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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子紋 -【我在唐朝等嫁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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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5: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子紋 - 我在唐朝等嫁人

樸實的陶俑透著濕意,淚水濺在上頭,
他以血肉為念,只求她一生安穩,求來生一世情長……

葉綿是真沒想到啊,居然能在穿越後見到不停出現在夢中的男人,
雖說並非她想像中的浪漫相遇,但能夠美救英雄也算不錯了,
可惜快樂的時光很短暫,他最終為了她的安危不告而別,
不過離開前他很有誠意地送上金銀珠寶……她就當作是聘禮啦!
後來她隨弟弟前往雲州,期待著與他重逢的那天,
而他從不讓她失望,不僅找到親生父母一躍成為侯府世子,
還憑借自身實力在軍中站穩腳步,受同袍尊敬,
可當兩人終于見面,並想著從此幸福美滿一輩子時,
一向沒啥往來的便宜表姊突然出現,還說她會讓他痛苦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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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困擾已久的夢境

耳邊傳來模糊聲響,她躺在滿是財寶的棺椁之中,感受著有人穿過她的身軀,站在一旁久久不動,接著伸手將一只陶俑放入棺中。

一片金光閃耀中,樸實的灰色陶俑醒目突兀,她的心微動,伸手觸碰卻落空,偏偏奇異的察覺到濕意,那是他的淚濺在陶俑之上——

明旌飛揚,發引送葬,墓穴滿是冥器陪葬,他親手在墓穴前種下一株桃花樹。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月落星沈,生老病死本是常態,但總莫名的扯碎人的心腸。

耳邊再次傳來模糊聲響,她越想聽清卻越聽不清。

一抹魂魄飄蕩,她透過他的眼睛看他征戰沙場,渾身浴血,無數次九死一生,立下汗馬功勞,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迎向太平盛年。

他造橋鋪路,衆人景仰,她卻獨獨看不清他的臉,直到那日墓前種下的桃花已開,花瓣隨風飄落,墓前滿是幡旗豎立,隨風輕揚。

重開墓穴石門,一片白幕中,他盤坐于墓前,一道銀牌寫上名姓,咬指血點之,招幡起咒。

這場功德足足三天三夜,不論何人相勸,他不吃不喝,最終吐了一口鮮血,直到他倒下那一刻,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明明是令人畏懼的死亡,他俊秀的五官卻帶著淡淡的愉悅,似乎早已期待今日許久……

隂雲密布,狂風肅殺,她化爲一道虛影,輕柔的抱住他的身體,而他那雙死寂的眼眸終于倒映出她的身影。

恍惚之間,她終于能聽得真切——

以一身血肉爲念,助天下太平,不求功名,不爲留名,違反天道,只求你一生安穩,求來生一世情長。

魂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這是招魂!

葉綿掙紮著從夢中清醒,大口喘氣,手壓著自己的胸口,臉上似乎還有濕意,她努力讓自己恢複冷靜。

她的先天性心髒病在小時候雖已開刀治療獲得最大的改善,但是這幾年在激動時依然會心悸、冒冷汗,她喘著氣,坐在床上揉著自己的胸口。

她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作這些光怪陸離的夢,偏偏她越想看清越看不清,夢境如同一張大網將她緊緊困住,她逃無可逃……但也或許她並不想逃……

葉綿始終認爲修養得以靠後天養成,就如同她明明是個急性子,但知道激動會令自己身子不舒服後,她便很少發脾氣。

與她相處過的人總覺得她溫柔,事實不過是長時間的病痛讓她比旁人更明白活著便該是件謝天謝地的事。關于未來,她抱持著老天自有安排的隨興,好好活著便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

她的親緣淡薄,父母早早過世,唯一慶幸的是他們給她留下一大筆遺産,讓她得以有個安穩的生活。

她循規蹈矩地成爲大多數人眼中的好孩子、好學生,等到順利考上大學,念了人類學系之後,她的日子在看似無趣的平淡中添了抹新的色彩,然後很快又回歸平淡。

夢中的男人長得極好,身材高壯,英勇威武,她習慣跟遇上的每個男人比較,最後她爽快的接受自己此生注定要孤家寡人的事實,至于罪魁禍首自然是夢中的男人,可她就算想找人家負責都無法……

「發什麼呆?你是昨天打工到三更半夜還是看電腦看到天亮?」

聽到身邊的調侃,葉綿這才回過神,一個轉頭就見自己班上那位平時在工地不修邊幅的班代,今日竟然一身西裝筆挺,人模人樣。

葉綿昨夜因爲夢境而不安穩,精神欠佳,語調懶懶,「昨天沒班。」

班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那就是看電腦看整夜了。」

與葉綿熟悉的人都知道,她通常不是在看網路小說就是在打工,明明繼承的遺産足夠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她就喜歡賺錢,最大的愛好便是看存款簿裏的數字不停往上漲。

「大姊,算我求你了。」班代看著葉綿一副站著似乎都能睡過去的樣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今天這差事可是我特別爲你爭取的,別人想求還求不來。你做得好了,不僅教授會加分,還可能有獎學金拿,所以拜托你招呼人時別再走神或打哈欠。」

這學期人類學系的大事之一,便是來自外國的考古學者到校參訪,前三日學者都在校園辦講座,遇上第一個假日,校方便安排幾個在校生陪同他們四處參觀。

既是人類學系,第一站選的自然是故宮博物院。

葉綿一個嬌滴滴的漂亮女生,當初跌破衆人眼鏡選擇了人類學系,爲了考古常在工地穿梭,弄得自己渾身泥也絲毫不以爲意。

幾年下來,同學們都知道葉綿其實並不是特別喜歡這個科系,她唯一感興趣的只有出去挖古物的時候,除此之外,其他學科的分數實在是一言難盡。

爲了葉綿岌岌可危的分數,身爲學生會副會長的班代在這次學者參訪陪同者的名單中,硬是把葉綿的名字添上,誰叫他女友是葉綿的好閨蜜,爲了對自己的女友有所交代,他這次算是濫用權力了。

一群學者、教授興致勃勃地在故宮看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才戀戀不舍的先去用餐,等用完下午再繼續逛。

「喔。」葉綿壓下打哈欠的沖動,懶懶地應了一聲。

班代覺得自己真是爲這個不著調的同學操碎了心,若是明年能順利畢業,她真該好好感謝自己爲她盡心盡力。

學者在學校的執行長和教授作陪下前去用餐,幾個學生得空可以四處逛。

「我聽教授說,下學期畢業前要去陝西交流做田野調查,有沒有興趣?」

聞言,葉綿彷佛下一刻就要閉上的眼睛突然一睜。

「可是成績沒達標,你想去也去不成。」一句話如冰水般毫不留情由她的頭頂淋下。

葉綿丟給班代一個哀怨的眼神。

「活該,誰叫你明明不喜歡考古硬要來讀。」班代可一點都不同情她,「就我看來,你愛賺錢去讀商就挺好,不然讀語文類也成,畢竟你愛看網路小說,文筆也不差,說不定能寫出些東西,成爲大文豪。」

對班代的疑問,葉綿無法回答,她確實不喜歡考古,她唯一熱衷的是挖掘古物。

那纏著她的夢成了難除的心魔,縱使明白希望渺茫,她心中還是盼著有一日有緣能得見,讓她得以解脫這漫長的夢。

「班代,幫我想想辦法,那我就在嬌嬌面前幫你多美言幾句。」葉綿跟在邁步走開的班代身後說道。

班代的女友叫李孟嬌,與葉綿是高中同學,在高中一次晚自習回家的路上遇到混混騒擾,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巧葉綿經過,出手將混混打跑。

從此之後,李孟嬌不單視葉綿爲知己,更是葉綿的小迷妹,在她面前說什麼都成,就是不能說葉綿一句不好。

班代爲此心塞至今,這對閨蜜的名字一個嬌一個綿,偏偏李孟嬌一點都不嬌,葉綿一點都不綿,骨子裏都是霸道的性子。

「你臉皮還真厚。」班代早料到葉綿肯定會死皮賴臉地求跟隨,倒也果斷的指了條明路,「今早有看到副校長吧?」

葉綿點頭。

「這事就是副校長提的。」班代給了個內部消息,「你下午好好表現,給副校長留個好印象。」

葉綿揉了揉自己的臉頰,露出一抹甜笑。「明白。」

班代見她變臉,頓覺一陣惡寒,這副乖巧柔弱可愛的模樣只能騙騙外人,葉綿練了多年氣功和八段錦,若遇事動起手來,他一個大男人都得靠邊站,不過葉綿身手再好,身體始終是硬傷,不能太過激動。

「你也知道去田野采風不輕松,你確定沒問題?」

「行!」葉綿說得豪氣萬千,「注意點就行。」

「你說行就行。」班代打量了下她,「這次我會替你爭取,但你身子不好,還是得找個人照顧比較好。」

葉綿壓根不認爲自己需要人照料,不過她一看班代的神情,立刻會意,「你要我找嬌嬌一起去啊?」

班代也沒有隱瞞心思,葉綿去了,他女友也可以跟著順便去觀光,想想自己田野調查之余還能帶上女友,虐死班上一票單身狗,他的嘴角就忍不住直往上揚。

葉綿不由啧了一聲,「瞧你這一副春心蕩漾的嘴臉。」

班代連忙神情一正,「胡說八道什麼,總之你趕緊抱個佛腳,做做功課,下午好好表現。」

班代轉身走人,葉綿跟在他的身後,眼角余光像是看到了什麼,腳步突然停在一個展廳門口,她轉頭看過去,與展廳正中的仕女陶俑相望,心跳似有一瞬間停住。

這是唐朝文物特展,她心頭微動,想起那滿穴的冥器有陶俑、陶馬……她不由自主的靠近,最終站定在櫥窗前。

班代跟了過去,他沒有察覺她的異狀,打趣道:「怎麼?看著她想到什麼了?」

葉綿頓了一下才開口反問:「我……該想到什麼?」

這句話她似在問身後的班代又似在問自己,更多的或許是在問櫥窗裏的仕女陶俑。

故宮此次出展的唐代文物有大批佛、道教千年難得一見的珍寶,其中不乏唐代皇室所用的金器銀器和三彩俑。

玻璃窗內的仕女陶俑作站立狀,雲髻高聳,身材豐腴,反應了唐代對女性的審美,這個陶俑與她夢中的陶俑極爲相似……她突然一陣心悸,輕捂著胸口。

班代這次注意到了葉綿的不對勁,露出緊張的神色,「你怎麼了?」

葉綿緩緩的吸了口氣又呼出,直到那莫名的不適感消失,這才開口,「沒事,只是突然覺得有點悶。」

「出去透透氣。」班代忙不疊退了好幾步,「若你有個萬一,我可不好交代。」

看他像是躲瘟神似的樣子,葉綿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我就算現在死了,也不會訛到你頭上。」

「呸呸呸!別胡說八道。」班代皺眉。

「人生自古誰無死。」葉綿對生死向來看得開,「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利祿,也沒想名留青史,只求能死而無憾就好。」

班代聽不下去,把人往外拽,「別總把死挂嘴上,越說越離譜,跟我出去透透氣。」

「我已經說了,沒事。」葉綿轉過頭,看到展廳門口對著班代揮手的人,「有人找你,快去吧。」

「你確定你——」

「我確定,別婆婆媽媽的。」葉綿直接打斷他的話,「是不是要我打電話給嬌嬌才能請你走?」

「算我怕了你!」班代沒好氣的說:「不打擾你了,不過你給我注意時間,別到了集合時間還不見人。」

「知道了!」葉綿的口氣有了一絲不耐煩。

班代的身影一消失,葉綿臉上的戲谑也跟著不見,她揉著自己的胸口,目光依然直直盯著陶俑。

「小姑娘,喜歡這個陶俑嗎?」

小姑娘?葉綿的心思微動,下意識退了一步,楞楞地轉頭,身旁不知何時靠近了人,等看清來人的長相,她原就不好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那是個頭發灰白,有些年紀的老人家,幹瘦卻健朗的模樣帶著幾分仙風道骨,一身裝扮卻與現代格格不入,但他卻一臉自在。

似乎並未察覺葉綿神情有異,他繼續說道:「真是奇了怪了,冥器居然被當成稀世珍寶供著,這時代還真是特別。」

葉綿腦子一陣渾沌,下意識回道:「縱是冥器又如何?它很美。」

她口中的美並非指外觀,更多是這些陪葬品背後往往包含著在世者對往生者的情感,包括不舍、關懷與深愛。

老人家對上她的目光,目光帶著意味不明的深意,「千年來,無論朝代如何變遷,皆有各自的喪葬禮俗,今代喪葬燒紙紮品,名爲燒祭,生者相信經由焚燒可以讓亡者在另一個世界得到陪葬之物,得以在另一個世界得到安穩。」

莫名的,葉綿的腦中突然浮現了夢中她的死亡,還有那場喪禮……

「魂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她彷佛回到夢中,見到那日偉岸的男子盤坐于七星燈下。

這裏明明沒有風,她卻覺得絲絲涼意輕撫而過,她的思緒飄遠,隱約間似乎聽到自己的聲音低喃。「我等你,不問歸期,允你一世長情,待君歸來,盡未了情緣……」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櫥窗內的陶俑,原本不安的心奇異的沈靜下來,她似乎看到一抹白色霧氣自櫥窗前一晃而過,速度快得令她以爲只是錯覺。

她心中莫名升起期待,只是她又在期待什麼?

突然之間警鈴聲大作,葉綿眼前一暗,耳邊響起此起彼落的尖叫聲,一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只剩緊急出口的照明燈。

「葉綿!」

葉綿似乎聽到了班代的叫喚,她想回應,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她捂著胸口,一陣熟悉的窒息感襲來,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她已經多年沒有發病了,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她的腳不知被什麼絆了下,整個人往前一摔,原以爲的疼痛沒有到來,反而覺得自己身子一輕,飄了起來,四面籠罩著霧氣,她整個人就在霧裏。

她又回到了自小糾纏自己的夢裏,混沌的意識中,感覺到似乎有只手放在頭頂,巨大的手掌溫暖又有力,她在霧氣之中閉上眼睛,沈沈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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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姊弟倆相依爲命

「舍得回來了?」

一片黑暗中,突然傳來隂恻恻的聲音,把偷偷摸摸溜進門的葉謹嚇了一跳。

屋內的陶豆燈被點起,出現在微光下的秀麗容貌瞬間使得簡陋的屋舍都耀眼了起來。

葉謹不由撇嘴,不得不說他姊姊這相貌,十裏八村內還真找不到可以比肩之人,只不過現下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他心虛地擡手摸了下鼻子,粗著聲音先發製人,「葉綿,你是有毛病不成,三更半夜不睡覺,一聲不吭的坐在這,差點把我嚇出好歹來。」

葉綿起身將陶豆燈放在桌上,一聲不吭,迳自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葉謹對上雙胞胎姊姊的目光,越發心虛,手腳都不知何處安放,偏偏外頭還不恰巧的傳來狼嚎,他不由在心中低咒了聲。

此處乃鳳翔縣青溪鎮外的桃花村,之所以叫桃花村,是因爲村中有幾株據說已有百年的桃花樹,桃花村位于八相山的東面山腳下,連同桃花村在內,附近還有槐水村、大相村、小相村。

鳳翔縣産陶,八相山南面便有窯場,是爲孟窯,幾個村落數百余戶人家,大部分都在窯場內工作,以製陶爲生。

孟窯所製陶器以民生用品爲大宗,舉凡盛水的陶罐、盤子到品酒的角杯都有,平時也會製造代替真人的冥器。

孟窯是京城三大商戶孟家所有,位在孟窯周遭的村民只要肯幹活,不怕高熱,都能在孟窯找到養家活口的生計,安穩過一生,說句青溪鎮大半人口都是靠孟窯養活的也不爲過。

時至今日,還有講究的人家每逢佳節准備東西替京城孟家祈福,期盼孟家順遂,大夥的日子也才能平順安康。

安穩的生活使得人人皆視在窯場幹活爲正經活計,葉家二房的葉謹雖說長得相貌堂堂,但以打獵爲生,在衆人眼中就算是個不務正業之徒。

村中老者在桃花村下納涼,閑話家常時,看到葉謹捎著弓來去總不免覺得可惜。

葉謹的爹葉晉生有一身製陶的好手藝,年紀輕輕就是十裏八村出了名的匠人,燒製的陶器少有失敗,孟家在京城行杠生意的管事每每遇到顯赫人家要冥器、陶俑,都指名要葉晉生燒製。

葉晉生在窯場受人敬重,當年還一舉得了對龍鳳胎,令衆人欣羨。

雖說龍鳳胎的姊姊葉綿出生時便帶著先天的病症,連哭都沒聲音,村子裏的赤腳大夫和鎮上回春堂最高明的大夫全來看過,皆說這小姑娘活不了,好在最後小姑娘硬是挺了過來。

小丫頭自小帶著心疾的毛病,照料起來得多多費心,也多虧了她會投胎,挑了個有本事的親爹,不然縱使活下來也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得起的。

至于同胎所出的葉謹與體弱的姊姊不同,天生皮實,少有頭痛發熱的時候,小小一個人兒整日只知上竄下跳,舞刀弄棍,葉晉生夫妻因爲要照顧葉綿,對葉謹就有點放養模式,反正小子身子好,照料起來也省心。

葉謹小小年紀,好脾氣又疼娃兒的葉晉生就給兒子尋了個師父,這人姓王,孤家寡人一個,早年因傷了右臂,自軍中返回桃花村落戶。

王師父脾氣古怪,雖有大把力氣,但他不像大多數的村民一般進窯場找活計,而是以在八相山中狩獵爲生。

王師父的說法是八相山綿延不絕,接連數州,山中野物多,他不過孤身一粗人,一人吃飯全家飽,不求安穩只愛自在。

葉謹跟著王師父學功夫,自然深受師父影響,王師父死時,葉謹替他送終,更在他爹娘過世之後小小年紀就靠著打獵爲生,如今葉綿開口要他不上山等于斷了養家糊口之路,這是萬萬不成。

所以縱使這幾日深山有狼迹,村長還特地上門叮囑他這幾日別上山,以免遇險,他嘴上雖應承,但轉身就把承諾抛到腦後,一大清早趁葉綿不注意溜出家門,進山打獵。

他盤算著只要打到獵物,以葉綿這個小財迷的性子,縱使氣惱最終也不會追究,可惜他今日運氣不好,空手而回。

「別瞧了,再瞧我頭上也生不出朵花來。」葉謹忙了一日,空手而返,忍不住惱火起來,雙手一攤耍起了無賴,「今日上山,別說狼了,連只活物都瞧不見,你們這一個個的未免太大驚小怪。」

葉綿聞言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他的額頭。

葉謹嘶了一聲,連忙躲開,嘴上喳呼,「葉綿,你別動手動腳,不然對你不客氣!」

「你想怎麼對我不客氣?」葉綿一眼看穿這個雙胞胎弟弟是只紙老虎。「要打一架?」

「你這死丫頭……」

她不客氣的踢了他一腳,「叫誰呢?叫姊姊。」

「你這副樣子,像哪門子的姊姊。」葉謹瞪著她。

這死丫頭在外人面前老端著一副知書達禮的乖巧模樣,關上門來卻是張牙舞爪,脾氣壞得很。

「你先當個好弟弟,自然就會有個好姊姊。」

葉謹差點被她給氣笑了。「無理取鬧,懶得跟你扯皮。」

「站住。」她叫住已經要退到門外的葉謹,「去竈房。」

「做什麼?」他一臉防備。

「放心,我膽子小,怕見官,所以縱使你人嫌狗不理,我也不至于拿刀剁了你。」

「瞧你這張嘴,就是吐不出句好聽話,令人憎惡。」葉謹嘴上咕哝,卻也聽話的拿起陶豆燈,沒好氣的跟她走進竈房。

「巧了,看來咱們還真是相看兩相厭。」葉綿也不客氣的反擊。

進了竈房,空氣中還飄著葯味,葉謹皺眉,就知道沒好事,這是拐了個方向來教訓他。葉綿拿開竈上陶鍋上頭蓋著的木片,瞬間葯味更加濃重,直沖鼻頭,葉謹立刻退了一大步。

葉綿身子不好,自小就是個葯罐子,三天兩頭喝葯是尋常,他自小印象最多的就是她被爹娘哄著喝葯的畫面。

小時候他還有一段時間挺羨慕葉綿喝葯後都能得一塊糖,他因此蠢得在大冬日跑到桃花村外的桃花溪玩水,弄得自己染上風寒,等喝了幾日苦兮兮的葯後,至此別說羨慕了,他反倒打從心裏可憐葉綿,那葯還真不是人喝的,虧她能當喝水似的喝下肚。

他身子壯,鮮少有個頭疼腦熱,偏偏這一年不走運,他因意外傷了腿,跟著葉綿過上了三天兩頭喝葯的苦日子,如今他覺得人已大好,無須再喝葯,但葉綿卻自有定見。

「葉綿,現在都什麼時辰了。」葉謹裝傻,一邊輕斥一聲邊往竈房門口退去,「快把你自個兒的葯給喝了。」

「站住,我的葯早喝了。」葉綿瞪了他一眼,手腳俐落的從葯罐子倒出一大碗漆黑葯汁,「這是你的份,過來喝了。」

葉謹的五官立刻糾結。

葉綿視而不見,端著大碗遞到他面前,「別苦著臉,男子漢大丈夫一口氣喝了。」

葉謹向來膽大,獨獨就怕喝苦兮兮的葯,現下天天喝葯,真心覺得日子快過不下去。「我已經好了。」他硬是不接過來,反而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葉綿看了他一眼,還真別說,小夥子自小就在山裏、水裏跑,身材壯碩,這麼結實的身子看來挺養眼,這之中她可出了不少功勞。

她對吃食不小氣,縱使在最苦的時候她也想盡一切辦法弄吃的,未曾讓葉謹餓過肚子,這才將弟弟給養得人高馬大。

「少廢話。」葉綿看著身強體壯的弟弟心中無限自得,臉上卻擺出一副嫌棄的神情,「你不是大夫,是否痊癒不是你說了算。快別磨蹭,葯涼了之後會更苦。」

葉謹百般不願的接過手,轉個身卻又放到了一旁。

「葉謹,你——」

「先別火,我先晾涼。」葉謹啧了一聲,「以前爹要你喝葯,你一會兒說燙,一會兒說空腹不宜喝葯,你瞧,我在山上跑了一天,現下肚子正餓著,我先弄點東西填填肚子,你回房去。」

嘴上說得言之鑿鑿,但葉謹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趁葉綿不注意將葯給倒了。

葉綿身爲資深葯罐子,自小因爲不想喝葯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一眼便看穿他的盤算,對他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放心,姊姊疼你,早給你備著了。」

她伸出手又去掀另一個鍋蓋,露出溫在竈上的雞湯。

葉謹的眼睛睜了睜,「這是哪來的?」

家中的肉食大多靠他狩獵而來,平時有余裕還能賣到鎮上去,但入冬後山上的獵物少了,收獲不佳,別說拿去賣,連自家都沒得吃。

今日他在山上多待了些時候,原本也是想好歹捉只野雞回來給葉綿補補身子,可惜空手而歸,沒料到回到家已經有雞湯。

「胖寶送來的。」

胖寶是葉家三房的麼子,三房的嬸娘跟他們二房向來不對盤,分家之後更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竟然會給他們送雞湯?

「是大伯母做的。」看出葉謹心中狐疑,葉綿解釋,「讓胖寶來跑個腿。」

聽到這個,葉謹這才點了下頭,葉家大房自爹娘因意外過世之後對他們多有照顧,若是大房送的便合理。

「前些日子我上山尋的野蜂蜜可還有?」所謂人情往來,不外如是,葉謹自小沒了爹娘,卻在葉綿的教導之下更能橫量輕重,「給大伯母他們送點過去。」

葉綿嘴角一揚,「我今天已經送過去了。」

葉謹聞言,放下了心,人情往來這一方面,葉綿向來比他周全,也因爲她這性子,兩姊弟就算失去父母,葉綿又拖著病體,依然能把日子過好。

如今他雖不像旁人安分的去窯場幹活,但在桃花村提起他們姊弟倒也沒幾個人說閑話,大多會說上一句:日子過得不容易,但都懂事。

葉謹隨口問了句,「你喝了嗎?」

「大伯母自然不會虧待我,這是特別給你留的,快喝,喝完就喝葯。」

最終話題又繞回苦葯上頭,葉謹翻了個白眼,無奈之余只能先將雞湯喝了。

在葉綿的目光下,他認命的端起葯碗,喝之前還忍不住咕哝,「我紅光滿面,身強力壯,再補下去你也不怕物極必反,把我補得外強中幹。」

葉綿被他氣笑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句心裏話,若身子差點能換你這陣子乖乖待在家裏,我還謝天謝地。」

說到底,她就是對葉謹偷溜上山感到不快,這小子越大越陽奉隂違。葉謹撇嘴,帶著赴死似的神情將葯汁一口喝光。

「瞧你,還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不過一點苦就受不住,實在不如我一個小女子。」

「少說幾句。」葉謹皺著臉想找糖吃,又怕再被取笑。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小時候真是瘋了,才會被這個黑心的姊姊洗腦,以爲自己真的是在娘胎時把她的營養給搶了,導致她身子不好,這輩子就要護著她、讓著她,他一直護著、讓著,最後就變成這樣的局面。

葉綿不以爲然的掃他一眼,「要我少說幾句也不是不成,開春前你就安分點,別再上山了。」

「這事兒沒得商量。」葉謹想也不想的拒絕,這才入冬,離開春還有好幾個月。

葉綿自小身子不好,家中的關注大多都在她身上,但他從未嫉妒,因爲葉綿自小懂事得不像個孩子,只要她有的總會有他一份。

在微亮的燭光之中看著嬌弱的葉綿,他不由想起爹娘死後鬧分家的景象,當時他還年幼,只覺害怕,懵懵懂懂的看著事情發生,縱使有祖母和大伯一家照拂,但若沒有葉綿在一旁撐著,他不可能自由自在的活到今日。

自立門戶之初,葉綿便跟著村中的赤腳大夫黃叔學認葯,用著瘦弱的身子進山采草葯,然後變賣得銀兩,從火都不太會燒到今日燒得一手好菜,將他養得身強體健。

日子一點點過得好,外人看他們姊弟皆說是苦盡甘來,但他心知肚明,如今家中的好光景並非從天而降,而是靠著葉綿一點一滴咬牙打拼而來。

如今他大了,憑著力氣和身手靈活山上、河裏的跑,終于不再只能依靠葉綿,可以給家裏添進項,葉綿也終于無須爲了生計三天兩頭的辛苦上山采葯。

他原本已有定見,年紀一到就去從軍,像師父一樣投身沙場,到時給他姊姊掙一個榮華富貴,誰想就在這時出了意外……

思緒因爲遠處突然響起的狼嚎而中斷,葉謹下意識縮了下脖子,暗暗瞥了葉綿一眼。

此時葉綿的視線不在他身上,而是看著外頭的一片漆黑,難得沒有出聲指責。

這樣的沈默更令人難受,葉謹的聲音陡然一低,「你放心吧,有狼也不怕,以我的功夫和能耐,對上也能全身而退。」

葉綿依然沒有看他,亦沒有答腔。

他們從村中耆老口中得知八相山裏有狼,只不過是居住在深山,未曾靠近人煙之處,桃花村百年來也未曾見過狼群下山。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鳳翔縣富裕,生活在此的百姓安居樂業,但南方連年旱災,北方也有雪荒,百姓流離失所,皆湧向平靜富裕的鳳翔縣,如今鳳翔縣不單有流民、乞兒的問題,深山裏的生態似乎也因多變的氣候悄然改變。

百年來未曾見過狼群下山搶食,不代表百年後不會。

「你就別再多想了,縱使遇上狼也不怕,你從黃叔那裏拿來的葯針我都帶在身上,再加上我的身手,定能安全無虞。」

「我知道你有能耐。」葉綿轉頭看著那與自己有幾分神似的五官,「但我信不過你如今這雙連稚兒都可能跑不過的腿。」

葉謹原本還算得意的臉因爲這話而浮現隂郁,他抿唇看著葉綿秀氣的臉龐,還真是知道他哪裏痛就往哪裏踩。

腿傷就是他的心病,因爲腿廢了,等于絕了他想征戰沙場,替姊姊爭榮華富貴的夢,他已經極力不去思索,偏偏她總是提醒。

「葉綿。」他的聲音猛然一低,「你別以爲你是我姊姊,我就不敢對你動手。」

他的隂沈葉綿不以爲意,她帶著先天的心疾,能在這個時代活下來已是蒼天恩澤,所以她看淡人世變化,一心想做的不過就是珍惜當下。

葉謹傷了腿比她自己受傷更令她難受,只是在葉謹的面前,她從不曾露出一絲遺憾或不舍,因爲心知肚明這個弟弟已經大受打擊,她不能再讓他面對自己的難過。

「你倒是動我一根頭發試試。」葉綿淡淡一笑,雲淡風輕的開口,「別忘了,你小時候還靠我護著,若真動起手來,我未必會是你的手下敗將。」

葉謹瞬間回憶起以前被大孩子欺負,總回家找葉綿替自己出頭的黑曆史。

葉綿小時候身子不好,長得特別嬌小,偏偏腦子特別好,一點都不像個娃兒,總是能替受欺負的葉謹討回公道,至今葉綿在同年齡的孩子中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過,葉謹根本不想回憶起那個遇事就哭得鼻涕眼淚齊飛的自己,「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就只會拿以前說項。」

「是啊!我現下也只能拿以前的事兒來說,如今你是男子漢大丈夫,長得高又壯,風水輪流轉,換我得靠你護著。」葉綿露出泓然慾泣的樣子,「但你總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兒,你的腿傷了不假,但好好養著將來興許能恢複,就算恢複不了至少你還活著,偏偏你硬要強撐。」

葉謹見狀不由覺得牙酸,他姊姊就是個戲精,給一棍子再給一顆糖,弄得他拿她一丁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的命苦啊,爹娘走了,如今身邊就只剩你一人,你若沒命,靠我這身子八成也活不了,既然如此,從此爾後我不管你,你要上山我就跟著你,遇上了危險也不怕,咱們兩姊弟大不了一起死。」

「你……你當你在唱大戲不成?」葉謹一時語塞,最後郵道:「別一口一個死不死的,無理取鬧。」

「是啊!我就無理取鬧,你受不了也得受著,誰叫我是你姊姊。」

看到她真的快要哭了,葉謹頭一陣陣抽疼,平時嬌嬌柔柔的可人模樣,一旦發作起來就是個潑婦,不可理喻。

被她一攪和,他也不再糾結自己的腿,忍不住發牢騒,「葉綿,你真得改改你這性子,不然怕是這世上無一男子能受得住,此生夫君難尋。」

說別的都成,但說到夫君上頭,葉綿立刻神色一正,「你可別詛咒我,此生我定不愁嫁。」

葉綿這副身子今年已經十五,她至今想不明白爲什麼上一刻她明明還在故宮,再睜眼就成了個小娃娃,除了爹娘外,她還多了一個雙胞胎弟弟,只是心髒的毛病雷打不動的跟了她兩輩子。

她隱約感覺自己有此奇遇是上天冥冥中自有安排,她的到來興許是爲了一圓糾結了她兩輩子的夢,只是等了十五年,她的夢中人依然未現身,但她打定主意要等下去。

「你可行行好,要點臉。」葉謹皺眉,「這話若被外人聽去可如何是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何不好?」葉綿微揚起下巴,「我告訴你,我的夫君可是人中龍鳳,不單相貌堂堂還疼我如命。」

葉謹忍不住歎了長長一口氣,這十裏八村尋常人家的姑娘,在葉綿這個年紀大多開始說親,定下親事後再等兩年便能嫁人,可是這些村民大多靠著燒窯製陶養家活口,葉綿托生在這個需要靠勞力才能過上好日子的地方,縱使長得好,也被桃花村衆人誇贊孝順懂事,但卻無人上門說親。

葉謹明白,他們這是嫌棄葉綿身子弱。

他原以爲這會令葉綿難受,誰知葉綿壓根不放在心上,反而心有定見,每每提起親事,總說得彷佛明日她就能領個出類拔萃的姊夫回來似的。

葉謹怕自個兒被她的胡言亂語氣出好歹,索性不提親事,迳自說道:「這碗放著便成,等會兒我收拾。你快回房去,天寒地凍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子,以後入夜沒見我歸來就別等我,以免你染了風寒還要我伺候,給我找麻煩。」

說到底,姊弟倆是同類人,就算對彼此關心,說出來的話總是帶著刺。

葉綿自然明白葉謹沒說出口的關懷,活了兩輩子,她比任何人清楚她的身體若不好好養著,就是給旁人惹麻煩,所以也沒有再多說,交代要他安分點後就回房了。

直到回房將門掩上的那瞬間,她才輕輕一歎,允許自己臉上露出疲累與遺憾。

那場令她的弟弟失去健康雙腿的無妄之災,她至今想起依然又悔又惱。

靠著上輩子的養身方法,讓她得以平安活到今日,但她終究不是神,無法幫助至親避開災禍。

先是她的爹娘,出事那年她才七歲,爹娘去鎮裏辦年貨,回來時卻遇上山崩,當時一車子去辦年貨的人都失了性命,她咬牙在分家後帶著葉謹過生活,日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又遇葉謹傷了腿……

遠處傳來的狼嚎令她不由自主的將窗推開,寒風吹進溫暖的屋裏,她攏緊身上的衣物,想到葉謹無所畏懼的模樣,過去種種在她腦海裏打了個轉。

但她沒讓愁思盤踞太久,能活著便已是萬幸,只要人還在,其他便交給老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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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進山尋人

「綿綿,你在不?」

天氣冷,葉綿幾乎足不出戶,聽到門口揚起的聲音,拉緊身上的棉衣前去開門。

門外是個長得福泰的小姑娘,好脾氣的笑眯著眼,一看到她便晃晃手中的竹籃子。

葉綿見狀,露出笑容,「月妞兒,你怎麼突然來了?可別是瞞著大娘偷偷跑出門。」

「放心吧!今日我跟我哥來的。」小姑娘自在的邁步走進來,「今日桃花村村尾的劉家有喜,請了我娘來做喜宴,但我娘今日在鎮上還有場宴席要忙,就派我哥帶人過來,我跟來打打下手,順便來看看你。拿去,這是我娘交代給你的冬棗。」

宋曉月的娘親姓李,自小住在鎮上的青雀裏坊,十六歲那年嫁給青梅竹馬的宋大貴,如今人稱一聲宋大娘。

宋大娘與葉綿的娘在兩人未成親前就已有交情,葉綿的娘死了後,宋大娘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對葉綿兩姊弟多有照拂。

宋大貴是酒樓的掌勺,是鎮上出名的好手藝,宋大娘平時也接尋常人家喜喪事的宴席,宋家大哥、二哥也隨爹娘腳步,連帶唯一一個閨女宋曉月也燒得一手好菜,一家人生活富裕,長得福福泰泰。

「回去替我謝過大娘。」葉綿知道宋大娘的心意,也沒有矯情,將宋曉月手中的竹籃接了過來,「只是你來打下手,怎麼不在劉家席面上幫襯,這個時候跑來我這?」

村尾的劉家三媳婦生了兩個女兒後,這次終于如願生出個男丁,劉家歡天喜地之余也不忘請宋家來辦滿月酒,熱熱鬧鬧的,面子十足。

因爲是在大冬日辦宴,葉綿輕易不出門,所以今日劉家的喜宴她沒出席,只讓葉謹拿紅封去隨禮。

「已經忙得差不多了。」宋曉月沒承認自己是丟了手邊的活兒,特地跑來葉家,「別顧著說話,這棗子可好吃了,你快嘗嘗。」

宋曉月向來吃什麼都香,長得圓滾滾,最看不慣葉綿這骨瘦如柴的模樣,每次見面總想方設法的給她塞東西吃。

葉綿在宋曉月期待的眼神下咬了口甜棗。

宋曉月笑得眯起了眼,脫口說道:「真乖!」

葉綿忍不住失笑,她可比宋曉月還要大上兩歲,只不過因爲身子不好長得嬌小,看起來比宋曉月年幼。

「怎麼不見阿謹?」

葉綿臉上的笑容一滯,「阿謹……不在劉家嗎?」

宋曉月老實的搖頭,「沒見到他。」

葉綿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葉謹早早便出門上劉家隨禮,照理說他現在應該在劉家吃席面才對。

宋曉月倒沒多想,只是有些失望的說道:「我還以爲他在家,怎麼,他沒回來嗎?」

她幫著兄長備菜時便聽說葉謹來了,但等她開心的出來打招呼,才知道他隨了禮便走了,她這才一得空就跑到葉家來。

葉綿搖搖頭,自己居然被葉謹給擺了一道,不過想來也是,臭小子向來不喜熱鬧,這次卻主動說要去劉家祝賀,她早該知道當中有古怪。

看著外頭微隂的天,她歎了口氣。「他肯定上山去了。」

宋曉月聞言雙眼一亮,「阿謹上山了啊!現在山上可還有球果?松子酥可好吃了。」

宋曉月出身廚藝世家,對吃向來講究,尤其愛吃甜。

葉綿好笑的看著她,「時下已入冬,是否有球果我不知,我只知山上有狼。」

「狼?」宋曉月面露驚恐,「之前未曾聽聞八相山有狼啊。」

「原本確實如此,只是入冬後常在深夜聽聞狼嚎,無人知道狼群數量,但都盼著狼群能在山上獲得足夠的吃食,不然到時村民就危險了。」

宋曉月一臉擔憂,「這樣太危險了,要不是你姨母,你跟阿謹就能去謝夫子家住幾日了。」

葉綿的外祖父姓謝,單名一個陽字,在鎮上開了私塾,人稱謝夫子,膝下無子,只得了對雙胞胎女兒,長女謝如英,次女便是葉綿的娘親謝如雲。

這對雙胞胎姊妹未出閣前是聲名遠播,最後長女嫁給了頗有才氣的秀才楊均成,次女卻令衆人吃驚的看上了桃花村的葉工匠。

嫁進楊家的謝如英生下兩個兒子後又生了個閨女,可以說是兒女雙全,而謝如雲嫁給葉晉生後卻是過了許多年才生下一對龍鳳胎,雖說也算是兒女雙全,卻沒福氣陪孩子長大,年紀輕輕就死于非命。

宋曉月至今還偶爾會聽街坊提及謝夫子家的這對雙胞胎姊妹,每每提到葉綿的娘親都會道聲可惜。

她也曾好奇的問過娘親有關葉綿爹娘的事,她娘總說葉綿娘親良善,在世時活得特別通透,死去的葉大叔相貌堂堂、人高馬大,還特別疼媳婦,兩夫妻成親多年沒紅過臉,幸福無人能及。

至于住在同個裏坊裏的謝如英,明明住得近,她娘反而沒有多走動。

宋曉月雖被家裏養得天真,但也不是個傻子,看出謝如英自視甚高,當初楊均成娶了謝如英後就搬進謝家,一住多年,俨然把謝家當楊家。

當年成親時,謝如英一心想成爲官夫人,有诰命在身,沒料到以爲才高八鬥的楊均成到如今也只是縣令身邊的小小參事,在宋大娘看來,這楊家一門都是吸血蟲,就吸著謝家的血,沒本事又愛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子。

當初葉綿姊弟失去雙親,謝夫子接了兩個外孫回鎮上照顧了幾日,但謝如英這個當姨母的卻不夠大度,不願接納兩個娃兒,終日弄得家中吵鬧不休,逼得葉綿姊弟最終只能回到桃花村。

至此葉綿姊弟與姨母一家相處便有隔阙,若非必要,兩人輕易不會回謝家與楊家人打照面。

「放心,縱使狼群真的下山也不怕,你也不瞧瞧我家這圍牆,別說是野獸,尋常人也進不了。」

葉綿姊弟如今住的屋子可是王師父留下來的,王師父雖是粗人,但卻極有想法,他很早就想到如何防止野獸下山,所以把家裏經過幾次翻修,圍牆建得比起村裏其他人家都要高,造牆用的還是山上搬下來的石頭,特別結實。

他死時因爲沒親人,便將所有東西都留給葉謹,也因爲如此,才得以令他們姊弟有個安身之處。

宋曉月看著這圍牆,忍不住點了點頭,雖說是在村子裏,但這房子建得可比鎮上的氣派得多,鎮裏是熱鬧方便,但論居住環境,終究比不上桃花村來得舒適寬敞。

「這些東西你快收下,我先走一步,記得籃子底下還有塊五花肉,這天冷雖然能放,但還是早點做了好。」

「好。」知道宋曉月有事要忙,葉綿也沒有留人。「回去替我向大娘道謝,待天氣暖和些我再去看她。」

「知道了,你別送了,這天冷,你還是在屋子裏待著,門我會替你掩上。」宋曉月對她揮手,而後飛奔離去。

望著她的背影,葉綿忍不住失笑,將宋曉月送來的東西收拾好,准備等晚點再來生火燒飯。

以前爲了養活自己與葉謹,她去替黃叔采葯,待到葉謹大了能獨自上山後,她便留在家裏,偶爾只到山腳去采點野菜或撿柴,其他時間就替鎮上的書肆抄書,因緣際會下認識了在鎮上開酒樓的陶當家。

陶當家原在鎮上數一數二的悅來酒樓當家手下學藝,但師兄弟相爭,師父管不了,做主讓他出來自立門戶。

陶當家習得一手好菜,另開了家雲來酒樓,初時生意不好,葉綿便幫著出主意,讓酒樓支起了戲班子,短短半年的功夫,酒樓的生意越來越好,如今也是青溪鎮數得上名號的酒樓。

陶當家念及葉綿恩情,知道葉綿有才情,便讓她給戲本,好不好不論,就給她練練手,就算不用他也給銀子。

葉綿寫的是時下人最喜愛的兒女情長和英雄豪傑,初時還沒掌握技巧,這兩年倒是寫出了好東西,直接就被陶當家買下在戲臺上演出。

她一寫忘我,直到夕陽西下,門口響起聲音,她才回過神,看看時辰以爲是葉謹返家,卻沒料到門口站著的竟然是宋家大哥。

宋大哥一看見葉綿出來便露出腼腆的笑,「不好意思,妹子,我來接月妞兒。」

葉綿心下一驚,「月妞兒早走了。」

「走了?」宋大哥不解的搔了搔頭,「可我沒看她回來。」

今日劉家有喜,他帶了人來辦宴,劉家人大多在孟窯幹活,家境殷實,特別大方,不單給銀錢爽快,宴席過後還特留了一桌酒菜給他們這些辛苦辦席面的人吃了一頓。

因爲開心,宋大哥帶著人在劉家多待了些時候,要不是不想天黑趕夜路回去,現下他們還在劉家喝酒,等收拾好東西要啓程時,他才想起自己的妹子,以爲她是在葉家,所以才繞來接人。

宋大哥對著葉綿一個拱手,心裏著急得不得了,「這丫頭八成是躲懶,沒跟我說一聲就跑回家去了。打擾了妹子,我先回去瞧瞧。」

他在心中求天求地,希望他妹子是真回家去了,不然爹娘就這麼個閨女,平時護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有個萬一他也完了。

葉綿不安地看著宋大哥急急駕著驢車離去,細細一想才驚覺宋曉月的不對勁,想到她上門時的興高采烈,還有聽到葉謹不在時情緒就有些許轉變……

這傻姑娘該不會上山去找葉謹吧?

她猛然擡頭看向遠處綿延的山脈,一個自小在鎮上長大的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獨自往冬日大山而去,若途中遇上葉謹還好,若是沒有……她不敢想像後果。

無奈之余,她進屋去換身厚實的衣物,點上火把走向八相山。

她自小在八相山山腳長大,加上以前時常進山采葯,對山裏極爲熟悉,但冬日天黑得早,她便決定只在熟悉的山路上轉一圈,若找不到人就下山。

熟知八相山的人都知道,有條山徑是村民或獵戶常走的路,雖不好走,但只要照著痕迹走倒也不會迷路。

天色漸暗,山中本無人煙,葉綿能聽見的只有冬風吹拂的聲響和自己的喘息聲。

走了一段路後,圓月升空,只能靠著燃起的火把得到光亮,偏偏放眼望去不見葉謹或宋曉月的身影。

草木越茂盛,路也越不好走,葉綿只覺越來越冷,她停下腳步,看著前頭一片漆黑,思索著是該往前還是往回走。

就在她靜靜思索的當下,突然聞到空氣中除了火把燃燒的焦油味,還隱約有著淡淡的腥味,葉謹三天兩頭打野物回家,她對這股腥味並不陌生,這是血的味道。

她皺起眉頭,蹲下身子,仔細端詳地面,隱約可見有斑斑血迹,她握著火把的手一緊,抿著唇站起身。

她將火把高舉,環顧周圍,叫著宋曉月的名字。

若是野物受傷也就罷了,就怕是宋曉月出意外,她原不該再往前走,但因爲這些血迹,她沒忍住心中擔憂的往前加快腳步,只可惜視線所及依然不見任何人影。

直到無路可走,血迹消失在斜坡,她站在坡頂,坡下滿是巨大高聳的樹木,即便高舉火把依然看不真切。

葉綿朝著坡底喊了幾聲,但回應她的只有北風呼呼的聲響和寒冷,她心一橫,拿出腰間用來防身的葉片刀。

這把葉片刀看來小巧,但上頭塗了麻葯,若是被劃上一刀,只需些許時間就能被迷倒。她踉跄地走下斜坡,縱是再小心,還是狼狽的踉跄了幾次,直到不知絆到何物,不慎失了平衡,狠狠地摔在地上,但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原本只有風聲的四周傳來一陣悶哼。

葉綿驚覺自己跌在一個溫熱的身軀上,她連忙爬起來,顫抖的手緊握著火把,在火光的照射下看清倒臥之人。

一身黑衣,不是葉謹更不是宋曉月,他一動不動,是死了嗎?但方才她壓到他身上時,他還發出一聲悶哼啊。

她微吸了口氣,伸出腳輕輕地踢了下他,見到還是沒反應,她苦著一張臉,加重力道又踢了幾下。

終于,對方有了反應,艱難地翻過身瞪著她。

火把的光亮倒映在對方深如子夜的黑眸中,明明他眼中滿是憎惡,但葉綿此刻卻因激動而渾然不覺反感。

這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出現在她夢中無數次,四目相接的瞬間令她有些恍惚,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顧悔用盡力氣才得以翻身,奮力坐起,帶著厭惡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跌在他身上的嬌小女子,她眼中的狂喜令他原本被打擾的憤怒像突遇冰雪一般凝滯,但也只是一瞬,冰冷重回他的雙眸,隱在暗處的手握緊掌中的匕首。

葉綿忍不住向他靠近,卻在看著他眯起眼時楞楞地停下動作,夢中的他明明愛她極深,但如今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僅不含任何情感,甚至如同看死物一般。

瞬間,她明白她的夢中始終有他,但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個陌路人……她的唇顫了顫,心尖微痛,苦樂交雜,最終忽略他冰冷的眼神,將手中的火把揷在地上,擡手解開身上厚實的棉衣蹲到他身旁。

顧悔看她靠近,就在要舉起手中利器劃破她的咽喉時,她已將脫下的棉衣蓋到一身血汙的他身上,小心翼翼的將他裹住。

他流了很多血,身子已有些冰冷,她的棉衣還帶著她的體溫,這份陌生的溫暖令他握著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松。

葉綿看他臉色蒼白,嘴唇也不見血色,心頭一抽,連忙解開腰間的竹筒,她趕著上山尋人,身上除了一些水外並無任何療傷葯物,「先喝點水。」

因爲夢中的記憶,她絲毫不畏懼他一身血汙,將竹筒遞到他嘴邊。

顧悔緊閉著唇,不願接受她的善意,在火光之下,她臉上的擔憂清楚可見,他幾乎都要遺忘上次被人擔憂的感受……

「快喝。」她的聲音很軟,語氣也滿是哄慰,見他還是不動,索性將竹筒貼上他的唇,親自喂他。

顧悔想斥喝,但嘴才一開,竹筒裏的水便灌進了他的嘴裏,濕潤了他已不知幹渴多久的唇。

「喝慢些。」她細聲叮囑,「沒人跟你搶。」

顧悔在她的聲音之下,鬼使神差的喝下她喂的水,明明該是淡而無味,進了口中卻是無比甘甜。

顧悔在還不知事時便被賣爲奴,無父無母的一個漢人卻在東突厥長大,在奴隸堆中成長,活在一個個髒亂的帳篷中,本就微少的吃食還常被人強取豪奪。

他的主子是東突厥可汗的次子阿塞圖,阿塞圖是東突厥的第一勇士,豢養死士、奴隸無數,在阿塞圖的眼中,奴隸的地位比牲口還不如。

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成長,顧悔也學會爭強鬥狠,幼時力量太小,總讓自己身上舊傷未癒又添新傷,不論傷或病都只能靠自己熬著。

直到有一次他傷得重了,覺得自己八成活不了時,奴隸堆裏一個叫顧寬華的老奴看他可憐,便悄悄分了點糧食給他,而他的命也夠硬,竟真的靠著那一丁點窩窩頭活了下來。

顧寬華是個漢人,因犯了罪被壓在勇士府裏,他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也不多管閑事,當時卻出乎意料的出手相救。

他至今依然記得顧寬華說自己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給一個娃兒一口吃的,不過是爲了給來世積點福報。

顧悔的日子沒有未來,也不知未來,更不想所謂來世,他只對這份未曾有過的關懷心存感激,還曾暗暗發誓他日必報大恩,只可惜報恩不成,反而害得顧寬華因他而死。

顧寬華死在一個叫做達頭的東突厥人手裏,他掌管著勇士府裏所有奴隸,在勇士府作威作福,若有奴隸惹他不快,他手上的長鞭眨眼間便會毫不留情的甩上來。

顧悔自小長得眉清目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達頭的目光常在他身上打轉,那惡心的眼神直到此刻顧悔還記憶深刻。

他當時不過六、七歲,卻已看盡人情冷暖,他不是沒有見過漂亮的小姑娘和清秀的小童被男人欺辱,因此清楚達頭眼神中的意思,而他至死也不願意成爲玩物。

他自知力量微弱,對上達頭無法自保,所以總是躲著,可有一日雨夜,達頭喝了酒竟直接找上他,不顧他的掙紮要從奴隸帳裏將他拖走。

衆多奴隸在旁冷眼旁觀,最後是顧寬華沖上前試圖阻止,他還記得那個老奴卑微的替他求情,想讓達頭高擡貴手。

因爲顧寬華挺身而出,令顧悔尋到機會逃離達頭的掌握,只是他暫且逃過一劫,敗了達頭興致的顧寬華卻被達頭活活打死。

一個奴隸,一條賤命,顧寬華死了除了在顧悔的心中留下傷痕外,在奴隸堆中不起一絲漣漪。

得知顧寬華死訊的瞬間,顧悔的思緒瞬間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一無所有,早已沒什麼可以失去,有的只是一條不值錢也未曾有人在乎的爛命,他決定用這條命替顧寬華報仇。

于是在達頭因醉酒而倒在草原上時,他手握石塊狠狠地砸向他的頭,他至今依然記得石頭砸下去時,一股溫熱的血液噴濺到他臉上,染紅了他的手和底下的土地,他把人砸得面目全非卻未曾停手,直到被人拉開他依然像瘋了似的掙紮。

他知道他殺了達頭,等在前頭的只有死路一條,但他心中無懼無怕,只怕達頭不死,他無法爲顧寬華報仇。

拖走顧悔的人有著極好的功夫,名叫趙可立,跟他一樣是個漢人,但身分極高,是可汗最器重的軍師,與阿塞圖私交甚笃,私下幫著阿塞圖運籌帷幄,只爲助他日後順利拿下可汗之位。

趙可立跟所有位高權重者一般,不在乎死了一個奴才,在他們眼中,奴隸和下人的命都不值一提,但比起達頭,他更喜歡顧悔如狼般的狠勁。

于是他從勇士府中帶走顧悔,讓他與一群同樣七、八歲大的孩子一起成長。趙可立教他功夫,教他識字,在一次次與死錯身而過的磨練中,顧悔不再柔弱可欺,他被磨成趙可立手中的一把刀,只要趙可立開口,他可以眼也不眨的取人性命。

幾年下來,趙可立對顧悔的表現十分滿意,因此給了他機會,讓他回到阿塞圖身邊。

顧悔知道等阿塞圖成爲可汗,身爲忠仆的他只待阿塞圖許他個功勞,便能徹底擺脫奴隸身分。

所有人都認爲顧悔會因此忠誠,只有顧悔知道他由始至終並不在意任何一人,他殺人不是因爲忠于趙可立或任何人,而是痛恨這世上的不公,只有溫熱的血才可以在他煩躁時平複他內心的不平。

如今以他的身手,已鮮少有人能傷他分毫,但這次他卻深受重傷,或許就將命喪于這荒山野嶺之中。

想起風雲變色的那一夜,顧悔心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滿足。

阿塞圖喬裝至邊境,派他入城取下鎮守邊疆副將的項上人頭,他領命而去,不出三日便事成。

阿塞圖大喜,開心設宴。

顧悔立下功勞無數,但在阿塞圖眼中終究只是奴隸,此次慶功宴,立下大功的顧悔只能被安排在角落,得到一杯賞賜的酒。

喝下酒的那一瞬間,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顧悔突然覺得一切索然無味,這些自诩爲高貴的權勢者啊……

他手持大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的揮下,一刀砍下正大口喝酒的阿塞圖首級,一旁的侍衛都措手不及。

阿塞圖的人頭滾到顧悔腳邊,他心中升起莫名的快意,無數人一湧而上要將他拿下,他硬是殺出一條血路逃了出來,只是雖然甩開了追殺他的人,但他也傷得極重。

不過就是爛命一條,活或不活都不重要,但若真得要死,他還想去看看一處地方,多年來除了死去的顧寬華,唯一一個令他感到片刻溫暖的地方。

那個地方有個說話輕柔的婦人,還有一個病恹恹卻又有著可愛笑臉的小娃兒,那是家,不是只有四面牆的冰冷空間。

他撐著一口氣走了許久,走到渾身已沒了氣力,摔落斜坡之下,看著滿天黑暗,感覺自己的血滲透了身下的土地。

多年來他無數次徘徊在死亡邊緣,最終都活了下來,這次命數該絕,他心中無懼,只是終究遺憾,他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他原想就這樣靜靜等死,卻被這個彷佛從天而降的丫頭壓在身下。

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喂他喝水,顧悔不由覺得可笑,難不成這世上真有老天爺,看他可憐一輩子,決定讓他在死前嘗嘗一心渴望卻求之不得的關懷?

葉綿喂他喝了好幾口水,正要開口詢問,卻隱隱聽到交談聲由遠而近,她眼神一轉,輕輕將他放下。

她不知道他爲何身受重傷,卻知道他現在的模樣不能讓旁人瞧見,她看了眼周遭,爲求謹慎,伸出手扯住一旁的藤蔓。

顧悔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冷眼旁觀地看著她的動作。

葉綿用盡全力扯下藤蔓,因爲動作急迫,被割傷了手也不自知,她把藤蔓覆到他身上,試圖將他隱藏起來。

顧悔在火光中看到她的手染上鮮紅,不由眉頭微皺,甩動藤蔓間,她的手血不經意濺到了他的臉,那一滴溫熱瞬間牽動他平靜的心。

「這樣應該成了。」葉綿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有人過來了,你先在這裏躲一會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葉綿說完沒等他回應,迳自拿起擱在一旁的火把轉身離去。

光亮隨著她的離開而消失,四周重回一片漆黑,她的到來與離去都在轉眼之間,讓顧悔有片刻的恍惚。

等她?爲何要等?

顧悔此生未曾有想要等待之人,他原想靜靜死去,不被人打擾,但現在難道是他太過虛弱,心中才會生出不合宜的期待,期待那個小姑娘真的會去而複返。

但她回來了又如何?

躺在黑暗之中,顧悔看到斜坡之上隱隱有光亮和交談聲,接著光亮和交談聲遠去,四周伴著他的只剩寒冷的風聲和遠處傳來的狼嚎。

他等了許久未見人來,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不過一個陌生的丫頭,出手相救只是一時沖動,冷靜下來後怎麼可能會再回頭?

他閉上眼,雖然蓋著姑娘的棉衣,但感覺似乎又更冷了。

想他一生都活在黑暗之中,他是低賤的奴隸,殺人的惡徒,最終也只有孤獨黑暗才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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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6: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收留夢中的男子

「葉綿,你真是越來越不知分寸。」葉謹捎著扭傷腳的宋曉月,走在下山的小徑上,一路上還忍不住叨念。「天黑了還跑進山裏,也不怕被狼給吃了。」

葉謹今日在山上沒有任何收獲心情正不好,下山時竟然遇上宋曉月,小姑娘扭傷了腳,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只能一路把人擔下山,正累得半死,又遇上來尋人的葉綿,他的怒火直接爆發。

「要不是遇上你和月妞兒都不懂事,我何苦拖著這副破身子上山來尋?」葉綿也不甘示弱的回擊,「你們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用活了。」

「你——」葉謹瞪著她,每次都拿她的身子說事,什麼死不死的,真是氣人,「懶得跟你說,又冷又黑的,快點下山。你怎麼不加件衣服就來了?若染了風寒有你苦頭吃的。」

「知道了,知道了。」葉綿把衣服留給了顧悔,想著他受傷還躺在坡底,心裏著急,也巴不得葉謹快走,讓她找機會可以再去找顧悔。

葉謹捎著宋曉月往前走了幾步,敏感的察覺空氣中的淡淡血腥味,疑惑的眼神看著四周。

葉綿的心一擰,顧悔就在附近!

葉謹正要往斜坡的方向而去,她立刻出聲說道:「伸手不見五指,別擔著月妞兒過去,過來。」

「有血腥味。」葉謹不理會她,迳自走到斜坡,「你把火拿近些。」

「十之八九是什麼誤入了陷阱的動物。」葉綿緊張的虛擡了下手中的火把。「別瞧了,我冷。」

她隱瞞顧悔的事並非防備手足,而是深知葉謹的性子,他絕對不會同意她出手救個渾身是傷的陌生人,但顧悔對她而言不同旁人,她一定得救,爲免節外生枝與葉謹沖突,才打算暫且先瞞著他。

葉謹原想放下背上的宋曉月,步下坡底一探究竟,但一聽葉綿的話只能打消念頭,收回視線,捎著宋曉月退了一步。

葉綿見狀,心頭暗松口氣,率先轉身離開,葉謹立刻跟上她的腳步。

心中記挂著顧悔的安危,但葉綿顧念葉謹的腳不利索還擔著宋曉月,倒也不敢加快步伐,一路無語的直到山腳下,葉綿這才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尾隨的葉謹,「現下已不早,你快將月妞兒送回去,別讓宋大叔他們著急,若是時辰太晚你就先去外祖父家待一晚,別急著趕夜路回村,將月妞兒送回去後,記得給請個大夫好好瞧瞧。」

「知道。」葉謹堅持將葉綿送到村口,不放心的交代一句,「你自個兒回去小心些,回家記得先熬碗姜湯,別受寒了。」

「知道。」葉綿爲讓葉謹放心,轉身往村裏走去,走了好幾步才悄然回頭看了一眼。

葉謹已擠著宋曉月走遠,隱約還能聽到他數落宋曉月的聲音,宋曉月也乖乖的沒回嘴。

她心中不由感概,跟宋曉月一起長大,自己之前怎麼就沒看出她對葉謹有這種心思……不過現下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等到葉謹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她立刻轉身走上山徑,循原路上山,找到黑暗中的顧悔。

因爲下山花了不少時間,上山時她又顧念著自己身子不好,縱使心急也不敢走得太快,所以等到顧悔身旁時已經耗了一個半時辰,她懸著一顆心,直到對上顧悔晶亮的雙眼才安定下來。

她蹲到了他的身旁,將他身上亂七八糟的藤蔓給拉開。顧悔看到她真的去而複返,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無法平靜。

葉綿伸手將他扶起,「你能走嗎?」

她靠得很近,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身上的氣息令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

葉綿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他瘦弱的身軀,心莫名疼了一下,不知他是怎麼把自己折磨成這副德性,渾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不說還受重傷,看起來比她這個葯罐子還要虛弱。

靠著她的扶持,顧悔爬上山坡,緩步往山下走,一段路幾乎用盡他身上所有的力氣,但他仍倔強地咬牙苦撐。

看著他的模樣,葉綿心中不舍,心一橫,將自己手中的火把塞到他手上,「你這樣不成,把火把拿著,我擔你下山。」

顧悔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她在面前蹲下,拉著他的手架在肩上,硬是將他給擔在背上,向來面無表情的他難得露出呆滯的神情,待回過神,他雙臂已經垂在她的雙肩之上,被她捎起來。

葉綿也擔心自己不自量力,不單傷了自己也傷了他,但真將人捎起來之後,才發現顧悔比她想像中的更輕瘦,她不禁心疼的說:「你是餓了多久?渾身都沒肉了。」

顧悔不知該怎麼回答,他自小受嚴格的訓練,三天三夜不進食是常事,多次身受重傷無人照料也是硬挺過來,他從不認爲自己瘦弱,但聽到她略微嫌棄的口氣,好像他真的太瘦了……顧悔有些自慚形穢,掙紮著要離開她的後背。

「求你了!行行好,別動。」葉綿的聲音帶著祈求,「不然我倆都得摔倒,你總不想看我也傷了吧?」

顧悔聞言身子一僵,他其實不用在乎她受傷與否,但偏偏他抿著唇,聽話的一動不動,任由她捎著。

自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不受欺淩,就未曾有過如此軟弱無力的時候,讓個女子捎著走也太不像話了,有生以來頭一次,他後悔讓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

葉綿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咬牙憋著一股氣將顧悔捎下山,爲了不讓人發現,靠近村子時她特意讓他將火把滅了,繞著村子外圍多走了一段路從後院進家門。

怕葉謹回來發現,葉綿很快決定將顧悔安置在自己房裏,直到將人放在床上,她才大大松了口氣,腳步踉跄差點跌坐在地,顧悔下意識伸手扶她,但她已經快一步伸手扶住床柱穩住自己,沒在他面前出醜。

「我挺沒用的是吧?」她擡頭對他匆匆一笑,下意識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過萬幸還是將你帶回來了。」

顧悔僵硬地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回應,只覺得一股獨屬于女兒家的味道充斥四周,讓他渾身不自在。

「你身上是刀傷吧?」葉綿沒有追問他身上的傷是爲何而來,只是說道:「我們桃花村純樸,對于外來者總多份小心翼翼,我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風波,所以暫時將你安置在我房裏。但你別擔心,我自小就跟我們村裏的赤腳大夫學認葯,家裏也有傷葯,替你包紮不成問題,你先躺會兒,我去去就來。」

直到關門聲響起,顧悔這才轉頭仔細打量,房裏寬敞,陳設簡單,自己渾身血汙躺在葉綿的床上,弄髒了她的被子。

他的臉微紅,想要起身,偏偏此時開門聲又響起,他立刻放棄一切動作,再次直挺挺躺著,目光看向一旁的床柱,就是沒看葉綿的方向。

葉綿端了盆燒開又兌好溫水的面盆回來放在一旁,揮好幹淨的帕巾,小心翼翼替他清洗沾上血汙的面孔。

巾帕擦過他的眉眼,恢複了原本的相貌,除了瘦了些,倒更貼近幾分夢中她所熟悉的模樣,她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忍一忍,等我給你擦幹淨,塗上葯就會好了。」她的口氣俨然把他當成三歲孩子哄著。

顧悔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但當感覺自己的衣物被拉扯,他再也無法裝淡定,猛然轉頭看向她。

葉綿正低頭要解開他身上的衣物,只是血汙有些已經幹涸,連帶著衣料都黏在身上,她苦惱的皺著眉,起身去一旁的櫃子翻出剪子,小心剪開他身上的衣服,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住……」顧悔再也忍不住的開了口,「住手。」

她沒擡頭看他,只是專注地剪開他的衣物,「別怕,我不會弄傷你,你身上的傷得上葯,可是衣服都黏住了,若我不小心扯著你就忍著點,我會輕點。」

她拉扯間造成的痛根本算不上疼,他低頭看著半俯身,一臉小心翼翼的葉綿。

剪開顧悔身上的短衫,他赤[luǒ]纖瘦的身軀落入葉綿眼中,一身猙獰傷口有新有舊,最顯眼的一塊是肚子到腹部緊緊纏住的布條,這是他受傷之初自己做的簡單包紮。

葉綿心一揮,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解開了布條,傷口不深但很長,原本止住的血因爲被她擔下山又冒出鮮紅的血迹。

她又是內疚又是埋怨的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早說你傷在腹部,早知道我抱你下山就是了。」

抱……抱他下山?顧悔抿著唇,被播著下山已經夠丟人了,再被她抱著,他這張臉可以不要了。

顧悔看著她的目光多有審視,這些年來,對他好的人向來都有所圖,就如同趙可立和阿塞圖,都是想借由他的手除去阻擋他們前途的人。

至于她爲什麼要對他好?真的只是心善嗎?

他舉目無親,踏血殺敵,處處皆是殺伐,心善意謂著滅亡,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搏鬥下,容不得他有半分心軟,他的手指動了動,只要伸出手,他就能輕易的扭斷她的脖子。

突然,傷口傳來的疼痛令他悶哼了一聲,空氣中突然散發一股濃重的酒香。

「很疼吧?」葉綿的聲音帶著歉意,「你傷口太深,得盡快處理才成。你忍忍,忍一會兒就好了。」

酒是矜貴的東西,在塞外一杯酒比一個奴隸的命還值錢,顧悔替阿塞圖立功,得到的賞賜往往就是一杯酒,葉綿卻絲毫不心疼地拿來處理他的傷。

看著她專注的模樣,不時擡頭擔心自己粗手粗腳弄疼了他,他原本緊繃的身子不自覺放松下來。

「若是疼的話便告訴我,我會輕點。」除了將酒撒向傷口時他悶哼了一聲外,之後他便一動不動,要不是還睜著眼,葉綿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喪失知覺。「你若不說,我就不會知道你疼。」

顧悔看著她溫柔的眼神,心想就算說了又如何,從未有人在乎。

他目光望向她因拉扯藤蔓而受傷的手,她一心處理他的傷,卻忘了自己。

葉綿好不容易處理好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又累又心疼地坐到一旁,「你的傷暫且這麼包紮,只盼著別發熱,不然還是得請大夫來瞧瞧。」

一條賤命,從未有人花心思請大夫,顧悔自小恢複傷口的速度便比旁人快,正因如此,趙可立對他最爲嚴苛,他雖然功夫最好,但吃的苦頭也比旁人更多。他看著她將被子輕覆在他身上,目光再次落在她手上的傷口。

興許是他的目光太銳利,葉綿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她不以爲意的笑了笑,「這點小傷不礙事兒,只是幾個小口子。」

她輕描淡寫的模樣令他的臉更冷,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然後將臉一轉,看著床頂,不再看她。

葉綿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卻也沒跟他計較,畢竟是傷重之人,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

「你先歇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燭光照射下,他的臉色更顯蒼白,雙眼底下還有厚重的青黑,也不知多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

顧悔彷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固執的不閉眼。

葉綿眼睛骨碌碌一轉,突然伸出手蓋住了他的眼,感受到他的身子在一瞬間僵住,隨即開口道:「放心,這裏有我,你可以安心的睡,我會守著你。」

顧悔沒有回應,猛然拍開她的手,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中,他萬不可能安穩入睡。

葉綿驚呼一聲,把手收了回來。

他轉頭便見她一臉錯愕,捂著被他打疼的手背,一臉的難以置信,這模樣令他莫名地感到心虛。

眼見顧悔全身寫滿了抗拒,葉綿心中五味雜陳,她曾想過自己與他無數種可能的初遇,卻萬萬沒想到會是今日的局面。

她微斂下眼,夢中之事終究是夢,夢中之人縱使待她情深,在現實中,他們倆終歸只是陌路人。

「是我唐突了。」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她淺淺一笑,「你無須多心,我救你下山並不奢求回報,你想歇息便歇息,隨你。」

不等他回應,她起身退出房間,一陣冷風襲來,她不由用雙臂環抱自己。

時辰已晚,葉謹應該趕不及回來,這樣倒也省事,她無須尋思解釋顧悔的出現。

她進竈房生火煮了姜湯,腦裏翻來覆去都是他夢裏的模樣,葉綿搖搖頭將夢境甩開,狠狠喝了一大碗姜湯。

她不惱顧悔拒人于千裏之外,只是冷靜下來之後她也沒打算委屈自己,喝完姜湯暖了身子就再次進屋,至于顧悔是否氣惱,這不在她的考量內。

雖說夢與現實她分得清,但她就是不害怕他的冰冷,他對她來說是無害的,她知道他最終不會傷害她,而會護著她。

葉綿直到天色微亮才靠著床柱睡去,等她醒來時,陽光已照進屋內。

她心下一驚,連忙看向床上的顧悔,見他還在睡,暗松口氣。

昨夜進來時,顧悔雙眼緊閉,已經熟睡,她便坐在一旁照料,怕他半夜發熱,迷迷糊糊之下竟然睡著了。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彎腰伸手輕覆在他額頭,再次確定沒有發熱,收回手,露出欣喜的淺笑。

雖然傷得重,但顧悔的體質極好,除了單薄的身子令她覺得刺目外,一切都好,她不由輕搖了下頭,輕喃了一句,「這身子實在太過瘦弱,應該好好補補。」

打定主意後,她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直到輕微的關門聲響起,顧悔這才睜開眼,這是多年以來,他第一次知道睡個安穩覺是什麼感覺。

昨夜葉綿再次進來時,他原想趕她離去,但想到她那受傷的眼神,最終他選擇沈默。

接下來,幾乎每半個時辰她都會摸摸他的額頭,確認是否有發熱,直到累得靠著床柱睡著。

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他才睜開眼,鬼使神差的盯著她的睡顔,她是這些年第一個對他表達關懷之人,他揣測她的用意心思,卻始終無法尋得解答。

他清楚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他看著她的睡容,迷迷糊糊之中竟然真的睡著了,直到方才葉綿起來,弄出的動靜吵醒了他。

想起了她的低喃,她的聲音很輕,又嬌又軟,像是責怪卻更像是撒嬌,如同羽毛似的輕撩著他的心。

他不由自主的擡起手,第一次仔細審視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他或許瘦,但並不弱,他現下只是傷了,待日後……意會到自己竟在意她無心的一句話,顧悔不由抿起了唇。

空氣間飄浮著煙火氣息,帶來食物的香氣,他輕斥自己神智不清,才會被個一手就能殺了的小姑娘影響。

他坐起身,一臉平靜無波,對傷口傳來的痛楚彷佛一無所覺,在他起身的同時,房門傳來聲響。

他轉頭看過去,葉綿推門而入,帶來外頭的陽光,令他不由自主的眯起眼。

葉綿看到顧悔起身,連忙將手中的碗放在一旁,上前扶住他,「你還不能動,小心傷口裂了。」

顧悔想拍掉葉綿的手,但最終還是息了心思,任由她擺布。

葉綿扶他靠著床柱,驚訝他的恢複力,昨夜明明那麼虛弱,現下不單沒有發熱,還能起身企圖下床,看來他雖瘦弱,身子骨卻極好。

這樣也好,她心中松了口氣。

「餓了吧?我熬了點粥。」葉棉回頭將粥端到他面前。

顧悔看葉綿一臉欣喜的將粥端到他眼前,可縱使感到饑腸辘辘,他依然沒有伸手接過。

他心中莫名有感,今日一旦接受她的好意,日後種種將不是他所能掌握,這種感覺很荒謬,卻又萬分真切。

葉綿不知他心中所想,在他眼中自己不過是個陌生人,防備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並沒有難受,只是在他不帶絲毫溫度的眼神下舀了粥,然後將木匙塞進自己嘴裏。

顧悔見她舉動,原本面無表情的神情難得有了一絲波動。

「我吃了。」葉綿吞下粥後,對他燦爛一笑,「你瞧,沒毒。」

顧悔輕皺了下眉,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無力感,他從未懷疑她會下毒,她若想害他,昨天不出手相救,任他自生自滅就好。

「既然沒毒,你可以吃了。」她帶著期待的眼神看他,「你還是不信我嗎?不然你一口,我一口,我們一起吃。」

想到跟她共用一碗粥,顧悔眼神微動,正想要拒絕,誰知道才張了嘴,裝著粥的木匙就飛快塞進他的嘴裏。

見她眼中閃著得逞的狡黠,顧悔蓦然覺得惱怒,覺得她在蠱惑他,不禁咬牙瞪著她,下意識要吐出口中的粥。

「你別惱,其實我的廚藝挺好,但因你身上有傷,所以今日只給你備了清淡的菜粥,等你好了,我就做好吃的給你補補。你真的太瘦弱了,連我這個小身板都能把你摘下山,你身子真的不行。」

顧悔腦門生疼,冷著臉,伸手搶過她手中的粥一口喝完,然後將空碗塞進她的手裏,冷冷斥了一聲,「滾。」

葉綿見他喝完粥,心裏很開心,只不過他這個脾氣啊……她心中不由啧啧兩聲,真是欠揍!

奇怪自己怎麼會看上這麼個臭脾氣,葉綿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吧,這個人除了身材太瘦弱外,其余都長在她的審美上了,單這長相,她看著都能多吃碗飯。

「等會要喝葯。」

「別得寸進尺。」顧悔心煩意亂的瞪著她。

葉綿卻壓根不害怕他的眼神,下巴微揚,倔強的回視,「原話還給你,得寸進尺的人是你,現下你病了就得乖乖聽話,不想任我擺布的話就好好養傷。」

看出她眼中隱含的怒氣,顧悔面上不顯,心裏卻莫名有些心虛。

就在兩人僵持中,外頭的大門有動靜,葉綿神情一變,移開目光看向外頭。

顧悔不再被她盯視,竟然暗自松了口氣,但接下來門外響起男子的聲音,卻又令他心一沈。

「葉綿,我回來了,快開門。」

葉綿聽到葉謹的聲音,連忙交代了一聲,「你在房裏待著,別出聲。」

看到她迫切的轉身離去,顧悔心中隱隱不舒服。

「昨夜我本要趕回來,但實在太晚了。」葉綿一將門問打開,葉謹就推門走進來,「我只好在外祖父家裏待了一晚。」

葉綿心虛的觑了他一眼,若是以往,她或許還會擔憂在外頭過夜的葉謹,但昨夜她不僅不擔憂,反倒慶幸他不在。

雖說不想承認,但她見了美男就忘記自己的弟弟是不爭的事實。

「月妞兒沒事,她只是扭了腳,昨晚已經去回春堂看了大夫。」葉謹不想被葉綿揪著耳朵責罵,于是指著她的鼻子先發製人,「咱們醜話說在前,月妞兒上山找我是她不懂事,與我無關,一碼歸一碼,別都怪到我頭上。」

「你就不該上山。」

「別唠唠叨叨。」葉謹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水洗去手腳的塵土,「我回來時遇上了村長,晚些時候會去窯場一趟。」

葉綿心知肚明村長找上門的原因,他們的爹當年是孟窯手藝最好的工匠之一,雖說過世多年,但窯場還有不少熟悉的長輩顧念著他爹的好,就連遠在京城的孟家,每逢年節亦會讓窯場的管事給他們多捎一份年禮。

原本看葉謹喜歡舞刀弄劍,還一心想從軍,衆人不好勉強,但如今葉謹因救人傷了腿,從軍一事看來已不可行,顧念他將來總要有份差事養家糊口,村長已經上門來提過幾次,打算帶他去窯場找活計,葉謹大手大腳做不了細致的活兒,但有一把子力氣,幹些粗活不在話下。

「若還是不想就別去,不必勉強自己。」

「沒有勉強。」葉謹沒有看姊姊,轉身走進了竈房,目光落在角落正熬著葯的葯罐,不想讓她瞧見自己的言不言衷。

姊姊的身子不好,平時得精細養著,他雖說有打獵的功夫,但只要入冬獵物便難尋,一整個冬季可能毫無收獲,只能坐吃山空,要不是姊姊自己有能耐,只怕他們家早就垮了。

他是男子漢,以前想著征戰沙場,有朝一日給姊姊掙些顔面,富貴榮華,如今夢既醒,總得爲生計打算,不能一輩子渾渾噩噩,依靠姊姊度日。

葉謹動手舀了一大碗的粥,葉綿進來時,正好看到他仰頭喝了一大口,而後立刻皺起眉頭,「葉綿,這粥你忘記調味了,沒滋沒味,難以下咽。」

葉綿並非忘了調味,竈上的粥是專門給顧悔熬的,口味自然配合傷員,但她不能照實交代,只沒好氣地道:「就算我忘了調味也不至于難以下咽,你若嫌棄就別吃,自個兒弄。」

「瞧你這脾氣,我又沒說什麼。」葉謹又喝了口粥,他確實是誇大了,雖說沒調味,但因爲用心熬了好些時候,還是挺香的。

葉綿順手開櫃子,拿了些醬牛肉讓葉謹能就著粥吃,又怕他一個男孩子吃不飽,索性重新生火,打算給他多下碗面。

葉謹一大清早趕路回來,肚子確實餓了,其實一早外祖父有要留他用飯,但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要不是萬不得已,他連過夜都不願,看著姨母一家子他就覺得糟心。

雖說姨母與他娘是雙胞胎姊妹,但這些年來除非必要的禮俗,兩家已少有走動,更別提他的腿還是因爲救姨母家的表姊才傷的。

葉謹不認爲救人就要人家感激,只是姨母一家在他出事後一副事不關己,當這意外未曾發生過的模樣著實令人心寒,要不是外祖父還在,這門涼薄的親戚他都不想認了。

葉謹吃完粥,面也煮好了,他不客氣的照單全收,吃完之後他走到外頭,順手把碗給刷了。

「我去窯場了。」

「阿謹,我想——」

「什麼都別想。」葉謹直接打斷她的話,「去窯場幹活挺好,有份正經事兒做,求個安穩,平時若得空我還是能上山去打獵,想想確實不差。」

葉綿心知肚明葉謹是在自欺欺人,她心疼自己的弟弟,面上卻不見一絲傷感,反而露出笑臉,「說的也是,有份正經活計確實挺好,將來好說親,討個好媳婦。」

聞言,葉謹的低落之情瞬間蕩然無存,沒好氣地瞪她,「你說說你這張嘴,怎麼張口便胡說八道,誰跟你說我要討媳婦了?」

「難不成你不討媳婦?」葉綿故做驚訝的睜大雙眼,「人一輩子有個知寒知暖的人陪在身旁挺好的,我就挺想找個好看、身材結實又富貴逼人的男人相伴一生。」

葉謹氣急敗壞的搖頭,這話被旁人聽去可不得了。「小時候這麼說可以當你是童言無忌,但現在你已到說親的年紀,說話前得惦量些,免得被人說你不害臊又無婦德,既重財利又重外貌。」

葉綿看葉謹氣得跳腳的樣子,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臭小子還是要這麼精神看著才順眼,明明正值少年,可不能活成風燭殘年。

「重財利、重外貌又如何?誰不愛金銀財寶,誰不愛美若天仙、品貌端莊,我不過就是實誠點罷了,我此生追求就是錢罐子裏的銀兩越來越多,再找個對我好的人,若是連說都不能說,想都不能想,人生過得未免無趣。」

葉謹聞言翻了個白眼,對葉綿而言,談生論死不是禁忌,多活一天她便心存感激,世俗的目光向來沒有過得快活重要。

「阿謹啊!」葉綿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人生在世,凡事別太執著。」

「胡言亂語,嘴上沒個把門,就不怕有一日被自己的話給害死。」葉謹不悅的轉身離開,再說下去他本來沒毛病也被她氣出病來。

「等會兒,我昨天做了些糖糕、你正好拿去窯場給大家分點,嘗嘗味道。」原已快走出門的葉謹聞言折回堂屋,俐落的包了糖糕,連個眼神也沒飄向葉綿,用力的甩門離去。

「臭小子脾氣還真大。」葉綿覺得好笑。

葉謹這一趟去窯場,十有八九是會留下來試試,畢竟村長一番好意,若連試都不試便予以拒絕,不單對村長不好交代,還會讓人覺得小夥子不知好歹。

正如葉謹所言,窯場幹活,日子穩當,但她清楚這份差事不適合葉謹,雖然他傷了腿,心中依然有征戰沙場的夢,若真被約束在這一方天地,他終生不快。

她思量再三,給他想了另一條路,只是還未塵埃落定前她不好開口透露,免得給了希望,最後事情不成反而令他失落。

其實現下讓葉謹進窯場幹活也挺好,大冬日可以不用擔心他不顧安危上山,因爲有差事在身得早早出門,日落西山才返家,她在家中藏著顧悔一事就可以多瞞些時候。

一大清早便在竈房熬上的葯此時散發著濃濃葯味,葉謹方才見了沒有多問,滿心以爲這是葉綿自個兒的葯,其實這都是給顧悔准備的。

葯罐裏是前幾日她去黃叔家替葉謹拿的傷葯,平時用來給葉謹養身子,現下正好給顧悔用,將葯倒進碗裏,黑漆漆的葯汁不用嘗就知道苦,想起葉謹平時喝葯時那一副五官糾結的嫌棄神情,她歪頭想了下。

她已喝慣苦葯,並不覺得苦,葉謹皮實,她也沒心疼過他,但遇上顧悔,想起他一身大小的新舊傷,她心疼的開了櫃子拿出糖,這才進房。

顧悔依然靠著床柱,雖然面無表情,但她明顯感受到他一身的隂沈,她視而不見的端葯上前,「該喝葯了。」

顧悔冷冷地看她,他的耳力極好,縱使隔了扇門,她與那名男子的交談還是傳進他的耳裏。

她想嫁人,嫁個好看、身材結實的男人,最好還要富貴逼人……就像那名男子所言,她既重財利又重外貌,就是個市儈之人。

「方才回來的人是我弟弟,我與他相依爲命,我也不是存心藏你,只是我弟弟這人向來謹慎,怕是不會讓我收留你,我不想跟他吵,只能暫時委屈你。」

弟弟?顧悔的眼神微動。

「這是我熬的葯,熬了好久呢,你看在我一片苦心的分上,好歹——」

不等她說完,他伸出手接過葯碗,眉頭也不皺一下的喝完。

她微驚了下,下意識將手裏的糖塞進了他的嘴裏。

顧悔猝不及防地被塞了口糖,舌尖不經意碰觸到她的指尖,嘴裏的甜味散開,心髒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甜吧?吃點糖就不苦了。」葉綿見他呆楞,忍不住雙眼閃著笑意。

顧悔並不覺得葯苦,倒是嘴裏的甜令他感到陌生,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只知道看見葉綿笑容的瞬間,他原本死氣沈沈的眼底閃著莫名的光亮。

「你初來乍到肯定會害怕,不過你別擔心,我告訴你,這裏是桃花村,就在八相山的山腳,村民樸實,大多靠製陶爲生,我叫葉綿,我弟弟叫葉謹,我們姊弟相依爲命,你呢?你叫什麼?」

「……顧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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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7: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聽不得她誇別人

顧悔半臥著,看著葉綿坐在不遠處專注地寫著戲本,想想打從被她帶回葉家之後,每每對上她時總有無奈之感。

他不理會她,她也不惱,總是不停的跟他說話,只要他露出些許不耐,她就立刻識趣的不打擾,可她越善解人意越令他煩躁,他未曾開口向她提及自己的過往,但葉綿卻老實交代了自己的處境。

她父母雙亡,帶著弟弟小小年紀便要養家,平時愛讀雜書,外祖父是鎮上的夫子,待葉謹可以幹活,她的閑暇時間多了,便又尋了新的活計,寫戲本再轉賣給戲班子,賺了不少銀子。

他看出她的出手相救是發自真心,畢竟若是爲財寶,當初他身上有個鼓鼓的錢袋子,她拿走後放他自生自滅便好,根本無須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救他返家,還好吃好喝的照料。

顧悔身體恢複得不錯,已能下床走動,但他還是故做虛弱的躺在床上,一開始還能自欺欺人的說想看看葉綿是否有隂謀,但最後他知道了,自己只是迷上一種名爲關愛的感覺。

葉綿外表看著柔弱,但骨子裏十分堅強,年紀輕輕便能養活自己和弟弟,在初見時也未被一身血汙的他嚇跑,看她握筆專注的模樣,他莫名有些自慚形穢。

他自小被當成殺手訓練,雖識得幾個大字,但戲本辭藻清麗,他未必都能看懂,但他還是伸出手拿過她平時在讀的戲本,翻開來細細看著。

見顧悔翻看話本,葉綿淺笑說道:「一旁的櫃裏還有些雜書,你可以看看。」

顧悔聽到她的聲音,身子略僵。

葉綿彷佛未覺,放下筆走到他面前,輕快的說道:「這天一日冷過一日,改明兒個若出太陽,沒這麼冷了,我便扶你去院子走動。」

天氣冷,但屋裏燒了火,倒還算溫暖。

「不過你要出房門,得等葉謹上工以後。」她輕歎一聲,「我爹娘死後,阿謹特別緊張我,你身上的傷不好解釋,但一直委屈你,我心中也過意不去。」

委屈兩字太過沈重,她對他極好,替他療傷,讓他吃飽穿暖,過上此生未曾有過的安穩生活,何來委屈一說?

顧悔與她四目相接,看著她晶亮的眼眸,再次覺得無奈,明明不該沈入她全心全意的關懷,但又不想看她因爲他的冷漠而心情低落。

他靠著床頭,低沈的開口,「我自小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爲了生存數次徘徊生死之間,這次是我欠你。」

短短的幾句話令葉綿欣喜,雖然面上不顯,但顧悔清冷的態度其實令她頗爲難受,如今他開口,代表已經對她卸下心防,不再視她爲外人,她開心地露出一抹笑。

顧悔移開眼,不看她喜悅的神情,「這些日子多虧你的照料,明日我便離開——」

葉綿打斷了他的話,「要走等你身子好了再說。」

「其實我——」

「你別說了,你不是說欠了我嗎?既是相欠,自然就得聽我的,你對著旁人也就罷了,但別對我冷著臉,我看了心裏難受。」

顧悔不自在地回避她炙熱的眼神,他打算離開是爲了她好,畢竟他若留下來,將來只會對她造成困擾甚至傷害。

他想解釋,但張嘴了幾次,終究沈默下來。

「其實想想,咱們何其相似,你無父無母,我父母雙亡,但我知道你肯定過得比我辛苦艱難,但是我想告訴你,不論多難,都會過去。至少如今你身在桃花村,在葉家,在我這裏,你都能安心,無人會再傷你分毫。」

他身上的舊痕新傷是最直接的證明,他對自己的過去存心隱瞞,這隱瞞卻未必是因爲不想告知,而是根本不願提起。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顧悔心上,令他感到震撼,但更多的卻是不解,「爲什麼?」

她爲什麼救他?又爲什麼待他好?

葉綿明白他未說出口的疑問,只是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最終只是淺淺一笑,「因爲我認得你。」

她的眼神誠懇,顧悔垂眸極力思索,想尋到與她初識的記憶,縱是一分一毫也好,但終究一無所獲。

「我真的認得你,在夢裏。」

聽到她的話,顧悔的身子明顯一僵,只覺得葉綿在撩撥自己,竟連在夢中認得自己這種話都能厚著臉皮說出口。

他該爲這荒謬的理由氣惱,但偏偏只覺得心頭一蕩,耳朵有些發熱,嘴角還不由自主的提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消失無蹤,但他確實感到愉快。

他沈著臉,低聲輕斥,「你果然就像你弟弟總挂在嘴邊的那樣,老是胡言亂語。」

葉綿一噎,葉謹最常數落她的便是她嘴上沒把門,只是他們的交談他怎麼會知道?

她睜大眼,一臉不可思議,「你在房裏都聽到了?」

「我耳力極好。」顧悔語氣淡淡,「該聽的不該聽的,我全聽得一清二楚。」

葉綿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思索著自己是否有什麼不得當的言辭,只是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院子裏就傳來了聲響,她這才注意到是葉謹返家的時辰了。

「你先歇會兒,我等會送飯菜進來給你。」

顧悔想叫她別特地忙活,他很好養,隨意弄點能填飽肚子的東西便成,但葉綿打定主意在夥食上下功夫,要讓他好好養傷,就算他出聲阻止,她也沒打算聽話,所以顧悔沒有多費唇舌,只是將她的這份心意記在心裏。

葉綿出去沒多久,空氣間便飄散著食物的香氣,他靠在床頭,渾身上下的防備也被這人間煙火氣驅散得一幹二淨。

被人關愛本不該存在他的生命中,午夜驚醒看到她安穩地睡在一旁的榻上時,他都覺得彷佛是夢,縱使如今他的身體恢複極好,已經能下床走動,但他刻意瞞著葉綿,就是想將這份關愛再延長些時候……

葉謹察覺葉綿的心情愉悅,心想該是這陣子的戲本寫得順利,所以她才總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

葉綿的心情確實很好,但並不只是因爲自己的戲本,而是因爲房中的顧悔,只不過這份喜悅她無法對葉謹明說。

趁著葉謹去洗漱時,她將顧悔的飯菜送進房,讓他餓了就先吃。

等葉謹一身清爽地坐在堂屋時,桌上已擺滿豐盛的菜肴,不單有魚有菜,還有噴香的雞湯。

大冬日的,魚可不好買,桌上的菜色堪比過年,葉謹知道葉綿與雲來酒樓的陶當家有些交情,所以要吃些好東西不難,只是要費不少銀子。

這陣子窯場趕活,京城有戶顯赫人家發喪,訂製了不少冥器,量大到得日夜趕活兒,在三個月內完成。

葉謹在窯場做的是挖土的粗重活,對力大如牛的他而言不算苦差,但看到葉綿爲他處處設想周到,心中感動,卻還是忍不住心疼,「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在窯場幹活,但我的活兒不累,不用浪費銀兩備著好飯菜給我。」

小口喝著香味濃郁雞湯的葉綿聞言楞了下,這陣子家裏的夥食確實挺好,縱是天冷無法出門,她也會請以牛車載貨、載人的劉大叔替她買食材。

顧悔身體有虧,她想要好好替他補補,至于葉謹其實只是順道,現在看他感動又心疼的樣子,她有些心虛,但面上還是正經八百的說:「姊姊就你一個弟弟,不疼你疼誰呢?記著姊姊的好,將來可別娶了媳婦忘了我便好。」

「你自個兒恨嫁,別總帶上我,我還沒想成親。」葉謹放下碗筷,順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拿去,送你的。」

原想要等用完飯再給,但看葉綿的神情,他便決定先把東西送出去。

葉綿也顧不得用飯,拿起葉謹放在桌上的一對陶人,說是陶人,其實更像是一團長條泥團,身上的衣物條紋看不真切不說,就連五官也有些糊了。

她忍不住失笑,「你做的?」

「嗯!」葉謹端著飯碗吃了幾口,臉上表情淡淡,實則正用著小眼神暗暗觀察葉綿的神情。

他爹還在時,常趁工作之余給他們姊弟做些小玩意,印象中葉綿特別喜歡。

爹很寵葉綿,三天兩頭瞞著娘帶她去窯場看人幹活,葉綿小小年紀就學著做陶俑和陶馬,只不過她年紀小,做的也小,就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以她當時的年紀,她做得挺好,但她總不滿意,常是做好又打碎,直到有一次她做了對陶人進去燒製,可還沒等出窯就發了病。

那天正是他們六歲生辰,爹慌了手腳,連忙請來黃叔,最後連夜將葉綿送進鎮上的回春堂,之後葉綿的身子總是反反覆覆,爹再不敢帶她去窯場,那對陶俑成了葉綿最後的作品,這次她倒是沒有打碎。

如今那對害葉綿病發的陶俑早已不知流落何處,但他知道葉綿極喜歡那對陶人,不然不會在娘視爲不祥要將之丟棄時,她還是開口留下,甚至時刻拿出來把玩,臉上露出他至今也想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這陣子在窯場幹活,看到村尾的劉大哥趁著空閑時給家中的娃兒捏陶人,他不知爲何想起了這件往事,腦門一熱便跟著在一旁學著,想給葉綿整對陶俑。

只是現實殘酷,他終究沒有他爹的巧手和葉綿的耐性,接連做壞了好幾個,不是捏得不好就是出窯時就缺頭缺手,破得一塌糊塗。

今日終于做出個勉強像是人的陶俑,全頭全尾,雖覺得手藝上不了臺面,但還是理直氣壯的送出手,反正以他的手藝最多就只能做到這程度,她喜歡也好,不喜歡大不了就扔了,他以後也不會再做。

「真漂亮。」葉綿輕撫著陶人,笑咪咪的說。

葉謹聽到贊美不由睜了下眼,雖說是自己做的東西,但他實在也不能昧著良心說漂亮,不過葉綿看起來沒有半點嫌棄,一看就知道是真心喜歡,他忍不住揚起嘴角,「你喜歡就好,不過是點小東西。」

「謝謝你。」葉綿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我們阿謹真的長大了,都會哄人了,若沒有我們阿謹,我這日子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謹的表情一變,閃著她的手,「跟你說過多少次,別摸我的頭。快吃飯吧,等吃飽我還得去劈柴,家裏的柴禾不多,我還有不少活得幹。」

「知道了、知道了。」看出他的不自在,葉綿也不再取笑他。

用完飯,葉謹只歇了一會兒就到院子裏劈柴,趁著天還沒那麼冷,得快些把柴禾堆滿,誰讓姊姊怕冷又不能輕易受寒。

在院子裏劈了會兒柴,葉謹身子已經冒汗,索性將上衣脫了丟到一旁,繼續劈柴。

葉綿將飯桌收拾好,一個擡頭就看到葉謹的一身肌肉,不由啧了一聲,「瞧瞧這精壯的身子,到時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葉謹的柴刀因爲葉綿的話而一偏,他沒好氣的停下動作,站直身子瞪著她,「葉綿,你是個姑娘家家,別口無遮攔。」

葉綿不解,「誇你身材結實你還不開心?」

葉謹對天一翻白眼,「這不是個姑娘家應該說的話,你也不怕被別人聽去,說你不害臊。」

「我們私下說幾句話,誰會——」葉綿猛然閉上了嘴,想起顧悔說他耳力極好。

葉謹注意到她突然一變的神情,「怎麼?身子不適嗎?」

葉綿連忙搖頭,「沒!我只是想起了我碗還沒刷。」

「放著吧。」葉謹不疑有他,「我等會刷。」

「不過幾個碗盤罷了。」葉綿拿起碗到一旁的水缸旁刷洗,刷好碗又在廚房東擦西抹。

葉謹收拾好柴禾,提了桶燒在竈上的水,准備回房裏擦身子,順口說了句,「時候不早,早些睡吧!」

「知道了。」

得到回應,葉謹也不管她,反正從小到大他就管不了葉綿,窯場燒陶的活兒不輕松,他是真的有些累,擦了身子一身清爽後,他舒坦地躺在床上,入睡前還盤算著等過幾日休息就要上山去繞繞。

要過年了,山上獵物雖然少了,但若運氣好還是能打點東西,到時拿到鎮上賣錢置辦年貨。

葉綿進房時,顧悔手中正拿著一本六韬讀著,這上頭說的是兵家權謀,他看得頗感興趣,聽到聲響,他分心地看了她一眼。

葉綿對上他的眼神,下意識想解釋自己誇葉謹身材結實只是逗著人玩,但是又不知怎麼開口,此刻看到顧悔一臉平常,她突然就覺得好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她還真是糊塗了,以往日子總是怎麼自在怎麼來,對上顧悔時卻失了分寸,這可不成,她可是想要跟顧悔好好過日子的。

她坐到了床邊,獻寶似的拿出陶人,「給你看看,我家阿謹給我做的。」

那對陶俑奇醜無比,但她欣喜異常,顧悔覺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縱使他未曾學過捏陶燒製,但他肯定自己隨手一做都能比這好看。

腦中想起方才她在院中與葉謹的對話,他垂下眼,放下手中的書開口道:「我餓了!」

葉綿眨了下眼,難掩驚訝,今晚她給顧悔備的飯菜不少,他都如數吃下,這會兒又說餓了?

「你等會兒。」不過她沒有遲疑,反而開心的說道:「晚上的雞湯還有,我給你下碗面,很快。」

顧悔也沒攔著她,望著她離開。

沒一會兒功夫他便吃上了葉綿做的面條,熱氣騰騰的白面配上濃郁的湯頭,切細的磨菇絲,再加上一顆荷包蛋,色香味俱全。

其實顧悔並不餓,但他依然將一碗面全吃進肚子,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想自己在她心目中始終是個瘦弱的形象。

他曾暗中觀察葉謹,不得不承認那確實是個身材結實的小夥子,但只要身子恢複過來,他可半點不比葉謹差。

葉謹自窯場返家前,先去了趟劉大叔家,之後才心情大好地踩著落日余輝進家門,只是一進院子,眼角余光瞄到整齊堆在竈房前的柴禾,他的好心情立刻消了大半。

「葉綿,你成日在家都忙活些什麼?」他忍不住揚聲吼,「若真閑得慌,不如多寫幾個字賺銀子,家裏的粗活放著,用不著你動手,你也不想想自己笨手笨腳,若不注意把自己傷了,到時不單要花錢請大夫,還得要我伺候!」

正在竈房烙大餅的葉綿忍不住在心中輕歎,她可不會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那些柴禾全是顧悔的傑作,跟她沒半點關系,只不過這個鍋她得替他捎。

在她的用心喂養照顧下,顧悔的身子迅速好轉,現下不單已能下床走動,瘦弱的身子也長了肉,讓葉綿安心之余有些頭疼。

正因身體好轉,顧悔不願再靜靜地待在屋子裏,葉謹出門之後他便順手將家中的粗活也做了,若長此下去,她真沒把握能繼續瞞著葉謹自己在家藏了個大男人一事。

聽到葉謹的嚷嚷,葉綿一邊手腳俐落的將熱在竈上的陶鍋端起,一邊回嘴,「瞧你說的,不過就是劈點柴,還能把我累倒不成?」

葉謹的眉頭緊皺,走進竈房,竈房不算大,但在夕陽的照射下特別明亮,他順手接過她手中的陶鍋,一臉嫌棄的看著她的小胳膊小腿,「葉綿,你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心裏沒點數嗎?你以前挑桶水都要躺在床上養半天。」

葉綿忍不住翻白眼,「別提以前,現在咱們都不用挑水。」

他們姊弟運氣好,雖說這間屋子地點偏了些,離最近的一家人也有點距離,村民們就算要上山也不會從他們家門過,但竈房後正好臨著的大山有水源,用竹子就能輕而易舉的將水引進家裏,省了挑水的問題,可令村子裏不少人羨慕不已。

葉綿知道葉謹關心自己,所以也沒再多言,只道:「該是餓了,吃飯吧。」

葉謹聞言也只能轉身將手上的陶鍋拿進堂屋,桌上早就擺好豐盛的吃食,對此他已經淡定的接受,反正姊姊敗家,他努力賺銀子就是。

一擡頭,看到葉綿打算回房裏,他喚道:「先吃飯吧,我餓了。」

葉綿聞言只能收回腳步,瞄了眼自己的房門。

葉謹進門前顧悔原本還在竈房,只不過他耳力好,一聽到葉謹返家的動靜就先閃身回房了。

葉綿這陣子從顧悔身上見識了何謂高手——他身手極好,來去如風,不會讓人察覺。

「知道了。」葉綿走來坐在葉謹身旁。「吃吧。」

葉謹見葉綿動筷,這才不客氣的大口吃了起來,一頓飯和樂的過去,看葉綿起身要收拾,他清了清喉嚨,「等會兒。」

葉綿瞄了他一眼,「怎麼?有話說?」

葉謹裝模作樣的點頭,「等會兒我再收拾,你先坐下。」

葉綿依言坐了下來,等著他開口。

葉謹拿出自己懷中的錢袋子,「拿去。」

葉綿一見錢袋子,眼睛一亮,立刻接了過來,「這是哪來的?」

「前些日子我上山打的野物托了劉大叔拿去鎮上轉賣,今日回來時我去問了下,這些都是賣了山産得到的銀子,雖然不多,你拿去置辦年貨。」葉謹口氣雖然極力平淡,但臉上還是難掩一絲得意。

縱使葉綿是姊姊,但身爲一個男人他有他的自尊,不願依靠她過活,他雖然腳受傷了,但現在有份正經活計還有打獵的本事,可以給家裏添進項,不用葉綿辛苦。

「我們阿謹真有本事。」葉綿眉開眼笑地姑了掂錢袋子的重量。

「看你這德性。」葉謹嘴上不饒人,但嘴角忍不住上揚,「你這副樣子若讓人見了,可要說你財迷。」

「管旁人說啥,誰不愛財,也是我做人實誠,不怕讓人知曉。」

「瞧你說的,你既然愛錢,就讓我冬日上山去打獵,雖說冬日的獵物少,但都能賣個好價錢。」

「這是兩碼子事。」葉綿不以爲然的掃他一眼,「我確實是想要富貴,但卻不願富貴險中求。」

說到底還是他的安全爲重。關于冬日上山一事,葉謹心知跟葉綿說不到一處,索性不多費唇舌。

「桌上你收拾,我先進房去。」葉綿興沖沖拿著錢袋子轉身回房。「姊姊替你把錢存下來,將來給你討媳婦兒。」

見葉綿一副心急的模樣,葉謹只覺好氣又好笑,不由慶幸自己是等葉綿吃了飯才將錢袋子交出來,不然以她的性子,八成連飯都不吃,拿了錢就飽了。

葉綿拿錢袋子欣喜回房,卻發現顧悔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她屋裏的小桌旁,桌上的飯菜丁點未減,她臉上的喜色消了幾分。

「怎麼了?」她連忙上前,順手將錢袋子放在桌上,仔細打量著他,「怎麼還不吃飯?可是身子不適?」顧悔沒說話,目光飄過桌上的錢袋子,然後幽幽地落在她的身上。

葉綿的心一下就被他的小眼神給戳中,腦中飛快轉動,試想著無數個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接著試探的開口,「其實我也還沒吃飽,不如……你的飯菜分我吃點可好?」

她的話聲才落,顧悔已經塞了雙筷子在她手裏,面上卻還端著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令她忍不住笑出聲。

她的輕笑令顧悔的耳尖又開始泛紅,雖然心中無數次告誡自己應當離開,但每每對上她的笑臉,他心頭便會湧上陌生而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在意她的陪伴……

這幾日,他獨自在房裏用飯,耳裏聽到的盡是堂屋裏兩姊弟愉快的交談。

兩姊弟多年來相依爲命,感情甚笃,這家宅雖小,但衣食不缺,生活透露著平靜安詳,這是他這輩子不敢奢想的,令他莫名的羨慕,甚至開始妒嫉起能光明正大受著葉綿關愛的葉謹。

葉綿輕晃了下手中的筷子,「好了,我不笑了。你快吃,瞧這菜都涼了,不好吃了。」

只要是你做的東西,每一樣都是可口的。顧悔在心中回答,但嘴上卻一句不吭,垂下眼開始動筷。

顧悔知道她的食量不大,不可能沒吃飽,不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陪他一道用飯罷了。

她很聰明體貼,雖然看破卻不說破,他心中許多的未竟之言,在這幾日的相處下她早已知曉,明知不該繼續,他卻忍不住沈淪,只因她太溫暖,而他的心太寂寞。

看著她小口喝著魚湯,他眼中波光閃動,開口說道:「若真吃不下就別吃,你坐在一旁跟我說說話就成了。」

葉綿確實是吃撐了,聽他將話挑明,將口中的湯給喝進肚後就放下碗,眉眼彎彎,雙手撐著下巴看他,「好,我陪你,你快吃!」

早在初見時,顧悔便知她最愛盯著他瞧,這陣子的相處他也早已習慣她專注的目光,甚至十分享受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感覺,她的眼神令他覺得他是這世上獨一無二之人,而不是孤苦無依,令人厭惡的奴隸殺手。

吃飽喝足之後,他沒讓葉綿動手收拾,骨子裏他竟也莫名跟葉謹的想法一樣,壓根不舍得讓嬌弱的她動手,要不是怕葉謹會發現,這些碗盤他能立刻拿去刷好。

想起葉謹,他的眼神微冷,這幾日他越發覺得葉謹頗爲礙事,若是他不在便好了……這個念頭在心中瘋狂滋長,壓根無一絲自己才是外來者的自覺。

他將碗盤收拾好,目光落在葉綿放在桌上的錢袋子。

注意到他的目光,葉綿這才想起,興奮的說道:「這是我家阿謹給我的。」

顧悔沒有答腔,只是看著她一臉開心。

「你過來。」葉綿難掩愉悅的走到床邊,動手將鋪在床上的被子拉開,然後爬上來跪在木板床上。

她一臉慎重的模樣令顧悔好奇的走過去,躺在這床上沒幾日,他便察覺這床有機巧,最內側的床板可以敲開,只不過他未曾開過。

葉綿沒避著顧悔,打開床板,伸手抱出其中一個陶罐,打開了封口,以顧悔的角度,一眼就看到陶罐裏已放了半滿的銅錢。

葉綿將葉謹拿回來的錢袋子打開,一個個數著裏頭的銅錢,數到後頭唇角都快翹上了天,壓根不在意自己小財迷的樣子都落入了顧悔的眼裏。

數好之後,葉綿興奮的擡起頭,對顧悔說道:「你瞧,我家阿謹越來越有本事,這次足足有七十六個銅錢。」

葉綿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時神情更添幾分溫暖柔美,他喜歡她的笑,但現下她臉上的燦爛令他覺得刺眼,他不喜她的開心不是爲他,而是旁人。

他看著床上的銅錢,心中不是滋味,不就是七、八十個銅錢,這算什麼本事?

沒注意到顧悔的神情,葉綿迳自拿出放在陶罐裏的木箋,用炭筆在上頭仔細的寫上數字,然後將數好的銅錢如數放進陶罐裏,小心封好之後,一臉珍惜的輕撫著。

「這陶罐裏的銀錢有不少是阿謹賺來的,在我爹娘還在的時候,他就是個四處玩耍的皮小子,後來我爹娘走了,當時我也小,沒什麼本事,去求村裏的赤腳大夫教我認草葯,之後我上山采草葯,阿謹每天天未亮就跟著我,那時賺的銀子少,我只給他幾個銅錢,他不拿都給了我,我便替他存下來。等他大了上山打獵,就算受傷也從不說苦,得了銀錢依然如數交給我,我就全幫他存著,想著將來替他討個好媳婦。」她說完期待的看著他,對他輕揮了下手,「坐下來。」

顧悔依言坐到床上。

葉綿興奮的把床板上的另外兩個陶罐給拿出來,打開封口,得意的看著他,「你瞧,我們姊弟很棒吧?」

顧悔探頭往裏頭瞧,罐內的銀子比他想像中多,看來姊弟倆自小便努力掙錢。

「以前日子辛苦,但如今是越來越好。」她留戀的挨個摸著陶罐,然後心滿意足地放回原處,將床板恢複,再鋪上被子,做完一切之後還不忘在上頭輕輕拍了拍,「你瞧瞧,晚上就躺在這金山銀山之上,真是令人羨慕的神仙日子。」

金山銀山?就那幾個陶罐?

雖說以她一個姑娘家帶弟弟能賺到這些銀子確實挺有本事,但顧悔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認同單憑三個陶罐的銀錢就能稱之爲金山銀山。

當天晚上,顧悔與心情愉快的葉綿躺在「金山銀山」上——

一天冷過一天,顧悔終究無法狠心地看著葉綿一個姑娘家窩在一旁的小榻上,原想與她換床而眠,偏偏小姑娘顧念他身上的傷不同意,最後也不知爲何變成兩人同睡一床。

原本顧悔有些不自在,但因爲床夠寬,兩人各據一方,各蓋一被,倒也相安無事。

多年來刀光血影的日子,顧悔總是臥不安枕,但自從遇上她,難得能有片刻安眠,他心中明白她對自己的意義越來越不同。

他睡著時很安分,但葉綿總會三更半夜滾到他身邊,一開始他會輕推她一下,她咕哝著翻身滾開,但沒一會兒功夫又黏上來。

最後他沒辦法,只能由著她,漸漸地習慣了她的靠近,她不偎著他睡,他還覺得心裏不對勁。

入冬之後,越晚越冷,葉綿的身子不好,手腳常冰冷得無法入睡,跟顧悔睡一張床後,這情況改善了不少。

雖說她一開始也因爲自己睡覺總不自覺地滾進他懷裏而有些害臊,但幾日過去她越來越不放在心上,有時還會裝睡故意靠近他,而顧悔明明也是清醒的卻沒將她推開,說穿了,他對她就是面冷心暖。

在黑暗之中,她轉頭看了安分躺著的顧悔,揚起嘴角,手伸進他的被窩,幾乎同一時間,他睜開了眼,轉頭看向她。

葉綿對上他明亮的雙眸,露出可憐兮兮的一抹笑,「我冷。」

這木板床鋪著被子,躺著是舒服,但天冷時確實不如燒炕溫暖,他面無表情地拉起自己的被子,蓋到了她的身上。

葉綿感覺身上多了床棉被的重量,不由暗歎了口氣,給她添被,這是擺明了不給她靠近占便宜……就在她感到遺憾時,手突然被他溫暖的大手給握住。

掌心傳來的溫暖令她微驚,他沒說話,只是握著她的手閉上了眼。

葉綿露出粲笑,雙手不客氣的都握上他溫暖的手,這樣還不夠,甚至得寸進尺的將腳都伸進了他的被窩。

他被她腳上傳來的冰冷弄得僵了下身子,不由擔憂她的身子是否不好,他沒有躲開,嘴上卻還是丟出一句,「別再得寸進尺。」

「知道。」葉綿也識趣,不敢再多越雷池一步,她手腳一暖,只覺得全身舒坦,很快的一陣困意襲來,秀氣的打了個哈欠,沈入夢鄉。

顧悔察覺了身旁的人兒呼吸平緩,輕搖了下頭,她對他全然不設防,也不怕吃大虧。

他轉頭看著她的睡顔,就像個孩子似的,他翻個身,伸出手近乎貪婪的將她抱進自己懷裏,讓她睡得更加溫暖安穩。

葉謹出門上工前,葉綿烙了幾個大餅夾醬牛肉。

葉謹不客氣的大口吃著,看葉綿不動,用眼神詢問。「你不吃?」

葉綿輕描淡寫的回道:「我還不餓,你先吃吧。」

葉謹也沒懷疑,其實今日休息,他不用上窯場,但他沒打算告訴葉綿,而是計劃著吃飯後上山去轉個一圈。

「家裏的粗活你別再搶著幹,不然我會生氣。」葉謹出門前還不忘交代一聲。

這柴禾已經備得差不多,頂多再花一、兩天功夫收拾,今年冬天就不愁了。

「知道了。」葉綿看葉謹一本正經,也只能點頭。

葉謹出門沒多久,葉綿便叫了顧悔,她熱絡地將竈上的烙餅拿來,招呼他進堂屋,「過來,餓了吧?快吃。」

她看出他希望被人陪伴的小心思,打定主意以後有機會便多陪陪他。

顧悔看出她的心意,面上一柔,聽話的坐到了堂屋,心滿意足地吃著她用心准備的膳食,吃飽後自動收拾善後。

看他俐落的樣子,葉綿一臉笑意。「你方才應該也聽到阿謹的話了,以後別跟他搶活兒做,不然他該生氣了。」

顧悔聞言,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這個小眼神讓葉綿莫名覺得內疚,不禁有些爲難,若要解釋這局面,似乎就得找個機會讓阿謹知道顧悔的存在……

就在她思索的時候,顧悔已經洗好了碗盤,之後就響起了劈柴聲,葉綿忍不住一歎。好吧,勸不了,這兩人脾氣一個賽一個的倔。

察覺她落在身上的視線,顧悔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歇,雖說是冬日,但劈柴難免有些熱,他眸光微變,幹脆脫掉了身上的短衫。

葉綿見狀,眼睛不由睜了睜,誰能想到不過短短的日子,一個原本瘦弱的少年竟讓她好飯好菜養得結實許多。

如今顧悔渾身上下不單多了幾分陽剛,似乎也變得好看不少,雖說因爲久未經過陽光照射膚色變得白皙,但這一點在他雙臂用力時肌肉線條緊繃,滿力道美感的模樣之下都可以不計。

她脫口說道:「我看再過些日子,你都能比阿謹結實了。」

聽到葉綿的話,顧悔的柴刀突然失了准頭,他抿著唇,站直身子,伸手將放在一旁的短衫穿上。

看到美色消失,葉綿不由面露遺憾。

顧悔只覺不悅,用著比平時更大的力道將劈好散在一旁的木柴收拾好,他怎麼可能比不上葉謹?

他壓根不覺得自己跟葉謹較勁幼稚,滿心覺得被葉綿的話給刺傷。

忙完之後,葉綿已經泡好熱茶在等著他,顧悔接過她遞來的茶喝下後,放下茶杯,對她伸出手。

看著他的手,葉綿的雙眼一亮,這是開竅了不成,竟主動對她伸手?

她淺笑著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緊緊一握,將她拉起身,「你身子太差,跟我一塊兒去院子裏打拳。」

葉綿滿心以爲的浪漫才發芽,因爲他的一句話瞬間枯萎,想當初他是被她擔下山的,如今他身子好了,竟反過來說她身子差?

雖然今日太陽有露臉,但冬日的日照會騙人,天冷得緊,她想也不想的搖頭,只打算坐在屋裏喝著熱茶,沒打算挪位子。

他的眼神微黯,看她防備的神情,索性將人抱起。

葉綿一驚,等回過神時已經被放在陽光下,她的雙眼被陽光照著微眯起來。

不顧她委屈的神情,他嚴肅著一張臉,「跟著我做。」

葉綿退了一步,看他打了套虎虎生風的拳,心中無奈,她有心疾的毛病,若真跟著他打這麼一套拳,只怕小心髒受不了。

見她不動,顧悔皺起眉頭,滿臉不認同。

她被看得一臉莫名,不由啧了一聲,「不過就是打拳,其實我也會,還挺厲害的,只是冬天犯懶,不如……明天我打拳給你瞧。」

她轉身又要縮回溫暖的房裏,但是他不留情面的拉住她,又把人拉回面前。

「我是真會。」她不服氣的輕跺了跺腳,「就是天有點冷,我想回屋裏。」看著她的模樣,顧悔差點心軟,但想起她手腳那般冰涼,終是狠下心,冷著臉道:「你身子太差!」

她身子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葉謹怕她染風寒,冬日都不輕易讓她出門,他倒好,居然反其道而行。

葉綿無奈一歎,「好吧,算我怕了你,我打拳給你看。」

上輩子她爲了自己的身子,在醫生的建議下練了八段錦,穿越過來後,她在還是個娃娃,站都站不穩時就爲了身子開始練,不單是她,就連死去的爹娘和葉謹也都會使八段錦練身體。

顧悔雙手摘在身後,微微讓開,看到她慢吞吞的動作,眼角抽了抽,要不是眼前打拳的人是她,他肯定不會浪費時間看她打完一套拳。

他忍耐著,直到她結束收氣,然後得意揚揚的擡起下巴,他卻依然不知道一套軟綿綿的拳法有何值得得意之處。

「你可別小瞧了這幾個動作。」葉綿看出他的不以爲然,忍不住又比劃了幾個動作,「行如蛇,動如羽,這叫以柔克剛。」

顧悔搖頭,「別想偷懶,跟著我做。」他認爲她在糊弄自己,堅持要她跟他學正宗的拳法。

葉綿不理他,反而理直氣壯起來,「是我教你才對!你傷口才結痂,小心裂開了,不如你跟著我做,阿謹打八段錦,打得可好看了。」

葉謹也會?顧悔挑了下眉,雖說瞧不上這拳法,但是不能輸的心態作祟,他最後還是木著臉決定學了。

「這一套拳看似簡單,但長久下來可以見到極好的功效,不單能強身健體,還能耳聰目明,延年益壽。」

拳打得軟趴趴,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顧悔上下打量著她嬌小柔弱的身子,覺得這話沒有半點說服力,但看她教得興致勃勃,他也不計較爲何一開始是他要教她打拳,最後變成了她教導他。

相較之下,他更在意的是與她共處的時光。

他抱著不以爲然的心態跟她學習,但在半個時辰後,自小習武的他就敏銳地發現這幾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其實並不簡單。

「你師承何人?」

聽到顧悔的問話,葉綿的動作一頓,小時候她練拳,爹娘都當她是胡亂比劃,還以爲是她自己創的,但顧悔的功夫極好,既會開口,肯定也看出這幾個動作有其不凡之處,也就是說同樣的解釋無法說服他。

「我小時候身子不好,是一個姓胡的大夫教我,說能夠保養身子。」葉綿邊說邊想起了上輩子建議她練習的醫生。

「這位胡大夫倒是個能人。」

「是啊。」葉綿不想他再問下去,索性上手調整他的姿勢。

果然,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瞬間,他身子明顯一僵,他低頭看著幾乎貼近的她、眼神微黯,任由她擺弄。

葉綿松了口氣之余又覺得好笑,這個悶騒的男人其實一點都不難猜測,他喜歡她的靠近,嘴上卻絕不明說。

顧悔隨著她教導的幾個動作打下來,發現全身上下的大小肌肉無一處不動,平時緊繃的精神也松弛了下來。

只是他明白令他放松的不單單是這套拳,而是因爲這套拳是她所教,他終究被她的一颦一笑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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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7: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師姐找上門

夜幕低垂,外頭一片漆黑,桌上的飯菜都涼了,但還是不見葉謹身影。

「難不成被窯場的事給絆住了?」葉綿進屋內添了件衣服,開口對顧悔說道:「我去盧大叔家問問。」盧家幾個男丁也都在窯場幹活。

外頭冷,顧悔並不想她出門尋人,但明白她的擔憂,只能抿著唇,沒有攔她。

沒一會兒功夫,葉綿回來了,不過臉色不太好。

顧悔輕挑了下眉,還沒開口便聽她說道:「盧大叔說今日阿謹旬休,根本沒去窯場,這小子八成上山打獵去了,肯定一無所獲,所以才會到這個時辰還不回來。」

葉綿的語氣有著濃濃的無奈,自從傷了腿,這小子心中便憋著一股氣,每每上山若沒補捉到獵物就不想下山,存心跟自己過不去。

葉綿進屋又多添了件棉衣,不顧皺眉的顧悔,迳自說道:「我去找找,你放心,我不走遠,就在山腳下轉轉。」

顧悔壓根不相信她,當初她就是因爲上山尋人,才會隂錯陽差的救了他。

他的眼神一冷,伸出手,阻止她的去路。「你待在家裏,我去找。」

「可是——」

他堅定的逼她坐下,飛快的轉身離開,待葉綿回過神趕到門前,早就不見他的身影,這下子縱使再心焦,她也只能等在家中。

葉綿顧不得寒冷,來來回回的在院子裏走動,不時擡頭看著天色,夜越來越深,她等得也越焦急,直到亥時才聽到門口有動靜,她連忙上前拉開門。

顧悔一眼便看出葉綿該是在院子裏等了不少時候,摺著葉謹的他眉頭深皺,冷冷的吐了句,「進去。」

葉綿挂心被捎著的葉謹,不敢添亂,連忙退了一步,率先進屋。

顧悔將葉謹放在堂屋的長凳上,葉謹忍不住嘶了一聲,但一出聲,發覺這聲痛呼不夠男子漢,立刻漲紅臉,咬緊牙關。

「這是怎麼了?」葉綿焦急的看著葉謹。

「沒事。」葉謹挺直腰杆子,抹了下額頭的冷汗,逞強的開口,「不過是扭了腳,揉揉便好。」

葉綿一聽扭傷了腳,連忙轉身去拿葯酒,嘴上不忘問道:「怎麼扭傷的?」

葉謹壓根不想提起,畢竟這事兒說來丟人。

這些日子沒聽到狼嚎,他還以爲山上安全了,便往深山走去,原本想打點獵物轉賣,誰知道運氣不好撞進狼的棲地,被幾頭成狼給逼得爬上了樹,正擔心自己無法順利脫險,顧悔如同天神般從天而降出手相救。

他得救後難掩興奮的爬下樹,結果樂極生悲,一時不察踩空跌了下來,雖說顧悔出手扶住他,讓他免于頭破血流的命運,但還是扭傷了腳。

看著葉綿擔憂的神情,葉謹不自在地揉了揉耳朵,「你先別擔心我,這次多虧恩人相救,只是恩人受了傷,我得先去找黃叔來給他瞧瞧。」

葉綿聽到顧悔受傷,心下一驚,這才注意到他肩頭染血。

顧悔本人倒是不以爲意,他肩上本來就有傷,雖然早已經結痂,但傷口太深,所以還需要點日子才會痊癒,這次因爲救葉謹與幾頭成狼對峙,動手的時候扯了傷口,又裂了一小口子,加上播著葉謹走了段山路,血才會滲透衣物,看起來駭人。

葉綿忙不疊的上前,伸手就解開他的膜帶,心急地想看他的傷。

顧悔動也不動的任由她擺布,這行爲落在葉謹的眼裏卻是驚世駭俗,氣急敗壞的斥道:「葉綿,你給我住手!」

葉綿被他一斥,手裏的動作一頓。

顧悔淡淡掃了葉謹一眼。

葉謹對上他不悅的目光,以爲他是覺得被葉綿冒犯,忙不疊的賠罪,「恩人切勿見怪,我姊只是一時情急,並非有意冒犯。」

顧悔抿著唇,他確實見怪,但怪的可不是葉綿。

他收回瞪視,垂眼看著葉綿,「只是之前的傷口裂了一小口子,無礙,止血便好。」

葉綿聞言,松了口氣,雖說不看一眼終究不能放心,但在葉謹的注視之下,她只能松手讓開。

葉謹伸出手將葉綿給拉到自己身旁,還不忘刨了她一眼,「縱使那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能失了分寸。」

葉綿聞言,心下覺得好氣又好笑。

葉謹對上顧悔冷冰冰的眼神,有生以來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姊姊,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怎麼就得罪了人家呢?

「恩人,失禮了,你血流得不少,得立刻止血,我——」他的聲音因爲顧悔扯下衣物露出肩膀而隱去。

葉綿立刻甩開了葉謹的手,轉身拿來止血的葯粉。

顧悔接過手,似乎不知痛的直接撒在傷口之上,待血止住,葉綿已經備好幹淨的布條讓他包紮。

兩人之間明明沒有一句交談,但卻默契十足,透露著熟稔,葉謹隱約覺得事有蹊跷,他抓著葯酒的手緊了緊,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相較之下,葉綿似乎更擔心恩人……

「這葯是黃叔那裏拿回來的。」葉綿分心地看了發呆的葉謹一眼,「你別只是看著,快點敷著。」

葉謹回過神,看著已經幫顧悔包紮好的葉綿,將手上的葯酒擺在一旁,「不過是扭傷罷了,晚點兒我再擦。」

葉謹皮實,不喜歡葯味,不單不愛喝葯,就連敷葯都不願,若由著他,他八成不會把扭傷當一回事。

弄好顧悔的傷後,葉綿伸手去拿葯瓶,「我替你擦。」

「不用了。」葉謹想也不想的拒絕,「我自個兒來。」

葉綿才不理他,只不過她才將葯瓶打開,坐在一旁的顧悔卻已站起身,上前接過她手中小巧的葯瓶。

兩姊弟眼底同時閃過驚訝,擡頭看他。

顧悔看著眼前兩張有幾分神似的臉,勉爲其難的決定憑著這一丁點的相似,對葉謹暫且容忍些。

他伸手將葉綿輕推開,取代她的位置,面無表情地擡起葉謹的腳替他擦葯油。

葉謹受寵若驚地看著顧悔動作,連忙說道:「恩人,這可使不得,我自個兒來,不然讓我姊姊來也成,怎麼可以——嘶!」

顧悔原本輕柔的動作在葉謹提到葉綿的時候手勁突然加重幾分,他停下動作,隂沈沈地看他。

葉謹對上他的目光,不自在的解釋,「其實不疼,只是一時沒忍住……」

他不想在恩人面前丟人,認爲他不是個漢子。

顧悔收回視線,繼續給他上葯,葉謹剛扭了腳,不能太過揉搓,所以很快就完事。

「多謝恩人。」葉謹此刻覺得顧悔真是個面冷心熱的大好人,救他不說,還不嫌棄的替他上葯。

他壓根不知顧悔不過是不想葉綿動手,在顧悔心中,縱使兩人是親姊弟,但他就是不願見葉綿對別人好。

在擦葯的功夫,葉綿已經手腳麻利的熱好飯菜,葉謹確實肚子餓,連忙招呼著顧悔一道用飯。

顧悔也沒有拒絕,直到用畢,夜更深沈,葉謹遲疑的開口,「看恩人眼生,並非桃花村人士,小弟唐突,不知恩人這肩上的舊傷爲何而來?」

葉謹對顧悔是感恩,但終究是陌生人,家中若只有他一人也就罷了,但畢竟還有葉綿一個姑娘家,所以得先探問一番。

顧悔垂下眼,淡淡的開了口,「我無父無母,自北方來此尋親,可惜尋親未果,至今未有固定落腳之處,身上的傷是尋親途中遇上流民所致。」

葉謹聞言皺起了眉頭,他的腿便是被流民所傷才廢了,如今聽顧悔這麼說,除了救命恩情之外更有絲同病相憐之感,「流民可憐,但也有不少可惡之人。恩人受委屈了,這天色已晚,恩人若無去處,不如就暫住此處。」

葉謹一時激動才脫口而出,但話一說完便驚覺不妥,他下意識看向葉綿,擔心她會拒絕。

葉綿與他對視了一眼,她自然不會拒絕,反而求之不得。她沒答腔是因爲驚訝平時顧悔一聲不吭,唬起人卻挺有一套,聽她提過葉謹的腿傷來由,知道怎麼樣能勾起葉謹的恻隱之心,主動開口留人。

「他既是你恩人,自然能留下。」

葉謹聞言松了口氣,期待地等著顧悔回應。

顧悔面無表情,腦子卻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葉家不大,並無客房,他若當著葉謹的面點頭留下,這代表從今夜起他沒法再抱著葉綿,而是要跟葉謹睡一屋了。

他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葉綿的陪伴,如今即將失去的感覺令他莫名煩躁,更覺得葉謹異常礙眼。

葉綿看顧悔不說話,不由心焦,好不容易將身分過了明路,成爲葉謹的救命恩人,他不快點頭還在等什麼?

「阿謹的主意甚好,恩人不嫌棄就住下吧!」背著葉謹,葉綿不停的跟顧悔使眼色。顧悔心中不快,但在葉綿的催促之下,最終只能勉爲其難的點頭。

葉綿見狀一時激動,正要開口,葉謹卻快了一步,擋在她的面前,「葉綿,家裏應該還有床新被子,你先去拿過來給我,我好給恩人鋪床。」

葉綿瞬間回過神,這才想起顧悔身分過了明路後,自然不能再與她同床共枕,她暗暗地瞧了顧悔一眼,總算明白他的不悅緣于何處。

「葉綿。」葉謹見葉綿不動,反而看著顧悔,再也忍不住微彎腰,壓低聲音在她耳際說道:「別再看了,丟人現眼。」

葉綿似笑非笑的瞟了葉謹一眼,她不認爲有何丟人,但在他的目光下仍是進屋翻出條新被子。

她抱著被子正要出房門,葉謹卻跛著腳擋住她的路。

「你腳傷了,不多歇著,走過來做什麼?」

「這被子給我便好。」葉謹伸手要抱過她手中的被子,「回房去歇著,恩人我自會照料。」

「你腳還傷著,我來吧。」葉綿沒理會他,迳自進了葉謹的房裏,只是房裏卻沒有顧悔的身影,「人呢?」

「我拿了衣物讓恩人去換洗。」葉謹瞪著她,「葉綿,我告訴你,那是我恩人,你別不知分寸。」

葉綿收回尋找顧悔的目光,一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如何不知分寸了?」

「你還有臉問?」葉謹壓低自己的聲音說道:「我恩人確實長得好,你也恨嫁,但你是個姑娘家,好歹矜持點。」

在葉謹眼中看來,葉綿盯著顧悔的那副樣子,只差沒有投懷送抱了。

見葉綿要開口,他壓根不給機會,「你不用否認,咱們一母同胞,你騙不了我,你曾幾何時對個男人如此熱絡?你擺明看上了我的恩人。」

看葉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葉綿忍不住慧黠一笑,大大方方的承認,「我沒想騙你,我老實告訴你,我確實看上了你恩人,不如你給我牽牽線,讓我心想事成?」

葉謹氣急敗壞的瞪大眼,「你還真是不知害臊,他是我救命恩人不假,但來曆深淺全然不知,你怎麼就一眼認定?」

「他不是說了嗎?」葉綿起了逗弄心思,無辜的眨了眨眼,「他無父無母,尋親未果,這不挺好,他無處可去,待他與我成親後落腳桃花村,我就去跟村長劃下咱們家旁邊的地,到時咱們姊弟比鄰而居,想想不挺美嗎?」

葉謹聞言不由想像了下葉綿話中的畫面,忍不住點了點頭,但又像是想起什麼,連忙搖頭,「瞧你這張嘴,我差點被你給繞進去,八字都沒一撇,你就一口一個的成親、建屋。」

「難道你覺得你恩人不好?」

「他出手相救,對我有大恩,我自然不能說他一聲不好。」葉謹無奈的一歎,「我看以他的身手和力氣,養家糊口應當不成問題,只是你總得等我去探探人家的口風,別一門心思栽進去。」

在他心目中,葉綿雖然極好,但緣分一事本就難說,他不樂見葉綿一頭熱,最後遭拒而傷心。

「我明白。」葉綿知道葉謹的顧忌擔憂,于是放柔了自己的語調,「我雖中意他,但若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會糾纏不放。」

「你有這個想法便成,不過……」葉謹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再喜歡也得矜持些,不然我怕我恩人瞧不上你,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冷得似冰。」

顧悔看來確實冷,但針對的明明就不是她。葉綿同情地看著葉謹,果然無知是種福。葉謹沒留心葉綿的眼神,聽到聲響,連忙出聲趕人,「你快回你房間去,姑娘家家的別上趕著討好,讓我恩人心生不喜。」

葉綿無法,只能默默的轉身回房。

葉謹抱著被子鋪床時,腦子裏有無數的念頭閃動,葉綿的身子不好,雖說有他這個手足在的一日,他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但他終究還是盼著她能尋到一份依靠。

若顧悔來曆清白,也能看上葉綿,確實算是皆大歡喜,只是想起顧悔冰冰冷冷的樣子,他不由苦惱地皺起眉頭,看來顧悔是沒看上他姊姊。

他絞盡腦汁的想著該如何在顧悔面前突顯自己姊姊的好,又不會顯得太刻意,將人給嚇跑。

可憐他這廂愁緒如麻,另一側的顧悔換了衣物後,卻是帶著幾分委屈進了葉綿的房裏。葉綿心知他的委屈自何而來,好生一頓輕哄才把人給勸進葉謹房裏。

顧悔失了軟玉溫香,對葉謹越發冷淡,葉謹感受到了,只覺得自己姊姊跟恩人八成是成不了……

顧悔以葉謹救命恩人的身分住進葉家,但爲免桃花村人多嘴雜,葉謹沒跟葉綿商量就告知村民顧悔是外祖父家的遠房親戚,算是他們兄妹的遠房表哥。

村民沒太多質疑,只覺得葉家姊弟本就長得好,顧悔長得也俊,一家子都相貌堂堂,就算有幾個碎嘴的,但見葉綿姊弟表現得坦坦蕩蕩,也不敢多說閑話。

開春後天氣回暖,葉家迎來了村子裏給人牽線保媒的鍾嬸,而且說媒的對象不是葉綿或是葉謹,而是顧悔。

葉綿因長得好,之前也有人上門說親,只是多是外村之人,打聽後知道她身子不好,大多都不了了之,連帶葉謹因有她這個拖累說親也不易,如今顧悔倒成了香薛薛。

聽了鍾嫡的來意後,葉綿哭笑不得,好聲好氣的婉拒後便送走鍾嬸,一個轉頭就對上黑著一張臉在院子角落喂馬的顧悔。

這匹馬是顧悔前幾日帶著葉謹去買回來的,兩人騎馬回村時還造成不小的騒動,畢竟盛産馬匹的邊疆地帶近年戰火不斷,馬匹供給軍隊或達官顯要都猶顯不足,尋常人家若想得匹馬,只能花上大筆銀錢,所以有馬的人家不多,在桃花村,葉家還是頭一份。

似乎也是從買馬回來的那日起,顧悔這個葉家的遠房親戚在桃花村人眼中就成了俊俏又有家底的好兒郎。

對此葉綿本人沒放在心上,畢竟這樣好的兒郎,沒人喜歡也說不過去,顧悔對此卻是滿心厭煩。

他買馬是爲了葉謹,畢竟葉謹的腿傷始終是葉綿心病,葉綿嘴上不說,但一門心思都牽挂著葉謹的將來,他不喜她挂心葉謹,每每想起葉謹便暗自歎息,于是知曉葉綿請托雲來酒樓的陶當家找門路,替葉謹找個火頭軍的活計已有眉目之後,他便決定讓葉謹練馬術,學騎射。

葉謹將來進了軍營,雖說是夥夫,但難保有天騎射能派上用場,至于派上用場後會如何,就看葉謹自個兒的造化了。

顧悔未曾開口多言,但當葉綿看到馬匹後,便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當時就紅了眼眶。

在救回顧悔時,她知道他身上有銀子,而這匹馬所費不赀,肯定將他身上的銀兩花得七七八八,她原想將這筆銀子補上,但又想依他的性子,不會樂見她如此生分,便歇了心思,反而在照料他上頭更加用心。

她的熱絡受葉謹白眼不少,心中依然認爲顧悔常拿冷臉對他,皆是因爲葉綿不矜持常往他的身邊湊之故,葉綿也沒理會。

接下來的日子,顧悔開始在村外教導葉謹,平時無事葉謹也會在家中的小院裏練箭,他若表現得好,偶爾得一個顧悔贊賞的眼神就足以樂個半天。

日天還未亮,葉謹如同以往早早跟著顧悔出門練騎射,葉綿對兩人在外頭如何訓練未曾多問,但當他們進家門必然備好豐盛又熱騰騰的飯菜。

明明睡得比以前少,但是葉謹臉上已經恢複腿還未受傷前的精神,如今的他視顧悔如兄如父,若不是窯場的活計不能說丟就丟,他巴不得成天待在顧悔身旁。

「別惱,我都拒了。」葉綿軟著聲音,拉著顧悔的手輕輕晃了晃,「你這麼好,被人惦記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若說生氣該是我才是,別人都惦記著你,沒把我當回事兒。」

「我不喜歡那些人。」

「我知道。」葉綿對他一笑,「你喜歡我。」

顧悔臉微紅,沒有反駁。

看他的模樣,葉綿一樂,「今日我得去鎮上一趟,你可要隨我前去?」

葉綿今日要去回春堂拿葯,顧悔雖想陪同,但顧念自己的身分,不好現身于大庭廣衆下,終究只能搖頭拒絕。

葉綿見狀也不意外,在臘月時她也曾邀他與她和葉謹去采買年貨,但顧悔卻堅持拒絕,當時她便看出顧悔對人群有所顧忌,她雖好奇,但顧悔不言明她也沒追問。

「你在家也好,我去去就回,等我回來給你帶只燒鵝。」

顧悔點頭送她出家門,遠遠就見方才上門要提親的鍾嬸還在不遠處拉著盧大娘說話。

今日鍾嬌是被村子裏的邱家請托,上葉家探探顧悔的口風。

邱大伯是個能耐人,在窯場是個老師父,手藝跟葉綿死去的爹不相上下,在村子裏過得富貴又體面,他有兩個女兒,大姑娘與葉綿年紀相當,已經跟村長家的長子訂親,二姑娘小了葉綿一歲,還待字閨中。

邱家日子過得好,邱嬸子也傲氣,原本沒看上顧悔這麼一個外來者,但顧悔買了匹馬回村後,她琢磨了一番,認爲對方長得俊又有家底,便動了心思。

身爲媒婆的鍾嬸知道桃花村裏動了與顧悔攀親心思的不只有邱家,只不過看到幾家被拒了後,怕失了面子都不好主動提親。

但邱嬸子以爲只要他們開口,必定十拿九穩,誰知今日鍾嬸才上門,還沒說幾句就碰了個軟釘子,顧悔連聲招呼都不打,葉綿也是明白拒了。

鍾嬸沒有因爲親事沒說成而不快,畢竟這姻緣本就講究緣分,所以跟盧大娘碰上,她的嘴巴緊,也沒有多提邱家,也因爲她這性子,十裏八村都愛找她牽線保媒,就算親事不成她也不會多說閑話將事情外傳,保全兩家人的顔面。

天隂沈沈的彷佛要下雨,顧悔未雨綢缪的要葉綿帶上一把油紙傘。

葉綿接過手,突然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顧悔耳根微紅,一臉驚訝。「你——」

「你心中盼著的,現在讓人見著,以後不會有人上門來提親了。」

雖然隔著距離,但是兩位嫡子肯定看得到她的舉動,雖說只要稍微親密地拉個手,兩位嬸子也能清楚兩人的關系,但她就是想要跟他多親近,看他害羞的樣子。

看著她開心的神色,顧悔伸出手輕揉了下她的頭,「早去早回。」

「嗯!」她輕應了聲,拿著油紙傘緩緩走向村頭。

顧悔的目光看向盧家,遠遠的與鍾嫡的目光對上。

鍾嬸心中一突,如今她還有何不明白,日後別說是顧悔,就連葉綿的親事她都不用管了,這兩人已經看對了眼。

鍾嬸收回視線,與盧大娘相視了一眼,她們倆都算是看著葉綿長大,知道小姑娘的不易,想著葉綿和顧悔兩家既是遠親,知其深淺,若兩人能成倒也是美事。

鍾嬸不動聲色的點了下頭,打算等會兒就上邱家回消息。

過了晌午,天空更隂了,顧悔擔憂之事果然發生,午後便下起了雨,這雨還不小,雖說葉綿有帶傘出門,但他終究不放心,撐著傘站在門口等候。

看著雨中甯靜的小村落,他不由心思飄遠。

在他動手殺了阿塞圖時,他便知東突厥的人不會放過自己,當時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最後被葉綿救回桃花村,他不再孑然一身,桃花村遠離熱鬧喧囂,村民樸實善良,不失爲一個隱居之所。

他擡頭看著越下越急的雨絲,想著此生因爲過去種種,未來注定只能過躲躲藏藏的日子,無法帶著葉綿堂堂正正的生活。

「你倒是找了個好地方。」

出現在身後的聲音令顧悔微僵,轉過身就看到不知何時出現在葉家小院裏的小姑娘。他清楚早晚會被尋到,只是貪圖眼前平靜,始終未曾離開,如今見到來人,倒有種「終于來了」之感。

他將大門掩上,目光冰冷地看著眼前嬌小的身影。

小丫頭看來是個八、九歲的孩子,笑容可掬,令人心生好感,但顧悔卻知她比自己還要年長,但他不清楚她真實的年歲,因爲在他被趙可立收容時,她已被養在趙可立跟前多年,而且始終是這副孩童相貌。

當年趙可立曾在手中養了近三十個孩子,只是大多都沒能在艱難的訓練環境下熬過去,而熬過去的也稱不上幸運,因爲他們沒了將來,只是失去自我的殺人工具。

數年來,一次一次的遊走生死之間,當年那一批孩子活下來的寥寥無幾,顧悔能活是因爲他夠狠,身手了得,但面前這人能活,欺騙性十足的外貌幫了大忙。

他知道她擅毒,在一次次有驚無險的任務中,她總能全身而退。

顧悔自小連個名字都無,是顧寬華死後他被帶到趙可立面前,趙可立問他姓名,他才脫口說了顧悔這個名字。

至于眼前的姑娘則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黃莺,她還有一個姊姊叫黃晴,黃晴當年被趙可立收養時已經懂事,記得姊妹倆的名字。

黃晴是個很美的姑娘,善解人意很得趙可立看重,是他們這群人眼中的大師姊。她總跟在趙可立身旁,在趙可立打罵孩子時冷眼旁觀,偏又會在他們撐不下去時塞給他們一小塊窩窩頭。

他也曾經從黃晴手中得過吃食,但在他年歲漸長後便與她劃清界線,因爲他明白心軟會是最致命的一擊,想活下去就要足夠心狠,而黃晴的心軟注定她活不久。

事後果然如他所料,黃晴在一場任務中對自己要下手之人不忍將人放走,因爲任務未成,被同門以背叛爲名取了性命。

而動手取他性命的人,是黃莺。

在你爭我奪的歲月之中,爲得重用也爲生存,手足相殘在他們心中不值一提,只是偶爾夜深人靜,顧悔也曾想起對他發出善心的黃晴,難免覺得可惜。

這次趙可立派出黃莺尋他,他並未感到意外,畢竟能得趙可立信任看重的人不多,而熟知他的黃莺是其中一個。

黃莺擅毒,若想取他性命該趁他不備,若正面對上,她壓根沒有勝算……顧悔目光幽幽,透過她,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心軟的黃晴。

黃莺俏皮地在院子裏晃著,絲毫不在意從天而降的雨絲,她站定在馬欄前,側著頭輕哼了哼,「還真是越混越不成樣子,這匹馬遠遠不及你的淩雲。」

淩雲是匹汗血寶馬,顧悔在一次立功後,趙可立特地尋來賞賜給他,此舉還引起幾個同門的欣羨,但在他殺了阿塞圖負傷而逃後,淩雲如今應該已不在世上。

看顧悔神色不變,黃莺啧了一聲,「真是心狠,虧得淩雲跟了你多年,你竟一點都不挂念。」

黃莺此生佩服的人不多,顧悔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沒幹過動手取同門性命的事,就連姊姊也是死在自己手中,但這次她並未對尋人一事上心,反而一路帶著遊山玩水的興致,過了段悠閑時間,甚至在八相山上發現顧悔的血迹時,她還幫他善後。

阿塞圖的死打亂趙可立的盤算,如今東突厥正亂,老頭子氣急敗壞,暫且分不出心神來查。

在黃莺眼中,顧悔依然是那個無情無義的狠心小子,但卻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只可惜他終究還是要被尋到。

她把玩著手中的匕首,眼帶埋怨地盯著拿著傘站在雨中的顧悔,氣他愚昧的停留一處,讓她想要視而不見都無法。

明明是滿手血腥的殺手,竟然還盼著安定,一身儒衫雖然讓他帶上一股斯文俊秀的文人氣息,但衣裝終究掩不去他一身厲氣。

「念在你我師姊弟一場的分上,你乖乖就範,讓師姊取了你項上人頭回去覆命,免你受淩遲之苦。」

顧悔沒有出聲,淡然的拿著傘,突然一閃身,眨眼間就逼到黃莺跟前。

黃莺微驚了下,險險閃過他揮過來的拳頭,「顧悔,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顧悔不發一言,一手拿著傘,另一只手打在她身上,不留情面地尋找薄弱之處。

黃莺吃痛,在雨中踉跄了下,原以爲顧悔出手定會取她性命,誰知他竟然像逗貓逗狗似的弄得她狼狽不堪,不禁心中一惱。

「顧悔,你欺人太甚!」她咒罵了一聲。

顧悔沒有理會,直接踢了她一腳,黃莺差點跌倒,氣得她直跺腳,握上匕首反擊。

輕松閃過她刺過來的匕首,顧悔一掌打在她肩上,這次她終是沒站穩,跌在了泥地上。

「混蛋。」黃莺氣極,手腳並用爬起來,「竟然欺負個孩子,你要不要臉?」

顧悔面無表情,回答是又踢了她一腳,讓她整個人撲在泥地裏。

不過幾個招式,顧悔就把她打成了泥人,反觀他依然衣衫飄飄,連滴水都沒沾到,黃莺覺得自尊心超疼,「顧悔,你找死!」

顧悔低頭看著她,伸出手想將她捉起來丟出桃花村,但還未碰到人,大門處傳來的聲響令他微楞。

縱使只有一瞬間的分神,也足以令黃莺尋得機會,她眼底閃過一絲光亮,手上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他。

葉綿在大雨滂沱中踏進家門,看到這一幕,來不及細想就將手上的傘和葯包朝著黃莺丟過去。

黃莺靈活地閃過她丟來的葯包,眼角余光卻見一抹光亮閃動,她心下微驚,頭立刻一側,只覺得右耳一痛,下意識擡手撫去,掌心竟是一抹鮮紅。

她氣憤難當,被顧悔打也就算了,竟然連個莫名其妙的丫頭都對她動手,還讓她見了血,簡直不能原諒!

她的手腕一個使勁,手中的匕首毫不留情地轉向葉綿。

顧悔見狀,手上的油傘一收,用力擊向黃莺的手,黃莺手一麻,匕首掉落在地。

顧悔冷著臉,一個旋踢踢向黃莺,這一腳他因動怒而用了力,黃莺悶哼一聲,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移位,整個人飛趴在泥地上,徹底成了個小泥人。

葉綿對此變故也是微驚,但顧不上其他,只是上前拉住顧悔,「怎麼回事?」

顧悔在葉綿擔憂的目光中感到不安,他伸手拾起丟到一旁的傘,撐在她頭上,「你淋濕了,快進屋去。」

葉綿沒理會他的話,只是心急地打量著他,「可有受傷?」

「你眼瞎了不成,他這麼大一個兒,能受什麼傷?」黃莺[shēnyín]著從地上爬起來,「我是個孩子,你們倆竟狼心狗肺的對個孩子動手。」

葉綿聞言眉頭一皺,將顧悔拉到身後,護在他面前,低頭看著氣憤的黃莺。「罵起來人中氣十足,看來你也沒什麼大礙,居然趁人不備搞偷襲,這教訓還算輕的。」

顧悔深知黃莺的底細,擔心她會對葉綿出手,想將葉綿拉開,但是葉綿卻推開了他的手,堅持擋在他前頭。

葉綿絲毫未因眼前是個小女娃就心軟,畢竟黃莺刺向顧悔的那一刀她看得分明,勁道根本不像個孩子,況且以顧悔的身手,敢對他出手之人縱使真是個孩子,她都不會小觑。

「混帳東西,我玩刀時你還在吃奶。」黃莺一抹臉上的雨水,因爲撫過耳上的傷口忍不住嘶了一聲,更是氣惱,「論輩分、年歲,顧悔還得叫我一聲師姊,你算什麼東西?」

師姊?葉綿困惑地擡頭看向顧悔,縱使他極力隱藏,但她依然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些許的慌亂。

師出同門,年歲比顧悔還長,外表卻是個孩子……葉綿的心不由一緊,想起顧悔身上的無數傷痕,到底是什麼樣的師門會將好好的人養成這副模樣?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黃莺身上,心頭莫名升起一股同情。

當初顧悔重傷,她便知道他有麻煩在身,但以她的性子,縱使他不是她夢中之人,她也做不到見死不救。

這段日子過得順遂,她也不再作夢,甚至興起了縱使夢中之事最終成真,她成了棺椁中人也無妨的想法,至少她遇上了他,兩人好歹能在桃花村平安順遂地過上一段舒心的日子,如今看來是她太天真。

「縱使你是顧悔的師姊又如何?」葉綿微揚起下巴,「你登門傷人,便是不對。」

「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指責我?」黃莺氣急敗壞地揉著被踢痛的肚子,從地上爬起來,「你壓根不知道你一心護著的是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

顧悔沈著臉,他的所做所爲確實稱得上一句狼心狠肺,只是他從未認爲自己是個好人,或許該說他活得根本不像個人,直到遇上葉綿,他才真真切切的覺得自己能夠像個常人般被人對待,被人關愛。

今日再見黃莺,他原不想取她性命,只想讓她知難而退,但如今他心中卻起了殺意,自欺欺人的認爲只要她死了,葉綿一輩子都不會知曉他的過去。

葉綿察覺他看向黃莺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握著他的手不由一緊,「阿悔,不論之前你做過什麼,在我心中——你只是顧悔,一個我喜歡的人。」

簡單的幾句話落入顧悔耳裏,瞬間舒緩了他的焦躁,整顆心都被激動歡喜填得滿滿。

他不顧黃莺在一旁,伸手將葉綿給抱入懷中,若能選擇,他不願成爲低下的奴隸,更不願爲生存而滿手血腥,她與他本是不同的兩個世界,之間依然存在太多變數,但憑她的全然信任與關懷,他亦會用盡全力護她一世。

黃莺看著兩人濃情密意,不由出聲嘲弄,「喜歡?小丫頭,你說得輕巧,你以爲我說他狼心狗肺是說笑不成?我告訴你,當年你們青溪鎮孟窯的管事鍾——」

顧悔松開葉綿,飛快地擲出一顆石子。

黃莺看顧悔出手,連忙一閃,險險避過那顆石頭,氣得直跳腳,「顧悔,有種別縮在小丫頭的後頭,你給我——」

她突覺一陣暈眩,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擡手輕捂著自己流血的右耳,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葉綿,「你的刀上有毒?」

「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怎麼可能會懂使毒這種隂險的功夫。」葉綿一臉的無辜,「我不過是碰巧懂些療傷止痛的麻葯,順手抹到刀片上用來防身,方才一時心急順手朝你丟過去,你可別見怪。」


黃莺擅毒,向來只有她暗算他人,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栽在一個看似無害的小姑娘手中。「暗器傷人,算什麼正人君子。」

顧悔神情一冷,容不得旁人指責葉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擅用毒,向來才是慣用隂招之人。」

「混帳東西,我連說她一句都不成!顧悔啊,你還真是變了。」

顧悔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只是牽起葉綿的手,護著她越過黃莺走進屋裏。

站在屋檐底下,葉綿柔聲的說道:「叫小娃子也進來吧。」

顧悔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悶聲說道:「黃莺。」

「黃莺?」葉綿先是一楞,接著恍然大悟,「這是她的名字?名字倒是好聽,就跟她外表看來一樣無害。」

當然,無害的肯定只有外表,畢竟被顧悔狠狠踢了一腳還能站起身的人可不多。

「讓她進來吧,若是著涼就不好了。」

葉綿越說,顧悔臉上的神情越發不好,瞪了黃莺一眼。

黃莺倔強的揚起下巴,縱使頭暈目眩也堅持不挪動分毫。顧悔抿著唇,獨自撐傘走到黃莺面前。

黃莺搖晃的退了一步,一臉戒備。

顧悔臉上難掩嫌棄的伸出手,像拎小雞似的捉起她。

黃莺雙腳離地,瘋狂地掙紮咒罵,但顧悔絲毫不受影響,走回堂屋,隨手就將她往地上一丟。

「顧悔,你是個混帳,殺人狂魔——」

「閉嘴。」顧悔腳一擡,將堂屋的長凳踢向黃莺。

黃莺機警地滾了一圈,長凳砸在她身旁,斷了根椅腳。

她還沒來得及喳呼,葉綿先開了口,「阿悔,別亂踢東西,東西壞了,要花銀子的。」

顧悔身子一僵,狠狠瞪了黃莺一眼,退了一步,面向葉綿時像是作錯事的孩子般低下了頭。

葉綿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臉,她不願相信黃莺的話,但顧悔阻止黃莺開口的動作太過急切,讓她不能自欺欺人,他過去應當真是殺人無數。

她試圖回想之前的夢,覺得他的人生不該是如此,她雖不在意他的過去,但卻好奇他的遭遇,偏偏顧悔不願提及。

「縱是殺人狂魔,手染鮮血又如何?這世上本就有太多的莫可奈何。」

她輕飄飄的幾句話砸中兩人的心扉,顧悔難掩驚訝,再看葉綿臉上果然無一絲遲疑懼怕的神色。

黃莺楞了楞,嘲弄地揚了下唇角,「好一句莫可奈何,罷了!今日我奉命取他性命,失敗是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剛隨意,只是今日除去我,來日也會有旁人,顧悔犯下大罪,終究難逃一死,小姑娘,你若執迷不悟,等在你前頭的也跟他一樣是條死路。」

顧悔臉色一沈,聽出黃莺的未竟之言——除了她之外,趙可立還派了旁人來尋他。

滅人滿門對葉綿來說或許不過是戲本裏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但卻真真實實存在他們的生命之中。

他是個惡人,也從不以爲惡而心虛,遇上葉綿之後,安穩的日子讓他興起成爲好人的念頭,只是黃莺的話卻提醒了他,無法擺脫過去的他終究無法爲善。

今日是黃莺心善,但來日若換了其他人,在他的師門之中,可沒有所謂不可濫殺無辜這個理。

他輕推了下葉綿,不想她受涼,讓她進房去換一身衣物。

葉綿遲疑的看著他。

他明白她心中的擔憂,只道:「我不會取她性命。」

葉綿聞言輕歎,她不是對黃莺心軟,而是想要阻止顧悔做令自己後悔的事,她依言回房去換了身衣物,待她一身幹爽的回來,就看到黃驚與顧悔兩人誰也不服誰的對峙。

黃莺爲了保持清醒,緊咬著的下唇都出了血,葉綿看到她這樣,眉頭不由一皺,這人對自己也太狠。

她輕拉了下顧悔,顧悔面向她時,眼中瞬間浮現一絲暖意,「我去給你熬姜湯。」

「先別忙,你也淋了一身濕,先去換身衣服。」

顧悔搖頭,不放心黃莺與她獨處。

「阿悔。」葉綿上前,手輕搭在他的胸膛上,「你不信我?」

他當然信她,只是他的過去太血腥,他不願攤在葉綿眼前,他無法忍受她眼中的喜歡被恐懼取代。

因爲離得近,黃莺將顧悔遲疑畏懼的神情盡收眼底,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看到狠絕的顧悔流露出害怕的一面。

「快去!」葉綿催促,「我不想你染上風寒。」

顧悔心中遲疑依舊,但爲了不讓葉綿不快也沒有反駁,只是擔心黃莺會動手,將人拉起來用力的晃動了幾下,從她身上掉了些許葯物,他冷著臉收拾好,再拿出草繩結結實實地將她五花大綁。

葉綿心知黃莺年紀不小,但單看外觀就是個孩子,所以顧悔綁人的畫面倒像是在欺負弱小似的,看得她眼角直抽。

顧悔確定黃莺無法靠近葉綿,這才放心的去換衣物。

看著葉綿慢條斯理的倒了碗水,黃莺不由撇嘴,「你這丫頭倒是比我想像中有能耐,能讓顧悔那小子看中。」

「並非我有能耐,只不過恰巧阿悔喜歡我罷了。」葉綿倒好水端到黃駕面前,「我不想傷人,但你若不願打消傷害顧悔的念頭,我只能先發製人。」

黃莺像是聽到天大笑話似的哼了哼,「怎麼?憑你也想要我的命?小丫頭,你殺過人嗎?」

葉綿老實的搖頭,活了兩輩子,她手上都沒沾過人命。

「凡事都有第一次,若被逼到退無可退……我再怎麼不情願也得做。」她蹲下身子,與她的視線平行,「如果你答應我不傷害顧悔的話,我可以放你走。」

「傻子。」黃莺嘲弄的嗤道:「對天發誓你也信?我隨意承諾之後再反悔,轉頭殺了顧悔,你又能耐我何?」

「我確實拿你無法,只是顧悔說你擅用毒,若你真想取他性命,一開始使暗招就成,爲何還要與他正面交鋒,讓自己落下乘?你嘴上不饒他,但心裏並非真想取他性命。」

黃莺滯了下,因被葉綿看穿心思而覺得惱怒。

被趙可立收養的孩子能活下來實屬不易,眼睜睜看著與她一同長大的兄弟姊妹一個個死去,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姊姊。

她被趙可立用毒養成孩童相貌,年年都得從趙可立手中拿解葯才得以存活,若她不聽話,等著她的就是一條死路,是姊姊用命保全了她,讓她因此得到趙可立的信任。

姊姊心心念念的是她能好好活下來,她聽話了,但她就只是活著,根本不覺得好。

這幾年,趙可立門下的人來來去去,與她一同長成的人已經所剩無幾,顧悔雖然心冷,在他眼中她的存在無足輕重,但內心深處她卻將他視爲親人,若是顧悔也死了,她身邊就真的沒有半個人了。

葉綿看她抿嘴不語的倔強模樣,彷佛見到初識時的顧悔,心頭不由一軟,將水送到了她的嘴邊,「其實不想傷人的並不止你一人。以顧悔的身手,若他真要取你性命,你早已氣絕,既然彼此都想放過彼此,爲何不各退一步?」

黃莺遲疑了一會兒,終究張開嘴,喝下她喂的水,看著葉綿近在咫尺的秀氣五官,此刻透露著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悠然娴靜。

原本硬憋著一口氣不讓自己暈過去,如今喝了水後,黃莺卻閉上了眼,沒有防備的直接躺在地上,喃喃說道:「小丫頭,你太天真了,你壓根不知道我師父是什麼人,而顧悔又是什麼人。」

「我確實不知道。」葉綿將碗給放到一旁,輕聲開口,「不如你來告訴我?」

黃莺微楞,緩緩睜開眼,葉綿眼底的期盼落在她眼裏,突然之間,她竟有些羨慕顧悔,有了會將他放在心上的人。

「顧悔不想他的過去汙了你的耳朵。」

「我知道,但我想了解他,不論是他的現在或是過去。」

黃莺細細品著她的話,最後忍著暈眩低喃道:「顧悔被師父帶到身邊時約六歲,師父教他識字、教他功夫也教他殺人,他身手俐落加上骨骼奇異,受傷總比旁人恢複得快,師父驚爲天人之下更加器重,他立下功勞無數,師父將他派到主子身邊,卻沒料到他竟在衆目睽睽下砍殺主子,師父知情後大怒,下令取他性命。」

「我承認我確實不想殺他,但在他下手殺了主子那一刻起,師父與他便是不死不休,我現身只是想給他提個醒,他的行蹤已經曝露。」黃莺看著葉綿,「師父除我以外,還派了另一隊人馬,以他們的手段,尋到此處只是早晚的問題,若他還想活命就該盡速離去,過上隱姓埋名四處躲藏的日子,興許還能保他一生安然。小丫頭,我不懂你的情情愛愛,我只懂你若堅持著你對他的喜愛,終究會受他拖累。」

葉綿在救顧悔回來的那一日,便不擔心被他拖累,只是在黃莺的口中得知顧悔過往後,對他越發心疼。

奴隸低賤,可以任意買賣,如同牲口,在偏遠地帶甚至比牲口還不如,以顧悔的身手,能收他爲奴,不論主子或師父肯定都不是尋常人,然而顧悔卻殺了他的主子……

黃莺以爲向她說了這些,葉綿會感到驚恐,但她卻是一臉平靜的沈默一會兒才道:「他殺了他的主子啊?還真是……殺得好。」

黃莺聽到她的低喃,驚得雙眼微睜。

葉綿淺淺一笑,「你不覺得確實挺好嗎?他的主子已死,阿悔便是自由之身,此生不再是誰的奴仆。」

「你想得天真。」黃莺搖頭恥笑,「他殺的可是東突厥可汗之子——阿塞圖。」

雖說早有准備顧悔的主子不是普通人,但這身分還是令葉綿驚訝,只是她的驚訝不過一瞬,便脫口而出,「他明明是漢人,爲何在東突厥成長?」

黃莺有片刻傻眼,「你傻了不成?你該在意的是他殺了可汗之子,而不是他爲何到東突厥。」

「我不識可汗之子,爲何要在意?」葉綿回得也是理直氣壯,「他到底是如何到了東突厥?」

「我不知道。」黃莺有些無力,老實回答,「我師父收養的都是孤兒,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誰知道他怎麼會到東突厥。」

他們的師父是漢人,投靠東突厥受可汗重用,在東突厥創立門派,明面上助可汗加強集權,暗地裏替可汗除去異己。

「第一次見顧悔時,我跟我姊姊已被師父收養年余,我們幾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日夜訓練,隨時等著師父一聲令下,替他殺人賣命。」

在趙可立的操控下,就算只是不到十歲的孩子都已手上染血,多年過去,他們自己都記不清手上的人命有多少,顧悔如狼一般狠絕,無數次在死亡之中掙紮著活了下來,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無人敢招惹。

趙可立命他到阿塞圖身邊爲暗衛,其野心昭然若揭——在王權爭奪之中,他已選擇助阿塞圖登上可汗之位。

只是趙可立盤算得再好,卻沒算到顧悔竟然在宴中粗暴的一刀殺了阿塞圖,別說可汗震怒,連趙可立都下了追殺令,定要取顧悔的項上人頭回東突厥領罪。

葉綿得要吸上好幾口氣,才能緩和自己的情緒,「你師父收養你們,卻要你們替他殺人賣命,簡直太過分了,阿悔既然把阿塞圖殺了,怎麼不順道也把你們師父給殺了呢?」

黃莺瞪大的眼中寫滿不可思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娃兒,未曾沾染過一條人命,卻把殺人說得那麼輕巧。

對上黃莺的目光,葉綿絲毫不心虛,「如此凶惡之人,難道不該殺嗎?」

黃莺被問得啞口無言。

「你們的師父爲了私心養大你們,讓你們變成他手中的刀,你或顧悔能有今日身手,可以想見自小吃的苦頭不少……」她頓了一下,帶著一絲情緒說道:「若你師父不在,阿悔就真自由了。」

黃莺心下覺得荒謬,但卻莫名的被葉綿的話語牽動。

「可是我師父的武功極高。」她聲音隱隱含著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興奮。

「他最厲害的不是功夫,而是算計人心。你說你師父最在乎什麼?」

黃莺像被她蠱惑似的老實回答,「權勢富貴。」

「那就想辦法斷了他追求權勢富貴之路。」

「我師父身邊高手如雲,就憑顧悔一己之力,連近身都無法。」

「傻子才選單挑。」葉綿對她一笑。「把東突厥滅了,他算計再多終會成空。」

黃莺看她嘴角的那一抹笑,不禁有些恍神,反抗師父是她從未想過的,更別提東突厥滅亡了。

「你……你瘋了!」

葉綿沒答腔,只是站起身走進竈房,添柴生火,有條不紊的切了一大塊姜,熬起姜湯。

她目光幽幽地看向窗外轉小的雨絲,她將殺人說得輕巧,但心情卻有著無法對旁人言語的沈重。

縱使身在南方,她也耳聞這幾年東突厥遭受雪災,牲畜死絕,連年饑荒,民不聊生,偏偏東突厥可汗不顧蒼生,好大喜功,一心集結兵馬南犯,連帶兩國邊疆百姓流離失所,天怒人怨。

古有明訓,暴政必亡,有這麼一個可汗,國家顛覆是早晚的事,至于助纣爲虐之人自然也不會有好下場。

只是她縱使知曉將來,但對她而言終究只是史書上的一頁,她不過是時代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員,她沒妄想去改變,偏偏如今東突厥的存亡卻牽動著顧悔的安危。

她莫名想起了夢中顧悔的神勇,但她在意的是眼前能觸及的他,而非虛幻夢境,先前她一直覺得兵戈之事終究危險,他若志不在此又何必強求?

就算當不成勇將,只要伴她身旁,在桃花村中尋個活計,興許他無須像上輩子那般在戰場上拼殺,而她也不會成爲棺椁中的一具屍首。

只是今日黃莺的出現令她發現,世間事未必能如她所願,或許命運終歸要走在原本的軌迹上,若東突厥一日不亡,他的師父一日不死,顧悔一輩子難以安生。

葉綿的腦中在瞬間轉了無數思緒,直到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回過神,轉頭看向顧悔,對上他擔憂的目光,她輕輕一笑,「我熬了姜湯,等會兒你可要喝上大大的一碗才行。」

見她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顧悔眼中閃動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溫柔。

葉綿擡起手,輕摸了摸他的臉,「黃莺是被你們口中那位師父故意養成那副模樣嗎?」

顧悔並不願多提過去,但因爲葉綿開口,他老實點頭。

「倒是個可憐人。」葉綿感歎,如今千頭萬緒,她也需要好好梳理,「你看著火,我去給她收拾一下。」

她摟了條幹淨的帕子離開竈房,來到黃莺身旁輕拭她臉上的汙泥。

黃莺已經昏昏沈沈,但葉綿一靠近,她還是強打起精神,葉綿拿她的倔強莫可奈何,伸手解開她的束縛。

黃莺嘲弄一哼,「你不怕我拿你要脅顧悔?」

葉綿輕笑,「明明無心,何必逞口舌之快?」

黃莺一楞,咕哝著說:「你這丫頭,倒是有點意思。」

不放心跟在身後出來的顧悔上前想將葉綿拉開,但葉綿卻快了一步說道:「你去看著火,我帶她換件衣服,姜湯好了就盛一碗過來。」

顧悔聞言,微微眯起眼,他自小在乎的東西不多,葉綿是他唯一在乎而且絕不願與他人分享的珍寶。

黃莺明顯察覺來自顧悔目光中的森冷,在他隱含殺意的凝視下拉開與葉綿的距離,但葉綿卻堅持伸出手,將她抱進自己的房裏。

黃莺沒料到這個看似瘦弱的姑娘竟然能將她抱起,她只能無力的任由她擺布。

將人安置好,葉綿拉開房門,就見顧悔端著熬好的姜湯站在門口。

「你喝了嗎?」

顧悔搖頭,「你先喝。」

葉綿接過他手中的碗,「我知道,你別管我,先去喝一碗,別著涼了。」

她端著碗回到房裏,看黃莺已經閉上了眼,伸出手輕拍了拍她的臉,「先喝點姜湯再睡,免得受涼。」

黃莺強打起精神,讓葉綿扶起她,拿碗就口喝下熱辣的姜湯,全身瞬間暖了起來。

她都忘了上次被人照料是什麼時候,似乎在姊姊死後就沒有了……她不由垂眼看著還冒著熱氣的姜湯。

顧悔向來歡喜被葉綿細心照料,但卻不喜她以同樣的姿態對待旁人,葉謹都不行,更別提黃莺了,于是他看著黃莺的目光就帶著森冷。

黃莺察覺殺意,擡頭看了他一眼,不由嘴角一勾,擡起手,打起精神接過葉綿手中的碗,自己一口喝了。

這種溫暖終究不屬于她,她早已認命。

「真乖。」縱使知道黃莺年紀不小,但她外貌就是個可愛又秀氣的小姑娘,不張牙舞爪時倒是挺討人喜歡。

顧悔隂沈的開口,「阿謹回來前得暫時給她找個地方。」

葉綿沒有多想,只道:「讓她暫且留在我房裏吧。」

這是顧悔最不樂意的答案,他沈著臉道:「不妥!」

不等葉綿反應,他已經伸手捉起黃莺,就往放置冬日柴禾和雜物的小房間走去,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她丟進柴房角落。

重重落地,黃莺悶哼了一聲,狠狠地瞪著顧悔。

顧悔冷冷地看著她,「別招惹她。」

黃莺覺得荒謬,「是她自己要照顧我,與我何幹?」

顧悔盯著她說:「不許利用她的心善。」

「顧悔,你這腦子是不是對上那個丫頭就成石頭了?」黃莺好氣又好笑,「你若不快,大可去製止那個丫頭對我好,我他娘的也不需要。」

「說不需要,不過只是自欺欺人。」顧悔不留情的丟下一句,頭也不回的離開柴房,還不忘落鎖。

黃莺哼了哼,明明是硬冷的地面,她也沒有嫌棄的躺下。

自小受訓時,她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沒待過,這柴房算是不錯了,更別提方才喝的那碗姜湯,如今她渾身暖呼呼的,明明是個陌生環境,卻意外令她覺得心安。

她閉上眼,嘲弄地一勾唇角,不需要別人待自己好這種話,確實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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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離開後暗中守護

顧悔去而複返,定定地看著在竈房倒姜湯的葉綿。

葉綿察覺他的目光,側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你不開心?」

「我方才倒給你姜湯,你給了旁人。」

葉綿心頭第一個挂念的應該是他,而不是黃莺。

顧悔委屈的神情落在葉綿眼中就像個孩子似的,她忍住心中笑意,安撫道:「好!是我錯了,給你賠罪。」

她端了碗姜湯送到他面前,「快喝吧!」

顧悔搖頭,「你先喝。」

葉綿抿嘴一笑,沒有推托的喝了一口,然後舉起碗喂他。

顧悔微楞,就她的手喝了一口,一碗姜湯就這麼帶著甜膩的讓他們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完。

心頭的不悅被她輕易抹平,顧悔這才想起她帶回來的東西,外頭的雨已轉小,他將掉落在院子裏的葯包拿起。

「這葯怕是不能再用了。」

「無妨。」她接過手,「等會兒我瞧瞧,若是不能,再跑一趟就是。」

顧悔聞言還是有些不得勁,她身子不好,他不能陪她去拿葯也就罷了,連她帶回來的葯都因爲他的緣故而不能再用。

「你……」顧悔遲疑的開口,「害怕嗎?」

葉綿知道他心中疑懼,輕搖了下頭,「不怕!不怕你也不怕黃莺,當初我敢將你往家裏帶便已無所畏懼。」

她放下手中葯包,對他伸出手,「只是現下我心頭有個主意,你可願意聽聽?」

他點頭,握住了她的手,專注的等她開口。

她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旁靠了靠,「今日我除了去拿葯外,還有一事挂心,得去趟酒樓打聽消息。前些日子我托陶當家打點的事情已有眉目,阿謹小時候最想做的便是參軍,我雖擔憂卻也從未阻止,可惜他因故傷了腿,軍鎮招募一事只能作罷,阿謹經此一事便意志消沈,最終是顧念要照料我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

「他已認命,但我心有不甘,于是請了陶當家幫忙,打算讓阿謹進軍營,縱使當個火頭軍也無妨,如今事情己定,阿謹將能至雲州軍營,只是北方苦寒,此去他的造化如何未知,但只要他願意,我便傾力支持。」

顧悔聞言,臉色沈沈,他們姊弟相依爲命多年,情感本就非旁人能比,但她對葉謹的用心良苦令他感動之余,卻也忍不住嫉妒。

「如今有你教他騎射,令他入軍營又多了條明路。」葉綿專注的看著他,「你對阿謹盡心,我心存感激,但我卻未與你談論你我的將來。」

顧悔心中一緊,他未曾細想過將來,畢竟過去的他連明天如何都未知,他的過去注定無法給她安穩,甚至桃花村都不能久留,這讓他莫名覺得煩躁。

似乎看出他心中翻騰,她的手輕搭在他胸膛,迫使他直視她的雙眸。

最初她的出手相救是緣于兩輩子的夢,但如今他有血有肉的在她面前,夢中人是不是他都不在意了,自與他相見,她只知這一刻的他是真實的,她要他好好活著,真誠而舒心的活著,她心疼他所受的苦難,不願他再受人威脅度日。

「甯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東突厥南犯,這消息對在桃花村的你我而言,不過是千裏之外的事,但實則有多少人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生活艱難,無所依靠。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若陶當家真有門路讓阿謹從軍,你是否也願意一同前去?」

顧悔微驚,從軍一事他未曾想過,他幫助葉謹練騎射,不過是想了去葉綿心中挂念,至于他自己……

他沈沈的看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動容,「讓我從軍,你是認真的?」

「我原本並不在意你能否在戰場上立功,加官晉爵。」她微垂著眼,輕聲一歎,「但如今我卻盼你能護住自己,手刃仇家,替幼年的自己討回公道,就此了斷心魔,從今而後爲善助人,擺脫過往。」

顧悔心頭一顫,一個殺手要去當軍士,刀劍還是指向他生活了多年的東突厥……他理應覺得荒謬,偏偏被這個念頭給打動。

他擡起手,覆在她的手上握緊,他的指腹上有著常年練武的繭子,而她的手卻很小巧柔軟,握在手心裏帶著微涼,令人忍不住想要焙暖。

自懂事起,幾經磨難,他不知爲何而生,爲何而死,他狠是因爲他無所懼,無所求,但如今看著她,他也有了希翼。

他內心生起未曾有過的強烈渴望,他自隂暗的泥地而來,如今想光明正大的活下來,有朝一日洗刷過去,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旁。

在顧悔踏進柴房的門時,黃莺便睜開眼,看著從黑暗中走來的他。

葉綿在入夜後給她送來了飯菜,不得不說葉綿的手藝是真的好,她吃得頗香,難怪顧悔會想要留下,若是她也想要留下。

「怎麼?」黃莺眼露嘲弄,「還是沒忍住,想要來取我性命?」

顧悔不發一言,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黃莺臉上不帶懼意,最糟糕的結果不過就是一死,這對她說不定還是解脫。

「我聽那個丫頭說,你還教她的弟弟功夫。」黃莺冷哼一聲,「你行啊,還真是變了個人。」

顧悔依然沒有回應,只是一個轉手,手中握著把刀向她揮去。

黃莺以爲這次肯定得去見閻羅,卻沒料到手腕一松,看著被顧悔割斷的草繩,她揉著恢複自由的手腕,滿臉不解。

「你手上還有什麼毒全交出來。」

黃莺挑了下眉,將藏在身上的毒葯全丟在地上,「給你給你,可是你知道怎麼用嗎?小心別毒死了自己。」

顧悔伸手撿起,沒有理會她,只吐了一字,「滾。」

黃莺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就算你不殺我,回去之後我也未必有命可活。」

趙可立派她來尋顧悔並趁機取他性命,她若失敗,回去運氣好的話只是一頓責罰,但若運氣不好、讓趙可立知道她存心放過顧悔,她也活不了。

當年姊姊便是一時心善放了一個孩子,趙可立直接不留情面地下令取姊姊的性命,最後是姊姊塞給她一把刀,握著她的手將刀刺進自己的心窩,讓她完成師父的命令也得到師父的信任,因此這些年她穩當的拿到解葯活了下來。

姊姊當年爲了讓她們姊妹得以溫飽,不得不昧著良心留在趙可立身邊,卻因爲趙可立在她身上試毒,弄得她外表永遠像個孩子而一輩子內疚,爲了得到解葯,讓她活下去,姊姊只能繼續留在趙可立身邊。

她當時還小,對于自己中毒一事並未責怪姊姊,畢竟那時她們連飯都吃不上,若沒有跟著趙可立早就餓死了。

小時候她單純的認定只要乖乖聽師父的話就能活下去,至于殺人什麼的,原本她也會怕,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之後也就是爲了讓自己活下去的手段罷了。

只是她原本堅信的一切在姊姊死後都失了味道,也是從那時開始,她漸漸明白顧悔身上那股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的狠絕,畢竟一旦生無可戀,生死便無所畏懼。

「你可以不回去。」顧悔的聲音有些沙啞幹澀。

黃莺借著月色,看著站在面前的顧悔,他高壯不少,穿著一身幹淨的衣物,俊秀的臉上雖是冷漠,但看得出他過得極好。

她嘲諷地揚起嘴角,垂下的眼中卻有著淡淡的羨慕,「我不是你。」

顧悔此生只要不被趙可立尋到便好,但她沒解葯就活不下去,她能堅持到今日不過是因爲姊姊在死前交代她要好好活下去,她不想讓姊姊失望。

顧悔抿著唇,明白她話中深意。

黃莺淡淡的開口,「這個姓葉的丫頭挺好,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膽小姑娘,她對你的感情不同于旁人,不過我還是得勸你一句,爲了她好你還是走吧,安穩不是我們能擁有的。」

顧悔心頭因爲她這句話而焦躁,他不自覺地搓著指腹,他想要留在葉綿身邊,他不想要任何人說他不能、他不配。

「在我後悔取你性命前,滾。」他沈著臉開口。

黃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逃不掉的。」

「我不會逃。」顧悔由始至終就沒想過逃,他動手殺了阿塞圖,就斷了自己的退路,他來到青溪鎮不是因爲求生,而是爲一抹存在心頭多年的溫柔記憶,遇上葉綿則是意外之喜,「我會殺了那些想要我死之人。」

黃莺知道換成別人可能就是一句狠話罷了,但顧悔不同,他會把說出口的狠話成真。

但她嘲弄一笑,「你以爲師父會只派我一人來尋你嗎?姓李的那小子也帶人在找你,他這輩子最不服的便是你,如今巴不得落井下石,你縱使再有神通,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數十個殺手包圍,就跟以前我們屠人滿門一般,到時刀光劍影,你如何護她?」

「就算你真能護住她,但這村子裏百余戶人家又如何?若平靜的村落不再平靜,小姑娘真能心安理得的與你另尋他處活下去?顧悔,她不是你,她口中說得再狠,終究未曾見過一滴血。」

黃莺的一字一句就像轟雷,讓顧悔原就冷酷的神情冷得像冰。

黃莺言盡于此,她知道顧悔是個聰明人,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踏出了柴房,「喂!這天涼,再給我碗姜湯暖了身子再趕路成嗎?」

「滾!」

黃莺碎了聲,「真是吝啬,不給就不給,我還缺你一碗姜湯不成。」語畢,她頭也不回的離去。

兩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一別,興許就是永別,就算他日再見依然是對立的兩方,他們雖說自小一同成長,但終歸只能成爲陌路人。

顧悔看她消失在眼前,回想當初他虛弱的被葉綿帶回葉家,在她照料之下恢複如常,過著此生未曾想過的平穩生活,連帶著冰冷的心都有了溫度,讓他誤以爲可以長久下去。

可黃莺的到來讓他認清事實,這段平穩的日子終究是偷竊而來,他不怕趙可立派人尋來,卻真怕那些人傷害無辜。

看著外頭甯靜的黑暗,雖說只是短暫生活,但他對此已有眷戀,他不忍破壞,所以就算不願,他也終成過客。

葉綿在隔日清早發現顧悔放走黃莺時並無太多驚訝,她擡起手,摸了摸異常沈默的他,「別想了,有緣自會相見。」

對葉綿而言,放走黃驚也好,她承認自己也有私心、只要黃莺對顧悔心軟、縱使他日再遇,相信黃莺依然不會傷害顧悔,甚至會助顧悔一臂之力。

在戰場之上,多一個朋友終究比多一個敵人更好。

顧悔的低落並非因爲黃莺離去,但他無法解釋,只能任由她誤會,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

葉綿眼角余光看著等在外頭的葉謹,就見他睜大了眼,一副驚嚇的神情。

她不由抿嘴一笑,「阿謹在外頭等著,快去吧,小心點。」

顧悔深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與葉謹出了家門。

今日就如同往日一般,一切並無異狀,只是後來再踏進家門的只有葉謹一人。

「顧大哥說有事去鎮上一趟。」葉謹一踏進家門,就對從竈房出來的葉綿說道:「他說會晚些回來,讓你別擔心。」

顧悔向來是不愛熱鬧的性子,這段日子以來極少離開桃花村,所以她很清楚與其說他是不喜熱鬧,不如說是他不好現身于人前……

葉綿輕蹙眉頭,心中隱隱不安。

「放心吧,你還擔心顧大哥吃虧不成。」葉謹細心的照料著馬匹,「我顧大哥身手可好了。」

葉綿沒好氣的看了葉謹一眼,「這話還需要你跟我說。你快收拾好,別誤了上工的時辰。」

「知道了,善始善終。」葉謹的臉上滿是朝氣,今日是他上窯場工作的最後一日,明日開始他便可全心全意的鑽研騎射。

葉謹吃了好幾個餅子,填飽肚子之後便出門去窯場,在家的葉綿一直等到日正當中,依然不見顧悔身影。

葉綿原想定下心來寫戲本,但最終心緒不平地坐在小院子裏的槐樹下,目光盯著門,直到夕陽西下,依然沒有盼到人。

她心中隱隱有所感,卻又不願意相信顧悔會不辭而別,直到葉謹即將返家,她才死心的站起身,卻是一陣暈眩,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未曾進食……還未跌坐回石椅上,她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氣息充斥鼻尖,葉綿也顧不得自己身子不適,脫口問道:「你去了哪裏?我擔心了一整天。」

顧悔看著葉綿焦急的樣子,感動之余還帶著酸楚,他伸出手將她抱在懷中。

她怔了一下,反手抱住他,輕撫著他的後背,「到底怎麼回事?」

他沒有回答,只是擁著她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葉綿靜靜的由著他緊抱,她始終注意著大門的動靜,但他卻不是從大門進來。「你……是不是想走?」

回答她的是一片沈默,她心中有絲絲不舍,忍不住紅了眼,「你想走,我攔不住,但至少跟我說一聲,成嗎?」

只怕當著她的面,他更加說不出口。就如同今日,他不過是想要回來看她一眼,但見她等在院裏,他便沒能舍得離去,一直在暗處看著她。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自他懂事,哪怕是生死攸關,他也未曾在乎,但是他在乎她,不忍見她傷心的模樣。

葉謹推門而入,就看到小院子裏抱著的兩人,連忙將門關上。

葉綿聽到聲響掙紮了下,顧悔這才不舍地收回手,去將門給拉開。

門外的葉謹對上顧悔的目光,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子,早知道就晚些回來。

「我先去梳洗。」他連忙越過顧悔,識趣的消失。

他雖然不懂情愛,但也不是個傻子,原本以爲葉綿是一廂情願,他還嫌丟人現眼,但如今看來,葉綿的感情可不是沒有回報,只是顧悔不擅表達罷了。

今晚葉綿做飯晚了,但還是花點時間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

「這是要慶賀我在窯場的活計善始善終吧!」葉謹興沖沖的看著桌上的飯菜,順手掏出錢袋子,「給你!小財迷。」

葉綿也不客氣的收下來,拿起筷子給他夾了塊紅燒肉當是獎勵,臉上雖帶著笑,但明顯興致不高。

葉謹只當她是累了,也沒多想,愉快地大口吃著飯菜。

顧悔則是吃得異常沈默,但卻結結實實的吃了兩大碗飯,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葉謹以爲顧悔是在外頭跑了一天,所以餓得狠了,忍不住站起身,「不如我再去給顧大哥添個菜?」

顧悔還沒開口,葉綿就揚聲阻止,「你別忙了,我看他都吃撐了。」

顧悔聞言,這才放下碗筷,他確實是吃得撐了。

葉綿好氣又好笑的看他一眼。葉謹不明所以的看著兩人。

葉綿沒理會葉謹的疑問,站起身,順手拉起了顧悔,交代葉謹,「你收拾。」

葉謹沒來得及答腔,葉綿就將顧悔拉走,見自己被排除在外,葉謹不由撇了撇嘴,但也沒不識趣的湊上前。

葉綿拉著顧悔走出家門,兩人也沒走遠,就在家附近緩步走著。

此時家家戶戶都是用飯時間,偶爾還能聽到歡聲笑語,夜涼如水,圓月當空如銀盤,頗有歲月靜好之感。

顧悔不說話,葉綿也沒出聲。

有些事,葉綿看破卻不願點破,自欺欺人的認爲只要不說就不會發生,顧悔則是不願見她難過,所以也刻意沈默,直到夜深人靜,兩人各自回到房裏歇息。

半夜,顧悔在黑暗中睜開了眼。

葉謹因爲忙碌了一天,在一旁睡得正熟,他緩緩坐起身,悄無聲息地進入葉綿房裏,此刻她也沈入夢鄉,看來毫無防備。

站在床邊,他靜靜地看了她許久,最後伸出手輕觸著她的臉頰,輕聲說了句,「等我。」

直到他離開,葉綿才睜開了眼。

在黃莺來過後,她就知道他無法留在桃花村,今日他就想走,只是沒舍得,所以才又回頭,但這次他應該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他的離去裏頭或許有身不由己,她無法爲他的決定論一個是非對錯,只是她心知肚明,以他的身手,除非他願意,不然她用盡全力也無法尋到他。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人走了,她再難受也無濟于事,只是雖然極力安慰,但她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如果將來真如夢中所見,他就不再是個平凡人,若命運注定兩人有緣,終究會有重逢的一日,她會記得他的那句——等我。

天亮後,葉綿頂著一雙略微紅腫的眼睛踏出房門。

葉謹起了個大早,正在院子裏打水,聽到聲響看向她,「你是怎麼了?瞧你這雙眼睛,又熬夜寫戲本?」

「嗯。」葉綿看著東方初升旭日,有片刻的茫然,隨意應了一聲。

「我起來就沒瞧見顧大哥,也不知道這一大早的去哪裏,我等會兒騎馬出去跑一圈,順便尋尋。」

「不用找了。」葉綿眨了眨眼,壓下眼中的一抹愁思,聲音平靜,和緩的說道:「他走了。」

葉謹微楞,無法意會。

「他走了。」葉綿迎向他困惑的雙眸,淡淡的笑了開來,「他教了你好些日子,你自個兒再加強練練,不會不成吧?」

葉謹的眉頭緊皺,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說走就走了?

他看著她紅腫的雙眼,不由氣惱,「他欺負你了?」雖說他敬重顧悔,但葉綿畢竟才是他的親手足。

葉綿不樂見葉謹對顧悔産生誤解,「我不欺負他就是萬幸,還輪不到他欺負我。」

這句話葉謹倒是相信,只是依然不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就走了?」

「男兒志在四方,他有他想去的地方,我們不好強留人家。」

葉謹聞言,心中五味雜陳。

「放心吧,我沒事。」她淺笑道。

「若你能看開便是最好,其實……」葉謹思索片刻,才不自在地出聲安慰,「他走了也無妨,以前無他,咱們姊弟過得也挺好,更別提……更別提他還把馬留下來,我們占了便宜。」

對于愛財的葉綿來說,這匹被顧悔留下的馬應該可以振奮她的心情。

葉謹看看馬,又看看葉綿,壓下心中的不舍,開口提議,「不如咱們把馬賣了,如此一來就可以不費糧食養馬,還能得一大筆銀錢。」

葉綿聞言,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什麼胡話。」

看她露出笑容,葉謹著實松了口氣。

葉綿看著馬匹,「這不可能賣,你好好練,練出個模樣來。」

「放心吧!我肯定青出于藍,更勝于藍。」葉謹拍著胸脯保證,「以後我給你找個更好、更俊的夫君回來。」

「大可不必。」葉綿搖頭,將話攤開說明白,「我這輩子只認定顧悔一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葉謹雖敬重顧悔,但深知世事多變,所以他並不如葉綿自信,但又不想見她難受,只能附和,「是啊,顧大哥會回來。」

縱使看出葉謹的言不由衷,葉綿也不再多言,就憑著他離去前那簡單的「等我」二字,她就信他會回到她的身邊。

她不在乎等,就算等一輩子,她都願意等下去。

天氣好,葉綿也不攔著葉謹上山,所以三天兩頭葉謹就會去山上轉一圈,因爲有了顧悔的教導,他甚至懂得設陷阱、放暗器,還捉了不少獵物,今日他又心滿意足地提著幾只野雞下山。

下山的路上他心中就在盤算,今日的野雞給家裏留一只,打打牙祭,剩下的看村子裏有沒有人買,沒有的話就拿去賣給酒樓,家裏又能添進項。

想到今天捉的這幾只雞可以令情緒低落的葉綿高興幾分,葉謹的腳步又輕快了許多,當他興沖沖的推開門正要喊人,聲音卻因爲看到站在小院裏的瘦高人影而噎住。

五天了,顧悔離去已五日,誰知今日他竟無聲無息的回來了。

他正要開口喊人,但站在小院裏的顧悔卻是轉頭看他一眼就躍上屋頂,飛快消失在他的眼前。

渾然不知被顧悔看了許久的葉綿在堂屋察覺外頭有動靜,探頭瞧了一眼,「回來啦,怎麼傻站在外頭?」

葉謹開口慾言,但怕提起顧悔讓這幾日才有點笑容的葉綿又心裏難受,最終選擇隱瞞。

「沒什麼,瞧!」他晃了晃手中的野雞,「我今日捉到的。」

看著被綁成一串的野雞,葉綿果然笑了,「我們阿謹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

「這是自然。」葉謹將野雞放到院子裏用竹柵欄圍起一個小空間,「我給家裏留一只,剩下的明天拿去賣了。」

「好。」葉綿由他處置,「你先去洗洗,過來吃飯。」

「知道了。」葉謹看著葉綿回到堂屋之後,這才暗松了口氣,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顧悔消失的方向,幽幽一歎。用完飯,葉謹沒讓葉綿動手收拾,這幾日雖然葉綿極力隱藏,但他還是能瞧出她因挂心顧悔而精神不振,他怕她身子出個好歹,早早趕她回房歇息。

葉綿也沒有推托,畢竟家裏只有他們倆,家務都是一起分擔,並沒有男女之別,更別提這陣子原本久不作夢,這幾夜卻反覆發夢,讓她夜不安眠。

葉綿推門進房,正打算換身衣物早點歇息,卻發現自己桌上平白多了幾個瓦罐。

她解盤扣的手一頓,疑惑的上前,其中一個瓦罐的封口已經打開,她探頭看了一眼,被裏頭亮燦燦的金銀閃了眼。

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口氣,心頭莫名一動,飛快的將所有瓦罐打開,無一例外,裏頭都滿是金銀珠寶。

她激動地擡頭看著四周,直覺東西是顧悔送來,只是放眼望去,沒有他的蹤迹。

他這是連見她一面都不願嗎?既然連面都不肯見,給她這些金銀珠寶何用?難道在他心中她就是一個只重財利之人?

她心中莫名覺得委屈,一時沒忍住伸手將眼前的瓦罐一推,瓦罐一倒,裏頭的金銀珠寶也全撒了出來。

在外頭刷碗的葉謹聽到她房裏的聲響,心中一驚,濕手隨意在身上的布衫擦著,連忙沖上前敲著她的房門,「葉綿,你怎麼了?」

葉綿正氣惱,不想開門,但葉謹不死心,拼命的捶著門,頗有要將門拆了之勢,無奈之下她只能將門拉開。

葉謹看到她氣憤的神情,正要詢問,但是在看到桌上的金銀珠寶後,脫口卻是說:「葉綿,你發財了!」

葉綿沒好氣地看他一眼,「瞧你這德性,就像鑽進錢眼裏似的。」

葉謹覺得好笑,「你怎麼有臉說我?咱們兩個相較,鑽進錢眼裏的明明是你,我若有那麼一點貪財,也是你教出來的。」

葉綿此時壓根不想跟他耍嘴皮,重重地坐在椅上,看著滿桌的金銀,不想搭理他。葉謹站在桌旁,看著金銀啧啧出聲,「咱們顧大哥還是個精明的,知道投其所好。」

葉綿敏感察覺他話中所指,「你知道是阿悔送來的?」

葉謹一楞,在她的目光底下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其實方才我回來時,有見到顧大哥。」

葉綿聞言,激動的站起身。

葉謹連忙說道:「冷靜些,他看到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院子裏看了你多久。」

葉謹不說還好,一說葉綿的眼眶就泛紅。

「你別哭啊,你身子不好,可別——哎呀!」葉謹不由有些慌了手腳,看她真的落淚,不禁一陣煩躁,「你這樣子存心讓人邁不開腿,難怪人家不想見你。」

「混蛋!」葉綿這下終于不管不顧的哭出來,「你們都是混蛋!」

葉謹覺得無辜,但怕她哭出個好歹,只能手忙腳亂的給她遞帕子,「你不是常說萬物皆虛,唯有錢財爲真,顧大哥給你送錢來你該開心,怎麼還哭上了?」

葉綿哭得委屈,她確實如葉謹所言,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一生富貴,顧悔給她送上金銀財寶確實是投她所好。

只是這個傻子,他送來的銀兩足夠他一輩子不愁吃穿,天大地大,有錢財傍身,這世上哪裏不能去,之前何必被束縛在那個所謂師父的惡徒手中。

想到他在遇上她之前吃過的苦,又想到他傻得把財富送到她手裏,也不知道現在如何,可會因爲身上無銀兩傍身而沒得吃喝,好不容易養出的健壯身子又變回初見時的骨瘦如柴?

葉綿淚如雨下,淚眼蒙胧中看到葉謹對著桌上的金銀伸出手,她抽抽噎噎地狠狠拍了下他的手背。

葉謹立刻捂手縮回來,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看著葉綿。

「我的。」葉綿哭得可憐,還不忘將桌上的金銀珠寶往自己的面前攏。「你不許碰。」

「葉綿,你還真是讓人無法同情。」葉謹忍不住跳腳,「都哭成這樣了,還有心記挂這些金銀,實在該讓顧大哥看看你現在這嘴臉,看他是瞧上了什麼樣的人。」

「最好他真能看到。」葉綿理直氣壯的回嘴,「說不定他瞧見了,還會給我更多。」

她的大言不慚令葉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還真以爲自己是天仙不成?」

「在你眼中不是,但在他心裏肯定是。」

葉謹的嘴角微抽,還真是不知如何反駁,原本他對顧悔是否回來抱持著懷疑,但如今看來,單憑他在暗處守著葉綿和送上這些財寶,就看得出他對自己姊姊的重視。

只是他想不通,既然重視,爲何要走?

看葉綿抽泣著將桌上的金銀小心翼翼的收好,葉謹只能在一旁幹瞪眼,「我等會兒要騎馬出去跑幾圈。」

葉綿連看都不看他,只顧著收拾桌上的珠寶,隨意的對他揮了下手。

葉謹對天翻了下白眼,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真是喂了狗了,葉綿這財迷,果然有銀子就能治好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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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個小尾巴

離開葉家後,顧悔在夜色中回到了青溪鎮外的破敗莊園。

十多年前,這處莊園是位姓鍾的富戶所有,此人原掌管孟窯,是京城孟家的得力助手,委以重任被派至青溪鎮多年,卻爲富不仁,平時苛待窯場的匠人不說,私下還幹起殺人越貨的買賣,遠在京城的孟家當家毫不知情,衆人也爲了生計敢怒不敢言。

幸好最後老天有眼,據說鍾管事因故得罪江湖人,一夜之間被滅門,百條人命無一人生還,孟家人心善,還派人來莊園辦了場法事,只是自此之後莊園再無人敢踏足。

近年來北方饑荒,難民南下,無家可歸的流民到了青溪鎮無處可去,不得已只能選擇落腳此處。如今莊園依然破敗,但卻聚集了越來越多人,裏頭不單只有難民,還有不少乞丐,人數最多時還能達百余人。

「小夥子你是去哪了?」莊園深處最角落,一個頭發半白的老者看到顧悔眼睛一亮,立刻上前,「你這兩日失了蹤迹,害老頭子我日夜擔憂。你下回記得,不論去哪都跟我說一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老頭子雖不能以身相許,但是照顧你還是可以的。」

這老者叫做魏少通,自年少時便雲遊四方,祖上出了幾個有名氣的蔔師,他本人沒有什麼天分,只懂得些許皮毛,只靠著能言善道賺些糊口的銀子。

年輕時他也成過親,娘子還是自小便被他爹娘養在身邊的小孤女,學了他爹的本事,比他更像是魏家人。

因爲有個厲害的娘子,他年少輕狂不懂事,雖有天分但就愛四處玩樂,一次帶著兒子出門顧著與人耍牌,一時不察害得兒子落水淹死,他痛失愛子,大徹大悟的想改過。

他娘子沒怪他,只怪自己爲求富貴泄露天機太多,以致遭禍,心裏難受得慌,葬了孩子後便帶著年幼的小閨女留了和離書不告而別。

多年來,他播著祖傳的相書四處飄泊,一心想尋回自己的妻女,只是流浪了一村又一村,依然無果。

這次輾轉來到青溪鎮,他算出自己近來有血光之災,所以低調過了段日子,只是最後因身上的銀子用完,縱使心有遲疑,他還是擺攤做生意。

果不其然,這才蔔了一卦得了八個銅錢,到了偏避處就遇上幾個流民,搶走銅錢不說,還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原本以爲自己此次在劫難逃,卻命大的遇上顧悔經過,經此一事他就纏上了顧悔。

他對面相本就頗有研究二這些年來走南闖北,測吉凶禍福,貴賤憂愁更是頗有心得,他看小夥子五官端正,印堂平隆,眼神犀利,鼻根高聳,隱有大富大貴、大名大壽之相。

他飄浮半生,難得遇上這麼一個好面相之人,心中隱約有了感觸,蔔了一卦,認定跟著此人終將心想事成。

這輩子他已不做他想,只圖找到妻女,一家團圓,于是他不顧臉面的黏上顧悔,就算顧悔待在髒亂不堪的破敗莊園也未能打消他的念頭。

「小夥子,這幾天你去了哪裏?」魏少通好奇的問。

顧悔連個眼神都沒給就越過他,坐在角落不發一言。

魏少通也不介意他的冷漠,自來熟地坐到他身旁,續道:「小夥子啊!老頭子爲了怕你回來找不著我會擔心,所以片刻不敢離開,這幾日沒吃什麼東西,餓得前胸貼後背,都要撐不下去,你以後——」

顧悔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拿出懷中的饅頭。

魏少通眼睛一亮,但顧悔卻像是沒瞧見他似的,迳自咬了一口細細品味,沒有任何配料的饅頭清淡無味,但他卻吃出了一點甜。

魏少通眼巴巴的在一旁看著,不由咂巴了下嘴,奇怪這小子待人是清冷了些,卻也不是個小氣之人,今日怎麼護著手中的饅頭丁點都不給。

他失望地歎口氣,看著已經被顧悔吃了大半的饅頭,心想今夜得餓著肚子入睡時,一個熱呼呼的油紙包被丟進了他的懷裏。

魏少通打開來發現裏頭竟然是只雞腿,他機警地看著四周,就像怕被搶走似的,連忙咬了一大口。

吃得滿嘴油亮,魏少通不由說道:「你這小子還真上道,給老頭子准備了雞腿,自個兒卻啃白饅頭。」

顧悔聞言沒有回應,畢竟在他心中,手中的饅頭可比雞腿還要美味千萬分,這是他在葉家竈房裏拿來,是葉綿事先准備用來隔天當早飯的饅頭。

他離開的這幾日回到東突厥,不顧危險取回暗藏多年的金銀財寶,目的只爲讓她寬心,博她一笑,她小財迷的樣子烙印在他記憶之中,無法忘懷。

這些金銀珠寶有的是趙可立賞賜,有的是他從接觸過的富貴人家手中所取。

他有錢,或許該說他挺富有,只是他不懂這東西有何迷人之處,但見衆人總在追求富貴中得快樂,于是就一點點的積累,以爲或許與世人一般擁有很多財寶之後,他也會快樂。

但他以爲的快樂從來沒有到來,反而是遇上葉綿之後他才體會出喜悅,他想要她開心,因爲看她快樂,他也會快樂。

如今他將自己積攢下來的財富給她,有財富傍身,她的日子能過得更安穩,他便也能安心的走他的路。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四周一片髒亂,十多年前他來到此處時,莊園富麗堂皇,夜夜笙歌。

京城孟家姑娘嫁的是手握重兵,威名顯赫的定遠侯,可汗將這愛財的鍾大管事收爲細作,卻沒料到這個漢人拿了財富不辦事,最後甚至傳出此人要反骨,將消息傳給定遠侯而讓可汗起了殺心。

他隨著幾位師兄弟領命來此,一夕之間殺了鍾家百余人,這是他第一次出任務,他依然記得那一夜的風帶著濃厚的血腥味,一個又一個人在他眼前倒下死去,他畏懼萬分不敢出手,後背卻被狠狠的砍了一刀,偏偏對他舉刀相見的不是對手,而是自己人——是一個跟他一起訓練成長的師兄。

趙可立收留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個個都有過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被趙可立收留之後雖說訓練辛苦,但至少有個遮風擋雨之處。

他們稱得上同病相憐,卻也是競爭對手,趙可立對顧悔的看重早讓人眼紅,私心慾除之而後快,這次就是個機會。

顧悔不記得當時自己到底是害怕多還是憤怒多,只知道那一瞬間他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受傷卻沒倒下,而是舉起刀,反手將暗算他的師兄殺了。

血飛濺到他臉上的那一瞬間,他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每一次的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越來越冰冷,越來越不在乎人命。

早幾年,他還會夢到那些驚嚇逃竄的人,但如今再多的血腥都勾不起他的情緒。他瞟了眼吃得正歡的魏少通,他救他的那一日,正好是離開葉家的那一天。

若是以往的他,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活活被打死,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那日或許是因爲他心煩意亂,也或許是葉綿盼著他爲善,所以在魏少通出聲求救時,他腦門一熱,出手救下了他。

不過他也因而讓自己被纏上,被纏得煩了,顧悔甚至後悔自己一時的婦人之仁,只能安慰自己這是暫時的,兩人不過萍水相逢,明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

「我好餓。」一個虛弱膽怯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顧悔看了過去,那是一個瘦小又髒兮兮,不過五、六歲的娃兒,正一臉渴望地看著魏少通手中的雞腿。

其實不單是他,暗處也有不少雙眼睛盯著,不過因爲有顧悔在,無人敢上前。

顧悔知道這個娃兒叫夏安,跟著他爹從北方逃難到此處時,他爹重病而亡,徒留下他與長他四歲的兄長夏平,兩兄弟身無所長,只能在街上靠乞討爲生。

夏安眼巴巴地看著顧悔,滿心覺得顧悔是個好人,因爲在顧悔來之前,他大哥辛苦在外乞討一天的東西,回到這裏常會被年紀大的乞兒或流民搶走,而顧悔來的那一天,一如既往的有乞兒搶他大哥討來的一碗粥,卻被在隂暗處的顧悔出手阻止,反將搶食的乞兒教訓了一頓。

被打了的乞兒不服氣,當晚找來幫手要尋仇,他和大哥都很害怕,但他們人雖小,卻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咬著牙要出手相助,只是壓根輪不到他們出手。

夏安頭一回覺得自己見到英雄,顧悔憑一己之力將十多個人全都打趴,最後要不是有魏少通出聲製止,指不定來尋仇的幾人都要沒命。

這幾日,衆人心知莊園來了個不能招惹的高手,以大欺小的搶奪事件再也沒有出現,幾個較爲瘦弱無依的乞兒也因此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

只是每當顧悔就像來時一樣突然失去蹤影,夏安就開始擔心他一去不回,因爲顧悔一走,他和大哥只怕又要回到當初被欺淩的日子,慶幸的是今晚他回來了。

顧悔是回來了,他大哥卻不見人影,他等了一天,心中實在擔心,但他知道不能添亂出去尋人,因爲他太小,很容易遇險,只是他真的好餓,因此一聞到雞腿的味道就受不了。

「去去去!」魏少通不客氣的揮了揮手,「餓了就自個去找東西填肚子,這裏沒有多余的給你。」

被魏少通拒絕,夏安失望卻也不至于難過,身爲一個乞兒,他早習慣外人的呼來斥去,魏少通只是揮手趕他走而沒有對他拳腳相向,在他看來已經算是好人了。

夏安垂著頭,無精打采地回到他跟兄長原本待的小角落,眼巴巴的等著兄長回來。

突然,一個包子從天而降,落進了他的懷裏,他猛然擡起頭,顧悔依然面無表情。

「謝謝哥哥!」夏安興奮的對他點頭道謝,迫不及待的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

他咀嚼了好久才舍不得的將那口包子吞下肚,因爲太餓,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而後克製的將包子收起,打算留給大哥吃。

顧悔在暗處注意到他的動作,眸底閃過一絲光亮,隨手又丟給他一個包子。

夏安手忙腳亂地接住,知道這是顧悔要他留給兄長,他雙眼發光,激動的跪著向他磕頭,「謝謝哥哥!」

顧悔皺眉看著他的舉動,冷冷斥了一聲,「夠了。」

夏安雖小,但也聽出顧悔不悅,連忙停下磕頭的動作,聽話起身,小心翼翼的將包子收下。

「啧,你這人面冷,卻是個心熱的,只是這世道不好,你也不能總是心軟,有銀子得省著點用。」魏少通一邊吃著雞腿,一邊還倚老賣老的說:「咱們的日子現下都不好,能省則省,不然到時餓肚子的就變咱們了。」

他很厚臉皮的將自己和顧悔劃成了一家人。

顧悔不理他,只是細細品嘗著手中的饅頭,那慎重的樣子,要不是看到他拿著的是饅頭,還以爲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魏少通疑惑地看著他,覺得這小子今日看來腦子有些不正常,他眯起眼,仔細的打量著他手中的饅頭,不過左瞧又瞧就是顆饅頭而已。

夏安等啊等,卻一直等不著兄長的蹤影,他求助無門,最終只好把目光落到了顧悔身上,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顧悔。

顧悔靠著牆閉著眼,聽到他靠近便睜開了眼,眼神很冷。

夏安一驚,雙膝再次跪了下來,「大哥哥,我大哥還沒回來。」

「你大哥沒回來,關我家傻小子什麼事?」魏少通開口趕夏安走。

不是他心狠,而是這些年走南闖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活在底層的人不能多管閑事,以免惹禍上身。

夏安跪著不動,只是眼中含著淚看著顧悔。

顧悔莫名不願見他卑微的樣子,因爲透過他,他似乎看到了以前脆弱的自己,當時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如今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在這裏。

他默默地站起身,魏少通見狀要出聲製止,但想起顧悔的性子,索性閉上嘴,不多費唇舌。

顧悔才邁開步伐,夏安立刻跟上,甚至像怕跟不上他的腳步似的,怯怯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顧悔低頭瞟了一眼,沒有出聲的由著他。

才出莊園不遠,顧悔就在隂暗的水溝裏發現氣息微弱的夏平,不知被誰打了一頓,半身都泡在水溝裏,看來那群欺善怕惡的家夥安分了幾日,今日又故態複萌。

夏安看到夏平的模樣,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的哭聲令顧悔覺得厭煩,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經意對上顧悔的眼神,夏安嚇得心裏咯噎一下,連忙閉上嘴巴,可憐兮兮的抽泣著。

顧悔彎腰將夏平抱起,飛快地看了下他身上的傷,大多都是皮外傷,只需包紮便好。

他不由抿起唇,想著這便是心軟的代價嗎?

原本他盤算著回東突厥一趟,將自己積攢的金銀財寶送給葉綿就要離去,偏偏想起了他一時心軟救下的老頭和夏家兄弟,所以折回來看一眼,想著給他們點吃的,再給筆銀錢,天一亮就要離開青溪鎮,卻遇上夏平受傷。

計劃被打亂,他覺得煩躁又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低頭看著已經昏迷的夏平,不再思索,大步走向桃花村的方向。

桃花村裏的赤腳大夫大病治不了,但治些外傷不成問題。

桃花村內,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只剩少數幾戶家中還有微弱燭光。

顧悔抱著人上門時,黃叔剛落鎖打算歇息,頭才沾枕便聽到敲門聲倒也沒惱,畢竟身爲大夫,三更半夜被吵醒是尋常事,他連忙換了身衣物去開門。

一看到門外的顧悔,他微楞了下,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俊俏的後生是葉家二房的遠房親戚。

黃叔低頭注意到他手上抱著的人,連忙讓路,「這是怎麼了?快將人給抱進來。」

顧悔抱著夏平越過黃叔,黃家院裏堆滿各種草葯,雖然多,但收拾得整整齊齊。

進入屋內,他直接將人放在屋裏的竹榻上,隨手丟了十兩銀子在桌上。

下一瞬,跟在後頭進來的魏少通突然以不符合他年紀的靈活沖過來,搶在黃叔前頭拿起銀子,「不好意思啊!老哥,這幾個銅錢付診金該足夠了。」

魏少通將銀子收回,又順手在桌上放了五個銅錢。

瞧個外傷,這幾個銅錢確實綽綽有余,黃叔好脾氣地笑笑,點頭將銅錢收下。

魏少通轉過身,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將銀子塞回顧悔手中,這小子當真腦了不靈光,一出手就是一錠銀子,如此敗家,沒他在一旁盯著可不成。

黃叔上前看夏平他一身髒汙破爛,身上散著異味,明顯是個乞兒,不由歎道:「你這小子倒跟葉綿一樣是個心善的。」

葉綿以前也常幫助些可憐人,只是在葉謹的腿被流民打斷之後,她的行爲才有所收斂,不過她的轉變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一片好心最後都喂了狗。

「這孩子是打哪救回來的?」黃叔一邊解開夏平身上的衣物,一邊說道:「天可憐見,這孩子身上滿是新舊傷痕,可見吃了不少苦。」

黃叔感歎的搖著頭,轉身要去拿葯給夏平上葯,只是他要動手前,顧悔製止了他。

黃叔不解,顧悔也沒說話,只是迳自去院外挑了草葯,親自給夏平上葯包紮。

在一旁看他熟練的搗葯、敷葯,黃叔沒料到這小夥子是個懂葯理之人,目光不由帶著贊賞,隨口問道:「葉綿可知你救人回村?」

提到葉綿,顧悔的手微頓,黃叔住在村西,與葉家有段距離,平時沒閑暇跟人話家常,還不知他已離開葉家。

顧悔不說話,黃叔也不介意,自顧自說道:「不知道也無妨,葉綿心腸好,你救人是好事,她不會介意,還會誇你,瞧你這手法不會也是個大夫吧?」

顧悔當然不是大夫,只是他自小身上大小傷不斷,爲了活命,這點止血包紮消淤的葯草大多都認得。

夏平身上都是皮外傷,外表看來嚴重,只要小心照料,休養幾日便好。

一見他將夏平包紮好,黃叔拿出一套衣物,「衣服都破了,暫時給他換上。」

他家裏沒孩子,只能拿自己的舊衣出來。

顧悔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衣物,心頭微動,終于開口,「謝謝黃叔。」

聽到他說話,黃叔擺手笑了,「不過就是身舊衣罷了。」

顧悔替夏平換上衣服,堅持將那十兩銀子給黃叔,讓一旁的魏少通看得瞪直了眼。

黃叔推辭不收,「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收下吧。」顧悔頓了一下才道:「這些年多虧你照顧綿綿。」

黃叔不敢居功,「都是葉綿乖巧,得人疼愛,小小年紀失了爹娘也有骨氣,替我上山采葯好些年,省了我不少事。」

雖說如此,但能替他上山采葯的人有許多,不需要找個沒有力氣的小姑娘,說到底還是他心善。顧悔對此心知肚明,堅持留下銀子,抱著夏平出了黃家。

夏安拉著顧悔的衣角,急急地跟在他身旁,魏少通也連忙跟上。

黃叔疑惑地看著他們一行人離去,但夜已深,他累了一天,最終沒有多想的關上院門歇息。

出了桃花村的村口,顧悔隱約聽到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桃花村如今有馬匹的只有葉謹一人,他原可避開,但卻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腳步。

夏安不解,擡頭看了他一眼,乖巧地跟著停下。

魏少通看著四周一片黑暗,顧悔目光盯著前方不動,好奇的出聲詢問,但他的問話一如過往沒得到一句回答。

葉謹在離村口一段距離就下了馬,平時他練馬太晚,爲免驚動村子裏安眠之人,總是牽馬入村,只是沒料到今日能在村口看到顧悔。

他難掩驚喜的喚了聲,「顧大哥!」

顧悔對他輕點了下頭,看他擔著弓,一臉神采飛揚的樣子,看來是剛練馬回來,「練得可還好?」

「好。」葉謹點頭,目光落在他懷中的夏平,「這些人是……」

「我們幾個都是小夥子好心出手相救之人。」魏少通搶在顧悔面前回答,對葉謹難掩好奇,他原本以爲顧悔是無家可歸之人,但如今看著葉謹跟顧悔熟稔的模樣,看來是自己誤會了,「不知小公子——」

顧悔將夏平交到魏少通的懷裏,打斷了他的試探。

魏少通不由一個撇嘴,他是真心想跟顧悔交好,偏偏顧悔就是塊冰,拒人于千裏之外。顧悔走開幾步,葉謹見狀便跟著他到一旁。

夏安遲疑了一下,堅持拉著顧悔的衣角不放。

顧悔察覺,下意識看他一眼,最終沒推開他,在他心中,乖巧的夏安與總是喳呼的魏少通相比討喜多了。

葉謹跟在顧悔身後,看出了他的態度,忍不住開了口,聲音有著一絲苦澀,「顧大哥這模樣是不打算同我回去吧?你真不在意了嗎?我姊姊很擔心你。」

提到葉綿,顧悔心中波動,但面上不顯,「她……她收到我送的瓦罐可開心?」

葉謹想起葉綿哭得一塌糊塗還死要錢的樣子,感傷之余還是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然是開心,只是你避不見面,她不好受。」

顧悔垂下眼眸,覺得內疚。

葉謹不懂兒女情長,至今也無放在心上之人,所以不能理解顧悔想見又不敢見的心態。

「讓她等我,我會回來。」

葉謹皺起眉頭,「你說得輕巧,你想她等你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

這個問題,顧悔無法給答案,他只想要活得光明磊落,等到那日再堂堂正正的站在葉綿面前。

「顧大哥,我沒見過我姊姊對旁人像對你一樣上心,別說你要她等你,只怕你不想她等,她都會死心眼的等下去,只是你別讓她等太久,不然……」葉謹有一瞬間想告知他葉綿的身子不好,最後可能不是葉綿不願意等,而是她等不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但最終他只是意味深長的說道:「有人的一輩子是數十年,有人的一輩子卻不過短短數年,你想仔細。」

顧悔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由微眯起眼、只是還未來得及細思,葉謹已經牽著馬匹退了一步,「我姊姊向來只想日子過得舒心,自己在乎的人開心,所以只要你想做的,她都會傾力支持,你們兩人之事我不便多言,但我相信以你的身手,闖出一番天地是早晚的事。今日我不逼你與我返家,只盼你能早日歸來,我得回去了,我答應過她在亥時前返家,不然她該著急了。」

顧悔抿著唇,沈默不語地目送葉謹往葉家的方向而去,他站立許久,最終壓抑住自己的渴望,接過魏少通懷中的夏平往反方向而去。

他低下頭看著夏平在睡夢中也疼得皺起眉頭,還有累得快要走不動,卻還是拉著他衣角的夏安,看來他明日還是走不了。

魏少通堅持跟著顧悔走在夜路上,「你並非無處可去,這個村子看來平和,你怎麼就情願窩在那破敗的——你這是做什麼?」

顧悔沒理會他,只是對著夏安說道:「上來。」

夏安先是不解,隨即意會,露齒一笑,整個人趴到顧悔肩上。

「抓緊了。」顧悔低聲交代。

夏安聽話的嗯了一聲,顧悔捎著他起身,加快了腳程。

魏少通先是一楞,看著顧悔一播一抱,人一下就走遠,怕被甩開,也顧不上說話,連忙小跑步跟上。

清晨時分,回到破敗莊園的夏平果然如顧悔所料開始發熱,他沒有驚動睡熟的夏安,迳自給他擦身喂葯。

等到天大亮時,夏平出了身汗,人也清醒過來,看著小家夥蒼白但有神的雙眼,顧悔知道他此次有驚無險的渡過了。

經過此夜,夏家兩兄弟看著顧悔的眼神不單有崇拜,更有滿滿的信任與依賴。

夏安還小,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的感謝,小小年紀的他覺得給人吃食就是天下最好的東西。

所以在隔日,莊園外有人搭好棚架,說是要給莊園裏的乞兒施粥,他起了一大早,早早就在外頭等待,心中盤算著多要碗粥給大哥,然後還要給顧悔要一碗,當他排了許久得到一碗粥,立刻小心翼翼端著碗站到顧悔面前。

他手中的破碗還是他們兩兄弟僅有的值錢物,他得等到顧悔吃了才能再去領一碗。

顧悔並不缺一碗清粥,但在夏安的眼神下,他還是接過來一口飲盡。

夏安見狀,開心一笑,接過空碗又跑了出去。

「這個傻小子。」魏少通看穿了夏安討好的心思,不由笑罵,「等了半天就得個清水般的粥,也樂得像是得到天下似的。」

顧悔微斂下眼,看著不遠處半臥著的夏平,沒有答腔。

夏安生活在這個破莊園裏,說是不幸卻也幸運,畢竟他有個兄長護著,讓他在艱難的環境中依然保有一顆赤子之心,只是這份熱切在現實的磨難之下又能維持多久?

想到這樣一個純真的孩子最終將被磨去良善,他竟覺得心頭一堵。

「聽聞今天來施粥的是縣令大人府中的女眷,外頭誇著是大善人,但誰不知這些官吏圖的不過是個善心的美名罷了。在朝爲官者若有心,與其一年半載的來施碗粥,還不如多想想法子,給這些可憐人找份活計,或是開善堂安置莊園這些流離失所的娃兒。」魏少通這人古怪,毛病也不少,但不得不說活得算是通透。

他聽著莊園外頭的動靜,不由撇了下嘴,「今日給點吃的,又找大夫來義診,給人看些小病小痛,明日呢?這些人的死活有誰在意,當官的還不如那孟家商戶。」

魏少通來到青溪鎮時日不長,但也知這地方繁華全是因有孟家窯場。

顧悔神情淡漠,對魏少通所言漠不關心。

魏少通也覺得有些沒勁,不由靠上前,小聲的問道:「你這年紀的小夥子也該說親了,我觀你面相早已紅鸾心動,心中定是有人了。跟老頭子說說,是什麼樣的姑娘能入你的眼?這姑娘還真是能。」

魏少通不意外的看著顧悔因爲他的話而神情微動,得意的一笑,「老頭子說中了吧!老頭子我可是有本事的人,將來你要靠我相助的事不會少。我告訴你,老頭子我如今雖是孤家寡人,但年輕時也幸運地娶了個漂亮的媳婦,有一兒一女,可惜當時年輕氣盛,仗著有幾分本事整天犯渾,害得兒子不慎落河身亡,傷了我娘子的心,難過地帶著小閨女走了。我後悔得緊,這幾年走南闖北尋人,偏偏毫無頭緒,你還年輕,可別犯跟我一樣的過錯,等要回頭人都不見蹤影。」

顧悔沒好氣的看了魏少通一眼,他雖沒有與葉綿成親,但心中早已認定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妻,魏少通的話就像在觸他黴頭似的,聽了刺耳。

「你別惱,我這是忠言逆耳。你我相遇是命中緣分,若非有你,我早已一命嗚呼,所以這輩子除非找到我娘子,不然我跟定你了,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找我的媳婦,你做你想做之事,我不會礙著你的前程。」

魏少通平時大剌剌,嘴上似乎沒把門,但早看出了顧悔胸有大志,不會屈于平凡,他反反覆覆只想表達自己死活都賴定他。

「老頭子沒打算占你的便宜,只是不得不說……」魏少通不由啧了一聲,「你腦子實在不成!不過就是給夏平那小子敷點葯,你就丟了一錠銀子給了村裏的赤腳大夫,敗家、太敗家,你縱使出身富貴,家財萬貫也由不得你揮霍。」

顧悔知魏少通懂些相術,但他卻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畢竟魏少通翻來覆去說他出身富貴,將來會集權勢財富于一身,但實際上他父母雙亡,是刀口舔血的殺手,何來出身富貴、家財萬貫一說,所以全當他是胡言亂語。

魏少通又自顧自拿起顧悔的面相說事,到後來還說到轉生續命一說,即便顧悔閉上眼,一副興致缺缺也不妨礙他說得興起。

就在這時,四周突然詭異地一靜,這轉變令他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一擡頭就看夏安身後領了位黃衣姑娘走來,那姑娘正柔情似水的看著顧悔。

魏少通一下子就來了精神,眯著眼仔細的打量著她。

黃衣姑娘身上沒有太多華麗的珠寶首飾,但一身幹淨的衣裳與此處的髒亂格格不入,在一群乞兒、流民的眼中,她美好得如同從天而降的仙女般,只是這面相……魏少通屈肘碰了碰一旁的顧悔。

顧悔不耐地睜開了眼,一眼就見到夏安領著位陌生姑娘走來,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對周遭的寂靜似乎也無所覺。

在衆人的目光底下,黃衣姑娘站定在顧悔面前,臉上難掩欣喜,久久才道:「真的是你!」

她語氣中隱有激動和熟悉,但顧悔印象之中並沒有關于她的記憶。

「公子有禮,我是楊妍雪。」楊妍雪對他的冷淡並不以爲意,反而不顧禮節的自報家門,看顧悔依然無動于衷,她不由淺淺一笑,輕聲開口提醒,「公子可記得多年前回春堂往事?」

「回春堂」三個字勾起了顧悔的回憶,這才擡頭仔細打量著她。

楊妍雪對上他的眼神,臉不由微紅,「今日坐堂的便是當年回春堂的大夫。」

顧悔確實記得回春堂,只是他對當年自己在回春堂那一夜所發生的一切,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畢竟那時他被同門暗算身受重傷,跌跌撞撞離開莊園後,無力地摔在不遠處的小徑上。

當時他以爲自己性命不保,卻命大地被個趕路的婦人所救,婦人背後有個窭筐,裏頭放著一位小女娃,兩母女也不知是心大還是膽大,見他渾身是血竟沒被駭住,也不怕招惹上麻煩,帶他去了回春堂尋醫。

「你忘了嗎?」楊妍雪的表情看來有些失落,「當年我雖然還小,但卻記得一清二楚,我……還給了你一個陶俑。」

當年之事已過了十余年,自己的變化不小,顧悔沒料到當年比他還年幼的奶娃子竟然還會記得他的容貌。

但記憶中,那個小娃兒確實挺機靈,明明病得不輕,卻還知道奶聲奶氣哄人,把她的娘親哄得心花怒放。

對于小姑娘,他記得並不真切,只隱約記得她紮著俏皮的羊角瓣,臉色蒼白地被她的娘親背在簍筐裏,她的娘親溫柔和善,待他極爲關心。

只可惜,他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這份溫情,趙可立便派人找到了他,不顧他身上重傷還發著高燒直接將他帶走,讓他連聲謝都來不及說。

那一日最終留下的只有他因高燒不退,惡夢不斷時,小姑娘塞給他的陶俑,當時小姑娘好像還得意的說了些什麼,只是發熱的他實在記不真切。

「你可還記得我娘親?」楊妍雪輕聲詢問,「雖事過境遷多年,但她始終記挂著你。」

提及那位良善的婦人,顧悔眼底閃過了一絲光亮。

救他的婦人是個溫柔似水的女子,他因高熱而迷迷糊糊時,耳裏聽聞的全是她輕聲安撫生病的閨女,當時他還自欺欺人的將這溫柔的話語當成是對他所言,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母親」這個辭有了具體的感受。

楊妍雪看他表情變化,露出笑容,「你記得的,是嗎?」

他站起身,對她伸出手。

楊妍雪楞住,有些不知所措。

「陶俑。」他的聲音低沈沙啞。

「我放在家裏。」楊妍雪心跳不由加速了幾分,柔聲說道:「不如你隨我返家,順道也能見見我娘親?」

當年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顧悔確實心存感激,他殺了阿塞圖,受了重傷還堅持來到青溪鎮,也是想要再見見當初這位救他的溫柔婦人。

不料他沒尋到人,卻遇上了葉綿,更沒料到在他決定要離開青溪鎮時又因緣際會的遇上當年的婦人。

這便是緣分嗎?顧悔在心中反覆推敲,站起身默默的往外走。

楊妍雪見狀,連忙跟上。

魏少通見了心微驚,追上了顧悔,壓低自己的聲音,「傻小子,你就這麼輕易被這三言兩語給哄著走,不怕被騙?」

顧悔耳裏聽著他的話,眼神卻沒給他一個。

魏少通無奈之余也只能跟著,只是沒走幾步就發現有小尾巴,他沒好氣的看著身後。夏平因傷身子還虛弱,但依然堅持牽著夏安跟在後頭,兩個兄弟走得搖搖晃晃。

魏少通正要出聲讓兩人回去,顧悔卻先停下腳步轉過身,一把將夏平給抱起,又擔起了夏安,這才面無表情的繼續走。

被抱著的夏平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夏安則是眼神閃著光亮,緊摟著顧悔的脖子。

魏少通見狀不由心塞,這是明擺著他這個老頭子才是最不被重視的。

「老先生,請。」

正當魏少通氣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楊妍雪卻恭敬開口。

魏少通微楞,他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被這麼以禮相待,只是可惜這姑娘長相雖清秀,但薄唇短颔,一看便是心機深重,更別提她印堂隱隱紅光又泛黑,這是有大機緣卻帶凶險之相。

這姑娘的面相竟是令他有些看不明白……壓下驚訝,他微斂下眼,很快恢複笑臉,「姑娘,請。」

一行人出了莊園,楊妍雪停下腳步,對顧悔說道:「公子,請稍等我片刻。」

她回到粥棚,向棚內的一位老妪有禮的低語了幾句。

這個老妪是縣令夫人身旁的老嬷嬷,姓田,今日應縣令夫人之令前來行善,雖說心中嫌棄此處髒亂,覺得流民、乞兒低賤,但爲了縣令大人的好名聲,她面上並未顯露思緒。

現下聽楊妍雪有事要先行離去,田嬷嬷忍不住眉頭一皺,她來這裏也就是個甩手掌櫃,有楊妍雪在,自己在一旁待著便好,但是現在她要走了?

「楊姑娘,這次施粥是你向夫人提議的,現下離去可是有違夫人的交代。」

「我明白。」楊妍雪滿臉的歉意,「只不過偶遇我娘親記挂多年的故人,所以想先將人給帶回家去,若天色還早,一定趕回來。」

田嬷嬷看向不遠處的顧悔一群人,臉上不能克製地帶上嘲弄。

「嬷嬷,反正有咱們在。」出聲的是縣令家總管的二兒子,聽到楊妍雪的話後說道:「就讓楊姑娘回去歇息,這幾日她一個姑娘家也累得慌。」

田嬷嬷心中冷哼,楊妍雪的模樣長得好,柔美懂事的態度討不少小夥子喜歡,她爲了今日施粥一事勞心勞力多時,衆人看在眼裏皆誇她一句大善。

縣令一家施粥是爲了博取好名聲,但這姑娘卻無一絲私心,單純只爲助人,就連縣令夫人也忍不住對她高看一眼,私下曾提過幾次,要不是家中的兩位少爺都已娶親,夫人還有意將人娶進門。

田嬷嬷不想因爲楊妍雪而得罪府裏人,于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讓她離去。

楊妍雪感激的一笑,又道了聲謝,這才走回顧悔身旁,那樣子彷佛怕顧悔跑了似的。

田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原本還以爲這丫頭是個聰明的,所做所爲不過是想借著討好夫人搏取好名聲,日後好攀高枝,如今看來卻也不過如此,好好一個秀才家的閨女,對個低賤之人熱情相待,也不怕別人見了傳出閑言閑語。

只不過這些也與她無關,她壓下心中的不耐,趕著想早點施完粥,早點離開這個破敗髒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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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8: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楊妍雪別有用心

顧悔隨著楊妍雪來到位于鎮上的青雀裏坊,各處裏坊外多少都有流民乞兒,青雀裏坊卻因所居多是青溪鎮的權貴士人成了特殊的例外。

被引進一處二進小院中,隱約可聞西廂傳來幼童的朗朗讀書聲。

「我外祖父人稱謝夫子,建立私塾在此已有二十余年。」楊妍雪微低著頭,臉上是小女兒家的嬌羞,「我外祖父疼我娘,便讓我娘親帶著我們一家住進此處。」

顧悔聞言並不回應,目光落在正好從正堂走出來的婦人身上。

楊妍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神情有些緊張,輕聲問道:「那便是我娘親,不知公子可還記得?」

顧悔原本對這位出手相助的婦人相貌已有些模糊,但當她出現眼前,記憶瞬間回複,此人確實是當年救他之人。

「夫人。」他臉色終于有了一絲溫和,輕喚了一聲。

這些年他在趙可立身旁學習了不少漢人禮節,只是他從未有機會用上,如今倒是沒有在救命恩人面前失禮。

謝如英突見院子裏出現這麼個高大的男子,臉上驚訝沒有掩飾,正要開口,楊妍雪卻上前輕拉著她說道:「娘,你還記得吧?我小時候身子不適,你帶我去回春堂看大夫時救了這位公子。」

謝如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你!沒想到這一轉眼都成大人了。」

「是啊!娘,我一眼就將人認出。娘,公子懷中的孩兒病了,先尋處地方讓人歇息。」

謝如英看到顧悔懷中狼狽的孩子,面上帶了些許遲疑。

楊妍雪見狀也不等她拿主意,主動將人領到後院的廂房。「公子,快將人放下,我去請大夫。」

「不用忙了。」顧悔將夏平放在床上,夏安則乖巧的從他背上滑上來,安靜的待在一旁,「他已經看過大夫。」

夏平躺在鋪著幹淨被褥的床上,他年紀雖小,但敏感察覺跟在最後進屋的謝如英對自己的不喜,他滿臉不自在地想要起身,怕被人嫌棄。

看到他的模樣,顧悔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讓他安心躺著,無須在意旁人目光。

直到此刻才明了,他的出手相救並非全然毫無理由,他們之間何其相似,都是活在隂暗之中,被冷眼對待的人。

「既是如此便好。」楊妍雪在一旁似是安心的松了口氣,「公子就先歇息會兒,我去給你們弄吃的。」

謝如英上前正要開口,楊妍雪已經輕拉著人出去。

「這位姑娘的娘親……」一等人走遠,魏少通立刻啧了幾聲,「眼神不正,看來此番作爲是別有用心。」

顧悔沒有理會魏少通的神神叨叨,目光環顧四周,迳自走出去。

魏少通連忙跟在他身後,「小夥子,你可別不信老頭子。世事無相,相由心生,這對母女是騙子。」

顧悔找到院子裏的一口井,雖然來青溪鎮的日子不長,但他也知道在鎮上要有這樣的一棟二進宅第和私井不易,看得出楊家,或許該說是謝家頗有家底。

他俐落的打了水進屋給夏平擦身子,一旁的夏安見狀連忙接過手,他雖然小,卻是個懂事的孩子。

顧悔也沒有跟他爭搶,由著他去。

顧悔壓根不在乎楊家母女的古怪,他本就一無所有,並無任何令旁人可圖之處,就算真有他也不放在心上,畢竟與其說是他記挂著所謂的救命之恩,不如說他記挂的是記憶深處當年婦人相救時給他的一片溫情。

只是多年過去,或許是因爲事過境遷也或許是他已成長,這份眷戀在重逢的今日看到謝如英時竟是淡了不少。

在屋裏隱約能聽到前院傳來的稚子誦讀聲,他自小被當成殺手訓練,未曾有過一日像個尋常人家的孩童坐在課堂,他莫名的懷念起葉綿對他念著戲本時的聲音,但只是一瞬間,他便強逼自己不能再想,怕再細想這輩子都走不了。

謝家後院的竈房,謝如英臉上勉強的笑意徹底隱去,「雪兒,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領人回來?這一路上可有人瞧見?」

閨女到了說親的年紀,這陣子讓她抛頭露面去行善布施已是勉強,現下見她帶了幾個窮酸人回來,更是一股氣往上冒。

「娘,你別惱,縱使被人瞧見了也不怕。」

謝如英氣得瞪大了眼,「你這名聲不要了?你替縣令夫人張羅義行,能落下好名聲,我也就姑且忍下,但現下那人……若出了錯,該如何是好?」

「娘,不會有錯。」楊妍雪耐著性子安撫,她平時並不喜竈房的差事,但爲了顧悔卻是心甘情願洗手做羹湯,「前年進京咱們也打聽過的不是嗎?所以肯定不會有錯。顧悔看來性子是清冷,但皆因過去遭受劫難,所以對人有所防備,日後與之相熟自然會好的。」

謝如英想反駁,但又想著這些年他們楊家確實也靠著閨女的話搭上縣令一家,日子一日日的變好,所以這一次她就暫時忍下。

看閨女不熟練的燒火,謝如英要閨女讓到一旁,自己動手張羅,又忍不住咕哝,「這顧悔的身分最好真是貴不可言。」

「娘,你放心吧!」楊妍雪的眼底滿是堅定,「只要你和爹聽我的,以後咱們家會越來越好。」

因爲楊妍雪的堅持,謝如英就算再心疼自家糧食,也只能整出一桌好菜宴請顧悔一行人。

謝夫子下了課堂,看到堂屋裏的飯菜,不由面露疑惑。

楊妍雪對上外祖父不解的目光,笑意微斂,柔聲解釋,「娘親在我幼時染了風寒送我去回春堂看診的路上,因緣際會救了一位公子,未承想多年之後竟有緣重逢,娘認爲彼此有緣,將人留下來用飯。」

謝夫子聞言倒也沒有多想,他本就是心慈仁善之人,在夫人病故之後未曾動過再娶的心思,獨自拉拔一對雙胞胎女兒長大,還大方的讓自己的大閨女一家住進謝家。

縱使這幾年,大女婿搭上了縣令一家,行事作風日益張狂,隱隱將謝家當成自家,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世俗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本都是身外之物,無須計較,只是午夜夢回他還是難免擔心大閨女一家不安于平凡,就怕行差踏錯。

大女婿空有學識卻未參透爲人處事之理,一心靠著巴結上峯圖仕途,忘了讀書人的本分,相較之下早逝的二女婿倒是個好的,雖是工匠但腳踏實地,爲人敦厚,只可惜早早就跟著二女兒去了,留下了一對龍鳳胎外孫、外孫女。

謝夫子看著跟在謝如英身後進屋的顧悔,眼睛不由一亮,單就外表看來倒是個俊朗的後生,他有禮的招呼他坐下。

顧悔並不習慣與陌生人用餐,但顧念當年謝如英對自己有恩,他壓下不自在,坐了下來。

相較之下,魏少通倒是適應良好,該吃該喝的全然不見一絲遲疑。

謝家畢竟是書香門第,食不言寢不語,一頓飯吃下來倒也沒有起多大的風波。

顧悔用完膳後便打算告辭離去。

楊妍雪才收拾好桌面,回到大堂,聽到顧悔對謝夫子說的話,忍不住露出驚訝的神情,脫口問道:「公子打算要去何處?」

不過萍水相逢,顧悔不認爲有必要告知,他掏出身上的錢袋子,放在一旁的案桌上,這幾乎是他現有的全部身家,但他心中沒有一絲不舍,縱使謝家看來並不缺銀兩,但這是他的心意。

楊妍雪見他不理會自己,忍不住露出難過的神情,「你這是做什麼?這些銀子我們不缺,你快收回去。你落腳鍾家莊園便是無處可去,不如就暫且住下,青溪鎮富裕,要找份養活自己的活計不難。」

謝夫子聞言,放下手中的茶盞,眉頭輕皺,帶著不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外孫女。

他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成親後也各有個閨女,大閨女得女楊妍雪,小閨女得女葉綿,若今日出聲留人的是葉綿,他不覺得有疑慮,畢竟葉綿就跟他一根腸子的親爹一般,是個敦厚心善之人。

但如今眼前的是楊妍雪,他雖說心中也是疼愛,卻不得不說在待人處事上頭,她與葉綿是天與地的差距。

楊妍雪自小便自視甚高,對窮苦之人向來不屑一顧,現在卻對個看來是一無所有的小夥子如此熱絡,著實透著古怪。

楊妍雪顧不得謝夫子心中懷疑,看了謝如英一眼。

「是啊!」謝如英收到閨女的示意,打破了沈默,「既然無處可去,就暫且留下來。」

因爲謝如英出聲,向來以和爲貴的謝夫子只能抿著唇不發一言,在他心中,顧悔縱是有副好相貌,但不知是何方人氏,亦不知深淺,終究覺得留人不妥。

顧悔離去的打算並沒有因楊家母女的挽留有一絲動搖,他堅持留下銀兩,不假思索的轉身離去。

楊妍雪顧不得禮數,連忙上前阻攔。

顧悔冷冷的低頭看著她。

楊妍雪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退了一步,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硬是停下了腳步,咬牙鼓起勇氣說道:「你……不能走。」

謝夫子沈下臉,忍不住警告的喚了一聲,「雪兒。」

楊妍雪看了看氣惱的外祖父,又看看冷酷的顧悔,忍不住跺了下腳,心中有苦難言。

謝如英見狀不由皺眉,脫口說道:「雪兒留你是爲你好,她替你找到了你的爹娘,你就好好待著,這幾天等著你爹娘派人來尋。」

顧悔臉色雖無太多表情,但心裏卻起了漣漪,他的爹娘?

楊妍雪微惱地看著自己的娘親。

「怎麼?」謝如英對上閨女的眼神,語氣也帶著不快,「說到底是我們有恩于他,我們還得上趕著巴結不成?」

謝夫子聞言,不耐的開口,「說清楚!怎麼回事?」

楊妍雪無奈的在心中一歎,不情願的老實交代,「本來是想等塵埃若定再提的……外祖父應該記得前年,我與娘隨著爹去了趟京城。」

謝夫子點頭,關于此事,想起來他還有些不快,他們一家拿了家中大半的銀兩進了京,嘴上雖不承認,但他心知肚明這筆銀兩是大女婿想要打點仕途,只可惜最後那些銀子打了水漂,一家人又灰溜溜地回到青溪鎮。

「當時在京城永樂坊的酒樓聽聞京城有戶權貴人家在十幾年前丟了孩子,孩子丟失這些年,他娘親未曾放棄尋找,當時我與娘心生憐憫,便多問了一句,得知丟失的那孩子手臂上有一大塊鮮紅的胎記,我娘當時並沒有多想,只是事後隨口一提她曾救過個孩子,身上也有這麼塊胎記。」楊妍雪說到這裏,看了眼顧悔,「我當時便多了份心,去尋了那戶丟失孩子的人家,才得知那孩子身上的胎記特殊,狀似舞蝶。」

顧悔垂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緒,他身上確實有個狀似舞蝶的胎記,正如同他俊秀的容貌一般,很長一段時間令他深感厭惡。

「公子,這一年來我與京城此戶人家偶有書信往來,雖說無法確認這便是你的親生父母,但至少是個希望。」

自顧悔有記憶以來便是無父無母,小時他或許曾經想像自己父母的模樣,但這些年的生活早讓他斷了尋親的念想。

楊妍雪試圖從顧悔臉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但卻一無所獲,她不由輕聲說道:「或許你可以找到你的爹娘。」

顧悔聞言,收回自己的思緒,終于低下頭看著楊妍雪。

四目相交的瞬間,楊妍雪心頭一陣激動,原以爲他會開口說些什麼,但最終他卻是給她一個極爲冷漠的眼神,便越過她離去。

楊妍雪心一驚,連忙出聲喚道:「公子——」

「我會進京一趟。」顧悔頭也不回地打斷她的話,能給她一句話,已經是全了她的顔面。

如今他心中對這對母女的熱絡已有答案,若他今日並非她們口中所言權貴人家的子弟,她們該是對他不屑一顧,這世上果然少有全然無私的對待,只有葉綿是個例外。

想起葉綿,顧悔心中一柔,突然有股沖動想要見她,他不在乎自己能否找到爹娘,說穿了,他已過了需要爹娘的年紀,但是他知道她一心想要他過得好,她若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開心。

沖動到底只是一瞬,理智最終阻止了他,去京城是好是壞他全然未知,能尋到親人也就罷,若是沒有,他失望無妨,卻不願見她失望。

反正無論結果如何,他終會依她所願從軍去,他會靠著自己的力量往上爬,直到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面前時再見。

「你無須跑這一趟,方才你在廂房歇息時,我已向京城送消息了。」焦急想留人,楊妍雪腦門一熱,脫口而出。

顧悔蓦然停下腳步,眼光森冷地看向她,短短時間便派人送消息,這個姑娘果然如魏少通所言心機深沈。

楊妍雪被看得心虛,嗫嚅的說道:「我是爲了你好,我一心盼你早日找到親生父母。」

顧悔眼神更冷了幾分,「他們是誰?」

楊妍雪感受到他眼中的危險信息,雖不情願,但還是老實的交代,「定遠侯府。」

她的話音剛落,一旁始終沒說話的魏少通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顧悔卻是絲毫不受影響,轉身離去。

魏少通連忙跟上,「小夥子你聽聽,沒錯吧!老頭子就說你出身富貴,你還不信。」

顧悔沒理會他,只在心中思索著以他的腳程,他能比驿站的人更快一步進京,搞清楚情況後應該也不擔誤他前往從軍。

只是他的盤算終究有疏失之處,因爲待他進京時,他並非只身一人,而是帶著三個打死不走的老小。

那一瞬間,顧悔再次深感心軟不是好事兒,到頭來都是給自己找麻煩……

長安城。

「小姐,你這一聲不吭的就要啓程離京,若讓姑爺知道又要擔心。」

「他有何好擔心?」孟之玉一臉不在意的看著下人收拾行李,「他這次回京據聞不會再赴邊疆,正好可以依了那老虔婆的意與我和離,再娶一門貴女,早生貴子,一家和樂。」

一旁正忙著勸說的魏玥兮聞言,滿臉無奈。

想當初老爺和夫人還在世時,小姐可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當年不顧一切看上宮中侍衛,追著人家的後頭跑,弄出不少笑話。

兩人成親之後感情甚好,縱使成親多年無子,姑爺依然深情相待,姑爺也爭氣,一個小小的侍衛義無反顧的請纓出戰邊塞,敗了突厥,立下不少戰功,一路封爲定遠侯。

可惜姑爺雖有萬般好,卻有個霸道的娘親。

老夫人原看在孟家富貴,縱是不喜小姐多年無所出,但至少維持面上和樂,只是隨著姑爺屢建戰功,名聲鵲起,富貴榮華之後,老夫人對小姐便越發不滿,直至老爺、夫人接連去世後,對小姐更不待見。

小姐因多年無所出,強忍老夫人言語刁難,未曾讓姑爺爲難,幸好老天開眼,讓小姐有喜,成親十年才盼來的孩子,辛苦懷胎十月,差點連命都搭進去才艱難的産下一子。

小少爺可愛聰穎,可惜招天妒嫉,在孩子三歲那年的元宵燈會,老夫人將小少爺帶出府卻發生事故,小少爺走失了。

小姐當時如同失心瘋的尋找,可惜再沒有小少爺的下落。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小姐未曾放棄尋找,但身爲始作俑者的老夫人在傷心難過一陣子之後,就開始大張旗鼓爲姑爺張羅妾室。

姑爺雖一如過往的堅拒,卻不妨礙老夫人不停的送人來讓小姐添堵,小姐痛失愛子,對老夫人的刁難也不再容忍,在一次次的爭執後,最終心灰意冷的回到孟府,姑爺雖曾無數次上門求見,但小姐幾乎皆拒而不見。

魏玥兮與孟之玉一起長大,隨她出嫁,隨她離開侯府,雖爲主仆但親如姊妹,自然知道孟之玉心中所苦。

她這是怨姑爺寬容地對待老夫人,雖說理智上知道那畢竟是姑爺的親娘,但情感上卻是無法再忍受與老夫人共處。

姑爺這些年被派駐邊疆,只要返京都會上孟家,但小姐都避而不見,這幾年甚至在得知姑爺回京的消息便會離京,兩人雖仍是夫妻,卻已與陌生人一般。

「小姐,這次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得放寬心。」魏玥兮知道孟之玉不喜,便不再提姑爺,只是輕聲的勸道。

孟之玉抿了唇,久久才吐出一句。「我明白。」

十多年來,雖說想起她的孩兒心中還是隱隱作痛,但是卻也不再如瘋了似的夜不能寐。

她看著今日才收到的書信,想起前年那位小姑娘上門那日正值元宵佳節,因爲丟失愛子,她已多年無法體會元宵和樂,當時她因受風寒,已臥床多日,小姑娘帶來的消息爲她幹枯的心注入了一泉清水。

「玥兮,這次應當能讓我如願了吧?」

魏玥兮無語,只是目光與孟之玉一樣落在她手中的書信上。

孟之玉丟失的孩子身上有胎記,這事兒並不是秘密,只不過這胎記長得特殊,除了親近之人外,旁人並不知情。

孟之玉眼眶微紅,這些年來她對孩子的長相記憶已經模糊,唯一深刻的便是他手臂上的舞蝶,縱使深知天大地大,尋回骨肉的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絲線索,天涯海角她都要走一趟。

「明日啓程前,讓許嬷嬷來一趟。」

魏玥兮聽到孟之玉提及自己的娘親,也沒多言,只是發話交代下去。

母親擅用風水之學,掌管孟家行杠,當年家中生變故,母親帶著她遠走,偏在途中遇到搶匪,慶幸遇上了孟夫人經過,派護院出手相救,讓她們幸免于難。

她們母女隨著孟夫人進京,孟家家大業大,不單有布莊、窯場,甚至還有行杠營生,安排喪葬之事。

在行杠當差,尋常人頗爲忌諱,所得相比孟家名下營生也絕非來錢最多,但孟之玉牢記死去父親的交代,此乃大善之事,所以縱使定遠侯老夫人對行杠有所微辭,孟之玉始終未曾有過轉賣之想。

孟之玉不懂掌家,雖年長魏玥兮近十歲,但卻比不得魏玥兮管事靈活敏銳,這麼些年大多是她協助孟之玉掌家,至今雲英未嫁。

當年元宵佳節魏玥兮染了風寒,並未隨奶娘跟在小少爺身旁照料,雖說論丟失一事與她無關,但她卻也跟孟之玉一樣內疚多年,一日不找回小少爺她便一日不嫁。

孟之玉痛失愛子,魏家母女花了極多心思陪伴,如今她的身旁就屬魏家母女最令孟之玉信任。

許嬷嬷對蔔算之術多有鑽研,只不過曾對天立誓,不再替人算命蔔卦,但因爲疼愛孟之玉才破了次戒。

這麼些年,孟之玉的身子一直不見好,但也憑著當年許嬷嬷的一句「小少爺終會尋得,只是時候未到」硬是抱著希望到今日。

多年來,孟之玉對此深信不已,只不過一次又一次的尋找未果令她心生動搖,就在去年元宵佳節前,她染了風寒,虛弱無比,眼看人就要沒了,許嬷嬷知情後立刻上門,還說很快就能尋到小少爺。

就因爲這句話,孟之玉撐了下來,再加上後來上門的小姑娘帶來訊息,孟之玉的身體這才好轉。

許嬷嬷一直是孟之玉最大的寄托,如今更是如此,此次宣人來見,便是想從許嬷嬷口中得到幾句祝福之辭,縱使只有一絲可能,就能給她繼續支持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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