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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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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 連城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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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9 16:29: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唐詩選輯”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一次,從麻溪鋪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然有人笑,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雲仍是這麼滿臉汙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是急遽。狄雲心想:“沈城既在這裡,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於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出些乾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几上,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後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髮,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掛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裡去啦?他怎麼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裡,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臉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地賣了給他。

狄雲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搖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麼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嘿嘿,又算得什麼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常的傢伙。荊州城裡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了?”

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醜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麼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麼東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雲道:“你上去吧。”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床上向裡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雲汙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後。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象有點兒不大對頭。”狄雲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乾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氣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於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雲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麼,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準,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得這麼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雲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洩心中鬱積的怒氣,至於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之極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重行團圓麼?”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地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麼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裡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麼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裡,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麼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於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片空蕩蕩的,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麼?”他輕輕吁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雲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兇狠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雲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雲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雲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雲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坐,吳坎打橫相陪。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餘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雲接過來都喝乾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戚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裡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雲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麼?”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麼象?唉,我怎麼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麼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雲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山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驀地裡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裡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做什麼?”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僕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急衝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嫂,你找他幹麼?師哥的傷有反覆麼?”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事情,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麼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麼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裡有什麼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裡來的?”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麼?”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麼?”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檯、椅子、箱櫃、床底、桌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適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隻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麼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

他這麼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麼陰謀詭計?否則為什麼那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迴廊,只見吳坎倚著欄杆,在瞧池裡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裡?”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嫂,怎麼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這裡來?”戚芳嘆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一聽,當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作伴,還要發脾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杆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麼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吳坎忙道:“哪裡?哪裡?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裡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麼?”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什麼解藥?治萬師哥傷的麼?”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什麼?”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汙穢骯髒,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麼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麼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嘆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豔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裡好生有氣,大夥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裡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鬥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體己話兒,這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裡,惱在心裡,哪一個不是大喝乾醋,只喝得三十六隻牙齒只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裡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麼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人兒用得著什麼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夥兒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裡,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麼?”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麼?”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過什麼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麼沒出力氣?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什麼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裡,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裡可沒人。”戚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麼?”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裡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

吳坎沉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萬圭這小子什麼地方強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氣,為什麼讓這臭小子一個兒獨享豔福?”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汙言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裡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裡餵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只這麼一瓶,要再配製,一年半載也配不起。”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遲。”吳坎笑道:“有什麼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聽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氣,那麼……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說的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什麼用?”吳坎道:“千真萬確,怎會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策。周師哥和卜師哥假扮採花賊,引得狄雲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放的。師嫂,我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說道:“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聲音甚是苦澀。

吳坎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好了,她在後面那破祠堂裡住。問過之後,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麼也不能洩漏的。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什麼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聲,衝了出去,推開花園後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後門,穿過幾座菜園,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是殘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紅,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莫非……莫非他騙我到這裡來,不懷好意?我還是快回去。”

突然之間,只聽踢踏、踢踏,緩緩的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個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髮,衣服汙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驚,立即轉身回去。她將走進內堂,又轉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說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裡。”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那丐婦道:“不……不幹什麼?我……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室。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後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麼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腳兩步,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後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幹什麼?”

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戚芳在萬家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雲要和這女人捲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不聽,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那知她竟會躲在這裡。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事事謹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幾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雖當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認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裡幹麼?快跟我說。”

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麼。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裡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麼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哪裡去?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麼趕了你出來?怎麼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麼忽然不喜歡我了。那個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

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汙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受。但她急於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骯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麼?”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麼?你為什麼要和他私奔?”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雲的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汙辱她,那怎麼是好?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於,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枉他來強姦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可是……可是……我又沒說,老爺卻趕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並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激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甚至對於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狄師哥,儘管他臨危變心,儘管他無恥卑鄙,儘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倖,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嘆息和流淚之時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麼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嘆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麼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麼?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鬆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麼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麼見鬼?砌牆?”桃紅知道說漏了嘴,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喏,老爺夜裡常常見鬼,半夜三更地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麼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裡從來沒有見公公砌牆。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老爺就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弓著揹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麼要趕她出門?什麼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是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裡,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到後來,索性大聲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鬆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面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隻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那隻銅盆裡。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雲。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萬圭吁了口氣,心中登時鬆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衝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蠍毒這麼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哪裡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一直留在那邊。怎麼會到了這裡?是狄師哥叫這郎中送來的麼?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麼?為什麼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乾,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的,只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麼相貌一點也不象?”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隻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裡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剋制,叫道:“秘密在這裡了,原來要打溼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溼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麼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麼‘連城劍譜’?這麼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麼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麼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雲,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為戚長髮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髮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麼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麼?”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於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髮三人聯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麼相干?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麼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於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矇在鼓裡。

萬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划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裡。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裡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裡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裡?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麼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慘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麼在她心裡,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裡去了,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裡。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在我手裡,要我替爹爹保管,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哪裡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裡。萬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隻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後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裡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裡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麼?”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溼,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迴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裡,輕聲道:“空心菜,那隻面盆,你瞧見麼?”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裡那本書放在抽屜裡,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裡,讓髒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問道:“什麼古怪?”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麼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裡!”說著伸出手去。萬震山將書交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隻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隻蝴蝶麼?”萬震山將兩隻紙蝴蝶接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麼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花蝴蝶’什麼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麼仇家外號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他正自沉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幹甚麼?”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裡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瞧!”

三人直奔後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嚇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後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卜垣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現“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掛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裡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哪裡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女孩道:“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終沒離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虎離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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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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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9 16:30: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砌牆

萬門弟子亂了一陣,哪追得到什麼敵人?

萬震山囑咐戚芳,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復失之事跟師兄弟們提起。戚芳滿口答允。這些年來,她越來越是察覺到,萬門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著我,我防著你。萬震山驚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著花蝴蝶的記號。仇人是誰?為什麼送了劍譜來?卻又搶了去?是救了言達平的那人嗎?還是言達平自己?

萬圭追逐敵人時一陣奔馳,血行加速,手背上傷口又痛了起來,躺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便睡著了。

戚芳尋思:“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會浸壞!”到房中叫了兩聲“三哥”,見他睡得正沉,便出來端起銅盆,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書來,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書浸滿了血水,腥臭撲鼻,戚芳不願用手去拿,尋思:“卻藏在哪裡好?”想起後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子、鋤頭、石臼、風扇之類雜物,這時候決計無人過去,當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葉子,遮住了書,就象是捧一盤菊花葉子,來到後園。她走進西偏房,將那書放入煽谷的風扇肚中,心想:“這風扇要到收租谷時才用。藏在這裡,誰也不會找到。”

她端了臉盆,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裝著沒事人般回來,經過走廊時,忽然牆角邊閃出一人,低聲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裡等你,可別忘了!”正是吳坎。

戚芳心中本在擔驚,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幾句話,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啐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麼大,連命也不要了?”吳坎涎著臉道:“我為你送了性命,當真是心甘情願。師嫂,你要不要解藥?”戚芳咬著牙齒,左手伸入懷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給他一下子,將解藥奪了過來。

吳坎笑嘻嘻地低聲道:“你若使一招‘山從人面起’,挺刀向我刺來,我用一招‘雲傍馬頭生’避開,隨手這麼一揚,將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說著伸出手來,掌中便是那瓶解藥。他怕戚芳來奪,跟著退了兩步。

戚芳知道用強不能奪到,一側身便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吳坎低聲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來,四更上我便帶解藥走了,高飛遠走,再也不回荊州了。姓吳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聽得萬圭不住呻吟,顯是蠍毒又發作起來。她坐在床邊,尋思:“他毒害狄師哥,手段卑鄙之極,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有什麼法子?那是師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這幾年來待我很好,我是嫁雞隨雞,這一輩子總是跟著他做夫妻了。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怎麼奪到他的解藥才好?”眼見萬圭容色憔悴,雙目深陷,心想:“三哥傷重,若是跟他說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吳坎拚命,只有把事兒弄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戚芳胡亂吃了晚飯,安頓女兒睡了,想來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謀深算,必有善策。這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說。戚芳和衣躺在萬圭腳邊。這幾日來服侍丈夫,她始終衣不解帶,沒好好睡過一晚。直等到萬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來,下得樓去,來到萬震山屋外。

屋裡燈火已熄,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費力氣的做什麼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公公”又縮了回去,從窗縫中向房內張去。其時月光斜照,透過窗紙,映進房中,只見萬震山仰臥在床,雙手緩緩地向空中力推,雙眼卻緊緊閉著。

戚芳心道:“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功。練內功之時最忌受到外界驚擾,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時可不能叫他,等他練完了功夫再說。”

只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緩緩坐起身來,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麼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時,但見萬震山的手勢越來越怪,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麼東西,隨即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

只見他凌空抓了一會,雙手比了一比,似乎認為夠大了,於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過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見萬震山仍是雙目緊閉,一舉一動決不象是練功,倒似是個啞巴在做戲一般。

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老爺半夜三更起來砌牆!”

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牆,要是說跟牆頭有什麼關連,那是在拆牆洞。

戚芳感到一陣恐懼:“是了!公公患了離魂症。聽說生了這病的,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頂行走,有人甚至會殺人放火,醒轉之後卻全無所知。”

只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牆洞之後,凌空用力堆了幾下,然後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砌起牆來。

不錯,他果真是在砌牆!臉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牆!

戚芳初時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有些毛骨悚然,待見他確是在作砌牆之狀,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紅的話說來,公公這離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願給人知道。桃紅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細,公公自然要大大不開心。”這麼一來,倒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明白桃紅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牆要砌多久,倘若過了三更,吳坎那廝當真毀了解藥逃走,那可糟了。”

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磚塊”都放入了“牆洞”,跟著便刷起“石灰”來,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貼貼,這才臉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這麼一大陣,神思尚未寧定,且讓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這時,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幾下,跟著有人低聲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戚芳微微一驚:“怎麼三哥也來了?他來幹什麼?”

萬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問道:“是圭兒麼?”萬圭道:“是我!”萬震山一躍下床,拔開門閂,放了萬圭進來,問道:“得到劍譜的訊息麼?”萬圭叫了聲:“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房,照到他朦朧的身形,似在微微搖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縮身窗下,側身傾聽,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

只聽萬圭又叫了聲“爹”,說道:“你兒媳婦……你兒媳婦……原來不是好人。”戚芳一驚:“他為什麼這麼說?”只聽萬震山也問:“怎麼啦?小夫妻拌了嘴麼?”萬圭道:“劍譜找到了,是你兒媳婦拿了去。”萬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裡?”

戚芳驚奇之極:“怎麼會給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這小傢伙忍不住說了出來。”但萬圭接下去的說話,立即便讓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萬圭告訴父親:他見戚芳和女兒互使眼色,神情有異,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裝睡著,卻在門縫中察看戚芳的動靜,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後園,他悄悄跟隨,見她將劍譜藏入了後園西偏房一架風扇之中。

戚芳心中嘆息:“苦命的爹爹,這本書終於給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了。好,我認輸,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

只聽萬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們去取了出來,你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說破。我總是疑心,這本書到底是哪裡來的。只怕……只怕……只怕……”他連說三個“只怕”,卻說不下去。

萬圭叫道:“爹!”聲音顯得甚是痛苦,萬震山叫道:“怎麼?”萬圭道:“你兒媳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原來是為了……”說到這裡,聲音發顫。萬震山道:“為了誰?”萬圭道:“原來……是為了吳坎這狗賊!”

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說:“我是為了爹爹。怎麼說我為了吳坎?為了吳坎這狗賊?”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為了吳坎?”萬圭道:“是!我在後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便遠遠地跟著她,哪知道她……她到了迴廊上,竟和吳坎那廝勾勾搭搭,這淫婦……好不要臉!”萬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不象是這樣子的人。你沒瞧錯麼?他二人說些什麼?”萬圭道:“孩兒怕他們知覺,不敢走得太近,迴廊上沒隱蔽的地方,只有躲在牆角後面。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沒能完全聽到,可是……可是也聽到了大半。”萬震山“嗯”了一聲,道:“孩兒,你彆氣急。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既得了劍譜,又查明瞭這中間的秘密,轉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買一百個姬妾,那也容易得緊。你坐下,慢慢地說!”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萬圭坐到了床上,氣喘喘地道:“那淫婦藏好書本,很是得意,嘴裡居然哼著小曲。那姦夫一見到她,滿臉堆歡,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別忘了!’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萬震山怒道:“那小淫婦又怎麼說?”萬圭道:“她……她說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麼大,連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他……他二人口口聲聲地罵我淫婦,怎……怎麼能如此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為你之心,要奪回解藥,治你之傷。你卻這般辱我,可還有良心沒有?”

只聽萬圭續道:“我……我聽了他們這麼說,心頭火起,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只是我沒帶劍,又是傷後沒力,不能跟他們明爭,當即趕回房去,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不見到我,起了疑心。姦夫淫婦以後再說什麼,我就沒再聽見。”萬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咱們先去取了劍譜,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姦捉雙,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萬圭道:“那淫婦戀姦情熱,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這會兒……這會兒……”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萬震山道:“那麼咱們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劍,可先別出手,等我斬斷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

只見房門推開,萬震山左手託在萬圭腋下,二人逕奔後園。

戚芳靠在牆上,眼淚撲簌簌地從衣襟上滾下來。她只盼治好丈夫的傷,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父親一去不返,狄師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現今……現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這樣的日子,怎麼還過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只是全身癱瘓了一般,靠在牆上。

過不多久,只聽得腳步聲響,萬氏父子回到廳上,站定了低聲商量。萬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裡殺了吳坎?”萬震山道:“柴房裡只姦夫一人。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姦成雙,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大家,怎能輕易殺人?得了這劍譜之後,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幹,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不能胡來!”萬圭道:“難道就這樣罷了不成?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萬震山道:“要出氣還不容易?咱們用老法子!”萬圭道:“老法子?”

萬震山道:“對付戚長髮的老法子!”他頓了一頓,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傳集眾弟子,你再和大夥兒一起到我房外來。別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只是想:“到了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麼辦?誰來照顧她?”忽聽萬震山說要用“對付戚長髮的老法子”對付吳坎,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立時便清醒了:“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了?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這裡是不能耽了,卻躲到哪裡去偷聽?”

只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萬震山到廳外大聲呼叫僕人掌燈。不多時前廳後廳隱隱傳來人聲,眾弟子和僕人四下裡聚集攏來。戚芳知道只要再過片刻,立時便有人走經窗外,微一猶豫,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掀開床帷,便鑽進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決不致發現她的蹤跡。

她橫臥床底,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有人點了燈,進來放在房中。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房來,這雙腳移到椅旁,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是萬震山坐了下來,又聽得他叫僕人關上房門。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師父,我們都到齊了,聽你老人家的吩咐。”萬震山道:“很好,你先進來!”戚芳見到房門推開,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房門又再關上。

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魯坤道:“是誰?弟子不知。”萬震山道:“這人假扮成個賣藥郎中,今日來過咱們家裡。”戚芳心道:“難道他知道賣藥郎中是誰,那人到底是誰?”魯坤道:“弟子聽吳師弟說起。師父,這敵人是誰?”萬震山道:“這人喬裝改扮了,我沒親眼見到,摸不準他底細。明兒一早,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現下你先出去,待會我還有事分派。”魯坤答應了出去。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進來,說話大致相同,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吩咐卜垣之時,隨口加上句:“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馮坦和沈城策應報訊。你萬師哥傷勢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萬師哥該多多休養。”開門出去。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聽萬震山道:“吳坎進來!”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一模一樣,既不更為嚴厲,也不特別溫和。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吳坎的右腳跨進行檻之時,有些遲疑,但終於走了進來。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站住了,戚芳見他的長袍下襬微動,知他心中害怕,正自發抖。

只聽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吳坎道:“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便是那個賣藥郎中。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真沒想到會是敵人,請師父原諒。”萬震山道:“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要是見到了他,務須留神他的動靜。”吳坎道:“是!”

突然之間,萬震山雙腳一動,站了起來,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向外張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吳坎伸手使勁去扼萬震山的兩手,卻毫無效用。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魚一般,越睜越大。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說什麼也不放手。吳坎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身子扭動,過了一會,雙手慢慢張開,垂了下來。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極。只見吳坎終於不再動彈,萬震山鬆開了手,將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溼了的棉紙,貼在他口鼻之上。這麼一來,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轉。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公公說過,他們是荊州世家,不能隨便殺人,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決不能就此罷休,這件事可鬧大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認了罷,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戚芳一驚:“原來公公瞧見了我。”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反而有釋然之感:“死在他手裡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從床底鑽出來,忽聽得吳坎說道:“師父,你……要弟子招認什麼?”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麼吳坎說起話來,難道他死而復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動也不動。從床底望上去,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什麼?是公公在說話,不是吳坎說的。怎麼明明是吳坎的聲音?”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招認什麼?哼,吳坎,你好大膽子,你裡應外合,勾結匪人,想在荊州城裡做一件大案子?”

“師父,弟子做……做什麼案子?”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的聲音,難為他學得這麼象。“公公居然有這門學人說話的本領,我可從來不知道,他這麼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有什麼用意?”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影子,一點也想不明白,只是內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只聽得萬震山道:“哼,你當我不知道麼?你帶了那賣藥郎中來到荊州城,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吳坎,你和他勾結,想要闖進……”

“師父……闖進什麼?”

“要闖進凌知府公館,去盜一份機密公文,是不是?吳坎,你……你還想抵賴?”

“師父,你……你怎麼知道?師父,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原諒我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這樣一件大事,哪能就這麼算了?”

戚芳發覺了,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其實並不很象,只是壓低了嗓門,說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師父”的稱呼,同時不斷自稱“弟子”,在旁人聽來,自然會當是吳坎在說話。何況,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聽到他和萬震山說話,接著再說之時,聲音雖然不象,但除了吳坎之外,又怎會另有別人?而且萬震山的話中,又時時叫他“吳坎”。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屍體,慢慢彎下腰來,左手掀開了床帷。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公公定然發現了我,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燈光朦朧之下,只見一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那是吳坎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魚的頭。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讓,但吳坎的屍身不住擠進來,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聽萬震山坐回椅上,厲聲喝道:“吳坎,你還不跪下?我綁了你去見凌知府,饒與不饒,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師父,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麼?”

“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我……我還能饒你?”

戚芳從床帷中張望,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內顯然墊著軟木、溼泥、麵餅之類的東西,匕首插了進去,便即留著不動。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吳坎,你還不跪下!”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師父,這是你逼我,須怪不得弟子!”萬震山大叫一聲“哎喲!”飛起一腿,踢開了窗子,叫道:“小賊,你……你竟敢行兇!”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房門,萬圭當先搶進(他知道該當這時候破門而入),魯坤、孫均、卜垣等眾弟子跟著進來。萬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他搖搖晃晃,指著窗口,叫道:“吳坎這賊……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說了這幾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萬圭驚叫:“爹爹,爹爹,你傷得怎樣?”

魯坤、孫均、卜垣、馮坦、沈城五人先後躍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後後,許多人都驚呼叫嚷起來。

戚芳伏在床底,只覺得吳坎的屍身越來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極,可是一動也不敢動。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有人起疑沒有?”萬圭道:“沒有,爹,你裝得真象。便如殺戚長髮那樣,沒半點破綻。”

“便如殺戚長髮那樣,沒半點破綻!”這句話象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件大恐怖事,但她決計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色,丈夫向來溫柔體貼,怎麼會殺害了我爹爹?”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見了,他們佈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殺了吳坎。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父親和萬震山爭吵”,見到“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見到“父親越窗逃走”,顯然,那也是萬震山佈置的機關,一模一樣。在那時候,父親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學著父親口音,怪不得父親當時的話聲嘶啞,和平時大異。如果不是陰差陽錯,這一次她伏在床底,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卻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聽得萬圭道:“那賤人怎樣?咱們怎能放過了她?”萬震山道:“慢慢再找她來炮製便是。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別敗壞了萬家門風,壞了我父子的名聲。”萬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喲……”萬震山道:“怎麼?”萬圭道:“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萬震山“嗯”了一聲,他雖計謀多端,對這件事可當真束手無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吳坎懷中,那隻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來,放在自己袋裡,心中悽苦:“三哥,三哥,你只聽到一半說話,便冤枉我跟這賊子有曖昧之事。你不想聽個明白,因此也就沒聽到,這瓶解藥便在他身上。你父親已殺了他,本來只不過舉手之勞,便可將解藥取到,但畢竟你們不知道。”

魯坤一干人追不到吳坎,一個個回來了,一個個到萬震山床前來問候。萬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圍到背後,又繞到頸中。

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麼“厲害”,吳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髮。這一刀刺得不深,並無大礙。眾弟子都放心了,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都說明天非去找他父親算帳不可,請師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萬圭坐在床前,陪伴著父親。

戚芳只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她挨在吳坎的屍體之旁,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又怕萬氏父子發覺,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萬震山道:“咱們先得處置了屍體,別露出馬腳。”萬圭道:“還是跟料理戚長髮一樣麼?”萬震山微一沉吟,道:“還是老法子。”

戚芳淚水滴了下來,心道:“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

萬圭道:“就砌在這裡麼?你睡在這裡,恐怕不大好!”萬震山道:“我暫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還有麻煩的事。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將來發了大財,還怕沒地方住麼?”

戚芳聽到了這一個“砌”字,霎時之間,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登時明白了:“他……他將我爹爹的屍身砌在牆中,藏屍滅跡,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後,始終沒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牆。他做了這件壞事,心中不安,得了離魂症,睡夢裡也會起身砌牆。這奸賊……這奸賊居然會心中不安……那才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這砌牆的事,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剛才他夢中砌牆,不是一直在微笑麼?”

只聽萬圭道:“爹,到底這劍譜有什麼好處?你說咱們要發大財,可以富甲天下?難道……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卻是金銀財寶?”萬震山道:“當然不是武功秘訣,劍譜中寫的,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兒豬油蒙了心,竟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嘿嘿,這老不死的。圭兒,快,快,將那劍譜去取來。”

萬圭微一遲疑,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原來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風扇之中,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

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接過書來,一頁頁地翻過去。這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幾頁都給血水浸得溼透了,兀自未乾,中間的書頁卻仍是乾的。

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在難說。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打緊了。你拿支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歸’。”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溼杜甫那首“春歸”詩旁的紙頁,輕輕歡呼了一聲:“是個‘四’字!好,‘苔徑臨江竹’,第四個字是‘江’,你記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詩,出自‘重經昭陵’。”他又沾溼手指,去溼紙頁:“嗯,是‘五十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寢盤空曲,熊羆寧翠微’,第五十一個字,那是個‘陵’字。‘江陵’、‘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道:“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沒有白花,這個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他將書掩上,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什麼將劍譜送到我手裡,我明白啦!”

萬圭道:“那是什麼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又有什麼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別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上,只有我和言達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麼詩句,第二招又是什麼詩句。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春歸’這首詩中去找,第二個字要到‘重經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萬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萬圭道:“爹,你連我也不教真的劍法。”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八個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單單教你,他們定會知覺,那便不妙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知道用水溼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字來,要咱們查出了劍譜裡的秘奧,讓咱們去尋訪寶藏,他就來個‘強盜遇著賊爺爺’。”萬震山道:“對了!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得不到寶藏,連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溼了手指,去尋第三個字,說道:“劍法第三招,出於處默的‘聖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鍾罄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啦,對啦!那還有什麼可疑心的?咦,怎麼這裡癢得厲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覺得右手也癢,伸左手去搔了幾下,又看那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個‘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癢!”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覺驚詫:“今天我又沒寫字,手背上怎麼有黑墨?”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哪……哪裡來的?這好象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毒。”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登時省悟,道:“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蠍毒……吳坎這小賊,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他媽的,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來也不礙事。啊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忍不住大聲呻吟了起來。

萬圭道:“爹,你這蠍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萬震山道:“不錯!”大聲叫道:“桃紅,桃紅!打水來!”萬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塗了,桃紅早給他趕走了,這會兒又來叫她。”拿起一隻銅臉盆,快步出房,在天井裡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來放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癢登減。

哪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也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只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背上被吳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比萬圭中毒更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轉深,過不多時,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不禁“啊”的一聲,失聲驚呼,只見兩隻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珠。萬圭道:“啊喲,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麼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麼?”萬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來又不知道,怎樣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淒涼,還是體會到了復仇的喜悅。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怎麼辦?怎麼辦?”萬圭道:“我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之痛,要不要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萬圭道:“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爹爹又要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還在不服氣麼?老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什麼大不了?快去,快去拿來。”萬圭應道:“是!”轉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半點皺紋,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勢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擱了。”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門,趕在萬圭之前。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忙從房中爬了出來,自忖:“卻到哪裡去好?”霎時間六神無主,只覺茫茫大地,竟無一處可以安身:“他們害死我爹爹,此仇豈可不報?但這血海深仇,卻如何報法?說到武功、機智,我和公公、三哥實是差得太遠,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一見面就會對我狠下殺手,我又怎能抵擋?眼下只有去……去尋找狄師哥,再作計較。可又不知他在哪裡?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兒,當即拔步奔向後樓,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再想復仇之法。

在她內心,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她父親。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絕無懷疑。但萬圭呢?對於丈夫的柔情蜜意,終不能這麼快便決絕的拋卻。

她奔到樓下,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心想:“這麼叫法,要將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便顧不得自身危險,輕輕走上樓去,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空心菜睡覺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後,只以一層薄板隔開。戚芳溜進小房,臥室中燈光映了進來,只見女兒睜大了眼,早已醒轉,臉上滿是恐怖之色,一見到母親,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來。戚芳急忙搶上前去,將她摟在懷裡,做個手勢,叫她千萬不可出聲。空心菜既聰明,又聽話,當下一聲不響,孃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

只聽得萬震山大叫:“不成,不成,這止痛藥越止越痛,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用他的解藥來治。”萬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等天一亮,叫魯大哥他們大夥兒一齊出馬,去尋那郎中。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萬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喲,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間腳下一軟,倒在地下,痛得打滾,叫道:“快,快!拿劍來,將我這雙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聽得房中傢俱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聲,響成了一片。

空心菜嚇得緊緊地摟住了媽媽,臉色大變。戚芳伸手輕輕撫慰,卻不敢作聲。

萬圭也是十分驚慌,說道:“爹,你……你忍耐一會兒,你的手怎能砍了?咱們快找解藥是正經。”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喝道:“你為什麼不砍去我雙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個去尋寶藏……”萬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兒。我又不知劍招的次序,得了劍譜又有什麼用?”

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道:“你說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兩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間,他紅了雙眼,從懷中掏出劍譜,伸手一頁頁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紅蘿蔔般,動作不靈,但還是撕碎了好幾頁。

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手便去搶奪。他抓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劍譜在血水中浸過,迄未乾透,黴黴爛爛的,兩人這麼一拉扯,登時撕成兩半。萬圭呆了一呆,萬震山又去撕扯。

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忙伸手推開父親。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呼:“哎唷……糟了……我傷口中又進了毒,啊喲,好痛!”兩人這麼你拉我扯,劍譜上的毒質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片刻之間,萬圭手背又高高腫起,劇痛錐心穿骨。他久病之後,耐力甚弱,毒素一入傷口,隨血上行,發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樓板上滾來滾去,慘呼號叫。

戚芳聽了一會,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冷冷的道:“怎麼啦?兩個在幹什麼?”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劇痛之際,再也沒心情憤怒。萬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頭郎中,請他快配解藥,哎唷,哎唷……實在……實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心更加軟了,從懷中取出瓷瓶,道:“這是解藥!”

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同時掙扎著爬起,齊道:“好極,好極!快,快給我敷上。”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兇狠貪婪,有如野獸,心想若不乘此要挾,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著,不許動!誰要動上一動,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說著推開窗子,拔開瓷瓶的瓶塞,將解藥懸在窗外,只須手一鬆,瓷瓶落水,再也無用了。

萬氏父子當即不動,我瞧瞧你,你瞧瞧我。萬震山忽道:“好媳婦,你將解藥給我,我讓你跟了吳坎,遠走高飛,決不阻攔,另外再送你一千兩銀子,讓你二人過長遠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兒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吳坎明明是你親手扼死了,卻還來騙人。”

萬圭也道:“芳妹,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沒有法子,我答應不跟吳坎為難就是。”

戚芳冷笑一聲,道:“你二人胡塗透頂,還在瞎轉這卑鄙齷齪的念頭。我只問一句話,你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立刻給解藥。”

萬震山道:“是,是,快問,哎唷,啊喲!”

一陣風從窗中颳了進來,吹得滿地紙屑如蝴蝶般飛舞。紙屑是劍譜撕成了,一片片飛出了窗外。忽然,一對彩色蝴蝶飛了起來,正是她當年剪的紙蝶,夾在詩集中的,兩隻紙蝶在房中蹁躚起舞,跟著從窗中飛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當日在石洞中與狄雲歡樂相聚的情景。那時候的世界可有多麼好,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

萬圭連連催促:“快問!什麼事?我無有不說。”

戚芳一凜,問道:“我爹爹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萬震山強笑道:“你問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掛念這位老師弟──哎唷!師兄弟又成了親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著臉道:“這當兒再說些假話,更有什麼用處?我爹爹給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兒,就跟你們害死吳坎一樣,是不是?你已將他屍身砌入了牆壁,是不是?”

戚芳連問三聲“是不是”,萬氏父子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沒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親被害,連吳坎被殺一事也知道了。萬圭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他說“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衝,便想鬆手將解藥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萬圭眼見情勢危急,作勢便想撲將上去。萬震山喝道:“圭兒,不可莽撞!”他知道當時情景之下,強搶只有誤事。

忽然間,塌塌塌幾聲,空心菜赤著腳,從小房中奔了出來,叫道:“媽,媽!”要撲入戚芳的懷裡。

萬圭靈機一動,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將女兒抱了過來,右手摸出匕首,對準女兒的天靈蓋,喝道:“好,咱們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齊死了,我先殺了空心菜再說!”

戚芳大驚,忙叫道:“快放開她,關女兒什麼事?”

萬圭厲聲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殺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虛刺幾下,便向空心菜頭頂刺落。

戚芳道:“不,不!”撲過來搶救,伸手抓住萬圭的手腕。

萬震山雖在奇痛徹骨之際,究竟閱歷豐富,見戚芳給引了過來,當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間,夾手奪過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藥敷上手背。萬圭也伸手去取解藥,戚芳搶過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萬震山飛起一腳,將她踢倒,隨手解下腰帶,將她雙手反縛背後,又將她兩隻腳都綁住了。空心菜大叫:“媽,媽,媽媽!”萬震山反手一記巴掌,打得她暈了過去,但這一掌碰到自己腫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聲:“啊喲!”

那解藥實具靈效,二人敷藥之後,片刻間傷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漸減,變為麻癢,再過得一陣,麻癢也漸漸減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來了,見到房中的紙片兀自往窗外飛去,兩人同時大叫:“糟糕!”撲過去攔阻飛舞的紙片。

但地下的紙屑已亂成一團,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盤旋跌落。萬震山叫道:“快,快,快搶!”二人飛步奔下樓去,拚命去抓四散飛舞的碎紙,但數百片碎紙有的飄飄蕩蕩吹出了圍牆,有的隨風高飛上天。二人東奔西突,狀若顛狂,卻哪裡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劍譜重歸原狀?

萬震山手上疼痛雖消,心中的傷痛卻難以形容,氣無可消,大聲斥罵兒子:“都是你這小賊,跟我來爭奪什麼?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劍譜怎會扯爛?”萬圭嘆了口氣,不再去追搶碎紙,說道:“孩兒若不阻攔,爹爹早將這劍譜扯得更加爛了。”萬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兒子所說是實,但還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萬圭道:“好在咱們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殘破的劍譜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線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萬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錯,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聽得牆外有個聲音輕輕地道:“江陵城南!”

萬氏父子大吃一驚,一齊躍上牆頭,向外望去,只見兩個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隱沒。

萬圭喝道:“卜垣、沈城,站著別動!”

但那兩人既不回頭,也不站住,飛快地走了。萬震山待要下牆追去,萬圭道:“爹,樓上還有……還有那……那淫婦。”萬震山轉念一想,點了點頭。

父子倆回到樓上,只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住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菜見到祖父與父親回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一刀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哪裡還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什麼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沉吟,道:“剛才牆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麼?”萬圭道:“正是那二人,錯不了!只怕秘密已經洩漏,他們知道是在江陵城南。”萬震山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婦嘛,跟她父親一般處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兒,說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我死之後,你須好好看待空心菜!”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禍胎?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裡了,怎保得定她不說出去?”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個女兒,但父親的話也很對,若是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大後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好狠心,連……連這個小小女孩也放不過嗎?”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劃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去。

萬圭撲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聲音鬱悶。萬震山在兒子長袍上撕下一塊衣襟,遞了給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戚芳口中。萬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髮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空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老賊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給人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臥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錘子、剷刀等工具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了幾下,回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錘和鑿子,看好了牆上的部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裂了一塊磚頭,伸手搖了幾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練。他挖出一塊磚頭後,拿到鼻子邊嗅了幾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適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時挖牆、推屍、砌牆的情狀,心中已是發毛,待見到他去嗅夾牆中父親屍體的氣息,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又是憤怒,破口大罵:“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踉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吳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嗆啷一聲響,油燈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沉不住氣。”萬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見?”但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拍的一聲,手中拿著的一塊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屍體,摸他不到,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屍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子背後、箱子後面,到處都找過了,什麼也沒見到。”萬震山沉吟道:“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道:“爹,莫非……莫非……吳坎這廝沒死透,閉氣半晌,又活了過來?”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作‘五雲手’,手上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道:“是,按理說,吳坎那廝定是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屍體竟然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震山道:“難道什麼?”萬圭道:“難道真有殭屍?他冤魂不息……”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和這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屍身。事情只怕已鬧穿了,咱父子在荊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出來,他睡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無燈燭,動作仍是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聲道:“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後,可別怨我!”

戚芳無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萬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心狗肺,實是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舉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只聽格、格、格幾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門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

房門又格格、格格的響了兩下,仍是無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都是大駭,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

只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震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呼:“啊!”戚芳見到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抬起,伸向萬震山。

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你這殭屍?”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單刀拿捏不定,嗆啷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殭屍攪倒了父親後,又直著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只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饒了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倒退了兩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只見吳坎的右手垂了下來,摸到他臉上,手指冷冰冰的,沒半分暖氣。萬圭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的身子向前一撲,倒在萬圭的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吳坎身後,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幾下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回過身去,在萬圭腰裡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痠軟。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見他每隻手掌中都有一隻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中夾著的紙蝶,適才飄下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無,失聲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雲,斗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一熱,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憐見,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撲在狄雲懷中,說道:“師哥,這……這……這不是做夢麼?”

狄雲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裡瞧著。這父子兩人乾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的屍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顫聲道:“沒……沒有!”

狄雲打亮了火摺,到牆洞中去照時,只見夾牆中盡是些泥灰磚石,卻哪裡有戚長髮的屍體?說道:“這裡沒有,什麼也沒有。”

戚芳在萬震山床頭拿過一個燭台,在狄雲的火摺上點燃了蠟燭,舉起燭台,在夾牆中細細察看,哪裡有父親的屍體,誰的屍體也沒有。她又驚又喜,心中存了一線希望:“或許,爹爹並沒給他們害死。”轉身向萬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樣了?”

萬圭和萬震山卻不知她在夾牆中並未發現屍體,只道她見了父親的遺體,便要動手復仇。萬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戚長髮是我殺的,你衝著我報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給你害死了?那麼……他的屍首呢?”萬震山道:“什麼?夾牆裡的死人難道不是他?”戚芳道:“這裡有什麼死人?”萬震山和萬圭面面相覷,臉色慘白,兀自不信。狄雲拉起萬震山,讓他探頭到牆洞中一看。

萬震山顫聲道:“世上真……真有會行走的殭屍?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婦,我……我是騙騙你的。咱師兄弟雖然不和,卻也不致於痛下毒手。你怎麼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時說謊的本領著實不錯,但這時驚惶之下,張口結舌,說出來的謊話牽強之至,誰也不會相信。要是他倔強挺撞,戚芳和狄雲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他這麼一說,兩人只有更加確信是他害死了戚長髮。

狄雲伸掌搭在他肩頭,說道:“萬師伯,你害得我好苦,這一切也不必計較了。我只問你:到底我師父是不是給你害死了?”說著運起“神照經”內功。霎時之間,萬震山全身猶如墮入了一隻大火爐中,似乎連血液也燒得要沸騰起來,片刻也難以抵受,想到戚長髮的屍身竟會不知去向,心中驚疑惶恐,亂成一團,已全無抗拒之意,說道:“不……不錯。戚長髮是我殺的。”狄雲又問:“我師父的屍首呢?你到底放在什麼地方?”

萬震山道:“我確是將他砌入了這夾牆之中,是屍變……屍變麼?”

狄雲狠狠地凝視著他,想起這幾年來,自己經歷了無窮無盡的苦難,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萬震山又親口承認殺死了他師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會,心中畢竟歡喜多過哀傷,立時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萬震山來,砰的一聲,從那牆孔中擲了進去。萬震山身子大,牆孔小,撞落了幾塊磚頭,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聲,輕聲低呼。狄雲提起萬圭的身子,又擲入了牆洞,說道:“一報還一報,他父子這般毒害師父,咱們就這般對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磚塊,便砌了起來,片刻之間,便將牆洞砌好了。

戚芳顫聲道:“師……師哥,你終於替爹爹報了這場大仇。若不是你來……師哥,這人的屍體,怎麼辦?”說著,指了指吳坎的屍體。

狄雲道:“咱們走吧!這裡的事,再也不用理會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牆中,還沒有死,若是有人來救……”狄雲道:“旁人怎會知道牆內有人?咱們把吳坎的屍體移出去,旁人更加不會到這裡來查察。這兩人在牆裡活不多久的。”當下提起吳坎的屍身,走出書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兩人躍出了萬家的圍牆,狄雲拋下吳坎的屍身,說道:“師妹,咱們到哪裡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給他們害死了麼?”狄雲道:“但願師父仍是健在。只是聽萬震山的說話,就怕……就怕師父已經遭難。咱們自該查個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東西,你在那邊的破祠堂裡等我一等。”狄雲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給人撞見,多不方便。”狄雲道:“我陪著你好些。萬家還有別的弟子,可沒一個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緊。你抱著空心菜,在那邊等我。”

空心菜經了這場驚嚇,抵受不住,早已在媽媽懷中沉沉睡熟。

狄雲向來聽戚芳的話,見她神情堅決,不敢違拗,只得抱過女孩,見戚芳又躍進了萬家,便走向祠堂,推門入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始終不見戚芳回來,狄雲有些擔心了,便想去萬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著空心菜,在廊下走來走去,想著終於得和師妹相聚,實是說不出的歡喜,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又感到恐懼:不知師妹許不許我永遠陪著她?心中不住許願:“老天爺保佑,我已吃了這許多苦頭,讓我今後陪著她,保護她,照顧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見到她,她每天叫我一聲‘師哥’。老天爺,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麼了。”

突然之間,聽得祠堂長窗有瑟瑟作聲,似乎有人。狄雲一側身,站在窗下不動。過得片刻,長窗呀的一聲推開,有人走了出來。

黑暗之中,隱約見到是個披頭散髮的丐婦,狄雲便不在意下,只想:“怎麼芳妹還不回來?”

空心菜在夢中“哇”的一聲,驚哭出來,叫道:“媽媽,媽媽!”

那丐婦大吃一驚,縮在走廊的角落裡,抱住了自己的頭。狄雲輕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撫她道:“別哭,別哭!媽媽就來了?媽媽就來了?”

那丐婦見出聲的是個小女孩,狄雲對她也似無加害之意,膽子大了起來,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幫助他安撫空心菜:“寶寶好乖,別哭,媽媽就來了!”她低聲向狄雲道:“一個人睡著了就會見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牆頭,不……不……你別問我……”

狄雲問道:“你說什麼?”那丐婦道:“沒……沒什麼。老爺趕了我出來。他不要我了,從前,我年輕的時候,他好喜歡我。人家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老爺總有一天會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

狄雲心中一動:“師妹對她丈夫,難道就不念舊情麼?突然間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悶氣,頭腦中一陣暈眩,抱著空心菜,便從破祠堂中衝了出去。

他決計猜想不到,這個滿身汙穢的丐婦,就是當年誣陷他的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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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寶藏

狄雲越牆而入,來到萬家的書房。其時天已黎明,朦朦朧朧之中,只見地下躺著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雲大驚,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桌上的蠟燭,燭光之下,只見戚芳身上滿是鮮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滿了磚塊,牆上拆開了一洞,萬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內。

狄雲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師妹,師妹!”他嚇得全身發抖,聲音幾乎啞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臉,覺得尚有暖氣,鼻中也有輕輕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師妹!”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哥……我……我對不起你。”

狄雲道:“你別說話,我……來救你。”將空心菜輕輕放在一邊,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見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無計可施,連問:“怎麼辦?怎麼辦?是……是誰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師哥,人家說,一夜夫妻……唉,別說了,我……你別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雲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雲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刺得她如此厲害,無論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一條妒忌的毒蛇在隱隱地咬齧:“你……你究竟是愛你丈夫,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你……你自己的女兒一般。”

狄雲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到哪裡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地道:“那山洞裡,兩隻大蝴蝶飛了進去。梁山伯,祝英台,師哥,你瞧,你瞧!一隻是你,一隻是我。咱們倆……這樣飛來飛去,永遠也不分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雲一手抱著空心菜,一手抱著戚芳的屍身,從萬家圍牆中躍了出來。他本想一把火將萬家的大宅子燒個乾淨,但轉念一想:“這屋子一燒,萬氏父子再也不會回來了,要替師妹報仇,得讓這宅子留著。”

狄雲奔到當年丁典畢命的廢園中,在梅樹下掘了個坑,將戚芳的屍身埋了,那柄短刀卻收在身邊。他決心要用這柄刀去取萬氏父子的性命。

他傷心得哭不出眼淚來,只是不住自責:“為什麼不將這兩個惡賊先打死了,再丟進牆洞?為什麼這樣大意,終於害了師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媽媽,媽媽!”叫得他心煩意亂。於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農家,給了十兩銀子,請一個農婦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萬家前後,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到萬家父子半點蹤跡。奇怪的是,連魯坤、卜垣、孫均、馮坦、沈城等幾人也都失了蹤,不再回到萬家來。萬家的婢僕亂得沒頭蒼蠅一般,有的開始偷東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卻有許多武林人物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

一天晚上,狄雲聽到了幾個江湖豪客的對話:

“那連城劍訣原來是藏在一部‘唐詩選輯’之中,頭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這幾天聞風趕來的著實不少。就是不知這四個字之後是些什麼字。”

“管他之後是什麼字?咱們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寶藏,給他來個攔路打劫。”

“不錯。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見者有份,還少得了咱哥兒們的麼?”

“嘿嘿!江陵書鋪中這幾天去買‘唐詩選輯’的人可真不少。今兒我走進書鋪,還沒開口,夥計就說:‘大爺,您可是要買唐詩選輯?這部書我們剛在漢口趕著捎來,要買請早,遲了只怕賣光了。’我很奇怪,問他:‘你怎知我要買唐詩選輯?’你猜他怎麼說?”

“不知道!他怎麼說?”

“他媽的。那夥計說:‘不瞞您老人家說,這幾天身上帶刀帶劍、挺胸凸肚的練把式爺們,來到書鋪裡,十個倒有十一個要買這本書。五兩銀子一本,你爺台合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這麼貴的書?”

“你知道書價麼?你買過書沒有?”

“哈哈,老子這一輩子可從沒進過這書鋪子的門,書啊書的,老子這一輩子最愛賭錢,買贏就好,買書可從來不幹。嘿嘿,嘿嘿!”

狄雲心想:“連城劍訣中的秘密可傳出去了,是誰傳出來的?是了,萬氏父子的話給魯坤他們聽了去,萬震山要追查,幾個徒兒卻逃走了。就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想起當年與丁典同處獄中之時,還有許多江湖豪士聞風而來,卻都給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還沒辦,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報仇要緊。”

淩小姐的父親是江陵府的知府。狄雲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鋪、墓碑鋪一打聽,便查知淩小姐的墳葬在江陵東門外十二里的一個小山岡上。

他買了一把鐵鏟,一把鶴嘴鋤,出得東門,不久便找到了墳墓。墓碑上寫著“愛女凌霜華之墓”七個字。墓前無花無樹。凌姑娘生前最愛鮮花,她父親竟沒給她種植一株。

“愛女,愛女,嘿嘿,你真的愛這個女兒麼?”他冷笑起來,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的衣襟,早就為悼念戚芳的眼淚溼透了。在凌霜華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淚。

山岡附近沒人家,離開大路很遠,也沒人經過。但白天總不能刨墳。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開墓土,再掘開三合土封著的大石,現出了棺木。

經歷了這幾年來的艱難困苦,狄雲早不是個容易傷心、容易流淚的人了,但在慘淡的月光下見到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這口棺木而死,卻不能不再傷心,不能不再流淚。

淩退思曾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雖然時日相隔已久,而且將棺木抬到此間下葬,料想棺外毒藥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險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從棺蓋的縫口中輕輕推了過去。那血刀削金斷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勁,便已將棺蓋的榫頭盡數切斷,右臂一振,勁力到處,棺蓋飛起。

驀然間,只見棺木中兩隻已然朽壞的手向上舉著。棺蓋一飛起,兩隻手便掉了下去,宛然會動一般。狄雲吃了一驚,心想:“淩小姐入棺之時,怎地兩隻手會高舉起來的?這真奇了。”只見棺中並無壽衣、被褥等一般殮葬之物,淩小姐只穿一身單衣。

狄雲默默祝禱:“丁大哥,淩小姐,你二人生時不能成為夫妻,死後同葬的心願終於得償。你二人死而有靈,也當含笑於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將丁典的骨灰撒在淩小姐屍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後站起身來,將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蓋,要蓋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著有字。狄雲湊近一看,只見那幾個字歪歪斜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狄雲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這幾個字顯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間,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給他父親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時,她還沒死。這幾個字,是她臨死時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雙手始終舉著。天下竟有這般狠心的父親!丁大哥始終不屈,凌姑娘始終不負丁大哥,她父親越等越恨,終於下了這樣的毒手。”又想:“凌知府發覺丁大哥越獄,知道定會去找他算帳,急忙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要毒上百倍。”

他湊近棺蓋,再看了一遍那兩行字。只見這幾個字之下,又寫著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數目字。狄雲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臨死,還記著和丁大哥合葬的心願。她答應過丁大哥,有誰能將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將連城劍訣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廢園中跟我說過一些,只是沒說完便毒發而死。師父那本劍譜上的秘密,給師妹的眼淚浸了出來,偏偏給萬氏父子撕得稀爛。我只道這秘密從此湮沒,哪知道凌姑娘卻寫在這裡。”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謝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邊。只是大仇未報,尚得去殺了萬家父子和你父親。金銀珠寶,在我眼中便如泥塵一般。”說著提起棺蓋,正要蓋上棺木,驀地裡靈機一動:“啊喲,對了!萬氏父子這時不知躲到哪裡,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們不著,但若將大寶藏的秘密寫在當眼之處,萬氏父子必然聞訊來看。不錯,這秘密是個大大的香餌,萬氏父子縱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來看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蓋,看清楚數目字,一個個用血刀的刀尖劃在鐵鏟背上,刻完後核對一遍無誤,這才蓋上棺蓋,放好石板,最後將墳土重新堆好。

“這個大心願是完了!報了大仇之後,須得在這裡種上數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愛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種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門旁的城牆上,赫然出現了三行用石灰泥書寫的數目字。每個字都是尺許見方,遠遠便能望見,“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這幾行字離地二丈有餘,江陵城中只怕沒那麼長的梯子,能讓人爬上去書寫,除非是用繩子縋著身子,從城頭上掛下來寫。

離這幾行字十餘丈的城牆腳邊,狄雲扮作了乞丐,脫下破棉襖,坐在太陽底下捉蝨子。

從南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只幾個時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館裡,就有人紛紛談論,也有不少人到南門外來親眼瞧瞧。但這些數目字除了寫的地位奇特之外,並沒有什麼好看,一般閒人看了一會,胡亂猜測一番,便即走了,卻有好幾個江湖豪客留了下來。

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本“唐詩選輯”,將城牆上的數字抄了下來,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狄雲見到孫均來了,沈城來了,過了一會,魯坤也來了。

但他們並不知道“連城劍法”每一招的次序,雖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詩選輯”,雖然城牆上寫著大大的數字,又料到這些數字定是劍譜中的秘密,雖然偷聽到了師父和他兒子參詳秘密的法子,卻不知每一個數字,應當用在哪一首詩中。

這世上,只有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三個人知道。

魯坤等三人在悄悄議論。隔得遠了,狄雲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只見三人說了一會話,便回進城去,過不多時,三個人都化了裝出來。一個扮作水果販子,挑了一擔橘子,一個扮作菜販,另一個扮作荷著鋤頭的鄉民。三人坐在城牆腳邊,注視來往行人。

狄雲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他們在等萬震山到來。他們參詳不透這秘密,但只要跟隨著萬震山,便能找到寶藏,就算奪不到,分一份總有指望。再和師父相見當然危險萬分,可是要發大財,怎能怕危險?

“連城劍譜”中頭上四個數字早已傳開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後還有一連串的數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劍譜中的秘密。

在城牆腳邊坐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化了裝,有的大模大樣以本來面目出現。狄雲數了一數,一共有七十八人。再過一會,卜垣和馮坦也來了,他師兄弟不知為了什麼事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就要打架,但終於也安靜下來,坐在護城河旁。

等到下午,萬氏父子沒出現。等到傍晚,萬氏父子仍是沒出現。許多人已在破口大罵。萬家的祖宗突然聲名大噪,尤其是萬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拿了一張紙,一隻墨盒,一枝筆,搖頭晃腦的,將城牆上這幾行字抄了下來。一條大漢正悶得沒地方出氣,一把抓住那人,問道:“你抄這些字幹什麼?”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處,旁人不得問之也。”那大漢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打。”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在他鼻尖前搖來晃去。那先生嚇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來抄的。”那大漢道:“誰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瞞你說,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萬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萬震山”這三個字一出口,眾人便哄了起來。狄雲更是歡喜,只是這份歡喜之中,混著太多的仇恨和傷心。

那先生戰戰兢的在前面走,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地直向東行,一百多人遠遠的跟著。萬震山既然不來,便去找萬震山。只有他,才參詳得出其中的秘密。這件事已經揭明瞭,人多勢眾,要硬逼著萬震山去找寶藏。許多人稱讚那大漢:“幸虧你老哥聰明,我們怎麼沒想到萬震山會派人來抄數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夥兒在城門邊等上三天三夜,萬震山卻早將寶藏起了去啦。”那大漢很是得意,說道:“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乾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乾的卻是好事。

狄雲混在人群之中,隱隱覺得:“萬震山老奸巨滑,決不會這樣輕易便給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計。”這時一行人離開南門已有數里,他回過頭來,又向城牆望去,一瞥眼間,只見一條人影從城牆邊飛快掠過,向西疾奔。

狄雲尋思:“這一群人盯著這個教書先生,決計不怕他走了。他們若是找到萬震山,決不會離開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尋找萬氏父子是十分艱難,但要找這麼亂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卻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動,閃身隱在一株樹後,隨即展開輕功,反身奔向南門,更向西行。循著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追上了。那人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雲卻又差得遠了。他絲毫不覺有人跟隨,只是快步奔跑。

狄雲見他奔到一間小屋之前,推門入內。狄雲守在門外,等他出來,過了一會,卻見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燈光。

他閃到窗下,從窗縫中向內望去,只見屋裡坐著個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見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攤開一本書來,狄雲一見便知是“唐詩選輯”,這本書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極廣,居然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見他取過一支禿筆,在一張黃紙上寫了“江陵城南”四個字,他口中輕輕念著“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個字”,跟著在紙上寫個“偏”字。

狄雲大吃一驚:“這人居然能在這本‘唐詩選輯’中查得到字,難道他也會連城劍法?”瞧他背影顯然不是萬震山。這老者穿著一件敝舊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麼身份。

只見他查一會書,屈指計一會數,便寫一個字,一共寫了二十六個字,狄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見是:

“……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如來賜福往生極樂”。

那老者大怒,將筆桿重重在桌上一拍,說道:“什麼‘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又什麼‘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他奶奶的,‘往生極樂’,這不是叫人去見十殿閻王麼?”

狄雲聽這人口音極熟,正思索間,那人側頭回過臉來。狄雲身子一矮,縮在窗下,心道:“是二師伯,無怪,他知道劍招。這卻又是什麼秘密了?原來是戲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這許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殺師父、害同門,原來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話。”

他沒笑出聲來,但在屋中,言達平卻大笑起來:“哈哈,叫我向如來佛虔誠膜拜,通靈祝告,這泥塑木雕的他媽的臭菩薩便會賜福於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極樂。我們合力殺了師父,師兄弟三人你爭我奪,原來是大家要爭個‘往生極樂’。江陵城中這幾百條英雄好漢、烏龜賊強盜,爭來爭去,為的都是要‘往生極樂’,哈哈,哈哈!”笑聲中卻充滿了悽慘之意,一面笑,一面將黃紙扯得粉碎。

突然之間,他站著一動不動,雙目怔怔地瞧著窗外。

狄雲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難,戚芳所以慘死,起因皆在這連城劍訣的秘密,而這秘密竟是幾句戲謔之言,心下悲憤之極,忍不住也要縱聲長笑。

便在此時,只見言達平眼望窗外,似乎見到了什麼。只聽他喃喃自語:“到了這步田地,去天寧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錯,確是有這麼一座古廟。”他一揮手,撥熄了油燈,推門出來,展開輕功向西奔去。

狄雲心下遲疑:“我去尋萬震山呢,還是跟言師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緊,還是先跟著言師伯瞧瞧。”當下盯住言達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個時辰,言達平便已到了天寧寺古廟之外。他先在廟外傾聽半晌,又繞著那廟轉了一個圈子,聽得廟內廟外靜悄悄地並無人蹤,這才推門而入。

這天寧寺地處荒僻,年久失修,廟內也無廟祝和尚。言達平來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點神壇上的蠟燭,火光之下,只見燭淚似乎頗為新鮮,心念一動,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燭淚柔軟,顯然不久之前有人點過這蠟燭。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舉步出外查察,突覺背後一痛,一柄利刃插進身子,大叫一聲,便即斃命。

狄雲躲在二門之後,只見火光陡熄,言達平便即慘呼,知他已遭暗算,這一下事起倉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動,要瞧傷害言達平的是誰。黑暗中只聽得一人“嘿,嘿,嘿”冷笑。這聲音傳入耳中,狄雲不由得毛骨悚然,這笑聲陰森可怖,卻又十分熟悉。

突然間火光抖動,有人點亮了蠟燭,燭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側過臉來。

狄雲險些脫口呼出:“師父!”

這人竟是戚長髮。只見他向言達平的屍身踢了一腳,拔出他背上的長劍,又在他背心上連刺數劍。

狄雲見到師父殺害自己的同門師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殘忍,這句“師父”的呼聲剛到口邊,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長髮嘿嘿冷笑,說道:“二師哥,你也查到了連城劍譜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哈哈,二師哥,劍譜中說:‘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你現下不是往生極樂了麼?這不是如來賜福了麼?”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尊面目慈祥的如來佛像。他臉上堆滿戾氣,惡狠狠端詳半晌,說道:“你奶奶的臭佛,戲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縱身上了神壇,提起長劍,噹噹噹三響,在佛像腹上連砍三劍。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這三劍砍在其上,卻發出錚錚錚的金屬之聲。戚長髮一怔,又砍了兩劍,但覺著劍處極是堅硬。他拿起燭台湊近一看,只見劍痕深印,露出燦爛金光,戚長髮一呆,伸指將兩條劍痕之間的泥土剝落,但見金光閃閃,裡面竟然都是黃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黃金,都是黃金!”

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壯肥大,遠超尋常佛像,如果通體竟是黃金鑄成,少說也有五六萬斤,那不是大寶藏是什麼?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轉到佛像背後,舉劍批削,見佛像腰間似有一扇小小暗門。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濺,只將長劍削得崩了數十個缺口,才將暗門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見那暗門也是黃金所鑄,戚長髮將劍伸進縫隙中去撬了幾下,喜不自勝、心慌意亂之下,拍的一聲,長劍竟爾折斷。

他提起半截斷劍,到暗門的另一邊再去撬。又撬得幾下,那暗門漸漸鬆了。戚長髮拋下斷劍,伸手指將暗門輕輕起了出來,舉燭一照,只見佛像肚裡珠光寶氣,靄靄浮動,不知這個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寶貝。

戚長髮嚥了幾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門之內去摸些珠寶來瞧瞧,突覺神壇輕輕一晃。他心知有異,縱身便即躍下,左足剛著地,小腹上一痛,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神壇下鑽出一個人來,側頭冷笑,說道:“戚師弟,你找得到這兒,老二找得到這兒,怎麼不想想,大師兄也找得到這裡啊!”說話之人,正是萬震山。

戚長髮陡然發現大寶藏,饒是他精細過人,見了這許多珠寶,終於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間,竟著了萬震山的道兒,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終於還是死在你的手下。”萬震山得意之極,道:“我正在奇怪,戚師弟,我扼死了你,將你封入夾牆之中,怎麼又會活了過來?”戚長髮閉目不答。

萬震山道:“你不回答,難道我就猜不到?那時你敵我不過,就即閉氣裝死,封入了夾牆之後,居然能夠脫逃。了不起!好本事!當時我見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了出來,心中一直覺得不大妥當,可說什麼也想不到是給你掙扎著逃走時踢出來的。”萬震山那日將戚長髮封入了夾牆後,次日見到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出,這件事令他內心十分不安,這才患上了離魂之症,睡夢中起身砌牆──他一直在怕戚長髮的“殭屍”從牆裡鑽出來,因此睡夢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將牆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厲害,眼睜睜地瞧著你女兒做了我兒媳婦,竟始終不現身。我問你,那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戚長髮一口濃痰向他吐去。

萬震山閃身避開,笑道:“老三,你要死得乾脆呢,還是愛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長髮臉上露出恐怖之色,說道:“好,我跟你說。我女兒偷了我劍譜,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什麼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萬的,你給我個痛痛快快吧!”萬震山獰笑道:“好,給你個痛快的。按理說,不能給你這麼便宜,只是你師哥沒工夫了,須得趕快用爛泥塗好佛像。好師弟,你乖乖的上路罷!”說著提起長劍,便往戚長髮胸口刺落。

突然間紅光一閃,萬震山一隻右臂齊肘連刀,落在地下,身子跟著被人一腳踢開,正是狄雲以血刀救了戚長髮的性命。

他俯身解開戚長髮的穴道,說道:“師父,你受驚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好快,戚長髮呆了老大半晌,才認清楚是狄雲,說道:“雲……雲兒,是你?”狄雲和師父別了這麼久,又再聽到“雲兒”這兩個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說道:“是,師父,正是雲兒。”戚長髮道:“這一切,你都瞧見了。”狄雲點了點頭,道:“師妹,師妹,她……她……”

萬震山斷了一臂,掙扎著爬起,衝向廟外。戚長髮搶上前去,一劍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萬震山一聲慘叫,死在當地。

戚長髮瞧著兩個師兄的屍體,緩緩地道:“雲兒,幸虧你及時趕到,救了師父的性命。咦,那邊有誰來了?是芳兒嗎?”說著伸手指著殿側。

狄雲聽到“芳兒”兩字,心頭大震,轉頭一看,卻不見有人,正驚訝間,突覺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來襲敵人的手腕,一轉頭,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師父戚長髮。狄雲大是迷惘,道:“師……師父……弟子犯了什麼罪,你要殺我?”他這時才想起,適才師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烏蠶衣護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長髮被他抓住手腕,半身痠麻,使不出半分力道,驚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學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將師父瞧在眼裡了。你殺我啊,快殺,快殺,幹麼不殺?”

狄雲鬆開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殺害師父?”

戚長髮叫道:“你假惺惺的幹什麼?這是一尊黃金鑄成了大佛,你難道不想獨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什麼希奇?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裡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殺我?”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充滿了貪婪、氣惱、痛惜,那聲音不象是人聲,便如是一隻受了傷了野獸在曠野中吼叫。

狄雲搖搖頭,退開幾步,心道:“師父要殺我,原來為了這尊黃金大佛?”霎時之間,他什麼都明白了:戚長髮為了財寶,能殺死自己師父、殺死師兄、懷疑親生女兒,為什麼不能殺徒弟?他心中響起了丁典的話:“他外號叫作‘鐵鎖橫江’,什麼事情做不出?”他又退開一步,說道:“師父,我不要分你的黃金大佛,你獨個兒發財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麼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什麼快活?

戚長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到這許多黃金珠寶而不起意?狄雲這小子定是另有詭計。”他這時已沉不住氣,大聲道:“你搗什麼鬼?這是一座黃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寶,你為什麼不要?你要使什麼鬼計?”

狄雲搖了搖頭,正想走出廟去,忽聽得腳步聲響,許多人蜂擁而來,他縱身上了屋頂,向外望去,只見一百多人打著火把,喧譁叫嚷,快步奔來,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聽得有人喝罵:“萬圭,他媽的,快走,快走!”狄雲本想要走,一聽到“萬圭”兩字,當即停步。他還沒為戚芳報仇。

這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入廟,狄雲看得清楚,萬圭被幾個大漢扭著,目青鼻腫,已給人飽打了一頓,身上仍是穿著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模樣,故意將城牆邊的一群江湖豪士引開,好讓萬震山到天寧寺來尋寶。但在眾人的跟隨查究之下,終於露出了馬腳。眾人以性命相脅,逼著他帶到天寧寺來。

戚長髮聽得人聲,急忙躍上神壇,想要掩住佛像劍痕中露出來的黃金。但遲了一步,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上,雙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廟中有如白晝。各人眼見到金光,發一聲喊,搶將上去,七手八腳的,便去斬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劍削,不多時佛像身上到處發出燦爛金光。

跟著有人發現佛像背後的暗門,伸手進去,掏出了大批珠寶,站在後面的便用力將他擠開。珠寶一把把地摸出來,強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

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廟門大開,數十名兵丁衝了進來,高叫:“知府大人到,誰都不許亂動。”隨後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進,正是江陵府知府淩退思。他在城內城外耳目眾多,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一得訊息,立時提兵趕來。

但一眾江湖豪客見了許多珠寶,哪裡還忌憚什麼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搶奪珍寶。

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綠、貓兒眼……

淩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兵丁先俯身撿起,於是官長也搶了起來。誰都不肯落後。戚長髮在搶、萬圭在搶、連堂堂知府大人淩退思,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入懷中。

一搶奪,便不免鬥毆。於是有人打勝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這些人越鬥越厲害,有人突然間撲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頭猛撞。

狄雲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就算是財迷心竅,也不該這麼發瘋?”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狄雲見到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的花鐵幹也在其中。他們一般地都變成了野獸,在亂咬、亂搶,將珠寶塞到嘴裡。

狄雲驀地裡明白了:“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藥。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兵搶劫,因此在珠寶上塗了毒藥。”他想去救師父,但已來不及了。

狄雲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他沒僱了幫忙,全是自己動手,他是莊稼人,鋤地種植的事本是內行。只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種的是辣椒、黃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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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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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9 16:32:24 |只看該作者

後記

兒童時候,我浙江海寧老家有個長工,名叫和生。他是殘廢的,是個駝子,然而只駝了右邊的一半,形相特別顯得古怪。雖說是長工,但並不做什麼粗重工作,只是掃地、抹塵,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我哥哥的同學們見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駝,叫他三聲要發怒,再叫三聲翻跟斗,翻轉來象只癱淘籮”。“癱淘籮”是我故鄉土話,指破了的淘米竹籮。

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有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所以和生向來待我特別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總是抱了我上學,因為他的背脊駝了一半,不能揹負。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我爸爸、媽媽叫他不要抱,免得兩個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裡去瞧他,拿些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蘇丹陽人,家裡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家裡積蓄了幾年,就要給他完婚了。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這家財主又開當鋪,又開醬園,家裡有座大花園。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幾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財主家後廳上做。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只磨得幾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來的。江南各處的風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說我就懂了。

只為要趕時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點、十一點鐘。這天他收了工,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家裡許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去幫同捉賊。他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幾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頭”,好幾個人用棍子打得他遍體鱗傷,還打斷了幾根肋骨,他的半邊駝就是這樣造成的。他頭上吃了幾棍,昏暈了過去,醒轉來時,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又有人在他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銅錢,於是將他送進知縣衙門。賊贓俱在,他也分辯不來,給打了幾十板,收進了監牢。

本來就算是作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給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死了,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

他從牢裡出來之後,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財主少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師爺和獄卒,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後再尋仇。

他說:“真是菩薩保佑,不到一年,老爺來做丹陽縣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說的老爺,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來是“美”字輩,但進學和應考時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滄珊先生”。他於光緒乙酉年中舉,丙戍年中進士,隨即派去丹陽做知縣,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不久就發生了著名的“丹陽教案”。

鄧之誠先生的“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這件事:

“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於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莠民入教,輒恃外人為護符,不受官吏鈐束。人民既憤教士之驕橫,又怪其行動詭秘,推測附會,爭端遂起。教民或有死傷,外籍教士即藉口要挾,勒索鉅款,甚至歸罪官吏,脅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須革職永不敘用。內政由人干涉,國已不國矣。教案以千萬計,茲舉其大者:

“……丹陽教案。光緒十七年八月……劉坤一、剛毅奏,本年……江蘇之丹陽、金匱、無錫、陽湖、江陰、如皋各屬教堂,接踵被焚燬,派員前往查辦……蘇屬案,系由丹陽首先滋事,將該縣查文清甄別參革……“(光緒東華錄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湧而上,焚燬教堂,並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職”處分。

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閒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他編了一部“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後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弔祭。當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兩人走一里路,磕一個頭,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時候自然信之不疑。不過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里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台灣,見到了我表哥蔣復聰先生。他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讚揚。那都是我本來不知道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就重審獄中每一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兇,確是事實,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就養在我家裡。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蹟,我爸爸、媽媽從來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也沒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裡。“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出來的,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生到底姓什麼,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當然不會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爸媽媽對他很客氣,從來不差他做什麼事。

這部小說寫於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南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東南亞週刊”,這篇小說是為那週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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