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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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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00:40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2
與宿敵成親了 作者:布丁琉璃

內容簡介】:

      姜顏自小隨身攜帶半塊玉環,問其來歷,阿爹只說:“十五年前救過一個身陷囹圄的貴人,貴人為報恩留下此玉,可保你 生平安順遂。”

  姜顏不知內情,哼道:“只留半塊玉來報恩,那貴人未免太小氣了些!”

  直到後來,她被舉薦成為國子監第一批女學生,遇見了那個冷面冷心的宿敵苻離。

  令人震驚的是,她發現苻離懷中的玉環竟與她的一模一樣!

  玉環契合,合二為一,兩人才知道這是早已命定的姻緣。

  這下姜顏可不能再嫌棄貴人小氣了,畢竟權傾一時的貴人將自己的嫡親長孫送給了她……

  女主版文案:

  眾人皆說,一介縣官之女的姜顏攀上了首輔之子苻離,乃是麻雀變鳳凰。

  為此,姜顏辟謠:“是他糾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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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2: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出嫁前一晚, 姜顏一宿沒睡好。

    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興奮, 榻上輾轉,睡睡醒醒,連夢裏都是大花轎子和洞房中搖曳多情的燭光。再次睜開眼時,天還未亮, 庭院中已經能聽到有人細碎來往的聲響, 多半是爹娘和下人們起床準備喜茶糕點、清點嫁妝等物了, 橙黃的光透過貼了大紅喜字的窗欞照在書案上,比以往更亮堂熱鬧些。

    姜顏翻了個身,又閉眼睡了會兒。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也沒多久, 再睜眼時天還未亮,小巷深處隱隱可以聽見賣早點的貨郎敲著梆子經過, 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放到了今日, 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纏綿情義。

    姜顏索性起身,披了外衣開門出去,站在廂房門外的石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帶晨露的空氣。

    姜夫人正在庭院中指揮侍婢給隨嫁的幾口檀木箱子綁上紅綢花, 聽聞動靜回頭,訝然道:“阿顏, 才卯時呢, 怎的就起來了?”

    “睡不著。”姜顏神采奕奕地笑道,“阿娘,我需要做什麼?”

    “瞧把你急的。”姜夫人今日亦是穿了淺紅色的裙裳,施了薄妝, 比往日更溫柔明麗。她順著接過侍婢遞來的提燈,朝著姜顏走去道,“先去吃些熱食果腹,最好再睡上一會兒,省得折騰到天黑時沒力氣,巳時再沐浴更衣,申時苻家的花轎便要上門迎親了。”

    迎親嫁娶的流程姜顏已經提前好幾日溫習過,有些繁瑣,但好在一生只有一次,忍忍也就過去了。

    嘖,怎的還未天亮?要黃昏時才能見著苻離呢。

    度日如年的姜顏剛嘆了聲,便被姜夫人輕聲喝止道:“大喜之日,不可唉聲嘆氣。”

    姜顏忙嘻嘻笑道:“沒嘆氣呢,我這是在吐納。”

    不多時侍婢送了些吃食過來,姜顏吃完,天色便由晦暗漸漸轉為明亮。等了許久都還沒到梳妝的時辰,百無聊賴間,姜顏又窩在榻上迷糊睡去。

    正朦朧間,忽的有人開門進來,輕輕推了推姜顏的肩道:“阿顏,該起來梳洗了。”

    睜開眼,姜夫人溫柔的笑臉呈現眼前,愛憐道:“方才讓你多睡會兒,你不聽,關鍵時刻就犯迷糊。快起來!”

    姜顏應了聲‘好’,卻是黏在姜夫人身上不動,抱著她含糊道:“阿娘,我舍不得你。”

    姜夫人一怔,隨即失笑道:“傻丫頭。”

    梳洗更衣花了老大的功夫,真紅大袖麒麟袍繁復無比,官綠羅裙,金絲銀線繡出祥雲鴛鴦霞帔。午時又吃了些東西,便漱了口,任由阿娘將她垂下腰間的烏發用桂花頭油梳起,盡數綰在腦後,再戴上沈重的鳳冠,鬢角垂珠如簾,華美無雙。

    新婦妝是姜夫人親自為她描畫的,待到脂粉染就,紅妝初成,姜顏險些認不出銅鏡中的自己。

    “太……”姜顏側了側臉,前後看了看鏡子,‘太’了半晌也沒好意思將後半句說出來。

    她平日不敷脂粉的,突然間如此妝扮,總覺得太過明艷妖冶。

    還未來得及細細欣賞,便聽見屋外一陣熱鬧,有侍婢匆匆來報:“夫人,姑娘,外頭來了幾個讀書人,說是臨洮府陸家的家主前來赴宴。”

    臨洮府?陸家?!

    外祖父?!

    姜顏和姜夫人皆是一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姜顏的確給臨洮府陸家寄了請帖,原以為按照外祖父的性子,定是不會千裏迢迢趕來參加婚宴的,本不抱希望,誰知他今日還是來了!

    姜顏大喜,提著繁復的裙擺剛起身,就被姜夫人按著坐下,安撫道:“苻家的花轎還未來,新婦不可貿然出門,我去招待你外祖父,放心。”

    姜顏只好復又坐下。

    好不容易捱到申時,隱隱有喜樂鑼鼓聲靠近,鞭炮聲一串接著一串,姜顏便知道苻家迎親的花轎來了。果然,前去待客歸來的姜夫人步履匆忙地推開門,再三檢查了姜顏的妝容儀態,並無大礙後,便請來了府中的家主給新婦訓誡。

    按往常的規矩,訓誡當由新婦的父親主持,但既然陸雲笙趕來了這,無論輩分還是德才,都該由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進行。

    姜夫人拉著姜顏的手出了閨閣,示意她向陸雲笙行禮,道:“阿顏,給你外祖父問安。”

    姜顏穿著新婦婚袍,著鳳冠霞帔,莊重而緩慢地行了跪拜大禮,以額觸地道:“外祖父。”

    陸雲笙應是沐浴更衣過才來赴宴的,身上並無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依舊精神矍鑠,威嚴地‘嗯’了聲,拄杖道:“往去汝家,無違夫子。”

    若是平常,姜顏定要不服氣地駁上一句:憑什麼女人嫁了人,就只能以夫為天?但今日是出嫁的日子,祖宗訂下的規矩,她勉強應上便是,將來還不知道是為天呢!

    “是,姜顏謹遵外祖父教誨。”

    剛說完,陸雲笙便伸手扶起她,難得感嘆了一句:“還未來得及看你長大,便要送你出門嫁去,逝者如斯啊。”

    鮮紅繡金的薄紗蓋頭落下,視線遮擋在一片朦朧的紅色中,姜顏在爹娘的攙扶下穿過鋪了紅毯的庭院,在一片嗩吶炮竹的喜樂中出了門。期間阿娘好像落了淚,姜顏看到她偷偷用帕子按眼角了,心中不免也生出不舍來,便悄悄握緊了阿娘的手,無聲地安撫她。

    姜夫人亦握緊了她的手指,重新換上溫婉的笑顏。

    聽說按應天府嫁娶的規矩,迎親時新郎並不出現,而是由新郎的母親代為迎接新婦入門。但苻離的娘親已經逝世,他便自個兒來了,相貌俊朗的翩翩新郎端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身婚袍更襯得他儀態無雙,連一向清冷的眼眸都染上了笑意,嘴角輕揚,視線落在姜顏身上便再也沒分開過。

    盡管頂著蓋頭,姜顏也能覺察到他炙熱的視線,就像是這八月的陽光一般溫暖繾綣。

    魏驚鴻命人將銅錢和喜糖撒向街旁,引得無數看熱鬧的人爭相撿拾,撿到了的便作揖道聲‘百年好合’,沒有撿到的也會笑著說句‘恭賀新人’……一派熱鬧喜慶中,苻離下了馬,從姜夫人手中接過姜顏的手,引著她坐上花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姜顏總覺得苻離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安撫,又像是在表達他此刻得償所願的欣喜。

    到了苻離的宅邸,剛巧碰見內侍和宮娥們奉新帝和皇後之命前來送賀禮,那些綾羅綢緞、玉如意、南海珍珠等物件姜顏也不太懂,只知道是稀罕物,算是朱文禮給足了她與苻離排面。

    之後的落轎、跨火盆、拜堂等事宜一一完畢,已經是暮色初臨。

    昏者,婚也。

    姜顏坐在洞房的喜床上,心境已同七夕那晚全然不同。七夕那夜她和苻離坐在這張床上,終究只是戀人間青澀的嘗試與玩鬧,而今晚,則多了份肩負一生承諾的責任。

    “上次是你陪我,這次是我陪你啦。”鄔眠雪笑著在姜顏面前走來走去,抿著唇壓低聲音道,“別緊張阿顏,照著我說的做,一定不會很疼的。”

    蓋頭下,姜顏染了口脂的唇揚起一個明艷的弧度,笑吟吟道:“我不緊張。你別胡說,阿玉還在這兒呢。”

    阮玉雖然不懂,但一見鄔眠雪捂著唇壞笑的模樣,便知她們聊的多半是什麼不正經的話題,遂紅了臉,倒了杯茶問溫聲細語道:“阿顏,你渴不渴呀?”

    “還是阿玉對我好。”姜顏掀起蓋頭的一個小角,側首就著阮玉的手喝了兩口。

    還未喝夠,便聽見外頭有人匆匆走來叩了叩門,接著魏驚鴻的聲音響起:“新人入洞房了,你倆還呆在裏頭作甚?喝了酒的苻離是不講道理的,當心他把你們都扔出來。”

    鄔眠雪才不信他的鬼話,笑道:“他若真將我扔出來,魏小鳥你可要接住我呀!”

    門外,魏驚鴻‘嘖’了聲,很不正經道:“都說了我不小,再胡說今晚讓你好看!”頓了頓,又道:“苻離真的過來了,出來出來!”

    鄔眠雪這才對姜顏道:“阿顏,那我先走了。那什麼……嗯,祝你們一切順利!”

    說罷,她低低一笑,拉著懵懵懂懂、全然在狀況外的阮玉出門去了。

    鄔眠雪和阮玉前腳剛走,苻離後腳便跨進門來。雖看得不真切,但姜顏知道是他,那樣平穩的步伐,那樣筆直的小腿,除了苻離不會有旁人。

    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名侍婢——是姜府臨時派來的服侍的,苻離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故而府中一向沒有婢女小廝,只有做飯的竇嫂和管家的竇校尉。

    婢女呈了合衾酒過來,姜顏急著笑道:“伯英,你快將我頭上的蓋頭摘去,總是擋著我視線,都看不清楚你了!”

    苻離沒說話,但姜顏知道他的俊臉應該是輕松且愉悅的。下一刻,苻離伸出骨節修長的手指挑開了她的蓋頭,露出了她明麗嬌艷的臉,不由一怔。

    他不說話盯著人看的樣子,格外認真,也格外撩人,姜顏摸了摸自己的臉,歪頭道:“你總盯著我,可是我的妝容太奇怪了?我就說呢,不該塗抹得這般艷麗的,都不像我啦……”

    “很好看。”苻離身上帶著清冽的酒香,不難聞,但足以醉人心腸。他又重復了一遍,這下連眼睛都彎出了淺淺的弧度,“你今日,很好看。”

    姜顏眨眨眼睛,故意打趣他道:“這句話我該正著理解還是反著理解?”

    “你知道的,阿顏。”苻離淡然坐在她身側,眼眸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樣子,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和他往日的風格大為迥異,道,“自從同你在一起後,我便再也說不出違心之言了……”

    所以,你該正著理解。

    姜顏笑了聲,明眸皓齒,燭光折射在鳳冠上,也投入了她月牙般彎起的眼底。

    兩人端起合衾酒碰杯,飲盡,倒扣回托盤中,這最後的一禮也算完畢,接下來,便是……

    周公之禮。

    “下去。”苻離示意兩名侍婢,“這裏不需要你們伺候。”

    侍婢福了福禮,很聽話地收拾好酒杯托盤,便掩門出去。

    四周恢復了安靜,只是偶爾能聽到前庭賓客的隱約歡笑。兩位新人並肩而坐,許久,姜顏問道:“他們不會來鬧洞房罷?”

    “不會。”苻離立即道,“我將他們都趕走了,不許任何人過來。”

    姜顏被苻離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悄悄往他那邊靠近了些許,“伯英?”

    “嗯?”

    “你在想什麼?”

    “……”沈默了一會兒,苻離碰到她擱在床沿的手,便順手握住,略微喑啞道,“你餓不餓?”

    姜顏險些被他笑死。七夕那夜都箭在弦上了,他也是這麼問自己的。

    “看到你就不餓了。”說著,姜顏撐在床沿上,側首親了親他的嘴角。

    淡淡的胭脂紅印在他的唇畔,給他過於冷清驕傲的容顏添了幾分顏色。燭影搖晃中,姜顏眨著眼問他:“這口脂,味道如何?”

    苻離楞了楞,慢慢轉過臉來看她,眼角彎出一個淺淡而溫柔的弧度,說:“沒嘗到,再來一次。”

    說罷,他更用力地回吻住了姜顏。

    這一吻便是不可開交的熱烈,精美的衣帶散開,華麗的鳳冠也被隨意摘到一旁,姜顏描畫精致的妝容有些暈染,唇上的口脂在嘴角劃出一道淺紅的媚-色,看上去如花朵初綻,十分誘人。

    苻離的手放在姜顏的衣襟上,那是一道束縛,只要他解開,便可釋放一切、擁有一切。

    可他在看著姜顏,靜靜地看著,忍著身體的煎熬問她:“阿顏,你還怕疼嗎?”

    姜顏鬢發散亂,如墨般暈在枕邊。她想了想,輕輕喘息著說:“怕。”

    苻離的神色黯了黯。僅是片刻,他收回手,輕輕點頭道:“好,別怕。”說罷,他輕輕吻了吻姜顏的鬢角。

    姜顏要被他的這寥寥數字給心疼死了。她攥住苻離的手,不讓他後退,而後纏上他的脖頸,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但是,你可以試著不讓我那麼疼。”

    最後一道枷鎖落下,愛意決堤,席卷了苻離的理智。

    燭影搖晃,月色皎潔,明明是秋的蕭瑟,可室內的春光卻還漫長。

    前庭,賓主盡歡,魏驚鴻和鄔眠雪也相繼散去,門外,程溫一身靛藍的常服,與燈籠下回首,對阮玉溫聲笑道:“天色已晚,我送阮姑娘回府。”

    將阮玉紅著臉,似乎有些猶疑,程溫又補充道:“順路,不礙事。”

    燈光中,他腰間一抹鮮艷的紅,同心結隨風微蕩,像是一顆鮮紅跳動的心,映在阮玉秋水蕩漾的眸中。

    ……

    第二日,姜顏倚在床上艱難地穿衣,咬牙道:“鄔眠雪這個騙子!”

    苻離給她穿衣的手一頓,撫了撫她的腰帶道:“原來昨夜你說的那些,都是她教的?”

    “還不是為了你,我的小苻大人!”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叫過他‘小苻大人’了,貿然聽見,還頗有些懷念。苻離心情大好,捏了捏姜顏的臉頰,愉悅道:“我倒覺得,她也不全是在騙你。”

    至少沒受傷,且他也嘗到了極致的樂趣,食髓知味,連半夜姜顏的長發甩了他滿臉都顯得如此甜蜜。

    若不是顧及姜顏的身子,他倒是不介意立刻再嘗試幾次。

    穿好衣物,苻離將一枚物件遞到她手裏,低聲道:“這次,不要再將它弄丟了。”

    姜顏低頭一看,是半塊玉環。

    二十年前,定國公為苻離和她定親的那半塊玉環。

    姜顏又驚又喜,摩挲著殘玉道:“怎麼在你這兒?”

    “父親將玉要了回來,還給了我。”苻離又從自己懷中摸出另一半,朝她笑道:“應天府,苻離。”

    記憶的閘門打開,姜顏恍然間又回想起國子監初見的那日,皇後娘娘讓領座的男女學生互相問好,苻離便是不冷不淡的一句:“應天府,苻離。”

    姜顏笑了,昨夜的疲憊一掃而光,只余滿腔愛意,攥緊了手中的殘玉道:“兗州府姜家,姜顏。”

    今日重新識過,余生,願與我心愛的宿敵攜手共度。

    ……

    元順二年春,國子監重開女學館,招納了十二名頗具才名的貴族少女。春日融融,女館中嬌笑連連,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如初綻的蓓蕾,新鮮美麗。

    正鬧騰著,不知誰喚了聲:“快肅靜!先生來了!”

    女孩兒們忙端正坐好,翹首以待。

    窗外暖光投入,幾片桃紅調皮地隨風潛入,落在書案上。門外輕柔的腳步聲靠近,風卷竹簾,一名身穿素白儒服、以雪色絹帶束發的女子款款入門,手握書卷,掃視下方一眼,笑如春花道:“我乃弘昌十七年探花姜顏,奉陛下之命,來任女學館博士。”

    飛鳥掠過樹梢,落在國子監門外的檐下。

    墻邊,一名修長俊朗的錦衣衛手按繡春刀靠墻而立,明明穿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服飾,眼角卻莫名的柔和,似乎在等她心愛的姑娘一同歸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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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2: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苻家果真如苻離說的那般冷清。

    上個月, 姜顏與爹娘一同去首輔府上赴宴, 苻家父子三人、媒人馮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兩列,每人面前一張食案, 食案之間間隔一尺, 嚴肅得如同鼎爐焚香的廟宇。

    倒不是苻首輔刻薄,而是苻氏家規如此, 重規矩禮教, 淡七情六欲, 連一家人上桌吃飯都得循規蹈矩。

    姜顏第一次來首輔府,苻家規矩又多, 難免有些拘束。席間,姜韞川不卑不亢,朝著苻恪道:“這杯酒, 我敬首輔大人!我雖曾與首輔大人政見不同,然新君登基,政治清明, 於公, 為人臣子的自當團結協力、穩固朝堂。”

    說罷,姜韞川一飲而盡, 又給自己斟滿酒, 再舉杯道:“於私,小女阿顏生性活潑,天然自在,與令公子伯英相愛多年、情深意切, 現續良玉之約,將愛女托付給賢婿,還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顏。”

    姜韞川一身風骨,從來不會阿諛奉承,此番話想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拳拳愛女之心溢於言表。

    兩杯酒飲下,苻首輔不再端架子,回應道:“既結善緣,我自然不會從中作梗。只是拙荊早逝,府上並無女眷可照拂令嬡,便讓犬子自立門戶經營生活。阿離重情義,想來不會虧待令嬡,請親家公放心。”

    這門親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輔的首肯。

    說實在的,來之前姜顏還有些惴惴不安,畢竟首輔大人一向不太喜歡自己的行為處事,唯恐他出言反對,誰知竟意外順利……仔細想想,多半是苻離從中斡旋的緣故罷。

    他應承過姜顏的事,向來言出必行。

    之後幾日,姜韞川將家裏珍藏的字畫等物都拿了出來,一一清點後便親自動手將物件小心翼翼地裝入幾口檀木大箱子裏。姜顏正在屋內幫忙手寫婚宴請帖,問父親為何突然想起整理這些,姜韞川一邊封箱落鎖,一邊隨意道:“你的嫁妝。姜家雖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會短了女兒的陪嫁,讓人看笑話。”

    姜顏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顏深切體會到父親最平凡且偉大的愛,如今再看阿爹將珍愛許久的字畫封箱陪嫁,則更是感動,待嫁的期許中生出幾分不舍的悵惘來。

    日子晃晃蕩蕩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顏已經足足有一個半月不曾見到苻離。天色剛黑,華燈初上,夏夜悶熱無比,姜顏穿著單薄的夏衫,手拿著絹扇呼呼一頓亂扇,躺在涼床上輾轉反側。

    蟲鳴聲斷斷續續的,擾得人心煩意亂,既靜不下心修書,又閉不上眼睡覺,心中總有一塊空空落落的,被某只‘狐貍’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連牛郎和織女都要見面,憑甚自己要獨守閨房?

    我不服!

    如此想著,姜顏猛地挺身坐起,長舒了一口氣,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後門出去,就去看苻離一眼……看一眼就回來,絕不逗留,爹娘不會發現的!

    可天不遂人願,姜顏才溜進後院,就與攜手出門賞月的阿爹阿娘撞了個正著。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門下,姜顏維持著開後門門栓的姿勢僵在原地,六目相對,空氣凝固,尷尬到連蟲鳴都銷聲匿跡。

    ——阿爹阿娘,你們也出來賞月啊哈哈!

    ——我正準備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見苻離呢您們要信我啊!

    ——我就檢查一下門栓是否落緊,不出去。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姜顏的腦中閃出無數個理由,可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姜韞川便自然而然地調開視線,像是沒看見她的存在似的擡頭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團扇掩唇輕笑,一語雙關道,“今日七夕,織女要與牛郎相見的。”

    姜顏:“……”

    姜韞川又道:“牛郎織女都鵲橋私會了,我們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閑著。”說罷,他牽起夫人的手道,“走,為夫帶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湯,亥時再回來。”

    他著重強調了‘亥時’一詞,明顯是說給杵在陰影中的姜顏聽的,看來並不打算做棒打鴛鴦的惡父惡母。

    待阿爹阿娘一唱一和地離開後院出門去了,姜顏才松了口氣,輕輕拉開門栓,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出去。

    剛回身掩好門扉,便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阿顏!”

    姜顏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後巷陰影裏站著一人,不是苻離是誰?

    “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出來了?”

    兩人異口同聲,言語中俱是驚喜不已。姜顏匆匆掩好門,提著裙子一路小跑過去,笑道:“阿爹阿娘說了,今日七夕,牛郎要見織女,阿顏想見苻離!”

    苻離張開雙臂接住撲過來的姜顏,帶著笑意的嗓音低低道:“小心些。”

    “你呢?”姜顏的雙眸在陰暗中閃著靈動的光,倒映著天上的星辰,問道,“你又為何出現在別家後巷?”

    “路過。”苻離不自然道。

    “騙子。”姜顏明顯不信,狐疑地看著他道,“我看你是守株待兔,守了好些夜晚才逮住我這只送進懷裏來的兔子罷?”

    她哪裏是只兔子?分明是狡黠伶俐的貓兒。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攬緊了她的腰肢,不悅道:“若是再不能見你,我便要翻墻進去了。”

    “你還說呢!都是你們應天府的破規矩,什麼定親之後、成親之前,男女雙方不得私自見面……見了又如何,莫不成你要吃了我?”

    苻離眸色深沈,輕輕勾了勾嘴角。從某種上來說,他的確想‘吃’了她。

    很想很想。

    “走罷,去哪兒玩?”姜顏打斷他的思緒。她生性好動,也不肯在苻離懷中多待一會兒,扭身道,“我們可以有兩個時辰相處,亥時之前得歸來。”

    黑暗中,苻離的面容模糊難辨,可聲音卻是輕松愉悅的,帶著幾分試探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們的婚房?”

    ‘婚房’二字,含著說不出的繾綣情意。姜顏自然無法拒絕,歡喜道:“好呀。你都布置好了?”

    “差不多。”苻離道,牽起她的手朝自己的宅邸行去,沈穩道,“你去看看,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告知我。”

    和上一次來這相比,苻離宅邸中已經添置了不少物件,大到花苑池沼,小到桌椅屏風,一應俱全。後院新開了一塊不小的空地,擺著刀劍弓矢等物,想必是苻離習武之處,而空地的旁邊則是廂房和書齋。

    姜顏先去看了書齋。書房很大,若是白天應該光線十分通透,用鶴唳雲霄的屏風隔成內外兩間,其中書櫃、書案、休息用的睡榻,甚至筆墨紙硯皆已備好,其規格竟是和自己在翰林院的書房一般無二……且不說做工昂貴的桌椅案幾,便是搜羅那滿書架的各色書籍也該花上不少功夫。

    姜顏隨手挑了兩本書看,簡直愛不釋手。苻離多弄了幾盞燭臺,使得房中亮堂些,方便姜顏觀摩查看。

    “如何?”他問。

    “很好。”姜顏合攏書籍,將其插回書架中,大言不慚道,“除了缺一個女主人外,別的都齊了。”

    燈光中,苻離一身紫檀色束袖武袍,眉目難得浮現一抹溫和,又拿起燭臺道:“我帶你看看臥房。”

    臥房不似書齋那般大,但也算得上大氣精美了,珠簾隔開,分裏間外間。外間有桌案小榻,裏間是一張極為寬敞的雕花木床,紅綃軟帳,四角垂著金流蘇,床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紅綢喜被,看上去頗為喜慶,令姜顏提前感受到了洞房花燭夜的緊張。

    她笑道:“你連喜被都鋪好了?這些原是該女方準備的。”

    “無礙,誰準備的都一樣。”苻離將燭臺隨意擱在桌上,朝坐在床上的姜顏走去。

    暖黃的燭光中,姜顏渾然不覺苻離目光沈沈,兀自坐在寬闊的喜床上,一會兒摸摸被褥,一會兒拍拍枕頭,連連頷首道:“很軟。我睡不慣瓷枕和玉枕,太硬,還是這繡枕舒服。”

    “我知道。”苻離坐在她身側道,“你同我說過,我都記著。”

    姜顏笑著擡眼,忽的怔住了,望著苻離的樣子出神。

    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苻離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他一向清冷倨傲,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偶然間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非但不傻,反而分外可愛。姜顏心中一軟,手撐在床沿上,湊過去悄聲說:“伯英,你看我們這樣子,像不像在入洞房?”

    苻離被她問住了。

    周圍燭光繾綣,面前笑靨如花,紅帳喜床,確實有幾分洞房的意味。苻離沒有回應,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湧動。

    氣氛太過旖旎,連夜色都變得曖昧。苻離擱在膝上的手微動,握住了姜顏的五指。他垂下眼,側首靠近,淺色的唇離姜顏的只有一寸之隔,鼻尖抵著鼻尖……

    姜顏下意識放緩了呼吸,準備迎接苻離的親吻,就像曾經許多次那般。可誰知苻離在即將貼近她唇瓣時忽的頓住,姜顏睜開眼,看到他頎長的睫毛動了動,而後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啞聲道:“你餓不餓?”

    “……”姜顏一臉無言地看著他。

    七夕節,她冒著風險來與他幽會,換來的卻是一句‘餓不餓’?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坦誠些麼?”姜顏又無奈又好笑,反扣住苻離修長帶有薄繭的指節,傾身在他臉頰上迅速一吻,道,“我不餓。”

    苻離面色不動,可耳尖卻浮上一層可疑的薄紅。他扭過頭來看她,目光更深沈了些,如這夜色一般幽暗。

    姜顏感覺到他的手心在發燙,像是生病了般。她問:“剛才躲開作甚,為何不親我?”

    苻離喉結動了動,一字一句低啞道:“若是,我不止想要親你呢。”

    姜顏楞了楞神,隨即明白他是何意思。她下意識撓了撓鬢角,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方道:“嗯……想要其他的也可以啊。”

    這下,輪到苻離失神了。

    “姜顏,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自然知道,我又不傻。”

    見苻離不說話,姜顏又大大方方地擺擺手:“相愛之人總是要同榻而眠的嘛,早一月遲一月又有何區別?”

    苻離盯了她許久,淡然道:“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我們已經定親啦,寫了婚書立了媒的,名正言順,只是差個拜堂而已。”姜顏望著他鼻尖滲出的細密汗珠,伸手去摸他英氣好看的臉,問道,“你汗都出來了,不難受麼?”

    話音剛落,她清楚地看到苻離眼中有什麼決堤而出,炙熱的渴望漸漸取代冷淡的眸光。下一刻,苻離炙熱的唇吻上,像是狩獵般掠奪她的呼吸。

    “莫要後悔,是你蠱惑我的。”模糊中,似乎聽到苻離在她耳邊如此低語。

    “等等……”

    姜顏混沌的思緒從唇舌交纏中抽離,伸手推了推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捉住。柔軟整齊的被褥散亂,姜顏發髻也變得淩亂起來,她想要說什麼,苻離並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嗓音中帶著一絲陌生的狠意,道:“現在反悔,晚了。”

    “沒……沒反悔……”呼吸的間隙,姜顏氣喘籲籲道,“苻離,這事我不太懂,你知道怎麼做嗎?”

    苻離動作一頓,撐起手臂看她,暗流湧動的眸中閃過些許茫然。兩人四目相對,良久,苻離抿了抿唇,誠實道:“我……也沒做過。”

    又是一陣詭譎的四目相對。

    苻離的這雙眼睛真是漂亮,深邃又誘人。被他用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姜顏渾渾噩噩地想:也不知是誰在蠱惑誰。

    最後,姜顏敗下陣來,一咬牙道:“那,試試吧。”

    這句話簡直是解開了苻離的全部枷鎖,那一瞬什麼禮教、什麼規矩,全都拋諸腦後,這個清冷端正的年輕人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兇狠地咬住姜顏的唇,使她不能退縮分毫。

    然而,並未試成功。

    因為疼,實在是太疼了,兩個人都沒有經驗,又緊張,除了疼什麼也感受不到。

    姜顏並不知道其他男子的……那個,是否也如苻離的那般,總之今夜若是胡亂‘嘗試’下去,這床喜被怕是要不染而紅了。

    於是被迫中止,氣得苻離臉色都結了霜,身體難受心裏也難受。

    只管撩不管收尾的姜顏愧疚不已,連連道歉,最後苻離還是心疼大過委屈,舍不得讓她吃痛,便懲罰似的摟著她的身子,直到平息了才放開她。

    唉,姜顏簡直要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擔心的。

    怎麼這麼疼哪?最可恨的是疼了還進不去……都說男女之事是時間最快活的事,可為何她一點也不快活,倒是快死了。

    若是以後都這般不和諧,那該如何是好?

    姜顏陷入了沈思,很是為婚後憂心忡忡了一番。

    半個多月的時間不過彈指一瞬,很快到了七月底。

    鄔眠雪和魏驚鴻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從滄州趕回了應天府,一半是帶女兒見見她的祖父祖母,一半是為了應約參加苻離和姜顏的婚禮。

    茶樓相見,鄔眠雪豐腴了不少,與姜顏倚在茶樓二樓的欄桿處憑樓遠望,閑聊道:“小湫在她祖父祖母處呢,老人家疼得緊,不舍得讓我帶出來,唯恐熱著了冷著了,下次再抱來給你看。”

    魏湫水便是鄔眠雪女兒的名字,很是奇特大氣,不像個姑娘家。

    “真羨慕你呀,女兒都有了。”姜顏望著遠方青色的樓閣和屋檐感慨道。

    “阿顏不也快了麼。”鄔眠雪道。

    姜顏搖了搖頭。回想起七夕那夜,她又是一聲長嘆,連嘗試都那般疼,真要生起孩子來,指不定是怎樣一番慘痛的光景呢。

    姜顏是見過婦人難產的。

    年少時在逃亡朔州的路上遇見李廣英的妻子生產,血崩了滿床,那句“求你,剪開”永遠是姜顏不忍回想的噩夢。

    自己疼倒沒什麼,就是不想再讓苻離隱忍受苦……是不是兩人的方法沒用對?

    如此想著,姜顏壞笑著靠近鄔眠雪,壓低聲音問道:“阿雪,我請教你個問題。”

    鄔眠雪大驚,原本就圓圓的杏眼瞪得老大,失笑道:“哎呀不得了,才高八鬥的姜大人不恥下問,幸哉幸哉!問罷問罷。”

    姜顏也不扭捏,單手攏在嘴邊,附在她耳邊道:“我問你,那個男女之間……”

    鄔眠雪起初還帶著笑,萬萬沒想到姜顏所問的竟然是這般晦澀的問題,於是笑意漸漸變成了驚異。她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怔了許久,方破功捧腹道:“你們……哈哈……竟然……哈哈哈!”

    姜顏倒沒什麼可窘迫的,趴在欄桿上乘涼道:“笑甚?我就不信你們那時不疼。”

    “自然也疼,不過不似你說的這般……”鄔眠雪歪著腦袋,半晌才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慘烈。”

    姜顏乜著眼看她。

    鄔眠雪嘆了聲,“阿顏你要明白,天底下所有快活的事都不是一次就上癮的,而是要試過幾次或是很多次才會食髓知味,像賭錢,像酗酒……□□亦是如此。”話鋒一轉,她又道,“不過,若真的疼到進行不下去,不是你有問題,便是他的問題。”

    “是何問題?”姜顏道,“我們都挺健康,並不曾有什麼問題。”

    “我指的不是這個!”

    正此時,魏驚鴻和苻離並肩從外頭進來。

    推開茶室的門一看,只見茶案上的茶水已經溫涼,而姜顏和鄔眠雪並不在室內。魏驚鴻透過打開的竹窗望去,姜顏和鄔眠雪正肩抵著肩趴在廊下的欄桿上,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兩人,在咬什麼耳朵呢?挨得這麼近。”魏驚鴻笑著收攏折扇,敲了敲苻離的胳膊,“走,聽聽去。”

    於是兩個大男人繞到回廊處,剛要開口詢問,便聽見鄔眠雪碎碎念叨道:“……你瞧清楚了嗎?大不大?”

    “很大。”姜顏的聲音。

    “你說你沒這麼疼,可是因為你家的不夠大?”還是姜顏的聲音。

    “不知道,無從比較。”鄔眠雪的聲音。

    魏驚鴻覺得自己好像明白這倆人在討論什麼了,再看看苻離僵硬的臉色,魏驚鴻覺得苻離好像也明白她們在討論什麼了。

    “咳!”魏驚鴻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閑道,“我的肯定不小,讓二位操心了。”

    姜顏一驚,猛然回頭,果然看到了一臉復雜的苻離。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半晌,姜顏機智笑道:“伯英,我在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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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2: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二月二十, 朱文禮登基為新帝, 改年號為元順。

    同月, 督察院左僉都禦史程溫上書彈劾司禮監利用丹藥謀害先帝, 很快,錦衣衛提審司禮監涉案太監,牽連出幕後主使, 這下允王府和司禮監東窗事發,皆是卷入謀害先帝的洪流之中。

    三月初, 新帝下詔:允王朱文煜因大肆招納方士, 致使先帝服侍過量丹藥而暴斃,且挾令先帝篡改遺詔, 德性盡失,本該廢為庶人, 然新帝念其多年手足情分,只將其降為郡王, 流放贛州;其妻王妃李氏,以旁門左道蠱惑聖心,犯了謀逆大罪, 按律當是死罪,念其身懷六甲, 故貶為庶人, 與允王一同發配贛州清露寺苦修,每日需誦經贖罪,非赦, 不得出寺半步。

    監送允王和李沈露出城南下的,恰巧是苻離和程溫。

    “貶為庶人……呵呵!”允王府內,李沈露一身粗布衣裳,挺著七個多月的孕肚,面色蒼白地望著院中來來往往貼封條的錦衣衛,忽的一笑,微紅著眼睛道,“苻離,程溫……數年同窗情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使得你們連孕婦也不放過,非要趕盡殺絕至此!”

    李沈露天生一張我見猶憐的臉,此時不施粉黛,倒更添幾分病態的美。可誰又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弱柳扶風似的女子,竟心如蛇蠍,不惜踩著眾人的鮮血上位。

    “錦衣衛只是奉旨行事,但經過我手的案子,不會有一樁是冤案。”苻離面色不變,甚至連多一句口舌都不願同她說,只道,“走到如今這一步,皆是你自作自受。”

    說完,他朝一旁沈默的程溫輕輕點頭示意,便按刀離去。

    枝頭殘紅飄下,落在地上,像是一滴嫣紅的血。而枝頭下,一身緋紅官袍的程溫孤身挺立,淡然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是在欣賞李沈露的狼狽,還是在望著她身後的長廊走神。

    “你們並不懂我的痛處。你們只知道我是襄城伯家的庶女,可曾知道襄城伯家的庶女有多難做?你們知道被嫡母嫡姐們欺辱著長大是怎樣的痛苦嗎?你們知道所有人看你的眼光就像是看著溝渠裏最骯臟下賤的螻蟻般是什麼滋味嗎?”

    李沈露勾著譏誚的笑,眼睛中霧蒙蒙的一片水光,卻仍睜著眼不讓淚水落下,道:“是,我是出賣-色-相,我是滿心算計、拼了命的想要成為人上人……可我有什麼錯?我只是不想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不想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家。”

    說到最後兩句,她強撐的鎮定終於崩潰,扭過頭無聲淚流。可滿府的官吏和錦衣衛來來往往,並無一人理會她。

    “看啊,以前的日子就像現在一樣,明明自己還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淚水滾落,李沈露剝開溫柔的假象,笑得扭曲。她擡起濕紅的眼來,唇瓣咬得出血,恨聲道,“程溫,我們都是從淤泥裏一步步爬上來的,只不過你利用了薛家,我利用了先帝和允王,說到底又有什麼兩樣?我以為我們是同類,可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要害我?”

    程溫似乎早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沈默了一會兒,方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沈露一怔,眼中有驚疑的光顫動。

    “阮姑娘出事的那天,替薛睿傳假信入女舍的人,是你罷?”程溫定定地盯著她,如此說道。

    這一句話簡直堪比利刃,輕而易舉地擊破了李沈露強撐的偽裝。她踉蹌一步,顫抖的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自己的衣物,如同第一天認識般審視程溫,嘴唇動了動,煞白著臉喃喃道:“原來如此……你竟是,在給她報仇。”

    說完,李沈露忽的大笑起來。她像是癲狂了般,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彎了腰,笑出了淚,才抽幹力氣般跌坐在一旁石凳上,嘲弄道:“人人都以為你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慫貨,卻原來你和我一樣。”

    程溫皺了皺眉頭,許久方道:“我與你不一樣。”也不知李沈露聽見了不曾,他轉身望著頭頂的流雲與暖陽,瞇著眼道,“我不會變得和你一樣。”

    他有要守護之人,有愛,有光,便不會迷失方向。

    四月初,朱文禮因北鎮撫司平允王之亂有功,將蔡岐擢為錦衣衛指揮使,而苻離則因功勛卓著繼任北鎮撫司撫使一職,成了本朝以來最年輕的四品鎮撫使。

    苻離領了北鎮撫司撫使一職後,便換了住處。雖然新住宅寬敞大氣,但離姜顏的小院更遠些,要多走半條街才到。

    這天日落黃昏,晚霞瑰麗,苻離穿著一身簇新的繡過肩蟒的官袍打馬歸來,遠遠的便見自己的府邸門口立著一人。走近一看,門外那女子一身亮麗的淺色春衫,長裙隨風微蕩,正手搭涼棚遮在眉前,笑吟吟道:“伯英,怎麼才回來?”

    苻離原本面無表情的臉瞬間冰釋,翻身下馬道:“怎麼不進門去?”

    “我特地在此迎你,有重要的話要同你說呢。”說著,姜顏下意識一拱手,可擡起手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穿的的是女孩兒的服飾,再行拱手禮便顯得不倫不類了,便中途將手壓下去福了一福,不正不經道,“恭賀苻撫使高升!”

    約莫是覺得‘苻撫使’三字太過拗口,她又改口道,“伯英,你快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苻離的府邸還未修繕完全,家具不多,假山池沼也未來得及修整,看上去有些空蕩,但勝在幹凈整潔。府中沒有侍婢下人,從老宅中跟過來的竇校尉也歸家去了,此時除了夕陽晚霞為伴,再無旁人擾亂清凈。

    進了庭院,苻離不動聲色地牽著姜顏的手,領著她穿過前庭,帶著些許疑惑道:“是何東西?這般神秘。”

    “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行至廊下,姜顏不走了,站在從廊外斜斜投入的金紅色夕陽中,朝苻離笑道,“我衣襟裏有東西,你摸摸。”

    苻離明顯怔楞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清冷的視線變得炙熱起來,垂眸低聲道:“姜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見他這般反應,姜顏哈哈笑起來,一副陰謀得逞的模樣道:“逗你呢!”她自個兒從懷中摸出一份文書,遞給苻離道,“給。”

    怪不得方才就覺得她衣襟內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硬硬的一塊。苻離狐疑地接過,展開一看,頓時雙眸睜大,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望了姜顏一眼,又落回文書上,再看姜顏一眼,喉結動了動道:“阿顏,這是……”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見到他這般生動的神情,當即心情大好,吟吟笑道:“伯英,我辭官了,以後便是不務正業的閑人一個……”

    “我娶你。”怪不得姜顏今日穿了裙子,苻離合攏文書打斷她的話,隨即伸手將姜顏按進自己懷裏,低而認真道,“我會請求父親上門說媒提親,就在這兩日。”

    他應該是真的很開心罷。姜顏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可以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急促地撞擊著胸腔,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報喜的鼓點。

    姜顏覺得熱,卻多賴了一會兒才能他懷裏掙脫,擡眼道:“急什麼?雖已辭官,但翰林院諸多事務交接,少說還要忙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能真正脫身。我和阿爹說好了,成婚之前我先搬去阿爹的侍郎府,繼續修補古籍的活計,到時候你迎親呢就從侍郎府迎……”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這些為時過早,姜顏又笑了聲止住話題,道:“忘了我們還沒定親,現在說這些作甚?苻首輔那邊如何?”

    “我爹那邊,我去說。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家中,等我上門提親。”苻離認真地望著她,眸子逆著光,尤顯深沈。他問,“拿到這份辭官的文書時,你是何心情?可會難受?”

    “在翰林院一年,多少有些感情,不舍是有的,卻談不上難受。”姜顏倚在紅漆柱子上,指了指天邊流雲,朗聲道,“這官名於我而言不過是天邊浮雲,見之歡喜,失之淡然,比不上你重要。”

    苻離神色微動,手撐在柱子上,垂首看她:“你這是,在同我說情話?”

    “是,好聽嗎?”姜顏坦然承認。

    陰影籠罩,苻離俯身含住了她的唇,以行動代為回答。

    夕陽完全滾落山頭,唯有西邊雲彩還嵌著金邊。漸漸收攏的余暉中,兩人靜靜地交換了一個吻,良久方依依不舍地分開。

    姜顏氣息紊亂,雙頰燥熱,苻離倒是氣定神閑,一副不知饜足的模樣。

    姜顏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忽而道:“伯英,四年啦。”

    五年,從初見到如今,從針鋒相對到相濡以沫,這一路太過漫長。苻離補充道:“四年零一個月。”

    “時間真是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姜顏嘴唇嫣紅,笑道,“四年前的我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你按在柱子上吻到窒息。”

    這番話無異於煽風點火,苻離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眼神又變得炙熱起來。

    於是,姜顏再一次體會到‘被吻到窒息’是何感受。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晦暗,廊下年輕的兩道身影緊緊相擁。交織的氣息中,苻離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問道:“將來的新房,你要如何布置?”

    “……要間單獨的書房,要大。”

    “好。”

    ……

    四月中旬,苻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說服馮祭酒為兩人說媒。說起來也是緣分,姜顏與苻離俱是國子監出身,由馮祭酒保媒再合適不過了。

    從兩家通言到納采,從修立婚約到聘禮上門,加之苻家長子成婚乃是名動京師的大事,光是聘禮便大大小小停滿了姜家的庭院。便是苻離行動迅速,這期間來來往往的也折騰了將近一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擺了定親宴,訂下婚期。

    算了吉日,婚期訂下八月初一。這原本是件大喜事,可姜顏萬萬沒想到按照應天府的規矩,男女雙方正式定親之後就須得避嫌,不得私下見面,直到成婚那日方可攜手拜堂……

    整整兩個半月不得相見,姜顏險些要哭,更不用說苻離。

    聽聞不能相見的這些日子,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被新官上任的苻撫使折騰得叫苦不疊,巴不得苻撫使夙願成真早些成親才好,省得滿身精力無處發泄,拿著弟兄們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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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2: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二十多年前,當今天子還未登上帝位, 只是眾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賢王, 春日宮宴, 遇教坊司美人劉氏,一見傾心,不顧劉氏身份卑微執意去其賤籍,為劉氏案翻案,並將她納為側妃, 次年便生下第二子朱文煜。

    十九年前,賢王在定國公輔佐下登基,劉氏從嬪位一路晉升到貴妃之位, 最風光之時幾乎與皇後平起平坐。之後沒有兩年,皇帝竟妄圖立劉貴妃之子朱文煜為儲, 未果,迫於群臣進諫的壓力改立皇後之子朱文禮為東宮太子。

    朱文禮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見,卻未曾想到臨死之際, 父皇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那個不成器的二皇兄。

    夜色越發深沈,更漏聲聲, 朱文禮望著榻上行將就木的皇帝,輕聲道:“這萬裏江山的擔子太重了,二皇兄承受不起, 您若是真的愛他,便不該讓他坐上金鑾殿上那孤家寡人的位置。更何況,二皇兄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湯藥, 又招納術士為您煉丹,您是否想過丹藥的劑量出現問題,興許與他有關?”

    皇帝渾濁的眼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帳頂,幹枯的眼皮顫了顫,嘴唇微抖,卻沒有出聲。

    “原來,您一直都知道二皇兄在您的丹藥中動了手腳。”頓了頓,朱文禮的目光變得悲憫起來,復雜道,“您竟是……疼愛他至此。”

    老皇帝的喉結從薄薄的幹皮下凸起,上下滾動一番,如涸澤之魚張開嘴,嘴唇蠕動,發出細微的氣音,似乎在說著什麼。

    朱文禮附耳過去,聽到他氣若遊絲地說:“朕只是,將……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

    原以為自己早看開一切,不在意得失,可聽到皇帝的這句話時,他的心仍是如刀絞般難受,幾欲喘不過氣來。

    “原本就屬於他的東西……”朱文禮重復著這句話,眼眶漸漸泛起了濕紅。

    他維持這附耳的姿勢沒動,直到耳畔的呼吸聲漸漸衰竭、停止,直到老皇帝枯睜的眼睛漸漸閉合,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朱文禮眼眶中的淚水才抑制不住地滑落下來。

    皇後和太子妃趕到時,只看到空蕩的大殿內燈火寂寥,明黃的帷幔如招魂幡滾動,而朱文禮雙肩顫抖,似是挽留什麼般攥著皇帝變得冰冷的枯手,哽聲道:“兒臣究竟做錯了什麼,父皇?為何直到這一刻,您仍是要字字如刀,傷我至此?”

    父子冷淡二十余年,直到此時,朱文禮才有機會像個普通孩子一樣牽一牽父親的手,盡管這個父親只是視他為工具、為恥辱。

    “皇上駕崩……”張皇後長發披散,怔怔地望著殿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吩咐道,“鳴喪鐘。”待到最後一個字落下,眼淚也隨之下來。

    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二十余年的相看兩生厭,終是走到了盡頭。

    在內侍一聲高過一聲的‘皇上駕崩’聲中,鄔蘇月悄聲走過去,跪在朱文禮身側,輕輕將朱文禮緊攥的手掰開。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陪伴朱文禮,直到天明。

    喪鐘長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西方的夜仍然如墨般濃重,而東方已是一線微白,曠遠的應天府城郭之中,平民披衣駐足,望向皇宮喪鐘傳來的方向;而文武百官及京中小吏則換上官服,叩首流涕……

    國中大喪,休朝一月。

    國喪之中,不需上朝,姜顏便告假同爹娘去了一趟臨洮府,拜見外祖父陸雲笙。自從朔州一別後,雖然姜顏每年與陸老保持書信往來,但像這樣全家出動探親的,還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

    原本苻離要護送他們北上,無奈先帝喪期,除了喪事、出殯等諸多事宜需要錦衣衛操辦把守之外,還需負責扶持新帝登基、肩負穩固朝堂之重任,實在是抽不開身,故而只得作罷。

    幾經顛簸到了臨洮府陸家門外,姜夫人倒是比姜顏更緊張,袖中的十指一直絞在一起,時不時詢問姜顏和姜韞川是否有失儀之處,直至確定萬無一失了,方叩響陸府的大門。

    果不其然被拒之門外。

    還好姜顏早有準備,想了個迂回的法子,對前來開門的陸家子弟道:“勞煩小兄弟通傳陸老一聲,就說應天府翰林院編修姜顏奉旨修補大同府遺址書卷,前來請教陸老,盼求一見!”

    一聽是翰林院的人,陸家子弟打量著身穿襖裙的姜顏,將信將疑道:“還請閣下稍等片刻。”

    那年少的陸家子弟進門通傳,不稍片刻又領命回來,開門道:“先生同意了,請閣下隨我移步雅廳。”

    姜夫人大喜過望,忙與夫君邁步跟上,誰知連臺階都沒跨上,又被攔在門外。那陸家子弟與陸老如出一轍的古板,橫手攔住夫妻倆的去路,肅然道:“先生說了,只接待姜編修一人,還請二位止步!”

    “這……”姜夫人剛浮上的笑意化作擔憂,側首望了姜韞川一眼。

    姜韞川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

    “阿娘,你隨阿爹先去馬車上避避寒,我先去探探外祖父的口風。”說罷,姜顏捧著書匣,笑著進了陸家的宅邸。

    陸老門生眾多,故而府中設有寬敞的書館廳堂,進去可聞書聲瑯瑯。拐過假山池沼,穿過回廊,便到了待客的正廳,陸老須撐著拐杖坐於主席,雖須發皆白,卻仍精神矍鑠,見到姜顏的第一句便是哼了聲,不怒自威道:“好好的姑娘家,學什麼男子入朝為官?多半又是姜家豎子的主意。”

    “這您可冤枉阿爹了,入仕是我自己的選擇。”姜顏捧著書匣躬身,朗聲笑道,“學生姜顏,拜見陸老!”

    陸雲笙面色稍霽,示意她起來,問道:“大同府出土的那批古籍,是你在修復?”

    姜顏對答道:“承蒙國子監岑冀、荀靖二位司業厚愛,《異人誌》和《風俗錄》三十七卷,由學生整理修復,並批註成冊。”

    陸雲笙胡須動了動,似乎又要說她‘拋頭露面、不守規矩’了。然而沈默了半晌,他終是威儀道:“給老夫瞧瞧。”

    姜顏自然雙手奉上。

    陸雲笙粗略地翻看了兩眼,不置可否,只拿出當世大儒的氣魄來,指點道:“先人的諸多言辭,與當世不同,不可妄自推測而草草批註,否則便是貽誤後人。”說著,他伸指點了點書中的某頁,沈聲道,“這幾處不妥,老夫先給你查看一番,圈出存疑之處,你後日再來取回修正。”

    對待學問,陸雲笙一向是秉公無私的,姜顏受教,忙道謝。

    府中的學生前來奉茶,又悄聲退出。室內茶香裊裊,姜顏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外祖父的神色,笑著開口道:“其實此次除了我以外,還有兩人也……”

    “不見。”陸雲笙的視線不曾離開書本,固執地打斷姜顏的話,“再替那不孝女和豎子說話,老夫便連你也一同趕出陸府。”

    “您老教訓的是!那陸寶苓也太不像話了,堂堂閨閣女子,名門之後,居然和她真心相愛的男子私奔了!”姜顏摸清了陸老的倔驢脾氣,便順著他斥道,“私奔也就罷了,姜韞川那豎子竟然還中了狀元,為官清廉剛正,深受民眾愛戴!那陸寶苓與姜韞川琴瑟和鳴,連半分委屈也不曾受過!蒼天無眼,竟讓他們如此逍遙快活,實在太不像話了!”

    “住口。”陸雲笙正色道,“你爹娘的名字,豈是你這後輩能直呼的?”

    “學生替您教訓那‘豎子’呢!太不像話了,您不見他們是應該的。”說著,姜顏望向門外的天色,故意拖長語調道,“不過您放心,外面春寒料峭,滴水成冰,便讓他們在風中凍個半天一夜的,給您消消氣才好。”

    陸老翻書頁的手一頓。

    “臨洮府真冷啊,這天色是要下雪呢!”姜顏憋著笑,不住打量著陸老的神色,故意用他能聽到的語調道,“我說讓他們多穿兩件,阿娘非是不聽,唯恐衣裳累贅,失了陸家人的顏面……”

    “她這會兒想起自個兒是陸家人了?讓他們回去,別杵在門口丟人現眼。”陸老被她吵得著實看不下去了,重重放下書卷,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半晌才硬聲道,“後天,你和他們一起來。”

    “是!”姜顏喜笑顏開,一副陰謀得逞的狡黠樣。

    陸雲笙何嘗又不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只是倔了二十年,門生滿天下,卻無一人可承歡膝下,終究是有些寂寥的。

    “外祖父!”姜顏重新施禮,因太過開心一時嘴快,說道,“您這嘴硬心軟的性格,倒是像極了您將來的外孫女婿!”

    “你定親了?”陸老準確地抓住了關鍵,當即擡首,一個眼刀甩來。

    “……”姜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哼,豎子!你就這點誌向。”陸老的臉又倏地冷下來,道,“出去。”

    於是姜顏被趕出來了,在陸府門外和姜家爹娘面面相覷。

    好在陸老並未真正生氣,第三日依舊接見了姜顏一家,雖席間無話,但好歹比之前十數年不曾見面要冰釋許多了。

    闊別多年再次見到父親,陸寶苓情難自禁,悄悄抹了兩次眼淚,陸雲笙見之,瞥眼冷聲道:“老夫還健在,好好的,哭甚?用膳。”

    望著面前食案上的菜肴,每樣都是自己兒時最愛的菜式,陸寶苓又紅了眼眶,起身再拜,長跪不起。

    離開陸府已是七日之後。姜顏和姜韞川皆是朝中官員,須得回京為先帝靈柩送行,順便準備新帝的登基大典,便辭別了陸老,趕回應天府中。

    二月初一,芳菲初綻,姜顏風塵仆仆地推開長安街對面的千戶府大門,朝正在院中練武的錦衣衛大人道:“伯英,我回來了!”

    苻離手刀回身,眼眸中的清冷被她的笑顏暖化,仿佛連世界都亮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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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黑窟窿咚的夜, 星辰黯淡,冷月無光,黛藍的夜空鑲嵌著墨色的殿宇輪廓,巍峨的宮門沈默地聳立在蒼穹之下, 像是一張巨獸的嘴, 吞吐著黑暗和朔風。

    在宮門前落了轎,姜顏才發現旁邊還停了幾頂軟轎,想必是翰林院其他幾位大學士的轎子。剛要定睛看上兩眼,那提著琉璃燈盞的太監立刻用身子格擋她的視線,陰陽怪氣道:“走罷, 姜編修。”

    從側門入,琉璃燈的光在風中顫巍巍的, 晃得人心慌,狹長的宮道顯得格外漫長。

    “待會兒入了宮, 皇帝讓你寫什麼你只照做便是, 千萬莫要強行進諫,以免招來殺身之禍。”臨行前,苻離的叮囑猶在耳畔, “天子詔令,由翰林院起草後須得大學士代為蓋章方能生效,生效前的這段時辰, 我來想辦法應對……切記,莫要強出頭,一切有我!”

    入了乾清門, 便是天子寢宮。剛踏上石階入殿,姜顏便覺出了這裏氣氛的不同尋常——殿中雖是燈火通明,卻無一位宮婢內侍,殿前沈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面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著打扮既不像錦衣衛也不像禁軍,倒像是東廠門下的番子。

    看這陣仗,姜顏便知自己猜對了,皇帝多半是要廢儲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時間。想到這,姜顏腳步一個踉蹌,‘哎喲’一聲險些跌倒。身旁的太監下意識扶住她,放低聲音道:“姜編修,天黑,您看著點路。”

    姜顏捂著腳踝,像是真崴了腳似的皺起眉,直吸氣道:“公公,我好像扭到腳了。”

    “傷的是腳倒無妨,只要手還能寫字便成。”那太監板著一副棺材臉,皮笑肉不笑道,“事情緊急,少不得要委屈姜編修先去幹正事兒,待事情辦好,咱家自會給您請太醫診治。”

    說罷,他一揮手,階上立侍的番子便按著刀下來,示意姜顏入殿聽命。

    拖延時間的策略並未成功,姜顏只好跛著腳緩緩地踱入空蕩奢靡的寢宮之中。

    明黃的帷幔鼓動,燭臺長明,苻首輔領著五名翰林大學士已經跪於殿中聽命,而帷幔內,依稀可以看到龍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面躺著,似乎呼吸不暢,胸腔中時不時發出破碎的呵呵之聲。

    而龍榻旁,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姜顏跪在靠門的位置,朔風凜冽,她卻只穿著單薄的官服,一雙手也不知是冷的還是緊張的緣故,僵得幾乎伸展不開。

    東廠的太監搬來了書案,又將筆墨和帛書置於案幾上,殿內靜得像是一座墳塚,老皇帝的殘喘之聲和鬼嚎並無兩樣。

    姜顏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門外,希望能有人及時趕到,制止這場名不正言不順的廢儲風波……

    驀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破沈寂,老皇帝似乎嘔了血,不稍片刻,紗簾被人撩開,露出朱文煜狷狂油膩的臉來。

    他掃視殿中跪拜的群臣,面色晦暗不明,沈沈道:“父皇有令,請諸位卿家恭聽遺詔……”

    “允王殿下,這不妥罷?”說話的是文淵閣大學士韓西。這位清瘦的文臣擡頭拱手,直言反對道,“既是遺詔,便應讓百官門外旁證,太子和皇後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

    朱文煜的臉色霎時變了,冷冷道:“韓大人,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嗎!”

    可惜翰林院中不盡然是傻子,允王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來。韓西梗著脖子,直言道:“名不正言不順,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難從命!”

    “好……好!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來氣父皇!”朱文煜眉毛倒豎,咬著牙道,“來人!”

    門外候著的番子立即閃身進門,朱文煜厲聲道:“文淵閣學士韓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嚴刑拷問!其他人等再有異言,他便是下場!”

    “慢著。”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身,負手朝榻上道,“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為,還望陛下三思。”

    “苻首輔,連你也要同本王作對?”朱文煜道,“父皇病重,你身為百官之首,怎可帶頭抗命?”

    “並非臣在抗命,只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苻恪沒有理會朱文煜,只是望著明黃帷幔後躺著的人,言辭不卑不亢,“臣請問,陛下想立何詔言?”

    長久的沈默。

    朱文煜抖著腳,按捺不住了,一把掀開簾子道:“父皇!”

    帷幔飄飛,就那麼一瞬,姜顏看清楚了龍床之上躺著的皇帝的臉。

    那是怎樣一張可憐又可怖的臉?幹瘦如柴,皺紋遍布,花白的頭發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面容兩旁。他的皮膚已成了中毒頗深的青紫色,嘴唇卻紅得發黑,雙目鼓出如魚,若非胸膛還在急促起伏,姜顏險些將他認成一具幹屍!

    堂堂一國天子,竟淪落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大限之期將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艱難地張了張嘴,帶著‘咯咯’的雜音暗啞道:“老三……結黨……營私,縱容……外戚,今日起……廢……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

    因殿內安靜,盡管這聲音弱到一掐即斷,但所有人還是聽清了。

    朱文煜瞪了楞神的姜顏一眼,陰郁道:“還不寫?”

    姜顏回神,潤了潤筆,心想為今之計,也只有在正文前多寫幾句廢話拖延拖延時間了。

    誰知一句‘朕染疾不起’還未寫完,便聽見殿外有腳步聲沈穩靠近,接著,有番子匆匆來報:“殿下,太子和北鎮撫司的人來了!”

    聞言,姜顏筆尖一頓,一顆心總算放回肚裏,長松了一口氣。

    朱文煜的神色明顯變了變,焦慮起來,催促姜顏和大學士們道:“快寫!”又喝令東廠道,“就說病重,不方便見太子!”

    “二皇兄何意?既是父皇龍體欠安,我這做太子的,便更要服侍左右了。”說話間,朱文禮一身深紫色的圓領常服跨入殿門,迎著燈火朝朱文煜淺淺一笑。

    而他身後,跟著蔡岐和苻離及錦衣衛眾人。

    見狀,東廠番子下意識拔刀圍攏,而苻離等人亦是擺出防備的姿勢,雙方對峙,誰也不肯讓誰。

    “太子,你身為東宮儲君,怎可縱容外臣帶刀入殿?”朱文煜倒打一耙,喝道,“你這是要造反嗎!”

    朱文禮不疾不徐地掃視周圍拔刀的番子一眼,溫聲道:“我既是東宮太子,便要負責宮內安全,夜巡乃是常態,只是如今這情況,帶刀入殿意圖造反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朱文煜啞口無言。

    氣氛一觸即發之際,龍床上的老皇帝顫巍巍伸了伸手,拼盡全力道:“立……允王……”

    朱文禮聽到了這三個字,原本溫和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淒涼。他望向帷幔之後,復雜的神色中夾雜著幾分說不清的悲哀,不知在想什麼。

    姜顏簡直想不明白,這皇帝到底在盤算什麼?允王暴虐貪玩,而太子一向兢兢業業,他為何非得棄太子而選允王?

    “聽見了嗎?你們聽見了嗎?”朱文煜綻開一個扭曲的笑,瘋狂道,“每日端湯送藥的是本王!本王才是最孝順的,父皇要立本王為儲君你們聽見了麼!快寫,你們快動筆寫詔書啊!”

    沒有人動。

    “反了!都反了!”朱文煜道,“待我即位後就殺了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允王,天子尚在,你卻大談什麼‘即位’之事,豈非在詛咒陛下?”蔡岐按刀道,“何況你身為王爺,還揚言斬殺重臣,就憑這兩點便可褫奪你親王封號,降為庶人!”

    朱文煜雙目通紅,滿身暴躁之氣。按照李沈露的吩咐,今夜的部署應是十分周密才對,翰林院的人都是東廠親自監送過來的,不可能中途接觸旁人,且一路上的守衛也都換成了可靠的……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氣急敗壞道:“來人,將這些逆賊拿下,即刻伏法!”

    東廠番子團團圍上,卻顧及蔡岐和苻離等錦衣衛高手不敢貿然向前。人群中央,朱文禮挺身而立,緩緩道:“二皇兄能用的東廠番子,不過數百人,其中不乏有錦衣衛借調過去的人手,二皇兄確定要與我手足相殘、血濺階前?論身份,我為嫡,你為庶;論今日之事,我是救駕,你是挾天子篡改遺詔……誰是逆賊,一目了然。”

    朱文煜渾身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此時李沈露不在,他咬牙半晌,只能猛地回頭看向床上,哀求道:“父皇!”

    老皇帝呼吸微弱,已然說不出話來了,自然無法回應他。

    “蔡撫使,將二皇兄‘請’出去。苻離,清場。”說罷,朱文禮踱入殿中,眼中倒映著跳躍的燭火,低聲道,“眾卿先請退下,我要同父皇好生談談。”

    一場鬧劇,虛驚一場,姜顏出門的時候感覺仿佛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境。她從未見過這般昏聵的皇帝、這般無用的陰謀者,天還未大亮,一切便塵埃落定。

    苻離要忙著收拾那幾十名東廠番子,只是在姜顏出門前解下鬥篷給她披上,道了聲‘回家等我’,便轉身跟進錦衣衛的行列。

    允王有皇帝的庇佑,北鎮撫司暫時無權審問他,但要撬開這批番子的嘴,卻是十分容易的。

    身上的鬥篷暖暖的,帶著苻離的體溫,姜顏深吸了一口淩晨的涼氣,四肢百骸在鬥篷余溫的包裹下漸漸回暖,身輕無比。

    但願這是最後一場風波,往後余生,皆可福泰安康。

    而殿內,朱文禮將案幾旁的燭臺挪近了些許,方便他照亮老皇帝衰敗的臉龐。

    他曾經仰望的那個男人,終究是如山般崩塌了,敗得一塌糊塗。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為何他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刻,卻依然不肯正眼看自己的一眼?

    自哀到了極點,心情反而平靜了。

    “父皇,從小到大,我努力學習詩書,讀治國之道,練習騎射,可直到今日我才徹底明白……”朱文禮跪坐在老皇帝榻邊,自嘲般道,“原來我做了那麼多,也比不上二皇兄什麼都不做。”

    畢竟,劉貴妃才是父皇最愛的女人;朱文煜,才是他最愛的女人的孩子。

    老皇帝瞪大渾濁的眼,指尖動了動,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朱文禮只是平靜地看著,擡起袖子擦了擦皇帝眼角流出來的濃淚,道:“想明白了,也便釋懷了。我不再奢望您的認可,但既是擔起了天下社稷之責任,我便絕不將江山拱手讓於庸人之輩。”

    說罷,一滴淚奪眶而出,劃過他微微顫抖的下巴。

    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笑容中夾雜了幾分自嘲,幾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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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屋內, 熏香裊裊,姜顏慵懶地倚在榻上, ‘哎’地舒了口氣, 摸了摸唇上可疑的水漬道,“你就這麼急著成親啊?你且放心,我既是答應要嫁給你,便會努力爭取早日解綬去職。”

    苻離坐在她身側, 除了依舊是衣冠齊整、氣質冷冽的模樣, 仿佛方才將她按在門扉後熱烈親吻的另有其人似的。

    他看著姜顏,頓了頓才低聲問:“你不覺得委屈嗎?”

    “為何要委屈?”

    “你我相識已久, 卻因諸事纏身,我始終給不了你名分。”

    未料他會這麼想, 姜顏楞了楞神, 方啞然失笑道:“我是一個離經叛道之人,‘名分’這個詞,還當真沒有在意過。伯英, 我不委屈,唯獨讓你久等至今, 心中愧疚。”所以, 在上次苻離生辰那夜,她才沒舍得拒絕苻離的渴望。

    只是沒想到, 都那樣了他還能生生忍住。

    反過來想,那也是姜顏最能深切感受到苻離對她的愛意的一晚。愛,不是占有, 而是給予。

    苻離給予了她最大的尊重,從來如此。

    “愛情嘛,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何來委屈之說。”姜顏笑著,用看透一切的灑脫口吻道,“苻離,我很愛你……你,可知道?”

    聞言,苻離瞳仁微縮,定定地望著姜顏,似是不可置信。

    姜顏是個粗神經,而苻離又是個高冷的鋸嘴葫蘆,故而兩人相戀這些年,卻是極少將情啊愛啊的字眼掛在嘴邊,如此坦誠地說‘我很愛你’,怕還是千古以來頭一遭。

    這份愛意,苻離欣然領受,並在行動上狠狠地‘疼愛’了她一番。

    祭天大典一過,時間仿佛變得寂靜起來,雪落無聲。難得休朝一日,姜顏和苻離在屋裏窩了一天,雪落時看雪,雪停時便看對方,那滿世界柔軟的白,就像是一場寂美的白頭之約。

    再過幾天便是除夕,按慣例年關休朝七日。這七日對旁人來說,是難得的清閑時刻,但對姜顏來說,則成了不尷不尬的假期。

    七天,根本不足以讓她往返應天府和兗州兩地,莫非今年只能留在應天府過年了?

    正愁著,夜裏苻離又翻墻進來——這人仗著身手好,從來不肯規規矩矩地從正門入,多半也是怕別人瞧見他與姜顏關系好,而給她惹上是非罷。

    “明日,你來上朝。”進了姜顏書房,苻離順手將刀放在案幾上,如此對她說道。

    姜顏不知道他又唱的哪一出。這些時日她正忙著修補古籍和抄錄校註,整日泡在藥水和書海裏,加之翰林院近日清閑,文書工作亦可在家中完成,故而若非必要,姜顏才懶得冒著嚴寒去宮裏點卯呢。

    思及此,她筆走龍蛇,只是掀起眼皮看了苻離一眼,笑問道:“為何?天冷,我懶得入宮。”

    “你來便知道。”見姜顏興趣索然,苻離難得花心思賣了個關子,附在她耳邊低聲道,“有驚喜。”

    直到第二日上朝,六科給事中宣布新的吏部左侍郎上任時,姜顏才知道苻離所說的‘驚喜’是什麼。

    新的吏部左侍郎姓姜,名韞川,兗州人士,光和七年的狀元郎……

    亦是,姜顏的父親。

    望著前方三品文官的行列中,父親那熟悉而又修長的身影,姜顏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家人可團聚於應天府中,憂的是阿爹一向不願卷入朝堂爭鬥,此番重回朝中,不知會否有違他的初衷。

    可她知道,阿爹同意受詔前來應天府,多半是擔心她。

    下朝後,姜韞川還需前往太子處謝恩,姜顏便先一步出了宮門,苻離已等候在門外,挺拔的身形映著紅墻殘雪,宛若畫中走出來的少年將軍。

    “好你個苻離,你何時知道阿爹要來應天府的?”姜顏快步走過去,眉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笑意,“竟然還賣關子,學會使壞了!”

    “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苻離也笑了,笑意淺淺地掛在涼薄的唇畔,“太子命我去渡口接你爹上任。”

    “我娘也來了?”

    “來了。”

    “你接我爹入宮,他可曾問你什麼?”姜顏一想到苻離與自家爹娘同行的畫面,就忍不住好笑,也不知這嶽丈和女婿見面時,是怎樣一番別扭的光景。

    苻離一本正經的說著胡話:“你爹問我們何時成親。”

    “少來!”姜顏並不上當,狐疑道,“我爹才舍不得我那麼快嫁給你的,休得騙我。”

    見糊弄不了她,苻離才低低笑了聲,官帽下的雙眸映著殘雪,道:“他只問你過得好不好。”

    這話才是阿爹的風格。姜顏心中一暖,調笑道:“回去我便告訴阿爹,有小苻大人的照料,我過得很好。”

    新官上任,交接事宜繁多,故而姜顏在小院內等到天黑,才等到結伴而來的阿爹阿娘。

    “您今日剛入京上任,應該還未來得及分配府邸,不如先在我這兒住下罷。”在父母面前,姜顏又變成了咋咋呼呼小姑娘的模樣,一邊給二老沏了熱茶,一邊眨著眼熱絡道。

    “朝中最忌結黨營私,便是父子同朝為官,也不能共住一檐,這是規矩。”姜韞川呷了一口茶水,贊道,“阿顏有出息了,連茶水都比青陽縣的要好。”

    姜顏將炭盆往姜夫人身邊挪了挪,又給她拿了個手爐取暖,這才擺擺手道:“您就別打趣我了!這一路走來,純屬是我氣運好的緣故,有貴人多方相助,才平安走到今日。”

    “薛家之事,我已有耳聞。”姜韞川吹著茶末道,“你有貴人相助,是因為你所處的是正義的一方,浩氣凜然者,從來都不會孤軍奮戰。”

    “別說我了,阿爹,說說你為何應了太子之詔來京罷?”姜顏坐在姜韞川對面,好奇中夾雜著一絲不明顯的擔憂,問道,“您好不容才退出朝堂的泥潭,為何又決心回來了?”

    姜韞川笑了聲,意味深長道:“吾兒尚且沖鋒在前,為父又怎可龜縮於後?”

    “你爹就是擔心你。”一旁,姜夫人用帕子輕輕按壓掉唇角的茶漬,含笑道,“他呀,一想到將來你要嫁去與兗州相隔千裏的應天府,便難受得睡不著覺,常半夜起來嘆氣呢。”

    “娘子!”被揭穿了心事,姜韞川幹咳一聲,有些無奈地望著自家夫人搖頭。

    一提起這個,姜顏便有萬千話語要說,挑挑揀揀,最後她如實稟告道:“阿爹,阿娘,我打算明年辭官,與苻離成親。”

    “噗……咳咳!”姜韞川險些一口茶水嗆出,那股‘女大不中留’的惆悵又蒙上心頭,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這住處不錯。”姜韞川試圖岔開這個令人惆悵的話題。

    “阿爹,我知道你聽見我的話了!”姜顏伸手越過小桌,拉了拉姜韞川的袖子,好笑道,“我以為‘岔開話頭’這般幼稚的事,只有苻離才做得出來呢。”

    姜夫人在一旁勸解道:“阿顏不小了,這個決定,想必是她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來的,夫君又何必刁難?”

    “怎的是我刁難?”姜韞川捏了捏唇上的短髭,漫不經心道,“我養育吾兒近二十年,卻被一個毛頭小子半塊玉誆走了,為父自然不甘心。”

    “那玉不是您給我應下的嗎?”姜顏小聲嘀咕。

    “……”姜韞川無言以對。許久,他放下茶盞嘆道,“阿顏,讓他自己來同為父談罷。婚姻大事,成家立業,總歸是男子擔當多些的,沒理由讓你受苦。”

    姜顏便知此事父親是應承了,不由心中歡喜,脆生生道了聲‘是’。

    除夕,今年最後一次朝會,明日開始,朝堂休朝七日。

    姜韞川提出大年初三請苻離來姜家的侍郎府上一聚,商議來年的婚事,也算是最後一次試探準女婿的能力。散朝後,姜顏去了北鎮撫司,向苻離告知了此事。

    苻離自然應允,連連問了姜顏許多關於姜家爹娘喜好的問題,直到胸有成竹,兩人才依依分別。

    可這場家宴,終究沒來得及舉行,朝中已是風雲突變。

    除夕夜晚,皇帝因服食丹藥過量而猝然昏厥,口吐鮮血,危在旦夕。

    大年初二夜,亥時,萬籟俱靜時,姜顏宅中的大門被人敲響,突兀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沈靜。

    姜顏匆匆披衣起床,頂著如刀削的夜風前去開門,來的人原是宮中司禮監太監。

    “聖上有令,命翰林院修纂即刻入宮,禦前聽命,不得延誤!”司禮監的兩名太監提著琉璃燈,一左一右站立,朝姜顏道,“請罷,姜編修。”

    這麼晚了入宮聽命?

    姜顏心中一咯噔,渾身熱血猶如凍結,從頭涼到了腳跟。按捺心中的不詳之感,姜顏問道:“請問公公,皇上是詔見百官,還是單獨詔見翰林院?”

    “這個……大人去了便知。”太監口風緊得很,並不多言。

    姜顏不自覺攥緊了身上裹著的鬥篷,平靜道:“下官衣衫淩亂,貿然進宮是為不敬。還請兩位公公進屋稍候片刻,容我換上官服再來。”

    “還請姜編修快些。”司禮監太監板著一張白皙陰柔的臉,說話間已擡腳進了院門,尖聲尖氣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耽擱了要事,可是要掉腦袋的。”

    姜顏笑著說了聲‘好’,攏緊衣裳轉身的一瞬,她嘴角慣有的笑意淡去,沈沈的目光隱在凜冽的夜色中,加快步伐朝廂房走去。

    推開門進去,卻被屋中一道修長的黑影嚇到。

    “是我。”苻離從陰影中走去,暴露在搖曳的燈火之中。隔街相對,他應是聽到姜顏這邊的動靜而趕過來的。大概是來得匆忙,他竟是只穿了單薄的中衣,連鬥篷都沒來得及披上,拉住姜顏的手壓低聲音問,“深夜詔你進宮,怕有危險。”

    見他聽到了太監的話,姜顏迅速掩好門,順手拿起木架上掛著的狐裘給苻離披上。

    她的神情是難得的緊張:“皇上病重,而翰林院是專門為天子起草詔書的地方。他此番病危,卻並非光明正大詔告百官前去聽命,而是秘密宣召翰林院,怕是要……”

    “更改遺詔。”苻離目光一寒,一字一句道,“另立新君。”

    作者有話要說: 姜爹:苻大公子,升官了嗎?年薪多少?有房子嗎?幾進幾出?聘禮備好了?何時成婚?何時計劃要孩子?生幾個?奶粉錢、學費可備好了?將來去哪讀書?科考還是武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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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坤寧宮內, 仙樂裊裊, 歌舞飄飄。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從東宮大婚後,張皇後的氣色便比先前紅潤許多, 微霜的兩鬢為她增添了幾分威儀沈穩, 卻並未削減她半分顏色。

    宮婢依次斟酒,張皇後一襲鳳冠禮衣正坐, 儀態萬方。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結伴祝酒的命婦和貴女們,最終落在允王身側的李沈露身上。

    這些時日, 李沈露尖尖的下頜圓潤了不少, 想來是懷有三個月身孕的緣故。她一襲真紅的繡金對襟大衫, 深青織金雲紋霞帔, 頭戴攢花九翟冠, 滿身富貴, 笑起來眼角的小痣嫵媚無比。雖說李沈露是客,是臣婦,但言笑晏晏同周圍的貴婦人和官家娘子交談的模樣,倒有幾分主母的氣度。

    如此喧賓奪主, 皇後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點了允王妃的名號,道:“近來聞朝堂薛家黨羽之事,本宮頗有感懷。這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若站錯了隊,立於危墻之下, 恐怕背後的那些非但給不了支撐,那天塌了,還會招來滅頂之災……”

    皇後悠悠擡眼,望著李沈露笑道:“允王妃,你說是也不是?”

    旁人聽不懂皇後的弦外之音,李沈露又怎會聽不懂?

    原來皇後娘娘早察覺到她與允王日日進宮侍奉湯藥、討好皇帝,乃是別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來提醒她莫要站錯了隊,莫對不屬於她的東西存有非分之想。

    縱使心中怨恨無比,李沈露面上依舊不露絲毫破綻,朝皇後盈盈一福道:“娘娘說的是,兒臣受教。”

    兩刻鐘後,李沈露陰沈著臉,步履匆忙地走在宮道之上。

    而她身後,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著象牙骨扇追上來,伸手拉住李沈露,問道:“你肚裏懷著呢,當心點!”

    坤寧宮的絲樂聲已經遠去,離了皇後的地盤,李沈露才不情不願地緩下腳步,眉間一蹙,做憂戚狀:“方才在宴上,王爺也聽見了。”

    朱文煜一臉狀況外,心不在焉道:“聽見什麼?”

    “我們這幾個月殿前侍藥,又怎會瞞過坤寧宮和東宮的耳目?想來,皇後娘娘宴上的那番話,是在警告王爺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沈露停住腳步,壓低聲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緊,可王爺是陛下最信任的兒子,也是原來最有望立為太子的皇子,卻因皇後娘娘結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風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來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廢立的念頭,誰知竟被皇後娘娘一眼看破,遷怒於我們。”

    聽她這般說,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著腰道:“聽愛妃的語氣,本王又要錯失皇儲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腦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李沈露見他焦躁不安,便趁機安撫道:“王爺,皇後娘娘絕不會容忍我們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的!事到如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賭一把……”

    說罷,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一個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從前還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見的庶女時,李沈露便暗自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可真到了這一天,李沈露又不再滿足於此了。

    區區一個襄城伯府算得了什麼,她想讓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門前。

    程溫在階前石獸旁停了腳步,對身後慢吞吞跟著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頭的編修閣中。”

    阮玉細細地‘嗯’了聲,含羞帶怯的眼睛輕輕瞥向一邊,道了聲:“多謝程大人。”

    方才這位叫程溫的年輕少詹士主動提出帶路,阮玉本有些猶疑。不知為何自醒來後,她便對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懼,仿佛他們是什麼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對程溫時,她這種恐懼又消失不見了,自然而然地便跟著他來了這。

    阮玉心中有股說不清的感覺,朦朦朧朧的,像是霧裏看花。

    正想著,程溫已同翰林院的執勤官打了招呼,說明阮玉的身份,讓他們放她進去。待處理好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無聲地鼓勵她進門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卻細致到這般田地,仿佛兩人是相交了許久的舊相識般。

    阮玉臉頰微燙,那股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感又冒了出來,令她無所適從,只能掩飾般低著頭,小步邁上翰林院的臺階。進門前,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程溫還站在原地,緋紅繡雲雁的官袍儒雅無比,烏紗官帽下的眼睛始終是含笑的,輕柔的視線中又夾雜著幾分莫名的寥落。

    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為何眼中總是浸潤著滄桑和悲傷?阮玉趕緊調開視線,那股說不清的朦朧和疑惑又湧上心頭……

    編修閣內,姜顏正用極軟的毛刷沾了稀釋過的堿水,輕輕擦拭古籍書頁上沾染的陳年血跡。見到阮玉小心翼翼地進來,她又驚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道:“阿玉,你怎麼來了?”

    “我入宮赴皇後娘娘壽宴,順便來看看你。”阮玉抿著唇靦腆地笑著,環顧四周道,“阿顏,你這兒好寬敞呀!到處都是書墨味兒。”

    “是麼?怪不得每次回去,苻離都說我像是在墨缸裏泡過一遍似的。”姜顏嘿嘿笑著,舉著兩只沾滿堿水的手道,“你快坐,我讓人給你奉茶。”

    阮玉忙道:“不用啦,我來看看你就走。”

    姜顏已在盆中洗了手,去隔壁房吩咐庶吉士崔惠幫忙煮一壺茶,這才斂裾坐在阮玉對面,問道:“宮裏那麼大,從坤寧宮過來七拐八繞的,你是如何找來翰林院的?”

    “我迷路了。”阮玉不好意思道,“是程溫程公子領著我前的。”

    “程溫?”聽到這個名字,姜顏微微怔楞了一會兒,方岔開話題道,“以後要見我,叫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來接你。如今你身子未曾痊愈,走這麼遠不累麼?”

    “有點兒。”這些日子,趙嬤嬤將阮玉養胖了不少,不似剛醒那會骨瘦嶙峋了,雪腮透紅,總算恢復了從前的妙曼。想了想,阮玉細聲細語問,“阿顏,之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昏迷?為何我醒來之後,什麼也不記得啦?家中姐妹亦是對我諱莫如深的樣子,總叫我心慌。”

    “又胡思亂想了。不是說了麼,你從樓梯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姜顏道,“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你得往將來看,阿玉。”

    “我怕我忘記什麼重要的東西。”阮玉歪著腦袋,疑惑道,“譬如程溫程公子,我總覺得他面善,卻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他。”

    姜顏一頓,眼前仿佛又浮現起那只混在一堆吉祥結中的同心結。

    好在崔惠及時進來奉茶,兩人這才止住了這個話題。若阮玉再追問下去,姜顏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十一月中旬,北鎮撫司中傳來消息,薛睿瘡裂感染,突發惡疾,於半夜醜時死於獄中。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薛家的罪孽才真正落下帷幕。

    那天下了雪,姜顏去阮尚書府上見阮玉,氣喘籲籲地告訴她,有個惡貫滿盈的人死了。

    “是嗎?”阮玉懵懵懂懂的,但還是跟著姜顏一同笑了起來,說,“太好了,阿顏。”

    阮玉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姜顏為何如此開懷。不過,有人記得就行。

    南方的雪飄飄揚揚,掩蓋了一路泥濘和坎坷,滿世界純潔的白,一如阮玉幹凈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

    十二月初,祭天大典過後,姜顏收到了鄔眠雪從滄州送來的信箋。

    鄔家大小姐在信中說,她已經懷孕了,約莫明年七月分娩。

    念信的時候,苻離披著墨色的披風,正在積雪未消的庭院中給姜顏堆雪人,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裏拿著一根樹杈當刀,女的手中捧著一片絹紙當書,並肩而站,形態還是一如既往的奇形怪狀。

    不過,好在終於不是堆一套莫名其妙的刀法送她。

    “阿雪說她有孕了,明年七月生產,讓我們到時候去滄州喝滿月酒呢!”姜顏裹著鬥篷站在檐下,為鄔眠雪高興了好一會兒,才嘆道,“不覺時光飛逝,當初他們成婚的畫面還恍如昨日,沒想到一眨眼,連孩子都懷上了……”

    話音未落,只聞庭院中鏟雪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姜顏從信箋後擡起一雙眼來,透過階下積了雪的竹葉望去,葉縫切割的光影中,苻離拿著鏟子背對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麼。

    “苻離,你怎麼不說話?阿雪和魏驚鴻快有孩子啦,你說我們挑個什麼賀禮寄過去好?”見苻離依舊沒有反應,姜顏揚了揚音調,笑道,“伯英,我喚你呢!”

    錚地一聲,苻離將手中的鏟子往地上一頓,手搭在鏟子柄上,轉過身來看她,面無表情地說:“魏驚鴻何德何能,娶妻生子皆在我之前。”

    又來了!姜顏懶得理他。

    茫茫的一片白中,苻離如刀刃兀立,正色道:“阿顏,我們談談。”

    莫名其妙。姜顏好笑道:“談什麼?這般嚴肅。”

    “談談……我們的孩子。”苻離踏雪而來,烏黑的武靴踩上石階上的薄雪,勢在必得地望著姜顏。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思來想去,只有多生幾個孩子才能贏過魏驚鴻。(說完,立刻回去想未來娃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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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21: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這兩日, 姜顏都在琢磨著請辭表該如何寫。

    為官半載, 雖無建樹, 但一想到立刻就要離開翰林院回歸平凡,姜顏又生出幾分不舍,仿佛那些枯燥的編書修史的工作也變得可愛起來。

    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朝堂既是嚴令禁止男女官員之間通婚, 少不得要做個抉擇。

    到了十月中旬,姜顏才將請辭表寫好, 遞交文華殿太子處批示,果不其然被拒絕了。

    “前些日子才肅清了薛家黨羽,朝中已是空缺頗多,實在是不能走人了。我知你與苻離情投意合,這些年一路走來, 也該到成婚的年紀。可半個月後便是母後壽辰,下個月月底又要主持祭天大典,文書、祝詞等諸多事宜,還需姜編修起手置辦才行,交與旁人, 我不放心。”

    文華殿內, 朱文禮將她遞上來的請辭折子合攏放置桌上, 微笑著道,“請辭之事,以後再議。放心,最遲明年立夏, 我定會給你答復。”

    朱文禮倒是會說話,姜顏自然不會傻到朝廷真非自己不可。按以往不成文的規矩,為表朝廷惜才,但凡官員生出辭官退隱之心,朝廷都不會立即同意,而是要再三挽留,如此數回合之後方放行。

    約莫還得磨上一年半載方可成功。

    回家後同苻離說起此事,姜顏還笑著問他:“你說我辭官之後去幹點什麼營生好?莫不是要在應天府賣扇揮墨為生?”

    苻離倚在窗邊拭刀,聞言從雪白的刀刃後擡眼看她,淡然道:“我養不起你?”

    “誰稀罕你養?銀子得是自個兒掙來的,花著才有意思。”姜顏穿著一身圓領的赭石色常服,歪在書房榻上調笑道,“俗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若總依傍於你,花你的錢吃你飯,說不定就要受你的氣。可若我有一技傍身,那就不怕你始亂終棄啦!若哪天你真厭棄我,我即刻揣著銀子出門,去找個更年輕的少年郎!”

    “你敢!”苻離欺身恐嚇她。

    姜顏非但不怕,反而挑釁般看著他,“你敢我便敢。”

    挑釁的結果自然就是被壓在榻上狠狠地‘審訊’了一頓。片刻,姜顏捂著被吻到紅腫發麻的嘴唇,半晌沒回過神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從那晚給苻離過了生辰之後,他便越發放肆,‘欺負’起人來簡直輕車熟路,令人招架不住。

    “你這人怎麼這樣?”姜顏摸了摸嘴唇,見沒破皮才放下心來,嘆道,“我同你開玩笑呢。”

    “我知道。”苻離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沈,嘴角勾著極淡的弧度道,“諒你也不敢。”

    “你既是知道我的心意,還咬我作甚?”很快,姜顏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她懶洋洋伸手去捶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截住拳頭包在掌心。

    苻離順勢傾身,與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清冷深邃的眼眸如幽潭月影,低聲道:“阿顏,我想再見你穿裙裳的樣子。”說罷,他側首,在姜顏唇上落下一吻。

    與方才的熱烈纏綿不同,這一吻更輕柔憐惜,蜻蜓點水般掠過。

    姜顏的心湖被這一吻攪亂了漣漪,‘哎呀’一聲笑道:“皇後壽誕,年底祭天,我幫著禮部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什麼時間穿裙子?”話雖如此,她卻終究不舍得推開苻離,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脊,如同在安撫一只矜貴的大貓。

    就在姜顏忙著準備第二封請辭表時,許久不曾見面的國子監司業岑冀托人來信,請姜顏抽空回國子監一趟,有要事商議。

    姜顏永遠記得岑司業對她的教導之恩,更記得聯名上書時這位老人挺身而出的模樣。她不敢怠慢,待修補撰寫完翰林院中的文書,便啟程去了國子監。

    許久未見,國子監中又來了一批新的少年,望著他們年輕稚氣的臉龐,姜顏總會想起三四年前的自己。

    去博士廳的路上遇見了苻璟,姜顏便順道同他聊了兩句。這個苻家二公子已經十七歲了,生得和苻離一般高,兄弟倆面容亦有七分相似,只是苻璟氣質柔和、眉目含笑,全然不似他兄長那般冷傲強硬……問其學業,苻璟說國子學內班中少有能與他匹敵者,基本能穩住第一,姜顏便連連點頭稱贊,弄得苻璟十分不好意思。

    苻家的人,當真沒有一個庸才。

    如此想著,姜顏推門進了博士廳,岑司業端著一杯苦茶,已經等候在此。

    “學生姜顏,拜見岑司業!”姜顏行了禮,起身笑道,“不知司業叫學生來此,可有要事吩咐?”

    “姜顏,你過來。”岑司業依舊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冷著一張臉,可須發明顯花白了許多,精神不似三年前那般矍鑠。待姜顏走進,他才放下蓮心苦茶,問道,“聽馮祭酒說,你近來似乎萌生解綬去職之心,可有其事?”

    “是。”姜顏坦然道,“不過並非立刻辭官,學生會將自己該做的本分做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岑司業的臉色沈了沈:“哼,當初吵著要科舉入仕的是你,才過了半年又鬧著辭官的也是你,如此隨性自由,可當為官之道是兒戲?”

    “司業教訓的是。當初因阮玉一案,學生憤而入仕;又因苻離之情,而萌生歸隱,實在是過於草莽。”這些年來,姜顏已對岑司業的嘴硬心軟司空見慣了,垂首解釋道,“然朝堂規矩嚴苛,學生做此決定,實屬無奈。”

    朔州的戰火,苻離的退學,被迫解除的婚約,祭祀的暗殺,還有幾經生死後與薛家的一場惡戰……這三年半以來,苻離和姜顏經歷了多少坎坷,岑司業是看在眼裏的。

    於公,他理解姜顏的決定;於私,他不願見愛徒泯然眾人。

    半晌,岑司業終是嘆了一聲,道:“隨你去罷。這天下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老夫管不著了。”說罷,他示意姜顏跟上,“隨我來。”

    岑司業將姜顏帶去了典籍樓。

    邁上石階,推開古樸厚重的大門,飽經歷史浸潤的翰墨書香撲面而來。再次來到這座巍峨的樓閣,姜顏仍是感慨萬千,無數個科考前的夜晚,她便是在這挑燈夜讀、備戰到天明,這裏的一磚一瓦、一筆一墨,她都了然於心。

    來到最裏層的一間小屋,岑司業在案幾前站定。窗外冬陽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幾上的一塊靛藍花布,花布下一團凸起,似乎蓋著什麼物件。

    岑司業示意姜顏揭開花布,姜顏雖滿心疑惑,但還是依言照做。

    靛藍花布揭開的一瞬,揚起的灰塵在淡薄的陽光下閃著金色的碎光,塵埃落定,一只陳舊的書簍呈現眼前。

    姜顏霎時瞪大了眼,呼吸一窒,關於過往的記憶如山呼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她記得這只書簍,也記得書簍上那些斑駁的暗痕是從誰身體裏噴灑出來的鮮血,更記得大同府邊境那輪淒寒的殘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劍影……地下古樓遺址坍塌,埋葬了一個少年儒生的夢與生命。

    “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誌》,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憶與現實交織,書簍中的殘卷碼得整整齊齊,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護住的魏晉孤本。

    三年過去了,書卷和簍子上的鮮血已經變成了幹涸的暗紅鐵銹色,卻仍觸目驚心。

    姜顏攥緊了手中的藍布,側首道:“司業,這是……”

    “這是季平拼死護住的《風俗錄》和《異人誌》孤本。三年多來,馮祭酒與老夫我、荀司業三人修補了三百余卷從大同府古樓遺址帶回來的殘卷,唯有季平的這三十七卷,我們不敢輕易下手。”

    岑司業負手而立,蒼老清瘦的身軀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陽中,就像是一根標桿般孤寂、倔強。他說,“這一簍染血的書、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們那批從朔州廝殺回來的學生,誰也沒有資格動它。可這三年來,魏驚鴻和鄔眠雪成親,苻離棄文從武,季懸殿試落榜後便遊走天涯,程溫……”

    提到程溫的名字時,岑司業搖了搖頭,“思來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繼承季平遺誌,替他整理好這三十七卷書籍。當然,若是你不願意……”

    “我願意。”姜顏斬釘截鐵道。

    魏晉孤本,世間獨一無二的文墨瑰寶,莫說是主筆,即便是有幸參與修補校註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理應由當世大儒完成才對,為何會交給她這樣一介籍籍無名的刀筆吏?

    似是看出了姜顏的疑慮,岑司業道:“老夫說了,這一簍子染血的書分量太重,除了從朔州的死人堆裏爬出的你們,誰也沒有資格動它。”

    渾濁蒼老的嗓音,卻帶著儒家風骨,擲地有聲。

    姜顏將季平的那簍書帶回了翰林院。修補校註孤本是項大任務,何況這些書對姜顏乃至所有太學生而言意義非凡,若堪對校註完成,少說要一年半載,指不定要耽誤婚期……

    她不知該如何同苻離交代。

    誰知那晚夜談,苻離知道她即將要修補的孤本是季平從隧道裏拼死帶出來的那批時,卻並未生氣,只是眸色沈重了些許。過了許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顏的腦袋道:“好好修補校註,莫急。”

    姜顏知道,對於季平,苻離一直心有愧疚。他許諾了會帶他回去,可帶回的卻只是他的屍首。

    心中一酸,姜顏起身抱住了苻離,竭力用笑顏掩蓋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這般通情達理,我都不適應了。”

    苻離又怎會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設法寬慰自己?當即心中一軟,攬住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低聲道,“也不是對誰都這般通情達理的,不過是看在你是我未過門妻子的份上。”

    說罷,他將姜顏張揚明媚的笑臉按入自己懷裏,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

    “別讓我等太久,阿顏。”他說。

    十一月初,皇後娘娘壽誕,在宮中宴請命婦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書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禮,阮玉是庶出,沒資格參加這樣盛大的宴會。但薛家一案後,興許是皇後對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請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內斂軟糯,與周圍那群光鮮亮麗、口若懸河的命婦、貴女們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會兒,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退了。

    皇後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並未強加挽留,當即命人賞了她一對鐲子、兩支點翠並南海珍珠等物,並體貼地讓她自行在宮中遊玩閑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顏在翰林院任職編修,難得進宮一次,想著順道去看看她才好。誰知宮中格局復雜,三步一閣,十步一樓,宮道交錯,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內向,不太敢同路邊步履匆忙又沈默的太監、宮女們搭訕,便自個兒胡亂摸索著前進。冬天的陽光不算炙熱,但曬久了,腦門上便蒙上了一層虛汗,阮玉隱隱有些心慌,只覺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誰家殿宇,連宴會的絲樂聲都聽不見了。

    面前是狹長的、沒有盡頭的宮道,身後是朱漆大門,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陽光下折射出金燦燦的光,巍峨而肅穆。這會子連宮女和太監都沒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絞著袖子,不知該繼續往前走,還是鼓足勇氣去這個詹士府中問路……

    正踟躕著,忽聞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帶著些許詫異道:“阮姑娘?”

    這聲音來得突然,阮玉雙肩一顫,下意識回頭,便見以為身穿緋色繡雲雁官袍的年輕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臉上展開一抹溫和的笑意,輕聲問:“在下詹士府程溫。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風拂來,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狼毫筆,以及蓮燈之下神色悵惘的俊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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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九月十二,轟動一時的薛家父子案終於落下帷幕。

    平津侯薛長慶大肆排殺異己、賣官鬻爵、販賣私鹽及叛國罪, 這樁樁件件的大案, 每一項都足以定他死罪, 按例,當夷滅三族。然太子念在他是朝中元老, 且年輕時也立過功勛的份上,褫奪‘平津侯’之封號,賜他全屍,妻女皆被貶為庶人;其子薛睿目無王法、多次作奸犯科, 已杖責一百,按例當刺配流放幽州,不過因其廷杖過後創傷崩裂感染,高燒不醒, 無法押送前往,故而皇後開恩允許他暫留北鎮撫司獄中就醫,待傷好再押送出京。

    即便如此, 薛睿的潰殤依舊日漸加重, 出氣多進氣少,怕是沒有幾天可活了。

    之後半月,朱文禮褪去以往的儒雅溫和, 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拔除朝中薛家黨羽,刑部尚書等十余名涉案官員不是被革職查辦就是被貶出京師,朝中上下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換血。

    皇後的娘家人為了自保,甘願辭官歸隱。如此一番大動作過後, 朝堂之內光是掌管律法的三司就 空了兩司,更有其他空缺大小職位十余個,故而朱文禮立即詔見六科商議,趕在蠢蠢欲動的允王前選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補上,徹底斷了允王想要培植勢力的心思。

    和姜顏同為翰林院編修的榜眼張之敬則被擢升為大理寺少卿,周圍的人官位多少有了變化,朝中空缺基本完善,唯有姜顏仍是七品翰林院編修,終日與文墨國史打交道。

    她自知身份特殊,能留在翰林院已是不易,非但一點也不憤世嫉俗,反而樂得清閑自在。

    倒是程溫因在薛家一案中立功,朱文禮不計前嫌,破格擢升其為詹士府少詹士兼督察院左僉督禦史,直接隸屬太子,可謂是前途無量。權貴們似乎忘了他是用什麼手段將薛家連根拔起的了,上趕著要與程禦史結親,皆被其婉拒。

    問其緣由,他只是笑著回答:“抱歉,程某已有意中人。”

    九月二十八是苻離的生辰,及冠成年的日子,自是意義非凡。

    一大早,苻離便回了首輔宅邸,約莫要在主宅裏行完冠禮、吃過午膳後,方回長安街。

    近日翰林院難得清閑,不必卯進酉出,姜顏便特地提前一個時辰出宮,歸家途中又去集市采買了新鮮的食材。苻離少說還要一個時辰才會歸來,趁著太陽還未落山,她便挽起袖子去廚房和了面,在竇嫂的傳授下搗鼓了半個時辰才勉強弄出一碗長壽面。

    面燙熟後裝入碗中,由於她揉面的力道不足,刀工也不均勻,煮出來的面斷了好幾根,姜顏便很機智的將斷面挑出來自個兒吃了。誰知挑挑揀揀後,完整的長面條只剩下半碗,看上去有些寒磣,姜顏急中生智,在面上淋上兩大勺熬好的雞湯,挖一勺肉醬點上,燙一把青菜,再臥上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充數,長壽面便算完成。

    嘗了嘗鹹淡,正好。

    面做好,天也黑了,姜顏端著面去了正廳,再點幾盞燭臺,罩上薄紗燈罩,使得不大的廳堂內盈滿橙黃的暖光,如夕陽秾麗,光亮溫馨無比。

    接著,她解下束胸,換上許久不曾穿過的襖裙——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鮮艷欲滴的石榴紅百褶裙,是殿試完畢那夜逛街吃酒時,苻離送她的禮物。

    姜顏仍記得那個星河流轉的夜晚,萬千燈火之中,一身武袍的少年郎緊緊拉著她的手,低聲說:“至少今夜,我想牽著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往事歷歷浮現,姜顏嘴角微微勾起,滿心的歡喜按捺不住似的鼓動著。她拉開床榻旁的矮櫃,從最下層取出一個長條形的檀木盒子,打開盒子一看,裏頭是一支成色極佳的並蒂蓮玉簪,乃苻離送給她十七歲生辰的禮物。

    松開束起的發髻,將長發一縷縷梳開,細細綰好小髻,再簪上玉簪,雪白的衣襟包裹著修長白皙的脖頸,暖光與紅裙映襯,更顯得她眉眼明麗,顧盼生輝。

    剛打扮好,院外便傳來叩門聲,姜顏知是苻離應約歸來——早晨姜顏便提前與他說好,讓他過來吃晚膳的。

    為了不打擾小年輕,竇嫂將晚膳的菜式準備好便回家去了,姜顏只好順手提起案幾上的一盞夜燈,親自前去開門。期間還險些跌倒一次,畢竟天黑,且有大半年時間不曾穿過女裝,故而生疏得很。

    打開門一看,門口昏暗的燈籠下,苻離一身廣袖禮衣,墨色腰帶,烏發盡數束在冠帽中,矜貴挺拔中又多了幾分成熟,英俊無雙。

    姜顏被他這副禁欲又沈穩的模樣驚艷到了,不由提燈倚在門內,笑吟吟地朝苻離擡擡下巴:“小苻大人今日好生英挺,直叫下官看得挪不開眼來了。”

    苻離難得露出幾分笑意,眼波沈沈地盯著妝扮明麗的姜顏,低聲道:“彼此。”

    “快進來。”姜顏側身讓開位置,苻離便順勢從她手中接過提燈,同她一起朝廳中走去。

    不大的小廳內,燈火通明,仿佛連秋末初冬的冷風也變得柔和起來。廳內的圓桌上,已經備好了各色菜食並一壺好酒,苻離邁進門的腳步變得緩慢起來,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體悟到什麼才是家的溫暖。

    在苻家,從未有過一家人聚在圓桌上吃飯的場景,偌大的苻家廳堂中永遠是備好四張食案,每人各據一方,安靜而規矩地吃著自己案幾上的食物……母親逝去後,飯桌上更是沈默到令人發慌,除了碗筷碰撞的聲響和必要的問答,再無任何交談。

    而現在,他像是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心中長久的空缺霎時填滿。

    苻離將提燈吹滅,擱在一旁的小案上,問道:“這些,都是你為我做的嗎?”

    “只有面是我親手所做,其余的菜都是竇嫂幫忙。”姜顏關好門,將凜冽的夜風隔絕在外,這才拉著苻離的手命他坐下,笑道,“我爹從不讓我和我娘下廚,怕做粗活傷了我們的手,故而這是我第一次做面,若是口味不好,還請小苻大人多擔待擔待。”

    說罷,姜顏將那碗正溫熱的面條推至苻離面前,期待道:“來嘗嘗。”

    苻離喉結上下滑動,勾著嘴角低低道了聲‘好’,便接過筷子和面碗,夾了一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姜顏趴在桌子上,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問:“如何?”

    和苻離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比起來,這碗面條著實算不上美味;但和每年生辰父親差人送來的豆腐、白菜比起來,又顯得那般溫馨可口。他連吃了好幾口,才咽下嘴中的食物道:“很好。”

    想起魏驚鴻曾說過的話,姜顏一時拿不準他這兩個字該正著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她觀摩著苻離的神色,見他面色柔和、頗為愉悅,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裏,也跟著一起笑起來。

    苻離的口味一向清淡,姜顏擔心雞湯膩到他,便從一旁取了胡椒面過來,問道:“你能吃辣麼?可要撒一點胡椒解膩?”

    姜顏吃面一向喜歡撒胡椒面,用她的話來說,便是‘面與胡椒乃天生絕配’。苻離本吃不得辣,可今夜卻突發奇想,想嘗嘗姜顏一向偏愛的口味……遂將剩了一半的面碗推過去,讓姜顏撒了些許研磨細碎的胡椒。

    面一入口,苻離便以手抵住鼻尖嗆咳起來。

    姜顏沒想到他這麼不能吃辣,忙放下胡椒罐子起身,倒了杯茶水遞給苻離道:“你沒事罷?”

    苻離擰著眉,極力憋住嗆咳,接過姜顏遞來的茶水飲了兩口,這才平息住喉間那股嗆人的辛辣。姜顏見他一向清冷漠然的面色泛起微紅,又心疼又好笑,將面碗拿開,勸道:“吃不得辣就不要逞強嘛!別吃面了,吃菜罷,我特意讓竇嫂為你準備的……”

    話還未說完,苻離卻是長臂一伸,將她挪開的面碗又取了回來,用筷子夾了一夾,又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暖黃的燭火搖曳著一室溫暖,從姜顏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峰如劍,眼瞼微垂,鼻尖因辛辣而滲出的細密汗珠,在橙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說不出的俊美動人。

    面吃完,苻離擱下筷子換了瓷勺,將碗底剩下的湯汁也一點一點舀著喝了,這才放下碗認真道:“很好吃,多謝款待。”

    除了糖葫蘆,姜顏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執著地喜愛一碗面,也不知是面條真的好吃,還是因為做面條的是她而愛屋及烏。

    不管是哪個原因,姜顏都甚是開心。

    收了面碗,她問:“你爹給你取了什麼字?”

    苻離正自顧自倒酒,上等的玉春露甘冽無比。他道:“按周禮排行,字伯英。”

    “苻離……苻伯英?”姜顏品味著這個字,雙眸一彎道,“挺好聽的。”

    說罷,她舉杯道:“來,伯英兄,我敬你一杯!祝你生辰快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苻離微微一笑,舉杯與她碰撞,兩人各自仰首飲盡。

    這一頓飯慢騰騰吃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尾聲,姜顏含了茶水漱口,望著滿桌杯盤狼藉道:“懶得收拾,明日再說罷。南城有夜市呢,可要去逛逛?”

    苻離一向自律慣了,見不得一點淩亂的景象,便含了茶水吐出,緩聲道:“今日事今日畢,我幫你收拾。”說罷,他果真起身整理起碗碟酒杯來。

    “哎你放下!今日你是壽星公,焉有讓壽星幹活的道理?”姜顏去搶他手裏的臟碗碟,道,“我來,我來!”

    苻離仗著自己身高手長,三兩下便疊好碗筷,送去廚房清洗。姜顏真是服了他了,只好胡亂擦了擦桌子,拿著小跑出門酒杯跟上。

    廚房外,頭頂星空閃爍。苻離用木盆打了水,拿著絲瓜瓤坐在階前洗碗。兩個人的碗碟不多,片刻便能清洗幹凈,姜顏幫著他將幹凈的碗筷歸位,問道:“你何時會做這些的?在國子監那會兒,你不是常說‘君子遠庖廚’麼。”

    階前,冷風吹碎一地月影,苻離淡然地拭凈手,道:“剛入錦衣衛時,什麼都需自己動手,做多了,便也會了。”

    似是輕松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姜顏驀地湧上一股子心疼。若是換做旁人也就罷了,可姜顏是親眼見過苻離最驕傲貴氣的模樣的,精致到連腕上都要裝飾上金鑲玉扣子的少年,怎會屈尊去做這般粗活?

    想到此,姜顏輕聲走過去,從背後擁住苻離,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肩背上,輕聲道:“讓小苻大人受苦了。”

    兩人身上都殘留著甘冽的酒香,並不難聞。廚房四周昏暗,唯有竈臺裏的火光跳躍,將這對年輕戀人的身形鍍得忽明忽暗。

    沒有了束胸的束縛,苻離可清晰地感受到姜顏貼上自己後背時那柔軟的觸感,安心且令人情動。他深吸一口氣,拉著姜顏的手轉身,剛想將她整個兒抱在懷裏,姜顏卻想起什麼似的忽的掙開了他,一驚一乍道:“險些忘了,我給你準備了賀禮。”

    正廳的旁邊有個小書房,是姜顏平日看書消遣的地方,書櫃、桌椅一應俱全,還有張供人休息的小榻。姜顏將廳中的燈罩燭臺移了過來,讓苻離在榻上坐下,這才從書案上取了一本冊子樣式的東西遞給苻離,大大方方道:“去年我忘了你的生辰,今年你及冠,我是萬不敢忘了。這是我花了好些時日才做好的,送給你啦!”

    還有禮物?

    苻離本想說‘那碗面就足夠了’,但一見姜顏這般興致勃勃的模樣,心中被勾起了幾分好奇,接過那冊子一看——原來是本經折裝的圖本,上面的圖畫生動明麗,約莫是姜顏親筆所繪。

    扉頁上,寫著飄逸的一行行楷:【贈吾此生摯愛。】

    苻離眸色微動,目光在‘此生摯愛’四字上長久停留。直到身側的姜顏催促,他才慢慢地翻開下一頁:流暢的線條,松青、赭黃和赤紅揮灑,畫的是個肉呼呼坐在地上、剛滿周歲的女孩兒。

    “這是……”苻離不解,剛要詢問她畫的是誰家小孩兒,卻見紙頁的左下角落著一行小字:

    【光和七年,姜顏周歲。】

    苻離恍然,原來這圖中畫的小孩兒,是姜顏兒時的模樣。

    他的目光瞬間柔和下來,端詳那垂髫小兒半晌,才指著小姜顏的頭發低低笑道:“你周歲時剃發了?”

    畫中的小女童光著腦袋,唯有額前垂下一綹兒,看著像街邊泥人攤上捏的送財童子似的。見苻離取笑自己,姜顏頗為不服道:“笑我作甚?小孩兒都要剃胎發的,我就不信你兒時不曾剃過。再說了,我早忘了自個兒四歲之前的記憶,這模樣都是從爹娘那兒聽來的。”

    見苻離還在笑,姜顏便捂住自己周歲時的光頭畫像,催促他繼續往後翻。

    第二頁,姜顏兩歲。這會子她剃掉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不少了,戴了個虎頭帽子,眼睛晶亮,手中舉著一支風車,似是在蹣跚奔跑。

    第三頁,姜顏三歲。蓮藕人似的小丫頭跌坐在地上,額角臟兮兮的,做嚎啕大哭狀。

    “跌跤了?”苻離問。

    “嗯,為了追一只蝴蝶。”姜顏笑著評判過去的自己,“好傻。”

    苻離卻一點都不覺得傻。他目光染了燭光的暖,拇指輕輕在畫中女孩的眼角拂了拂,似乎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第四頁,姜顏四歲。小小的姑娘紮著雙丫髻,晃蕩著小短腿坐在板凳上,手裏拿著一支毛筆,歪頭撅嘴,眼睛卻望著窗外樹梢上的麻雀,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姜顏自個兒看樂了,指著畫中的女孩兒道:“這是我剛學練字那會兒。聽阿爹說,我那時根本靜不下心學寫字,每每都是胡亂畫兩筆了事。”

    翻到第十五頁,畫中開始出現另一個少年。

    十五歲,畫中的少女捂著腰間的玉,而少年卻昂首挺胸,面無表情地與她對峙。

    十六歲,石橋上的少女手捧著蟹黃月團,與少年並肩而站,頭頂是一片燈海璀璨。

    十七歲,淩霄橋邊並蒂蓮開,定情一吻。

    十八歲,會試過後,禮部門前的官道上煙雨蒙蒙,錦衣衛少年手撐雨傘,與一身儒服的少女比肩而行,紙傘往她的方向傾斜,似是要替她遮擋所有的風雨……

    十九歲……十九歲那頁的紙上並沒有圖畫,是一片空白。

    苻離本看得入神,往事歷歷在目,驀然間翻到一片空白,不由一怔,望著最後一頁道:“這一頁,為何是空的?”

    “你忘了?我還要過三個月才十九呢。”姜顏坐在他身旁,傾身托腮,灑脫一笑道,“而且,即將十九歲的姜顏,就在你眼前啊!”

    苻離心中一動,扭頭望著姜顏,眼波深邃得如同能吞沒人。

    姜顏在他炙熱的目光下泰然自若,慢悠悠道:“我雖從小與你定了婚約,但真正相遇卻是十五歲之後的事,故而將每年的我手繪成冊,這樣也好解你相思之苦。”姜顏大言不慚地說著,挑眉道,“如何,喜歡麼?”

    苻離的喉結動了動,索性用行動回應了她。

    兩人不知是何時吻在一起的,起初姜顏還有些清明,能聽到窗外嗚嗚的風聲和燭芯燃燒的劈啪聲響,但漸漸的,她便在苻離越發炙熱的攻勢中敗下陣來,被順勢壓倒在榻上,只能憑借本能與他唇舌交纏。

    或許是酒濃,又或是情濃,一向自持的苻離似乎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親吻著姜顏的耳垂,又向下逗留在她的頸側。

    姜顏覺察到些許癢意,剛要笑,苻離卻在她頸側輕輕一咬,如同在宣告獵物的所有權。

    那一咬雖然沒用多大力氣,但姜顏仍是一哆嗦,不算疼,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遊走在她的四肢百骸,接著沖上頭頂,令她瞬間燒紅了臉。

    姜顏猛然坐起,捂住肩頸處淺淺的齒痕,臉色緋紅喘息道:“苻伯英,你作甚?”

    苻離的眸色不似尋常那般毫無波瀾、目空一切,而是深沈的,熾熱的,夾雜著明顯的情動。這是姜顏所陌生的苻離,從前他便是再動情,也總是保持著幾分清明冷靜,全然不似今夜這般。

    空氣似乎也變得躁動起來,苻離擡臂,輕輕拉下姜顏那只捂住脖子的手,啞聲道:“抱歉,我……”

    他說了一個‘我’字,頓了很久都沒有下文,只是耳尖蒙上淺紅色,眉頭擰得更緊,似是在竭力隱忍著。

    “你怎麼啦?”姜顏擔心他身體不適,湊近些問。

    下一刻,她被苻離緊緊擁住,兩人雙雙倒在狹窄的小榻上。她的後背貼著苻離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軀,朦朧間,姜顏隱約明白了苻離的異樣是因何而來。

    “苻離,你看著我。”榻上,姜顏艱難地轉過身子,望著苻離許久,才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定了定神,她笑著說,“我本就是個不遵禮教的女子,逾矩失禮之事做了許多,你忘啦?”

    她眼裏映著燭光,也映著苻離的臉龐,笑意坦然,豁達超脫,全然不似方才慌亂。

    苻離呼吸一窒,他知道姜顏這番話是何意思,也知道她在信任什麼。

    苻離想得到她,很想很想,想到心臟都快裂開般難受。理智決堤,他再次垂首捕捉姜顏的唇,由淺嘗輒止到逐漸熱烈,然而當他的手觸到對方的衣裳時,卻又猛然頓住了。

    姜顏茫然地睜開眼,看著苻離俊美的臉。苻離稍稍撐起雙臂,與她保持安全的距離,努力平復紊亂的呼吸,眼裏有顯而易見的憐愛。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啞的嗓音自上方傳來,道:“無媒之姻,是為茍合。阿顏,我不願委屈你。”

    姜顏一楞,眼睫微顫。半晌,她的眸子彎起,笑道:“你知道我不在意。小苻大人,我也不願委屈了你。”

    “我在意。”苻離吻了吻她的眼睫,倔強道,“讓我抱著你,一會兒就好。”

    兩人面對面躺在狹小的榻上,胸膛抵著胸脯,心跳連著心跳,近到連呼吸都交纏。

    燭臺應該快燃到了底,光線晦暗了不少,可姜顏的眼睛仍是明亮的,仿佛蘊著星辰明月。“生辰快樂,伯英。”

    “嗯。”苻離說,“今天,我很快樂。”

    又過了一會兒,苻離收緊了手臂,低聲道:“今日回府,我同父親稟明了我們的事。”

    姜顏漫不經心問:“何事?”

    苻離垂首吻著她的耳尖,慎重道:“阿顏,我們成親罷。”

    燭臺熄滅,黑暗中,良久的寂靜過後,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輕松傳來。

    “……好。”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姜顏在自己的寢房中醒來。昨夜在苻離懷中睡得太過安穩,連什麼時候被他抱回寢房的都不知道,只隱約記得苻離似乎陪她睡了一夜……

    不過,此時他已經走了,多半是回了北鎮撫司。

    還是翰林院輕松,沒事忙的時候整天不入宮也無妨。想到此,姜顏愜意地抻了個懶腰,又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兩圈。正滾得起勁,忽聞吧嗒一聲,似乎有什麼物件掉到床下去了。

    姜顏聞聲而動,趴在床沿上一看,原來是她昨晚送給苻離的那本畫冊。

    莫非是他忘了帶走?

    如此想著,姜顏伸手拾起那畫冊,仰身躺在床上隨意翻了翻,不由怔楞。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多了一張新鮮的圖畫。畫中的女子長發如墨披散,被褥的一角隨意搭在肚子上,正四仰八叉地占據了整張床,睡得正香……或許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女子於睡夢中勾著唇瓣,笑得憨儍。

    這女子,生的是姜顏的臉,尤其是眉目神態,簡直活靈活現。

    旁邊還有一行熟悉的小字:【弘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夜。】

    不用猜也知道,這風格全然不同的墨寶是出自誰手了。

    “莫非他一晚沒睡,就是在畫這個?”姜顏摸著下巴端詳著最後一頁的自己,啞然笑道,“我睡姿哪有這般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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