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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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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燦非 -【穆如清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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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4: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狂妄人興師狂問罪 木頭哥哥大受責難

春江樓,揚州數一數二的客棧,有一年輕公子正獨自走進來,不等人招呼便迳自往樓上走去。

店小二瞧見一愣,奔過去正要開口喊,就被掌櫃立刻攔住,示意他不可造次。

年輕公子見狀,向掌櫃微微點頭,繼續往樓上走,經過二樓包廂沒停,又往最隐密的三樓走去。

“那是誰?”三樓可都只招待有錢大老爺。

“你才來一個月所以沒見過。記住了,剛那就是咱們少爺,下回見了不許嚷嚷,讓他直接上樓就行了,樓上自有其它人侍候,咱們還排不上。”

新來的店小二瞪大眼睛。柳月家大少爺居然打扮如此簡樸,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粗布藍衫,頭上戴的只是一頂沒鑲玉的黑色便帽,身邊也沒半個跟班,看起來像個寒門書生似,不說根本沒人知道他是富家貴公子。

不過,剛才匆匆一瞥,還真是挺俊的,鼻梁比一般人高些,眼睛比一般人亮些,連皺眉頭都比一般人好看些。

“別看!少爺不真歡被人注意,你該忙什麽就忙去,別杵在這兒。”掌櫃硬是将他推走。

新來的店小二一臉機靈,此刻正拉長脖子往上看,不能怪他好奇,柳月家大少爺可不是一般人,這個柳月家唯一的繼承人,一直以來都極其低調,許多人根本只聞其名從未見其人,甚至有人猜測他根本不住在揚州,至少店小二身邊的一票年輕夥伴就從沒見過少爺,他們都只認得現任柳月家家主柳平姬。

不過,店小二有些疑惑,不知他有沒有看錯,怎麽覺得大少爺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該不會是銀子太多不知道怎麽使吧?

三樓包廂。

除了柳穆清以外還有兩人,其一約莫二十來歲,舉止斯文有禮,正翻開一本帳冊,逐條詳細禀報。另外還有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眼神精明專注,偶爾發問并與柳穆清低聲交談。

“這是所有布匹的清冊。倉庫裏的全沒了,上頭劃個紅圈的,是擺在店裏的,沒被波及。所有損失加起來,大約是這個數字。”

二十來歲的年輕夥計,将一大本布匹清冊遞到柳穆清桌前,然後再攤開一本帳冊,續道:“只不過,上個月才進的新貨,全都在倉庫裏,那都是客人訂的,也收了訂金,這是訂金的細目。”

他又拿出另一帳冊,“這是波及隔壁店鋪的賠償費用。”

柳穆清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眉頭微蹙。

昨日天方微白,他就接到消息,說是他的布行半夜失火,倉庫裏所有布匹付之一炬,兩名住在後院的夥計救火時受了重傷,此外,火勢還波及隔壁古董店,千幸萬幸沒燒到那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但也夠慘了,把人家後院廂房整個燒毀,還有一小花園也燒了大半,屋主暴跳如雷,直說那些燒毀的盆栽都是昂貴蘭花,但也不知真假,因為都已成了焦黑爛物。

“對方說,不賠就要告官,聽說他的古董店已經三年沒開張。”年輕夥計又補上一句。

中年男子聽了,微微擡頭看向柳穆清。“這事兒我已經找人處理,失火原因也正由六總管在查。”六總管便是柳穆清身邊的六兒。

柳穆清點頭,問道:“兩個受傷夥計怎麽樣了?”

“都傷在手腳,沒有性命危險,但恐怕要休養一陣子。”年輕夥計從袖裏拿出一張紙攤開。

“已經按少主吩咐,撥一年工資給他們家人。”

“需要什麽藥材就從咱們藥鋪先拿,我已經交代藥鋪主事的了,後續你得找人盯着,不可随便打發。就找上次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吧,我記得是你遠房表弟。記得時時向我禀報。”

柳穆清交代完,便拿起訂金細目翻看,“當時訂金收得不少,咱們現在拿得出這筆錢嗎?”

這幾年來,他陸續接手幾間店鋪,有的賺錢有的卻年年賠,但勉強還能有點盈餘。只是,幾個月前,原本生意最好的茂良客棧換了新的廚子,之後生意明顯差了許多。這次慘遭祝融的布行,原本營收也好,所以他上個月特地花大把銀子買進新布,連同收的訂金也拿出來買貨,現在可好,全都要倒貼回去了。

“這是目前帳房能拿出來的數目。”中年男子翻開另一帳冊予柳穆清,“買主主要是鹽商,這些人不好談,咱們先把訂金退還,免得傳出去不好聽。至于那古董店,我會再跟老板談談,先給他一筆,之後分幾次賠。”

“就先這樣辦吧,不然,下個月要發不出工資了。”柳穆清凝思片刻,點頭同意,“那燒毀的倉庫趕緊清理,布行明天得照常開門做生意,有人問起失火一事,就說貴重的貨都放在別處,損失不大。另外,五總管會跟你一起去退還訂金,但跟買主說,布行馬上會有更新的貨,但數量極少,讓他們趕緊再訂。”

柳穆清片刻間果斷下令,他所提五總管便是五兒,此刻正忙着找柳月家旗下布行調些上等貨。

那年輕夥計領命,速速離席忙去。

年輕夥計離開後,柳穆清又将布匹清冊和帳冊重新迅速翻看。

中年男子看向神色凝重的少主,不由得暗嘆。人人都羨慕富貴人家,殊不知富商巨賈之子可不是好當的,尤其是生意事和江湖事都沾的柳月家。

中年男子原是柳月家家主身邊的人,自兩年前開始,在家主安排下,開始替少主辦事,親眼看着年紀輕輕的少主為了打理生意、調節柳月家錯綜複雜的人事,每日忙得不可開交,煩心事不少,尤其現在又多了這樁。

“少主,這事兒得慢慢解決,您從昨日開始幾乎滴水未進,這樣下去不好,我讓人準備飯菜。”

中年男子看向柳穆清。這小主人看起來斯文有禮、溫潤如玉,有如不問世事的書生,其實辦起事來钜細靡遺,态度穩重,亦有十足耐心。也是難為他了,從昨日清晨開始忙轉,處理的全是費心之事,此刻看上去已是唇色微白、掩不住的倦意。

“不吃了,我沒事,得趕回家去。”剛才母親派人通知要他速回。

柳穆清站起來,拿起茶杯一口将那冷掉的茶給喝光,旋即離去。

中年男子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微微搖頭。

卻說,柳穆清匆匆走出春江樓,外頭已是天色全暗,返家途中,他一直心神不寧。

最近已經是諸事不順,镖局主事的喝酒之後與人争執,卻失手将對方打死,現在人家告官,賠錢以外,還得關個不知幾年,人算是廢了。

他得趕緊安排新的镖局主事,但夠資格的兩人已争得撕破了臉,底下人馬分成兩派,這事不快些處理不行,卻又不好擺平……

再說,他掌管的店鋪,雖說也有賺錢的,但總的來說,卻是挖東牆補西牆,每月發完工資便所剩無幾,布行失火更是雪上加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糟糕的是,前天夜裏發生的別莊鬧劇,柳穆清一想起來就頭腦發脹。

那晚,他立刻追出去,但兩個小妞妞沖回房間關上門,來個相應不理。柳安和隔着一扇門說什麽來着,是了,她說:“哥走開,這裏不許男人進來,站在門口也不行。”

這簡直是把他當成王八蛋了!莫可無奈之下,原想天亮再做打算,孰料竟又傳來失火消息,他立刻快馬加鞭趕回城內處理,直到現在才稍能喘口氣。

想想,當日若安和開門,他也不知該說什麽,追出去只是不想鬧僵,畢竟兩家世交,父親又向來看重鳳家。

但他無意為了父母與鳳家的交情而結這門親。

他自幼便知,身為柳月家唯一兒子該負的重責大任,對于雙親的教誨與安排,他向來全盤承受,從未有一次頂撞反抗,也從未有任何一絲懈怠,但唯有一事,他一定要按自己心意去做,縱使衆人不解、雙親責怪,他也要親自決定,那便是婚事。

他想要尋覓追求像父母親那般,此生無悔的感情。

父母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他不敢望其項背,只求不辱家門,但他欣羨、而且也想擁有的,是那份齊心協力的夫妻之情。

他曾聽聞父母相知相惜的往事。從小到大,也看過不知多少次他們望向對方時,流露出的一片溫柔,以及兩人每次小別後,迫不及待見到對方的那種殷切企盼。

他也想要一個這樣的人,彼此珍之愛之。只是現下身邊還沒有。

“少主回來了。”

柳穆清踏進偏廳便愣住。廳裏,母親正與兩人交談,看起來氣氛挺融洽。這兩個不是別人,正是镖局裏争得你死我活的那兩人。

令人火大的是,他們在他面前吵得面紅耳赤,此刻居然規規矩矩坐在他母親身邊,一臉順從,連連稱是。

“從今天開始,原镖局由趙福主事,陳義接管我柳月家另一間镖局,兩邊各自掌管不同陸路……”柳月家家主宣布。

柳穆清臉一沉。他知道大部分人眼裏只有他父母,但這镖局已經由他打理三年,這兩人居然還找他母親主持公道,這也太不給面子,想着不禁一股悶氣。

“我早提醒你,趕緊處理镖局的事,你拖愈久局勢愈不利,兩派人馬若撕破臉互捅樓子,反後沒人敢找你們押送貨品。”

镖局二人才剛離開,他母親便發難責怪。柳穆清沒吭聲,只是靜靜聆聽教晦。

跟母親迅雷不及掩耳的行事作風相比,他确實慢了太多,只是,他原本昨天要處理的,偏偏遇上失火,分散心神……

“對了,鳳家小姑娘我算是安撫好了。這小丫頭還算懂事,沒多說什麽,也沒哭哭啼啼的,還說要将她的畫稿交由我全權處理,看是做成飾品或是燒制成瓶盤器物的圖案皆可,我暫時還沒拿定主意。”

柳穆清微訝,對于畫稿什麽的他并不在意,只是沒想到寶包比他想的還要大器,忽又想起那晚自己說的決絕話語,不禁感到歉然,遂問:“她們從別莊回來了?”

柳月家家主點點頭,也沒多說,只看他一眼,叮咛:“瞧你,一張臉白得沒血色了,回房歇息吧,我讓廚房準備點吃的。好了不多說了,我還得出門一趟。”

母親前腳一走,柳穆清也匆匆回到自己院落,五兒六兒還沒回來覆命,屋裏只有兩個小厮正在擺放飯菜,他原想歇息片刻,卻不料才剛喝一口荼,竟聽到“砰”的一聲,外廳大門應聲大開!

柳穆清轉頭,原已松懈的眼神倏地淩厲起來,外廳兩個小厮都只十來歲,雖已習武卻都來不及反應,只見大門一開,原在內廳的少主飛也似地竄出,長手一甩,一只茶杯瞬間向門外扔出。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門外那人動作更快,也沒看見怎麽出手的,一眨眼荼杯已經被整個拍飛,“啪”的一聲砸在門邊上,整個碎裂開來,柳穆清正要出拳,但手一擡就猛然停住,詫訝看着門外人。

來人嚣張眉、狂妄目,一臉的興風作浪,一看就是剽悍好戰。

這些年來,他結識的猛漢狂徒不在少數,也曾與江洋大道、朝廷要犯交手,但能夠張狂到如此所向披靡的,沒有別人,肯定只有鳳寶寶家中那位據說山裏稱大王的父親。

他一聲鳳伯伯還沒喊出口,對方就已搶先發話。

“出來!”才說完,人便已經往庭院走。

來者不善,柳穆清暗叫一聲糟,想也知道是怎麽回事。看來母親并未安撫妥當,也許安撫了寶包,但絕不包括她爹,偏偏五兒六兒都不在,他無奈之下只能跟着走出來,哪知才剛走到庭院,對方一轉身,不由分說劈頭就打過來。

“是你自找的,接招!”

鳳伯伯狂喝一聲,一拳已經到他眼前。

柳穆清利落閃開,急喊:“鳳伯伯有話好說!何必——”

“沒什麽好說,我就是來教訓你!”

柳穆清見他又再揮拳,第一念頭是能躲就躲。

雖說他也暗惱對方蠻不講理,但畢竟是世交伯父,真要大鬧起來,兩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再加上,他最近已是焦頭爛額,不想花費精力應付鳳家父女,要是能以伏低姿态先消解鳳伯伯的怒氣,等那兩名小厮找救兵來,就能改變局面。若能由父親将鳳伯伯給請走,是最好不過了。

“不出拳就是找死!”

鳳家男主人一個掃腿,踢中柳穆清腳踝,緊接着快拳一揮,結結實實往他肚子打,柳穆清屏氣凝神,提氣出拳抵擋,此時他已完全打消閃躲之意,因為對方下手毫不留情,招式淩厲,出拳既快且狠,他根本無處可躲,若不出手抵抗,肯定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什麽三腳貓功夫,簡直是銀樣蠟槍頭!”鳳家男主人大喝,快拳一陣猛攻,腳下連連飛踢掃腿。

柳穆清被逼得連連後退,勉強應接他幾拳,登時感到兩手快被拆了。這力道簡直是泰山壓頂,比之他所有師傅的拳頭都還要狠。

他連連敗退,直退到涼亭邊,整個背貼在柱子上,終于退無可退,兩手擋住鳳家男主人一拳,卻擋不了另一拳,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一瞬間,劇痛難忍。

柳穆清忍不住悶哼一聲,收手按住腹部。

鳳家男主人見狀,冷哼罵道:“手軟腳軟,出拳一點力道都沒有,你沒吃飯啊!”

柳穆清一身冷汗,伸手扶着涼亭柱子,狼狽喘氣。他真是有苦難言,誰能想得到,他是真的沒吃飯,而且是沒吃、沒睡整整兩天,早餓得前胸貼後背,此刻氣息大亂、五髒六腑一陣翻攪,嘴裏還冒出一股奇怪腥味,真是難受至極。

“你——”好不容易擠出話來,卻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就說寶寶簡直瞎了眼,什麽人不好選,偏偏看上你這花拳繡腿的小白臉,真是看了就有氣!”

他一說完又怒上心頭,伸手往柳穆清胸口抓,原以為肯定手到擒來,卻沒料到被他迅捷閃開。

這一招躲得漂亮,鳳家男主人暗叫一聲好,雖說氣頭上不想承認,但以柳穆清的年紀,能硬接他十幾招已算難得,在鳳家弟子之中,能做到的也沒幾個。

只不過,誰教這小子惹寶寶傷心,這口惡氣不出,他就改名叫鳳鼈!

“看你躲得了幾時!”

鳳家男主人大吼一聲,展開第二波攻勢,柳穆清暗暗叫苦,他已經撐不住,可為何沒半個救兵前來?

眼看又是一陣猛攻,他無計可施,只好身子一縮,從鳳伯伯腳下滾了出去,雖然招式難看,但至少躲過一腳,反正他是晚輩,而且情況危急,也顧不得體面了。

“平時溫溫吞吞一副老實樣,原來是狡猾鼠輩!”

鳳家男主人見他站起身,沖過去猛地掄起一拳又再打中他腹部,接着拳頭一翻轉,用力往他胸膛打去——

糟糕!柳穆清心一涼,心知這拳打下去肯定重傷。

電光石火間,有人擋在柳穆清身前,一掌劈開鳳家男主人的拳頭。

“你瘋了?”冷沉聲音響起,一錦衣男子臉色不悅低聲斥罵:“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居然把氣出在晚輩身上。真是為老不尊、贻笑大方!”

來人正是柳穆清之父,他今晚才與鳳家男主人回府,才剛要歇息,便看見柳穆清院落的兩個小厮跑來呼救,登即疾步趕來。

要知道鳳家男主人武藝超群,放眼揚州,恐怕沒幾人敢接他十招以上,又聽說是為女兒出氣,肯定是狠上加狠,若再遲些,自己兒子定要吃大虧。

“來得正好,你問問這小子做了什麽好事!”鳳家男主人冷哼。

“兒女之事當由他們自己解決,你湊什麽熱鬧?”他冷睨鳳家男主人一眼,身上墨色披風一甩,十足威儀。

“惹我女兒就沒得談!”

“簡直不可理喻。”說話間,轉頭查看,卻見兒子被兩個小厮攙扶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口鼻滲血,一手捂着胸口看似十分難受,真是不看還好,一看當即怒從心中起,馬上就要發作。

柳穆清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連忙提氣急喊:“鳳伯伯!這原本就是誤會,就算晚輩有錯,也是無心之過,不如讓我找寶包解釋……”

“解釋個屁!”

鳳家男主人指着他鼻子大罵:“你明知道寶寶拚命獻慇勤是因為喜歡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後喊得親熱,這些你肯定心裏有數,要是沒那個意思,你可以早說啊!結果呢,你他媽的忽然說什麽根本不喜歡她,不可能跟她成親。你個小兔崽子,當我鳳家好欺負?!”

他今晚原本心情不錯,正打算躺在屋頂上飲酒賞月,結果吳子樵跑來通風報信,說鳳寶寶神色有異,他聽了立刻跑去套話,還得故作輕松,裝作只是聊聊,果不其然,一個小丫頭當然不敵她老子的心機,說沒幾句話就被套出原委,始作俑者就是柳月家這小子!

柳穆清愣住,他當然沒有戲弄鳳寶寶之意,況且,從小到大,喜歡他的人不知凡幾,他要是一個一個勸退,那正經事都不用做了,但是,這些話此刻當然不可說出口。

“人已經被你打得吐血,到底誰欺負誰?!”他父親怒問。

“我沒打得他絕子絕孫已經算客氣!”

此話一出,火氣瞬間點燃。

柳穆清的父親臉色一變率先出手,鳳家男主人立刻回擊,兩人翻臉有如翻書,瞬間大打出手。

柳穆清蹙眉,焦急吩咐兩個小厮:“快去找鳳家大小姐來。”

他心知肚明,此刻能勸阻鳳伯伯的,唯有寶包了。柳穆清既擔心又自責,心底早把自己罵了千萬遍。

若硬要說他在這件事情上有錯,那就是,他不該将鳳家女兒視作一般女孩兒看待,因為鳳家本就不是一般人家,他應該要花更多心思去處理,至少,他明知鳳寶寶當晚受挫傷了心,就算安和擋門,他也要闖進去好好安撫一番。

不過也未必有用就是了。

卻說,他父親與鳳伯伯打得難分難舍,忽然一前一後跳到屋檐上繼續打,兩人都是狠招盡出,看來都在氣頭上,都想打擊對方銳氣。

電光石火之間,鳳伯伯一拳忽然翻轉,往柳穆清父親的側腹擊去,柳穆清知道這招拳法十分奇異詭谲,因為他剛才怎麽也躲不過,不由得焦急之心大起,向前邁開一步,想跳上屋檐幫父親阻擋,卻不料只一提氣,就感到一陣頭重腳輕,身子虛軟搖晃。

“爹!鳳伯伯!你們快住手!”

“穆清哥哥!”

柳安和鳳寶寶二人趕來,還領着幾個父親的手下。

柳安和一面焦急喊爹,一面喊着住手,見兩人不理,她忙指揮父親的手下上前阻止。

鳳寶寶卻不同心思。

她知道父親在武功上吃不了虧,因此,她一來就直接奔向柳穆清,幾乎是同時,柳穆清終于體力耗盡,整個人一軟,往後倒了下去,幸好被小厮撐住,才沒直接倒在地上,衆人手忙腳亂将他扶到一邊坐着。

“穆清哥哥,你怎麽傷成這樣?是我爹打的?”

鳳寶寶蹲在他身邊,見他臉色慘白泛青、氣息紛亂,口鼻溢出鮮血,完全沒了平日那般清朗如明月、飄逸如楊柳的姿容,一下子大感心痛不舍,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氣自己太過好騙,居然被父親三言兩語就給套出話來,害得柳穆清大受責難,也氣自己居然相信父親說沒事、說什麽不會為了小事與柳月家翻臉。

她早該知道自己的父親沒這麽好打發。

此時,見柳穆清緊蹙着眉頭,一直按着腹部,話都說不出來,她無暇多想,兩手覆在柳穆清手上,追問:“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很難受?傷到哪兒了?”

寶包?柳穆清看着眼前傷心落淚的人。

一直沒發現,原來鳳寶寶根本完全不像柳安和,無論五官、身形、舉止神态,根本無一相似。一時間,腦海中回蕩起方才鳳伯伯所言:

“你明知道寶寶拚命獻慇勤是因為喜歡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後喊得親熱,這些你肯定心裏有數,要是沒那個意思,你可以早說啊……”

對于那晚所言,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此刻看着鳳寶寶真情流露的模樣,忽然興起後悔之意,他真希望自己沒說過那些話,至少,也該說得婉轉一點。他沒有笑話寶包之意,也沒有冷眼旁觀她獻慇勤之意,但是卻被鳳伯伯說得像是故意耍弄寶包的別有居心之惡人。天可明監,他真的絕無此意。

柳穆清正要提氣開口對她說話,卻忽然感到胸口滞悶,緊接着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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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秋霧淡薄冷別深離 家主夫婦夜談露口風

銀盤月,斜挂屋檐上,秋風起,落葉卷進院落,涼意陣陣。

柳月家的少主向來偏靜,下人們皆知他的脾性,進出總是輕手輕腳,抑低交談聲,入夜後,屋內也只留一貼身小厮侍候。

整個院落,有如無波江水映明月,透着靜谧之美,襯得裏頭主人好比天上人,仙氣飄飄。

偶有丫鬟前來傳話,見了屋內或休憩或讀書的少主,總要臉紅心跳,也有幾個膽子大的,硬是多瞧幾眼,出去後找相熟的丫鬟細語讨論一番,說說那年輕小主人一舉一動之風辨。

可今夜卻有截然不同之景。

三更半夜,忽地燈火通明,吆喝聲、腳步聲交加,一陣不尋常喧鬧。

有一健壯小厮背着昏迷不醒的柳穆清,快步從院子走進屋內,旁邊好幾人一路跟着,有人伸手扶着柳穆清的背,有人幫着掀起屋內卷簾,有人搶先一步點燈。

“小心點,千萬別再碰傷少主。”

剛回府的五兒六兒,見到打鬥後淩亂不堪的庭院已是大訝,再看見受傷不醒的主子,驚怒沖上腦門,後又聽小厮咬耳朵說是鳳家男主人動的手,登時一股氣憋在心裏,卻又不好開罵,因為,那始作俑者鳳家大小姐也跟着進了屋裏。

“你去端盆水來,你去拿幹淨衣裳。還有你,趕緊通知大管家,要他差人喊我娘回來。”

柳安和指揮若定,并看向其中一名小厮,“懷書叔叔怎還沒來?你們到底去喊人了沒?”

柳安和所說之人便是父親身邊精通醫術的親信,說時遲那時快,才剛問完,就見一名氣質極佳的中年男人快步奔進來。

衆人連忙将柳穆清扶至床鋪上放平,由那中年男人過來查看。

“掌燈的趕緊過來。”中年男人坐到床邊,伸手按向柳穆清頸間,又命小厮将他衣裳解開,不一會兒,就見柳穆清的粗布外衣及潔白中衣被左右拉開。

一副屬于青年的身體,裸裎于衆人面前。

柳穆清身材本就高瘦,近日因過忙又清減幾分,沒想到褢藏在衣服底下的身體卻十分精壯勁實,胸腹脈絡分明,硬肌磊磊,一看便知是個煉家子,絕不是外表那般斯文弱氣。

只不過,此時腹部明顯紅腫發紫,一望即知是被燙傷。

那名喚懷書之人,伸手輕按柳穆清肚腹傷處,須臾,正準備将他衣服整個褪去,卻忽然擡頭,看向一臉焦急的柳、鳳兩家大小姐,道:“請兩位大小姐先去外廳等吧。”

兩人心知不宜再看,便移往外頭,卻仍站在屏風外,并未走遠。

沒多久,窸窸窣窣聲響傳來,又過了半晌,才聽見懷書開口,但語氣甚是不悅:“五兒六兒你們怎麽侍候的?少主胃氣虛弱,少說已有兩日未進食。脈象來看,這兩日肯定也沒合眼歇息過!”

五兒六兒在責問下,細說起近月以來少主忙碌情況。

屏風外,兩名少女伫立候着,透過玉片雕花屏風,隐約可見懷書訓完二人後,取出器具開始針灸。

柳安和看向鳳寶寶,只見後者一直踮着腳,透過屏風縫隙窺看裏邊動靜,兩只眼睛巴巴望着,幾乎要貼到屏風上了。

又等了一陣子,柳安和決定開口:“懷書叔叔,哥到底怎麽了?”

“請大小姐暫且等等。”

又過半晌,懷書走出來,神色比之剛才進屋時輕松許多。

“懷書叔叔,穆清哥哥究竟傷勢如何?”鳳寶寶搶先發問。

懷書看向她。“鳳大小姐,少主腹部四肢皆有外傷,其中腹部瘀血較重些,但都只是皮肉之傷,并未損及內髒。況且少主底子好,這點傷不礙事的。”

他在趕來的路上已知悉少主是被鳳家男主人打傷,卻又不知其中原因細節,此時見鳳家大小姐眼含淚光的焦急模樣,已約略猜到幾分。

其實,以懷書多年來對鳳家男主人的認識,只打到這程度,絕對是手下留情了。

“可他為何昏迷不醒?”鳳寶寶追問。

“少主連日操勞,損耗心神,又幾乎滴水未進,本就疲累已極,偏巧今晚又一番打鬥,這才撐不住而倒下。”

懷書向她二人說完傷勢,又忙與一小厮交代少主往後幾日的飲食細項。

鳳寶寶早已耐不住,小步邁開,正想繞過屏風奔進去,卻又急忙打住,不由自主看向柳安和。

今晚一鬧,嫌隙已生,兩家小姑娘一下子生分起來。只能說,幸好柳穆清并無大礙,否則兩家定會決裂。

柳安和尴尬一愣。确實方才見到父親幾次差點被鳳伯伯擊中,且兩人一下子打得不見蹤影,一轉頭又見哥哥倒下,一時間心情大亂,完全沒與鳳寶寶說半句話,避着與她對視,見她不住流淚,也沒心思安慰。

雖說,柳安和向來喜愛鳳寶寶,否則也不會刻意牽紅線,但是,若與自己父兄相比,她還是更維護自家人。

此時,見鳳寶寶兩只大眼睛透着遲疑看她,不由得一陣心軟,點頭示意她進去內房探望。

鳳寶寶一得到首肯,立即奔進去,卻見五兒六兒已替柳穆清換了幹淨襯衣,一人正拿紗布仔細擦拭他臉頰,一人蓋攏棉被。

五兒見她進來,本欲開口阻擋,卻見柳安和走在後頭,便忍了下來。

“你二人先出去吧。”柳安和見五兒臉一垮不願走,心知他惱火鳳家,但五兒六兒向來為哥哥所看重,她也不好擺臉色,随即笑了一下,慢勸:“懷書叔叔不是說不礙事了嗎?況且,聽說哥可能是餓昏累倒的,需抓藥調養,你們還不快去打點一下。”

鳳寶寶一人內,便坐到床邊,細細察看柳穆清略顯蒼白的面容。

即便此刻憔悴,床上之人仍是如此出群拔萃,那沉靜之氣質,那天生之芳華,以及她方才知曉的,他那令人憐惜的過人之隐忍……

聽了懷書叔叔與五兒六兒的對話,她才知道,原來穆清哥哥一個多月來忙着處理镖局主事闖出的禍,以及幾家店鋪的諸多突發狀況,每件都不好辦,因此忙得不可開交:偏偏兩日前布行失火,他奔波起來居然一直沒吃沒睡,終于累垮了。只是,若沒她爹跑來大打出手,穆清哥哥也不會昏倒就是了。

鳳寶寶心底一陣難過。她一古腦兒欲對柳穆清好,卻沒察覺他正處在什麽樣的境地。再怎麽說,穆清哥哥今年也才二十歲,她的幾個年齡相仿的師兄,沒人像他如此肩負重責大任的。

鳳寶寶簡直不敢想像,身為柳月家少主,需得扛起多麽沉重的擔子!

“我哥那日說話如此決絕,你不惱他嗎?”

深夜裏,燃着一縷藥性熏香的廂房內,柳安和打破沉默,輕聲問。

鳳寶寶搖頭。“仔細想想,我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說得沒錯,我這麽對他,确實是糊裏糊塗。”

張羅那些吃的喝的,确實是雞毛蒜皮的小玩意兒。

“別說你了,我也時常覺得不了解哥。明明才二十歲,卻像個四十歲人,身邊談得來的朋友,都是年長十幾二十歲以上的,城裏年輕公子的聚會,卻從不露面。你說,這人是不是很悶、很沒趣?”

柳安和雖然壓低嗓子,可是在寂靜夜裏,仍顯得清晰無比。

鳳寶寶原本眼眶含着淚,此時忍俊不禁笑出聲。“聽起來的确挺沒意思的。”

“所以說,你為了個沒趣的小老頭兒,白白偷哭了兩晚。”柳安和以輕松語氣沖淡今晚一直以來的緊繃氣氛。

鳳寶寶瞬間脹紅臉,她都是等到安和睡了,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裏流淚,應該沒發出半點聲響呀,沒想到安和居然全都知道。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

“好丢臉。”鳳寶寶輕輕笑着,“但是你更丢臉,你那秘密……”

柳安和急忙按住她嘴,昏黃燭影中,兩人對視,忍不住都笑了,頓時間,心情輕松不少。

須臾,鳳寶寶站了起來,再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便将視線從柳穆清的臉孔移開,以堅定語氣對柳安和說:“走吧,我要離開了。”

柳安和看她神色,忽感一陣異樣。“瞧你說得,好像永別似的。”

鳳寶寶不語,迳自往外走,直至走過屏風,才輕輕吐出話來——

“我爹鬧成這樣,往後我還有什麽顏面踏進柳月家,更遑論來見穆清哥哥。今晚,就是最後一次見他了。雖然穆清哥哥沒聽見,但是,就當我已經與他道過再見。”

秋夜深沉,一院涼如水,少女語歇,悠悠冷離別。

鳳寶寶話一說完,不等柳安和開口,就這麽直直地往前走,娉婷身形拖曳着長長的影子,一眨眼就悄然消失在柳穆清的院落。

秋晨露重,池塘荷葉上滴滴露珠凝聚,及至将盛滿,忽地一陣秋風,吹動荷葉搖曳,頃刻間,露水一瀉而空。

好比兩家數十年交情,一夕破碎。

柳穆清隔日中午一覺醒來,便聽說鳳家人天還沒全白,就在鳳伯伯發號施令下,全都走了。

過沒幾日,北京城傳來袓母微恙消息,柳安和即刻起程,前去陪伴盡孝。

偌大的柳月家家宅,因着家主夫婦及少主的性情使然,本就安靜,如今沒了柳安和纏着爹娘兄長說笑逗樂,他父親又時常在外奔波、打理江湖之事,一下子,整座大宅更沉靜了。

如千年冰河源頭,如隆冬深雪覆蓋,罕無人聲。

卻說,有一新來小厮,掃地時不慎将掃把從手中飛出,落地之聲響在安靜大宅中有如雷擊巨響,立刻引來衆人循聲查看,吓得他連聲道歉;偏那道歉聲在靜宅裏幾乎是響徹雲霄,更引來一陣騷動,帶他的年長小厮只好先教他如何輕聲細語、無聲打掃及走動。

那小厮起初以為來到詭谲之宅,暗暗後悔驚怕,一人心神不寧亂走,不想迷了路,分不清東南西北,愈走愈焦急,幸好瞥見長廊盡頭有一身影,連忙快走過去想問路。

只見那人身材修長,穿着一件尋常的粗布灰衫,聽見腳步聲,便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

新來的小厮本欲開口,卻在那人回頭一剎那,整個傻了。

他幼時偷聽隔壁書院老師傅上課,有次聽到一個美男子的故事,說是許多人為了親近他,故意拿水果給他。當時他還覺得那些人瘋了,有吃的當然是自個兒留着,怎麽可能送給不相幹的人。

可看了眼前的年輕男子,他便明白了,确實是有天上仙人般的美男子,好看得讓人目不轉睛,只恨自己身上沒吃的,要不就拿出來全給了。

“新來的嗎?”年輕男子看了他微微詫異,開口詢問,嗓音偏低。

他正要回仙人的話,忽然有一人過來,将他拉開低聲罵:“誰讓你進來這兒了!從哪兒進來的?”

“五兒,我看他只是不認得路,別為難他。”

說話之人便是柳穆清。他聽從父母叮囑,在家休養調理數日,如今恢複體力精神,便迫不及待要視察整頓後的布行,正等着喝完藥就要出門。

五兒将人攆走之後,命一小厮端來湯藥,親自小心翼翼端給柳穆清,邊侍候喝藥邊說:“少主怎麽不多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布行?”

柳穆清仰頭一口飲盡,笑道:“我早就沒事了,不想一直待在屋裏。走吧,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行經中廊,望向鳳家每年到訪落腳的院落,不由得腳步一停,想起鬧翻那晚,有件事,實在讓他百思不解,愈思索愈感到疑點重重……

那夜,他在昏睡之中,依稀聽見父母親前來探看,但他讓懷書叔叔針灸後,睡意正盛,困得張不開眼,只能隐約感覺到有人掀被并拉開他衣服查看傷勢,不過很快又将棉被蓋回。

“懷書不是都說沒事了嗎?”

他聽見母親開口。

“雖說只是輕傷,可也得好好照料,以免留下病根。還有,往後不可讓他三餐不定,若引起胃疾,麻煩不少。”

“我會安排個機靈的,專門負責清兒飲食。你也別太心疼孩子,哪有人不吃飯的!說起來得好好訓一頓才是。”

“清兒做事向來有分寸,肯定是忙得沒法兒了才會如此。我前陣子不是跟你提過,就讓張軍師全心幫着他,你讓他管那麽多鋪子,又不給個厲害的幫手,肯定要出事的。”

“我二十歲已經掌管柳月家所有鋪子……”

“你當時是迫不得已,怎能拿來一并比較。況且,我們不是早就知道,清兒性格內斂,向來都是厚積薄發。好比練功,他開竅晚,初始進步較慢,但十幾年苦練下來,如今已排得上柳月家年輕高手前十。打理生意也是一樣道理,得多給他點時間。”

“是是是,平姬這就遵命,明早立刻請張軍師前來商議,免得換成你不吃飯了。”

“這主意倒是不錯,往後你有什麽不答應的,我便比照辦理。”

“又在胡說了。你若賭氣不吃,我就親自喂飯……”

“如此其妙,不如等會兒回房試試。”

柳穆清本已慢慢恢複意識,忽然聽見兩人開始說些親膩話,不由得大感慌張尴尬,幸好他本就一直閉着眼睛,索性繼續裝睡。

“對了,瑾鳳到底有何盤算?”

母親忽問出這句讓柳穆清瞬間凝神的問題。

只聽得父親開口:“我已與他談妥,清晨之前他就帶着鳳家人迅速離開,兩家暫時也別聯絡,若發現有人打聽,就一概都說鬧僵撕破臉了。按照目前情況推估,應只是有人好奇鳳家,才會四處打探,應不是北京那邊的人。不過,萬事小心方為上策。”

“也好,這已是當前最妥善的應對方式,只是難為咱們清兒背黑鍋。”

“一半一半吧。清兒對婚事不感興趣,他多少感到面子拉不下,瑾鳳這人哪裏吃得下這種虧。”父親話雖這麽說,卻又笑着。

“如此說來,這門親事不結也罷,鳳家之事牽扯太複雜,清兒知道得愈少愈好。”

柳穆清愈聽愈驚訝,原來父親與鳳伯伯不全是為了他和寶包的事才打起來,兩人半假半真合演這出鬧劇,為的是在臺面上營造鬧翻的假象。但是,原因何在?

還有,父親本是大清朝的貝勒爺,為何會與珠寶商鳳伯伯結為過命之交?再說,鳳伯伯既是商人,為何一身不凡武藝?又為何帶着家人徒兒隐居于深山之中?

還有一樁,每次鳳伯伯停留揚州,似乎只與他柳月家見面,其餘人等一概不知有此號人物,行事神秘比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仔細想來,他曾追問過鳳伯伯來歷,但父親總是輕描淡寫轉移話題,母親則是每回談到鳳家就開始扯起珠寶生意……

是了,其中肯定大有文章,否則何以父母親要刻意隐瞞,鳳家來歷肯定就是不能攤開來說的秘密,而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恍然大悟。

“少主,怎麽了?”

五兒的聲音傳來,柳穆清看向他,露出一貫微笑,輕輕搖頭。“沒事,只是多日沒出來走動,站在這兒吹吹風,讓腦子清醒一點。”

不遠處,張軍師正站在長廊上,等着與他一道出門。

昨日開始,母親下令要柳月家最能出謀劃策之人幫着他打理生意及江湖人事調度。

張軍師名喚張汝寺,歷經柳月家三代,輔佐過他外公柳如笙、他母親柳平姬,如今輪到他柳穆清了。

“少主。”張汝寺朝他作揖。

柳穆清微微點頭,邊走邊聽張汝寺提了幾個須先打理之事,可是,向來熱中于公事的柳月家少主,卻前所未見地閃神,因為,他實在沒辦法自方才的思緒中抽離。

從小到大,他對父母的教誨言聽計從,任何施加于他身上的責任,他眉頭不敢皺一下,全都擔了,當然,他也從沒疑心過、追根究柢過什麽。

可他不明白,父母親對他向來看重與信任,為何偏在這件事情上刻意隐瞞于他?究竟有什麽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好奇了,心底的疑惑有如平地一聲雷,忽地炸開,近四年來鳳家造訪的畫面躍然浮于眼前,愈是深思愈感困惑,好奇心鋪天蓋地而來。他開始想知道,鳳家到底是什麽來歷?鳳伯伯究竟是什麽人物?更其者,他想槁清楚,柳月家還有什麽臺面下之事是他渾然不知的?

柳穆清看着張汝寺,以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五兒六兒,甚至是所有幫着他打理生意的柳月家幫衆……忽地心中一片清明。

他此刻方知,想要摸清父母有意隐瞞之事,靠他周圍這些由雙親安排的人馬,壓根兒不會有答案;但他不喜歡此刻這般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他更不願做個父母羽翼下的少主。

想着,柳穆清心念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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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鳳家三小俠游太谷 鳳寶寶智謀擒騙徒

山西太谷。

明媚初夏,溫煦陽光灑落在熙來攘往的市集大街上,只見米鋪、布行、南北貨、茶館酒樓等各樣店鋪林立,街邊擺着面攤、水果、冰糖葫蘆、雜貨等攤子,小販叫賣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南街有間名為“文成堂”的餅鋪,此刻正飄出陣陣酥餅香氣,鋪子裏外擠滿了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搶買即将出爐的太谷餅。

“一、二、三、四……”一個尋常打扮的黝黑青年,踮起腳尖認真數着前面人頭,數着數着開心對身後人說:“我排第六、你第七,一人可買兩個,我們一人吃一個,然後我買的其中一個給師妹,你的其中一個掰成兩半,我們再分着吃。”

站在他後面的高個子丹鳳眼青年冷笑一聲:“不幹!你的餅拿去讨好師妹,我的餅還得分你一半,我傻啊!”

“真是小心眼,懶得理你……”正欲鬥嘴,前方人頭開始移動,兩人連忙跟着走,不一會兒,各拿着熱呼呼的兩個餅,從人群中鑽出店鋪。

“師妹呢?不是讓她在外頭等嗎?”

兩人左右探看,黝黑青年性子急,馬上扯開嗓門:“師妹!寶寶、鳳寶寶!”

對街冰糖葫蘆攤子有一紫衫少女取了一串,正張嘴要咬,就聽見叫喚聲,她立即轉過身來,笑嘻嘻朝二人揮手。“沈霖、吳子樵!我在這兒!要不要給你們買串冰糖葫蘆?”

紫衫少女便是鳳寶寶,她清亮嗓音引來不少路人注目,許多人望了一眼,旋即盯着她上下打量。

好個嬌俏姑娘!挺鼻紅唇、貝齒潔白,一雙大眼睛眨動之間,特別的烏黑晶瑩,深蜜色臉蛋上漾着十分開朗的笑容,說起話來眉飛色舞、俏皮靈氣,比之一般女子更多了幾分磊落大氣,着實令人眼睛一亮。

黝黑青年便是沈霖。他興奮跑過去,将手上太谷餅遞到鳳寶寶面前。“這塊比較大,我特地挑給你的,趕緊趁熱吃。”

另一高個子丹鳳眼的,自然就是吳子樵了。他走在沈霖後頭,聽了立即哼了一聲:“睜眼說瞎話,這些餅根本都一樣大。”

鳳寶寶不理他們的鬥嘴,笑嘻嘻拿起沈霖給的餅,張嘴大咬一口,動作率真帶點豪邁,邊吃邊笑道:“果真如傳聞所說,香、酥、綿、軟,真好吃!”

三人站在路邊大口吃餅,又在茶水鋪子各買一碗熱茶來配,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吳子樵眼觀四面,瞥見有人直盯着鳳寶寶,便刻意身子一挪,擋住多餘的注視,尤其是來自男人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這些人除了打量鳳寶寶出色的長相以外,還會忍不住盯着她高姚健美的身段,尤其是豐滿的胸……

所以他得時時留意才行,免得有大膽登徒子趁亂揩油。

“吃完就走吧,免得大師兄久等。”吳子樵方才嘴上雖然不願意,但此刻仍是将其中一塊餅扳成兩半,遞一半給沈霖,後者嘻皮笑臉接過謝了一聲,兩三口就吃下肚。

“大師兄的酒樓在西街,得往另一頭走。”沈霖往另一邊看。

此一行三人,自一年多前開始,在鳳家男主人授意下,以吳子樵為首,結伴四處游走,偶爾造訪鳳家幾位年長師兄在各地經營的鋪子。

這日,按吳子樵的安排,來到大師兄的地盤山西太谷。

“對了,大師兄的酒樓叫什麽來着?”沈霖問。

鳳寶寶笑道:“不就是常記酒樓嗎?這麽容易你也能忘?”

大師兄姓常,開設的酒樓就叫常記酒樓,此名尋常至極。此次鳳寶寶等三人前來,不全為了游玩,而是意欲在此住下,直至明年過年前,始返回鳳家。

“大師兄之前在信上說,師妹設計的糕餅大受歡迎,他等不及想看你新畫的花紋了。”吳子樵看向一臉掩不住開心的鳳寶寶。

鳳寶寶自從學畫以來,繪制不少花紋樣式。半年前,鳳家大師兄挑選幾樣作成糕餅,原只是想招待常記酒樓的老客人,不料其中幾款受到山西富商子弟、文人雅士之喜愛,一時間,吸引諸多貴客上門,皆點名要欣賞品嘗這些铙富意趣的點心。

“我看是大師兄生意手腕高明,不是我設計得好。”鳳寶寶笑着,嘴上雖這麽說,但表情仍是十分雀躍。

吳子樵見了她開心的神情,眉眼一舒,露出微笑。

一年多前,師父半夜帶着他們離開柳月家,當時鳳寶寶佯裝沒事,沿路勉強打起精神與衆人說笑,卻不時流露失魂落魄的模樣。

返回鳳家沒多久,師父便提議讓他們三人四處游歷、增廣見聞,并親自游說沈霖的父親放行,終于促成此趟出游。

鳳寶寶在他二人陪伴下,已漸漸重拾歡顏,一路玩得好不盡興,同時沿路不停作畫,設計出許多新穎花紋樣式,說是要用來做扇子、做糕餅、做首飾、做食器等等,點子源源不絕。

吳子樵見她恢複往日活潑,也積極想方設法達成她心願,好比大師兄會以鳳寶寶的花紋做糕餅,就是他的提議。

“看到了,常記酒樓。”

沈霖伸手一指,鳳寶寶吳子樵擡頭探看,就見一棟三層樓的雅致酒樓立在西街之尾,位置較偏,卻是整條大街上最高的屋子。

“就是這兒了,走吧!”

三人興高采烈走進常記酒樓,一派江湖小俠登門視察英姿。

鳳家衆弟子之中,與鳳寶寶年齡最接近的,便是排行最後的沈霖與吳子樵。

吳子樵天生精明,觀察細微反應快,是鳳家男主人向來極鐘愛的弟子,此趟遠行出發前,鳳家男主人便叮囑自己女兒以及沈霖,若遇急事變故,須由吳子樵作主應對,外出期間,所有開銷也由吳子樵負責打理。當然,鳳家男主人所給銀兩絕對足夠三人吃喝玩樂皆盡興。

沈霖卻是個天真驽鈍的性情中人,才智遠不及吳子樵,每回鬥嘴皆敗,卻又屢敗屢戰,毫不氣餒。

然則,此人卻是鳳家弟子之中的異數。若論武功造詣,衆弟子中稱得上盡得鳳家男主人真傳者,恐怕就是沈霖了。

筋骨奇佳的沈霖,所有能觸類旁通的天分都集中在武術上,以致除了武藝之外,其它一事無成。鳳家男主人常感嘆,沒想到能把他功夫學得全的,居然是這個傻裏傻氣的猴子!

“大師兄這酒樓的擺設好像也不怎樣。”沈霖東張西望,最後下了句結論。

鳳寶寶一口熱茶差點噴出來,好不容易吞下去,忍不住笑罵:“你怎麽老是口沒遮攔,小心等會兒大師兄把你趕出去,讓你晚上睡在大街上。”

“我說實話又怎麽了?咱們這趟大江南北的闖蕩,好東西看多了,他這酒樓确實很一般。”

沈霖嚷嚷。

“見多識廣的沈大俠,喝茶吧。”吳子樵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丹鳳眼斜瞥一下他。

這可惡的狐貍眼睛,居然瞪人!沈霖沒回嘴,他忍了,因為出門前師父私下叮囑過不可與吳子樵鬧得太過,否則若鳳寶寶和吳子樵都惱了,他就得收拾行李回家去。

“三位客官,常老板正忙着招待貴客,讓你們先在廂房候着,先用飯菜。”

年輕店小二邊說邊将一碟碟小菜與湯飯布置妥當,特地看向鳳寶寶,慇勤問道:“姑娘還有什麽想吃想喝的,盡管吩咐。”

“謝謝你,先這樣就行了。”鳳寶寶朝他大方一笑。

店小二露出腼腆傻笑,正欲開口就被吳子樵打斷:“你先下去吧。”

“那好吧,我去讓廚房準備幾樣糕餅,常老板說有幾樣一定得讓你們嘗嘗,尤其是珍珠雪梅糕,那可是咱們常記最出名的糕餅,很多人想吃還吃不到呢!”店小二熱情解釋。

鳳寶寶和沈霖一聽,馬上滿臉期待,鳳寶寶尤其開心,馬上追問:“珍珠雪梅糕真這麽受歡迎?”

“那當然!若說咱們太谷這兒最受歡迎的糕餅,除了太谷餅,就屬這珍珠雪梅糕了。只不過,太谷餅人人買得到,珍珠雪梅糕卻不盡然,因為這餅做工細致,每天只能做十個,想吃,肯定得先訂!”店小二見鳳寶寶模樣俊俏,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說起話來總是未語先笑,看了就讓人心生好感,又見她聽得津津有味,這還不說得口沬橫飛。

“都是什麽樣的客人來訂?”她好奇追問。

吳子樵見她笑逐顏開,也就不再阻止店小二與她搭話,迳自默默吃飯。一旁沈霖早就吃開了,又添了第二碗飯。

“這可不一定。大部分都是做生意的,像是茶商、鹽商之類。另外官宦人家也愛,都說這糕餅外型看着十分高雅,簡直可比皇宮點心了。”

鳳寶寶心情美哉,頓時胃口大開,每道菜都撿了點放在碗裏。

“對了,前幾天咱們太谷的大戶人家,姓喬的,一口氣訂了三十幾個,聽說是文定之日要招待親家的。”說着,店小二壓低聲音,狀似神秘,“喬家的未來親家來頭可大了,是揚州一帶的富商,聽說揚州的鋪子一半都是他們的。”

鳳寶寶和吳子樵聽到揚州富商,同時愣了一下。

“揚州富商?賣鹽的嗎?哪家啊?”鳳寶寶問。“這我可不知道了。”店小二搔頭。

有一中年婦人正好端一盆專供洗手的熱水進來,聽了便接着說:“他哪知道,這你們就該問我,我有個親戚就是喬家閨女的奶娘,哪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你知道你說呀。”店小二扯扯嘴角,不大高興被搶了鋒頭。

中年婦人笑道:“說出來你們可別吓到,那可不是尋常商人之家,那是揚州一帶鼎鼎有名的江湖世家,說是姓柳的,聽說還跟皇宮貴族有點關系,勢力很大。”

鳳寶寶一呆,訝異看向中年婦人。

“胡說。”吳子樵冷哼,“柳家哪有可能跑來這兒跟什麽姓喬的結親。”

“是真的。”有一人推門而入。

鳳寶寶等三人同時看向他,齊喊:“大師兄。”

常老板面帶微笑,看着年紀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師弟妹。“我等你們兩天了,是不是一路上玩得太開心,耽誤行程了啊?”

“大師兄,你剛說喬家真要與揚州柳家結成親家,這怎麽回事?”

問的人是吳子樵,因為鳳寶寶整個人都傻了,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幾年來,雖說鳳家男主人每年秋天帶着女兒造訪柳月家,但僅有少數幾個随行弟子知曉。

常老板在此之前就已離開鳳家,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太谷經營生意,因此全然不知柳家就是自己師父的故友。

“是喬家老爺親口跟我說的,說是去年走茶路買貨,路上巧遇跟自家商隊分散的柳家少爺,兩人一見如故;之後,柳家少爺在喬家住了小半個月,第二趟再來,就說要與喬家閨女訂親,想必是喬家老爺在這段時間牽的紅線。

喬家之前一直保密,但是文定之日就在下個月了,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反正到時候肯定是太谷的一大盛事。”常老板察覺鳳寶寶神色有異,愣了一下,看向吳子樵,卻見後者立刻搖頭,示意他莫追問。

“大娘,你親戚可曾見過那位柳家少爺?知道叫什麽名字嗎?揚州一帶姓柳的可不少。”鳳寶寶看向中年婦人,卻見對方理所當然地點頭。

“當然見過。說長得可俊了,從沒見過這麽俊的,看起來像個書生,卻還會點武藝,允文允武,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誰想得到要問名字啊,這小姑娘可真奇怪。

一直悶着伫在旁邊的店小二忽然插嘴,一臉得意。“我知道名字!因為喬家特地指定其中五個糕餅的背面得印字,說是柳家少爺名字的由來,我怕糕餅師傅弄錯,特地請東街的老秀才幫忙寫了一張,放在身上比對……”說着,便往懷中取出一張紙。

“多事,還不下去。”常老板喝斥店小二。

鳳寶寶見店小二被罵了之後欲将紙張收回,立刻伸手去取,偏偏手不夠長構不到,另一邊的沈霖看了,立刻放下筷子,敏捷一扯,瞬間将店小二手上紙張取走,開心遞給鳳寶寶。

這傻子,至少讓師妹緩緩情緒!吳子樵差點痛罵出聲,可恨他身手沒沈霖敏捷,來不及阻止,只能內心詛咒沈霖這笨蛋一千次。

鳳寶寶一拿到紙張立刻打開來看,剎那間小臉刷白,直直盯着紙上的四個字——

穆如清風

真的是柳穆清,她的穆清哥哥要跟別人訂親了!

常記酒樓三樓包廂

簡單樸實的包廂內,桌椅皆無華麗雕飾,亦無珍貴稀罕的瓶盆擺設,僅門口放了兩盆素雅潔淨的蘭花草,靠窗的方桌左右各坐一人,正凝神對弈。

“這一子再不下,天都要黑喽。”有一相貌端正的四十多歲中年男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後重重一放,發出喀的一聲,意欲擾亂對手心神。

卻見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絲毫不受影響,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盯着棋盤,整個人不動如山。

中年男人看了對方眼觀鼻、鼻觀心的認真模樣,忍不住露出調侃笑容,忽然用力拍自己大腿一下,發出巨響,“哎呀!簡直要睡着了。”

年輕男子壓根不理會他的擾亂,半晌,始将手上白子穩穩放入棋盤,這才擡起頭來,氣定神閑笑道:“數月未見,萬達兄的棋藝雖沒進步,擾人的花招倒是變多了。”

中年男人姓常名萬達,為山西富商子弟,父兄皆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商人。他聽了對手的嘲諷,樂得開懷大笑。“穆清,我看真正進步的,是你這嘴上功夫。三年前認識你時,多麽老實啊。”

與常萬達對弈之人,正是今日剛抵達山西太谷的柳穆清,兩人一道用完午膳,興致一來,便決定厮殺一局。

“不正是你提醒我,做生意不可太過老實。”

三年多前柳穆清第一次帶商隊赴外疆買貨,沿途跋涉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商隊裏原本有個買貨談判高手,卻突染疾病連站都站不起來,柳穆清只好硬着頭皮自己出馬。

可當地商家欺他年輕面生,只拿劣貨并拉擡價錢,頗有下馬威之意,常萬達撞見當即伸出援手,直接告訴當地商人,柳穆清是與他一道前來。商家于是賣常萬達面子,不與柳穆清為難。

“就當作報答常兄,今日讓你三子。”柳穆清微擡下巴,示意常萬達看向棋盤。“不過,你若要下這兒,恐怕輸得更快。”

常萬達正要将黑子放下,聽他這麽一說,馬上打住,盯着棋盤好一會兒,搖頭曬道:“吓唬人的吧,明明下在這兒是最好的一步棋。”

“既是如此,常兄就下吧。”柳穆清神色自若,語氣淡定。

“好啊,你真是愈來愈深藏不露,我都要猜不透了。”常萬達笑罵。

忽地傳來敲門聲,常萬達應了一聲,就見酒樓常老板親自帶着店小二走了進來。

“常老板快來,這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揚州柳月家少主,平日要見他可不容易,還不趕緊過來多瞧幾眼。”

柳穆清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萬達兄,方才那盤棋算你贏,就別再取笑我了。”

“柳公子儀表不凡,今日一見,令在下印象深刻。”常老板迅速打量眼前的英俊青年,一身尋常粗布灰衫,不見任何華麗綴飾,反而顯出清新軒昂之氣質,且舉止談吐謙恭有禮,讓人一下子心生好感。

“穆清,這位常老板與我同宗,只不過少小離家,五年多前才又回到太谷經營生意。他這酒樓雖說外表不起眼,卻能端出最受本地達官貴人喜愛的新奇點心。”

常萬達邊說邊讓店小二将棋盤收走,擺上幾盤點心,“你一定得瞧瞧,其精致程度可不比你揚州酒樓的差。”

柳穆清捧起茶碗輕啜一口,原本不其在意,但随意瞥了一眼,馬上愣住。

常老板見他直直盯着,立刻詳加解說:“這是珍珠雪梅糕,以綠豆粉加入釀軟的梅肉,做成甜中帶鹹的味道,這也是此糕淡綠中帶着幾抹粉紅的原因。柳公子可嘗嘗看。”

這大膽破格的用色、這任意揮灑的花紋……柳穆清拿起糕來,看着上頭花瓣裝飾,一股似曾相識之感浮上心頭。

他想起一個人。

“至于糕上的梅花瓣,是以冰糖另外畫的,再灑上一抹磨細的梅子粉,看來好似白色珍珠世界出現一道紅梅彩霞。”常老板見他訝異閃爍的眼神,有些疑惑,忍不住看向常萬達。

常萬達輕赅一聲,笑道:“穆清,你也太給常老板面子。”居然看傻了眼。

“這花樣是何人所繪?”他移開目光,看向眼前兩人。

柳穆清自幼學習監畫,雖說做成糕餅後,花樣應與原作略有出入,但也不會相差太遠,他只消看一眼,心中已有定數。

這是出自鳳寶寶之手!

珍珠雪梅糕的樣式,不但有着茂良客棧三年前糕餅的影子,也與那一疊留在他家的畫稿十分相似,只是,茂良客棧當時之設計還很青澀,可眼前糕餅顯然在構思上大為提升格局,無論色彩、花樣都令人大大驚豔,仿佛破繭而出之彩蝶,在衆人面前展開兩扇瑰麗至極的翅膀。

不但是鳳寶寶所繪,而且還是最近新畫!

“我也想知道,但反正不是常老板自己。”常萬達搶先開口。

常老板微笑。“關于設計之人,我本無意提及,但二位不比一般,常某也不敢隐瞞,只是我想先問柳公子,為何見此糕餅如此驚訝?”

柳穆清見眼前兩人好奇眼神,才驚覺自己有些失态,一下子尴尬不已,只是表面仍故作鎮定。

“此糕餅的花樣畫風,與我一位批交朋友的筆法十分相似,因此想向常老板印證是否為同一人。”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常老板立刻推翻,“設計之人是我的遠親,她自幼養在深閨,家裏幾乎不與其它人往來,不可能與柳公子是世交。”

柳穆清見他語氣篤定,看那模樣也不像有所隐瞞,一時間不禁大感失望。

常萬達捕捉到柳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此刻也不好過問,幹脆扯開話題:“別光看,糕點就是要吃進肚子裏的。再說,咱們等會兒不是還要跟喬家老爺議事,這可是重要至極。”

“喬老爺會與巡撫大人一道前來。”常老板邊說邊為二人換上新茶。

常萬達笑着看向柳穆清。“等會兒要拜見岳父了。”

聽他刻意強調“岳父”二字,柳穆清沒好氣橫他一眼。“就知道此事又可讓你拿來說嘴。”

旋即又正色道:“不過,這次多虧二位相助,我才能逮到——”

話未說完,門忽然被推開,五兒急急禀報:“少主,情勢有變,那人不知何故忽然帶着幾個随從前去東街郊外,六兒已經跟着過去……”

柳穆清臉色一肅,桌子一拍站起身,冷喝:“本想等喬家夜宴前再動手,既然這人如此按捺不住,倒不如速戰速決,免生其它事端,這次就由我親自去追,走!”

太谷東街郊外安禪寺

已有一人搶在衆多人馬抵達之前,等在寺院後廂房。

嘎——

鳳寶寶聽見開門聲,緩緩轉過身來,看向來人。

對方見到廂房內站了這麽一名美貌少女,登時大感意外,但眼神立即防備。

“姑娘是何人?怎不見我喬妹妹?”

鳳寶寶笑而不答,露出潔白貝齒,問道:“敢問公子可是揚州柳月家少主,姓柳名穆清?”

對方見她外貌嬌俏動人,兩只大眼睛眨動之間透着靈氣,又始終帶着笑容,不由得稍微卸下心防,回道:“在下正是柳穆清,敢問姑娘名諱,為何在此等我?”

“久仰揚州柳月家少主大名,山西好多姑娘都想一睹你的風采,我自然也不例外。”鳳寶寶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擡起頭來凝視他,“柳少主,我是不是山西第一個見到你本人的姑娘?”

對方看着眼前人,這五官樣貌、這姿容身段,絕對遠勝以往所結識之女子,當下不由自主回答:“我每趟前來都是深居簡出,姑娘确實是除了喬家以外,見到我的第一人。”

鳳寶寶聞言大真,開心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看來我奪得了頭彩。”

對方沒想到竟有作風如此大膽的姑娘,愣了一下才回話:“姑娘如此仰慕在下,真是愧不敢當。只是,姑娘大可以真實姓名邀約,為何要假冒喬家名義?”

“柳少主這話說得真有意思。”鳳寶寶繞着他身周轉了一圈,又站定看他,“不覺得我假冒你喬妹妹,挺有趣嗎?你剛問我名字,其實,柳少主喊我為喬妹妹也可以,真實身份不是最重要的,對吧?”

對方先是被她轉圈圈的俏皮模樣給攪亂一池春水,看她舉止作風如此特立獨行,更是被撩撥得心猿意馬,整個人有點暈暈然,笑道:“我柳穆清闖蕩江湖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卻從沒遇見過像姑娘這般別出心裁的女子。”

“可惜你已與喬家訂親,看來我是沒機會了。”鳳寶寶背過身。

那人聽她語氣如此感慨,馬上大步跨到她面前,語氣透出讨好之意:“姑娘何須如此,此事大可慢慢商議。”

“真的?”鳳寶寶擡眉問道。

對方馬上點頭。“那當然!我柳穆清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鳳寶寶眼珠子一轉,忽地吐出一串話,對方面露狐疑,大感不解。

“這是蒙古語啊,聽聞柳月家少主學富五車,為了做生意,自幼學習蒙古語、新疆語,怎麽你剛才像是全聽不懂?這可奇怪了。”

對方顯出些微慌張,卻又力圖鎮定:“許久沒說,有些生疏了。”

“還有,聽聞柳少主行事低調,出門在外最愛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怎麽你一身行頭如此華麗奢侈,不會太過招搖嗎?”鳳寶寶語氣漸冷,眼神逐漸透出不屑。

“此趟前來是要談論親事,怎可穿得過于寒酸。”對方一派輕松應對,談話間,往鳳寶寶走去。

“再問柳少主一個問題。”鳳寶寶往後退了一步,“安和什麽時候才從北京回來?”

此話一出,對方明顯愣住。

鳳寶寶笑了一下,橫他一眼。“怎麽不說話?柳少主不知道自己妹妹此刻在哪裏?”

對方眼神微變,一下子警覺起來。

“柳少主口風真緊,連我這麽一點好奇心也不肯滿足?真沒意思。”她嬌嗔,露出像是生氣又像撒嬌的神情,那少女嬌态煞是動人。

“我家門風其嚴,透露妹妹行蹤确實不妥。”說着,見她似有不悅,伸手就想拉住她手臂,好好解釋一番。

鳳寶寶敏捷閃開,瞪他一眼。“你這個人怎麽連我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就要動手動腳的。”

對方見她忽喜忽嗔,捉摸不定的态度反而搔得人心癢難耐,刻意好聲好氣相問:“是在下失禮了。敢問姑娘芳名?”

“想知道我名字很簡單。”鳳寶寶将臉上笑容瞬間收掉,眼神一變,語氣驟冷:“你先說說自己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方愣住,終于自美人迷湯中清醒過來,臉色轉變。“果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到底想說什麽?不妨痛快說出來讓我聽聽。”

鳳寶寶冷哼一聲,怒瞪着他,朗然開口:“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歲開始掌管多門生意,十八歲統領商隊遠赴外疆買貨,以一己之力對抗山賊、保護部屬,足智多謀、英勇不凡,可謂英雄出少年。還有,他二十歲就調度柳月家龐大人事,運籌帷幄、宵旰勤勞,忍人所不能忍,凡事以大局為重,如此,才足以擔當少主之名。”

對方愈聽臉色愈難看,眼神不善,陰狠狠看着眼前女子。

鳳寶寶面對高頭大馬、閃現殺氣的對手,卻絲毫沒有膽怯之意,她直視對方雙眼,慷慨激昂、中氣十足地怒斥:“而你,也不照照鏡子自己什麽德性!你連提起他名字都沒資格、想給他倒夜壺都不配!”

這句話徹徹底底羞辱對手,眼前男子目露兇光,手一舉就要往鳳寶寶脖子掐去——

電光石火間,兩人一左一右從窗戶竄進屋裏,其中一人動作快如閃電,只聽得啪一聲,便已踢中對方側臉。

“你敢欺負師妹,看我不修理你!”

沈霖一腳将對方踢倒還不夠,跳起來又踢又打,對方一開始還能擋幾下,但馬上就被他痛毆。

卻說,鳳寶寶得知喬家姑娘欲與此騙子相見,連忙當機立斷展開行動,她先勸得早已抵達的喬家姑娘躲在廂房後的內廳裏,聽她揭穿對方。

而沈霖吳子樵則埋伏在寺院附近,趁着鳳寶寶與對方周旋,先将此騙子的幾個随從給一一撂倒。

“夠了會死人的!”吳子樵馬上阻止沈霖,只見倒在地上之人,已經被踢得鼻青臉腫,滿臉鮮血。

鳳寶寶忙道:“趕緊将他綁起來送交官府——”

此話還未說完,忽見廂房之門大開,兩列官兵沖了進來,有一氣質極佳的中年男人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三位少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太谷有你們這樣的人才,真是地方之福啊!”

鳳寶寶三人正忙着取出繩子綁人,見到這大陣仗,一下子也傻了眼。

吳子樵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擋在鳳寶寶身前,意欲保護,不過卻被她一把推開。

“您是官老爺吧?這人假冒柳月家少主,他是假的,您趕緊将他抓起來,絕對不可再讓他欺騙——”

“姑娘別着急,老夫已知此人為假冒。”中年男人正是山西巡撫,他笑着截斷鳳寶寶的話,搖指門外,道:“因為,真正的柳月家少主柳穆清,不就站在那兒嘛!”

什麽?!鳳寶寶大驚,目光順着他的手看向門外,卻見常老板與一堆閑雜人等之前,站着一名身穿粗布灰衫的年輕男人。

五官英俊、儀表不凡,儒雅之中透着三分英氣,那楊柳玉立之身姿、月光高潔之氣質,不正是貨真價實的柳穆清。

鳳寶寶兩手一松,手中繩子掉落,渾身像被定住似地動彈不得;因為,柳穆清兩手背在身後,正以一種前所未見的眼神直直注視着她。

那雙眼,目光灼灼,就這麽看着她,半分沒有移動。

她的穆清哥哥……

糟了!鳳寶寶一驚,難不成方才她在廂房裏的所作所為、字字句句,柳穆清全都看見、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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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勞師動衆急尋芳蹤 旖旎夏夜佳人現身

一年多前,柳月家接到自家探子的秘密通報,說有一自稱柳穆清之人在外疆買貨。消息一傳回揚州,家主柳平姬即派人展開調查,但那假冒之人行事十分謹慎,一有風吹草動就銷聲匿跡。

探子們查了一段時間,完全找不出任何線索,當時都以為那人忌憚柳月家權勢,避風頭避得不敢再現身作怪。

卻不想,那人竟在密謀一樁騙婚惡事。

“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居然敢假冒咱們少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性!”

“你沒看到喬家老爺見到正牌少主時的表情,那才真的是看傻了眼,直說自己有眼無珠。”

常萬達家中,最大一間客房內,兩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厮正整理着主子柳穆清的行李,一邊閑聊着今天下午逮到假冒之人的大事。

“不過,喬家老爺怎這麽糊塗,居然幫自己女兒訂親也不查清楚。”

“他不是說了嗎,山西地處邊陲,這兒的商人一直沒機會與咱們柳月家結交,加上那騙子又非比尋常的較猾,居然前後花了一年多時間,放長線釣大魚,誘騙他上當。”

“幸好老天有眼,常二爺與少主是舊識,喬家老爺把訂親消息放出去之前,先跟常二爺說了。常二爺聽了心生疑惑,立即派人快馬加鞭趕往揚州送信詢問,這才戳破騙局。也虧得如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屋內燭火通明,兩個小厮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愉快。他們口中的常二爺指的就是富商常家排行第二的常萬達。

此二人正是柳穆清的貼身小厮,一喚諾兒,另一喚新兒,都生得唇紅齒白、斯文端正,穿着打扮也比尋常下人來得好些,平日專司柳穆清生活起居瑣事。

諾兒、新兒自幼被家人賣到柳月家,由家主柳平姬從一群稚齡下人當中親自挑選出來,無論長相、機智都是同齡小厮裏頭最頂尖的。從七歲開始,他們就跟在柳平姬身邊,除了學習灑掃應對、讀書練武之外,還能通曉算數與粗略醫術,經過五年時間的嚴格訓練,兩年前才得以開始侍候柳月家少主。

卻說,今晚少主有約,先遣兩人來到下榻的常萬達家,衆人見到柳月家少主身邊的小厮居然這等氣質樣貌,全都暗自稱奇。

“新兒,你說少主為什麽只穿粗布衣裳,而且只有灰衫和藍衫兩個顏色?”諾兒從箱子裏取出一件灰衫挂起來。

“你現在才好奇?我來服侍少主沒多久就問過五總管了。”

諾兒一聽,連忙追問緣由,只見新兒正經八百地回他:“聽說,粗布灰衫和粗布藍衫是少主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所以,他只穿這兩種。”

“啊?少主為什麽要穿最難看的衣裳?”諾兒大訝。

新兒理所當然地說着:“道理很簡單,因為少主穿其它衣裳都太好看了,尤其是染色鮮豔的上等布料,他一打扮起來,真是擲果盈車、看殺衛玢。”

“你這麽說我也想起來了。曾聽五總管說,少主十七歲那年,也不知誰開始傳的,都說揚州柳月家少主是璧人一般的美公子,搞得許多人想一窺他的廬山真面目。

結果,那年大年初一,少主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跟着家主到大街上的那間城隍廟進香,立刻引來整條街的人圍觀,廟裏廟外擠得水洩不通,搞得官府派兵前來趕人,聽說過沒多久,街上就出現一批少主穿着錦衣華服的進香畫像,幸好立刻就被家主給壓了下來。

後來,也不知家主怎麽處理的,反正之後就沒人敢再傳關于少主的事了。”諾兒說着搖起頭來,難怪歷史上會有美男子因為壓力過大而早夭。

“少主個性本就低調內斂,向來不喜歡被人注意;那次之後,他幹脆只選自己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出門。你看他連帽子都沒墜玉,因為玉佩最襯他的膚色,戴起來可好看了。”

諾兒看着箱子裏的衣裳。少主怎會覺得自己穿起粗布灰衫和藍衫就難看了?其實,他從沒看過能把這兩種衣服穿得如此好看之人,只是,誰能想得到柳月家少主為了這種原因,生在富商巨賈之家卻只能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裳。

“少主回來了。”

談話間,兩人瞥見庭院另一頭,柳穆清領着五總管往客房走來。新兒連忙示意諾兒噤聲,免得又勾起少主不愉快的回憶。

“屋裏都重新掃過了嗎?”五兒還沒進門就先問,見新兒、諾兒點頭,才讓柳穆清進屋歇息。

柳穆清才坐定,新兒就遞上熱手帕侍候擦手擦臉;諾兒端來茶碗,道:“這是咱們自己帶的杭白菊。”

“聽常二爺說,這間客房備有小廚房,找咱們的人弄點吃的。”五兒吩咐着,又對柳穆清說:“少主剛才吃得少,讓人做碗粥好嗎?”

柳穆清原想拒絕,但想到自從一年多前他餓昏那次,五兒對于他的飲食就盯得甚緊,看來壓力不小,于是點頭答應;又問:“六兒怎麽還沒回來?”

今天下午逮到那騙徒之後,真是一陣忙亂。

先是山西巡撫拉着他私下說話,說這兩天定要帶他去瞧瞧正在興建的官窯,想來是要他柳月家拿點銀兩參股。

這也不是不行,畢竟柳月家與官府合作不是第一次。

之後,換成喬家老爺纏着他,說是已經在家設下晚宴,定要款待遠道而來的柳穆清,常萬達見他回絕,心知他不願前去喬家,于是出面打圓場,改成常萬達在常記酒樓設宴,由常萬達與常老板作陪,讓喬老爺與柳穆清一道吃頓飯,免得喬老爺太沒面子。

席間,喬家老爺把握機會,提議要與柳月家一起開發新的茶路,他當即便說,要合作開發也行,但是得讓常萬達作主籌備。

畢竟,山西富商之中,他現在只信任常萬達。喬老爺此人看來心地不壞也有誠意,可他連為自己女兒找親事都會搞砸,辦事手腕實在堪慮。

這頓飯,柳穆清吃得心不在焉,因他心中另有要事得做。

他想找鳳寶寶私下談話!

話說,逮到那假冒之人後,他就被纏上了,眼睜睜看着鳳寶寶跟着吳子樵他們離開安禪寺,他連想喊住都沒機會,

不過,他見到吳子樵離去前曾與常老板說話,看兩人态度,肯定是極熟的舊識。柳穆清遂趁着用膳空檔向常老板探問,沒想到常老板只說吳子樵是故人之子,一概不提鳳寶寶。

“真是說人人到,六總管回來了。”新兒指着外頭柳穆清一聽,連忙轉頭,果見六兒健步如飛走進屋內。“打聽到了。鳳家大小姐一行三人約莫一個月前抵達太谷,就住在常老板家裏。聽說吳子樵沈霖兩人每天都到常記幫忙,鳳家大小姐偶爾才去。”

六兒才說完,忙又補一句:“聽說常記現在改由吳子樵管帳,而且,曾有人聽見他喊常老板大師兄。”

柳穆清眼睛一亮!好啊,常老板口風真緊,明明都是鳳家子弟,而且人就住在他家中,親厚到都能管錢了,居然只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還有,那個珍珠雪梅糕擺明了就是鳳寶寶所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只是,今晚在常記設宴,怎麽全沒見到他們三個當中任何一人?

“走!咱們這就過去常老板家。”柳穆清放下茶碗,一下子站起身來。

所有人全都愣住,五兒六兒迅速對看一眼,還是五兒先發話:“少主,夜深了,這麽晚跑去人家家裏說要見個姑娘,恐怕不妥。況且我們與常老板今天才初識,不如等明天一早再登門拜訪,或是寫封請帖,約鳳家大小姐面敘。”

“寶包與我是世交,何須如此費事。”況且也還沒到就寝時分,哪裏算得上是深夜了。

柳穆清說着就已往外走,五兒六兒連忙跟上,拚命在主子身後擠眉弄眼。

“怎麽回事?”五兒張嘴,無聲問着。

六兒蹙眉聳肩,也無聲回他:“我怎麽知道。”

柳穆清走出庭院,忽又回頭叮囑:“你們別跟了,我只是過去說幾句話,去去就回。”

五兒六兒說什麽都不肯,柳穆清臉色微變,罕見地流露出薄怒,要他二人不許再跟,并要六兒說出常老板住處位置。

五兒急得差點要哭,說他跟六兒只是遠遠跟着不礙事,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少主,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穆清自己一人離開。

卻說,柳穆清乘着夜風,一路快步疾行,心情十分輕松。想起一年多前鬧得不歡而散,他偶爾總要想起昏迷前鳳寶寶邊哭邊看着他的模樣,以及,當晚鳳寶寶與安和在他床邊的談話。

當時,他針灸過後睡意正盛,但還能勉強聽見她們二人對話,鳳寶寶說的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

“仔細想想,我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說得沒錯,我這麽對他,确實是糊裏糊塗。”

他難以忘懷鳳寶寶當時難過受挫的語氣,看來他的無心之言,确實讓她大受打擊,事後回想,他一直覺得過意不去。

他曾想過寫信解釋,偏偏安和在那之後不大搭理他,而且很快就被喚回北京,至今未曾回來揚州,信就算真寫了也送不出去;因為,他後來才驚覺,自己壓根兒不知道鳳家在哪兒!

去年中秋,他心知肚明鳳家不會再來,遂向父親提議,不如由他親自送禮過去,消弭兩家誤會,重修舊日情誼。沒想到父親一口回絕,說是不會再與鳳家往來,也不想再見到鳳伯伯。

柳穆清真想當場揭穿父親的違心之論,但他當然是忍住了。

之後,他親自跑了一趟北京探望重病的袓母,當然安和還是不大理會他,于是他自己想方設法打聽了一些關于父親的往事,想從中推敲出鳳伯伯的來歷。後來,确實是有一點收獲,但是,仍然無助于他想賠罪的心意。

簡單來說,一年多來,他完全找不出任何聯絡鳳家的方法,鳳伯伯一家就像平空消失似,仿佛從沒出現過。

這也是為什麽當他看到珍珠雪梅糕時,會如此震驚失态,更別提,當他發現安禪寺的廂房內,那個機智與騙徒周旋的少女,竟然就是他一直找不着的鳳寶寶!

聽見鳳寶寶對他的評價、對他的維護,柳穆清既驚且喜,這下子,除了賠罪,他更想道謝。

幸好,今晚就能一并完事,往後他也無須如此挂懷,如此,豈不樂哉!

“常老板不在家,請公子明日再來吧。”

結果,柳穆清一人站在常家門外,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常老板家的守門老人硬是不讓他進去。

“老人家,若常老板不在,幫我傳話給府上客居的鳳家大小姐,就說柳月家柳穆清登門求見。”柳穆清溫言道,雖然心中略急。

那老人一聽,立刻揮手讓他離開。“這裏沒有姓鳳的,公子你搞錯了。”

“你問問吧,有個寄住的鳳姑娘在你們府上。”

“大半夜要找姑娘,應該去北街的怡紅樓,來這兒幹嘛?”

柳穆清深感有理說不清。“老人家誤會了,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來此想見寄住在此的鳳姑娘。”

“這裏不姓鳳,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

誰不講理了!柳穆清額角發脹,他往大門旁邊一看,圍牆不算高,正打算跳上去飛檐走壁,就聽見後頭傳來常老板的聲音。

“柳公子怎麽跑來這兒了?”

柳穆清一回頭,見到常老板似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在這短短時間內,吳子樵已經向他通風報信,看來,常老板已将他列為不受歡迎之流。

“常老板,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我要見鳳家大小姐鳳寶寶。”他眼神一肅,掃向常老板。

“柳公子,”常老板露出微笑,直截了當回話:“請恕常某愛莫能助,在下今晚聽師弟吳子樵傳話,原來家師已經交代所有徒弟,絕不可讓柳公子靠近我家小師妹,因此,柳公子請回吧。”

鳳伯伯居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柳穆清本以為此趟必定能見到鳳寶寶,也必定能好好賠罪,解開鳳寶寶心結,讓兩家重修舊好,現在看來,他想得太容易了。

“不讓我見?這也是鳳寶寶的意思?”柳穆清神情嚴肅,此時兩人之間已無稍早餐敘時的和樂氣氛,取而代之的是一觸即發的劍拔弩張。

“柳公子,家師的叮囑之中也包含了傳話,請恕常某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常老板看着他,口氣不疾不徐,可态度很篤定。

柳穆清惱了,一年多來的心願在達成之前被摧毀殆盡,讓他收起平日的耐性與內斂,目光閃現怒氣,冷冷發話:“如果我硬要見呢?”

“柳公子何必為難常某。”常老板始終帶着微笑,“況且,我兩個師弟剛才已經帶着小師妹離開了。”

柳穆清表情沒變,只是淡定回問:“常老板,我才剛找上門,你就說鳳家大小姐剛好離開了,試問,如果你是我,你會相信嗎?”

常老板示意守門老人開門。“柳公子不妨自己進去裏面瞧瞧,常某住處不大,看個幾眼便知有沒有人。”

柳穆清看着大門敞開後一目了然的常宅,又見常老板神色,心知鳳寶寶确實不在屋內,一瞬間,腦海中忽然浮現鳳寶寶之前幾次在柳月家過中秋的情景,哥哥前哥哥後的,中氣十足、活潑得過分,他承認有時感到些微不耐,可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只是想再次好好跟鳳

寶寶說一會兒話,竟成了如此困難之事。

仲夏之夜,星光燦爛,太谷大街上透着一股靜好的氛圍,惟獨常老板宅第大門前,有一年輕公子垂下眼簾,難掩失望神情,轉頭緩步離開。

常萬達宅第客房。

“剛才咱們就該偷偷跟着,至少你該跟着,以你的身手,少主不會發現的。”五兒在屋裏等了許久,開始坐立不安,最後索性站在門邊,一直往庭院大門探看。

六兒聽了立刻搖頭。“若是以前,我還有把握不被發現,可是這一年多來,少主勤練武術比以往更其,前幾日我陪他對打,發現他又有長足的進步,現在要打贏他已很困難,想要瞞着他跟在後頭更是不可能了。”

說起這個,六兒就對少主頗為敬佩。他自幼陪着少主練功,剛開始幾年,少主進步十分緩慢,對于招式變化往往需要更多時間才能融會貫通,曾有個急性子的武術師父誤以為他偷懶沒練習,惱怒之下重打他手心板十數下,少主的父親發現之後勃然大怒,當天就将人給攆走,只是,那師父是家主柳平姬親自禮聘而來,結果夫妻兩人因此大吵一架,不過,此是後話。

多年之後,六兒回想起來才明白,原來少主做任何事情都要長時間醞釀,好比養精蓄銳、蓄勢待發的大鷹,初始看起來沒動靜,一旦準備妥當,雙翅張開那瞬間就是氣力萬鈞、石破天驚。這便是如今的柳穆清。

“如果少主跟鳳家大小姐的兩個師兄動起手來,勝算如何?”五兒問着。

六兒今天下午埋伏在安禪寺,看見那兩人将假冒之人的随從一一撂倒,算是摸熟了他們的功力。“吳子樵不是少主對手,沈霖武功之強不在我之下,少主對付沈霖可以智取,也未必沒有勝算。只是,如果他們兩人一起上,少主就只能應付一段時間;不過,正派習武之人,除非深仇大恨,否則不會以多擊寡。”

“就怕這兩人跟他們師父一樣不分青紅皂白……”

五兒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遠處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竄升至半天際随即爆開,發出不算大的悶炸聲——

剎那間,不僅五兒等四人跳了起來,其餘約莫十餘個柳月家的人馬也全都沖到客房大門前。

這是柳月家的信號火藥,只在情況危急時點燃,意在號召所有人集合。

“少主發的信號!”五兒臉色大變。

“在北街常老板宅第附近。”六兒态度嚴肅沉着,鎮定發話:“少主只發射一枚,表示局勢還在掌控之中,你們兩個和新兒諾兒留守在這兒。”

他指揮兩名武丁留下,續道:“其餘人跟着我和五總管出發。切記,這裏不是揚州,咱們小心行事,不可引起騷動。”

所有人聽完,一起抱拳領命,由五兒六兒為首,黑夜中向常老板宅第方向移動,令人驚嘆的是,約莫十人居然全沒發出聲響,仿佛寂夜中之魅影。

于此同時,北街有一人站在繁星夜幕下,兩手背在身後,神情嚴肅,正蹙眉凝思。須臾,盡管大街上平靜無聲,他卻目光一閃,利落轉過身來,看着由遠而近的一行人,眼神轉趨銳利。

“少主。”六兒領着衆人,低聲抱拳。

柳穆清看向他。“六總管,你可知鳳家三人已經出城?”

六兒額角一跳、臉色微變,少主待他向來親厚,從沒以如此冷硬的語氣質問他,又聽到鳳家三人出城的消息,一下子慚愧不已,低頭答話:“是屬下一時不察,請少主降罪。”

柳穆清沒應聲,轉而看向衆人,冷沉號令:“今晚找你們來,主要是為了找人。下午在安禪寺擒住騙子的那三人,相信你們當時也都看清楚了,他們原本客居常記酒樓常老板家中,但據說已經出城。

我們兵分四路,去城外最近的驿站與客棧打聽,發現蹤跡就發信號通報,若四路皆無所獲,就表示他們還在城內,那就立刻回城等天亮再找。”

五兒聽了心底發涼,大感不妙,少主發出緊急信號火藥,居然只為了找出鳳家大小姐!

“今晚少主在常記酒樓聚會時,我還曾看見吳子樵走進常老板宅第,若在那之後才出城,應是由離此最近的北城出去,不如我和少主一路從北城去追。”六兒提出建議。

五兒眉頭一蹙,差點跳起來掐住身邊的六兒。這時候不是應該攔着少主嗎?怎麽能夠為了戴罪立功,就由着少主胡來!

“少主,此地不比揚州,咱們……”五兒正視柳穆清的表情之後,後半句話已不敢說出口。

因為,少主臉上流露出一股有點熟悉的神情,五兒一看就知道阻止不了。他暗嘆一聲,改口:“咱們須得小心行事。我看不宜回去常二爺家牽馬,各自找附近的客棧借馬就行了。”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各自出發。”柳穆清手一揮,迳自帶着六兒與一名武丁往北城奔去。

一瞬間,柳月家的人分成四路各自迅速離開。

五兒領着另一支隊伍往東城方向去,但他難以抑制心中興起的異樣。剛才少主的表情,跟他十五歲那年為了尋找不告而別的書法老師一樣,簡直沒半點商暈餘地,固執得吓人。

都說柳月家少主性情溫和,好似一文弱書生,向來也沒有家主夫婦雷厲風行的霸氣魄力:但是,五兒自幼就是柳穆清的陪讀,他心知少主脾性,一旦拗起來,絕對勢在必得,無人能夠勸阻。

那年,柳穆清自己帶着一批人在揚州城到處找老師,簡直要把城裏翻過一遍;一無所獲之後,又跑去央求父親身邊的第一號追蹤高手,硬要對方帶他出城去找。

結果,最後終于在杭州某一小客棧找到書法老師,原來對方收到家書,擔憂家鄉重病老父,才會匆匆跟家主夫婦道別後,等不及柳穆清回家就迅速離開。

當時,五兒原以為少主是要書法老師返回柳月家,沒想到少主找到人後,珍重話別并送上銀票一張,就與對方分道揚镳。

對少主來說,這個人一旦被他放在心裏了,就得有始有終;要走可以,但是得與他道別之後,緣分才算了結。

當時,家主夫婦還笑說:“從前沒看出來,原來咱們的兒子,居然是個死心眼的癡兒。”

如今情勢,柳穆清是将鳳家大小姐當成那書法師父一般,不找出來心底不痛快。只是五兒現下心中沒個底,究竟主子找出鳳寶寶後要做什麽?他一直以為,少主并不看重鳳家大小姐,以前不是還嫌麻煩嗎?

那年每晚得去別莊陪着用膳,主子嘴上沒說,可他和六兒都看得出來他不大情願。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此刻看來,不見鳳寶寶人影,少主勢不罷休。

城外一間簡陋客棧,有一紫衫少女提着油燈,來到隔壁廂房敲門。

門一下子敞開,是個黝黑青年,他見了來人,馬上露出開心笑容。“師妹,怎麽還不歇息?”

一身紫衫的鳳寶寶掃了一眼屋內,不答反問:“九師兄不在?”

那語氣十足冷硬,與平日的親厚大不相同,可惜黝黑青年沈霖向來不杳細節,此時一聽,直覺回答:“是啊,你也知道人有三急。”

鳳寶寶其實是明知故問,她就是偷瞧見吳子樵往外走,才選在此時前來。沒了吳子樵,要對付沈霖真是易如反掌,她道:“沈霖你說,到底為何吳子樵今晚定要帶我出城?”

沈霖沒想到她如此單刀直入,神色慌張起來,忙道:“不是說了嗎,二師兄要來太谷跟大夥兒聚聚,所以我們三人先等在這兒接他。”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敢看我?”鳳寶寶立刻反問:“二師兄根本沒要來太谷,對吧?”

沈霖整晚神色詭異,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眼睛,分明心中有鬼:況且,只是接人而已,最遲明天就回城了,吳子樵和沈霖卻偷偷摸摸藏着兩包袱,其中肯定有詐!

“有、有啊,二師兄不是老說想看大師兄的酒樓嗎……”沈霖搔着頭,結結巴巴的,眼神飄移不定。

“你又撒謊。八師兄,你以前從沒騙我。”鳳寶寶也惱了,“沒想到你跟吳子樵連成一氣耍我,不理你們了,我要回城!”說完之後她立刻轉身要走,沈霖急壞了,馬上拉住她袖子。

“這吳子樵出的主意,你倒是把氣出在我身上了!”他急得跳腳。

鳳寶寶轉過身問他:“好,我不生你氣,但你得說實話,我們匆匆忙忙出城,到底為什麽?”

“你以前不也喜歡随興之所至,四處闖蕩嗎?”

吳子樵的聲音忽然傳來,鳳寶寶和沈霖同時往旁邊看。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鳳寶寶惱怒質問:“你們兩個男子漢大丈夫,有話應當直說,怎能拿二師兄作借口來騙人?”

吳子樵聽了,臉色一沉,扯了扯嘴角。“不是存心騙你,是出門前師父叮囑過……”

“爹叮囑什麽了?”鳳寶寶話才出口就明白了過來,“因為柳月家?”

吳子樵不說話,算是默認。沈霖忍不住插嘴:“師妹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們就當作去隔壁鎮玩個幾天,等柳月家那小子走了,我們再回來。”

柳月家那小子,指的當然就是柳穆清。

“我不要!為什麽要躲柳月家的人?這說不通。”她大為光火,不單單生眼前兩個師兄的氣,更生她爹的氣。

一年多前,是誰以她為借口出手打傷人?又是誰硬要撕破臉半夜就走?

有個這麽任性妄為的親爹,她認了,但至少此刻爹爹遠在它方,鳳寶寶不想再處處受到掣肘。

吳子樵見她說着就往樓下走,立刻追上前去,擋在她身前,沈霖也急忙跟上去。

鳳寶寶惱了,質問他們:“這是做什麽?你們又連成一氣欺負人?”

吳子樵見她因生氣而兩頰泛起粉紅,襯着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黃油燈照映下,忽有嬌嗔媚态,這讓他一下子心跳加速,當下不由自主退開一步,悶悶回話:“師妹。一提起柳月家,你态度就不同了。”

“沒這回事。我明明是讓你們氣的,你們好端端的為何騙人?”鳳寶寶語氣緩了下來,但腮幫子仍是氣鼓鼓的,“既然今天跟柳月家的人見到面,就該坦蕩蕩的,何必要半夜偷溜?這未免太洩鳳家面子。”

“師父不讓你與柳月家的人見面,自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師妹應當明白才是。”吳子樵仍是勸阻。師妹罵他騙子他認了,惱他有淺面子他也認了。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反正他不願師妹與柳月家那小子重逢,那個高高在上、目中無人,拒師妹于千裏之外、害師妹傷心落淚的富

家貴公子!

“爹真是的!當年的事都快過去兩年了,我早就不當一回事,你們這樣胡搞,反倒讓我很沒面子。”鳳寶寶沒好氣。

“師妹,你可不能口是心非!”沈霖指着鳳寶寶鼻子質問,卻見她橫他一眼,眼眸烏黑晶瑩、燦亮動人,那張臉看來确實沒有半點傷懷之意,這讓沈霖也開心起來,叫道:“吳子樵你看,師妹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有氣度,這才是師父的好寶寶!”

鳳寶寶聽他說得逗趣,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眉眼舒展,看起來确實心情挺好。

吳子樵橫沈霖一眼,早就知道這人不可靠,偏偏沒其它幫手。

“走吧,趁城門還沒關,咱們這就打道回府。”鳳寶寶說着就想往樓下走。

“也不用急着此刻趕回去吧。”吳子樵說着,語氣淡淡,透着無奈。

鳳寶寶不理會他。“既然已知二師兄不來,我可不想像個傻子似的待在這客棧裏。”

談話間,她已走出客棧,頭也不回一路往馬廄走去。兩人見狀,只得默不作聲跟在後頭。

夜色中,鳳寶寶利落地套上墨色披風,并拉起帽子,掩住一臉秀色,緊接着,身姿輕巧一轉,翩然上馬,雙手用力一拉缰繩、輕蹬馬肚,豪氣爽俐喝地一聲,登時将吳子樵與沈霖的坐騎抛在後頭,一人單騎先馳奔出……

太谷城門外,另有一支三騎隊伍,正往郊外前進。

為首的,正是一身粗布灰衫的柳穆清,他騎着由客棧借來的黑馬,一路向北,那張英俊臉孔有些嚴肅,雙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前方黃土路,然而,思緒卻已飄回今日下午的安禪寺廂房內。

他站在門外,清楚聽見鳳寶寶所言一字一句。她大着膽子捉弄騙徒,當然,事後他才知曉,原來喬家姑娘正躲在廂房後頭,鳳寶寶以身涉險、虛與委蛇跟那假冒之徒應對,是想讓喬家姑娘死心。

如此看來,她倒是一副俠義心腸。

柳穆清早知鳳寶寶比尋常姑娘膽子大些,卻不知竟是如此非同小可的勇敢機智;那假冒之徒可不是善類,她居然一點也不怕,一番話耍得對方團團轉,想着,他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更讓他驚訝的,卻是鳳寶寶口中所形容的他。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歲開始掌管多門生意,十八歲統領商隊遠赴外疆買貨,以一已之力對抗山賊、保護部屬,足智多謀、英勇不凡,可謂英雄出少年。還有,他二十歲就調度柳月家龐大人事,運籌帷幄、宵旰勤勞,忍人所不能忍,幾事以大局為重,如此,才足以擔當少主之名。”

這番話,真正讓他心口發熱。印象中,鳳寶寶總是跟着安和一起玩鬧,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将兩人視作同一人,其至将鳳寶寶視作安和的影子,這也是他對母親說,沒看清過鳳寶寶長相的主因。

然而,當安禪寺廂房的大門打開之際,那個一身紫衫的女子站在廂房當中,濃眉大眼、五官鮮麗,說起話來神情活潑靈動,他幾乎認不出眼前此人就是那個總跟在安和身邊的鳳寶寶。

一眼怦然。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喚住她,人就被吳子樵拉走了。

但,無妨,他定要将鳳寶寶找出來,将憋在心裏一年多想說的話,全都說個痛快。

“少主,前方有坐騎靠近,小心。”

六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倏地将柳穆清喚回神,他眉目一斂,果見遠處正有三坐騎朝他們馳來,前方為首之人,遠遠瞧着身形較修長,顯然是個女人。

柳穆清登時大喜,立即拉住缰繩,将手一揚,示意六兒他們也停住。

銀月當空,繁星如織,在星月映照之下,遠方坐騎逐漸靠近,似也察覺正有一行三人擋在路中央,于是放緩速度,任由馬匹慢慢踱步,直踱至柳穆清三人之前。

仲夏之夜,城外黃土路上仿佛旖旎之境,一陣輕柔晚風拂來,正好将對方為首之人的墨色連衣帽給吹開。

剎那間,一頭烏黑如鍛秀發随之飛揚,在柳穆清面前,發絲如水墨瞬間往同一側揮灑開來,優美如黑蝶展翅旋舞,直教人看傻了眼。

卻見那人側了一下頭,輕輕甩動飄逸長發,又以纖手由前額向後攏了一下,一張甜如密的臉蛋恰巧整個露了出來,濃眉大眼、鼻粱高挺,一露面就漾起開朗笑容,大大方方地望向柳穆清。

“柳公子,這麽晚了還要出城?”

鳳寶寶清朗嗓音響起,臉上始終帶着微笑,貝齒在黑夜中顯得更為白皙好看,透着月色,清楚可見墨色披風底下穿着與今天下午同樣的紫色衣衫,那豔紫的衣領包覆在她修長頸項旁,襯得一張密色小臉更為明燦動人,兩只眼睛波光流轉,黑眸閃動之間,透着一股向前推升的強勁,可比夜浪拍岸。

直拍進柳穆清眼裏。

六兒輕咳一聲,暗示少主回神,雖然他的主子定住不動時像一尊玉雕人像,但此刻實在不宜幻化為璧人。

終于,柳穆清緩緩答話:“只是出城透透氣,正要掉頭回去歇息。你呢?”

此話一出,六兒心中打了一道閃電。

少主今晚太過反常,點燃信號火藥、當衆生悶氣質問、一路策馬狂追、好不容易追到人卻只是發愣。現在更奇了,居然氣定神閑撒起謊了。

“我與兩位師兄出城辦點事,正要回去。”鳳寶寶應着,其實她沒想到會在半途遇見柳穆清,不過,想想也不奇怪,畢竟他們已經同在太谷,要偶遇也非難事。

“既是同路,不如你我一道回城。”柳穆清才剛說完,就聽見有兩人同時出聲。

“不用了,路這麽寬,何必擠一道?”

“師妹,大師兄正等着,咱們先行吧。”

沈霖和吳子樵幾乎同時開口,鳳寶寶不願一再拂逆兩位師兄,正欲回絕柳穆清,就見他再次開口。

“寶包,我有話跟你說。”柳穆清看着她,語氣溫和地提出要求,沒将她後方兩人的挑釁模樣看在眼裏。

鳳寶寶聽見“寶包”這聲熟悉的呼喚,一下子怔住,思緒飛快翻轉,但很快就平穩下來。

她點點頭應了一聲,随即要兩位師兄先行。

吳子樵狠狠瞪了柳穆清一眼。

半夜在城外偶遇,如此離譜之事,只有師妹會信以為真,她實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這态勢,分明是刻意追出城的,只是不知柳大公子意欲為何,據說此位仁兄以前不大搭理鳳寶寶的呀!

“師兄,你們走在前面吧,我與柳公子說一會兒話,說完就跟上你們。”鳳寶寶落落大方地說着。吳子樵看她神态輕松,想想也不可能此時就架着師妹離開,不如聽她使喚、做足面子給她。

“你二人殿後吧。”柳穆清向六總管發話。

終于,吳子樵二人在前,六總管二人在後,距離都拉得遠遠的,好讓二人說話。

只不過,兩人并騎了一會兒,誰都沒開口。鳳寶寶側着頭看了一下柳穆清,卻見對方居然也正看着她,一對上眼,同時感到十足尴尬,只得默默地,同時都将頭給轉開。

他們十來歲就相識,每年鳳寶寶客居柳月家月餘,還曾書信往返,卻從沒如此刻一般,兩人靜靜共處。

“珍珠雪梅糕,”柳穆清打破沉默,一開□卻談起糕餅,“我一看見,就猜到是出自你之手。”

鳳寶寶笑了一下。“原來常老板招待過你了。”

“聽說他是你鳳家大師兄。”柳穆清問。

“是啊,柳月家的消息可真靈通。”她爽朗回話。

“也不那麽靈通。去年中秋我想給你家送禮,才發現不知該往哪兒送。”他看向她。

鳳寶寶聞言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開口:“兩年前的中秋,我爹太過唐突,我一直想跟你賠不是。”

“怎麽也輪不到寶包道歉此事因我而起,我才該向你賠罪。”柳穆清着實訝異,他想賠罪想了快兩年,結果居然被鳳寶寶給搶先了。

“怎麽我們都急着賠不是。”她笑了起來,見柳穆清始終凝眉,遂又開口:“我知道你是指當年在別莊裏與柳月家家主所言……”

“寶包……”他想解釋,其實他純粹是為了讓母親打消訂親念頭,才會說話如此尖銳刺人,他心中并無傷她之意。

可柳穆清還沒開口,就再次被鳳寶寶搶先。

“都過去好久了,我早就心無芥蒂。”她笑看着他,“回想起來,只不過是兩家孩子有些誤會,我當時臉皮薄哭了,我爹幫着女兒出氣,如此而已。要不,咱們都別挂在心上了,好嗎?”

柳穆清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半句話。鳳寶寶的笑臉看起來多麽燦爛,看來完全如她自己所說,當年那場鬧劇對她而言,根本早已心無芥蒂。

他忽感一陣難以言明的異樣,但表面上仍是點頭應了一聲。“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過。”

“對了,過幾天常記酒樓會有我新設計的糕餅,屆時若你還在太谷,記得來捧場。柳月家少主若看得上,想必也能讓這兒的文人雅士青睐。那我先行了。”

鳳寶寶朝他微笑,旋即兩手一拉缰繩,迳自往前騎去,同時朗聲呼喚兩位師兄,“吳子樵沈霖等等!我已經與柳公子說完話,我要追上你們了!”

只聽得她嬌喝一聲,坐騎已經超越兩師兄揚長而去,後面兩人急起直追,沒多久,一行三騎已奔得老遠。

柳穆清看着那道修長背影愈騎愈遠,終于消失在眼前,忽然想起多年以來與鳳寶寶相聚的幾個畫面,一時間,只覺得無法将以前的寶包跟剛才與他說話的女子視作同一人。

再見伊人,人事全非。

瞧她巧笑倩兮,一副雲淡風輕的快意模樣,他居然浮現一股極為雜亂之感,腦子簡直像被烏雲寒滿,黑壓壓一片要從頭頂冒出來了。

她率先賠了不是,她率先說了不在意,她率先要他別挂在心上,然後就将他抛在腦後,迳自駕馬而去,真是好不潇灑自在。

可他卻半點都笑不出來!

“少主,再不趕路,恐怕城門要關了。”六兒提醒。

柳穆清壓根沒理會他的提醒,仍然滿心回想着方才鳳寶寶所言,倏地,整個人冷不防一震,直把身邊的六兒吓一大跳。

“少主?”六兒輕喚。

只見柳穆清仿佛自沉睡中醒覺,表情像是忽然察覺了一樁驚訝且難言之事。

“少主?”究竟何事?

柳穆清恍若未聞,因為,他此刻始驚覺,今晚從一開始碰頭,到兩人談完話,鳳寶寶自始至終都稱他柳公子,從頭到尾沒喊過他一聲穆清哥哥!

難不成,她已心無芥蒂到将他看作陌生人了?

夏夜,輕風徐徐而來,黃土路旁蟲鳴蛙叫不絕于耳,一唱一和好不熱鬧,然而,此一惬意仲夏情景之中,卻有一英俊青年如玉石雕像般定在馬上,凝眉不語,細看這張只應天上有的好看面容,神情竟似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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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5: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臨別前贈佳人凝香 千裏信箋大發嬌嗔

清晨,天方微白,常萬達宅第之客房院落。

一修長身影正打完一套拳法,灌了幾口水,沒歇息又取了長劍,利落地左右各甩出一道漂亮劍花,發出刷刷響亮兩聲,劍光閃動之際,持劍人旋開步伐,招式施展了開來,只見那身姿與長劍融為一體,淩空翻轉、縱身揮劍,模樣似打非打、似舞非舞,劍勢總在輕盈之處倏地淩厲,複又飄柔如棉絮,令人捉摸不定。

“少主的劍術愈來愈精妙,恐怕在柳月家年輕好手中已排上前三。”六兒向身邊的五兒說着,卻見後者一直維持着疑惑神情。

“六兒,少主昨夜回來時,看着心事重重的,怎麽一覺醒來忽然心情轉好、看起來充滿自信?”五兒看着舞劍中的柳穆清,大感不解。

“少主這幾年來歷練得多了,遇事益發能處之泰然,即便心中沮喪,也能很快振作。”六兒毫不掩飾對這個年輕主子的敬佩。

柳月家少主每天得處理多少難題,這當中許多都是讓人進退維谷之事,若沒有無堅不摧的堅定意志,豈不大事小事都辦不成了。

如今,愈大愈難的事,少主反而愈冷靜淡定應對。

“可昨晚點燃信號一事,與他平日性情不符,我總覺得不大對勁。”

六兒看他一眼,悠悠道:“你難道不覺得,少主總算注意起跟柳月家沒關系的事兒,還真是挺好的?”

所以他才擔心啊。五兒正想繼續說,卻見少主居然在飛身起勢之中倏地收劍,這一招出其不意又收得漂亮,連六兒都忍不住暗叫一聲好。

柳穆清邊喘氣邊将長劍遞給站在一旁的新兒,又接過諾兒給的水壺,仰頭猛灌幾口之後,邊往屋裏疾走邊發話:“我要換件衣裳。”

諾兒應了一聲,随即小跑步跟上。

新兒眼睛轉了一下,心忖,主子又要把粗布灰衫換成另一件粗布灰衫了,差別只在于一件汗濕了,一件幹淨的。其實這樣挺好,不用每天費心去想該如何搭配打扮,反正穿來穿去都是那樣。

五兒看着少主精神奕奕、光采動人的氣色,更加确定主子不同于以往,像是有什麽大事決心要辦似的。

須臾,身穿粗布灰衫的柳穆清走了出來,豔陽一照,英俊臉孔仿佛透着光澤,一出來就領頭往前走,身後跟着五兒六兒兩大總管,以及新兒諾兒兩名小厮。

“少主,您今早說好了要與常二爺一家用早膳;之後,巡撫大人會在郊外官窯等您;正午返回太谷城內,與巡撫大人用完午膳之後,下午與幾個本地店家見面,他們都是柳月家參股的商號,晚上,喬老爺找您跟常二爺商議茶路一事。”

五兒跟在柳穆清身邊,沿路禀報今日行程,總的來說,少主在太谷跟在揚州差不多,都是從早忙到晚。

柳穆清聽着,腳下沒停,只又交代:“今晚備妥文房四寶,我回來後将萬達兄要的書法給寫了。”

新兒連忙應聲答應。

這趟客居常萬達家,柳穆清本己備妥所費不赀的厚禮,誰知常萬達堅持不收,只說若硬要送禮,他想要一套柳穆清親筆書寫的白居易池上篇行書。柳穆清本就精通書法繪畫,平日向他求字求畫者衆,一概被他回絕;只是與常萬達交情不同,且對方又提出不止一次,當下便即應允。

“不過,今晚談完茶路一事,也不知多晚了。”五兒補上一句。

柳穆清笑道:“我們明天就得趕回揚州,今晚不寫,豈不食言?”

“也可以回揚州再寫,之後讓人送過來不就行了。”五兒提議,卻見柳穆清笑着揮了一下手,算是不采納他的意見。

五兒早習慣主子個性,此刻見他不理也沒再提,就只是跟在後頭,與六兒一樣打起全副精神。

柳月家少主于太谷的忙碌行程于焉展開。

半日忙轉。

晌午,柳穆清在常萬達及其大哥的陪同下,參觀完城外興建中的官窯,應允将派柳月家最出色的瓷器師傅來此傳授獨家技藝,山西巡撫見這年輕人如此給他面子,當即大樂,直說要在柳穆清返回揚州前宴請一餐。

“咱們回城內邊吃邊談吧。”山西巡撫看向貴客,“聽說南街的翠林圜推出新菜,有幾樣特別地道,只不知是否合柳公子口味。”

柳穆清微微一笑,溫煦開口:“大人,請恕在下無禮。其實,我昨日初抵太谷就對常記酒樓的糕餅印象至深,一直盤算離開前定要再光顧,眼看着明天就得回揚州,不如今日中午大家一道前去,算是陪我一次,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衆人當然都點頭同意,只是常萬達不免感到奇怿,柳穆清自昨日一見常記的糕餅就毫不掩飾其訝異,現在居然拉上一堆人還要再去?

五兒飛快與六兒交換眼色。本以為少主如此忙碌之下,肯定沒時間再去找鳳家大小姐,卻沒想到少主硬是在塞滿的行程之中,将常記酒樓給排了進去。

況且,少主讓山西巡撫在常記請他吃飯,簡直可稱作絕招。畢竟,聽說那位常老板是鳳家徒弟,若少主錯過巡撫大人這頓,改為今晚或明天自行前去,恐怕會被擋在門外;但有巡撫大人在就不同了,常記非但不能擋人,還得恭迎貴客!誰說柳月家少主行事溫吞無為?他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

五兒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着主子一行人轉換場地,由巡撫大人帶頭,柳穆清在常老板、吳子樵、沈霖等三人注視下,大搖大擺走進常記酒樓,并且直抵三樓最大包廂。

卻說,鳳寶寶自昨夜與柳穆清在城外一別,以為兩人就此分道揚镳。

可中午就見常記酒樓一陣騷動,好幾人擠在三樓樓梯間張望,其中包括送菜大嬸以及大師兄找來聽由她差遣的兩個小丫頭。

“出什麽事了?怎麽大家全擠上來?”她輕拍其中一個中年女廚工探問,對方轉頭看她一下,神情興奮地指着最大包廂。

“昨天那位很俊的年輕公子又上門了,這次還是巡撫大人帶來的,老板親自招呼去了。”

“鳳姑娘昨天沒看見那位公子吧?唉呦!鼻梁挺眼珠子亮,長得可真是俊啊!還有,那張臉看上去好光滑,簡直像是白玉雕像。”

“大家讓個位置,鳳姑娘你也來瞧瞧,放心吧這裏不會被人看見的。”

有人将她拉往前,鳳寶寶一下子站到最前面,才剛站定當即傻住。透過半掩的門扉,她已經清楚望見包廂裏那個萬衆矚目的焦點,正是柳穆清。

她愣了一下,直覺就想掉頭走開,卻見柳穆清似被人提醒,竟忽地擡頭一看,無巧不巧就與她對上眼。

剛才是誰說站在這兒不會被發現的?鳳寶寶大感尴尬,馬上轉身想離開,卻是遲了半步,柳穆清已經站起身來,在偷窺衆人的輕呼聲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兩扇門扉給推開,朗聲一喊:“鳳姑娘!”

鳳寶寶背對着,卻發現衆人同時将目光移往她身上。

“鳳姑娘,且請留步。”

又喊了一聲,鳳寶寶着實擔心他會再喊下去,連忙迅速轉過身來,看着斜前方引起酒樓騷動之人,就見他眉眼上揚,一下子露出潔白牙齒,笑了。

“鳳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柳穆清仿佛沒看見衆人的注視,當場提出要求。

鳳寶寶心中其實慌張。一直以來,從沒聽過柳穆清如此喊她,而且,居然還當着衆人面前笑了開來。

他不是一向比較喜歡含蓄微笑嗎?怎麽忽然笑得如此張揚?方才送菜大嬸偷偷說了,要是這位俊俏公子沖着大嬸她笑,她就要将一整車的青菜瓜果送他。

鳳寶寶實在不敢想像柳穆清被菜葉給掩沒的樣子!

看來,伫在原地不是辦法,只會引來更多看熱鬧之徒,她思緒一轉,不再閃躲,大大方方在柳穆清注視之下,走進包廂裏。

幸好,裏面還站了四人,都是她曾在柳月家見過的。

“鳳姑娘請坐,別拘束。”柳穆清迳自坐下,看着她在對面坐了下來。

“不知柳公子喊我何事?”鳳寶寶開口喊他柳公子,卻忽然想到,莫不是因着她喊柳公子,他才改口喊她鳳姑娘?

倘若為真,簡直就像在賭氣;可是,橫看豎看都覺得沉穩內斂的柳少主不會如此無聊才是。

“先喝茶吧。”柳穆清慢悠悠說着。方才結束了與巡撫大人的飯局,他便決定下午要在此接見柳月家商號的股東們,趁此之前,他還有半個時辰喝碗茶。廂房內,一陣安靜。

鳳寶寶沒開口,卻見柳穆清也不急着說話,倒是極好興致地煮起茶來。

先是慢條斯理地将桌面上茶具一一擺好,再以一長勺子取出些許茶葉,緩緩放進瓷壺裏,繼而拿起一旁燒開了的小銅壺,穩穩将熱水注入;第一回先倒光,第二回注入熱水後,隔了一會兒,才為她斟滿。

有多久沒見他煮茶了?此時再看,竟比印象中還要優雅好看。

“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金萱茶。”柳穆清說着,見她流露一絲驚訝,他才微笑開口:“除了杭白菊、白毫烏龍,我偶爾也喝金萱。”

這是特意對她說明嗎?鳳寶寶被他瞧得好不自在,連忙拿起杯子欲飲。

“小心燙。”他提醒,語氣比平常急些。

鳳寶寶聽了,連忙放緩動作,輕輕喝了一口。

柳穆清待她飲盡,才道:“你聞,杯裏是否有一股奶香?”

見他将空杯放在鼻前聞着,一派文人之清新雅趣,她內心有如微風吹過,于是也學着嗅了一下。

“咦!真的有股奶味,香香的,真有意思。”她擡起頭來,露出開朗笑容,卻見對面之人,

那個向來八風吹不動的柳穆清,再次敞開笑容也就算了,居然一直盯着她。

“鳳姑娘若是喜歡,我就留一罐在這兒。”說着,便示意五兒拿出茶罐。

“不用了,我平日很少喝茶,柳公子還是帶回去喝吧。”鳳寶寶拒絕。

柳穆清也沒堅持,只是要五兒收回罐子,須臾又道:“我明晚就要起程返回揚州。”

鳳寶寶點頭,沒出聲。

“鳳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見她垂下眼眸不語,他輕問:“中秋?還是過年前?”

她原不想答話,卻又覺得如此太過小家子氣,遂道:“明年過年前都會在這兒。”

“山西人秋之後風更大,記得趁早準備禦寒衣物。”他溫煦叮囑。

鳳寶寶點頭,又喝了一杯他斟滿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着杯緣,卻始終微微低頭,眼睛看着茶具,因為她察覺,柳穆清始終盯着她的臉打量。

雖然不知他在看什麽,但總覺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麽,盡管寫信或派人通知我。”見她又搖頭,他微笑,“當然,鳳伯伯想必都交代吳子樵打點好了。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門在外還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務必連系常家二爺常萬達,我已與他說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幫着照料打點一切。”

鳳寶寶仍只是點頭,聽他言詞切切充滿關心之意,正欲開口要他無需挂懷時,就聽見一陣急促敲門聲,以及門外吳子樵沈霖的呼喚。

“他們來得比我所想還慢。”柳穆清調侃,只是語氣仍維持一貫平淡,并點頭示意五兒開門。

沈霖本欲沖進來,卻被站在後頭的常老板給阻止。一陣忙亂,鳳寶寶被沈霖吳子樵給帶走,只留下常老關在包廂內。

“巡撫大人已離開,柳公子也請吧。”常老板直截了當開口,語氣頗無奈,顯然有點消受不起這位貴客。

五兒聽他這麽說,登即就要發作,柳穆清擡手制止。“你們四人先出去。”

直至包廂內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聽我一席話?”柳穆清截斷他的話,兩眼直直注視着他,表情看來誠意十足。

常老板其實并不讨厭柳穆清,甚至在吳子樵說出當年鬧劇之前,他還頗為欣賞這位氣宇軒昂的年輕貴公子;此刻,見他說話如此客氣,态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實在很難讓人翻臉下逐客令。

他暗嘆一口氣,坐到柳穆清對面。“柳公子,常某以為昨晚已将話都說清楚了,但你仍執意來此找我師妹,這不是為難我嗎?”

柳穆清不答,卻道:“常老板,你這常記酒樓,據說是向常萬達的大哥租來,每月租金六十兩,先不論當年裝修所支銀兩是否借貸而來,單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來,已是不小的開銷。”

“柳公子,你到底想說什麽?”論起作生意賺錢,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畢竟,富商之子論起生意經肯定非比尋常。

“且讓我算給你聽。”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記這般三層樓并設有包廂的酒樓規格,聘請素質好一點的大掌櫃每月工資至少五十兩,不過,聽說上個月改由吳子樵管帳,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給個三十兩。

此外,素有名氣的大廚,工資超過五十兩,但是按目前常記的口味,大廚工資只能二十五兩,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為了推出糕餅,肯定多聘了一位師傅,瞧這手藝做工确實不俗,恐怕工資得要四十兩。

另外,廚工和店小二的工資一人六兩,常記共有五個廚工、四個店小二,就是五十四兩,雜役工資五兩,看來應有兩人,也就是十兩,每月食材進貨,少說也得八十兩。”

常老板愈聽愈驚訝,只見柳穆清一口氣念出一大串數目之後,眼珠子悠悠流轉一下,已經作出小結論:“也就是說,常記酒樓只要開門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兩,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

但是目前看來,常記生意不大穩定,太谷城內精致酒樓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這也難怿你找吳子樵來幫忙。不過,吳子樵雖然聰明反應快,畢竟沒做過生意,沒這麽快上手。

我知道鳳伯伯手一揮就能給出大筆銀兩,可是,每年要師父拿錢出來填補生意虧損,實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風……”

常老板搖搖頭,啞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說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費心盤算我這小酒樓生意,究竟意欲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維持溫溫淡淡的,絲毫不見得色。

他親自為常老板、也就是鳳寶寶的大師兄斟上一杯茶,然後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對方一下,見常老板只猶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飲盡,然後,沉穩放下手中杯子,緩緩開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綴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邊大書桌前洗畫筆,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發起愣來。“姐姐在想什麽呢?”

常老板找來的兩名小丫頭走進屋裏,其中一人端碗冒熱氣的紅豆湯,放在鳳寶寶面前。

“也沒什麽,只是想起以前小時候的事。”鳳寶寶将畫筆擱在一旁,拿起湯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嬸一直打聽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關系。”

“廚房大姐也是。說要問你怎麽認識的。”

鳳寶寶搖頭失笑。“她們也真是好奇,那只不過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長罷了,根本沒什麽好打聽的,況且,他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太谷了吧。”

“他還會再來嗎?”其中一人追問。

“我不知道。就算再來,也是很久以後了吧。”鳳寶寶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務繁忙,此趟前來太谷,前後只停留三天兩夜,真是來去匆匆。

一個小丫頭拿起書桌上畫紙,瞧了老半天。“姐姐畫的是什麽?是雨滴嗎?”

“是,也不是。”鳳寶寶笑了一下,迳自将畫取來,凝視半晌,輕聲說:“這是丁香花瓣,被風吹在半空中旋轉,看起來就像下起一場花瓣雨……”

或許是今日月事導致身體不适,讓平常開朗活潑的鳳寶寶顯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畫稿,思緒飄忽起來。

在她心中,一直有個如詩如畫的幻境,是從十四歲那年秋天漫開。

幻境中,潔白丁香花瓣随風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飛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襲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視着她,目光柔軟、笑意盈盈,繼而,緩緩執起她的手,用那清朗聲音對她吟詩。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她始終記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詩的情景,每一思及,心頭便覺輕軟如雲、甜如滲蜜。

不過,那都已經是塵封的記憶了;再說,一切只是她自己癡心妄想而已。曾經,她多麽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也因此傷了兩家感情;幸好,将近兩年的游蕩日子,沖淡了那種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來的包裹?給姐姐的?”

小丫頭的聲音将鳳寶寶喚回,她回過神來,見到守門老仆站在房門外,将一油紙包裹遞進來。

“大師兄拿什麽來了?”鳳寶寶和氣問着老仆。

對方卻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說是替一位柳公子轉送的。”

柳公子?她認識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為何臨去前托人拿東西給她?再者,大師兄何時開始被柳月家少主收買了?

居然還瞞着吳子樵他們幫着遞包裹!真令人傻眼。見那兩名小丫頭一臉好奇地盯着,鳳寶寶連忙将她們請了出去,自己關上房門、坐到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開。

她其實比那兩個小丫頭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麽來了?

一打開,卻見有一白色長頸小瓷瓶,以及一張對折紙條。

她先打開瓶子,馬上聞到一股雅致香氣,那氣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來;至于那張紙,她吸了一口氣。

外頭寫着“寶寶”二字,确實是柳穆清的字跡沒錯。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認得!

穆清哥哥自幼學習書法,初臨墓顏真卿、趙孟俯、王羲之,後偏愛董其昌。幾年前柳穆清寫給她的信,其字跡便是脫胎于董體;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潤之中,透着幾分清逸空靈、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儀、絕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遠觀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鳳寶寶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經說過,以前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都是因為柳安和才寫的;那麽,這張紙條,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願寫給她的?

想着,鳳寶寶心底一陣騷動,展信時,手幾乎要發抖。可打開看完後,卻傻了,滿腔期待瞬間消滅……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構

細抹于臉上

可抵晉強風

這什麽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靜下來,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離開太谷前,托她大師兄送來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紙條,雖說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發乎內心寫給她的,但怎麽看起來像是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間,回想起昨日在三樓包廂內,他緊盯着她臉的态勢,鳳寶寶忍不住對着鏡子撫摸自己臉頻。

難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細打暈後,發覺她被山西強風吹幹了臉皮,所以特地送上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會用,還設想周到地親自寫成口訣,務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會吧……

哪有人特意寫這種紙條給姑娘家的?真沒想到穆清哥哥竟會有如此無禮之舉,這比沈霖送她駿馬手絹更離譜。

原以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關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結果竟是有感于她膚質太差。

鳳寶寶鼓了一下腮幫子,她怎麽覺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人有些惱火?

揚州柳月家,寂靜無聲可比冷宮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厮正站在書桌旁磨墨,一邊側着頭好奇看主子作畫。近來,少主每晚總會找時間做些閑事,好比寫字、畫畫,還把好幾年沒看的詩經拿出來翻閱;而且少主做這些事時,偶爾還會露出淺笑。

仔細推敲,這都是山西之行後才有的改變。

“少主,您的信。”新兒走進來,見諾兒盯着畫發愣,偷偷橫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畫筆正勾出一抹墨色長絲,只見他手腕微微轉動,線條便柔軟起來,仿佛飛揚于空中。

新兒手上拿着信,走近一看随即愣住。難怪諾兒會看呆。

少主平穩的手勢正勾出一絲一絲線條,畫的是一女子的秀發,畫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臉蛋上有着濃眉大眼,嘴角微揚,這五官、這神情,不正是那位鳳家大小姐!

新兒嘴巴微張,驚訝看着畫作。

少主顯然正在興頭上,畫個沒完。畫中鳳大小姐笑得好溫柔,那一頭長發好似被風吹起,清柔飄逸地揚于同一側,畫風十分寫意,發絲線條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進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畫筆,正不斷卷動那發尾,筆尖卷了一下又一下,邊卷邊淺笑,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手。

新兒朝諾兒使眼色,兩人無聲偷笑,都是一臉興味盎然。

真看不出來,少主平時如此沉穩內斂,每天一睜眼就忙轉于公事,誰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費時間在這兒一絲一絲畫那微微卷起的少女發梢。

原來少主喜歡女人的頭發:不對,應該要說,原來少主喜歡鳳家大小姐的頭發……

只是,少主也畫得太久了,就這麽喜歡那發梢嗎?

時間流逝,就在新兒諾兒幾乎要打瞌睡時,聽見主子開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擡頭,看見兩人眯着眼沒精打采,笑了一下,迳自拿走新兒手上的信,下巴微揚,“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們先去準備。”

兩人一聽,一個連忙跑去端熱水,一個走進內房拿出幹淨襯衣,并将棉被松開,又點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來信,泰半都是各地商號股東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報,忽地,他眼睛一亮,從中抽出一封來自山西太谷、屬名常記酒樓的信。

這不是常老板的筆跡,看來卻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見過,運筆爽俐又帶着三分秀氣,他飛快翻轉腦海,一個模糊的印象浮現,登時驚喜!他想起來了,這是鳳寶寶的字!

她居然寫信給他!

這趟太谷之行,他們幾次相遇氣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鳳寶寶刻意提防他、疏遠他,沒想到,才回揚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時間算起來,不就他前腳一走,鳳寶寶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開信封,展開紙張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開頭就讓他傻眼。

這、這是在罵他?

離開太谷前,他将自己帶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當時滿心覺得,就算鳳寶寶不願使用,也不至于礙眼,況且,山西風大,一個女孩子家成天被風吹,不消幾天肯定傷臉。難道她沒察覺自己兩頰稍微有點兒泛紅嗎?他完全是為她着想,怎麽會……

他整個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兩眼定在信紙上——

公子心緒太無聊

山西秋冬風再強

自有抵禦保顏方

無須閣下費思量

柳穆清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居然會被指責為無聊之徒,而且對方還是鳳寶寶!

常記酒樓一處偏僻包廂內,鳳寶寶将畫稿攤在桌上,旁邊兩小碟子上擺了幾個樣式新穎的糕餅。

這是大師兄找來的新廚師,依照她畫稿做出的成品。

鳳寶寶拿起其中一個白色糯餅細看,比掌心略小的餅,上頭黏着幾片豔紫色細長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餅口感軟綿,帶着些微糯米香氣。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仿佛冰鎮過的麥芽薄片,在齒間發出細細的斷裂聲,脆花瓣揉合在柔軟糯餅之中,品嘗起來顯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滿意笑容,拿起手絹擦拭嘴角。

新廚師确實手藝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繪花樣一一做出來,最難能可貴的是,居然還能如此令人齒頰留香!

難怪自從新廚師來了之後,酒樓生意愈來愈好。

真不知道大師兄從哪兒找來的廚師。

“姐姐,常萬達常二爺說想見你。”

服侍她的小丫頭将包廂門打開,探個腦袋問着。

鳳寶寶愣了一下,旋即點頭。其實她從沒與這位常二爺私下說過話,不過,由于常萬達時常在此宴客,偶爾總有幾次照面,也不能說全然陌生。況且,柳穆清臨別前提及此人可信賴,想來,應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幾天,常萬達與朋友聚會,宴席中還拿出一幅行書供衆人欣賞。

她當時正好經過瞧見,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書法;看來,穆清哥哥與常萬達的交情确實挺好。

據她所知,柳穆清向來只專注于自家生意,對于上門求字求畫者一概回絕。

而他居然為常萬達寫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淺。

那次,常萬達喚伴她,連大師兄也在旁幫腔,極力邀請她人內欣賞:鳳寶寶站在那幅行書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許久,滿心想像他揮毫模樣……

董體為底蘊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贊嘆的勁秀飄逸,可以猜測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壯闊自在許多,或許是這兩年他行事開始游刃有餘,心情也潇灑了起來。

“原來鳳姑娘在此作畫,希望常某沒有打斷你的興致。”常萬達在兩個小丫頭引路下走進廂房,一進門就笑容可掏地說着。

“我只是品嘗新糕餅而已,正好常二爺也可幫忙監賞一番。”鳳寶寶請他入座,并要小丫頭準備茶水。

常萬達擺擺手回絕:“鳳姑娘別忙,常某只是替人轉交物品,馬上就要離開。拿進來吧。”

最後一句是對門外小厮發話。

鳳寶寶疑惑看着一名小厮入內,将一個木盒放在桌上。

“這是……”

“鳳姑娘何不自己打開來瞧瞧。”常萬達笑道。

鳳寶寶滿心疑惑,卻仍是打開盒子探看,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裏居然擺滿色彩不一的顏料,約莫二十種,幾乎都是她在山西買不到的稀罕顏色,像是銅蘭、翠綠、貝白、霞紅、嫩紫、流金等等。

“常二爺,這怎麽回事?”雖說看見這些顏料十分驚喜,卻不明所以。

常萬達拍了一下額頭,趕忙從懷裏取出一封信給她。“差點忘了,還有這封信,你看過便明白。”

鳳寶寶接過信,一見信封上的字,馬上知道是何人所贈,她看向常萬達。“這太貴重了……”

“鳳姑娘,常某不會作畫,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閣,你若是愛物惜物之人,肯定不願見這些顏料變回塵土吧?”常萬達笑問。

果然鳳寶寶聞言便即沉默。

“鳳姑娘若有什麽想說的,不如直接回信給贈禮之人吧。”常萬達說完便即告辭。

鳳寶寶将門掩上,呆呆看着木盒裏的顏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為何送此厚禮?對了,不知他信上說些什麽!

她連忙展信,馬上看見柳穆清那勁秀飄逸的字跡,真是見字如見人,清雅舒心。只見信上短短兩行——

紅橙青綠黃藍紫,一應俱全

兄長拱手遙賠罪,盼卿消氣

這是向她道歉?

她腦海中浮現一道修長飄逸的灰衫身影,溫文有禮地對着她拱手致歉,那模樣十足正經八百,卻又有着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話說,半個多月前,她一時沖動回信給柳穆清,本以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會随之起舞,沒想到,他不但有所回應,而且回的還是如此大禮。早知道就不寫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費,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顏料所費不赀。雖說柳月家是富商巨賈之家,但她曾聽柳安和說過,家主給兒女的每月月例其實不多,柳穆清雖說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據說好幾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抛出的賠錢貨,即使苦心經營,仍然有賺有賠。

總的來說,盈餘也不見得豐厚,讓他如此花上大把銀子,想想益發于心不忍,尤其,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着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鳳寶寶坐回桌前,提筆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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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夜浪拍岸盡訴情衷 行千裏翻牆見佯人

初秋,柳穆清視察一艘柳月家新購入的小貨船,待一切安置妥當後,返家時已是夜幕低垂。

“山西有來信嗎?”才走進院落,他便問向新兒,卻見後者連忙點頭。

“信來了,還加上一盒油紙包裹。”

柳穆清一聽,精神大振,馬上疾步往屋子裏去,果然看見桌上擺着包裹和一封信,他露出笑容,馬上拆開閱讀。

新兒邊準備茶水,邊好奇偷瞧主子臉色。

十多日前,主子命人送木盒給山西的鳳家大小姐之後,這幾日,每晚回家開口便問回信沒,攪得他和諾兒兩人也緊張起來,每天兩次跑去管信的那兒翻看。只是,不知信裏寫了什麽,少主看起來挺開心。

柳穆清露出淺淺微笑,看完之後,先将信紙折好放回信封內,然後才将包裹打開。卻見盒裏共四塊圓餅,皆是純白綴有紫色花瓣,看來十分清新雅致。

鳳寶寶在信上說,這是常記酒樓的新點心,作為回贈給他的謝禮,并請他監賞品評。

既是常記的餅,顏色與花樣肯定是出自鳳寶寶之手。柳穆清看着白餅上那朵晶瑩紫花,想起那日在安禪寺,當兩扇門一被打開,即刻人眼的,便是一身紫衫的她;那晚在城外,她騎馬由遠而近來到他面前,那深色披風底下穿的,也是一樣的紫衫。

原來寶包如此喜愛紫色。也是,她那蜜水一般的臉,襯着紫衫确實十分搭配……想着,不由得一陣心喜。

“五總管,明天去布行取那匹新布。”見五兒微愣,柳穆清又補了一句:“就是我說紫砂含煙的那匹,找家裏最好的裁縫,做件上衣,另外還要那匹碧波垂青的布,配做裙子。新兒諾兒準備筆墨,我要回信。”

五兒表情微變。聽起來,這是要給鳳大小姐做新衣,而且還是最昂貴的布料!但是……五兒跟着主子走到書桌邊,看他精神奕奕準備下筆,忍不住開口:“少主,咱們上回為了備齊那十來種顏料,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了,私庫已經快空了。”

柳穆清停下動作,擡頭看着他,五兒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正想勸主子過兩個月再做衣裳時,便聽見他發話。

“去找大總管,就說我已連三年沒買新布做新衣。每年做衣裳應是撥給二十兩,我的粗布不到二兩,所以還剩十八兩多,三年該有五十四兩不止,就當是存放在公庫,自家人不算利息,讓他這兩天就将銀兩拿給我們。這筆錢還可以再做件上等質料的披風,至于布色,我明天親自去選。”

此話一出,連同五兒在內的所有人全都傻眼!少主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叫自己身邊總管去跟公庫讨錢,雖然說得不無道理,但似乎沒人這麽做過,他真不知如何開口。

柳穆清見他們呆立一旁,又道:“大總管若不肯,就說明年開始家裏做新衣的布料別找我的布行了,讓他自己去找質料上佳又如此合算的布。”

五兒瞠目結舌。大總管是家主夫婦的心腹,若真要兩廂清算,豈不擺明硬杠?少主何時開始如此厚皮……不,狡詐?

聽新兒說,上回鳳家大小姐回信第一句就罵少主無聊,現在連他都要懷疑,向來清雅溫文的少主,其實肚裏藏黑水吧?

柳穆清說完就不再理他,迳自回信,臉上挂着笑意,顯然心情大好。

新兒諾兒睜大眼睛看主子寫信,既好奇又帶點興奮,只有五兒苦着臉,正盤算着明天要如何開口……

秋日午後,鳳寶寶帶着兩個小丫頭,以及跟屁蟲沈霖,從郊外返回城內。自從吳子樵被大師兄找去管帳,愈來愈少時間陪着他們四處游玩了。

不過,鳳寶寶今日也不是玩耍,她是去郊外一片樹林之中,抓些色彩鮮豔的鳥兒,取幾根羽毛,打算用來做珠花綴飾。

前幾日,接到柳安和的信,說是明年底要成親了,她想親自為安和做一套首飾。

“鳳姑娘,早上巡撫大人家的少爺又來了。”一回到常老板宅第,守門老人家就跑來抱怨,“他死賴着不走,我連門都沒開,就讓他站在外頭吹風,半個多時辰後才走。”

沈霖哼的一聲。“幹得好!這人真是可笑,師妹都拒絕不下十次了,居然還三天兩頭跑來等門,他跟屁蟲啊!”

此話一出,兩個小丫頭忍不住笑了。要說跟屁蟲,誰能贏過沈霖,他居然還鄙視另一只跟屁蟲。

“別理他就行了。”鳳寶寶笑了笑,壓根兒不在意。

守門老人家陪着他們走進大廳,忽又想到,“對了,鳳姑娘,早上常萬達常二爺家派人送信來,還拿了一個包裹,我放在你畫室裏了。”

鳳寶寶聽了點點頭,見到沈霖拉下臉,她笑着沒說話,迳自往畫室走去。沒想到柳穆清這麽快又回信,不知他對新餅的評價如何?

鳳寶寶想着,拆信細看,信上一開頭便是一首詩一

白大地

霞流光

紫瑩仙子坐雲團

化作人間一縷花

她在心中念了兩次,真覺清雅如柳穆清其人,這是他為新餅寫的詩句,另外還幫餅取了名字,就叫紫瑩流霞。

紫瑩流霞,鳳寶寶心中甚喜,對于如此文雅詩意之名,感到十分滿意。

“姐姐,這上頭寫了什麽?你別顧着自己開心,說出來讓我們聽聽看嘛。”

兩個小丫頭勾着她手纏問。

鳳寶寶漾開一抹笑,将詩念了一次,并說出新餅之名。

小丫頭們對于餅名無法意會,倒是聽出另一重點。

“紫瑩仙子?真好聽,這說的是姐姐吧!姐姐愛穿紫衫,長得又好看,最配這稱號了。”

“我也這麽覺得。鳳姐姐就是紫瑩仙子,作詩之人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鳳寶寶被她們一說,忽覺一陣羞赧,又見沈霖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心知他老是提防着柳穆清,而這都是拜她爹所賜,她于是轉移話題:“你們兩個別玩了,趕緊将今天取的羽毛拿出來整理。”

“還有包裹呢,姐姐怎麽不打開來看?”小丫頭将包裹遞過來。

鳳寶寶見那包裹又長又細,猜測應是一幅畫。果然,油紙打開後,就見一幅卷軸,她小心翼翼、慢慢地将畫給打開,随着畫作一點一點展露出來,衆人表情愈來愈是驚奇。

是幅水墨畫,畫中有一年輕女子,濃眉大眼、笑意盈盈,一頭長發被風吹往同一側飛舞。

“是鳳姐姐!”

“這不是師妹嗎?”

衆人同時喊了出來,鳳寶寶本人也是大感意外,怔怔看着畫中人。

“上頭還題字,寫了什麽?”小丫頭問着,見鳳寶寶似是發愣,便問向沈霖。

“夜、浪、拍、岸、圖?”沈霖大皺其眉,“怪了,明明畫的是師妹,卻寫海浪什麽的,搞錯了吧!”

鳳寶寶凝視着畫作,內心掀起一陣難以言明之感,從沒想過,柳穆清居然親自将她畫下。這生動筆觸、這活靈活現的模樣,她不知道他畫工居然如此了得。只是,穆清哥哥為何要畫她,還将此畫寄來……

沉思間,忽聞門外有人走進來。

“原來大家都在畫室裏。”

“這、這是穆清的畫?”

鳳寶寶一轉頭,看見大師兄帶着常萬達一起走進來。這兩人近日交情愈來愈好,常萬達偶爾也來此與大師兄煮茶談天。

“哎呀,下次定要說說他,我跟他求畫求了幾次,老說沒空,結果居然給鳳姑娘畫了。”

常萬達搖頭,兩眼打量畫作,頻頻贊嘆,“穆清的畫風寫意,頗有畫中詩人之感,這幅畫卻又添加幾分寫實,尤其是五官樣貌。”

活脫脫就是鳳寶寶本人開朗微笑的模樣!沈霖不服氣地哼了聲,“但是題字可就離譜了,居然說什麽海浪。”

“夜浪拍岸圖。”常萬達流露興味,直言:“這當然不是指畫的內容,而是作畫之人的心境。”

這分明是柳穆清在說自己見了鳳寶寶之後,心情有如夜裏奔騰之海浪,一波強過一波,不斷沖擊胸口,完全無法平靜!想着,常萬達不禁莞爾。

原來,他這位賢弟只是外表淡定,其實內心可比浪濤之洶湧。上回贈昂貴顏料,這回贈親筆畫像,居心叵測、居心叵測啊!

大師兄常老板一直沒吭聲,他看了畫作,精明的眼神掃向鳳寶寶,暗暗嘆氣。師妹看起來大受沖擊,兩只大眼睛波光閃爍,神情又驚又疑,不知正思索着什麽。

看來,不只是柳月家少主在揚州獨自夜浪拍岸,這股驚濤聲勢,此刻已奇襲到千裏之外的鳳家大小姐心裏了。

簡直卷起千堆雪!

秋夜涼,偶爾風一吹來,掃起街上落葉,翻飛一陣、消停一陣,平添蕭索。路上行人無不穿起厚衣,抵擋山西冷風。

太谷城外,有一坐騎朝城門方向急馳而來,秋月映照下,高大駿馬益發黝黑烏亮,坐于其上之人身姿筆挺,一襲月牙淺銀紋錦衣,套着墨色滾寶藍邊披風,駕馬奔馳的氣勢有如乘着月色而來之天人,仙氣飄飄,直把守城士兵看得兩眼發直。

卻見黑色駿馬在即将抵達城門時,逐漸放慢奔勢,直至緩緩踱步;進城門前,坐騎主人翩然翻身下馬,狂灌幾口水之後,改為牽着馬匹步行進城,顯是不願引起注意。

即便是如此,那一身醒目的雅致錦衣,以及一張氣宇軒昂的英俊臉孔,仍在太谷大街上造成議論。

柳穆清牽着馬,往距離較近的西街常記酒樓前進,對于周遭人的交頭接耳視若無睹,就只是一人一馬疾步向前。

幾天前,他奉家主之命,參加柳月家某一前輩的六十壽宴,地點在山東濟南。當晚,宴席一結束,他立刻抛下五兒等一幹随從,獨自騎着千裏名駒狂奔,幾乎兩天兩夜沒歇息,直抵山西太谷。

“您是柳公子吧,打尖還是住店?還是我找常老板來?”

常記酒樓門外,店小二見他一身貴氣、頗有威儀,忍不住多看幾眼,馬上認出是兩個多月前曾經造訪過的貴客,連忙過來招呼。

柳穆清劈頭就問:“鳳姑娘在裏頭嗎?”

“公子找鳳姑娘?她傍晚就回家了。”店小二在他熾熱注視下,不由自主回答。

柳穆清一聽,道了聲謝,立刻牽馬往北街疾走。想起自從一個多月前,他請常萬達轉交畫像之後,鳳寶寶便不再回信,就感到一陣心神不寧。

她為何不寫信?

鳳寶寶沒捎來只字片語,反倒是常萬達寫了一封信給他,可他看完後心情更加煩躁。常萬達向他通風報信,說是鳳寶寶這麽個嬌俏姑娘,已經引來山西好幾名年輕公子的追求,山西巡撫之子、喬家老爺的侄子、山西茶商曹家的長子,另外還有書院師傅的大弟子、某個家財萬貫的武狀元……

據說,三天兩頭就有人跑到常記酒樓想見鳳寶寶。

柳穆清蹙起眉頭,額角一陣抽痛。真不知吳子樵沈霖搞什麽,居然任由鳳寶寶在此地引起如此騷動,常老板更是作為大師兄,他們三人根本沒有盡責保護自家師妹!

胡思亂想之間,人已來到常老板宅第門前;他瞥見上回的守門老人家正在門口掃地,暗忖,若自己此刻過去求見,對方假裝耳背,你來我往只是浪費時間。

他心思一轉,索性牽馬繼續沿着圍牆往前走,轉彎來到屋子後方,先将馬給拴在附近樹幹,倏地眼神變為淩厲,長腿一邁,半點沒有遲疑,兩腳一前一後“蹬、蹬”兩聲,利落而輕快地踩踏土牆而上,一翻過去就發現,圍牆另一側是個小水池,倘若尋常人站不穩肯定栽入水裏,但他幾個跳躍,沒幾下已經站在常老板宅第的後方屋舍上。

這是柳穆清生平頭一遭翻牆爬上人家屋頂。

卻說,鳳寶寶正帶着兩個小丫頭,一人拎着一大籃花瓣,正往畫室走去,打算将花瓣浸泡熱水,再将梳子沾濕後拿來梳頭發。

“風好大,趕緊拿條手絹遮着,免得花瓣全飛了。”鳳寶寶轉頭提醒。

小丫頭們正拿出手絹,其中一人忽然指着屋頂,驚叫:“有人!”

三人同時擡頭,只見秋月斜挂,一白色淺銀紋錦衣身影站在屋頂上,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還來不及反應,那人已經縱身往下跳,身姿甩了個漂亮的前空翻,一落地穩穩站在院子中央。

小丫頭們吓得尖叫連連,鳳寶寶沒多想,立刻将手上花籃一扔,跳出來兩手打得大開,将她們二人給護在自己身後,動作爽俐英氣。

“不許過來!”鳳寶寶嬌喝,不料,卻聽見一聲熟悉叫喚。

“寶包,是我。”

夜風吹起,将剛才灑了一地的花瓣給吹向院子裏的不速之客,頃刻間,只見花瓣飛轉,那人向前一步,站在毫無遮蔽的月光下,露出臉來。

秋月夜,花瓣輕飛,遠方故人來。

鳳寶寶驚訝得說不出話,呆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待看得更清楚了,心底卻益加糊塗了,訝問:“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見你。”柳穆清立刻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步,語氣透着怨慰:“你沒回信,我就直接來了。”

什麽?!鳳寶寶擡頭看着他,還沒從方才的驚吓中回過神來。柳穆清竟只為了沒收到回信而從千裏之外跑來?

而且居然不顧優雅翻牆而入!她真不知道哪妝更讓人驚訝,這兩樣,皆不像她所認識的柳穆清會有的行為。“這位公子既是鳳姐姐舊識,怎麽不走前門?”

“是啊,吓死人了,我們的花瓣全灑了,都是你害的。”

兩個小丫頭一人一句,嘴上雖罵着,臉上卻滿是好奇,頻頻打量柳穆清。雖說吓一大跳,但也算是大開眼界,畢竟,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從天而降、滿身花瓣的錦衣公子,瞧他披風、衣領上都還有花瓣呢,又長得玉雕璧人似,瞧着挺有意思。

小丫頭們一嚷一鬧,氣氛緩和許多。

“真對不住。”柳穆清被兩個小丫頭一說,忽然驚覺自己的行徑還真像是采花賊,一思及此,真是尴尬羞窘得無以複加,耳朵脖子全都熱了。

“你自己一人前來?”鳳寶寶兩眼忍不住盯着他通紅的耳朵,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柳穆清。

柳穆清點頭。“我去給柳月家一位前輩祝壽,就順道過來了。”

原來如此。鳳寶寶問:“這位前輩住在山西哪裏?”

“不是,他住濟南。”

什麽?!鳳寶寶驚訝看着他,濟南到太谷少說五百裏,這也算順道?

“你騎馬來?”

“嗯。”

“騎了幾天?”

“快三天。”

“五總管他們沒跟着?”

“他們約莫半夜抵達吧,”柳穆清見她流露疑惑,又解釋:“我的馬跑得更快些。”

鳳寶寶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多年未見他穿得如此惹眼。

簡直是好看得過分了。

“畢竟是祝壽,不好穿得太随性。”柳穆清見她眼神,幹脆自己回答。

“也是。”

她問什麽他答什麽,卻沒解開鳳寶寶心中疑惑:她總覺得,柳穆清看起來跟以前大不相同,究竟哪裏變了?是語氣?是眼神?或兩者皆是?

“姐姐你們怎不進去屋子裏說話,外頭風大,愈來愈冷了。”

小丫頭一提醒,鳳寶寶忙吩咐:“柳公子遠道而來,瞧我這待客之道,趕緊讓廚房大嬸……”

“別忙,我去你大師兄的酒樓用膳住宿。”柳穆清開口,語氣已回複往常的溫文淡定,耳朵也消紅了。

“你睡前一定得吃點東西,可別倒頭就睡,不然又要像以前那樣餓昏了。”

鳳寶寶脫口而出,只是話一出口,又覺得太過逾越分際,不由得尴尬不已。

柳穆清聽在耳裏,心口卻是一熱,馬上趁機問道:“你明天有什麽安排?”

“明早跟八師兄約好了,去城外樹林裏抓鳥。”她老實回答。

“那應該中午就回來了。明天下午我來找你可好?”他追問,語氣略急促,見她遲疑一下就點頭,他才露出笑容,一臉輕松道:“那我先告辭了。”

鳳寶寶見他轉身往後牆走去,忙問:“你別再翻牆,從大門出去吧。”

兩個小丫頭聽了,忍不住抿嘴偷笑。這位錦衣公子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居然這麽喜歡翻牆!

“我的馬系在圍牆外。”他大窘,連忙解釋,見鳳寶寶笑着點頭,他也露出微笑,之後一轉身,只見身形一躍動,輕盈蹬上屋頂,又一個漂亮前空翻,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姐姐,他是誰?”小丫頭扯扯鳳寶寶衣袖。

“只是一位世交的兄長。”

“世交兄長……該不會寫信給姐姐、送凝香露、送顏料、又送那幅什麽海浪圖的,就是這位公子吧?”另一人笑問。

鳳寶寶沒回答,對于方才情況,超乎她的推想,還沒理出頭緒呢。

“他剛才耳朵好紅,是不是害羞啊?”

“姐姐,我們以後叫他翻牆公子好不好?”

“不許胡說。今晚之事可別說出去!”鳳寶寶輕斥,立即扯開話題:“我還沒說你們呢,剛才是誰那麽膽小,吓得要哭了?”

“人家害怕嘛,還是姐姐勇敢。”

“姐姐不單是紫瑩仙子,還是女中豪傑!”

三人一陣笑鬧,只是鳳寶寶忍不住頻頻望向剛才柳穆清消失的方向,并凝神細聽,果然聽見馬蹄聲漸行漸遠;她聽着,直至再也沒半點聲響。

回想起來,柳穆清十歲便認識鳳寶寶,第一次見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裏的寶貝毛毛鼠吓得從椅子上捧下來,暈了!

六年後重逢,他脫光了沐浴,起身時被她闖入看個精光,他顏面盡失之下躲入水裏,嗆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來之後,暈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暈倒這麽三次,且都跟她脫不了幹系。照理說,他該明哲保身逃得老遠才是,結果自己卻不遠千裏送上門來……

秋日,太谷大街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偶爾傳來小販叫賣聲。

柳穆清在常記酒樓的廂房中清醒時,已是隔日正午,睜開眼就看見新兒諾兒在廂房裏無聲整理行李。

“少主要起床嗎?”新兒跑來問。

按照以往,少主熬夜忙轉之後,總要睡個兩、三天,有時起床只是喝水或解手,然後倒頭又睡,不過,此刻見他利落坐起來,兩眼炯炯有神,顯然是不打算再睡。

“我要沐浴,準備一下。”他昨晚一到常記,本想立刻入睡,但想起鳳寶寶叮咛之語,勉強喝了半碗粥,然後連外衣也沒換就合眼沉睡,此時只覺得自己滿身塵土、亟欲清洗。

“少主,一大早常萬達常二爺已經來過,邀請咱們去他家小住幾天。”

柳穆清搖頭。“我們明天就走,不用麻煩了。”

“常二爺說今天給您洗塵,要不要派人去常家通知常二爺過來?”

“今天沒空,我下午已經約了人。”柳穆清道:“讓五總管親自去跟常二爺說,約明早直接在常記酒樓小敘。”

新兒諾兒一聽,迅速交換眼神,兩人心知肚明,少主肯定是要去見鳳家大小姐。

約莫一個月前,少主滿心歡喜派人送信贈畫,之後,每天等着山西這邊的回信,結果卻仿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雖然主子表面上沒說什麽,每天仍是忙着打理生意,晚上獨自作畫、寫書法,但明顯就是悶悶不樂。

幾天前,他們一行人來到濟南祝壽,路途中,少主心情轉佳,他們正不知其所以然,沒想到少主竟是盤算要從濟南一路奔向山西太谷,而且,居然還是自己騎着千裏名駒不分晝夜急奔而來。

看樣子,昨晚應是見過面了,因為,少主此刻顯然心情大好。

“少主,熱水準備好了。”須臾,諾兒走進來禀報。

柳穆清迳自将衣服一件件脫了,整個人泡進桶裏,隐約聞到水中飄散一陣清新草藥味,心知這是家裏懷書叔叔特地調配,讓他消退倦意、舒緩心神的方子。

“少主該搭馬車的,連騎三天馬趕路,就算鐵打的人也要吃不消。”新兒邊侍候主子沐浴邊說着。瞧瞧主子換下的衣裳,每件都是随手就能抖落一地沙土,可見此趟趕路之不易。

“沒事。”搭馬車太慢,還是騎馬痛快。況且,他根本就不累,相反的,最近一個月來,他從沒像現在這般精力充沛。

“少主,聽說巡撫大人的兒子昨天送了一堆花瓣到常記,說是要給鳳姑娘拿來做餅。”諾兒仔細為主子梳頭發,同時說出今早打聽來的消息。

柳穆清先愣住,忽覺好笑,原來昨夜那幾籃花瓣是這麽回事。巡撫大人的兒子若知道花瓣全灑在他身上了,不知會作何感想,忽又想起鳳寶寶挺身而出護着兩個小丫頭的模樣,他以前還真沒見過這麽勇敢的姑娘……

新兒橫諾兒一眼,道:“你幹嘛說這些,少主和鳳姑娘十來歲就認識了,這份交情哪裏是旁人送個花瓣能及?”

柳穆清微微蹙眉。

說來無奈,旁人老愛說他與鳳寶寶自幼相識,其實,許多事情他已不複記憶,就連沐浴被看個精光那次,他也早就沒往心裏放。

然而,昨夜疲倦之際,腦海中竟斷斷續續浮現兩人過往相處畫面,只是,感覺極不真切,仿佛幻影。

在他心中,兩年多前被鳳伯伯追打的那個晚上,才算真正認識她。

他暈倒前,鳳寶寶淚流不止的臉龐,才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他所認識的,是十六歲以後的鳳寶寶。

不是他父親好友的女兒,不是他妹妹柳安和的手帕交,而是他自己發現的一位嬌俏姑娘……

柳穆清換上幹淨的粗布灰衫,整個人散發一股淡淡草藥味,看起來神清氣爽、容光煥發,但才準備出門,廂房門扉就冷不防被打開。

“少主,鳳家大小姐派小丫頭傳話,說有急事,沒辦法跟你見面了。”五兒幾乎是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後頭居然還跟着邊跑邊喘的常萬達。

柳穆清臉色全變,沉聲追問:“什麽事這麽急?寶包還說了什麽?”

五兒道:“那小丫頭一問三不知,偏偏常老關外出,吳子樵他們口風很緊,但常二爺說鳳家大小姐被接走了!”

“怎麽回事?”昨晚明明說好了,寶包不會騙他的。

常萬達緩口氣道:“是真的。早上看到鳳家大小姐上了一輛馬車,我還特地過去打招呼,她親口說了,家人一早來到太谷,臨時接她回山上過中秋。”

柳穆清熱血上沖,急問:“多久以前?在哪兒見到的?往哪個城門出去?”

“約莫兩刻鐘前,在西邊城門口遇見的。她買了一盒餅就走,我瞧馬車往西城出去了。”常萬達心知柳穆清此趟為誰而來,因此,與鳳寶寶打過招呼後,趕忙跑來通報。

“還來得及。”柳穆清快速穿上披風,邊往外走邊發令:“我騎千裏駒先行,五兒六兒你們随後。”

“是。”兩人答令聲還沒完,主子已經奔得不見蹤影。

常萬達見狀,深感慶幸。認識柳穆清許久,總覺得以他的年紀,未免過分穩重內斂,仿佛一潭深淵冷泉,平靜淡定過了頭。現下看來,總算有人不按牌理出牌,攪得他手足無措、方寸大亂,像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想想,也算是一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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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公子心急當街潰堤 初訪鳳家無懼考驗

西城外,一人策馬狂奔。

疾馳中,柳穆清面容嚴肅、聚精凝神,但心情其實大亂。他本想今天下午就要提出邀約,邀請鳳寶寶與他一起回揚州過中秋,然後,他還有好多話想對她說,沒想到,竟連開口的機會都沒了。

上回追出城,這回也是。上回讓他追到了,這回他也一定要追到。

他要問她、問她……

柳穆清一甩頭,大喝一聲,手上短鞭輕拍,催着馬兒加速前進。

忽然間,腦子裏塵封許久的往事又浮上心頭,有的模糊,有的卻逐漸清晰起來。

那年在別莊,每天傍晚她總像是算好時辰,他才剛踏進大門,她就朗聲喊着哥哥,開開心心朝他奔來;用膳時,她自顧自說着整天行程、吃了什麽玩了什麽,一五一十交代。

只是,大約她說二十句,他随意應個一句,通常都是柳安和接她話。

一直以來沒當回事,如今想起,卻覺胸口激蕩難平。

以前寶包追着他,他不理會,現在寶包對他相應不理、氣他惱他也是應該的。她想怎麽對他都可以,他都願意承受,以後,換成他來追着她:只是,那也得見得着面才行!

一時間,心思百轉千回,胸膛間像要炸開。寶包不回信已是征兆,現在,明明說好要見面她卻跑了,分明是在躲他。這一去,難不成又要兩年才能再見?

他問不出鳳家住處,他身邊所有知情之人都很有默契地瞞着他。

關于鳳家底細,他暗中查了兩年,愈查愈明白,父親不肯吐實是為了維護鳳家,但是安和呢?自己的妹妹口風如此之緊,他一直不解。

現在他明白了,安和從頭到尾都是為了保護鳳寶寶,不再受他傷害……

兩年前,他吐血暈倒,但是受傷更重的人,其實是她。

胡思亂想之間,柳穆清一人一馬已經來到臨鎮,見一馬車停在鎮外,他跳下馬沖過去,可惜只剩馬夫。

“這可是鳳家的馬車?”他問,但對方不答,揮手叫他閃開,柳穆清一下子快手掀開簾子。

“你這人是不是讨打!”馬夫火了,用力推開他。

柳穆清利落閃開,卻見原本緊促的眉頭一下子松開。剛才那一眼,已經瞥見車上放着那盒他送的顏料,這肯定就是寶包坐的馬車,看來,她人已經在鎮上。

“多謝。”

他将馬系在鎮外,一人快步走往大街,許是中秋佯節快到,鎮上集結許多小販,路人也不少,看起來頗熱鬧。

卻不利于找人。

柳穆清微微蹙眉,盤算着此時正值中午,或許她停留在此是為了用午膳,思及此,馬上走進距離最近的客棧。

他拿出一錠銀子給掌櫃的。“你們可有看見一位姑娘,穿着紫衫?”

對方眼睛一亮,接過銀子,幾個人跑到二樓找了遍,卻都無功而返,柳穆清一看,立刻奔出客棧,繼續往前,走進一間更為精致的酒樓。

“老板娘,你們可有瞧見一個穿紫衫的姑娘?”他急問。

卻不想,那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瞧見了這麽個英俊可人的年輕公子,有心戲弄一翻,故意笑問:“穿紫衫的女人可多了,公子你要找人,話可要說清楚。”

柳穆清心急,反常地沒注意到她态度輕浮,一聽又續道:“我要找的紫衫姑娘約莫十八歲,個兒比一般女子高些,濃眉大眼的,總是未語先笑,待人很和氣。”

他從沒向旁人形容過鳳寶寶,但此刻腦海中浮現她的樣貌,将之特征一一說出口時,心中竟感到一絲酸一絲甜。

“聽起來不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嘛!”老板娘笑着。

柳穆清眉頭一蹙,迳自往樓上找去,老板娘見他明明相貌甚是可人,卻板着臉,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模樣,看了頗感有趣,故意跟在他後頭,陪着在酒樓繞了一圈,果真完全未見紫衫人,柳穆清面露失望,正要往外走。

老板娘一把拉住他,笑道:“算了算了,我就做一回好事,跟你說吧。剛才确實有個紫衫姑娘在這兒用膳,才走沒多久,聽起來像是你要找的人,我看他們一行人往前面糕餅鋪走去了。”

柳穆清喜出望外,道了謝,輕快地奔了出去,一路沖進糕餅鋪,把裏頭的人給吓了一大跳。

“你小子怎麽回事?!差點把我一籃子餅給撞翻……”

他環視店內,完全沒見心中那人身影,一下子心情震蕩,忙問:“老板,你們可有瞧見一個穿着紫衫的姑娘,約莫十八歲,濃眉大眼、總喜歡笑,待人很是和氣,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你可有瞧見?”

“嗯。”老板眼神精溜,上下打量他一眼,搖頭斷言:“沒看過。”

“怎麽會呢,剛才有人說她進了你的鋪子,你再想想,她買餅之後往哪兒走了?”他忙追問,開始心急。

“走開走開!沒看過就是沒看過,你是哪裏聽不懂?”老板一說完就忙着整理糕餅,完全不理他。

“你仔細想想,她出了店門之後往哪邊走了?”他不死心,站在老板面前追問,卻見對方忽然将手中糕餅重重一放,指着他鼻子開罵。

“你個王八蛋!像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就是個厚臉皮、無聊、無賴、還有無恥,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四處追着小姑娘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壞主意,就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個壞家夥!”,

什麽?這人怎麽回事?柳穆清被劈頭痛罵,火氣上沖,但他沒時間理論,馬上又奔出去,但是站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左顧右盼就是沒看見佳人現身,莫不是,她買餅之後,已經坐上馬車跑了?

想起這次擦身而過,再見面不知何時,他忽然一股熱血沖上腦門,什麽都不管了,兩手握拳,扯開嗓門大喊——

“寶包、寶包!鳳、寶、包!”

石破天驚的叫喚,一瞬間,附近路人小販全都愣住,全都看向站在大街中央之人。

“寶包、鳳寶包!你出來!”

他轉了一圈,沒看見人,又大喊幾聲,路上衆人當他是瘋子,沒再理會,繼續各忙各的,一下子大街上又是熱鬧非凡。

柳穆清往鎮外走,卻又見一間餅鋪,他重新燃起希望,或許方才老板娘說的是這間,他馬上沖進去,有一年輕店小二熱心過來招呼。

“客官要買什麽?這兒的餅——”

“我要找人!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着紫衫的姑娘,約莫十八歲,個頭比一般女子高些,樣貌比一般女子出色得多,”他截斷店小二的話,再次将心上人的模樣描述一次,卻是說得欲罷不能,心口酸甜交融、揪成一團,“她濃眉大眼的,未語先笑,笑起來可好看了。她待人非常和氣,說話中氣十足,膽子很大,還有,她的臉是蜜水一般顏色,頭發像是墨汁瀑布,發絲垂在兩側,發尾有些卷卷的,頭上戴着一個翠色珠釵……”

店小二愣愣聽着,從沒見過這樣找人的,這也講得太詳細了吧,簡直像是說書的。

“你若見過肯定不會忘,快告訴我,可有看到她?”柳穆清此刻已是心急如焚、勢不可擋,仿佛要将店鋪給鏟平了也要找到人。

“紫衫、濃眉大眼、蜜色的臉、發尾卷的,戴着翠色珠釵……”店小二邊說,邊将手給舉起來,遙指着他身後,“還真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什麽?柳穆清愣了下,馬上會意,立刻轉過身,卻見有個人站在鋪子外,直勾勾看着他,俏生生的模樣,一臉難掩的激動,兩眼盈着秋水,此刻,波光閃動。

柳穆清心神激動,立刻兩個箭步沖出去,想也沒想,馬上将那人一把抱進懷裏,緊緊摟着,同時間頭一低,整張臉埋進那柔軟秀發之中,輕聲低喃。

“寶包,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居然哽咽,他自有記憶以來,從沒如此激動過,此時身體輕輕顫抖,情難自已。

鳳寶寶同感震撼。方才在一間首飾鋪子裏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呼喚聲,那熟悉的嗓音,聲聲叫喚着她的名,直喊進她心底,她馬上放下首飾,不顧家人追問,自己跑到大街上來尋,卻看見他沖進餅鋪,抓着人吐出一長串話。

她從沒想過,柳穆清會如此钜細靡遺地描述她,她也沒想到,自己聽了之後竟是如此心神俱動,眼前一下子糊了,鼻子酸酸的,然後,就被他抱住不放。

“你躲着不想見我。”他低語,聲音沙噴。

她被抱住之後,整個人心慌意亂,但聽他這麽說,連忙輕聲回答:“沒有。不是這樣的。”

“重逢之後,你就有心疏遠我。”他一直都知道。

“我沒有。”她只是害怕。那幅畫讓她開始心慌,昨晚見他翻牆而人,她更是無措。她害怕自己會錯意,她害怕一切再度落空。

幸好,母親忽然來了,讓她有了借口,馬上逃之夭夭。

“寶包,你跑了,可知我有多難受。”他說着,語氣已是完全不加掩飾的難過。

對話間,柳穆清仍是不肯放手,臉埋在她頸間,始終激動。

鳳寶寶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猛烈的心跳,以及輕顫的身子,忍不住伸手扶伴他的腰,情不自禁呼喊:“穆清哥哥……”

柳穆清一怔,總算擡起頭來,輕輕将她松開,低語:“你總算願意再這麽喊我。”

鳳寶寶見他眼眶含着水氣,一臉前所未見的激動,全沒了平時的冷靜淡定,讓她湧起萬般憐惜與不舍,不由得再度開口:“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

“寶包。”聽她如此喚他,柳穆清再沒遲疑,低頭吻住那呼喚着他名的唇。

兩人嘴唇相貼,同感全身有如流星亂竄,手腳一陣麻軟。柳穆清深吸一口氣,一手扶住鳳寶寶的背,一手輕按她的後腦,不斷吻着。鳳寶寶既驚訝又害羞,但也回應似的,兩手環着他的腰,兩人吻得欲罷不能,大街上一陣騷動,卻無法将他們分離,直至有人走到他們身邊用力幹咳幾聲。

“咳咳,師妹、師妹,大家都在看!”

兩人總算同時震了一下,終于意識到自己是站在大街上,一下子松開對方,各自害臊不已,且不停輕喘着。鳳寶寶羞紅了臉,柳穆清也好不到哪去,兩只耳朵已經通紅。

“赅,師娘來了。”

兩人同時轉頭去看。

以往,鳳家每年客居柳月家,都是由鳳伯伯帶着女兒前來,以致柳穆清從沒見過鳳寶寶的母親,直至此刻。

只見一身形修長的女子站在離他們不遠處,面容白哲、氣質溫柔,五官樣貌十分清秀,看起來仿佛鳳寶寶的姊姊。

“娘。”鳳寶寶脹紅臉,低着頭輕喊。雖說她個性大方坦率,但是,此時情況不同于以往,簡直想鑽地洞去了。

卻見對方走過來,看向柳穆清,對于他吻得發紅的嘴唇視而不見,開口問道:“原來你就是柳穆清。”

柳穆清連忙點頭,心中也是無措至極,居然第一次見鳳寶寶的母親,就讓對方看到如此親密之舉。況且,方才那可是他此生第一吻,他自己都還沒回過神來。

“我出城之後才聽說,原來你與寶兒今天約了要見面。”對方語氣溫和,“只是,我對她甚是想念,又快到中秋了,所以才臨時決定帶她回家過節。”

柳穆清看了鳳寶寶一眼,忽道:“鳳伯母,以往寶包在我家過節好幾回,若您不嫌晚輩唐突,不知可否今年換我登門拜訪,與你們共度中秋?”

此話一出,鳳寶寶甚是驚訝,連同旁邊陪着師娘下山的師兄聽了也是詫異,反倒是鳳寶寶的母親态度平靜,聽了之後點點頭,也沒多問,只說:“也好,人多熱鬧些,那就走吧。”

鳳寶寶趁着母親轉頭之際,輕拉柳穆清衣袖,低問:“你真要去?”

“早有此意。”他語氣篤定。

“可我爹也在,他若見了你,不知會不會又……”

“別怕。”柳穆清握住她的手,露出淺淺笑意,“我苦練兩年,現在沒那麽容易被鳳伯伯打倒,至少可以多撐十幾招。”

鳳寶寶聽了,十分驚訝地看向他,卻見柳穆清顯然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回看着她,輕聲道:“開玩笑的。”

“原來穆清哥哥也會說這種玩笑話。”她也笑了出來,說完就快步趕上母親,将柳穆清擱在身後,只是,很快又回頭瞥了他一眼,露出羞澀微笑。

柳穆清也笑着,兩眼直盯着她背影,心情輕松地跟在後頭走,卻見鳳寶寶的不知第幾個師兄走到他身邊,抛下一句:“柳穆清是吧,你在鳳家可有名了,沒想到居然敢自動送上門來,你慘了你,師父肯定會大刑侍候。”

柳穆清聽了,心情完全沒受影響,只是眼神一正,收回濃情蜜意,轉過頭淡淡回話:“看來鳳家人等我許久,這下子我更要登門拜訪,以免失禮。”

對方沒想到他斯斯文文的,而且才在街上大鬧一場,眼眶還含着水、耳朵仍是粉紅色的,居然一轉頭就能夠如此不驚不懼沉着應對,登時笑了笑,沒再調侃,快步前行陪着師娘師妹往鎮外馬車方向走去。

時隔兩年,總算又可與鳳寶寶共度中秋,柳穆清跳上馬背時,露出微笑,只覺得心情可比秋月之圓滿、秋風之清爽,十足快意。

原來鳳家離太谷不遠,車行兩日即可抵達。

柳穆清坐在馬車裏,昨日他追出城,不出半日,五兒等四人駕着馬車也趕來會合。他們知道勸不動少主,只得陪着一起前往鳳家。

況且,他們一抵達就明顯感覺到少主與鳳家大小姐之間的氣氛變了,前幾次總是客客氣氣,稱呼彼此為柳公子鳳姑娘,可是昨日開始,又變成穆清哥哥和寶包了。

而且,兩人一對上眼就笑,一逮到機會就不斷眉目傳情,氣氛旖旎美好,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倆情投意合。

“少主,前面說在這兒稍停一會兒,鳳家夫人要采買些物品。”五兒掀起簾子禀報。

柳穆清點頭,只見前頭鳳伯母下車進了間店,鳳寶寶立刻跟着下車,卻沒陪母親走進店裏,反而往他這邊探看,待發覺柳穆清也正看着她之後,馬上轉往旁邊小巷子裏。

柳穆清連忙下車,随着鳳寶寶往深巷走去。這是兩人自大街一吻後,第一次獲得獨處機會。

一時間,萬物皆美。

鳳寶寶定定看着柳穆清,拿出一紙袋遞到他手上。“這給你。”

柳穆清知道是糖炒栗子。剛用午膳時,就見寶包特地跑去對街買。他打開紙袋,拿出其中一顆,放回她手掌心上。“幫我剝開。”

“哪有人這樣的,真會耍賴。”她輕罵,卻還是靈巧地以兩手輕松掰開,取出一顆完整栗子遞給他。

柳穆清卻不肯接,“你先咬一口。”

“不吃就算了。”鳳寶寶嬌哼一聲,轉身就要走,萬萬沒想到居然被他從後方整個抱住。

“你惱了?”他将臉埋在她頭發裏,“我不會剝栗子,所以讓你剝了咱們一人一半。”

“真的?”她驚訝,轉過身來看着他,見他一臉認真,忽然驚覺柳穆清确實有可能從沒自己剝過栗子,畢竟那幾個伶俐小厮個個搶着服侍他。

柳穆清被她盯着看,一下子笑了出來,重新打開紙袋,一次取出兩顆栗子,夾在指尖輕輕一壓,發出兩聲清脆殼裂聲,又見修長手指轉動幾下,外殼就掉回袋子裏,然後手一攤開,兩顆黃澄澄的栗子妥妥放在手掌上。

“真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會撒謊,都不會害臊的。”她眨着大眼睛搖頭。

“以後都由我剝給你吃。”他将其中一顆咬一口,并将剩的一半輕輕碰她嘴唇,逗弄意味十足。

鳳寶寶臉微紅,橫他一眼,但還是張嘴吃了。

“你說的話,我以後不敢盡信了。”她嬌嗔,心底卻很歡喜,臉上滿是笑意。

柳穆清見她笑了,也展開笑容。他以往從沒跟其它女子如此笑鬧過,母親曾安排在他身邊的十來個姑娘,個個才貌出衆,可他就是沒跟任何一個看對眼。

但在寶包面前,他偶爾心口一滑,就想與她更親密些,也更容易開口說點沒來由的渾話逗她鬧她,看她又嗔又笑的。

只是,剝栗子當然容易,其實他不會的是吐西瓜籽,因為自有記憶以來,家裏吃西瓜都有人先将籽給一一挑幹淨,以致他後來自己外出吃西瓜時,赫然發現完全不會吐籽。不過,這件事還是別說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洩面子。

“過了這個鎮,再走半日,就到我家了。”她說着,見他額頭有個紅印子,應是剛在車上睡覺時給壓出來的。

仔細再瞧他眉目,還真是剛睡醒的模樣,看起來比平日松懈,可見真的不擔心她父親找碴。鳳寶寶稍感安心,伸手輕輕按了他紅印子一下。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柳穆清覆住她手,拉進自己披風裏。“你的手有點兒冷。”

“車上有小暖爐,等會兒烤一下就行了。”鳳寶寶見他态度如此親密,心裏甜絲絲的。

“這趟去你家,我想去看你那年帶來煮茶的融雪冰水到底在哪兒鑿的。”不知怎麽地,昨晚竟想起此事,忽然有了好奇之心。

“那兒很冷的,你得穿得更厚一些。你這趟可有帶着厚外套?”要是她的穆清哥哥凍壞了可怎麽辦!

“新兒諾兒帶了一整車行李,要件外套肯定是有的。”柳穆清微笑。

鳳寶寶覺得有趣,不經意探頭往馬車方向看去,卻發現那兩個唇紅齒白的小厮也正盯着他們這邊,不由得羞了一下。柳穆清見她臉頰微紅,也轉頭去看,就見新兒諾兒正伸長脖子猛看,但一見主子瞪過來,馬上賊兮兮轉身裝忙。

“別理他們。”他拉着她手,“這兩個年紀還小,什麽都好奇,回頭我讓他們以後不許這樣。”

鳳寶寶輕應了一聲,又道:“我家附近很多好玩的,我都想帶你去看。”

“我還想看看你作畫的地方。”其實還有閨房。

“當然可以,你別嫌太亂就好。先跟你說,我的房間可不像你的那麽整齊。”她事先提醒。

“有個地方可坐就行了。”原來畫室就是閨房啊,真是一舉兩得

“這個容易。”鳳寶寶開朗一笑,忽看向前方,“我娘買好了。”

柳穆清點頭,正欲往回走,卻被拉住,他不解,回頭一看,就見鳳寶寶杵在原地看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他問。

“穆清哥哥……我爹這次若為難你,我定不饒他。”她微鼓着臉,語氣是罕見的嚴肅。

“沒事的,相信我。”該如何與鳳伯伯周旋談判,他心中已有了底,其實并不擔心,但見她如此維護着他,柳穆清胸口一暖,伸手撫揉了一下她臉頰。鳳寶寶兩眼晶瑩閃動,輕喚一聲:“穆清哥哥……”

柳穆清溫柔應了一聲,卻見鳳寶寶忽然湊到他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兩手捧住他臉頰,踮起腳尖頭一擡,整個人仿佛蝴蝶沾蜜似的,飛快往他唇上輕吻了一下。

寶包?!柳穆清向來知道她膽子比一般姑娘大,但沒想到她願意對自己如此熱情,一下子感到驚喜,正想将她拉回來,就見她紅着臉笑意盈盈地轉身溜走,柳穆清摸一下唇,也笑着走出去。

之前他曾幻想過與寶包的共處時光,如今他覺得,一切都比原先想的要好。

鳳寶寶開朗活潑,性格也坦率大方,不扭捏作态、不迂回刁鑽,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鐘意的。曾經,他欣羨自己父母那般此生唯一之愛,如今,他身邊總算也有了這樣的人。

鳳家,于層層山巒中,于煙水缥渺間,知主人姓氏,而不知其名;知其弟子衆,而不知有幾傍晚,一行人繞了半天山路,終抵達目的地。柳穆清下車時頗感驚訝,從沒想過在這千山萬壑之中竟藏着一處世外桃源,好幾棟屋舍坐落于參天大樹之間,襯着紅霞晚風,幾聲嘹亮鷹叫,真仿佛仙境。

只是,他才下車沒多久,便發現好幾人從各屋走了出來圍觀并上下打量他。

“原來你就是柳穆清。”

“師妹說的穆清哥哥,就是你啊。”

“喔,你就是那個柳穆清。”

沒想到他在鳳家真是人盡皆知;不過,聽起來并不是什麽好名聲,這可以從鳳寶寶幾個師兄的表情看出端倪:但真正想痛宰他的,是以豺狼虎豹之姿走過來的鳳家男主人。

鳳寶寶見父親臉色不善,正欲奔去柳穆清身邊,就被母親拉住,後者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鳳伯伯。”他朗聲拱手致意。

對方刻意重哼幾聲,眼神很是挑釁,将他全身上下掃了一遍,冷笑道:“上回打沒幾下就吐血暈倒,怎麽?還想再試一次?”

圍觀的鳳家子弟一聽,全都噗眛笑出來,有幾人故意出聲揶揄。

“這麽容易暈倒,該不會有什麽隐疾吧?”

“難怿師父常說城裏許多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柳穆清對于嘲諷恍若未聞,兩眼只盯着鳳家男主人,神色始終沉着冷靜,朗然道:“鳳伯伯,這兩年來晚輩勤練武藝,為的就是再次見面時,不讓您失望。”

此話一出,鳳家子弟又一陣喧嘩。柳穆清這是要他們師父盡管放馬過來?

“好啊!看你長得一副小白兔模樣,膽子居然還挺大的。”鳳家男主人哼的一聲,笑容倏地收掉,一腳向前劃開半圓,拳頭揚起,同時大喝:“這可是你自找的,看招!”

話起話落之間,兩人同時出拳,圍觀衆人連忙退得遠遠的。

只見鳳家男主人招式淩厲,出拳掃腿又快又狠,鳳寶寶臉色刷白,一下子手腳發軟,正要沖出去時卻被母親拉住。

“娘快阻止,穆清哥哥會受傷的!”她泫然欲泣,只恨自己幾乎不會武功,否則就可上前阻檔。

“寶兒別急,你爹試探他而已。”鳳寶寶的母親盯着看,神情專注,忽道:“沒想到你的穆清哥哥武功如此了得,居然能接下你爹這麽多招。”

鳳寶寶凝神再看,果見柳穆清在父親攻勢之下,一招一招沉穩回擊,雖說略有驚險,但總能輕巧閃過重拳,兩人一來一往,在晚霞餘晖之中對決,一剽悍如猛虎,一迅捷如飛狐,二、三十招之後,卻見迅捷輕盈一方動作略滞,剽悍一方倒是沒有乘勝追擊,反而漸收狠招,顯然頗有愛才之心。

一旁觀戰的鳳家子弟也收起笑鬧心态,開始讨論起柳穆清的武功路數。五兒六兒對視,皆面有得色,他們家少主可不是好欺負的。

“行了,別再試了。”鳳寶寶的母親出聲阻止,“這孩子真是練得一身好功夫,以這年紀來說,能做到的沒幾人。”

卻見打鬥中的兩人同時收招,柳穆清微微喘着,額頭冒出細汗,鳳寶寶見狀,馬上奔過去,拿出手絹幫着擦拭。

鳳家男主人對打之後本已露出笑容,卻見兩人舉止親密,登時又沉下臉來,滿心不快,吼了一聲:“寶兒——”

“看來他們是認真的。”鳳寶寶的母親截斷丈夫的吼聲,語氣溫柔勸他:“你可別惹寶兒傷心。”

對方一聽,一口氣硬生生忍了下來。

“你怎麽嘴唇發白,不舒服嗎?”

“我怕你被爹打傷嘛,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厲害,每天忙着打理生意,居然還有時間練功。”

鳳寶寶開朗愉快的聲音傳來,還透着幾分撒嬌之意,鳳家師兄們從沒見過師妹這副德性,全都看傻眼,鳳家男主人又額角抽動,不悅冷哼,卻見自己夫人抿嘴偷笑。他扯扯嘴角,不再自讨沒趣,只是轉身發話——

“來者是客,還不通知廚房備席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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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7: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情深意切鴛鴦氤氲 琅環福地美眷一雙

深山清泉,四周盡是枯黃落葉,秋意蕭瑟。

卻有一男一女,手拉着手,一前一後向泉水走去。

“再過兩個月,這裏就會降雪,但泉水卻還是熱的,可以一邊泡腳一邊賞雪,偶爾猴子也會來泡呢,很有意思的,你真該來看一次。”

鳳寶寶一身紫衫,罩着內裏貂毛的棗紅色披風,腳上套着牛皮靴,一手牽起柳穆清,一手拎着一竹籃,腳步輕盈。

“這裏草地濕滑,你小心一點兒。”柳穆清也披着厚毛寶藍色披風,見她雀躍興奮,不由得露出笑容。

“放心吧,這裏我從小玩到大,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會跌……啊!”她分神回頭,冷不防一個踩空,輕聲叫了出來。

柳穆清連忙将她一把抱起來,笑道:“逮到一只說大話的猴子。”

“你真壞,放我下來。”她嘴上雖這麽說,兩手卻環着他頸項。

柳穆清完全沒有放下她之意,就這麽抱着她繼續往前走,直至溫泉旁,找了平坦石面,輕輕将懷中佳人置于其上,自己卻蹲在旁邊,将她一腳擡起來,脫下牛皮靴。

“穆清哥哥,你做什麽?”鳳寶寶紅了臉。

“不是要泡腳嗎?”他手上動作沒停,又将她魅子也脫下,很快的,另一邊的鞋魅也脫了,露出一雙光潔秀氣的腳。

“我自己來!”見他欲卷起她褲管,鳳寶寶羞怯一喊,按住他的手。

柳穆清停住,捏了她臉頰一下,沒再繼續,就只是将她脫下的白襪給折好,整齊放進靴子裏,然後脫去自己的披風、鞋襪并卷起褲管,穩穩走進泉裏,一陣暖意立刻沁入皮膚,須臾,溫泉之熱從兩腳傳至全身,在深山冷風中,格外舒心惬意。

“很溫暖吧。”鳳寶寶坐在石頭上,也将兩腳泡進泉水裏,并拿出竹籃裏的水壺,喝一口之後遞給他,“桂花蜂蜜水,還熱的呢。”

柳穆清看着她濕潤的嘴唇,眼神微變,伸手輕輕觸碰。

“穆清哥哥……”她喊了一聲。

卻不知這聲叫喚,激起他的雄性本能,忽然俯身将她一把抱住,緊摟在懷裏擁吻。

鳳寶寶站在泉水裏,深吸一口氣,兩手環着他頸子,溫柔回吻。

自柳穆清抵達鳳家,兩人在鳳寶寶作畫之地接吻,在她初春鑿冰的幽谷接吻,在她盛夏泅水的河邊接吻,在她閑時抓鳥的林子裏接吻,在她發懶乘涼的大樹下接吻,在她快意騎馬的小徑接吻……

三天來,柳穆清除了被鳳伯伯和鳳家師兄們帶去打獵一次以外,其它時間裏,兩人都在鳳寶寶的秘地接吻,難分難舍。

柳穆清喘着氣,盯着兩腮酡紅、眼含波光的鳳寶寶,情不自禁解開她衣領鈕扣,低頭從鎖骨開始吻,直至胸前。

鳳寶寶被吻得一陣暈眩,腳下一個虛軟,往前滑倒,柳穆清抱着她,順勢往下沉,本來只有小腿泡水,頃刻間,兩人下半身都在溫泉裏了。

泉水熱滑,令人毛孔頓開,一陣舒坦。

“寶包……”他收緊擁抱,熱氣氤氲,懷中佳人柔若無骨,稍一使勁便覺又綿又彈,不可思議。

他不想放她上岸,此念頭一浮現,柳穆清将她拉近,兩手一下子将她紫衫連同襯衣整個剝開,露出一片蜜色。

“穆清哥哥,我的穆清哥哥……”她愛慕已久,情難自已,仟由他低頭吻咬自己肩膀,也本能地回吻着他耳朵。

鳳寶寶心跳猛烈、激動不已,同時間,兩手用力将柳穆清的粗布灰衫左右拉開,将臉貼在他胸膛,聞着淡淡草藥味,耳邊傳來他心跳撞擊聲,情不自禁舔了一下從他頸間滑落的泉水,一手抱着他腰,一手撫向那片結實小腹,然後沿着腹肌伸向他腰後,再一路撫至精壯臀腿,來回游移。

柳穆清身體一震,耳朵瞬間通紅,理智完全崩潰,立刻将她粉色肚兜整個扯下來,低頭将臉埋入深吻,繼而兩手往下,将她身上衣褲又脫又拉,很快一一褪去後,一手托起她的臀往自己身上按壓,一手就在她兩腿之間……

兩人憑着天生本能,不斷将身子擠向對方,恨不能融為一體。

此地原本寧靜,此時混着喘息聲與泉水激潑聲,忽地熱鬧不已。

兩人一半身子浸在溫泉裏,全身濕漉漉,只覺得撫摸對方時,光滑熱燙一片,然則上半身裸露于水面之上,秋風一送,同時打個冷顫,既冰冷又熾熱之際,柳穆清忽然眉頭緊凝、臉頰發紅,鳳寶寶愣了一下,捧住他臉正欲關心詢問,猛地,同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異碰觸。

兩人同時脹紅臉,鳳寶寶上半身猛然一彈,指甲陷入他背脊,柳穆清頭一低,埋入她頸間,身體一陣深顫。一時間,仿佛整串流星沖上腦門,溫泉裏,緊貼之處好比岩漿翻入深谷,痛裂滾騰。

一對璧人初嘗人事,卻又一拍即合,須臾,雙雙松軟下來,抱着對方沉入泉水之中,熱氣彌漫。

熊熊烈火,烤得整間小屋子暖烘烘的,一根繩系于左右兩張椅子,幾件衣服晾在上頭,地板上鋪着一件厚毛披風,正有一男一女相擁躺着,兩人身上同蓋另一件厚毛披風。

“幸好這避雪小屋常年備有木柴,不然又濕又冷的,走回去又要半個時辰,肯定會生病。”

兩人一覺醒來,鳳寶寶依偎在柳穆清懷裏,“穆清哥哥,你昨日被我爹帶去打獵,入夜才回來,他沒為難你吧?”

“沒有,就只是打獵而已。”鳳伯伯大概是想鍛煉他,盡挑些攀岩走壁等艱險之路,其中有一段路,鳳家五師兄還差點摔下山崖。

“真難為你了。其實師兄們最怕陪我爹打獵了,他們每次回來都叫苦連天,只有你一聲不吭的。”鳳寶寶撫着他的頸項。穆清哥哥太過隐忍,每次她都覺得好心疼。

“陪鳳伯伯打獵的确不大容易,但我能應付。”他語氣淡定,邊說邊伸手撫摸她長發。

“下次爹說要打獵,我就硬要跟去,有我在,爹才會收斂些。”她微微扭動,将臉貼在他胸膛,聞着他身上的氣味,忽感對方的手從她頭發往身前一放,忍不住笑喊:“穆清哥哥你的手……”

柳穆清閉眼半睡,手沒有移開之意,只說:“我怕你冷。”

“但是那裏不冷。”她笑着,卻發現對方馬上挪到另一邊貼着,她又笑出來,“這一邊也不冷。”

“是我覆蓋在這裏之後你才不冷的。”

“胡說。”

兩人笑鬧一陣,鳳寶寶伸個懶腰坐起來,披風滑落,柳穆清連忙起身将她重新包裹住,自己卻什麽也沒穿,直接走去翻看烘烤半天的衣裳。

“你會着涼的。”她連忙将地板那件披風拿起來,快步走過去為他披上。雖說穆清哥哥沒穿衣服挺賞心悅目的,但若是受了風寒可就不妙。

“衣服幹了。”他迳自将衣褲鞋襪一件件穿回,然後,抱鳳寶寶至火爐前,親自為她穿上。

鳳寶寶紅着臉,原想阻止卻又依了他,任由柳穆清為她綁肚兜、套襯衣,短褲長褲也一一套上,最後穿上紫色外衣,并将棗紅色披風重新系好。

她的穆清哥哥細心,方才兩人渾身濕透來到避雪小屋,是他利落升火,并先替她褪下濕衣,并以披風包裹住,之後又找來一條幹淨手絹,為她擦拭頭發,再仔細将兩人衣衫一件件挂好,她在一旁看着,心中滿是甜蜜與溫馨。

“坐着。”柳穆清将她抱到椅子上,他蹲在一旁,拿出手帕将她腳底仔仔細細擦幹淨,套上白魅與牛皮靴。

忽地,聽見一陣水氣沸騰。

“水滾了,喝點熱茶再走。”

“讓我來……”

“你坐着就好。”柳穆清利落沖了兩杯茶,先替鳳寶寶戴上手套,然後将茶杯放在她兩手之中握着,心知鳳寶寶性子較急,忙又細心叮囑:“小心燙,慢慢喝。”

她一陣窩心,笑看着他。“你也喝。”

柳穆清喝了一口,拉張椅子坐在她旁邊,鳳寶寶原以為他總算忙完了,不想,居然拿了她随身的木制小梳子,細細為她梳頭發。

“沒想到穆清哥哥這麽會侍候人。”她看着覺得有趣,還以為他大少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呢。

“這是生平第一次。”當然也要看對象,若是鳳寶寶,他還真是樂此不疲。

“穆清哥哥。”她喝了一口茶,認認真真看向他,“你來這裏已經三天,也該回揚州了,免得家主夫婦擔心。況且,你還得打理生意呢。”

柳穆清點頭。“我來此之前,已經派人傳口信回家,不過,是該回去了。我打算後天一早起程,我們一起搭馬車回揚州,沿路順便采買與賞景。”這是他想與寶包一起做的事。

“一起?”她訝異,卻見他篤定點頭。

“寶包,我們別再分開。”他将自己擱在桌面的玉佩拿起,慎而重之地,單膝跪在她身邊,将玉佩挂在她脖子上。

“這是我自幼佩戴的玉佩,從今以後,就挂在你身上,代表我們永遠在一起。”

“穆清哥哥。”鳳寶寶一手撫着玉佩,瞬間熱淚滿眶。

十四歲那年開始,她夢中有他,曾經以為,不過是自己癡心妄想,卻沒料到,兜轉一大圈,她的穆清哥哥從夢境走出來,确确實實地單膝跪在她眼前,握着她的手,說要與她攜手同行,許下一生之約。

“我今晚就跟鳳伯伯鳳伯母說,我要帶你一起回揚州。回家後我禀明父母,立刻下聘,明年咱們就成親。寶包,你可願意?”柳穆清輕聲說着,自己心中也激蕩不已。

寶包就是那個他想要的人,他何其有幸,獲得兩次認識鳳寶寶的機會。缺牙的寶包、圓滾滾的寶包、闖到他澡盆前的寶包、偷看他睡覺的寶包,曾經他以為自己全都忘了,如今想來都是溫馨。

“穆清哥哥,我願意。”她點頭,清澈的淚水緩緩滑落。

她當然願意。她此生只想要他,好久以前就确定了,從未改變過心意;她等了好久,但不辛苦,只要是為了穆清哥哥,一切只覺甜美。

鳳寶寶兩手捧着柳穆清的臉頰,主動湊向前去親吻。穆清哥哥的滋味,就是她此生唯一的依戀。柳穆清也伸出手來,如獲珍寶似捧着她臉回吻。他終于明白,十歲那年與她相見,就是此生最美的安排。

鳳家的中秋團圓飯在空地上進行,兩個大型火堆照得黑夜如白晝,兩桌筵席擺滿豐盛佳肴,一旁更有人烤起羊肉串,陣陣撲鼻香,在明月星空下,熱熱鬧鬧吃喝起來。

鳳家師兄們輪流找柳穆清敬酒,鳳寶寶被喚去坐在父親身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連灌數杯。

不一會兒,柳穆清耳朵開始發紅,顯然有些招架不住,此時開始有人醉酒劃拳,玩得不亦樂乎。柳穆清又被敬了幾杯後,開始以手支着額頭,過沒多久,趁着有人離席,他起身往附近林子走去,放眼四下無人,趕忙拉開衣領,晚風一吹,整個人清醒許多。

“喝醉了?”

低沉威嚴的聲音傳來,柳穆清回頭看,果然就是鳳家男主人。

“聽說你傍晚找過我,有事?”對方看着他,說話時始終板着臉。

柳穆清點頭,卻随着這動作而感到一陣暈眩,他不由自主按住額角。

對方冷哼,下巴一揚,轉身發話:“走,到我書房談。”

現在?柳穆清暗暗叫苦,不得不疑心這根本是算準時間,等他被灌醉才來找,要試試他的能耐。

鳳伯伯簡直比傳聞所說還要難纏,幸好寶包完全不像他,寶包長得也好看多了,秀氣臉形完全像她母親。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鳳家書房,柳穆清見了四面滿滿的書冊,大感驚訝,原來鳳家不只練武。

這藏書量,可比柳月家的書閣。

難怪那年在別莊,鳳寶寶随口就能念出白居易的“山泉煎茶有懷”。

卻見,書房裏有一家丁正在煮水并準備茶具。

“你若醉了,不必勉強,回去睡吧。只不過,明日我要下山,不知幾天才能回來。”鳳家男主人見他眼神遲滞,冷冷提出建議。

柳穆清一聽,連忙打起精神,走過去脫了鞋,跟着他一起盤腿坐在炕上。

鳳家男主人命家丁将茶盤端來,又看了他一眼,語氣略緩:“你不用拘束。我最近幾天回想,雖說以往我們兩家每年見面,不過,我倒是從沒跟你單獨說過話,對吧?”

“是。”其實也不盡然,至少鳳伯伯追着他痛扁那次,兩人也算邊打邊講話。

“水滾了,會煮茶吧?”他看向柳穆清。

柳穆清定了定神,仔細将荼具擺妥,慢條斯理煮起茶來。他從沒喝醉後泡茶,幾次差點手滑碰翻杯子,須得屏氣凝神才能辦到。

“昔有劉備曹操煮酒論英雄,我們凡夫俗子沒這麽多心機權謀,但中秋夜煮茶,好歹也要來論點什麽有趣的。”鳳家男主人看着他緩慢将茶葉放入壺裏,邊說:“不如來說說人的命運吧。”

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膏藥?柳穆清将熱水注人,略微回神。“晚輩才疏學淺,還是鳳伯伯起個頭吧。”

對方點頭,銳利眼神始終打量着眼前年輕人,仿佛要将他看透。“命運呢,其實也沒什麽大道理,該從哪說起呢,是了,這世上有不幸之人,就有幸運之人。”

柳穆清将茶水倒掉,第二次注入熱水,眼神專注。

鳳家男主人續道:“幸運之人呢,一出世就什麽都有了,從小過着養尊處優的好日子,家中幾代長輩流血流淚打下來的事業,身為唯一的繼承人,不費力氣就接手了,有父母當靠山,做事特別順利,財富、地位、權勢,直接擺在眼前……”

柳穆清聽着,表情沒變,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看不出情緒,一手提起茶壺注水,緩緩地,不偏不倚将水倒入杯裏,沒灑出半滴。

對方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嘴上卻沒停:“不只如此。有些幸運兒,就連外表也比別人好看,所以感情上也沒吃過苦頭,哪天想要成親了,身邊總有才貌雙全的姑娘願意嫁他,得來全不費工夫,你說是不是?”

柳穆清動作平穩,将茶杯輕放在鳳家男主人面前,等對方喝了之後,自己也拿起杯子,幾口熱茶下肚,長長的兩扇眼睫終于眨動一下,緩緩答話——

“柳月家……從外曾袓父開始,到我已是第四代。從一間不到十人的小镖局開始,經營到現在,各式酒樓已有十八家,各路镖局貨運十五、米行十家、糕餅鋪九家、茶行八家、布行五家、藥鋪五家、當鋪四家,大貨船十二艘、小貨船二十三艘,大股東十八人,所有夥計連同家裏所有仆役,不包含臨時請的工人,共計兩千一百五十二人,加上他們的老幼家眷約莫六千多人,若再加上柳月家參股但不親自打理的生意,其相關人等及其家眷,恐怕超過一萬人。”

他嗓音不大,但在書房裏卻顯得清晰,鳳家男主人如鷹目光始終定在他臉上。

“若要論命運,晚輩以為,就算粗略的一萬人不算,至少柳月家所有夥計及家眷六千多人的命運,皆系于當家家主之手。

家主一人牽動六千、一萬人,甚至更多……柳月家如今當家的是我父母,如無意外,未來當家責任就落到我身上,我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這是我一出世就注定的。為了讓自己夠資格承受這份運氣,我一直努力準備……”

鳳家男主人聽他細細道來,原本嚴厲的表情漸漸稍微舒緩,他擡眼看向對面年輕人,就着屋裏燭火,盡管此刻仍處半醉之中,看上去依然是氣宇軒昂、穩重自信,與同年齡人相比,确實少見。

“晚輩确實生來較為幸運,但這份運氣卻是随時可以改變。我與柳月家的命運系于一線,稍有意外,就變成不幸,而且,是之前有多幸運,出事後就有多麽不幸。所以,晚輩認為,人的一生,想要一直保有幸運,比起一出世就幸運,要困難得多。”

鳳家男主人聽着。很久沒有人,尤其是年輕人,敢在他面前說這麽多話,而且思路清晰、脈絡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毫不惶恐猶豫。不難想像自己女兒為何始終鐘情于他。

說起來,寶兒眼光也算得上不差了。

“至于說到成親……”柳穆清略停,忽地臉頰耳朵整個泛紅。

鳳家男主人橫他一眼。這小子還真是醉了,居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思春的模樣,顯然腦子裏正想着他的寶貝女兒,思及此,他很不是滋味地罵道:“別在我面前胡思亂想,別說些令人作嘔的渾話,仔細想清楚再答。”

柳穆清低頭一笑,想起寶包就覺得心情極好。“才貌雙全的姑娘本已不易尋,兩情相悅更難。我如今能與才貌雙全的姑娘兩情相悅,想來,确實比旁人幸運許多。如果鳳伯伯認為我這是唾手可得,那晚輩從今往後就證明給您看,我是如何珍惜自己的幸運。”

對方聽着,總算笑出來。“你這小子,平時像個悶葫蘆,問十句你答一句,溫溫吞吞的,反應特慢,我看了就有氣,但你醉了之後話倒是挺多的,講出來的話也中聽多了。”

“所以鳳伯伯是同意我和寶包的婚事了?”柳穆清立刻順着他的話追問。鳳家男主人對于他的乘勝追擊有些意外,見他眼神晶亮、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倒是頗合脾胃,當場開懷大笑,首度幫他斟滿茶,并道:“寶兒呢,我原想将她許配給我其中一個弟子,成親後繼續住在鳳家,以免寶兒的娘老是牽挂。”

他原本屬意吳子樵,可惜郎有情妹無意,吳子樵心中還是将鳳寶寶視為大小姐更多些,總不敢放膽追求,最終只能暗戀。

再說,他看着端坐眼前的柳穆清,氣質樣貌也算沒得比了,況且,雖說還看不出領袖霸氣,但是,明知自己不受歡迎,還膽敢上山拜訪,這幾天看他應對舉止,也算是有點膽識。

“鳳伯伯在揚州已有置産,若不放心,也可每年秋冬往揚州避暑,到時可與寶包時常相見。”

“怎麽?你小子還敢查我?”

“晚輩不敢。不過,為了寶包,晚輩确實曾經自己查了一些。”柳穆清拉了一下領子,眼神一正,當機立斷豁出去,一古腦兒說開:“鳳伯伯,晚輩以為,查完之後,敢結這門親事、敢說自己能将寶包護在身邊的,恐怕沒有幾人。”

鳳家男主人眼神轉變,終于以慎重目光看着他。“你父親說了?”

他搖頭。“晚輩自己查的。不過,沒驚動任何人。”

對方也幹脆,下巴一擡發話:“說吧,怎麽查的,還知道些什麽?”

燭光中,柳穆清低聲細細道來。

一刻鐘後,鳳家男主人點點頭。“你能瞞着我和你父親,自己查到這些,算是有點能耐。”

印象中,這是鳳伯伯第一次稱贊他。

“寶包對于往事一概不知……”

“她以後也不會知道的,除非鳳伯伯告訴她。”

“以後的事難料。你剛不也說了,要一直保有幸運非常困難。”話雖如此,他仍笑了一下,顯然對以後的事無所畏懼。

柳穆清看着表情轉趨溫和的鳳家男主人,道:“鳳家與柳月家如今已是命運系于一線,倘若真有什麽風吹草動,柳月家絕對有能力處理。當然,我即使粉身碎骨,也會保護寶包。”

“不是叫你別說渾話嗎!”對方銳利橫他一眼,指指他鼻子,笑罵:“你個小白兔,放心吧,兩家既已在同一艘船上,我也不會放任你粉身碎骨。”

柳穆清一聽,立刻笑逐顏開,朗聲道:“小婿在此先謝過岳父大人。”對方臉一沉,罵道:“少得寸進尺。下聘之後再喊,免得我再揍你一次。”

柳穆清笑着,露出潔白牙齒,心情無比的好,又重新煮一壺茶,對方問了他打理生意的情況,他也一一回答。

轉眼已是半夜,沒多久,家丁人內傳話,鳳家男主人聽了之後自行離開,但走之前,看他對鳳家書房頗感興趣,便允他留下随意翻閱。

柳穆清心中甚喜,便獨自留下。

秋夜,深山霧重。

不知過了多久,忽感額頭臉頰一陣溫熱,似有人正為他擦拭,柳穆清緩緩轉醒。一睜眼,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張嬌俏明媚的臉,此刻正溫柔看着他。

“寶包。”他看着四周,發現自己居然在書房炕上睡着了,此時身上蓋的厚毛披風,應是鳳寶寶帶來。

“一直等不到你,一來才發現你睡了。”她笑着,表情帶點羞怯,“爹跟我說了,他已經應允我們的事;只是,後天返回揚州,須有我娘以及兩位師兄一起陪同,到揚州之後,我們會住在爹買的宅子。”

柳穆清點頭,忙坐起來,一手按着額頭。

“頭很疼吧?你喝多了。”她輕聲細語,溫柔撫了一下他臉頰,便起身端來一杯水,扶着他喝下。

“晚上這酒的後勁真強。”尤其睡一覺之後,簡直頭痛欲裂。

“這酒不能連喝,師兄他們說,原以為你會醉得不省人事,沒想到居然還能撐這麽久。”鳳寶寶替他按着額角,動作輕柔。

“天冷,你會受凍的。”他忙将身上披風為她披上,并仔細系好披風緞帶,又替她将頭發撥往耳後。

穆清哥哥比她原先想的還要溫柔細心。前兩天,她在畫室小憩片刻,醒來後發現,他竟為她整理畫桌,她随意亂放的畫紙,被他一張張疊妥并以紙鎮壓住;她還沒洗的幾枝畫筆,被他泡水洗淨後倒挂,她亂擺的數十盒顏料,被他按照色彩深淺排放。

原以為是他找新兒諾兒來做的,問了之後才發現,全都是他親手整理的,難為他一個鑲金嵌玉的飄逸仙公子,居然為她降落人間做起書僮來了。

想着,不禁湧起滿懷柔情,握着他手輕喊:“穆清哥哥……幸好,你沒被我爹給吓跑。”

柳穆清笑着,輕輕揉了一下她臉頰。“鳳伯伯對你如此寵愛,如今女兒要嫁人了,難免心情複雜。”

“這倒是。他剛才故意找娘抱怨,說你們比武那天,我只顧着替你擦汗,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讓他很沒面子。”她邊說邊笑。

見她開心,他也微微笑着,兩人一陣說笑。

“寶包,咱們成親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将書房改成你的畫室,你的畫稿可以做成糕餅、做首飾、燒成盤碗,或你想做其它的也成。”

“那你要在哪裏看書?”

“再找個空房間就行了。”因為他的書房最大,所以想讓給她。

“你為我做得太多了。其實我知道,常記酒樓的新廚子是你從自家客棧挑選出來的,工資也是你這兒撥的……”大師兄将此事老實禀告她母親時,被她聽見了。

“只是小事而已。況且我也參股了,常記若賺錢,我也有好處。”他如實說出。

“原來你是這樣買通大師兄的,我就奇怪他對你的态度怎麽忽然變了。”

柳穆清被她說得有些尴尬。“也不是買通,他既然開了酒樓,總不能每年虧錢,況且,新廚子擅長做糕餅,你畫的花樣,得有人将之幻化成真,當然還得兼顧口味。”

“嗯,紫瑩流霞确實讓人大開眼界,一推出馬上就有好多人搶訂。”她笑着。

“紫瑩流霞随他們搶,我只管看好我的紫瑩仙子。”他湊向前,吻住她的唇,鳳寶寶抱住他的腰,深深回吻,兩人相擁,不願放開彼此。

“白大地,霞流光,紫瑩仙子坐雲團,化作人間一縷花。”她輕喘,兩手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呢喃。對于穆清哥哥作給她的詩,早就印在腦海裏。

“你都記得……”柳穆清心中湧起柔情萬千,只覺得佳人在側,其是心滿意足。

“因為是穆清哥哥特地為我作的。”她說着,臉上表情甜甜的。

“寶包,你總是對我好,向來不與我計較,我何其有幸……”重逢以來,沒提過半句往事,對于他在別莊那晚所言,別說嬌嗔了,她甚至連調侃都沒有。

鳳寶寶知道他想起往事,偏生她最不願見他有一絲難過,見狀趕忙兩手張開用力将他抱住。

“穆清哥哥,我們以後都只想開心的事,我們以後還有好多事情要一起去做。”

“好,我們永遠一起。”柳穆清被她緊緊抱着,只覺又溫暖又激動,頭微微一低,吻住她。

兩人在炕上互相親吻一陣,鳳寶寶捧着他的臉,從頭頂開始輕啄,沿着光潔額頭、眉心,來到眼窩和鼻子,一路親到嘴唇,将他吻得目眩神迷,幸好兩人正想将手伸進對方衣服裏時,想起還身處鳳家書房,這才笑着打住,改為手牽手并肩躺卧在炕上,面向着對方,另一手互相撫着對方身體,說了許多私密話,以及許多将來之事。

忽地,他興致大好,拉着鳳寶寶的手走到書桌前,說要重新作一首詩,作為兩人互許終身之見證。

鳳寶寶滿心歡喜,看他提筆寫下——

秋夜長,

勝春宵,

山中有月映華光,

琅镮福地人一雙。

又是中秋。

柳月家少主院落,不過一年光景,卻呈現截然不同的氛圍。

原本靜悄悄如冷宮之地,如今不時傳來笑語聲,原本一塵不染、擺放有致的書房,多了一張淩亂大書桌,擺滿了攤開的畫紙、畫筆、顏料,以及一盒吃一半的餅。

兩名不到二十歲的錦衣珠飾女子,一少婦模樣、一仍是未嫁裝束,正擠在畫桌前說悄悄話。

只見少婦穿着紫砂含煙上衣、碧波垂青褶裙,蜜色臉蛋透着粉潤晶瑩,不時流露甜甜笑意,一望即知是個受到寵愛的幸福人兒。

“你真傻,怎麽馬上就心軟了,該來個欲擒故縱,狠狠折磨他,像是避不見面、退回禮物、對他視而不見什麽的,讓他為情憔悴人消瘦。”一白皙圓嫩女子邊咬餅邊說。

“我才不要。”她怎舍得折騰穆清哥哥,她也從來不想對他耍手段。

“怕什麽?你愈是折磨,他愈是離不開你,男人就是這樣。”用力将餅撕咬開。

“你說的人,是你哥。”她真是好氣又好笑。

“那又如何,我向來站在你這邊。”白嫩女子就是自北京返家的柳安和,她迳自倒茶喝了一口,神秘兮兮悄問:“我哥對你好不好?”

鳳寶寶點頭,露出溫柔笑容。“穆清哥哥細心,什麽都幫我設想好了。客棧裏的糕餅都由我來畫花樣,還幫我燒了一套新的盤碗,我做給你的那套首飾,好多材料也是他幫着找的。他原想将書房改成畫室,是我不讓的。”

新婚之甜,如甘蔗滲蜜,一時半刻說不完,任一小事都覺得其樂無窮。兩人同榻而眠的第一晚,半夜裏,她被身邊人整個嵌在懷中,那姿勢,不就是當年他養傷期間,被她偷瞧見的環抱棉被睡姿嗎!想當初,她還覺得這像是毛毛鼠抱着一顆煮熟的蛋呢!

再有,她發覺穆清哥哥特別在意她的頭發,不但訂做上好的桧木梳子,還特地找人做了各種花瓣凝香露,讓她梳洗頭發時使用,有時晚上臨睡前還親自以凝香露為她擦拭發尾,只不過,有幾次也不知怎麽開始的,竟從發尾擦到身上,最後索性衣衫盡褪,以凝香露擦滿全身各處,滑潤過了頭,滿床香氣……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湊近,附在鳳寶寶耳邊,壓低聲音。

話還沒說完,鳳寶寶馬上羞紅臉,想起兩人成親以來柳穆清在床笫之間對她的溫柔與激情,以及某次在她肚臍下方塗抹凝香露之後的情景,心頭一陣甜一陣羞,只是嘴上笑罵:“你真是沒個正經,小聲一點。”

“看你的表情,應該是挺不錯的。”她從懷裏拿出一物品,擱在鳳寶寶腿上。

“送你,趕快收起來。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到手的寶物。”

鳳寶寶納悶,正欲細看,就聽見外廳傳來腳步聲。

“少主,镖局趙福求見,已經在偏廳等一個時辰了。”五兒小跑步禀報。

“不見。”有人沉聲回絕,語氣果斷,“跟他說我出門了,他若要等便等,無須理會。”反正他已部署妥當,明早就去镖局任命新主事。

“是。”五兒精神一振,速速跑出去。镖局主事的趙福三番兩次招惹其它镖局,少主多次警告居然都不理會,現在鬧出糾紛,又跑來要少主出面解決,五兒早就氣在心裏。

這要是一年多前,少主約莫會忍下這口氣,以和為貴親自調解,然後把自己累得焦頭爛額。

幸好近來主子行事益發明快,幾次人事糾紛都能火速處理,漸能壓得住柳月家旗下最難纏的镖局人馬。

“安和來了?”

語氣轉為溫和,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往書房走近。

柳安和一聽,趕忙示意鳳寶寶藏起,後者不明所以,卻仍是将物品藏在畫稿底下。

鳳寶寶看着他走進書房,立刻笑逐顏開,走過去為他解下披風,交給新兒挂好,并道:“新的餅已經送到,看起來比我原先畫的還要好看。至于口味,安和監賞過了,說是餅皮細致、內餡香脆。”

“是你畫的花樣推陳出新,廚子才能做得好。”柳穆凊微笑,輕輕揉了一下她臉頰。

柳安和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沒想到哥也會這麽肉麻。”

“你才剛回來一天,就來帶壞寶包了?”柳穆清看她一眼。

“哥好偏心,以前都是對我比較好,現在只偏袒寶寶。”柳安和微鼓了一下腮幫子。

“這有什麽好比的。”柳穆清說着,卻始終微笑看向寶包。

鳳寶寶親自接過新兒端來的熱茶,再端給夫婿。“我讓廚房做了栗子雞湯,安和也留下來一起用晚膳吧。”

“算了。”柳安和擺擺手,“你們新婚燕爾,我不想看人卿卿我我的。”

說罷,又與鳳寶寶說笑幾句,便在侍女陪同下離開。

“今天做了什麽?”柳穆清問道。

“跟安和去郊外騎馬,又去茂良客棧看新菜。安和贊說這次的廚子手藝好,刀工細膩,火候掌握恰到好處。這些我不懂,但覺得特別好吃,所以帶了紅燒獅子頭回來,你等會兒嘗嘗。”

鳳寶寶露出開朗笑容,也不避諱下人目光,湊近夫婿身邊,主動牽着他的手說話,态度親熱。

柳穆清素來喜愛她活潑大方的個性,此時不由得心中一陣溫暖,一掃整日疲憊,愉快地聽着她生動說話。

去年中秋,兩人從鳳家搭着馬車一路往南,沿途邊采買邊賞景,走走停停,耗費一個多月時間才抵達柳月家。之後,兩家忙着辦喜事,柳穆清事事親自準備,忙得比以前更加起勁,每晚還趕去鳳家在揚州新購的宅第,與鳳寶寶一同用晚膳,濃情密意不在話下。

今年,自仲夏成親以來,至今兩個多月,鳳寶寶開始跟着家主學着打理家中事務。

頭幾天,柳穆清特地提早回家,追問許多細節。

鳳寶寶知道,穆清哥哥擔心家主對她太過嚴格,但其實家主夫婦都待她極好,況且,她自幼看父親治家及經營珠寶生意,耳濡目染之下,許多當家之事也算一點就通。

兩人一道用完晚膳,柳穆清回書房看幾封信,鳳寶寶與那兩個山西帶來的小丫頭一起,在外廳将今日從郊外剪來的幾支白芙蓉插進花瓶裏,并不時與小丫頭們說笑,滿室溫馨。

柳穆清在書房露出微笑。

以前,他忙碌一天之後只想清靜,半點聲響都不願聽見,如今,鳳寶寶開朗的說話聲與笑聲不時傳來,總讓他整顆心溫暖起來,外頭再忙再累再迂回艱難,也都化為雲煙。

半晌,鳳寶寶從外廳走進書房,卻見柳穆清已經坐在她的畫桌前,本以為他又在翻看她的畫作,卻見他忽然耳朵發紅,表情不同于以往。

“怎麽了?”她走過去,卻見柳穆清手上拿着一本薄冊,鳳寶寶一看,正是方才柳安和慌忙中塞給她的。

“這冊子哪裏來的?”他問,

同時間臉頰微紅。

鳳寶寶不明所以,湊過去一看,登時也整張臉脹紅,任她平日再大膽,此刻也羞得慌了。

柳安和居然塞給她這種東西,這真是……怎麽不事先提醒一下!

“安和給的吧。”柳穆清雖說臉耳發紅,卻仍是一頁頁翻看;鳳寶寶雖然害臊,但也沒移開目光。

柳穆清并非沒見過此類物品,只是,這本畫冊裏的人形圖樣皆是前所未見的震撼,刺激直搗腦門。

鳳寶寶傻了,兩眼直直盯着畫冊,沒回答柳穆清前一個問題,卻忽然指着其中一頁,小聲低語:“穆清哥哥,這個姿勢我們也做過……這頁的也有……”

柳穆清愣了一下,頗為羞赧,但又翻往前面幾頁,忽然開口:“這頁還沒試過。”

兩人對視,同感心跳加速、渾身灼熱。柳穆清一下子站起身來,将外廳所有下人全都屏退,并将書房大門掩上,一轉身,已經被鳳寶寶撲上吻住,并以熱烈之勢剝開他身上的粗布灰衫。

一室旖旎。

寧靜的少主院落,自書房傳來激烈碰撩聲,須臾,只聽得一陣拔高的女聲響起,直把外頭樹枝上栖息的鳥兒也給驚飛,就連外廳擺放的潔白芙蓉也要羞得變紅了,許久,才又恢複平靜。

“穆清哥哥,你說、這張畫桌、會不會垮下。”她兩手抓着桌緣,上半身貼在桌面。

“這是我親自挑選的黃楊木,很結實,至少、前幾次不會垮。”他一手撐着桌面,一手按着她腰,整個人貼在她身後。

兩人喘氣未停歇,卻又傳來翻書聲。

“穆清哥哥,你做什麽?”她轉頭。

“寶包,這兩頁也沒試過,你喜歡哪個?”語氣認真。

“穆清哥哥……”

冊子一下子被丢到地板,有人霸氣發話:“別選了,兩個都試一回便知!”此刻,正是秋夜勝春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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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章 巧寶寶石洞巧勸夫 花前月下成對成雙

夜幕低垂,繁星如織。

揚州柳月家,亭臺樓閣錯落其中,一眼望去便覺典雅。

庭院裏,重重石片屏風,條條彎曲小徑,兩側并有各式各樣花卉,整理得美不勝收。

夜色中,忽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輕巧來到一處假山石洞中,一人将披風鋪在地上,拉着另一人并肩坐下。

“這兒很隐密吧。”有一略低男聲,語氣輕輕。

“嗯。”對方應了一聲,但有些冷淡。

“石洞不深,坐在這裏,頭一擡,剛好可以觀星賞月。”

聽的人又是随意應一聲,仍然不肯說話。

星月映照下,隐約可見石洞裏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一粗布灰衫、一淺紫錦衣,男的不斷丢出話來,女的卻相應不理。

“這個石洞,我小時候來過幾次,十五歲開始幫着打理生意之後,就沒空來了。成親以來,我一直想找你到這兒聊天。”

女的聽了,神情略轉溫柔,可還是沒說話,看起來正在生悶氣。

“花前月下,沒人肯跟我說話,看來我只好自言自語了。”

灰衫青年忽然以怨慰語氣說着,他身邊穿着紫衫的美貌少婦聽了,忍不住笑出來,但又馬上收住,故意扭開頭不看他。

“寶包?”青年拉住妻子的手。

“剛才就不該跟你來這兒。”對方甩開夫婿的手,語氣略惱火,“我要回房了,你自己看星星去。”

“好吧,我晚上就睡這兒,反正回去也沒人跟我說話。”青年也賭氣起來。

“你這人真可惡,存心要将身子搞壞,不按時吃飯已經夠氣人了,現在又說要在這兒吹整晚的風!”

“我不是存心餓肚子的,只是忙忘了。再說,我剛不是已經吃了嗎?”青年認真解釋。

“你一整天除了早,也就剛才喝了一碗湯,要不是新兒說溜嘴,我還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是誰前幾天鬧胃疼,是誰答應了要按時用膳的!”

對方一古腦兒說完,青年不吭聲,片刻間,石洞裏寂靜無聲。

“怎麽不說話?”

“我在面壁反省。”青年語氣認真。

對方登時笑出來,但見他神色輕松、眼含笑意,又惱起來:“你不用敷衍,反正我已經決定,以後你少吃一頓,我就跟着少吃一頓,就從明天開始,明天早餐我不吃了……”

“寶包我知錯了,你要我吃什麽都行。”青年忽然湊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臉埋在她頸間,低語:“只求你別這樣。”

對方聽他語氣急了,也伸手回抱着他的腰。“穆清哥哥,你現在知道看着喜歡的人挨餓,心裏有多難受了吧。”

“寶包……”

聽他聲音如此難過,她終究于心不忍。“穆清哥哥。”

成親一年多,夫婿樣樣皆好,偏就三餐不定讓人大傷腦筋,每次總是被逮到了就安分一陣子,過後又故态複萌,然後每隔一陣子就鬧胃疼,她思前想後,總算想出對策。

“穆清哥哥,我前幾日仔細計算過,若你按三餐飲食,每月花費大約不到十兩,可是,若鬧胃疾,你可知道上回抓藥花了多少銀兩?”她刻意加重語氣,“十幾帖藥總共三十兩,你覺得這樣合算嗎?”

見他臉色一正,鳳寶寶知道此招奏效。她深知,柳穆清自幼學習做生意,謀劃許多事情時,心中總有個算盤,會一一将數字套人。

聽大師兄說,柳穆清随口就能算出常記酒樓的每月開銷,五總管也曾提過,少主查帳根本不用算盤,光用看的就能算出收支。

“那些藥居然這麽貴,我得逐條查看帳冊……”他故意蹙眉凝思,實則對于她提出的說法頗感新鮮有趣。

“穆清哥哥!”她用力捧住他臉頰,與他對視,“我查過了,這已經是藥材成本。”

柳穆清看着她,露出笑意,對于她如此用心相勸,心中感到十分受用,當即搭着她的話回應:“寶包,多虧你告訴我,這樣算起來的确太不合算,以後我還是三餐定時,這些藥拿去賣給外人比較妥當。”

“可不是嗎,你知道就好。”為何他恍然大悟的模樣,在月光下看來如此可愛?鳳寶寶輕輕撫着他的臉。

“寶包,以後我讓新兒每日将三餐內容寫下,晚上拿給你看,這樣可好?”他主動提議。

她輕輕應着,主動捧起他的臉,往唇上一親。

“寶包。”他低頭輕啄她一口,發出清脆聲音。

“穆清哥哥。”她笑着,也學着清脆啄了一下他的唇。

“寶包。”

“穆清哥哥。”

兩人深吻,鳳寶寶将手伸進他衣服裏,正欲剝開時,忽感柳穆清身體一個輕顫。

“怎麽了?”她忙問。

柳穆清眼神微微閃動,臉色流露一陣慌張尴尬,卻又很快隐去,只是低聲道:“咱們回房吧,我忽然有點餓了。”

“太好了,我讓廚房準備吃的。”

兩人手牽手,一前一後走出石洞,離開前,柳穆清眼睛餘光掃了一下旁邊假山,耳朵發紅迅速離開。

半晌,假山後方傳來談話聲。

“哎,你說清兒怎麽回事,我都快把假山給推倒了,他才驚覺有人。”

“他哪裏想得到咱們老早就在這後頭了。”

月光下,柳月家家主夫婦從假山後方走出來。

“難怪安和說這兩人愈來愈肉麻,一個拚命喊寶包,另一個開口必喊哥哥。”他簡直要頭皮發麻了。

“聽起來,鳳家丫頭确實聰慧,一會兒鬧說自己也不吃,一會兒又搬出銀兩仔細計算,這是動之以情、說之以理,高招啊。”柳月家家主不理會他的抱怨,卻對鳳寶寶的做法極為贊賞。

“看來清兒被吃得死死的。”他誇張地嘆口氣。

“這樣也好。他這不按時吃飯的毛病,總得有人治治。”

“也是。清兒被她親熱喊着哥哥,什麽都樂意吃下肚了。”他笑着,忽拉着身邊人問:“仔細一想,我年紀也比你大,怎麽沒聽你喊我哥哥?”

“又在胡說。”家主忍不住橫他一眼,月光下,見他俊美一如初見,不由得湧起無限柔情。

“想想,我們當年相識時,你約莫是清兒現在的歲數,而我則是寶寶的歲數。”

“是啊,當年你才十九歲,第一次見面就對我一見鐘情。”

家主罵道:“又在搬弄是非!當年初相識,明明恨得對方牙癢癢。”

“非也。”他轉身正視着她,“在我心中,并非如此。”

“那又是如何?”

他認真回道:“我們兩個是一見鐘情、一拍即合、一試上瘾。”

家主眼波流轉,沒否認,卻又眼尾一揚,故作兇狠罵道:“此為柳月家最高機密,切莫洩漏出去。況且,你說漏了一句。”

“哪句?還請家主賜教。”他滿眼笑意。

“一見鐘情、一拍即合、一試上瘾,還得一生一世才行。”她牽起他的手。

“柳月家最高機密,果然深得我心。”他朝她手背吻了一下。

花前月下,一前一後兩對美眷,一生一世雙雙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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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8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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