長霍然轉過身來,手上還拿著糖罐子。「妳告訴他金屋藏嬌是體貼的行為,只是應該秘密些?」
  
  「是。我不該這麼說嗎?」
  
  「要緊的是,妳為什麼這麼說?妳為什麼這麼想?」
  
  維琪聽出他的口氣帶著批評,微微僵了一下。「蘿茜姑婆說英國的習慣是這樣時,體貼的丈夫都有——」
  
  「蘿茜?」他不可思議地嚷了起來。「那個老姑婆?她懂個屁!傑生讓她留在家裹是為了讓傑米有個親愛的保姆,她的確是很有愛心,可是她還不是把傑米看丟了。妳去問那種女人怎樣留住丈夫的心?」
  
  「我沒間她,是她自己告訴我的。」維琪紅著臉,自衛地回答。
  
  「我很抱歉對妳咆哮,孩子。」他說著揉揉頸背。「在我們愛爾蘭,一個丈夫如果敢去找別的女人,他老婆拿著炒菜鍋就砸了過去。那個方法直接得多,而且有效多了,我想。請妳說下去吧!妳說妳和傑生攤牌——」
  
  「我寧可不談,」維琪警覺地說。「也許我根本不該來。事實上,我只是來問你為什麼傑生婚後那般疏遠——」
  
  「妳指的疏遠是什麼意思?」他率直問道。「維琪,妳是在告訴我妳和傑生難得同床嗎?」
  
  維琪臉紅到脖子去,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老實說,婚後第二天以後他就……雖然我很害怕那……那回事,尤其是第二天早上我把他鎖在門外,被他撞破門以後——」
  
  船長一語不發地轉過身去,把茶杯推到一邊,倒了兩杯酒,走到她身邊。「喝了這個,妳比較好說下去,我要聽完全的事。」
  
  「你曉得嗎?我在美國是滴酒不沾的。自從來到英國以後,老是有人要我喝香檳白蘭地的,說那會讓我好過些。事實上,效果更糟,像我結婚那天,因為緊張過度,差點在教堂臨陣脫逃,所以一到家我就連喝五杯酒,希望能壯壯膽好面對傑生,結果當我們——當我上床時差點吐出來。」
  
  「妳是說妳在大庭廣眾之前差點拋棄傑生?」
  
  「對,不過沒人知道,只有傑生曉得。」
  
  「然後新婚之夜妳喝醉酒,第二天妳又把他鎖在門外?」船長像看著一頭怪物似的看她。「昨天妳又告訴他妳覺得他金屋藏嬌是體貼的行為?」
  
  維琪哀傷地點點頭。「可是昨晚我曾試著要彌補這一切。」她絕望地說。
  
  「我很高興聽妳這麼說。」
  
  「我建議做點他愛做的事,」維琪說,看見方船長如釋重負的表情,她也覺得自己實在理直氣壯。「他好像還滿樂意的,可是當我說我們可以下棋或打牌時,他卻——」
  
  「妳建議他下棋?我的天!為什麼要下棋呢?」
  
  維琪的自尊受到傷害了。「我只是想到以前我爸媽習慣一起做的事而已。我本來想說去散步,可是昨天有點冷。」
  
  麥克又好笑又好氣地搖搖頭。「可憐的傑生。」他低歎了一聲,然而當他再看向維琪時,眼神認真而嚴肅。「我向妳保證,妳的父母一定也做……呃……別的事。」
  
  「像什麼呢?」維琪說,回憶她的父母對坐看書的晚上。她媽媽整理家務,洗衣燒飯,可是傑生有一屋子的傭人,她根本插不上手。「你指的是那一類事呢?」
  
  「我指的是妳回自己房間後,他們之間親密的事。」船長率直地說。「當他們回房以後。」
  
  一個久遠的記憶橫過她心頭——她的父母在她媽媽房前拉拉扯扯的那一幕,她父親痛苦的表情……她的母親是在拒絕和丈夫同床,維琪終於領悟了。然後她記起那一夜她的父親有多傷心,因為他的妻子不愛他。凱琳愛的是查理,所以她才會把丈夫拒在門外。她只能當他是朋友……維琪驀然驚覺,她不也要傑生當她的朋友嗎?她不正是在重複她媽媽對她爸爸做的事?
  
  「妳是一個滿懷熱情的女人,維琪。忘了妳看到的那些上流社會的婚姻。想想妳的父母,他們不是幸福美滿嗎?」麥克看見維琪繼續沉默著,突然改變戰略。「別管妳的父母了。我瞭解男人,我也瞭解傑生,一個女人如果把她的丈夫鎖在房門外,他就會把她鎖在心門外,只要還有一點自尊的男人都會這麼做。而傑生的自尊可比他的財富多得多。他不會拜倒在妳裙下,求妳的施捨,是妳自己疏遠他的,妳得自己去把他找回來。」
  
  「我要怎麼做呢?」
  
  麥克怔了半天,不知道怎麼措辭才好。「反正不是打牌、下棋或者是散步,」他說,考慮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道:「妳只要回家去引誘妳的丈夫,他就會照料其餘的事,我向妳保證。」
  
  維琪放下沒有沾口的酒杯。「我對婚姻實在一無所知,更別說如何當一個好妻子,至於引誘,我壓根兒是一竅不通。」
  
  方麥克凝視站在他面前這個純真、美麗的女孩,極力抑住笑意。「我想妳不必太努力,親愛的。只要傑生瞭解妳要他回妳的床上,他就會樂於遵命的。」
  
  維琪離開方家時,原來頰上的兩抹紅暈變得比向晚的紅雲還要炫麗。
  
  她回到家後,傑生還在書房工作。她悄悄溜進門去,傑生埋首在書桌上,側面對著她。維琪遠遠地凝視他,看見的是一個可憐的小學徒變成一個富可敵國的英俊貴族,他重建家園,原諒了他的父親,收容一個從美國來的孤女。而他依然孤獨,還在努力。
  
  「我愛你。」她想道,而這個勒不住的想法幾乎令她雙膝發軟。她愛安德一輩子,不是嗎?然而為什麼她不曾如此急切地想讓安德快樂幸福?她愛傑生,不管她父親的警告,不管傑生自己也說他只要她的身體,不要她的愛。真是奇怪,他得到的卻是他不要的東西,而不是他要的。更奇怪的是,她堅決要把兩者都給他。
  
  她沉默地走過房間,站在他的椅子後面。「為什麼你要工作得這麼辛苦呢?」她柔聲問道。
  
  他給她的聲音嚇得跳起來,卻沒有轉身。「我喜歡工作,」他簡短地說。「妳要什麼嗎?我很忙。」
  
  有那麼一秒鐘,維琪真想告訴他,她要他帶她上床。問題是,她沒那麼大膽,也不是那麼急著上樓去——尤其是在傑生這麼冷淡的時候。為了改變他的心情,她柔聲道:「你坐了一整天,背一定很酸。」她鼓起全部的勇氣,把雙手放在他背上,打算替他捶背。
  
  然而她一碰到他,傑生全身都僵硬起來。「妳在幹什麼?」他質問道。
  
  「我想我可以替你捶捶背。」
  
  
  「我的背當不起妳溫柔的服侍,維琪。」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惡聲惡氣的?」她問道,繞到桌子前面,側坐在書桌上。
  
  傑生厭惡地丟下筆,靠在椅背上盯著她。她的大腿就在他的手旁邊,當她低頭看他在寫的字時,他沒辦法不讓自己的視線落在她胸部飽滿溫柔的曲線上,往上是一雙邀吻的唇辦,還有好長好長的睫毛。「離開我的書桌,給我出去!」他惡聲道。
  
  「謹遵台命。」他的妻子快活地說,站直身子。「我只是進來問聲好,你晚餐想吃什麼特別的菜嗎?」
  
  有,他想道。「隨便就好。」他說。
  
  「甜點呢?」他的妻子鍥而不捨。
  
  跟晚餐一樣,他想道。「隨便。」他說,壓下他身體不由自主的亢奮。
  
  「你也未免太容易討好了。」她揶揄道。想要伸出手去畫他筆直的眉線。
  
  傑生在半途捉住她的手,把它拉開。「妳以為妳到底在幹什麼?」他皎著牙說。「拜託!我忙得很。」他又拾起桌上的文件。
  
  「看得出來。」維琪悲哀地看著他,她的聲音溫柔得出奇。「忙得沒有時間騰給我。」她安靜地出去了。
  
  晚餐時分,她走進餐客室時,身上穿了一件桃色的鏤空蕾絲禮服,充分展露她美好的曲線,看得傑生瞇起眼睛。「別穿著這件衣服走出去,太不莊重了。」
  
  「我就知道你喜歡。」維琪笑著說,瞥了一眼奇低的V字領。她直覺地知道他喜歡,否則他的眼睛不會那麼綠得發亮。
  
  傑生看著她,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後他轉向旁邊桌上的酒瓶。「來杯雪莉酒嗎?」
  
  「謝啦,不要!」她說著笑起來。「你也曉得,那種東西跟我犯沖,看看我們結婚那晚我喝酒的結果。」她完全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要緊的話,逕自轉過身去,端詳一隻價值連城的花瓶。她的心裹轉過一個念頭,決定就這麼做。「我明天想上倫敦一趟。」她說,向他走過去。
  
  「幹什麼?」
  
  她一屁股坐在他剛坐下的椅子扶手上。「花你的錢。」
  
  「我不記得我給妳錢了。」他喃喃道,多少給她靠在他身旁的大腿分了神。在浪漫的燭光下,它們是如此的秀色可餐。
  
  「以前你給我的零用錢還在。你要不要陪我去?我買完東西以後,我們還可以去看場戲,就在城裡過夜。」
  
  「後天早上我在這裡還有個會議,」他斷然地說。「我抽不出時間。」
  
  「傑生——」她柔聲喚他,伸手去碰他的黑髮。
  
  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輕視地瞪著她。「如果妳需要錢花,直接說就好了!別裝得像個廉價的婊子,否則妳就會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裙子翻過頭頂。」
  
  維琪脹紅了臉,氣極敗壞地瞪著他。「為什麼你只會誤解別人的好意?」她怒沖沖地說。「告訴你,如果我真是廉價的妓女,凡事都指望你的話,我非餓死不可!再告訴你一句,今晚你可以自己吃飯,把全部的僕人都嚇得雞飛狗跳,明天我自己進城去。」維琪說完話,掉頭就走,留下傑生錯愕地站在那裡,眉毛聳得高高的。
  
  ***
  
  第二天下午,她從倫敦回來時,諾普幫她開了門,見面就說:「大人在書房裡。」
  
  「他要見我嗎?」維琪困惑地問道。
  
  「我不知道,夫人。」諾普不自在地回答。「只是他一直……呃,一直在問您回來了沒。」
  
  維琪察言觀色,曉得諾普不知又挨了多少排頭。「我明白了。」她答道,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心裡卻沒來由地開心。至少傑生還滿關心她的。
  
  她捧著從倫敦買回來時東西走進書房時,傑生沒有坐在桌前工作,他側靠著窗戶,俯窗口下的車道,一聽到她進門的聲音,他立刻站直身子。
  
  「妳回來了。」他說,兩手插進口袋裹面。
  
  「你以為我不會回來嗎?」她反問道。
  
  他疲乏地聳聳肩。「坦白說,我不曉得妳隨時會有什麼舉動。」
  
  想想她最近的行為,維琪實在不能怪他認為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昨晚她怒氣沖沖地離開他,現在她卻只想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求他原諒她。然而這回她不敢造次了,她只是走到他面前,把手上包好的禮盒遞過去。「我只是到倫敦去買這個,幾個星期前我就看上了,但是那時我的錢還不夠。」
  
  「妳可以問我要。」他淡淡地說,往書桌走過去,顯然又要開始工作。
  
  維琪搖搖頭。「我沒辦法直接跟你要錢買送給你的禮物。」她把盒子伸到他面前。「送你的。」
  
  傑生站住腳,望著包裝精緻的盒子。
  
  「什麼?」他茫然問道,彷彿她說的是他聽不懂的話。
  
  維琪注視他困惑的神情,心頭突然一緊。她懷疑以前是否有人給過他禮物,他的前妻和情婦都不太可能這麼做,更不必提他那個殘忍的繼母了。
  
  傑生終於伸出雙手捧住盒子,卻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的樣子。維琪用一個燦爛的微笑藏住萬千柔情,靠坐在桌沿,輕聲道:「打開來看看。」她拍拍身邊的桌面。「小心點,這是易碎品。」
  
  「還挺重的。」他說。恢復鎮定之後,很快地給她一個不確定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桌上,抽開盒上的蝴蝶結,掀開盒蓋。
  
  「我一看見它就會想到你。」維琪說,微笑著注視他捧出一隻瑪瑙雕刻的黑豹,它的眼睛嵌的是綠瑩瑩的翡翠,姿態就像一隻活豹子奔跑時被魔術定住一樣,向時揉和活力與優雅,綠眸中有著栩栩如生的智慧與危險光芒。
  
  傑生擁有傲視全歐的收藏珍品,可是他端詳這只豹子的虔誠卻讓維琪幾乎落淚。這只豹子很美,她知道,而且很貴,足足花掉全部傑生給她的零用錢。然而傑生看它的樣子卻彷彿那是一件稀世之珍。
  
  「它很美,」傑生柔聲道,輕輕地把豹子放在桌上,然後轉向維琪。「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有點不平穩地笑道。
  
  維琪看著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容,她覺得他從沒這麼英俊過。「用一個吻謝我就可以了。」沒來由地,她就冒出這麼一句話,眉間眼底都是笑意。
  
  傑生吸了一口氣,彷彿他要去做一件困難的王作。然後他把雙手放在她兩邊的桌面上,彎下身子,他的唇輕輕碰著她的,維琪領略到他甜蜜的接觸,心神微蕩,幾乎失去平衡。她本能地攀住傑生的手,而對他彎身的姿勢而言,那正像邀請餓漢赴一場盛宴一般。他的嘴唇貼住她的,溫柔而蠻橫地需索她的回應,當她的舌頭羞怯地碰著他的時,傑生失去了控制。他的雙臂環住她,把她從桌上抱下來,緊緊貼住自己的身體。他感覺到她的手滑到他頸後,把他的臉壓下來。那樣的鼓勵在傑生早就沸騰的血液裡又添上一把火,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滑到她胸前,覆住軟玉溫香的一片丘壑。維琪微微發抖,然而出乎傑生意料,她沒有推開他,反而貼得他更緊些,一樣地迷失在激情中。
  
  方船長愉快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不必麻煩了,諾普。我知道路。」門應聲推開,維琪在同一時間跳出傑生的懷抱。「傑生,我——」方船長開口道。走了進來。當他看見傑生的蹙眉和維琪的紅頰時,立刻住了口,唇邊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應該敲門的。」
  
  「我們結束了。」傑生幹幹地說。
  
  維琪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喃喃地說了句抱歉的話,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方船長伸出手。「你好嗎,傑生?」
  
  「我也不曉得。」傑生心不在焉地答道,逕自走到窗旁,一隻手揉著肩膀,好像疲倦得很。
  
  麥克的微笑消失了。「有什麼不對嗎?」
  
  傑生的回答是一聲苦笑。「沒什麼,麥克。沒有我應付不了的事。」
  
  麥克在一小時之後告辭離去,傑生坐回他的椅子,閉上眼睛。維琪在他身上挑起的亢奮方興未艾,他得咬緊牙根,使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按捺住衝上樓去找她的衝動。而她居然說他在外面養情婦是「體貼」的行為,他真想掐死她。
  
  他的娃娃新娘快要把他搞瘋了。以前她要跟他下棋、打牌,現在她要玩一種她更高興的遊戲——「調戲」他。她坐在他的桌子上,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買給他一樣禮物,要他用一個吻謝她。他狠心地想道:當他幾分鐘前吻她時,她是不是當他是安德,就像他們結婚時,她當他是安德一樣。
  
  他恨自己為什麼瘋狂地想要她,然而自尊阻止他再度強迫她上床,他終究衝上樓去了,然而是回自己的房間。
  
  維琪聽見他回房的聲音,開開心心地過去敲門。傑生應了一聲,她便推門而入,當她發現傑生坐在桌前整理文件,床上攤著衣箱時,整個人都怔住了。「你要去那裡?」她驚問道。
  
  「倫敦。」
  
  「可是——為什麼?」她堅持問道,失望得無法思考。
  
  「我在那兒比較能專心工作。」
  
  「可是昨天你說明天你要在這裡開會,不是嗎?」
  
  傑生停住手邊的工作直起身子,刻意粗魯地說:「維琪,妳曉得一個男人如果連續幾天無法發洩亢奮的性慾會怎樣嗎?」
  
  「不知道。」維琪微弱地說,搖搖頭。
  
  「我只能警告妳,趕快回妳房間去,」他背對著她說話,眼睛盯著地板。「否則我會忘了一個『體貼』的丈夫的角色,連倫敦都不必去了。」
  
  維琪頓時覺得噁心。「你要去找你的情婦,是不是?」她哽咽著質問他。簡直不能想像不久之前他還那麼甜蜜地吻她。
  
  「妳的口氣快要像個吃醋的妻子了。」他寒聲道。
  
  「我沒辦法,我是一個妻子呀。」
  
  「妳對為人妻的看法倒是很奇怪,」他刻毒地譏笑道。「現在妳可以出去了。」
  
  「去你的!」維琪的怒氣決堤而出。「我就是不知道怎麼當一個妻子,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懂得怎樣洗衣燒飯,服侍丈夫,可是你根本不需要我替你做這些事。再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費大人!」她繼續道。「我也許不是一個好妻子,可是你簡直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丈夫,我要跟你下棋時,你不高興。等我試著引誘你時,你又冒火——」
  
  她看見傑生的頭抬起來,可是她氣得沒注意到他臉上震驚的表情。「而我買給你一樣禮物時,你卻要去倫敦找你的情婦!」
  
  「維琪,」他心痛地喊她。「過來。」
  
  「不,我還沒完!」維琪氣極敗壞地嚷道。「你儘管找你的情婦去,可是如果你一輩子都沒個一兒半子的話,別來怪我。我也許天真,卻還不至於笨到相信我自己能平空生個兒子出來!」
  
  「維琪,請妳過來。」他嗄啞地重複道。
  
  維琪終於聽出他聲音裡的感情,怒氣自然消了一大半,然而她仍舊害怕走過去會面臨另一個拒絕。「傑生,我想你不知道你自己要些什麼,你說你要一個兒子,可是——」
  
  「我完全知道我要什麼,」他反駁道,張開雙臂。「如果妳過來,我會讓妳曉得——」
  
  那對綠色的眸子是如此地誘人,深沈的聲音是如此溫柔,維琪幾乎是被催眠般地走進他懷裡。他的嘴狂熱地迎接她,一個深長的吻在她身體裡面點燃一簇火苗。維琪感覺他的身體親密的壓力,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撫平她的害怕,處處燃起需要和慾望的火花。「維琪,」他的低語像一聲歎息,雙唇落在她滑膩的頸間。「維琪。」他心疼地又一次喚她,嘴唇又回到她唇上。
  
  他的吻又深又慢,而在迫切的飢渴中,他滑落雙手,貼在她腰際,把她拉近他堅硬的亢奮,在她身上搾出一聲原始的慾望的呻吟。
  
  他的唇仍舊鎖住她的,雙手卻一把抄起她的身子,把她平放在床上。維琪閉緊眼睛,絕望地保留那特殊美好的宇宙,等待她的丈夫脫了衣服。她感覺他的重量落在床上,雙目閉得更緊了些,驚慌地等待他來解她的睡袍。
  
  然而他只是溫柔地吻她緊閉的眼睛,兩手環住她。「公主,」他在她耳邊甜蜜輕呼。「請張開眼睛,我保證決不會揍妳。」
  
  維琪嚥著口水,張開眼睛。她發現傑生已經細心地熄了火,真是如釋重負。而傑生看見那一對藍眸中的恐懼,只是撐起手肘,輕輕理著她鋪在枕畔的一片秀髮。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碰過她,他虔誠地想著。這個美麗、勇敢而純樸的女孩把自己許了他,而且只許給他一個人,他要補償她新婚之夜的夢魘,讓她真正領略魚水之歡的甜美。
  
  他按下自己的飢渴,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我不曉得妳在想什麼,」他柔聲道。「不過妳看起來好像要從容就義的樣子。現在跟我們剛剛親吻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
  
  「除了你現在沒有穿衣服以外。」維琪顫聲提醒他。
  
  他忍住一個微笑。「的確,可是妳有。」
  
  不會太久了,她想道。同時聽到他性感的低笑聲,好像他看穿了她的思想。
  
  他吻她的眼角。「妳要留著妳的睡袍嗎?」
  
  那個被他粗魯地奪去童貞的妻子望進他眼裡,柔聲道:「我想讓你高興,而我不認為你希望我留著衣服在身上。」
  
  傑生低低呻吟了一聲,傾過身去,溫存地吻她,然而她的回吻卻彷彿帶著一團野火,潑潑地在他身上燒將起來。「維琪,」他苦笑道。「如果妳比吻我的時候更讓我高興的話,我非樂極而死不可。」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解開她腰上的繫帶,然而當他要分開她的睡袍時,她的手卻痙攣地覆在他手上。「如果妳不想我決不會強迫妳的,甜心。」他保證道,按兵不動。「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沒有誤解,甚至沒有衣服,我脫掉衣服是為了表露我自己,而不是想嚇壞妳。」
  
  他溫柔的解釋撤走她的抗拒,維琪用雙臂環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獻給他。
  
  她的睡袍在他指端滑落後,他又低下頭去吻她,指頭輕揉她的乳頭,而他的舌輾過她的唇,要求它們為他分開。這一回維琪不再只是被動地屈從,她含住他的舌,歡迎它的探索。在他掌中,她胸前兩點暗紅像兩朵挺立的蓓蕾。傑生扯開嘴,低頭去就她的酥胸。
  
  維琪驚跳了一下,他才又一次發現,從沒有一個男人對她做過他正在做的事。「我不會傷害妳,親愛的。」他低語哄她,雙唇壓在她胸前,彷彿灌溉的春雨,滋潤春天的第一朵蓓蕾。
  
  維琪從驚訝他竟會像個嬰兒般吮她的胸很快地化成一聲聲歡樂的喘息,終於感覺到欲流一波一波地滾上來,流竄全身。她的手指滑進他的黑髮中,將他的頭緊緊按在她胸前,彷彿要他永遠留在那兒——直到她感覺到他的手突然滑到她的大腿間。
  
  「不要!」維琪驚駭地喊了一聲,夾緊雙腿。傑生卻沒有她意想中的憤怒,她的抗拒只招來一聲悶笑。
  
  他熟練地滑轉到她上面,更飢渴更熱切地吻她。「要的。」他呻吟道,輾轉壓過她的唇。「噢,要的……」他的手又往下滑,探入她股間的三角地帶,緩緩撥弄著,直到她終於鬆弛下來,化成繞指溫柔。她的氣息幾乎令他發狂,而她渾然天成的自如粉碎了他所有的意志力——一因為維琪的身體一旦個別降服之後,她就整個兒給他,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在他指端的魔力下,她彷彿整個人都散成了一汪水,必得緊緊地攀附他才不會流失。她的指甲深深陷進他肩上的肉裡去,而他把兩手撐在她兩邊,翻到她上頭。
  
  維琪感覺到兩腿之間抵著他男性的熱氣,一顆心狂跳不已,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然而傑生並沒有立刻進入她,他只是在她身上慢慢迴旋,終於驅走所有的疑懼,只剩下全然的渴望,渴望被他擁有。
  
  他的膝蓋插入她的兩腿之間。「不要害怕,」他嗄聲說。「不要怕我。」
  
  維琪慢慢張開眼睛,凝視在她上面的人。他的臉漲滿激情的暗紅色,他的臂和肩的肌肉因為往後撐而繃得死緊,他的呼吸急促而艱難。維琪怯生生地用她的指尖畫過那兩道性感的唇線,本能地體會到他有多想要她,他要控制自己的需要有多難。「你好溫柔,」她碎不成聲地低語。「如此如此溫柔……」
  
  一聲呻吟從傑生的胸膛飄了出來,他的自製終於瓦解了。他讓自己陷進去,慢慢地,一次比一次深,直到他完全埋入她不可思議的溫暖之間。她的頭抵在柔軟的枕頭上,下半身緊繃著迎接他的衝刺,準備應承他堅決要給她的爆炸的盈滿。他聽見她低低的、急促的喘息,開始穩定地加速他的衝刺,越來越快,直到狂歡的星雨落滿維琪全身,終於一起迸裂,從她胸口搾出一聲極樂的歡呼。傑生低下頭,最後一次熱烈地吻她,然後埋進去,加入她的繽紛世界。
  
  為了怕他的體重壓著她,傑生翻到她旁邊去,但他們的身體仍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當他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之後,他親親她的額頭,拂開她濡濕的髮絲。「妳覺得如何?」他柔聲問道。
  
  維琪掀起又長又密的眼簾,一對藍眸猶如流離閃爍的深潭。「我終於覺得像個妻子。」她悄聲道。
  
  他無聲地笑了,指頭畫過她美好的眉線,維琪貼得他更緊些。「傑生,」她說,抬眼看他。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溫柔笑道。
  
  她簡單地、坦然地說:「我愛你。」
  
  他的微笑斂去了。
  
  「我真的愛——」
  
  他把指頭抵著她的唇,搖搖頭。「不!妳不愛我,」他安靜卻斬釘哉鐵地說。「妳也不該。不要再給我更多的了,維琪。」
  
  維琪垂下眼睛,不再多說,然而他的拒絕遠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傷人。躺在他的臂彎裡,過去他說的話又襲上心頭:我不要妳的愛。我不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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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接著的一個星期,維琪過的是一種最奇怪的生活。白天她醒過來時,傑生已經變成一個陌生人,鎖在他的書房裡,當她滿懷欣喜地邀他共進早餐時,他只是簡單地拒絕了。
  
  「對不起,維琪。」他說,連頭都沒抬。「我很忙。」
  
  她瞠目站在那兒,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昨夜和她溫柔纏綿的丈夫。然而她認了。他說他很忙,他以前也說他喜歡工作。她決定一個好妻子應該體諒丈夫的忙碌。
  
  可是他還有時間做其它的事。他抽得出空跟柯羅勃去騎馬、打獵、拜訪鄰居,屬於她的時間只有晚餐和床上。的確,他在床上是個最熱情的情人,而且雖然他說不要她的愛,他卻非聽她說出來不可。他會一次又一次溫柔狂烈地跟她做愛,彷彿非逼她吐出那三個字不肯干休。然而即使在他高潮的最頂端,他也不曾說過一次他愛她。相反地,早晨起床之後,他在床頭給她留一盒珠寶首飾。一個星期下來,維琪已經有了一條翡翠項鏈,一對耳璟,一副手鐲,甚至連腳鏈子都有了。
  
  一個星期下來,維琪已經恨透珠寶。她也恨傑生,恨他把她變成他的禁臠,用一條情慾的鎖煉綁住她的身心,他自己卻拒絕付出。
  
  由於方船長告訴她的那些話,她可以理解他為什麼害怕付出。她真希望自己能夠打開他封閉已久的心扉,讓他承認對她的愛。他必定是愛她的,她不相信,不能相信他可能不愛她。在他溫柔而又狂烈的佔有中,她感覺得到他的愛。更何況,如果他不愛她,何必非要硬逼她說出她的愛不可?
  
  也許是她太遷就他了。經過一個星期的考慮之後,她終於做成決定。如果她略略刁難他一下,讓他感覺到她的重要性,或者是,讓他想念她,至少承認這一點,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當村裡一家農戶在她去拜訪他們時留她吃晚飯,她接受了,只讓他們家的小兒子帶個信回去通知她不回家用餐。為了讓效果更強些,她故意多逗留一陣子,等到她回家時,滿心以為傑生一定淒涼地坐在書房,急著等她回來,準備向她吐露滿腔愛意。她不太寫實地想像著,幾乎是半跑進屋裡。
  
  諾普幫她開的門,然後告訴她,大人知道她要在外面用餐之後,也決定出去晚餐了,現在還沒回來。
  
  維琪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落漠無神地回她自己房間,洗了一個長澡。當她坐在梳妝檯前梳頭時,傑生還沒回來,最後她只好鑽進被窩裹,翻看一本雜誌。如果傑生打算給她一點顏色瞧瞧的話,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只是她不相信他會為了教訓她而這麼麻煩。
  
  當她終於聽到他進門的聲音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她立刻把雜誌舉得高高的,好像它是全世界最引人入勝的東西。幾分鐘後,他踱進她的房間,領巾除去了,襯衫開扣到底,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看起來是如此英俊迫人,直令維琪口乾舌燥,然而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卻一無表情。「妳沒回來吃晚餐?「他站在她床邊說。
  
  「沒有。」維琪同意,努力跟他一樣的輕描淡寫。
  
  「為什麼呢?」
  
  她給他一個無邪的笑容。「我喜歡有人作伴,就跟你喜歡工作一樣。」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幸得很,她沒辦法像他那麼鎮定,只好有點不安地補了一句:「我想你不會在意我在不在家裡。」
  
  「我一點也不介意。」他說,在她額上印了一個吻,又回自己房間去了。
  
  淚眼迷濛中,維琪看著旁邊的空枕頭。她的心拒絕相信他一點也不在乎她沒回來吃晚餐,她也不願相信他們打算一夜獨眠,所以她躺在那兒睜大眼睛等他,然而他一直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醒過來時,她的心情糟透了,而那還是傑生神清氣爽地走進她房裡之前的事。他隨隨便便地說:「如果妳覺得寂寞的話,維琪,也許妳應該進城去一、兩天。」
  
  維琪無力地放下梳子,失望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倔強的自尊硬在她臉上釘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不管他是在故弄玄虛呢,還是真的想打發掉她,她決定照他的吩咐去做。「真是好主意,傑生。謝謝你的建議。」
  
  ***
  
  維琪在倫敦待了四天,一而再地希望傑生會來找她,一而再失望地發現他始終沒來。她去看戲,聽音樂會,拜訪朋友,夜裡醒躺在床上,還是猜不透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在晚上那麼熱情,在白天那麼冷淡。
  
  第四天晚上,查理陪她去看一場戲,然後她回城屋去換衣服,參加一場她事先答應參加的舞會。她決定第二天早上回家去。這一場意志之爭就算她輸了,她不甘心地想道。不過她打算回到家後再繼續奮戰,反正她是非贏得丈夫的愛不肯干休。
  
  她一進舞會大廳就覺得氣氛不對勁。人們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昨天她參加另一場宴會時就感覺到了。她不曉得自己有什麼可能惹人非議的地方,他們總不會為了她的丈夫沒陪在她身邊而怪她吧!
  
  佳妮直到舞會快結束時才來,維琪立刻把她拉到一邊,打算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知她還沒開口,佳妮就先送上了答案。「維琪,」她擔憂地說。「你們夫妻還好嗎?我是說,你們沒有失和吧?」
  
  「失和?」維琪茫然地重複道。「這就是別人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我的原因嗎?我的天!」
  
  她憤慨地嚷了起來。「他們憑什麼這樣想?就只因為傑生沒陪我來嗎?可是賴伯爵夫人的丈夫也沒跟她一起來呀!安夫人也沒有——」
  
  「我也沒跟我先生在一起,」佳妮沮喪地打斷她的話。「可是妳瞧,我們的丈夫都沒有前妻,妳的卻有。」
  
  「那有什麼差別?」維琪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這些貴族實在太莫名其妙了,他們有全天下最混亂的規矩。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的第一任妻子就可以自行其是,第二任卻不許。
  
  「差別可大了,」佳妮歎氣道。「因為第一任的費夫人說過一些費大人如何凌虐她的事,有些人真的相信那一套。妳結婚還不到兩個星期,現在妳又在這裡,看起來又不太快樂的樣子,維琪,這是真的。那些相信前任費夫人的話的人記起她說的事,印證妳現在的樣子,自然一拍即合。」
  
  維琪看著她,一臉的懊惱。「我完全沒想到他們會這麼認為,反正我明天就要回家了。要不是今天太晚,我真想連夜趕回去算了,這兒又無事可做。」
  
  「除了讓自己看起來快樂一點。」她的朋友皺皺鼻子告訴她。
  
  維琪認為那實在是個絕佳的主意。她決定照辦,再加上一點小小的修正,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內,她跟舞會上大部份人都交談過,而且隨時技巧地把傑生帶進話題中。當麥斯壯爵士提到他的佃農越來越難應付時,維琪很快地說她的丈夫從沒這類問題。「我家費大人聰明絕頂,」她的口氣是標準的沈浸在愛河中的新娘。「他的佃農都很擁戴他,而他的僕人簡直就是崇拜他!」
  
  「真的嗎?」麥爵士震驚地說。「我真該找他討教討教才是。」
  
  李夫人稱讚維琪的藍寶石項鏈很漂亮,一她立即答道:「我們費爵士最喜歡買禮物送我,他又慷慨,心思又細,而且品味極高,妳覺得呢?」
  
  「的確。」李夫人艷羨地說。「下一次我家華慈再敢指著我頭上的珍珠說我浪費,我一定把費爵士抬出來!」
  
  杜老太太請維琪明天去參加她的宴會,維琪婉拒道:「恐怕我必須辜負您的好意了,杜夫人。我離家四天了,老實告訴您,我好思念我先生,他既風趣,又和藹可親,我簡直等不及想回家了!」
  
  杜老太太張大嘴巴瞪著她。當她走開後,老太太對身邊的同伴說:「風趣又和藹可親?是誰告訴我她嫁給費傑生的?」
  
  在他布魯克街的家中,傑生在自己房裡走來走去,活像只關在籠裡的困獸,一邊喃喃咒罵老邁的門房給他不確實的情報,害他到處找不到維琪,也罵他自己為什麼要趕到倫敦來找她,就像個害相思的吃醋的小伙子一樣。
  
  維琪推銷一整夜自己的丈夫,到後來所有的賓客看著她的眼神不再是古怪的關心,而變成了莞爾的笑意。黎明之前,她回到布魯克街時,臉上笑意猶濃。
  
  她在自己房裡剛點亮蠟燭,就聽到隔壁的房間有點什麼聲響。她暗暗祈禱最好是個下人,一邊哆嗦著擎高燭檯,躡手躡腳地往相連的門走過去。她才摸到門把,門陡地拉開,嚇得她驚叫一聲。「傑生!」她喊道,驚魂未定。「還好是你,我——我以為是小偷,正想過去看看呢!」
  
  「非常勇敢,」他說,掠一眼擎高的燭檯。「萬一我真是小偷,妳怎麼辦?拿火燒我的眉毛嗎?」
  
  維琪的笑聲哽在喉頭,因為他看起來一副來意不善的樣子,緊繃的下頷有一條肌肉微微抽搐,碧綠的眼睛閃著兩團怒火。他看起來從沒這麼危險過,一步一步走向她,就像打算把她生吞活剝似的。
  
  維琪連連退到床邊,然後站住腳,努力平息自己毫無道理的害怕。她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膽怯呢?「傑生,」她喚了一聲,決定跟他講道理。「你在生氣嗎?」
  
  他在她鼻子前面站住腳,兩手插在腰間,雙腿叉開,十足侵略的姿態。「妳可以這麼說。」
  
  他那副懶洋洋的聲音從沒這麼可怕過。「妳整晚都跑到那裡去了?」
  
  「在——在唐夫人的舞會。」
  
  「混到天亮?」他冷笑道。
  
  「平常也是這樣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很緊。「妳何不告訴我,為什麼妳前腳才踏出我的家門,就不會計數了!」
  
  「計數?」維琪重複道,越來越慌。「數什麼?」
  
  「數日子,」他尖酸地說。「我只給妳兩天的時間留在這裡,不是四天!」
  
  「我不需要你的批准,」維琪不太聰明地回嘴。「你也不必假裝你在乎我在這裹或是威克菲爾德!」
  
  「但是我的確在乎,」他用絲樣的聲音說道,一顆一顆解開他的襯衫扣子。「妳也需要我的批准。妳變得非常健忘,甜心——我是妳的丈夫,記得嗎?脫掉妳的衣服。」
  
  維琪孟搖頭。
  
  「妳最好別逼我用強,」他柔聲警告。「相信我,妳不會喜歡那個後果的。」
  
  維琪百分之百相信。她的手顫抖地伸到背後,困難地摸索細小的扣子。「傑生,我的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他咬牙切齒地重複道,把襯衫丟在地上。「我在吃醋,親愛的。」他的手放在褲腰上。「我在吃醋,而我發覺那種滋味非但不好玩,簡直難受之極。」
  
  在別的情況下,他的承認一定會讓維琪高興得昏了頭,可是現在那只是使她更害怕、更緊張,手指更笨拙。
  
  傑生看她衣服解到一半就停在那兒,一把將她拉轉身子,三兩下就解決了其餘的部份。「上床去!」他吼道,一手指著床。
  
  當他跟上床去,粗魯地把她抱在懷裡時,維琪已經快嚇昏了。他的嘴湊到她唇上,狠狠地吻她,而她卻咬緊牙關,堅持不肯張嘴。
  
  「該死,給我張嘴!」
  
  維琪用手撐在他胸前,別過臉去。「不!不能這樣,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他笑了,一個寒到她骨頭裡的笑。「妳會給我,親愛的。」他絲綿綿地說。「在我還沒完之前,妳會求我的。」
  
  維琪氣極,連害怕也忘了。她奮力想要掙開他,然而傑生的鐵腕緊箍住她,他的嘴又湊到她唇上。這一次,他的吻卻是滴水穿石的溫柔,而他的雙手則變成兩枝魔棒,在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點化,直到她的抗拒一點一滴融化,慾望一絲一縷地升起。當他的唇沿著他雙手的痕跡往下落時,她覺得自己幾乎已沒有半點意志,只有慾望。她在他的身體下面不安地扭動,雙腿自然地分開,環住他的膝蓋,要他盈滿她。
  
  傑生卻刻意地不讓她滿足。他緩緩地進入她,深一點,退一點,直到維琪幾乎到了半瘋狂的狀態。她盲目地攀緊他,拱向他每一次衝刺。她的臉赤紅如霞,胸部艱難地起伏。他突然挺進去,輸進她體內一股歡樂之泉,然後又陡地抽出來。
  
  「不!」維琪絕望地喊道,緊緊環住他。
  
  「妳要我嗎,維琪?」他低聲道。
  
  她倏地張大昏茫的眼睛,看見他就在她頭上,兩手撐在她兩邊。「妳要我嗎?」他重複道。
  
  「我決不會原諒你。」維琪哽著聲音說。
  
  「妳要我嗎?」他重複道,在她最敏感的溫柔之處輕輕迴旋。「告訴我。」
  
  激情熱滾滾地流過她全身,淹沒已然太軟弱的意志。他在吃醋,他在乎她。她的唇做出「要」的嘴型,然而即使在昏了頭的情慾中她也無法出聲。
  
  傑生得到他要的答案,便給了她要的東西。彷彿要徹底折辱她似的,他把自己完全無私地給出去,把她推到極樂高峰,讓她快樂地發顫,不能自己地喊出聲來。然後他才把她壓向自己,讓他自己渲洩出來。
  
  結束之後,他們之間一片寂靜。傑生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天花板,半天之後才下床回自己房裹去。除了新婚之夜,這是他第一次和她溫存後離開她的床。
  
  維琪醒來時,一顆心還沈甸甸的,好像她根本沒睡著一般。當她記起昨夜傑生殘忍的報復時,心頭更是宛如刀割。她拂開臉上凌亂的髮絲,撐起一隻手肘,無意識地環顧室內。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床邊的珠寶盒上面。
  
  一股她從沒經驗過的憤怒直衝腦門,蓋過所有其它的情緒。她一骨碌跳下床,草草披上一件晨袍,抓住珠寶盒,就一陣旋風似的衝進傑生的房間。「你敢再給我一件珠寶試看看!」她嘶喊道。
  
  他就站在床邊,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上身還打著赤膊。他拾起眼睛,剛來得及看見她把盒子朝他的腦門砸過來,然而他眨都沒眨眼,甚至肌肉都沒跳一根,就讓沉重的皮盒子當面砸來,恰恰擦過他的耳朵。
  
  盒子結結實實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溜到床底下。「我決不會原諒你昨晚的行為,」維琪銼齒道,指甲陷進掌心裹面,隨著憤怒的呼吸酥胸劇烈起伏著。「水遠不會!」
  
  「我相信妳不會。」他平平板板地說道,逕自去拿他的襯衫。
  
  「我恨你的珠寶!我恨你對待我的方式,我恨你!你根本不懂得怎樣去愛人,你這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雜種!」
  
  維琪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然而她完全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妳說對了,」他乾澀地說。「我就是個雜種。我很抱歉粉碎了妳或者對我還留著的一點幻想,可是事實是,我是費查理年輕時一段露水姻緣的副產品。」
  
  他披上襯衫,把手伸進袖子裡頭。維琪卻慢慢才領悟到,他是在向她坦白一段醜陋的歷史。
  
  「我在貧民窟長大的,養我的人是查理的弟媳。後來我又睡在棧房,我自修學會讀書寫字;我沒上過牛津,也沒做過妳那些有教養的貴族追求者做過的事。簡單地說,我跟妳想像的完全不同,沒有一點點美好的層面。」
  
  他開始扣上扣子,眼光小心地落在自己的手上。「我不配當妳的丈夫,我不配碰妳。我做過的事會讓妳反胃、噁心。」
  
  方船長的話橫過維琪心頭:那個瘋婆子讓他跪在一群骯髒的印度人面前,求他們的原諒。維琪看著傑生那張瘦削、驕傲的臉龐,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現在她甚至瞭解他為什麼不願、不能接受她的愛。
  
  「我是個雜種,」他陰沈地結束道。二點也不差。」
  
  「那麼你是與有榮焉,」她真情流露地說。「查理國王也有三個私生子,他們後來都貴為公卿。」
  
  他怔了足足好一會見,然後才聳聳肩。「重點在於妳告訴我妳愛我,我不能讓妳繼續這麼想下去。妳愛的只是一個幻象,不是我。妳甚至不知道我。」
  
  「噢,我知道,」維琪喊了出來。她知道自己現在說的話會決定他們的終生。「我曉得你的每件事,不到一個星期以前方船長都告訴我了。我曉得你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傑生眼裡冒起一陣怒火,轉眼又熄了。「他沒有權利告訴妳。」
  
  「你早該告訴我,」維琪哭喊道,淚水嘩啦啦地爬了滿臉。「可是你沒有,因為你對那些應該引以為榮的事反而引以為恥!」她抹去一把淚水,繼續失聲喊道:「我真希望他沒告訴我。他沒說之前,我只愛你一點而已。當他告訴我之後,我發現你那麼勇敢、那麼堅強,我就愛得一塌糊塗,我——」
  
  「什麼?」他粗聲低語道。
  
  「那天以前,我從沒有崇拜過你,」她歇斯底里地說。「可是現在我崇拜你,我不能忍受你——」
  
  淚眼迷濛中,她看見他在動,感覺到她自己抵在他強硬的胸膛上,所有的憤怒都化成了淚水。
  
  「我不在乎你的父母是誰。」她在他懷裡啜泣著說。
  
  「不要哭,」他輕聲道。「親愛的,不要哭。」
  
  「我恨你把我當成一個蠢兮兮的洋娃娃,給我披上一些漂亮的禮服——」
  
  「我決不再買衣服給妳了。」他哄她,可是他自己的聲音卻瘖啞粗糙。
  
  「然後你又弄來一堆珠寶——」
  
  「不會再有珠寶了。」他說,抱得她更緊些。
  
  「然後等你玩膩了,你又把我甩到一邊去。」
  
  「我是條豬。」他說,額頭在她發頂搓揉。
  
  
  
  「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的想法和感覺,我又不會讀你的心。」
  
  「我沒有心,」他沙啞地說。「幾個月前我就把它給丟掉了。」
  
  維琪知道她終於打贏這一仗,可是如釋重負的感覺如此痛苦地分明,讓她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停不住。
  
  「噢,天!請妳不要哭得這樣,」傑生呻吟道,無助地摟著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我受不了妳掉眼淚。」他的手插進她的頭髮中,捧起那張淚痕狼籍的臉,溫柔地抹拭她的淚水。「我絕對不會再惹妳哭了,」他心疼地說。「我發誓絕對不會。」他低下頭,好生溫存地吻她。「跟我上床去,」他喃喃地、急切地說。「跟我上床去。我會讓妳忘記昨晚……」
  
  他的妻子的回答是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傑生攔腰抱起她,迫切地想要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去補償她。他單膝跪在床墊上,輕輕地放下她,四片唇仍然膠合著。
  
  好半天他總算直起腰,脫掉襯衫和長褲。維琪坦然而親愛地注視他偉岸的裸體——長腿窄臀,寬肩厚臂,他轉過身去時,他背上的肌肉蚪結成條——維琪忍不住驚呼一聲。
  
  傑生聽到她的呼聲,全身一僵。他曉得她看到什麼了,那些鞭痕!他忘了那些該死的鞭痕。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忘了掩飾它們的情景——他記得躺在他床上的女人發現他被人像畜牲一樣地鞭打過時一臉的輕視和憎惡。就因為如此,他和維琪做愛時,總是不讓她看見他的背,而且他也會記得先滅了燭火。
  
  「天哪!」維琪在他身後驚駭地喊了一聲,瞪著他漂亮的背上錯綜複雜的鞭痕,數都數不清。她舉起手,輕輕碰著它們,他的肌膚立刻收縮了一下。「還會痛嗎?」她憐惜地問道。
  
  「不!」傑生硬聲答道。恥辱漲滿他的胸口,他只能無助地等待她必然的輕視和憎惡。
  
  傑生完完全全沒有防到,她竟會伸手環住他,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唇印在他背上。「你到底有多勇敢,竟能忍受這個?」她心疼地說。「你到底有多堅強,居然熬了過來?」當她開始吻他的疤痕時,傑生轉過身來,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我愛妳,」他痛楚地低語,捧住她的臉。「我是如此如此愛妳……」
  
  他的吻像烙印一樣,紛紛落在她唇上頸間,以及柔膩的胸前。他的手滑過她的背脊身側,讓她無力地嬌喘呻吟。然後他撐住雙手,臉對著她灼臉,聲音充滿感情。「請妳摸我——讓我感覺妳的手在我身上。」
  
  維琪從沒想過,他會要她像他觸摸她一樣地對待他,這實在是一個興奮的體認。她把手按在他結實的胸前,慢慢張開手指,驚奇地發現到,即使這麼簡單的動作也會令他屏住氣息。她試探地把手放低,他的小腹肌肉就自動跳了起來。她把唇貼住他細小的乳頭,學他吻她那樣子吻他。
  
  當她把它含進嘴裡時,他的喉嚨忍不住飄出一聲歎息。
  
  維琪初次發現自己左右他身體的魔力,樂得暈陶陶地。她翻身滾到他上面,朱唇輕啟,甜蜜地獻出她的舌頭。傑生張嘴捲進她的舌頭,一手捧著她的頭,纏綿地吻住她,另一隻手則滑落在她的臀部上,讓她完完全全在他的亢奮上頭。
  
  維琪想都沒想,直覺地扭動身體,抵著他堅挺的勃起,享受她自己要他的樂趣。她往下移動,迷亂地想要取悅他,熱吻沿著他的胸腹滑落,直到他揪住她的頭髮,才把她的臉拉回去。在她的身子底下,她可以感覺到他勃起的律動,他的肌膚灼熱的觸感,以及他的心幾乎要跳到她溫軟懷中的節奏。然而他並沒有立刻要她,他的凝視猶如燃燒的烈火,而他謙卑地吐出他昨夜逼她說出來的話。「我要妳。」他呻吟道。彷彿覺得那還不夠似的,他又加上一句:「求求妳,親愛的。」
  
  維琪覺得心中的愛滿溢出來了,她回答他一個似水溫柔的吻。那就夠了。傑生收攏雙臂,翻滾到她上面,迅速而肯定地進入她。他的手臂繞過她的肩膀和臀部,緊緊地抱住她,一次又一次地進入,直到他們終於合而為一。
  
  維琪拱身向上,全力刺激他蓬勃的熱情。她的大腿纏住他的腿,唇輾過他的唇,感覺到肉體的歡樂一波一波地湧上來,終於形成一股尖銳的激流,陡然狂落。
  
  傑生感覺到她在高潮的興奮,他強壯的骨幹微微一顫,最後一次進入她。他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抽搐,被維琪的嬌軀驅盡一生的苦難辛酸,帶來嶄新的喜悅生命。那個新生命在他心中炸開,流過全身的血液,讓他充分地領受它的恩典。
  
  在一切的榮華富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他下意識中一直在搜尋的東西。他找到了歸屬的地方。在英國他擁有六座莊園,在印度有兩座宮殿,還有一支船隊,每一艘上面都有他的私人豪華艙房,然而他還是找不到家。現在他在家了,這個美麗的女孩滿足地躺在他的臂彎裡,她就是他的家。
  
  他仍舊抱著她,翻到她的側面,然後伸手拂去她臉上濡濕的髮絲,輕輕吻著她的太陽穴。
  
  維琪掀起睫毛,他覺得自己會淹沒在那兩潭藍眸深處。「你覺得怎樣?」她淘氣地重複他以前說過的話。
  
  傑生溫柔而莊重地答道:「我覺得自己像個丈夫。」他又彎下頭去,深深地吻她,然後望進那一雙發亮的眸子。「真奇怪,我居然會相信世界上絕對沒有天使,」他歎著氣說,頭靠回枕頭上,享受她就在他的臂彎裡那種單純的快樂。「我一定是笨到家了——」
  
  「你最聰明。」他的妻子忠實地宣稱。
  
  「不!我一點也不聰明,」他苦笑道。「如果我還有一絲智慧的話,早該在第一次想要妳的時候就爬上妳的床,堅持要妳嫁給我了。」
  
  「你是什麼時候最早有這種念頭的呢?」她笑問道。
  
  「妳剛到威克菲爾德的那一天,」他承認說,微笑著想起那天的事。「妳抱著一隻小豬站在門口,風吹得妳的長髮像飛揚的火焰,我想我那時就愛上妳了。」
  
  維琪正一正臉色,搖搖頭。「讓我們永遠不要欺騙彼此,傑生。那時候你不愛我,我們結婚的時候你也不愛我。可是那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你現在愛我了。」
  
  傑生抬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他。「不!甜心,我是說真的。我娶妳是因為我愛妳。」
  
  「傑生!」她說。他的話當然受用,可是她決定為將來建立一個坦誠互信的模式更重要。「你娶我是為了一個垂死的老人的希望。」
  
  「垂死的老——」出乎維琪意料,傑生往後一仰頭,開始哈哈大笑了好半天他才環住她,把她的臉壓在他胸前。「噢,我的小寶貝,」他咯咯笑道,手指溫柔地滑過她的面頰。「那個『垂死的老人』把我們召到他的床邊時,一手握著妳,另一隻手還抓著四張牌呢!」
  
  維琪撐起手肘。「他在幹嘛?!」她逼問道,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你確定嗎?」
  
  「百分之百。」傑生仍然咯咯笑著。「毯子掀開時我看見的。他抓的是四張皇后。」
  
  「可是他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呢?」
  
  傑生聳了個肩。「顯然他是覺得我們的好事磨太久了。」
  
  「我一想到我居然為他擔心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真會殺了他!」
  
  「好潑辣的婆娘!」傑生哈哈大笑。「妳不覺得結果是皆大歡喜嗎?」
  
  「那是當然,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或者至少是告訴他,你知道他的詭計?」
  
  傑生輕輕咬她的耳朵。「什麼?去破壞他的樂趣?那怎麼可以?」
  
  維琪橫了他一眼。「你總該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這件事。」
  
  「沒錯。」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妳會答應嫁我嗎?」
  
  「不會。」
  
  「所以我才沒有告訴妳真相。」
  
  
  
  維琪笑倒在他胸前,對他的不擇手段一點辦法也沒有。「你做事就沒有一點原則嗎?」她好
  
  笑又好氣地問到他臉上去。
  
  他露齒一笑。「顯然沒有。」
  
  ***
  
  接下來的日子裡,費家夫婦成了各種社交場合風頭最健的人物。人們不再私語傑生凌虐妻子的事跡,因為只怕連瞎子也看得出來,他是全世界最慷慨、最疼老婆的丈夫。
  
  別的不說,只要瞧著那個滿臉洋溢幸福的新娘就好了,她倚在她那高大英俊的夫婿身畔,而他的目光就只是留戀在她身上。講起來也實在有趣得很,以前那個冷漠傲慢的費傑生竟然變了一個人。他在華爾茲舞曲中一徑笑吟吟地盯著他的老婆舞伴,簡直專心得令人擔心他不是會踩到她的腳,就是會撞到別人。他在一幕戲的中途,給她幾句小聲的評語會逗得朗聲大笑,於是整個戲院的人都不再看戲,紛紛掉頭看這一對神仙眷屬。
  
  不消多久,所有人都公認費爵士是天底下最受冤屈的人。過去那些畏他如鬼神的公卿夫人開始爭相要交他這個朋友。
  
  維琪吹噓她的丈夫的五天之後,麥爵士登門求教,請問要如何才能收服佃農和下人。費爵士聞言大驚,然後又笑嘻嘻地建議他去找費夫人談一談。
  
  同一天晚上,李爵士半開玩笑地怪他必須替李夫人新買的昂貴珠寶負責。費爵士不動聲色,在下一手牌上押了五百鎊,理所當然地全輸給了李爵士。
  
  翌日下午,傑生在海德公園教維琪駕馭他新買的豪華四輪馬車,附近一輛馬車突然停住,三個老太太悄悄探出頭來。「真是奇聞!」杜老夫人打量了傑生好幾眼,才轉頭對她的同伴說:「她真的是嫁給費傑生!當她說她的先生『既風趣又和藹可親』時,我還以為她說的是別人呢!」
  
  「他豈止風趣,他簡直就是勇敢。」另一個老太大斷言道,看著不遠處那輛馬車險險地衝過去。「那輛車快給她翻倒第二次了!」
  
  對維琪而言,日子就像調在蜜裡,甜得化不開。夜裡傑生和她做愛,教她如何對他做愛。他從她身上喚出一份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瘋狂熱情,然後與她分享。她教會他信任之後,現在他就把全部的自己都給了她——身、心、靈魂。他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他的愛、他的關注,以及他想得到的每一種禮物,從最古怪的到最昂貴的都有。
  
  他把自己的遊艇改名叫「維琪號」,哄她陪他游了一趟泰晤士河。維琪決定游河比航海有趣多了,傑生就訂了另一艘遊艇給她,全部用淡藍和黃金裝飾,讓維琪用來招待她的朋友。那樣的大手筆不是令人艷羨就是教人眼紅,有一天韋小姐在舞會上閒聊時就酸味十足地說:「天曉得下一回費爵士得買什麼給她,才能勝得過那艘快艇?」
  
  柯羅勃挑挑眉,笑嘻嘻地答道:「泰晤士河,也許?」
  
  對傑生而言,從來別人愛的只是他的表面,不然就是他的財富。現在有一個人愛的是真正的他,那樣寧靜的幸福是他一生最大的恩賜。在夜裡,他永遠嫌抱得她不夠緊、不夠久。白天他帶她去野餐,和她在威克菲爾德的小溪游泳。當他工作的時候,她就坐在他心裡的中心點,時時令他會心微笑。他想把全世界放在她腳下,而她似乎只要他就好,那個體認令他柔情滿懷。他在威克菲爾德附近斥資興建一座醫院——薛派屈紀念醫院——同時準備在紐約維琪的故居也興建一座,同樣以她父親的名字命名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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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0: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章
  
  他們結婚滿一個月那天,傑生必須到普茲茅斯去一趟,他有一艘船剛剛進港。
  
  他要走的那天早上,他給維琪的告別吻熱烈得讓她臉紅,讓等在車上的車伕掩不住一個會心的笑容。
  
  「我真希望你可以不必去,」維琪說,戀戀不捨地倚在他懷裡。「六天好像一輩子似的,我會寂寞死的。」
  
  「查理會來跟妳做伴,甜心。」他說,笑著掩飾他自己的離情依依。「麥克就住在附近,妳也可以去找他,或者妳也可以去看妳的曾祖母,克雷蒙特過河就到了。星期二晚上我會趕回來吃晚餐。」
  
  維琪點點頭,惦起腳尖親親他刮得清清爽爽的面頰。
  
  ***
  
  往後六天,她下定決心讓自己沒有一刻空閒,然而傑生不在,她的心永遠是空的。時間變得很長,夜晚尤其漫漫無邊。等到星期二晚上,她覺得自己不只過了一輩子,恐怕連上輩子和下輩子都捱過了。
  
  聽到車輪輾過的聲音時,坐在起居室等待的維琪立刻跳了起來。「他回來了,查理舅舅。」
  
  「一定是麥克,傑生起碼還有一、兩個小時才會到。」查理說,寵愛地笑看她扯平裙子,摸弄頭髮。「他是兼程趕回來的,速度不可能這麼快。」
  
  「我想也是,但是現在才七點半,我跟方船長約的是八點鐘。」她一徑說著,仍然不死心。
  
  就在她要出去看看究竟時,諾普先迎了進來,他的神色緊張而怪異。
  
  「有一位男士想要見您,夫人。」他說。
  
  「男士?」維琪怔了一下。
  
  「一位從美國來的貝安德先生,您要見他嗎?」
  
  維琪茫然地瞪著他,指甲掐進掌心裡,幾乎站不住腳。好半天她才點點頭,硬壓下那股重新湧上來的舊怨。那個負心漢居然有臉來找她,她痛恨地想著。暗自祈禱自己還能保持風度地面對他。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查理突然面如死灰,面對門口,彷彿在等待死神光臨一般。
  
  幾分鐘後,安德進來了,臉上還是掛著那個熟悉的、親愛的、英俊的笑容。他筆直走向出落得更加美艷的維琪,一把就將她攬進懷裡,他的臉埋在她的頭髮裡面。「噢,維琪,」他嗄聲道。「我都忘記妳有多美了。」
  
  「看得出來,」維琪回嘴,奮力推開他。她狠狠瞪著他,簡直不敢相信他有這個勇氣走進來,還厚顏無恥地這樣子摟住她。「你顯然很容易忘記別人。」她冷冷地加了一句。
  
  她再也想不到,他竟咯咯笑了起來。「因為我比寫給妳的信上遲了兩個星期來接妳,所以妳生氣了,是不是?」他滔活不絕地說下去。「我的船出海後觸礁了,所以我們在一個島上停下來修船,才會拖延這麼久。」他親暱地環住她的肩,轉向查理,友善地伸出手。「你一定是費查理先生,對不對?我真不曉得要怎麼感激你替我照顧維琪才好。自然,我一定要付清你為她花的錢,包括她身上這件漂亮的禮服在內。」
  
  他轉向維琪。「我不想催妳,維琪。可是我已經訂好船票,兩天後就走。船長也答應替我們證——」
  
  「信?」維琪岔進話,只覺得天旋地轉。「什麼信?自從我離開家以後,你連一個字也沒寫給我。」
  
  「我給妳寫了好幾封信,」他說著蹙起眉頭。「上一封信我不是跟妳解釋了嗎?我一直把信寄回美國,因為我媽媽沒把妳的信寄給我,所以我不曉得妳人在英國。維琪,上一封信我都說了呀,我還特別找人送到英國來的。」
  
  「我沒收到任何信。」維琪歇斯底里地重複道。
  
  安德也冒火了。「在我們走前,我一定要去找那家幫我送信的公司問看看,我分明要他們把信送給妳本人或者妳的公爵親戚,看他們要怎麼解釋?」
  
  「他們會說信送到了。」查理平平地說。
  
  維琪拚命搖頭,可是她的心已經相信她不敢相信的事。「不!你沒收到信,查理舅舅。你以為我們說的是安德的媽媽寄來的那封,就是告訴我們安德結婚的那封信。」
  
  安德看見老人臉上的罪惡感,怒氣更盛。他按住維琪的肩。「維琪,妳聽我說!我在歐洲時給妳寫了好多信,都寄到美國去了。兩個月前我回到家裡,才發現妳父母雙亡的事。我媽媽告訴我妳被送到英國來成親,可是我知道妳決不會為了爵位或榮華富貴而嫁人,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莫醫生,他才告訴我事情的原委。
  
  「我當面跟我媽媽對質,她才承認扣住妳寄給我的信,而且騙妳說我娶了瑞士的表妹。我本來立刻就要趕來的,可是我媽媽心臟病發作,這回是真的,病情危急,我才先寄一封信向妳解釋,結果妳的表親——」他狠狠瞪了查理一眼。「——為了某些原因沒有把信給妳。」
  
  他捧住維琪驚駭的臉龐,溫柔地對她微笑。「維琪,」他輕聲喚道。「打從我第一次看見妳騎著小馬橫過田野時,妳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愛了。甜心,我沒有結婚。」
  
  維琪嚥著口水,困難地吐出話來。「我結了。」
  
  安德像燙著似的,陡地抽開手。「妳說什麼?」
  
  「我說,」維琪注視那張親愛的臉,滿心痛楚地重複道:「我結婚了。」
  
  安德身子一僵,像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他輕蔑地瞥了查理一眼。「嫁給這個老頭子嗎?妳真的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自己?」他銼齒說。
  
  「不!」維琪幾乎是在尖叫,也分不清自己是傷心、痛苦還是憤怒。
  
  查理終於開口了,沒有表情的聲音。「維琪嫁給我的侄子。」
  
  「你的兒子!」維琪頂了回去。她恨他騙她,恨傑生和他搭檔來騙她。
  
  安德的手緊扣在她臂上,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痛楚比她還深。「為什麼?」他說,使勁搖了她一下。「為什麼?」
  
  「錯在我的。」查理黯然道。他挺直腰桿,眼光落在維琪身上,沉默地祈求她的諒解。「自從貝先生的信送到之後,我就一直在擔心這一刻的來臨。現在果然來了,情況卻比我想像的還糟。」
  
  「你什麼時候收到信的?」維琪逼問道,然而她心裹已經知道答案了,它令她肝腸寸斷。
  
  「我的心臟病發作的那天晚上。」
  
  「你假裝的心臟病!」維琪更正他的話,氣得渾身發顫。
  
  「完全正確。」查理坦然承認,然後轉向安德。「當我獲悉你要來接走維琪時,我做了當時我唯一想到的事——假裝心臟病突發,求她嫁給我的兒子,這樣才能有人照顧她。」
  
  「你這個混蛋!」安德咬著牙罵道。
  
  「我不期望你相信我,可是我真的相信維琪和我的兒子在一起會非常幸福。」
  
  安德不再理會他的敵人,轉頭看著維琪。「跟我回去,」他絕望地懇求道。「他們不能強迫妳留在妳不愛的人身邊,那不是合法的,那是他們的詭計。維琪,求求妳!跟我回去,我會設法。船兩天後就啟航了,我們還是可以結婚。沒有人會知道——」
  
  「我不能!」維琪的話像從心頭淌出來的血。
  
  「求求妳——」
  
  她在淚眼婆娑中搖搖頭。「我不能。」
  
  安德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慢慢轉過身去。
  
  維琪的手伸到一半,又頹然落在身旁。她看著他走出房間,走出她的生命。
  
  屋裡一片沉默,暴風雨前的寧靜。維琪的抓扭住裙邊,抓到骨節泛白,而安德那張痛苦的臉牢牢地烙進她的心版中。她記起她剛得知他結婚的消息時,自己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那種當著人笑,背著人哭的苦楚。
  
  突然間,所有的火氣和痛苦全都爆發出來了。她陡然轉過身,怒視查理。「你怎能這麼做!」她哭喊道。「你怎能對兩個無辜的人做這種事!你看見他的表情了嗎?你曉得我們傷他有多深嗎?」
  
  「我知道。」查理低聲答道。
  
  「你曉得當我以為他拋棄了我,我一無所有時的感覺嗎?我覺得自己像你屋裹的一個乞丐!你知道我心裹是什麼滋味,以為自己嫁給一個不愛我的人,因為我別無選擇,不得不——」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強忍的淚水終於熱滾滾地滑落面頰。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他臉上的懊悔和痛苦。
  
  「維琪,」查理費力地說。「不要怪傑生,他不曉得我裝病,也不曉得那封——」
  
  「你撒謊!」維琪衝口而出。
  
  「不,我發誓!」
  
  維琪猛然抬起頭,眼裡閃著亮晶晶的怒火。到這個節骨眼兒,他還要騙她,當她是三歲孩童嗎?「你以為我還會再相信你們父子——」她吞住下面的話,被查理臉上灰敗的顏色嚇著了。她轉身衝上樓去,鎖在自己房裡,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拚命壓抑住那一股想要殺人的怒氣。
  
  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兩個自私殘酷的男人一局棋中的棋子,她歇斯底里地狂想。傑生一直就知道安德會來,就像他知道查理的把戲一樣。
  
  維琪陡然在衣櫥前站住腳,剝掉身上的禮服,換上騎裝。如果她在這個屋子多留一分鐘,她非瘋了不可。她不能對查理尖叫,免得他真的會發生不測。至於傑生——他就要回來了。如果現在他站在她面前,她真會一刀宰了他。維琪隨手抓起一件白色羊毛披風,又衝下樓去。
  
  「維琪,等一等!」查理眼看她往外面跑,在她後面大喊。
  
  維琪猛地車轉身子,全身兀自顫抖不停。「離我遠一點!」她大叫,連連後退。「我要去克雷蒙特,我受夠你們父子了!」
  
  「馬雷!」查理絕望地吼道,看著她消失在門外。
  
  「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剛剛發生的事你一定『不小心』都聽到了吧?」
  
  馬雷點點頭,連假裝否認的步驟都省了。
  
  「你趕快去追她。」查理急促地說。「我不曉得她是騎馬還是駕車,不過你快追就對了。她喜歡你,也許願意聽你的話。如果不的話,至少你跟著她平平安安到克雷蒙特。天這麼暗了,路上危險。」
  
  馬雷跟出去時,維琪已經騎著馬跑遠了。他奮勇地跨上一匹馬,打算單騎追主。路上風寒得緊,除了一點天光,黑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有一陣子,他似乎看見前面騎馬的人影,他張嘴要喊,前面的人影卻又消失了。他只恨自己的馬沒有八條腿,跑得不夠快。堪堪趕到河邊時,他猛然勒住馬韁,驚喜地喊了一聲。
  
  維琪的馬就在河岸低頭飲水。牠的女主人卻沒坐在上面,旁邊左右也見不到人影。馬雷焦急地跳下來,極目搜索。最後他的眼光落在河面不遠處,那兒似乎漂著一樣東西,某種白色的東西,因為河面是暗的,那東西白得分外觸目,一大片軟軟地浮在水面上。
  
  維琪的披風。馬雷意識到這一點時,一顆心急遽地沈下去。他也顧不得徹骨的寒冷,縱身就跳下河去。他在河裡找了一個鐘頭,喊得喉嚨快破了,凍得快成冰柱了,維琪仍然沒有出現——連屍首都找不到。
  
  ***
  
  傑生的馬車在燈火通明的屋子前才停住,他就跳了下來,三兩步衝上台階,急著要見維琪。
  
  「晚安,諾普。」他笑嘻嘻地跟來應門的老家僕打招呼。「夫人呢?大家都吃飽了吧?我在路上耽擱了一會見,因為有個車輪破了,修理了老半天才好。」
  
  諾普的臉像一個凍僵的面具,他的聲音蒼老嗄啞。「方船長在起居室等您,大人。」
  
  「你的聲音怎麼了?」傑生好意問道。「如果你喉嚨痛,去找夫人,她治這些小毛病最內行。」
  
  諾普不自在地吞了吞口水,可是沒有說話。
  
  傑生奇怪地看他一眼,就往起居室走去。他推開門,臉上掛著一個熱切的笑容。「嗨,麥克,我老婆呢?」他環視整個房間,盼望她會從某個陰暗的角落冒出來。然而他只看見一件維琪的披風掛在椅背上,還濕答答地滴著水。「原諒我招待不周,老朋友。」他對麥克說。「可是我有好些天不見維琪了。讓我先去找她,然後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聊。她一定在樓——」
  
  「傑生,」麥克吃力地說。「出了一個意外——」
  
  另一個像這樣的夜晚猛然回到傑生心頭——那一夜他回來希望看到他兒子,諾普的表情很古怪,而麥克就在這個房裡等他。他突然猛搖頭,連連後退,彷彿想要揮走那個不祥的預感。「不!」他的低語變成一聲痛楚的吶喊。「不,去你的!別告訴我——」
  
  「傑生——」
  
  「你敢再說一句話!」他狂喊。
  
  麥克說了,然而他別過臉去,不忍心正視那張抽搐、扭曲的臉龐。「她的馬把她甩落河裡,就在距離這裡大約四哩的地方。馬雷跟在她後面,可是他找不到她。他——」
  
  「出去!」傑生低低地說。
  
  「我很抱歉,傑生。我非常非常——」
  
  「出去!」
  
  方麥克出去後,傑生伸長了手,慢慢抓住那件披風,慢慢地把它貼在胸口,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然後把自己的面頰貼在冰涼潮濕的布面上。錐心刺骨的痛楚陡然爆了開來,從他心底最深處搾出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流出來的淚水。「不!」他心痛地啜泣著,覺得自己的心像給人血淋淋地挖了出來,然後他就失聲大叫。
  
  ***
  
  「好啦,我的好孩子,」克雷蒙特女公爵說著,拍拍曾孫女的肩膀。「看妳這麼難過的樣子,老奶奶的心都快碎了。」
  
  她那個還不知道全威克菲爾德都為她心碎的曾孫女兒咬著下唇,望出窗外碧綠的草地,沒有答腔。
  
  「我真不能相信妳的丈夫到現在還不來負荊請罪。」女公爵氣唬唬地說。「也許他前晚根本沒有回家。」說歸說,她卻走到維琪身邊,跟她一樣地望出窗外,好像希望傑生隨時都會出現。
  
  「等他來的時候,妳真該讓他跪下來求妳!」
  
  維琪柔柔地苦笑了一下。「那麼妳就要失望了,婆婆。我敢向妳擔保,傑生決不會那麼做,他倒是比較可能走進來,試著吻我,然後,然後——」
  
  「然後引誘妳跟他回家?」老夫人率直地接下去。」
  
  「完全正確。」
  
  「他做得到嗎?」她問道,眉頭是皺著的,眼中卻有笑意。
  
  維琪歎口氣,頭靠著窗框,無可奈何地看著滿頭白髮的老夫人。「可能。」
  
  「喔,他倒是算準了時間。妳想他真的知道那個貝先生的信嗎?我是說,如果他事先知道,竟然瞞住妳,這個人可真的太不擇手段了。」
  
  「傑生做事本來就沒什麼原則,」維琪無可奈何地說,離開窗口,慢慢踱到房間另一端的書桌,百無聊賴地翻開一本書。「他根本不相信所謂原則那種東西。」
  
  「坐下來,維琪,輪到我走一會見了。否財萬一我們在房子中間碰個正著怎麼辦?」老夫人瞪著她,危顫顫地走過來。「妳想那個漂亮的魔鬼到底愛不愛妳?」
  
  「我想他是愛我的。」
  
  「他當然愛妳!」女公爵斷然道,枴杖結結實實地敲在地板上。「全倫敦的人都在說,他簡直是為妳發癡。一定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附和阿瑟敦的詭計。那個老滑頭,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不過,」她又補充說:「設身處地的話,或許我也會做一樣的事。」
  
  「我不相信。」
  
  「我當然會。與其讓妳嫁一個我一無所知的外國人,我當然希望妳嫁給這兒門當戶對的人家。」
  
  維琪正要指出,就是這種想法造成她母親一生的悲劇,門房卻在此時進來通報:「方麥克船長代表費爵士求見老夫人。」
  
  紅顏白髮一同轉向門口,維琪大惑不解,她的曾祖母卻搖頭擺腦地說:「他派個特使來啦!幹嘛,決鬥嗎?好,無所謂,我給妳當助手。」
  
  維琪沒有心情聽她說笑,在幾分鐘之內,她把傑生沒有親自來的原因想了個遍。當方船長肅穆的臉孔在門口出現時,她幾乎已證實了最壞的臆想,立刻迎上前去。「方船長,傑生——」
  
  她完全沒想到方船長竟像見了鬼似的,往後退一步,臉色蒼白如紙。「妳——妳不是淹死了嗎?」
  
  「淹死?」維琪錯愕地站住腳,和她的曾祖母面面相覷,然後她才又轉向麥克,搖搖頭道:「我很好呀!傑生人呢?他怎麼沒來?」
  
  「可是馬雷找到妳的披風——」方船長開始說!突然住了嘴,他的臉色從恐懼變成欣喜又變成憤怒。「妳居然開這種玩笑!妳曉得馬雷那天晚上為了找妳差點溺死嗎?妳曉得查理為了妳差點心臟病發作嗎?妳曉得傑生傷心得瘋了——」
  
  「我不是故意的,」維琪著急地打斷他的話,她不曉得自己一點小小的伎倆會鬧出這麼大的事端。「那天晚上我跑出來以後,發現有人在後面追我。我記得你告訴過我,附近有歹徒出沒。所以我一急,就逼出了一個計策。我把披風卸下來放在馬鞍上,自己跳下來,讓馬把後面的歹徒引到別的方向去,我就走另一個方向,先找到一個佃農家裡,再請他們送我來這裡。」
  
  「追妳的人是馬雷。」船長乾澀地說,氣已經消了一大半。「我本是來報喪的,現在——」
  
  「請你送我回去,我們立刻就走。」維琪急著說,她簡直不敢想像傑生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我跟妳一起回去,孩子。」女公爵直到這一會見才有機會插進話來,她舉起手,阻止維琪的反駁。「妳有沒有想到一件事,當妳那個瘋狂的丈夫發現妳還活著時會有什麼反應?他是會欣喜若狂,他會吻妳,然後他很可能殺了妳,至少是毒打妳一頓,妳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不成,咱們克雷蒙特的人豈能白白吃這種虧呢?婆婆老雖老,給妳當靠山還綽綽有餘。」
  
  維琪才不管傑生會對她怎樣,只要他知道她安然無恙就好了。他們回到墳場一般寂靜的威克菲爾德之後,她什麼都顧不得了,一路衝上階梯。給她開門的諾普跟剛剛麥克乍見她的表情一模一樣。
  
  「諾普,我不是鬼。」維琪沒有時間再解釋下去,立刻問道:「傑生在哪裡?」
  
  諾普駭然瞪著她,還沒有回復過來。「在……在書……書房。」他結結巴巴地說。
  
  維琪從他旁邊竄了過去,跑過目瞪口呆的僕人,跑過一骨碌跌下病床探頭出來的查理,她跟他揮揮手,揚聲喊道:「婆婆會跟你解釋一切,查理舅舅。」然後她繼續往前跑。
  
  她在書房門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一下子竟然沒有勇氣打開門。她又深吸一口氣,提起全部的勇氣,這才危顫顫地推開門走進去,反手關上門。
  
  傑生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撐在膝蓋上,臉埋在手裡。他身旁的桌子上放了兩瓶空的威士忌酒瓶,還有那只她送他的黑豹。
  
  維琪後悔得不知如何是好。「傑生。」她柔柔喚了一聲,走上前去。
  
  他極慢極慢地抬起頭,憔悴的臉上,一雙夢魘的眼睛筆直穿過她,好像她只是個幽靈。「維琪。」他嘶啞地喚了一聲。
  
  維琪站住腳,驚駭地看著他的頭靠在椅背上,閉緊雙眼。
  
  「傑生,」她狂喊道。「看著我。」
  
  「我看見妳了,親愛的。」他閉著眼睛說,手放在黑豹背上,慢慢摩挲它。「跟我說話,」他苦苦求她。「別停,維琪。我不在意發不發瘋,只要能聽到妳的聲昔——」
  
  「傑生!」維琪尖叫著跑到他面前,緊緊扳住他的肩膀。「張開眼睛,我沒死,我沒淹死!你聽見我的話嗎?我沒死!」
  
  他張開眼睛了,可是卻仍然當她是個幽靈,而他非得跟她解釋清楚不可。「我不知道妳的安德寫信來的事,」他碎不成聲地說。「妳現在應該知道了,對不對?妳知道,」他突然舉頭瞪著天花板開始祈禱。「噢,求求你!求妳告訴她,我真的不曉得那封信。他媽的!」他跟上帝發火。「告訴她我不知道呀!」
  
  維琪給他嚇壞了。「傑生,」她喊道。「你想想,我比一條魚還滑溜,記得嗎?我的披風只是一個小把戲。我曉得有人在追我,可是不曉得是馬雷,我以為是強盜,所以就把披風丟在馬背上,然後走去克雷蒙特。天!」她扯著自己的頭髮,拚命想要怎樣才能讓他清醒過來。她環顧黝暗的房間,終於跑到書桌旁邊,點燃燭火,然後又跑到壁爐邊,點燃上面的兩盞燈。剛剛點完第二盞時,兩隻鋼爪般的手就搭上她的肩,把她扭過來。維琪剛來得及看見傑生眼中恢復清明的神采,.兩片灼熱的唇已經封住她的嘴,兩隻手從後面牢牢地摟住她,彷彿想把她的身體揉進他的體內。
  
  許久許久之後,傑生才突然鬆開她,把她環在他脖子上的手扳下來,兩跟瞪著她。「現在我們扯平了這一部份,」他陰鬱地說。「我要揍得妳坐不下去。」
  
  維琪警覺地跳開去,躲開他伸出來的手。「不,你不能。」她哆嗦著說,忍不住一陣神經質的笑聲。謝天謝地!傑生清醒過來了。
  
  「妳要賭多少?」他柔聲問道,步步逼近。
  
  「不太多。」維琪道,步步後退。
  
  「等我結束後,我要把妳鎖在我旁邊。」
  
  「那倒可以。」她咯咯笑道,仍然後退。
  
  「然後我永遠不讓妳離開我的視線。」
  
  「我——我不怪你。」維琪一句話說完,回頭就跑。她拉開門衝了出去,又一次跑過從起居室出來一探究竟的查理、麥克、女公爵和其它下人。她拎著裙子,咚咚地跑上樓梯,傑生大踏步走在她身後。
  
  「繼續跑,甜心。」他慢吞吞地說,看著她跑進房間。「好極了!妳的房間還是我的?」
  
  維琪還沒跑到房間盡頭,傑生已經跟進來,落了鎖。維琪停住腳,轉過身來,笑不可抑地看著他。
  
  「再來呢,甜心——」他輕笑道,打量她又要向那個方向逃跑。
  
  維琪癡戀地望著他那張英俊的、蒼白的臉龐,抑不住排山倒海的柔情,然後她發跑了——筆直地跑進他懷裡。傑生接個正著,結結實實地摟緊她。「我愛妳。」他在她的髮頂嗄聲低語。「我多麼多麼地愛妳!」
  
  ***
  
  當樓上一片寂然時,站在梯腳的查理、麥克和女公爵都如釋重負地笑了。
  
  女公爵第一個開口。「阿瑟敦,」她嚴峻地說。「現在你總知道干涉年輕人的生活要嘗到什麼苦果吧!我已經嘗了這些年了。」
  
  查理凝視面前這個他恨了二十年的女人。他只受了兩天苦,她卻受了二十年的苦。兩個死對頭對視許久,舊恨一點一滴地消融,當查理伸出象徵和平的手臂時,女公爵慢慢地搭住他的袖子。「阿瑟敦,」她隨著查理走向起居室,兀自滔滔不絕地說:「桃絲昏了頭,居然打算終生不嫁,當個鋼琴家。我已經決定她非嫁給溫家那小子不可,我有個計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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