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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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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5: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這事我原本要同你說的, 但你好幾日沒有音訊, 我便想著下次見面再談。”馬車內, 姜顏歉疚道, “卻不想, 你先一步知道了。”

    馬車搖晃, 苻離卻坐得穩如磐石,連衣裳褶皺都不曾變動, 渾身上下透著寒意。見他不說話,姜顏又小聲說了句, “反正,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

    “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苻離涼涼一瞥, 望著姜顏幾番深呼吸, 才冷聲道,“你可知道那是我們的婚約?姜顏, 你心裏……可曾有我?”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沈極低,還有一絲壓抑的顫抖,落在姜顏耳中卻如千斤重擊。

    “你這是什麼話?”姜顏無法相信這般質問的話語竟是從苻離嘴中問出,一時心中酸澀, 苦笑道,“我從小隨行自由, 自從與你在一起後, 你可曾見我多看別人一眼?我心裏有沒有你,你難道感受不到麼?”

    方才苻離問出那番話,心中便已隱隱有些後悔, 只是正在氣頭之上,又拉不下臉來道歉,便扭過頭去道:“婚約你都可以隨便舍去,還有什麼是不能舍的?”

    “你這話可冤枉死我了。那塊玉定的是我與定國公長孫的婚,當初你不顧一切去了錦衣衛,險些丟了苻家大公子的身份,我也沒怨你舍了我呀?”姜顏揉了揉鼻子,也扭過頭去不看他,悶悶道,“對我而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玉,而是你。”

    一句話足以令冰雪消融,苻離猛地轉過頭來,喉結幾番滾動,嘴唇幾番輕啟,再開口時語氣柔和了不少,“姜顏,你已經還了兩次玉了,我心中難免多想。但你以後……以後涉及我倆的大事,你一定要先告知我再做決定,聽見了麼?”

    馬車不知道走到哪裏了,隱約可以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熱鬧非凡,應是官差在挨個給鄉試上榜的新舉人們報喜,姜顏聽了反倒空落落的,不覺得有多開心。

    見姜顏不笑也不說話了,苻離心中一緊,耐不住沈默似的悄悄拉住姜顏擱在身側的手,摩挲了一番,才示好般說,“只要你點點頭,多久我都等你。”

    姜顏這才斜過眼來看他,不點頭也不搖頭,手肘撐在車窗上堅定道:“那塊玉,是你家長輩留下的,你爹要我便還他。從今往後,我會靠自己的努力和你走在一起,除非是你先放手。”

    話剛說完,苻離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住,字字清晰道:“我說過,除非是我死,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放手。”

    姜顏聽著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心中的郁悶消散了不少,半晌才從他懷裏掙開,“好熱,你放開!我怎麼覺得,什麼便宜都讓你占盡了呢。”

    懷中一空,苻離垂下眼蓋住失落,伸手拿出藏在衣襟中的半塊殘玉,“既是如此,我這玉也不要了,下次我再送你更好的信物。”說罷,他攏指用力,將那半塊玉拽下來放置座位一旁。

    姜顏哼道:“不必啦,你送我的玉簪我一直收著呢,權當做新的定情信物罷。”

    “那你送我的護腕,我也要日日戴著。”苻離立即表態。

    如同撥雲見日,姜顏歪歪扭扭的坐著,笑道:“你說你這人,平日端莊穩重又運籌帷幄,怎麼今天就這般耐不住氣,還特地跑來找我興師問罪……要知道,今日可是我中舉的吉日呢。”

    苻離道:“也只有遇見你的事,我才會亂了分寸。”

    “狡辯。”姜顏瞇著靈動的雙眸,像一只慵懶的貓兒,“我們親也親過了,抱也抱過了,睡也睡過了,你還是不信任我。”

    苻離避重就輕,“未曾睡過。”

    “都同榻而眠了還未曾睡過?”姜顏故意道,“中秋那夜,也不知是誰在房中守了我一夜。”

    伶牙俐齒!苻離恨不得現在就辦了她,讓她領教領教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睡過’。

    可一見到她眼底掩飾頗深的疲色,又不太忍心。

    “你多久不曾好好睡過了?”苻離問。

    “就昨晚看書看得晚了些。”姜顏不在意地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擔心。想到什麼,她又道,“其實我還玉,也是存了一點私心的。”

    苻離疑惑看她。

    “眾人皆以為苻、姜二家劃分了界限,這樣才不至於影響你的前程,若萬一哪天我真失敗了,好歹還有你在。我們倆至少要有一人在朝堂上站穩腳,才有底氣談未來。”說到此,姜顏‘哎呀’嘆了聲,遞給苻離一個哀怨的眼神,“你看,我心裏一直有你的,事事為你著想。”

    苻離被她逗樂了,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方才的氣勢洶洶全成了泡影,心中只留下如羽毛劃過般的輕癢。他撫過姜顏松散的發髻,傾身要去親吻她,卻被姜顏伸手制止。

    她說:“你今日對我生氣了,剝奪親吻權一日,以示懲戒。”

    苻離不為所動,親在了她橫擋的指尖上。一場興師問罪的風波,就這樣悄然平息在指尖的親吻裏。

    回到國子監,監中正熱鬧,門前栓著兩匹系著紅綢緞的大馬,還有一應嗩吶、鑼鼓樂人,其中官差模樣的一個中年男子正作揖同司業們說著什麼,見姜顏回來,看熱鬧的學生們便爭相道:“回來了回來了!新貴人來了!”

    那官差楞了楞神,眨眨眼,又眨眨眼,似乎並未料到自己負責報喜的竟是一個女子。半晌,他狐疑道:“您就是應天府鄉試第二名的新貴人……呃,姜顏?”

    “正是。”姜顏略一拱手回禮。

    官差回神,忙遞過中舉的報帖道:“恭喜恭喜!恭喜老爺……呃不,姑娘?”官差換了好幾個稱謂都不合適,只好訕笑道,“小人嘴拙,國子監中舉二十三人,還是頭一回見著女舉人。”

    說罷,他一揚手,示意身後的樂隊:“鑼鼓敲起來!恭賀國子學府二十三貴人高升!”

    於是又是咚咚鏘鏘一陣喜樂奏響。姜顏何曾見過這般陣仗,尤其是被人當稀罕物一般觀看,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便接了報帖,央求鄔眠雪墊了幾錢銀子並銅錢散發給報喜的官差和樂師們,這才有機會從人群中轉回房中,尋得片刻清凈。

    剛回房中喝了杯茶,又見嬤嬤匆匆來報:“姜姑娘,馮祭酒在博士廳等您。”

    祭酒?

    姜顏放下茶盞,道:“我這就去。”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喝了一杯茶,解了腹中饑渴,才往博士廳趕去。

    馮祭酒穿著緋紅色的官袍,烏紗官帽,胸襟上繡的雲雁盤桓在雲霄,栩栩如生。他示意姜顏免禮,這才負手而立,嘆息著說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消息:“聖上知道了皇後和太子讓女子參與科考的消息,大發雷霆。太子禁足,皇後脫簪請罪,怕是要鬧一場風波了。”

    噩耗來得突然,姜顏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皇上不是許久不曾理政了麼?朝堂之事一直都是交給太子打理,皇後娘娘垂簾聽政的,怎麼今日突然……”

    “不管現今朝政大權在誰的手裏,天子依舊是天子,老虎病得再重,也是百獸之王啊!”馮祭酒徐徐道,“這事兒既然聖上插手了,則必有內情,你……萬事小心。”

    朝中微妙,姜顏並不是十分通透,便拱手躬身道:“請祭酒大人提點。”

    “再有半個月便是‘鹿鳴宴’,由禮部主持宴請應天府中百名中舉之人,以示皇恩浩蕩。若本官沒有猜錯,聖上多半會移駕赴宴。以聖上現今的身體狀況,一旦赴宴,十有**是為試探你而來。”

    說到此,馮祭酒又是舒了口氣,緩緩說道,“自古以來皆是男主外女主內,女子科考於聖上看來就是禍亂朝綱,只是有兩位司業和太子為你作保,這才沒有遷怒至你的身上。鹿鳴宴上,你一定要低調行事,切勿冒失激進,否則必將惹來殺身之禍。若你能平安度過鹿鳴宴,這為官之路也就成功一半了。”

    姜顏忙道:“學生謹記。”再擡起頭時,好興致徹底沒了,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沈重。

    鹿鳴宴設於奉天殿,由尚寶司負責擺設百余張案幾,另有教坊司樂師舞姬無數,宴席之上歌舞不斷。

    皇宮之內,殿宇巍峨,如高山疊嶂,金碧輝煌。姜顏束起長發,頭戴大帽,身穿圓領大袖青袍,袍子上繡祥雲暗紋,儼然就是一個容貌精致的少年郎。

    這身衣裳是禮部囑尚寶司統一發放給舉人們的,姜顏是女子,不比男子的尺寸,故而臨時定制,昨天才拿到手,今日一穿,倒也十分合身。

    入了宮,隨著小太監的指引進奉天殿,仙哥樂舞越發清晰,極目望去,殿裏殿外來來往往的都是清麗宮娥,以及同穿圓領青袍、頭戴大帽的舉人們,有青春正盛的弱冠少年,也有須發花白的耄耋老者,唯獨沒有像姜顏這樣的女子。

    可惜鄔眠雪落榜了,否則宴上還能找個伴。

    說起作伴,魏驚鴻、程溫和季懸也都中舉了,方才還是一路同行而來,誰知入了宮那幾人卻不見了蹤跡。想到此,姜顏穿梭在瓊林禦宴之中,一邊同那些好奇的、探究的、審視的各類人拱手回禮,一邊尋找魏驚鴻和程溫的身影。

    尋了許久未曾找到,過了殿前的藕池畫橋,清麗的宮娥捧著瓜果來來往往,路過姜顏身邊時,她們朝她身後之人略一屈膝:“百戶大人。”

    姜顏下意識回頭,便見苻離領著一隊錦衣衛巡視而來。說來也巧,在宴上都還能碰見他……

    秋陽高照,桂子飄香,姜顏略一微笑,朝苻離拱手,苻離亦抱拳回禮。直起身時,苻離吩咐身後的下屬:“把守四門,我稍後便來。”

    錦衣衛們領命,按著刀朝左右二門行去。苻離這才板著一張臉,示意姜顏跟上來,聲音卻倒比面色要暖許多,問道:“迷路了?”

    “不是,我在找魏驚鴻和程溫。”姜顏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跟在苻離身後,悄聲問,“你怎麼會在此?”

    “今天陛下會來赴宴,怕是沖著你來的。”接著,苻離朝文樓那邊一擡下頜,道,“魏驚鴻和程溫被太子詔去文樓,無暇顧及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姜顏笑了聲,緊繃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問道:“你是擔心我,特意請纓來此巡視的?”

    苻離不置可否,只領著她穿過人群,在一張案幾前站定。周圍人來人往,觥籌交錯,他不好聲張,壓低嗓音道:“你坐在這,切莫亂說亂動。我會在奉天殿外守著,不要怕。”

    姜顏笑著點頭,心中浮雲散盡,天光乍現,暖洋洋的一片。

    苻離略一頷首,深深望了姜顏一眼,轉身離去。自始至終他面色清冷,就像是隨手幫助了一個迷路的少年舉人一般,不曾露出絲毫的親昵和破綻。

    鹿鳴宴以鹿肉為主食,取‘高官厚祿’之意,以示天子惜才、前程似錦。姜顏身邊坐的是個略顯老態的黑瘦舉人,約莫寒門出身,舉止不太風雅,席間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吃肉,塞得兩頰鼓鼓,就差舔盤子了,吃喝完畢又同身側的舉人閑扯,張口閉口都是‘子曰’。同座之人不太理他,他便轉過頭來望向姜顏,試圖同她搭話,可一見她細皮嫩肉像個姑娘家,這黑瘦舉人又生出幾分鄙夷來,冷哼一聲就轉過頭去。

    姜顏暗覺好笑,她都沒嫌棄對方粗魯,對方倒反嫌棄起她來了。

    正想著,一名端著拂塵的老太監邁著碎步匆匆進門,拉長音調高聲道:“聖上有旨——宣國子監舉人,兗州姜顏偏殿覲見!”

    心中一沈,該來的遲早會來。

    姜顏放下手中的葡萄,一番深呼吸後起身出列,跪拜道:“學生領旨。”

    歌舞聲停,席間安靜了片刻,接著如清水滴入油鍋,竊竊私語道:“怎麼像個女人?”

    “我記得他,榜單第二!當時看他的名字就覺得是個姑娘!”

    姜顏已無暇顧及他們議論了些什麼,攏著袖子隨同老太監而去。出門時,殿外候著的苻離擡眸望來,視線和姜顏有了短暫的相接。

    姜顏不著痕跡地朝他點點頭,繼而轉身,朝偏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有刀尖立於頭頂,懸而不落。

    老太監先行進門通報:“陛下,姜顏已候於偏殿外。”

    一個沙啞渾濁的嗓音有氣無力傳來:“宣。”

    姜顏攏袖進門,只見內侍肅然,宮娥嫻靜,珠寶和燭火將昏暗的廳堂照得十分敞亮。

    擡眼望去,一身龍袍的老皇帝斜斜倚在龍椅上,眼角耷拉,面色枯黃瘦削,而皇後跪坐榻下,正拿了帕子給皇帝擦滿額的虛汗。太子朱文禮、苻首輔及國子監祭酒馮九卿皆穿朝服立侍左右,苻恪和馮九卿都是老臣,面色頗為鎮定,倒是朱文禮濃黑的眉眼中盛著些許擔憂。

    和奉天殿的熱鬧截然不同,偏殿冷清寂靜,別說是大聲說話了,連呼吸聲都是放輕到了極致。姜顏雙手交疊舉於額前,行大禮跪拜道:“學生姜顏,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

    她以額觸地,龍椅上的皇上卻久久沒有回應,直到姜顏的膝蓋跪得酸麻,臉頰也一陣又一陣地充血,那個虛弱蒼老的聲音方再一次傳來:“擡起頭來。”

    姜顏直起身,緩緩擡頭,目光望向龍椅之上,卻見一旁的皇後不住給自己使眼色。姜顏會意,庶人不能直視天子,便垂下眼以不變應萬變。

    “這張臉倒是個討喜的,穿上這身青袍也有幾分灑脫。”皇帝耷拉著眼皮,花白的短須微微抖動,幹枯的嘴唇是常年服用丹藥造成的紫紅色,看上去頗為陰鷙。他似是身體不適,捶了捶膝蓋道,“朕求仙問藥的這些年,不理凡塵俗世,政務一向交給太子和內閣處理,皇後行教導之職,誰成想國體還未繁盛,倒動了老祖宗的規矩,給朕弄了一個女舉人出來了。”

    苻首輔悠悠拱手,沈聲道:“是臣辜負了陛下厚望。但皇後選拔貴女入國子監修習,也是為穩住大明國脈著想。”

    老皇帝擺擺手,如破舊的老水車般呼哧呼哧說道:“大明的國脈,什麼時候需要女人來穩了?皇後想培養女子賜予重臣結親,也未嘗不可,只是這廳中女子竟然穿上青袍中了舉人,這,又作何解釋?”

    “陛下。”馮祭酒出列,拱手道,“姜顏的才學不在男子之下,當初也只有苻首輔家的大公子能與她一較高下,陛下一向主張不論出身、唯才是舉,是臣等惜才,破格讓姜顏參加科舉。”

    “當初李易安、魚玄機亦是名噪一時的大才女,也不見得科舉入仕哪。”

    皇帝嗤笑了一聲,“朕聽聞,此女是太子和國子監司業們一同保薦參與鄉試的,故而將其單獨詔見來此,就是為了給諸位卿家和太子留個顏面。女子麼,就應該安居後宅,朝堂之上男女同列,未免有悖人倫,致使陰陽失調。若有了一個女官,將來女子便無心相夫教子,整日想著效仿姜氏入主朝堂幹政,朕的江山還能長久嗎?”

    見皇上一錘定音,科舉之路眼看就要被堵死,姜顏心中一緊,定了定神道:“陛下……”

    “皇上,臣妾有兩句話要說。”皇後猝不及防的將姜顏的話壓下去,跪拜在椅榻前。

    皇上‘唔’了一聲,道:“說。”

    皇後悄悄遞給姜顏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擅自言論,這才以額觸地跪拜,柔聲道:“允王定了襄城伯家的姻親,可太子卻還遲遲未曾婚配。本宮見姜顏聰慧機敏,參加科舉未必是件壞事,將來入朝輔佐太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後的意思,有意將此女許給太子?”

    “以她的才學,並不會輸於長孫皇後。”

    聞言,姜顏猛地擡起頭來,心中警鈴大作,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反駁,身旁的太子倒是有了動作,搶先出列道:“父皇,母後,兒臣與姜顏乃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並無將其娶入東宮的心思!姜顏才華出眾,一向是國子監魁首,若我為了一己之私折其羽翼、斷其前程,未免會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

    太子一改往常的溫和,話語鏗鏘有力,又回身看了姜顏一眼。

    那一眼十分復雜,有不舍,有憐惜,還有幾分看不透的情緒翻湧,最終又湮於一片沈默。他咽了咽嗓子,跪拜道,“何況,兒臣心中已有心儀之人,非是姜顏……”

    “太子!”皇後語氣帶著明顯的警告。

    皇上嘆了聲,胸腔中迸出些許雜音,擡手示意眾人安靜,疲乏道:“吵得朕頭疼。既然你們都將此女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不如讓朕見識一番。”說罷,他一揮手,立即有老太監取了托盤,上放一個密封的錦囊,遞給下頭跪著的姜顏。

    皇上像是累極了似的,眼皮一眨一眨,啞聲道:“錦囊中有朕親自題寫的經義一句,一炷香的時間,命你做策論一篇。若是寫不出來亦或是筆力不足,朕便摘了你舉人的頭銜,貶為奴籍。”

    一炷香的時辰,只是平時考課策論的一半,皇上分明是在刁難她,讓她知難而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姜顏雙手接過,竭力讓聲音平穩道:“是。”

    紙團上寫的是《孟子》中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太監給她搬了書案和團蒲,姜顏便撩起下擺跪坐團蒲上,鋪紙研墨。一炷香被點燃,每散發出來的一縷煙霧都像是催命符,姜顏提筆潤墨,懸腕的時候才發現手指抖得厲害,眾目睽睽,千鈞一發,若說不緊張那必定是假的。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再睜眼時她落下第一筆。進入狀態後,不覺時光飛逝,筆走龍蛇,寫到一半方覺自己部分言論不妥:方才聽皇上講話,因是保守之人,文章中提到的變更官員核定等策論怕是會引起他的反感,有女子幹政之嫌……

    現在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己的腦袋。

    姜顏鼻尖冒汗,擡頭看了眼香爐中的熏香,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長度。思忖之下,她還是擡筆劃去那一大段,整改思路重寫。

    下筆如飛,忽聞銅鑼聲響,太監唱喏道:“時辰到——”

    姜顏擱筆,起身跪拜,退至一旁,看著老太監將她墨跡未幹的卷子呈上去。她不動聲色地將右臂背在身後,藏住了那只微微發抖的腕子。

    殿內一時靜得可聞落針。

    太監秉燭,龍椅上的老皇帝伸出一雙幹瘦帶斑的手,展開姜顏的卷子看了起來,耷拉著幹枯的眼皮,看不出一點喜怒。半晌,他才將卷子隨意丟在一旁,嗤了一聲道:“可惜了,錯投了女兒身。”

    姜顏目光怔然,一時拿不準皇上這話是何意思,相反,朱文禮倒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姜顏,你聽著,本朝不許女子為官這一條乃是鐵律。”頓了頓,皇上又道,“可朕倒想看看,一介女流到底能走多遠。前提是你要舍棄女兒身,以男裝示人,過兩年便隱姓埋名,由皇後為你指婚,安心嫁人罷。”

    指婚?

    姜顏忙跪拜道:“陛下,學生……”

    一句話還未說完,皇後卻及時打斷她道:“姜顏,還不快謝恩?”

    皇後皺著眉,連馮祭酒也輕輕朝她搖頭,姜顏便知道皇上做此決定已是大讓步,若再談及兒女情長的事,怕是會惹得龍顏大怒。

    “來日方長,陛下聖明。”一直沈默的苻首輔龍椅之上一躬身,目光卻是望向姜顏,那句‘來日方長’顯然是說給她聽的。

    苻首輔,這是在幫她?

    心中的躁動壓下,姜顏咬了咬牙,跪拜叩首:“學生必當謹遵教誨,叩謝皇上隆恩!”

    虛驚一場,皇上身子疲乏,由太監攙扶著回了養心殿,馮祭酒和苻首輔也相繼離開。姜顏跪拜送走眾人,又朝皇後和太子一拜,起身欲走,卻聽見皇後沈沈喚道:“姜顏。”

    這一場考課比以往任何異常都耗費心神,姜顏定了定神,回身朝皇後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後緩緩起身,鳳冠霞帔,蒼涼又美麗。她似是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怨本宮,但本宮先是一個母親,其次才是皇後,本宮所做的一切只為太子。”

    “學生知道,也並未怨過娘娘。”自從阮玉一事,姜顏的確對皇後多有失望。剝開光鮮的外殼,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才發現曾經被她視作是光的尊貴女子,原來也有陰暗的一面……

    但論及怨恨,卻沒這個必要。自始至終,姜顏都很感激皇後能給她入國子監的機會,能讓她順利參加科考……其實仔細想來,以皇後的權勢,取消她的科舉名額抑或是讓她落榜,不過是易如反掌,可皇後卻並未如此。

    皇後鳳眸中有血絲,說不出是風雨欲來的淚意還是疲態,她緩緩走到姜顏面前,望著她挺直跪拜的模樣,俯身道:“方才你若是開口說了一句反駁皇上的話,你會死知不知道?我有意讓你成為太子妃,既是在幫太子也是在幫你,你知不知道?”

    “娘娘幫我是情分,不幫我是本分,在您這個位置上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學生心中感激,願以一生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從此無論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我將永遠忠誠於殿下,至於再多的,學生給不了。”姜顏擡眸,輕淡一笑,“我已有了相愛之人,若不能與他結為連理,我終身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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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姜顏出了偏殿, 擡眼便看見廊下立著一人, 正是一身緋紅官袍的馮祭酒。

    姜顏猜出馮祭酒應是在等她, 便快步向前,躬身道:“祭酒大人。”

    “這一劫,你算是熬過了, 但這件事不會是波折的結束,而是開始。以後的路, 須得你自己去闖蕩。”馮祭酒的目光落在虛無的遠方,翹首道, “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最勇敢的人未必會是最幸運的人……其實若你能等, 興許太子即位後,阮玉之案會有轉機。”

    姜顏眸子清澈, 緩而堅定道:“祭酒大人,學生不希望有朝一日阮玉醒來, 等待她的仍然是真兇逍遙和流言蜚語。這世間藏汙納垢, 對女子和弱者有太多的偏見和不公,事到如今,我已不是為阮玉一人而奮鬥。”

    她心意已決, 馮祭酒遂不再多言, 只嘆道:“首輔大人一句話,比皇後娘娘的一句話分量要重得多。他今日為你發言已是破例,這份恩情你要記得。”

    姜顏點頭:“學生必當銘記!”

    正說著, 偏殿的大門打開,小太監引著朱文禮從殿內出來。見到二人還在廊下閑聊,朱文禮腳步頓了頓,朝馮祭酒點頭致意,目光又落在姜顏身上。

    馮祭酒會意,朝太子道:“殿下,臣還要主持鹿鳴宴,先行告退。”說罷,他一拱手,朝奉天殿行去。

    姜顏怕苻離擔心,也拱手欲走,誰知才剛轉身便被太子喚住。朱文禮屏退左右內侍,和煦道:“可否借用些許時間,與姑娘一敘?”

    姜顏回身,投去不解的目光。

    朱文禮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邊走邊說。

    長廊九曲八折,移步換景,陽光透過葉縫在階前交映。姜顏跟在朱文禮身後半步,隨他沿著曲折的長廊繞過殿宇,問道:“殿下所為何事?若學生能幫上忙,必當竭力。”

    朱文禮回過神來,低低嘆了聲,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平放身前,儒雅道:“我十四歲那年是朝堂最動蕩的時候,那時劉貴妃還未薨去,允王最得寵,母後為保我的地位夙夜難眠,想盡辦法尋求母家和薛家的幫助。後來劉貴妃病逝,父皇長病不起,薛、張二家斡旋朝堂,父皇才迫於呼聲詔立我為太子……”

    聽到這,姜顏心下明了,太子此番話多半是替皇後解釋,便隨性一笑道:“這天下之事,本就難以兩全。我說過,我不怨恨娘娘,相反甚是感激她,也……感激殿下。”

    聞言,朱文禮微微側過臉頰,濃黑的眉目帶著笑意,問道:“哦?感激我什麼?”

    “感激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沒有讓我做東宮的金絲雀。”停頓了些許,姜顏又安慰他道,“天下好女子何止千萬,殿下一定會娶到最好的太子妃。我很害怕被拘束,皇宮這麼大,可不知為何,每次我走進來都覺得甚是逼仄。”

    朱文禮認真傾聽,聞言搖了搖頭,忽然道:“其實,我說謊了。”

    姜顏微微怔神,沒有反應過來他所說的‘說謊’是指何事,遂投去疑惑的一瞥。

    朱文禮沒有立刻解釋,只是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剛入東宮時,苻首輔兼任太子太師,苻離是我的伴讀。記得也是這麼個陽光柔軟的秋日,苻首輔講解《詩經》,說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兩句,你猜,苻離是如何質疑的?”

    提及苻離,姜顏來了些許興趣,腦中回想了一番兩年多前苻離的模樣,便噗嗤一笑,學著苻離冷傲的嗓音道:“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呢!”

    朱文禮哈哈大笑,險些丟了東宮之主的禮儀,半晌才氣喘籲籲道:“與你所言,一般無二!”

    姜顏甚至能想象出苻首輔面色沈沈,苻離拒不認錯的模樣,嘴角也帶了些許笑意,問道:“那殿下如何質疑?”

    朱文禮自嘲一笑,“我啊,那時剛成為太子,年少輕狂,總覺得天下江山盡在我手。於是我便對苻首輔說,若我將來有了心悅之人,何須以鐘鼓琴瑟勞師動眾?倒不如下一道旨意,求娶進門即可,反正我是太子,太子的指令,天下莫敢不從!”

    原來朱文禮以前是這樣的少年麼?姜顏忍不住道:“殿下一定被苻首輔罰了。”

    “不錯,那是我第一次挨戒尺。”說到少年時的傻事,朱文禮無奈搖頭,“苻首輔說:天下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應該不勞而獲,而是要不懈追求上下求索,女子如此,大道亦是如此。強取豪奪與禽獸無異,乃暴君所為,將來無論誰家女子、無論喜歡與否,都應以禮待之。這麼多年過去了,苻首輔說的很多話我都已忘卻,唯有這番教誨始終銘記於心。”

    好像明白了什麼,姜顏不由停住了腳步,望著這個青年寬闊孤寂的背影,半晌無言。

    朱文禮也停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頭來,嘆息般道:“說實話,姜顏,我甚是喜歡你,也曾想過若你在身旁會是何情形,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們中間終究橫著一個苻離……先生教導,我一日不敢忘;苻離為我擋過刀劍,我亦不能奪他之愛,所以你放心,我絕不會像薛睿那般下作。”

    未料到如此,姜顏怔了許久,才撓著鬢角道:“姜顏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厚愛。”

    “今日一吐為快,讓你笑話了。走出這段回廊,你便忘了罷。”正說著,不遠處的畫橋上隱隱傳來了談話聲,朱文禮循聲望去,陷入了短暫的沈默。

    賞菊的是李沈露和薛晚晴,身旁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身穿袞冕五章郡王服,眉峰如刀頗有戾氣,一手端著個鏤空骨雕蟋蟀盒子,一手攬著李沈露的腰肢,二人一同俯首看著橋上陳列的幾壇金絲菊,姿態甚是親密。

    姜顏也順著朱文禮的視線望去,輕聲道:“那位,想必就是允王罷。”

    “不錯,正是二皇兄。”朱文禮似是想到了什麼,濃黑的眉輕輕皺起,道,“你說,父皇此番親自出馬嚴查你科舉之事,會否另有隱情?”

    這麼一說,姜顏倒有些警醒。莫非真是李沈露和允王在推波助瀾?

    花苑中的一行人並沒有察覺到回廊拐角處有人,嬉鬧著走遠了。姜顏和朱文禮繞過拐角,剛穿過前庭的石階,又見一人按刀迎了上來。

    見到姜顏平安歸來,苻離冰封的面色總算消融,只是眼底還殘留著幾分擔憂,朝朱文禮抱拳道:“太子殿下。”

    “行了,你我之間還講究這些作甚?”朱文禮溫雅地笑笑,朝一旁的姜顏使了個眼色,用輕松的語氣對苻離道,“姜舉人是我最器重的人才,就命你帶她四處轉轉。記住,你可要替我護好她。”

    周圍禮部人員和宮婢內侍來往不斷,有了太子這番話,兩人私自相處遊玩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苻離這才面色稍霽,立即領命:“是,臣遵命。”

    姜顏跟在苻離身後,朝奉天門外走去,走了十余步,她停下腳步回首望去,太子已然佇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到她回頭,朱文禮頗為訝異,笑著伸手朝她揮了揮,示意她快走。

    瓦藍的天空下,朱墻黛瓦,姜顏回身頓足,朝朱文禮攏袖長躬。

    行禮畢,這才微微一笑,小跑著跟上按刀等候在前方的苻離。

    “你沒事罷?”無人的角落裏,一棵虯曲的棗樹盤旋遮蓋,苻離將姜顏拉至大棗樹後藏好,忍不住問道,“皇上可有為難你?”

    “沒事,全身而退。”姜顏毫不在意地笑笑,“只是皇上勒令我科考入朝皆要以男子的身份,以後怕是不能常做姑娘家打扮了。”

    苻離顯然不信,擰眉道:“就沒有別的了?”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姜顏想了想,又小聲道:“兩三年後,便由皇後娘娘做主賜婚……但是我同皇後娘娘說了,我只會嫁給你。”

    似乎早料到如此,苻離握緊刀柄,眉間的陰影更濃了些,低聲道:“此事不用你擔憂,我自會解決。”

    “好,正好我樂得清閑。”姜顏欣然應允,又道,“不過你也要小心,宮中的兇險,我今日算是領教了。”

    “我入宮年歲比你長,哪用你操心。”苻離極低地說了聲,又垂眼沈沈地望著他,不甚愉悅道,“你與太子比肩而行,說了什麼?”

    ‘比肩而行’咬字極重,帶著些許酸意。

    姜顏忍不住笑道:“百戶大人,我明明在他身後一步好麼?你哪只眼睛瞧見我與他比肩而行啦?至於聊了什麼,倒是說起太子殿下年少時由苻首輔講解‘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事,當時某位不識好歹的伴讀還質問苻首輔,說什麼‘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

    說到此,姜顏擡眼望著苻離,嘖嘖笑道:“你聽聽這像什麼話?也不知這位口氣狂妄的少年郎是誰,總之,若他將來的女人得知自己還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刀劍,定要傷神傷心了。”

    苻離露出些許惱怒,扭過頭道:“這是朱文禮胡謅出來的離間計,不可信。”

    他惱羞成怒,姜顏偏要湊上去,故意拉長語調問:“當真如此?”

    苻離擡手抵著鼻尖幹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想去何處逛逛?”

    “……”又來這招?

    見姜顏但笑不語,苻離自作主張道:“可要去翰林院看看?”

    翰林院是歷代狀元才子的匯集地,聞言,姜顏也顧不得打趣苻離了,笑吟吟說:“這次應天府鄉試,我只考了第二呢,你就這麼相信我會得殿試前三?”

    “能和我一較高下的,必定狀元之才。”苻離嘴角泛起一個矜貴淺淡的笑意,朝她擡了擡下頜道,“走。認識了路,也便於我以後來找你。”

    兩人從長安左門出,經過宗人府,右拐,便見一座靜穆的殿宇,牌匾上書“翰林院”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姜顏伸手摸了摸門前的石獸,繞著高墻走了幾丈遠,隱約聽見裏頭有人員來往的聲音,皺了皺鼻子,空氣中能聞到淡淡的書墨香。

    殿內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姜顏便在外墻和門口看了幾圈,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這便是翰林院,國史之源,詔書起草處,亦是無數才子仕途的起點。

    不知想到了什麼,姜顏忽的回過頭問苻離:“若是今日我未能全身而退,你會如何?”

    苻離懷抱繡春刀倚墻站立,道:“動用一切關系,帶你走。”

    “若我將來落榜呢?”

    “我便養你。”

    姜顏心中一動,卻仰首望著墻頭橫斜的枝丫道:“誰要你養?我若能被馴服,便不是姜顏了。”

    空中幾點鳥雀掠過,陽光正好,落在她纖細的身量上,映著紅墻黛瓦,如同一幅明麗的畫。

    ……

    許是會試臨近,姜顏整日奔波於各位博士、司業之間,求學請教,作詩策論,回過神來時應天府已籠罩在一片隆冬的蕭瑟中。

    落葉已盡,枯枝橫斜,姜顏手拿書卷敲著掌心,一襲素色的儒服飄飖蹁躚。剛從典籍樓出來,便在月洞門前撞見許久未見的魏驚鴻。

    這人還是吊兒郎當的老樣子,逢人三分笑意,手中折扇不離手,扇面上寫著‘驚鴻踏雪’四字,竟是巧妙地將自己的名字和鄔眠雪的名字融於其中。

    “正找要你!”魏驚鴻彎著桃花眼倚在月洞門上,合攏紙扇直入主題,“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姜顏握著書卷,慢悠悠點評道:“許久不見,你這搭話的本事還是這般俗氣,不見一點長進。”

    “那就先說好消息罷。”魏驚鴻自顧自道,“聽說苻離立功不少,明年有望升從五品副千戶啦!”

    這麼快!

    這幾個月苻離到底做了什麼?明年他也才及冠的年紀,竟能成為副千戶?

    真欣喜著,又見魏驚鴻抖開扇子,嘖嘖搖首道:“可惜花香百裏便有狂蜂浪蝶,這壞消息麼……”

    姜顏懶得同他賣關子,道:“快說。”

    “苻離少年英才,身上又沒了婚約,兵部嚴侍郎聞風而動,有意獻出自家小妹與之結秦晉之好。”

    聞言,姜顏眼皮微顫,握著書卷的手緊了緊。

    一切盡收眼底,魏驚鴻好整以暇,繼續激她:“這都一個多月不見他了,你若再沈迷文墨冷落苻離,媒人就真上門為他說親了!”

    十一月初,朔望。

    天有碎雪,呵氣成冰,放眼望去,應天府的遠山近水、樓臺亭閣全成了霧蒙蒙白茫茫的一片。

    茶舍臨街的雅間內,小爐上熱水沸騰,茶匙和茶包皆準備齊全,姜顏卻無心理會,只專心致誌地捧著手錄的經義卷宗,時不時用朱筆在上頭勾畫圈點批註。

    不多時,沈穩的腳步聲靠近,繼而一身青黛色武袍的苻離推門進來,解下積了薄雪的鬥篷道:“久等了。”

    姜顏穿著松青色袍子,跪坐在茶舍的案幾後,‘唔’了一聲當做回應,忙著批註勾畫,沒空理會他。

    室內靜謐,苻離掛好鬥篷,在姜顏對面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坐了一會兒,他伸手撚起茶包至於紫砂壺中,沏了茶坐定,姜顏依舊垂著眼睛看書,如老僧入定,超脫世俗。

    將茶盞推至姜顏面前,苻離忍不住問:“姜顏,你沒有話要問我?”

    姜顏眼也不擡,雲淡風輕道:“問你什麼?”

    “魏驚鴻不曾告訴你?”苻離擰眉,暗自將‘辦事不力’的魏某人剮了一千遍。

    姜顏從書卷後擡起眼來,看到苻離冷著臉坐在對面,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擱筆搓了搓凍紅的指尖,懶洋洋道,“如果你說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妹妹這事,我想,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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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5: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暖室茶香四溢, 窗外可聽見簌簌雪落的細微聲響。苻離等了許久也不見姜顏的下文, 忍不住問道:“此事, 你如何看?”

    雪日的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給姜顏的臉頰鍍上冷玉一般的柔光,逐漸長開的眉目愈發清艷脫俗。她將指尖搓暖, 抿了口茶熱身,又捧起書卷研讀起來, 手撐在茶案上笑道:“我一不知曉那嚴家妹妹的容貌,二不知曉她的品性, 能有何看法?”

    苻離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 道:“我並非是問你對她的看法。”

    姜顏淡緋色的唇輕輕勾起,漫不經心道:“你年少有為, 文武雙全,有那麼一兩家看上也實屬正常……”

    “姜顏!”苻離伸手, 以佩刀壓住姜顏手中的書卷,試圖將她的視線從書卷拉回到自己身上, “你就不怕別的姑娘把我騙走了?”

    “這有什麼好怕的, 我信你呀!魏驚鴻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確略微吃驚,但還沒到要找你興師問罪的地步。你以前是萬眾矚目的苻大公子, 那麼多姑娘心儀你, 你都不曾動心,沒理由如今有了心上人了還腳踩兩只船,那不是你會做的事。”

    姜顏想了會兒, 繼而道,“而且,你若心中有我,天仙也騙不走你;你若心中無我,我也留不下你……既是如此,倒不如隨緣。”

    “這是什麼歪理?”苻離不悅道,“你就不吃醋?”

    “我又不是你,天天抱著醋壇生活!”姜顏低低一笑,跪坐著抻了個懶腰,“有時間來取悅你,還不如看書呢!”

    這句話顯然是在打趣苻離年少無知時說的那句‘有時間來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呢’。苻離面色一沈,偏生又奈何不了她,只低低道:“若不是吃醋,你今日約我來作甚?”

    “你曲線救國,讓魏驚鴻來激我不就是想見我麼?”姜顏道,“你最近是怎麼了,平時一月兩月不見也不見你這般著急啊。”

    “……”苻離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在‘曲線救國’,只略一沈吟道,“九月二十八,我遞了帖子入國子監,在上膳齋等了你許久。”

    姜顏一楞,下意識問道:“有這事?”

    然後才回想起來,那幾日馮祭酒正為國子監中舉的二十三人講學,還搜羅了一車往年會試的卷宗來,命中舉的學生七日內研讀完畢並撰寫策論,姜顏忙著解題對答,守門監丞遞來的拜帖一律壓在桌案下,不曾拆閱。

    她只當那些拜帖是想要結識她的士子、貴女遞來的,卻不料其中有苻離……等等,九月二十八?

    想起什麼似的,姜顏猛地擡眼道:“那日是你的……”

    “生辰。”苻離淡淡道,“我就是想見見你。”

    苻離的話徹底印證了姜顏的猜想。她後知後覺地瞪大眼,面上的輕松閑適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窘迫和慌亂,極慢極慢的‘啊’了一聲,小聲說:“我竟是……忘了。”

    說罷,她猛地擡起書本捂住臉,只露出一雙微紅的耳朵,聲音嗡嗡地傳來,懊惱重復道:“我竟是忘了!”

    往常她過生辰,苻離又是送梅花又是千裏趕往兗州給她送簪子,而如今苻離十九歲生辰,她竟是溺在書海裏全然忘卻!

    忘得一幹二凈!

    見姜顏是真的懊惱自責,苻離的心又軟了,目光也柔和些許,試圖伸手將她捂住臉頰的手拉下來,裝作大度的樣子道:“你既然來此,我便原諒你了,反正重要的也不是什麼生辰,就是想著見你一面。”

    他這般說,姜顏更是過意不去,將手放下,露出一張捂得緋紅的臉來,果斷道:“不行,今日我給你補上生辰。”說罷,她拉著苻離的手腕起身,“走!”

    苻離下意識拿了配刀起身,問:“去哪兒?”

    “今日下雪,不知街上可否還有賣冰糖葫蘆的。”姜顏舒展眉眼笑道,“若是沒有,我就帶你去上膳齋吃最新品的菜式。”

    她這副模樣,竟是一點女孩兒的羞澀都沒有。苻離嘴角一揚,道:“我不吃糖葫蘆,也不去上膳齋。”

    “那你想要什麼?盡管說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當奉陪!”

    “陪我去莫愁湖邊賞雪罷。”苻離想了想道,“帶上一壇好酒。”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

    姜顏心想,這個要求未免也太簡單了些。但既然苻離提了,她必定滿足,便道:“好罷,我們先去東街酒肆買酒……你想要什麼酒?”

    苻離道:“玉春露。”

    姜顏將書卷收拾齊整包裹好,抱在懷中笑道:“你們江南人就是風雅,連酒水的名字都這麼風雅。兗州盛產高粱酒,入喉如刀,入腹似火,下次帶你嘗嘗!”

    苻離拿起木架上的墨色鬥篷給她裹上,聞言提醒道:“玉春露雖名字柔和,但後勁十足,不比你們的高粱酒差。”

    姜顏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雪日極寒,行人寥寥,萬籟俱靜,湖邊的厚雪上連腳印都甚為稀少,只有幾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船夫還在撐桿運貨。

    姜顏提著兩小壇剛溫過的玉露春,同苻離一起繞過莫愁湖的西北處葫蘆口,從石橋上艱難行過。因天氣太過寒冷,亭中空無一人,可望見湖面霧蒙蒙的冷氣縈繞,滿目銀裝素裹,唯有遠處高樓的檐下能瞧見些許孤寂的暗青色,如淡墨留白的一幅水墨畫。

    寒風襲來,吹得滿樹的積雪簌簌落下,姜顏鼻尖微紅,風中淩亂。

    湖中來儀亭中的風實在是太大,坐在裏頭多半要受寒,苻離擔心姜顏的身體,便臨時折道租了一艘烏篷船,牽著姜顏的手將她引入船篷中。

    兩人也不劃槳,只任憑漁船在湖中緩緩飄蕩。篷中有小火爐,倒也還暖和,姜顏遞給苻離一壇酒,問道:“聽說你要升官兒啦?”

    苻離放下佩刀隨性而坐,平靜道:“最終如何,須得明年考核功績之後定論。”

    “既是有這個風聲,多半十拿九穩了。”姜顏與苻離一碰酒壇,笑吟吟道,“提前賀你升遷!”

    “也賀你來年春闈高中,杏榜提名。”苻離回砰酒壇,拔去紅布包裹的軟木酒塞,仰首痛飲了一口。

    其實姜顏很喜歡苻離飲酒的姿勢,一身武袍英姿颯爽,仰首時下頜連著滾動的喉結形成誘人的曲線,像個浪蕩江湖的年輕俠客,說不出的英氣。姜顏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戲謔般道:“約莫是做官的原因,你近來說話越發好聽。不過話說回來,按照你這般升遷的速度,興許再過兩年便能勝任鎮撫使了。”

    “現今官職還小,上頭又知曉我與太子親近,自然會升得快些。”苻離說不出是謙虛還是不甚在意,清冷道,“以後官職越大,便越難爬。”

    姜顏飲了一口氣,砸吧砸吧品味一番,瞇著眼說:“這酒頗為甘甜。”

    苻離見了,忙按住她灌酒的手道:“這酒後勁足,慢些喝。”

    “放心,我酒量很好的。”姜顏頗為自信道,“以前和阿爹喝高粱酒,我也未曾輸過。”

    苻離將信將疑。

    半個時辰後。

    湖面幾只水鳥飛過,簌簌的落雪聲中,姜顏面色桃紅,雙目遊離,眼尾一點艷色,一本正經地指著烏篷船外的湖面道:“苻離,這裏面有魚你知道麼?”

    苻離無言半晌,伸手去奪她的酒壇,平靜道:“你醉了。”

    姜顏死死地抱著酒壇,扭過身子道:“你不信,我這就跳下去給你捉兩條。一條紅燒,一條清蒸!”

    苻離生怕這醉貓真會跳入冰冷刺骨的冬水中,忙傾身按住她道:“小船不穩,別亂來!”

    “水中不只有魚,還有月亮!”姜顏掙開苻離的手,執意起身,“我給你撈上來,送你做禮物如何?”

    她說這話時,眼眸中滿是意氣風發的笑意,就像是天上星辰的光輝落在她的眼中。只需她用這樣的眼睛望著,苻離哪裏還顧得上天上的明月?

    忽的船身一陣搖晃,姜顏本就醉軟了身子,踉踉蹌蹌朝後仰去,苻離慌忙去扶,卻被她帶著朝前撲去,將姜顏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身下。

    堅硬的胸膛與柔軟的胸脯相抵,比陳釀的玉春露更為醉人。小船微晃中,苻離失神了一會兒,仿若整個應天府在他眼中消失匿跡,唯有一湖一舟,以及姜顏近在咫尺的臉……

    姜顏被他壓得難受,忍不住悶哼一聲,伸手推了推他的肩道:“好……沈。”

    模模糊糊的嗓音,像是半夢半醒的囈語。苻離回神,忙撐起手臂將她護在身下,啞聲道:“你沒事罷?”

    暖爐裏的炭火劈啪細響,兩人的鼻尖相隔不過半尺,呼吸交纏,能聞到甘冽清淡的酒香。姜顏胸脯起伏,白皙的臉頰上浮著紅暈,眼中也蒙了水霧,不似平日那般聰慧機靈,含糊道:“……還未撈到月亮,送你做禮物。”

    她竟是還惦記著這事。

    船身微晃,漸趨平穩,苻離擡手摸了摸姜顏的臉頰,眼波沈沈道:“我不要月亮,你就是最好的禮物。”

    說罷,他情難自禁,垂下頭輕輕吻住了姜顏的唇。先是淺嘗輒止的試探,逐漸加深,愈發濃烈

    帶著酒香的吻,炙熱而綿長。興許是被酒意攪亂了思緒,這個時候的姜顏比平日安靜,也比平日更為熱情。一吻畢,兩人都有些燥熱起來,氣喘籲籲地望著彼此。

    苻離那雙看什麼都不屑一顧的眸子徹底沈淪,只余下深邃的情意湧動。

    姜顏躺在船艙硬實的木板上,眼尾上挑,擡起手,指腹輕輕碾過苻離的下頜線,笑著問道:“那嚴家妹妹與我相比,如何?”

    她笑得狡黠,苻離一時看不出她是真醉還是假醉,只心神微動,一個多月以來的思念和空虛都在此刻填平,再無丁點失落或是遺憾。

    “我不曾見過她。”苻離抓住姜顏亂撫的指尖,帶著情動的低啞道,“我同他們說,我已私定終身。”

    他的眼眸很深,望不到底似的,蘊著熟悉又陌生的占有欲。

    “苻離,你是不是故意的?選了這麼烈的酒,我都快看不清你的臉了……”話還未說完,苻離將她的手腕壓在船板上,再次堵住了她的唇。

    碎雪依舊,船只孤零零漂在湖心,成了銀裝素裹中的一個黑點。風鼓動船艙的棉布簾子,艙內卻是一派溫馨旖旎……

    姜顏醒來的時候,入眼先是昏暗的船艙,繼而才覺察出腦袋的鈍痛昏沈。她撐著身子起身,身上蓋著的鬥篷便順勢滑下來,露出了齊整的衣衫。

    因為醉酒,姜顏依稀記得些許旖旎曖昧的畫面,斷斷續續的,但足以令她面紅心跳。若是平時她也不介意同苻離親近一番的,可是這光天化日湖心之中親親吻吻、摟摟抱抱,總歸過於放蕩。

    想到此,她深呼吸定了定神,這才捧著鬥篷彎腰站起,掀開藍花布簾一看,只見月上中天,梅花雪月,湖心冰雪清冷,船頭一襲武袍的少年背對著她盤腿而坐,望著粼粼冒著寒氣的墨藍色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冷光將苻離的身姿定格成一道鑲著銀邊的暗影。聽到身後的動靜,他驟然回首,目光在見到姜顏的一瞬柔和下來,輕聲道:“醒了?”

    “都這個時辰了?”姜顏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兩腿如煮熟的面條一般無力,搖搖晃晃道,“百戶大人可有趁我醉酒,對我圖謀不軌?”

    苻離低低一笑,清高道:“你也太擡舉自己了,你身上有何可圖的?”

    “哎呀,也不知是誰趁我醉酒這樣那樣的,還說我就是他最好的禮物呢!”

    姜顏毫不留情地戳破苻離高傲的偽裝,露出裏頭柔軟溫暖的內裏。苻離沒想到她還記得,不由耳尖一燙,懲戒似的伸手將她拽入懷裏,警告道:“當心我今晚就‘圖’了你。”

    酒醒了,臉皮也厚回來了,姜顏才不怕他的威脅,反而順桿爬上靠在他肩上,閉目哼道:“別亂動,我頭暈。”

    苻離將她懷中的鬥篷抽出來,重新裹在她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打破雪夜泛舟的靜謐,問:“何時回兗州?”

    “約莫十二月初十。”姜顏道,“來年三月初就要會試,二月份須得趕回應天府準備,故而會歸鄉得早些。”

    苻離‘嗯’了一聲,道:“我送你。”

    今年阮玉的阿爹來京做了尚書,姜顏便找不到相伴歸鄉之人了。姜顏知道苻離是擔心自己一個人路上出了差池,心中感動,笑著說:“你那麼忙就不要跑這一趟了。阿爹派了管家來接我,不會有事,倒是你,今年回家過個年罷?順便替我捎份禮給你爹,上次在宮裏面聖,還未謝過他的恩情呢。”

    苻離卻道:“就這麼定了。十日假期,我送你到兗州境內,便趕回應天府過年。”

    見他執意如此,姜顏只得嘆了聲道:“好罷。就送到兗州境內,否則你這十日假期還不夠來回折騰的。”

    十二月初,姜顏去尚書府見了阮玉。

    她依舊沒醒,瘦了許多,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都能看到青色的筋脈和突出的腕骨。這數月,每當姜顏覺得讀書枯燥勞累之時,她總要來見見阮玉,只要一看到好友曾經姿容絕色、如今卻消瘦頹靡的面頰,她便能重新積攢勇氣迎風踏浪,面對每一個挑燈夜讀、冥思苦想的漫漫長夜……

    不過聽趙嬤嬤和婢女們說,近日給她擦拭身子,偶爾能見她的手指有動靜了。還記得大夫說過,若阮玉身體能有細微反應了,便離蘇醒不遠了。

    姜顏聽了也欣喜,取了篦子坐在床邊,細致耐心地給她梳起頭發來。

    阮玉的頭發濃黑漂亮,將來若嫁做人婦,綰起發髻定是如雲堆砌般漂亮,不知要艷羨多少婦人。可惜,謝家雖成了阮家阿爹的下屬,卻也不願意娶一個癱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姑娘進門,幾番上門試探,頗有退婚之意,所有人都知道謝侍郎只是礙於面子不好開口。

    阮家阿爹自然也知道,所以主動退了婚。

    雖說姜顏不滿阮家阿爹踩著女兒的冤屈上位、為求自保息事寧人,但他做主退了謝家姻親這一事,她卻要拍案叫好。

    終有一日阮玉醒來,真兇伏法,陰霾散盡,她會遇見真正珍惜她的人。

    從阮玉房中出來,姜顏在中庭遇見了阮家阿爹——如今的禮部尚書,阮紹。

    陰沈的天空逼仄,這個身形略微發福的高大男子轉過身來,望著姜顏許久,才道:“玉兒會記得你的情義,但我想,她並不希望你用生命去為她冒險。姜顏,到此為止罷,朝堂裏那些根深蒂固的腐朽黑暗,並不是你一個女子能改變的。”

    隆冬蕭瑟,姜顏只是淡淡一笑,反問道:“如果我不幫她,誰會幫她呢?您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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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公道’二字, 難於登天。我當初不過一介知府, 又遠在兗州, 便是有心徹查此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後娘娘和太子賢德,並不代表薛家光明磊落, 姜顏,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入京告禦狀的人死於途中麼?”

    阮紹眼中蘊著淡淡的哀戚, 負手嘆道,“更遑論, 阮府中還有妻子老幼十數人。”不是沒想過討回公道, 只是望著妻兒們擔憂害怕的眼睛,他便沒了面對明槍暗箭的勇氣。

    姜顏垂下眼沒說話, 一襲青衣在蕭瑟的凜凜寒風中飄飖。

    “我明白,這些話說多了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這終究是阮家的事,你又何必淌這趟渾水?”阮紹道, “你對玉兒的恩情, 阮家沒齒難忘。姜顏,聽伯父一句勸,萬事平安活著方為正道。”

    “可是若我為求自保而不入世、不作為, 一輩子龜縮不前, 那我的人生與死水何異?記得《秦律》有言,‘歹人當街行兇,百步之內, 見死不救者,當同罪重罰’……千年前的秦朝尚且能重罰為非作歹和見死不救者,沒想到千年之後的大明,知府之女被人誆騙羞辱,墜樓重傷,大多知情人最先想到的卻是緘默自保、縱容真兇。”

    姜顏氣定神閑地說完,眼神卻不似面色平靜,泛著些許濕涼,一字一句道:“若當今昏昏濁世暗無天日,我偏要看日月東升雄雞唱曉。伯父怕明槍暗箭,我不怕。”

    說罷,她深深一揖,朝大門走去。

    “姜顏,鹿鳴宴不過是陛下給你的一個警示!”阮紹匆匆向前兩步,喚道,“你知道那日是誰往返奔波、費盡口舌請得馮祭酒和苻首輔出面坐鎮,你才能如此平安地度過此劫麼?”

    姜顏腳步一頓,猛然回身道:“您說什麼?”

    “如果無人默默相助,你以為自己能走多遠?姜顏,伯父並非在危言聳聽,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的爹娘,也多想想為你奔波護航的苻家大公子。”說到此,阮紹長嘆一聲,沈重道,“對於他們而言,沒有什麼比你平安活著更重要……我也不想玉兒醒來後,會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阮紹一番言辭懇切,無奈和愧疚溢於言表,姜顏知道他說這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安又平庸地活下去……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冷到淚水凍結在眼中,負重前行,步履維艱。

    十二月初二,允王府大婚,迎娶的是襄城伯家的嬌嬌李沈露。

    這李沈露是庶出,按禮是上不了皇家玉牒成不了王妃的,奈何她在國子監修學鍍金,身價上漲,又加之她巴結上了臭名昭著卻權勢根深的薛家,竟將允王這個不學無術的廢物郡王吃得死死的,娶入府中為妃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允王府裏,新婚的紅綢帶和燈籠還未撤去,滿目亮堂的嫣紅與李沈露唇上的胭脂相互映襯,更顯得她膚白細膩、面色帶艷,乍看之下與國子監那個整日跟在薛晚晴身邊、不起眼的女學生判若兩人,仿佛含苞待放的白蓮徐徐綻放,露出了裏頭妖冶帶毒的內裏。

    面前的一排侍婢捧著十二只首飾盒,每一盒都是珠光寶氣精巧無比的樣式。李沈露從水紅的大袖中伸出一只白若霜雪的手來,細細撫過每一只盒子,終是挑了一支顏色鮮麗的金鑲貓眼點翠簪,斜斜插在發髻上。

    剛攏好鬢角,便見允王朱文煜端著寶貝蟋蟀盒子優哉遊哉進門。他伸手趕走侍女,便沒骨頭似的俯身靠在李沈露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頜命她轉過臉來,刻薄的嘴唇一勾,喚了聲“愛妃”,輕佻垂首去咬她的嘴唇。

    朱文煜性子貪玩暴戾,做事也不分輕重,捏得李沈露下頜生疼,她卻還要裝出最柔媚的笑來,輕輕別過頭道:“王爺一大早拋下妾身,去了何處?”

    沒親到芳澤,朱文煜略微不滿,但一回想李沈露嬌軟的滋味便消了怨氣,興致勃勃道:“薛世子給本王送了只大蛐蛐來,喚做‘將軍’。”說罷,他揭開蟋蟀盒子,寶貝似的遞到李沈露面前道,“你看!咬死了我豢養的好幾只蛐蛐兒呢,兇猛得很!”

    李沈露依舊笑得嬌媚,佯做驚呼,順勢誇了幾句,直哄得朱文煜飄飄然似做神仙。

    見朱文煜高興,李沈露溫順地將頭靠在他懷中,問道:“昨日聽王爺說,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昨天入宮時遇見太醫院院使,他親口所說父皇身體已被丹藥掏空,骨髓裏都浸著朱砂毒,怕是不能長久啦。”朱文煜說這話時輕描淡寫,不見得絲毫悲傷,沒心沒肺的笑著,“父皇這般作踐自己,倒是便宜了朱文禮。我這個太子皇弟,端著一副假清高的模樣,指不定登基後如何打壓本王呢。”

    李沈露心中飛速盤算,眼眸中閃過一絲暗色,拉住朱文煜的手試探道:“太子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又與王爺不親近,將來若真是他上位,王爺怕真討不到好處呢。何況,王爺才是父皇心中最疼愛的皇子,又年長於太子,要說立儲也該立王爺才對……”

    朱文煜的母親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故而他原本是皇上立儲的第一人選,誰知貴妃前幾年香消玉殞,朝中一派‘立嫡不立長’的呼聲,朱文煜敗下陣來本就心生不滿,現在李沈露這麼一說,更是激起了他心裏的怨憤……

    遂冷聲道:“若不是皇後是他的母親,算嫡出,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見目的達到,李沈露紅唇一勾,遊說道:“多少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手足兄弟……王爺想要自保,便須得先發制人。”

    “可老三已經是太子了,如何先發制人?”

    “皇上病重,太子和皇後又忙著攬權專政,王爺何不趁此機會時常入宮侍奉湯藥,做一回孝子呢?”

    見朱文煜一臉不解,李沈露又耐著性子解釋道:“遙想曹魏之時,一代梟雄曹孟德偏愛曹植,不喜曹丕,卻最終舍曹植而將王位傳給了曹丕……王爺可知為何?”

    朱文煜擰眉想了想,很快沒了耐性,一揮衣袖道:“本王懶得想,愛妃直說便是!”

    “有史曾言:曹孟德出兵,二子前來相送,其中曹植大展才華作詩一手,引得眾人拍手叫好,曹孟德卻不為所動;而曹丕呢,只是流著淚再三相送,令孟德感動不已,認為此子大有孝心,遂對他刮目相看。”

    李沈露來回撫著朱文煜的胸膛,嬌滴滴道,“父皇多疑,與孟德無異。如今他孤身躺在病榻上,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關懷和陪伴,可皇後和太子忙於政務,根本無暇顧及他老人家,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自己尚且在位,卻被自己的兒子和皇後架空皇權。父皇雖消極避世,嘴上不說,但心中未必沒有想法,若王爺趁此機會表一表孝心,父皇兩相比較,時局翻轉也未可知。”

    聞言,朱文煜狐疑道:“愛妃此計,當真可行?本王看父皇倒是挺偏愛縱容老三的,上次咱們在父皇面前揭露皇後幹政、讓女學生參加科舉那事……鬧得轟轟烈烈的,不也不了了之了?皇後依舊是皇後,老三依舊是太子,女學生的案子都沒有扳倒老三,沒理由侍奉幾天湯藥就成功了啊!”

    李沈露吊著眉梢道:“王爺以為,父皇放縱皇後是在寵愛她麼?不,是毀滅她。姜顏的敵人是薛家,她此番不顧一切參加科舉也是為了讓薛世子血債血償……”

    聞此,朱文煜立即滿身殺氣道:“這個姜顏要害薛睿?不如本王派幾個高手去將她暗殺了,這樣薛家就欠本王一個恩情,將來定會站在本王這邊!”

    “王爺莫急,姜顏現在可不能死。”

    “為何?”

    “等到姜顏科舉成功,在朝中激起腥風血雨,就是皇後太子深陷囹圄之時。畢竟姜顏可是由太子一手保薦的,她禍亂朝綱,太子也逃不了。”說到此,李沈露幽幽一笑,“姜顏若復仇成功,薛世子受難,王爺再趁此機會幫薛家一把,替平津侯保住香火,薛家定會對王爺感激涕零,從而言聽計從……這樣既將太子拉下馬又收攏了薛家,王爺也在父皇面前博取了好感,豈非一箭三雕?”

    朱文煜恍然,連心愛的蟋蟀盒子都扔到了一邊,陰鷙笑道:“愛妃果然妙計!倒比本王府上養的那群廢物好上太多!”說罷,他俯首狠狠咬上李沈露殷紅似血的唇瓣,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陰狠。

    應天府上空雲墨低垂,蕭瑟冷寂,似是風雪又來。

    十二月初十,苻離執意調了假期,親自護送姜顏回兗州。

    一行人依舊走水路北上,年關時分,諸多漂流在外的遊子歸鄉,客船中滿滿當當都是人,甚至船樓過道上都打了許多地鋪,連個落腳的都無。還好苻離提早做了準備,托人定好兩間船中的廂房。

    原本是要訂三間的,姜顏、苻離和姜知縣派來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間,但船樓只余兩間空房,還是比平日多花了兩倍的價錢才勉強留出來的。實在沒法子,苻離只好送姜顏回二樓客房,對她道:“你單獨一間,我與李管事一間。”

    姜顏看了看房中那張三尺來寬的小床,擔憂道:“床這麼窄,你們兩個大男人擠得下麼?”

    苻離將姜顏的包裹行禮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辦法。倒是你哈欠不斷,可是昨晚又挑燈夜讀了?”

    “沒有,就是想著今天啟程回家了,興奮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穩。”

    “你再休息會兒,一個時辰後我叫你起來用晚膳。”

    姜顏的確累了,便脫了鞋子,合衣躺在廂房的小床上,側身望著床前垂下的紗簾,又隔著紗簾打探苻離筆直端坐的身軀,忍不住問道:“苻離,鹿鳴宴之前,你是否去找馮祭酒和你爹了?”

    紗簾外,苻離的身體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們作甚。”

    姜顏猜到內情,垂下眼笑笑道:“沒什麼,我隨口一問。”

    過了一會兒,苻離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個恩情,婚約雖沒了,但恩情還在,我爹幫你是情理之中。”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

    姜顏沒有拆穿他,長長‘唔’了一聲,聲音帶著些許困倦的沙啞,問:“苻離,我執意參加科考是否會讓你覺得兩難?”

    簾外之人幾乎立刻反駁:“為何這麼想?”

    過了許久,姜顏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沒一搭傳來,“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從未顧及過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總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盡胡思亂想。”

    “……”

    又過了許久,姜顏模模糊糊地說:“我不想連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暫時分開,疏遠些罷。”

    “姜顏!”一提到要分開,苻離隱隱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開紗簾道,“你再……”

    繼而一怔,姜顏竟是歪在小床上睡著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剛才那番話是真心還是囈語。

    苻離憋著一股火發不出,想要搖醒姜顏問一問她方才那話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頓了頓,終是不忍,改為輕手輕腳地給她蓋好被褥。

    半個時辰後,睡醒的姜顏在被窩中抻了個懶腰,剛睜開眼,就見一臉寒意的苻離俯身親下來,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一咬,末了還要擡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漬,冷冷道:“什麼疏遠分開,想都別想?”

    姜顏顯然已經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間說了什麼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時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後,她頂著松散淩亂的發髻起身,將被褥一股腦蓋在苻離頭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離的身體隆起一團,只是陰惻惻的嗤笑。

    約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裏姜顏反倒越發精神,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也未曾睡著。加之客船微晃,搖得人頭暈,她索性借著油燈的微光披衣下床,打開窗戶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對著回廊外的雕欄,船上燈籠微黃,光芒如金粉般灑落,照亮了抱著佩刀倚坐在雕欄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顏定睛一看,才發覺那是苻離。

    這麼晚了,江風又十分淒寒,他不回房睡覺,坐在回廊欄桿上作甚?

    苻離似是靠著紅漆柱子睡著了,聽到開窗的動靜,他才警覺睜眼,銳利如刀的目光在見到姜顏面容的瞬間柔和下來。此時,微黃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將他輪廓日益分明的臉頰映成一明一暗的兩邊,既柔和又清冷,說不出的動人。

    他將長腿從雕欄上放下,拿著佩刀站直身子,問道:“暈船了?包裹裏有藥丸,難受便含上兩顆。”

    他竟是還記得自己暈船的毛病……

    心裏一暖,姜顏搖了搖頭,問:“你不習慣和別人同睡麼?”

    想來也是,苻離這樣出身的人,高傲貴氣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又怎會和另一個男子擠在三尺寬的小床上睡覺?

    想到此,姜顏覺得倒是自己思慮不周了,下意識脫口而出道:“睡外面會風寒,要不……你進來這房間睡罷?”

    苻離直直地望向她。

    姜顏幹咳一聲,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樣要和我擠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願意?”

    “也好。”苻離不假思索,單手撐著窗沿一躍,輕輕松松地從回廊翻入姜顏的房中。

    姜顏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笑著打趣道:“君子不做逾墻之事。”

    苻離裝作沒聽見,迅速將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幾上,隨即解下披風、脫下外袍擱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顏僅存的一點睡意都被笑飛了,她向前拉住苻離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離輕松回攥住姜顏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將她整個人拉在自己懷中禁錮住,低聲道:“你睡床,我睡……”

    一個“你”字還未說出口,就見姜顏緩緩地瞇起了眼睛,苻離很識時務地止住了話題,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道:“上來。”

    姜顏沒動,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錦衣衛一年有余,長本事啦!跟那群糙漢混了這麼久,竟也學了一身痞氣。”

    “我並未說什麼不雅之詞。”苻離抵死不承認,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姜顏,低沈的嗓音帶著些許愉悅,“還是,你希望我說什麼?”

    姜顏乜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茬,自顧自越過他在床榻裏側躺下,蓋住被褥,留了一半給苻離,低聲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亂來。”

    床榻太小,姜顏努力側著身子,想留出些許位置給苻離,可擠出來的位置依舊不夠苻離躺下,只好作罷。苻離靜靜地看著她折騰,看夠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邊陪你,不上來,你睡便是。”

    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聽他這麼說,姜顏便也不客氣了,大大方方占據了整張床,舒服地喟嘆一聲,閉上眼片刻,復又睜開,正對上苻離深沈的視線。

    心神一動。

    想了想,姜顏又爬起來在床尾處尋了一張毛毯,丟給苻離道:“蓋著,別凍著了。”說完,復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閉上了眼。

    興許是有苻離在旁邊,船只的搖晃也不那麼令人厭煩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聽見苻離低聲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能與我分開,知道麼?”

    姜顏正遊走於夢境間,下意識睜眼道:“……什麼分開?”

    “沒什麼。”床邊人的語氣柔緩了些,低沈道,“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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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回到寧陽縣, 自然又是一番爭辯駁論。

    姜知縣和知縣夫人一向支持姜顏的喜好和決定, 但對於來年三月的會試,夫妻倆卻不似平常那般笑著鼓勵她,廳中也少了幾分歡快,連曹嬸進屋泡茶都屏氣斂聲的, 不敢稍稍邁大步子。

    “直到報喜的文書送到寧陽縣衙,我和你娘才知曉你竟是參加了鄉試。”姜知縣若有所思地端著茶盞,用蓋子輕輕撥弄著茶末, 沈思道, “阮家玉娘子的事,我們也略有耳聞, 也知你心中痛楚, 卻萬萬不曾想到你會為了給她而鋌而走險, 決意踏入仕途……”

    “阿爹,我原寫了家書的,興許是路途遙遠在路上遺失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不可能瞞著您。”姜顏望著對面坐著的爹娘,低聲道,“您們是沒有見到阿玉現在的樣子,瘦得連我都快認不出她來了。她出事前兩日還說, 待她學成歸來,會回兗州為阮伯父排憂解難,會嫁入謝家與我同城為伴……可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被奸人迫害, 以致墜樓重傷,她失去了她的未來、她的夫君、她的誌向,終日昏迷在榻只能靠著湯藥維持性命,就像是……就像是那時我們一同去送過殯的程家姑娘。”

    說到此,姜顏的眼睛有了些許濕意,艱澀道:“阮伯父瞻前顧後,選擇了忍氣吞聲,他說此事與我無關,不該由我強出頭。可是阿爹,我若選擇沈默,又與幫兇何異?無端的緘默只會只會滋生邪氣、侵蝕國本,這些道理不正是阿爹您教會我的麼?”

    她字字珠璣,姜夫人只輕輕喟嘆一聲,道:“我兒,你爹並非在阻攔你,而是怕姜家勢單力薄護不住你。”

    “不錯。”姜知縣頷首,“阿顏,一旦你入了朝堂,你的事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你要做古往今來第一人,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行差踏錯則滿盤皆輸。為父希望你做任何決策之前都能考慮好一切後果,推演出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謹慎又謹慎,切勿冒險激進,只有你有了萬全之策,為父才能放心讓你前行。”

    “阿爹……”

    “莫要多說,這五日你哪裏也不能去。”姜知縣擡手示意道,“在你房中的書案上有我留下的七個錦囊,每個錦囊中都是我所能預測到的波折坎坷,你若能於五日之內逐個擊破,解出應對之策,我便由著你闖蕩。”

    別說是七個錦囊,便是七十個姜顏也得解。

    姜顏不假思索:“好,一言為定。”

    說罷,她急切起身,匆匆朝廂房奔去。剛誇出門,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快步走到爹娘面前,張開雙臂摟住他們的肩道,“多謝阿爹阿娘!”

    回到屋內,案幾上果然擺著一排繡著各色花鳥圖案的松青色小布袋,姜顏坐在書案邊,伸手拆開第一個錦囊,得到一張兩尺寬的紙箋,上書兩行蠅頭小楷:【汝入翰林院為刀筆吏,無實權,朝中何人能拉攏動用?若敗,如何自保?】

    又拆一個錦囊,上書:【敵方反咬,禦前進獻讒言,朝堂之上彈劾汝為‘女禍’,殃及太子及至親,又該如何置之?】

    第三張:【鴻鵠盤旋天際,森森然良木多矣,如何擇賢主從之,又能避結黨營私之嫌?】

    光是拆了三個錦囊,姜顏便感到後背一陣涼意。

    宦海沈浮,這是一個她所從未觸及過的復雜世界。姜顏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將所有錦囊拆畢,繼而拿起一張自認為最簡單的開始思索對策。

    五日的時光不過眨眼一瞬,姜顏足不出戶,除了讓曹嬸送些吃食進門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見,連姜知縣也不知她在裏頭的狀況如何。

    到了第五日清晨還不見屋內動靜,姜夫人有些著急了,在廳中坐立不安,時不時朝門外張望,憂心道:“這些時日不見,也不知阿顏境況如何。夫君出的那些題,可否太過刁難?”

    姜知縣單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捧著書卷品讀,搖首笑道:“並非刁難,而是在幫她。”

    “夫君何意?”

    “我所羅列的每一條,十有**都是她今後可能遇到的難題,若阿顏能解出,我自然放心。若解不出,我也會為她提點釋疑,娘子只需安心靜候便可。”

    聞言,姜夫人便坐回椅子上擺弄綢扇的面料。片刻,她終是不放心,斟酌道:“我見時辰也差不多了,阿顏還未出來,想必是倔勁兒又犯了,還是去瞧瞧她罷。”

    姜知縣寵妻如命,自然不敢拂了妻子的意,便放下書卷道:“好罷,我陪娘子一同前去。”

    夫妻二人並肩穿過中庭,來到後院,在姜顏的廂房前站定。曹嬸正盛了粥水面食等早膳送來,見到家主和主母,便略一屈膝,壓低聲音道:“這幾日都沒怎麼進食,整天咬著筆桿,臉都尖了一圈兒。”

    聞言,姜夫人更是擔心,忙伸手推開了房門。見到屋內情形,姜夫人和知縣俱是一怔。

    冬日的陽光輕柔地從窗邊投入,屋內的案幾上、桌椅上、地上全都鋪滿了墨香彌漫的紙張,而他們的女兒披頭散發趴在案幾上,五指墨漬烏黑,雙眉緊蹙,眼瞼下一圈淡青,臉壓在浸了墨的羊毫筆上,鼻尖到臉頰處印著長長一條墨痕,花貓似的睡得正酣。

    微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折射出金絲般的光芒,耀眼而恬靜。姜知縣進門,彎腰拾起自己腳下的一張宣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破解之計百余字,字字鏗鏘,龍飛鳳舞,好像下一刻便會掙脫紙張飛入雲霄……

    姜知縣匆匆掃過,由淺淺低笑轉為開懷大笑,眉目舒展,灑脫如朗風霽月。

    姜顏被他鬧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起身,見到是自家爹娘,便又軟軟地趴會案幾上,含糊不清道:“阿爹,我可算是寫完啦……您先看著,莫管好壞,讓我睡會兒再說。”

    姜知縣想要向前去擁抱自家女兒,可擡起布靴才想起滿地答卷並無落腳之地,遂收回腳,明朗笑道:“阿顏,起來梳洗用膳,吃完再睡。等你睡醒就來找阿爹,阿爹給你列個朝中官員名錄,為你引薦幾人。”

    微風入窗,扇動紙頁嘩嘩,原以為姜顏會歡天喜地一蹦而起,誰知她只是掀起沈沈的眼皮看了爹娘一眼,復又閉上,模糊哼道:“現在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比安安穩穩睡一覺更重要的啦……”

    說罷,閉眼睡去。

    三月會試,姜顏一月底便回了應天府。

    苻離給她租賃的小院已經修葺整理完善,一應家具皆已備齊,還為她請了一個漿洗做飯的婦人,姜顏便從國子監空蕩蕩的女舍中搬出,在新院落中安心準備一個月後的會試。

    期間還收到了陸老遠從臨洮府寄來的信箋,信中陸老似乎頗為不悅,語氣嚴肅地質問她為何不明哲保身、非要學她爹那豎子參加什麼科舉……

    姜顏知道自家外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提筆一一作了回答,附言殿試過後,定去臨洮謁見他老人家。

    寫畢,她換了身方便的衣物出門,將信送去驛站。

    歸來時路過茶舍,姜顏興致一來,便點了一壺新茶,去臨窗的雅間小坐了片刻。姜顏手捧香茗倚在窗邊,望著樓下行人往來,忍不住又想到了去年十一月,苻離用嚴家妹妹說媒一事激自己來此的情形,不由嘴角微揚,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自從搬出國子監住在苻離對街,每日清晨聽見對方策馬從門前奔過,夜讀時又聽見疲乏的馬蹄噠噠歸來,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偶爾夜色美好之時,姜顏從書房中搭著呵欠出來,擡頭會看見月光如洗的墻頭盤腿坐著一人。那身姿挺拔之人懷抱繡春刀,身形鍍著銀邊,於夜色中朝她揚揚下巴,笑得很是清高自傲。

    又偶爾,清晨起來,窗邊會放著一枝水珠未幹的綠萼寒梅……

    回憶繾綣綿長,姜顏正入神,忽聽見隔壁的廂房來客,男子的喧鬧聲不絕於耳,截斷了她微甜的思緒。

    難得的清凈被打破,姜顏也無心品茶,遂皺眉放下茶盞起身,準備結賬回小宅中溫習功課。

    誰知才走了兩步,卻隱約聽到隔壁有人提到阮玉的名字,姜顏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隔壁有人嬉笑問道:“……是真的麼謝二公子?你真與阮三姑娘解除婚約了?”

    謝二公子?姜顏心中暗自冷笑,心想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門散心,卻要碰上謝進那不仁不義的懦夫!

    正想著,又一人道:“可不是麼!出了那樣的事,誰還敢娶她啊……更何況這阮三娘子半死不活的,至今未曾蘇醒,能不能活都是個問題!”

    “就是就是!”先前那人接過話茬,“我們謝二公子一表人才,若真娶個活死人進門,那與鰥夫也沒什麼不同了!”

    謝進的聲音嗡嗡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其余兩人便起哄調笑道:“不是吧謝公子,你認真的?我可是聽說,阮家娘子是跟著薛……那人出門才出事的,墜樓之前誰知道發生了什麼!說不定啊,她是被……”

    隔壁雅間的男子滿嘴汙言穢語正說得起勁,忽見大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涼風入堂,一襲青衫的精致少年踏門而入,冷著一張臉快步走到到三個驚楞住的錦衣公子面前。待她在面前站定,三人才認出她並非什麼少年,而是國子監中毀譽參半的第一女舉人——姜顏。

    錦衣公子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詢問姜顏的來意,卻見她順手抄起案幾上的茶壺,摸了摸熱度,兜頭蓋臉朝三人潑去!

    所幸茶水放涼了一會兒,是溫熱的,並不燙人,三人只是受了驚,大叫一聲站起身來。其中一名高壯的公子最是狼狽,抹下一臉的茶葉渣怒道:“姜顏,你發什麼瘋!”

    眼看著他要撲上去,謝進顧不得整理儀容,忙抱住那高壯公子怒不可遏的身軀,低聲安撫道:“王兄!稍安勿躁!”

    自始至終,謝進的眼睛不敢看姜顏,白皙秀氣的臉頰上水漬滑下,分不清是茶水還是冷汗。

    “稍什麼安勿什麼躁!”姓王的指著姜顏高聲道,“本公子今天就要教訓教訓她!”

    茶奴聞聲上來,見屋內一片狼藉,一名青衣少年與三位滿身茶水的公子對峙,不由急出滿頭大汗,賠笑道:“各位官人息怒,息怒!”

    “茶奴,來一壺傷好的碧螺春送給這三位公子。”混亂間,姜顏卓然而立,眉眼中映著春寒料峭,冷冷笑道,“讓茶水照照三位的臉,什麼貨色也敢在此非議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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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姜姑娘, 請留步!”

    剛結賬出門, 姜顏便聽見身後傳來略微匆忙的腳步聲,回首一看,卻是謝進跟了下來。

    單論長相,謝進的確算得上是斯文俊秀, 又喜穿淺衣,時刻整潔幹凈,從沒有哪個時候像這般滿身茶漬, 狼狽不堪。

    原以為他謙遜有禮, 是個值得阿玉托付終身的人,誰知這段感情終究是水月鏡花,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姜顏轉過身來, 背映著門外淺淡的一尺春光, 語氣不善道:“謝二公子還有何話要說?姜顏洗耳恭聽。”

    此時已臨近飯點,茶舍中的客人並不多,櫃臺後只有掌櫃的在撥弄算盤,蹲在一旁搖扇煮茶的茶奴時不時擡眼張望,似是對姜顏和謝進的關系十分好奇。

    謝進張了張嘴,唇上的一點小痣若隱若現,許久才歉意道:“方才, 在下的友人胡言亂語冒犯了阮家三娘子,實在是抱歉。他飲了酒,說話並未深思熟慮,在下已經訓斥過他, 以後絕不再犯,在下代為賠罪,還請姜姑娘莫要生氣。”

    說罷,他攏袖作揖,一躬到底。

    他應是極少這般低聲下氣的罷,看得出動作有些生疏。姜顏靜靜地望著他,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傷害過後再來道歉,又有何意義?

    “我生氣什麼?我該謝你才對。”姜顏神情未變,淡然道,“謝謝你放過阿玉。”

    謝進的雙肩驀地一僵,再擡起頭來時,他眼中暈出些許真假難辨的濕紅。他咽了咽嗓子,半晌才艱澀道:“不管姑娘是否相信,謝某從未想過要與她退親,走到今天這地步,實屬無奈……”

    “你知道麼謝二公子,很多人不明白,為何我可以為了阿玉做到如此。因為他們不懂,我永遠記得每當我遭受惡言中傷,這個平日連說話都會臉紅的女子會挺身而出替我辯駁;也記得兗州至應天府的每一次路途遙遠,都有她悉心相伴;更記得我囊中羞澀之時,她悄悄藏在我包裹裏的銅錢和碎銀……”

    說到此,姜顏笑了笑。那時阮玉怕姜顏發現後會拒絕好意,故而每隔數日或半月就往她包裹裏塞幾個銅板或一顆碎銀,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姜顏從她第一日這般做時就發現了,只是未曾拆破,且將阮玉偷偷塞進去的銅錢碎銀全一點一點存了起來,打算將來她大婚時買把新琵琶送給她。

    同窗兩年,罐中的銅錢和碎銀加起來已有四兩二錢,不多,卻貯藏著姜顏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真情。

    姜顏道,“人生最難的,便是取舍,有時放棄只需要一個理由,而堅守則需更多的勇氣。不管怎樣,阿玉曾那般心悅於你,你卻輕易忘了恩情而放棄了她,你該為之道歉的並非是我。”

    不再看謝進是何神情,姜顏轉身出了茶舍,走入階前投射的一縷料峭春光之中。

    二月初七,離入貢院趕考只有一日。

    因是趕考時節,應天府中人潮湧動,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摩肩接踵的熱鬧,街上隨處可見從各地匯聚皇都的讀書人背著書簍和行囊來來往往,有問路的,有尋找落腳之處的,道旁更是多了許多臨時的書鋪,販賣抄錄的歷年科舉試題及批註,引得書生們競相翻閱購買,時常要巡城官吏疏散才不至於過分擁堵。更有甚者,連賭坊中都有人悄悄為各大才子坐莊押註……

    若說最火,還是各大酒樓裏推出的狀元菜式,讀書人多半是要來嘗嘗鮮討個吉利的。姜顏本對這些風俗並無太大興趣,誰知苻離卻是極為上心,早早地就在上膳齋定了一桌狀元膳,特地抽出半日時間陪她來吃飯討彩頭。

    到了上膳齋,姜顏險些被來來往往的食客給擠成紙片兒,好在混亂中苻離及時攥住了她的腕子,道了聲“跟緊”,便硬生生用身體擠出一條道來,拉著她上了二樓雅間。

    雅間倒是清凈許多,小二也很快上了菜式,姜顏定睛一看,頓覺哭笑不得。原來所謂的‘狀元膳’也不過是:‘金榜題名’豬蹄、‘金玉滿堂’金錢蛋、‘鯉躍龍門’糖醋魚、‘春闈高中’滿堂春、‘喜鵲連連’燉乳鴿、‘步步高升’炒春筍,外加一壇上等佳釀‘狀元紅’,可謂是十分應景了。

    姜顏望著著一桌子喜慶的菜式,不知從何下手,湊過身對苻離道:“我原以為你是不信這些的。”

    苻離取了筷子給她夾菜,每樣一小夾,道:“偶爾一信,也未嘗不可。”

    姜顏望著堆成小山的瓷碗,‘唉’了一聲,眼中卻帶著笑意道:“我吃不了這麼多!”

    苻離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必須吃,討個彩頭。”

    應天府的規矩還真是多,一個會試都能玩出這麼多花樣!腹誹歸腹誹,姜顏心中仍是歡喜非常,只好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又聽苻離問:“春日天氣反復無常,薄厚衣裳都要備些,明日我送你入貢院。”

    “早備好了,你且放心。”姜顏伸手去拿狀元紅的酒壇,卻被苻離輕輕按住手,告誡道,“一杯即可。明日會試,不可貪杯。”

    姜顏悄悄伸出兩根指頭,笑道:“好事成雙,兩杯?”

    想了想,苻離松開壓著酒壇的手,勉強道:“不可再多。”

    “是是是。”姜顏自顧自斟了一杯酒,又給苻離的杯中滿上,嘀咕道,“別人都是妻管嚴,為何我就是……”

    意識到什麼,她眼睛一轉,忙咬住嘴唇將後三個字吞入腹中。

    苻離心領神會,側首問她:“你是什麼?夫管嚴?”

    被猜中心事,姜顏乜著眼道:“數日不見,小苻大人嘴上功夫見長啊。”

    聞言,苻離愉悅地笑了聲,舉杯與她一碰,耳尖泛紅低聲道:“為夫……咳,祝娘子高升!”

    這都是在哪裏學的?怎的比自己還不要臉了?

    姜顏郁卒,與苻離碰了杯,各自仰首飲盡。酒水微微甘甜,齒頰留香,姜顏飲得太急,嘴邊一縷酒水劃過下巴,剛要擡袖擦,卻見身側的苻離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抹去了她嘴邊的濕意,指尖意猶未盡地停留在她嘴角,似是認真道:“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兩人已有許久不曾這般親近,姜顏先是一楞,而後笑了,軟聲道:“小苻大人,你將來的娘子並非心境堅定之人,你若再打趣她一句,明日考場之上,她腦中筆下就該全是你了。”

    這句話顯然取悅了苻離,安撫了他略微湧動的情緒。他復又坐直身子,倒了一杯酒冷哼道:“暫且放過你。”說罷,擡首一飲而盡。

    不知是今天這頓‘狀元膳’吃得太雜了還是歸去途中受了寒的緣故,入夜後姜顏便覺得腹中不適,折騰到半夜才睡著,第二日趕往貢院時自然精神略微不濟。

    這一點的不適並未瞞過苻離的眼睛,禮部門外,苻離擔憂道:“你怎麼了?”

    姜顏恍然回神,一襲淺青色的儒衫隨風撩動,搖首笑道:“昨夜未曾睡好,入貢院後休息一晚便會好,不礙事。”

    雖說今日只是提前入場,考試得明日才進行,但苻離依舊不放心,說了聲“你在此等我兩刻鐘”,便匆匆轉身出了宮門。

    兩刻鐘後,苻離一身錦衣衛官袍大步跑來,將一罐尚且溫熱的參雞湯遞到她手裏,道:“參片提神,雞湯補身,你喝了它。”

    雞湯不知道是在哪裏取的,被他護在懷裏一路奔來,竟未灑分毫。明明是倒春寒的時節,他的官帽下和鼻尖處卻滲著細小的汗珠,胸膛起伏,氣息不穩道:“要入場了,快。”

    其實並不需要這碗雞湯,姜顏已是渾身暖意,但見著苻離一向淡漠的眼中流露出關切,她終是不忍拂了好意,端起湯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輕輕打了個嗝道:“飽了。”

    小湯罐中還剩著些許雞肉和參片,苻離便也不再強求,只將她拉到禮部墻外無人的拐角處,伸手撫了撫她的下頜,低聲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姜顏從他手中接過衣物包裹和吃食筆墨,帶著笑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苻離,道:“那,我進去了。”

    “嗯。”苻離頷首,凝望她,“去罷。”

    陰涼的風一陣接著一陣,姜顏朝禮部走了幾步,回首一看,苻離仍在墻角處挺立目送。忽的,姜顏折回,一路小跑至苻離面前,踮起腳尖猝不及防地貼上他的唇。

    輕輕一吻,又迅速撤離,她輕笑一聲往禮部大門快步行去,只留下苻離怔怔站在余地,擡起指腹壓在唇上,品味著那個輕柔如花的吻。

    這次,姜顏的小房間並未單獨隔離,而是與諸多男子並列一起,在房舍最東邊的末尾間。房舍雖然隔開,但墻壁的隔音並不好,姜顏甚至能聽到隔壁房間細微的咳嗽聲……

    核對了號牌,姜顏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休憩,不知為何,一個時辰後她腹中一陣翻江倒海,頭暈目眩起來。

    她只當是自己昨夜沒睡好,打算閉目養神一陣,誰知閉上眼後癥狀非但沒減輕,反而愈發嚴重,睜眼閉眼都是天旋地轉,仿佛陀螺似的眩暈,飄飄然沒有一絲力度。

    腹中難受,或許是雞湯喝膩了,又因天氣驟冷受了寒,故而數癥齊發,來勢洶洶。

    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姜顏掙紮著起來,頭昏腦漲地去摸包袱裏備著的藥瓶,可小藥箱中有退燒丸、跌打損傷膏、風寒藥、解暑丸,唯獨不曾有治頭暈嘔吐的。

    姜顏胡亂拿了顆風寒藥丸服下,剛咽下喉,便哇的一聲連同雞湯全嘔在了木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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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貢院管理森嚴, 姜顏入院時有專門從宮裏調來的掌事嬤嬤搜身,連貼身裏衣都要解下來一寸一寸查看是否藏私……此番生病著實在意料之外, 在會試途中上報考官請求就醫, 多半會在名冊上記上一筆, 若病情嚴重,更會取消此次應試資格。

    都走到這一步了,姜顏沒法再等三年,遂咬牙硬挺。所幸吐完之後, 腹中翻湧平息了不少,只是腦袋還暈得慌。她用清水漱了口, 又將冷水拍在臉頰上, 待身體恢復了些許力氣, 便將另一塊隔板拆下來拼成床, 以包裹為枕, 裹著薄被蜷縮在方寸之地的硬板上睡去。

    第二日乃是第一場考試,考得本是姜顏最拿手的四書五經及韻詩,但因其身子不適, 寫到一半時看字跡都有了重影, 思緒也不似平常靈活, 寫寫停停到了夜色降臨, 大部分考生皆已交卷,而姜顏還有韻詩未作,冷汗浸透了內衫。

    巡考官約莫也看到了她蒼白的唇色和腦門的冷汗,並未催促什麼, 只是命人在她書臺上放了一支蠟燭。這是最後的時限,若蠟燭燃盡還未做完,則考官會強行命其交卷。

    一更天,燭臺泣淚,森涼的夜色中,最後一豆燭光在料峭的春風中湮滅。姜顏落下最後一筆,交了卷,撐著昏昏沈沈的腦袋久久未曾回神。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第一場定是考砸了。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巡考人來來往往,缺了口的明月掛在梢頭,在貢院中投下斑駁如霜的月影。姜顏撐著額角,下唇咬出深深的齒痕,下頜微微抖動,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久久坐立,幾番深呼吸才勉強平靜下來,摒除雜念,逼迫自己將全部精力投入接下來的兩場考試中。

    這就是一場博弈,若三局兩勝,興許她還有一線機會。

    好在每場考試之間會間隔兩日休息,考生雖不能離開貢院,但有相對自由的活動時辰。姜顏盡快申請就醫,當天下午,一名背著藥箱的老太醫便在監察禦史和巡考官的陪同下來到貢院內。巡考官宣讀規定,命其雙方不得有任何多余的手勢、眼神交流。

    “癥狀何時所起?”老太醫把了脈,捏著胡須問道,“近兩日吃了些什麼?”

    姜顏思索片刻,一一據實所答。

    太醫觀其面色,輕輕‘咦’了一聲,又問:“近來是否疲於苦讀,早起晚睡?”

    姜顏回想這倆月為了備考挑燈夜讀,的確未曾妥善休息,遂點點頭。

    “勞累過度,夜間風寒入體,又因吃食雜亂而引起眩暈,一般數日便可痊愈,不礙事。”老太醫盡職盡責,雖對方脈象一把便知是女子,卻並未多言,只嘆道,“切勿擔憂,煎一服藥就好,註意休息保暖。”

    太醫所言非虛,姜顏服了藥,睡一夜醒來後便神清氣爽,接下來兩場考試皆頗為順利。只是第一場失利,前程渺茫,造化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二月十五,會試完畢。

    二月十六清晨,貢院大門敞開,路障清除,數百名新舊應試舉人陸陸續續離開禮部考場。

    陰涼幾天,今日下起了蒙蒙春雨,許多考生不曾帶傘,皆擠在禮部大門階下避雨,或是舉著袖子狼狽奔走。姜顏背著沈甸甸的包裹出來,擠開人群一看,便見禮部門前不遠處站著一人。

    錦衣衛官袍,頭戴黑色大帽,眸子隱藏在帽檐的陰影中,隔著淅淅瀝瀝的煙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姜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苻離。

    他撐著一柄暗黃的油紙傘,不曾佩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穩穩地落在禮部門口,在來往避雨的考生中搜尋著什麼。忽的,他的視線與姜顏的相接,眸子一亮,舉著紙傘朝她大步走來。

    那一瞬,姜顏眼中的煙雨散盡,心中的忐忑和擔憂瞬間消散,是非成敗皆拋之腦後,滿眼滿心都是苻離劈開風雨穩步迎來的樣子。

    數百名考生,只有她是有人等候,有人迎接。

    剛邁下臺階,一柄寬闊的紙傘便擋在了她的頭上。宮裏規矩森嚴,苻離沒有過多親昵之舉,只順手接過她肩上沈甸甸的包袱,低聲道:“走。”

    “咦?怎麼有錦衣衛?”

    “應該是這位小舉人的兄長親朋之類罷……”

    “真好,我也想有個在宮裏當差的親朋呢!”

    身後傳來一陣善意的議論,姜顏嘴角輕揚,隨同苻離朝宮門行去,聽著雨水打在傘檐上的聲音,問道:“你這月的假期用完了罷?我以為你不會來接了呢。”

    “剛當完值,順路來接你。”雨絲斜飛,苻離面色不動,微微將傘朝姜顏身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頭浸潤在雨水中,沒多久便洇出一片暗色。

    姜顏伸手將傘往他那邊推了推,“既是要來接我,為何不多帶一把傘?”

    兩人肩並著肩,親密無間且又合情合理。衣料摩挲間,苻離又將傘傾過去,別有深意道:“一把就夠了。”

    姜顏心知肚明,已然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輕笑一聲。

    朱墻黛瓦,視線所及皆是煙雨如霧,傘檐的水珠墜落,與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苻離目不斜視,隨意問道:“先去吃飯,還是先送你回房歇息?”

    “歇息罷。”姜顏剛病愈,又經歷了整整八日的會試折磨,身心俱疲。

    苻離頷首,並未多問,只道:“也好,我已定了上膳齋的席位。待放榜之時,你中了會元,我再為你好好慶祝一番。”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似篤定姜顏會高中魁首一般,可聽到姜顏耳中,卻只余無限苦澀。

    她不知該怎麼向他開口,這一次莫說是前三,能不能上榜都成了懸念……

    她難得沈默,眼中也沒了笑意,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苻離略微擔憂,問道:“身體不適?”

    宮墻上,一群淋濕了鳥雀姜顏哆嗦著擠在一起,成了一排顫動的黑點兒。姜顏回身,搖了搖頭笑道:“沒事,我很好。”頓了頓,她輕聲道,“上膳齋的席位撤了罷。”、

    見苻離疑惑,她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麼話脫口而出,然而最終也只是輕嘆一聲道:“放榜後兩日便是殿試,我想安心備考,待我一舉高中、打馬遊街,你再陪我喝酒。”

    說這話時,她依舊是笑著的,只是眼睛裏映著江南的煙雨,蘊著一股說不出的悵惘,沒由來令苻離憂心。

    “姜顏。”苻離停了腳步,問道,“你真沒事罷?”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姜顏側過頭,笑著說。

    等待放榜的那十余日,姜顏反倒輕松了不少,該吃吃,該玩玩,全然不似別的考生日夜苦讀、翹首以待。

    放榜前一日,姜顏去了尚書府。

    去年年底時聽趙嬤嬤說,阮玉的手指時常會細微抖動一番,原以為很快就會蘇醒,可從冬雪消融到桃枝初綻,她也依舊不曾醒來,原本濃密幽黑的頭發也幹枯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迅速消瘦,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身上雖然看不到,約莫也是沒幾兩肉了。

    “我還是喜歡以前你豐腴的樣子。”姜顏給阮玉擦拭手指。擦著擦著,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的笑意也悄然淡去。

    半晌,她有些無助地望著阮玉,忽然說了聲‘抱歉’,道:“阿玉,若是我會試落榜了,你會不會嘲笑我?”

    阮玉自然無法回應她,只是眼皮下的眼珠轉了轉,待定睛來看時又好似沒有,屋內靜得像一座墳塚。

    不稍片刻,趙嬤嬤沏了熱茶過來,遞給姜顏道:“您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見我家姑娘,實在是有心了。”

    姜顏搖了搖頭:“嬤嬤,我能做的實在有限,杯水車薪而已。”

    趙嬤嬤朝著姜顏深深福了一福,眼眶微紅,誠懇道:“姑娘能交到您這樣的朋友,已是三生萬幸,您時常惦記我家姑娘便可,每月還送那麼多滋補的藥材過來,我們實在受之有愧啊!老爺並不曾苛待姑娘,藥膳都是用得頂好的,那些買藥的銀兩還是您自個兒留著用罷!”

    姜顏一怔,不解道:“什麼藥材?”

    見姜顏一臉茫然,趙嬤嬤也怔住了,急切道:“就是每月初一掛在尚書府門外的,油紙包裹著的,好像是些專治昏迷的偏方……難道不是您嗎?”

    姜顏搖了搖頭。她只送過兩次人參紅棗之類,且都是親自交給趙嬤嬤的,並未送過什麼偏方……

    莫非,是苻離?

    待到夜裏苻離歸來,姜顏便候在街對面,閑聊時順口問了他此事。誰知苻離也是搖頭,道:“不是我。”

    “奇怪了。”姜顏越發不解,心想:又或許是鄔眠雪和魏驚鴻?

    總歸是為了阿玉好,姜顏遂暫且擱下此事,不再多想。

    第二日,杏榜發放,應天府一派人潮湧動。許多人已經提前托關系打聽名錄了,而姜顏卻是淡然坐於院中秋千上,任憑桃花灑落滿身,連門都沒有出。

    她不知自己該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

    苻離本也不打算去看放榜,畢竟於他看來,姜顏不是第一便是第二,板上釘釘之事,看與不看結果都是如此。不過今日公務略少,交接完畢路過宮門外的城墻,正巧遇見禮部的人捧著杏榜前去張貼。

    走了幾步,他腳步一頓,想了想終是折了回去,仗著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順利擠進圍觀放榜的人群前排。

    很快,禮部人員已將杏榜張貼,苻離仰首,視線直奔榜單第一,意料之外的,榜首並非姜顏。

    不是會元,第二第三也不錯。

    如此想著,他眉頭微皺,又往下巡視,誰知越看就臉色越冷。他似是不可置信,朝前一步,又將前排十人的名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依舊沒有姜顏。

    腦中突然想起考完那日姜顏的疲態和欲言又止,苻離心中一緊,一目十行地朝後望去。

    二十名內,沒有姜顏。

    三十名內,還是沒有姜顏……

    為何……會是這樣?

    而長安街外的小院裏,姜顏漫不經心地蕩著秋千,直到大門被人砰地一聲推開,春風卷著落花吹入院中,如粉蝶亂舞。

    苻離一身官袍來不及換去,氣息不穩地站在門口,胸膛急促起伏,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姜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派波濤洶湧。

    姜顏倒是比他要平靜,足尖點地,停住了悠悠晃蕩的秋千。

    她知道苻離在震驚什麼,也知道他要問些什麼,只微微側了側腦袋,輕輕笑問道:“我……落榜了嗎?”

    她如此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將全部憂傷藏起,苻離只覺得心中痛意綿密,恨不得馬上奔過去緊緊地擁住她。

    事實上,他也是這般做了。

    風卷殘花,天高雲淡,苻離急促的步伐帶起一地落花,緊緊地將姜顏的身軀擁入懷中。暗色的披風揚起又落下,他情緒翻湧,半晌才艱難啞聲道:“五十七名。”

    秋千繩打了結,姜顏卻顧不上它,怔楞了許久許久,她緋色的唇半張著,長長松了一口氣笑道:“五十七啊?也不錯,幸好沒落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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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到底發生了何事?”苻離松開手, 望著姜顏道,“這不該是你的真實水平。”

    金色的蜂蝶在枝頭喧鬧, 姜顏卻只是笑著搖搖頭, 雲淡風輕道:“只要能進殿試, 會試第一還是五十七,又有何區別?”

    直覺此事必有隱情,苻離擔心她在考場的那數日出了什麼意外,沈吟片刻, 問道:“可否是有人故意為難你?”見姜顏不語,苻離目光一冷, 果決轉身道, “我去翰林院核查試卷。”

    “哎, 苻離!”姜顏迅速拉住他的手腕, 低聲阻止道, “試卷沒問題,是我的問題。”

    苻離身形一頓,緩緩轉回身子。

    “考四書五經時, 我恰巧生病了, 故而第一場失利。”知道苻離是在擔心自己, 姜顏只能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些, 伸手將他的身子扳過來面對自己,隨即輕輕靠在他懷中,聽著他沈穩有力的心跳,安慰道, “好在虛驚一場,我依舊是榜上的貢士。”

    明明考場失利的是她,卻還要反過來安慰自己,苻離心疼更甚,擰眉問道:“怎麼會突然生病?”

    “大夫說是積勞成疾,約莫是連著數日未曾睡好。”姜顏含糊地說了一半,聲音埋在他懷裏顯得悶悶的,像是在撒嬌似的。

    苻離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回擁住姜顏道:“我所擔憂的並非是你的名次,而是怕有人趁機動手腳篡改排名,使你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姜顏道,“沒事的,你放心罷。”

    兩人靜靜相擁,任憑枝頭落花紛紛,灑滿肩頭,點綴著一身輕柔的桃粉。

    此番會元是順天府中的一名三十余歲的舉人,應天府中成績最好的當屬第三名的程溫,其次是十六名的季懸,十九、二十三、四十一名皆出自國子監,再者便是五十七名的姜顏,姜顏之後還有六人中貢士,不知為何才學一向尚可的魏驚鴻倒是落榜了。

    貢士中榜,一般都會親自登門向恩師拜謝,即便路途遙遠不能相見的,也會傳信一封報喜。姜顏回到國子監博士廳時,岑司業和荀司業正在□□魏驚鴻。

    岑司業面色鐵青,盯著手握紙扇、一副玩世不恭之態的魏驚鴻,恨鐵不成鋼道:“原以為以你的水準,多少能混一個進士,誰知你竟是連殿試的門檻都邁不進,讓老夫如何向魏禦史交代?”

    岑司業的話音剛落,荀司業又接著道:“你的卷子,我們已去翰林院查疑了,文章水平不如你平日,應是不曾盡心,故意落榜的。”

    岑司業喝道:“說!為何要如此?”

    “二位司業消消氣!國子監今年中榜之才甚多,也不少學生這一個。再者,學生家中父兄和大伯皆是朝中官員,我實在沒心思再去湊熱鬧啦。”面對岑司業黑如鍋底的臉,魏驚鴻一點也不怕,依舊笑吟吟道,“學生平生所願,做個富貴閑人即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岑司業自顧自氣了半天,最後只伸手一指門口,冷聲道,“出去!”

    魏驚鴻求之不得,當即拱手告退,瞇著桃花眼出門去,撞見了迎面走來的姜顏。

    魏驚鴻一抖折扇,扇面上‘已婚’兩字清晰可見,笑瞇瞇道:“恭喜高中!”

    姜顏的視線落在他的扇面上,當即了然,看來‘驚鴻踏雪’的兩人喜事將近,便頷首回道:“同喜同喜。”

    與魏驚鴻錯身而過,姜顏入了博士廳,朝兩位司業行禮奉茶,報了喜訊。盡管會試失利對她而言已算不得喜訊,但少見的,荀司業並未指責她排名下滑,反而安撫道:“人生在世,總會出點波折意外,你不必慌張,好好準備後天的殿試。”

    岑司業還在為魏驚鴻的事生氣,半晌才長籲一聲,放緩語氣對姜顏道:“近二十年的殿試‘時務策論’抄錄本已收藏在典籍樓,你隨師兄弟們一同去研讀,今年的殿試難度與往年相同,多讀多思大有裨益。”

    姜顏心中有了底氣,垂首道‘是’。

    荀司業又補充道:“已從太常寺處打聽到了殿試那日的天象,應是晴空萬裏、春日融融,因貢生皆是露天考試,拿到試題後你需趁著太陽還未炙熱之時盡快動筆,待到正午時分,陽光猛烈,則不利於思考。”

    姜顏一一應允。

    到了典籍樓,翻開往年殿試時務策論時,姜顏竟看到了十八年前殿試狀元姜韞川的策論文。

    姜韞川便是姜顏的父親,如今的寧陽縣縣令。

    翰墨飄香,紙張中的話語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看到阿爹當年意氣風發的文字,姜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心中的信念更堅定了幾分。

    三月初一,殿試日,貢生入場。

    鴻臚寺早已提前備好策題案,光祿寺在殿前布置了百張案幾,再由禮部官員領著貢生入場靜候。巳時,翰林院大學士及讀卷官便簇擁著年邁體衰的皇上和太子入場,禮部鳴放鞭炮,貢生跪拜天子,各自歸位落座。

    姜顏的桌案在第三排倒數第二,是個不太起眼的位置。剛落座,便有執事官捧著卷軸宣布今年的策論題,考的是對歷朝律法的變更的理解。

    因姜顏從小愛聽故事,故而經史子集中,蘊含朝代更疊的‘史’則是她的強項,又因阮玉一案伸冤無門,她亦是研究了各朝律法,故而此次殿試的題目於她而言無異於簡單到信手拈來。

    簡單,卻也危險。

    歷朝歷代,大多君王都喜歡粉飾太平,若寫歌功頌德之作最為保險,但卻缺乏新意;若筆鋒辛辣銳利,雖標新立異卻也很容易激怒天子……

    如何寫下去,是個問題。

    日頭漸漸高升,擋在頭頂的樹蔭褪去,暖洋洋的太陽灑了滿身。姜顏定了定神,擡頭朝殿門內望去,皇帝依舊是病懨懨的模樣,歪在龍椅裏閉目打盹,不太精神。按照皇帝的性子和身體狀況,殿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貢生的答卷多半由大學士代為審查排名……

    思及此,姜顏深吸一口氣閉目,再睜眼時,她已定下胸中經緯,擡筆潤墨,在三月傾瀉的陽光中落下第一筆。

    不覺時光飛逝,日落西山,封筆交卷。

    考官挨個收好試卷送往彌封官處糊名,檢查好每份試卷並無特殊標記後,再送至文華殿讀卷官處批閱排名……

    而這一切繁瑣的工序,皆與姜顏無關了。

    從初入國子監至今,已有三載春秋。離阮玉出事至殿試結束,又是九個月一晃而過。

    修習三載,九月苦讀,她終於走完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緊繃的心弦一朝松懈,並無太大欣喜,反而只余無限的平靜,滿身輕松。

    走出宮門的那一刻,夕陽的余暉剛巧湮滅在山巒之後,天邊晚霞如同展翅欲飛的火鳳凰盤旋在西山之上。倦鳥低飛,鱗次櫛比的應天府籠罩在一層昏暗的暮色余光中,靜謐而巍峨。

    正陽門外,苻離早已等候在此。暮色將他的影子拉得拉長拉長,投在地上,像是一把鋒利的劍。

    不知從何時開始,姜顏見得最多的,就是他默默等待的身影。

    望見他的一瞬,姜顏先是頓了頓,隨即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過去,一身杏白鑲黑邊的貢生衣袍隨風翻飛,飄飖若仙。

    苻離一直以為文人士子的服飾繁瑣累贅,可穿在姜顏身上,卻別有一番俊俏飄逸之感,不染塵埃,叫人看了賞心悅目。

    正想著,姜顏在他面前站定,背後映著莊嚴肅穆的巍峨皇城,氣息微亂,笑著說:“我想吃滴酥鮑螺,想去望月樓看燈海,想喝酒喝到天明!”

    路邊的杏花打著旋落下,鳥雀掠過,驚落一樹暗香。

    苻離望著她眼裏希冀又輕松的眸光,不覺柔和了面容,輕輕勾起嘴角道:“好,我陪你。”

    今晚的夜色很好,望月樓上,星空低垂,浩瀚銀河好像觸手可及。姜顏憑欄而望,任由夜風夾雜花香酒香拂了滿面,她勾著小酒壇飲了一口,忽然側首問道:“苻離,我們認識多久啦?”

    苻離側倚著欄桿凝望遠方蜿蜒的燈海,側顏完美,不假思索道:“三年零一月。”

    “三年。”姜顏笑了聲,托腮道,“三年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你這麼個倨傲冰冷的家夥在一起。”

    苻離嘴角輕揚,緩緩道:“三年前,我也未曾想過會向婚約妥協,和你這麼個‘紅顏禍水’在一起。”

    姜顏笑得雙肩發顫,佯嘆道:“造化弄人吶。”

    “是佳偶天成。”苻離低聲糾正她的措辭。

    感受到他灼灼的視線,姜顏勾著酒壇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小苻大人,你總望著我作甚?”

    苻離盯了她半晌,忽的朝後退了一步,站在望月樓拐角處的陰影裏,朝她微擡下頜,示意道:“過來。”

    不知道他賣的什麼藥,姜顏狐疑地走過去:“你要幹什麼?”

    話還未說完,苻離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抵在檐下的陰影中,傾身吻住了她的唇。

    夜空墨藍,星河流轉,應天府十裏燈海如炬。街上熱鬧未消,而寂靜無人的高樓之上,誰也沒發現陰影中有一對璧人靜靜相擁,交換了一個帶著杏花酒香的吻。

    一吻綿長,分離時苻離的眸子深邃如海。他說,“姜顏,我帶你去個地方。”

    半個時辰後,東街的成衣鋪子裏,姜顏穿著一件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石榴紅百褶羅裙走了出來。

    她束起的長發披散,只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小圓髻,素面朝天,卻膚白唇紅。許久未曾穿姑娘家的裙子,姜顏有些不適應地原地轉了轉,裙擺輕輕旋開如紅蓮初綻,映得她的笑顏明艷萬分。

    姜顏問:“好好的,為何給我買衣裳?”

    “你穿男子服飾與我同遊,諸多不便。”苻離忍不住向前一步牽了她的手,低聲道出了自己的夙願,“不管以後如何,至少今夜,我想牽著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說罷,他難得展露笑意,如冰雪初融,宣告主權般扣緊五指,肆無忌憚地拉著姜顏走入人潮來往的夜市之中。

    天上明月,人間燈火,勾欄瓦肆琵琶不停、鼓聲不斷,一身武袍的錦衣公子拉著紅裙少女的手,恣意穿梭在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華熱鬧中。

    今夜沒有錦衣衛,沒有女學生,沒有廝殺,沒有功名,沒有危機,沒有冤屈……有的,只是一對執子之手、笑意如春的年輕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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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三月初三, 文華殿內,讀卷官跪拜, 恭迎皇帝和太子親臨。

    春意正濃, 老皇帝的鬢發卻如同打了霜的秋草,幹枯稀少, 皺巴巴的眼皮耷拉著, 只留出一條狹窄的眼縫,虛虛實實地望著庭前跪拜的翰林學士讀卷官和禮部官員, 啞聲道:“起。”

    說罷, 他在貼身太監和太子的攙扶下顫巍巍落了座, 靠在雕龍的椅子上, 幹瘦的五指捏著兩顆文玩核桃滾動,對親自奉茶的太子視而不見, 只有氣無力地宣道:“開始罷。”

    見父皇並不多看自己一眼, 朱文禮只好將熱茶輕輕放在龍椅前的食案上,隨即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巳正,春光正好, 讀卷官開始讀卷。

    此次挑選出來的幾份卷子, 皆是一眾大學士所評選的佼佼者, 幾乎是前三名預定,至於究竟誰第一、誰第二,還需讀卷之後由皇上親自裁定。以往這些事都是交給皇後協同太子打理,但今年不知如何, 皇上竟對殿試頗為上心,竟親自來文華殿聽卷。

    如此一來,讀卷官更是謹慎,肅然地拿起第一份卷子,口齒清晰、聲音洪亮地誦讀起來。

    這份試卷是眾人公認最好的一份,見解犀利獨到,語言嚴謹流暢,洋洋灑灑千余字文,如行雲流水令人咋舌,連太子聽了都不住點頭贊譽……故而讀卷官讀得十分認真,盼望聖上垂青惜才。

    誰知讀到一半,方才還閉目假寐的皇帝悠悠睜開了眼,開口道:“呈上來給朕瞧瞧。”

    讀卷官以為皇上是被此貢生的才學打動,忙起身,將糊了名的卷子雙手奉上,再經由貼身老太監的手轉呈給皇上。老太監將拂塵插在腰帶中,雙手捧著卷子跪拜,以身為案,展開字跡飄逸的卷子以供皇上觀看。

    朱文禮站在皇上身後,垂眼就看到了這份氣勢磅礡的時務策文章,心中一動。

    這樣幹凈漂亮的行楷他只見過兩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極為深刻……除了她,誰還能寫出這般飄逸的字、做出這樣針砭時弊的文章?

    但這個時候鋒芒畢露,或許並非好事。

    朱文禮不動聲色地觀摩天子神色,在心中暗自為姜顏捏了把汗。

    皇帝不露喜怒,虛著眼掃視卷面字跡,繼而用帶著渾濁蒼老的嗓音道:“此卷不可,下了。”

    這份卷子無論文筆還是見識皆屬一流,可不知為何,一向不問紅塵俗世的皇上此番竟是一錘定音、說撤就撤!

    “這……”讀卷官和大學士們皆有些為難,下意識看了太子一眼。

    朱文禮忙向前一步出列,行禮道:“父皇,棟梁之才乃國之命脈,您還是看看別的卷子再決定裁撤與否罷!”

    翰林學士緊跟出列,斟酌著問道:“陛下,臣愚鈍,不知這份答卷有何不妥之處?還請陛下明示。放榜之日,微臣也好給士子們一個交代。”

    眾官皆附議。

    皇上只是沙沙轉動手中的文玩核桃,歪著的腦袋不可抑制地輕輕抖動,似有偏癱之兆。

    日頭高升,陽光小心翼翼地從殿外斜斜照入,卻依舊驅散不了殿內千年如一日的陰寒。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殿外石階上的鳥雀來了又走,光影悄然變化,眾人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才聽見歪在龍椅中的皇帝重重一咳,胸腔中發出‘呵呵’的雜音,極慢極慢道:“答卷之人身份不妥。”

    聞言,眾官皆是不解,殿內一時響起竊竊的議論聲。

    只有朱文禮猜到:父皇定是認出了姜顏的字跡,刻意打壓。畢竟於他看來,姜顏再有本事,大明的狀元也不能是一個女人……

    翰林學士再拜天子,問道:“陛下,所有貢生的考卷皆已糊名,我等並不知這份策論的主人姓甚名誰,不知陛下為何就篤定此人身份不妥?如若真的不妥,也應交予阮尚書核查其祖上三代有無作奸犯科者再做定奪,臣懇請陛下三思,切勿以一己之念而錯失棟梁之才。”

    皇帝自然不能說出真實緣由。

    上次鹿鳴宴一事,他雖默許姜顏入仕,但只許姜顏以男子的身份參與考試,並命朝中上下三緘其口。殿試核查貢生祖籍身份,姜顏的存在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卻無人敢放到臺面上來說,包括皇帝自己。

    又或許上次鹿鳴宴,姜顏不過是在刻意藏拙,故而此番嶄露頭角,殺了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只當姜顏是個稍有才學、卻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等著她殿試之上貽笑大方,順便借此給專權僭越的皇後一個響亮的耳光……誰知,姜顏一步登天,即便糊了名也能讓飽讀詩書的讀卷官和大學士交口稱贊,奉為魁首。

    見眾官遲遲不願裁撤姜顏的答卷,老皇帝意義不明地籲了聲,蠟黃而沒有血色的唇蠕動著,似笑非笑道:“朕求仙問藥十載,還未退位,可怎的,說的話便不頂用了?”

    聞言,眾官惶恐,忙跪拜叩首道:“皇上恕罪!臣等忠心可表,皆是殫精竭慮為大明網羅賢才啊!”

    皇帝沈默不語。

    ……

    而此時,姜顏對宮中的風起雲湧並不知情。

    花明柳暗,李白桃紅,此時陽光正好,她站在寂靜小院的桃枝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即提著嫣紅的百褶羅裙下了石階,帶著笑意的目光望向秋千上,對抱刀端坐的苻離道:“怎的突然要帶我踏青?”

    苻離頭頂橫斜數道交錯的桃枝,枝頭芳菲殘落,綠意漸濃。春光透過枝頭落在他身上,斑駁明暗,柔和了他過於清冷的容顏,他從秋千上起身,道:“明日我要出門查件案子,不能在應天府陪你。”

    又要出門?

    姜顏笑意一頓,片刻才恢復常色,問道:“要去多久?”

    苻離道:“若案情順利,則五六日;若多波折,半月有余也未可知。”

    姜顏嘆了聲:“好不容易我能清閑些了,你又要忙於公務。好罷,既是要小別數日,我便陪你去踏青,了了你的心願便是。”頓了頓,她問,“可要約上小璟和魏驚鴻一同前往?還有阿玉和阿雪……”

    話語一頓。枝頭殘花隨風飄下,零落成泥,她才恍然想起阿玉重傷未醒,而阿雪也在去年年底回了滄州。

    曾經青春年少、風光無限的少年少女們,終究是如這落花一般或開或敗,天各一方。

    見她怔然,眼底的笑意也淡了些許,苻離便擡起一只束著牛皮護腕的手來,輕輕彈了彈姜顏的腦門,喚回她的思緒道:“就我和你去,不帶旁人。”頓了頓,他又略微不屑地補充一句,“人多礙事。”

    額間酥麻中帶著些許痛意,姜顏擡手捂在額頭上,心中的惆悵散盡,眼中一副看穿一切的聰慧,挑眉望著他問道:“小苻大人,你莫不是又在偷偷計劃著什麼罷?”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拉著她出門,神情別扭:“你去了便知。”

    “哎你等等,我換身衣物。”姜顏掙脫他的手,興致勃勃道,“穿裙子踏青諸多不便,我換身騎射服,同你騎馬前去。”

    說罷,她轉身朝廂房走去,中途想到什麼似的,她又小跑著折回來,一把攬住苻離強勁有力的腰肢,笑著拍著他的後背,“一會兒就好,小苻大人稍安勿躁。”

    苻離被她哄小孩似的語氣逗樂了,明明嘴角微揚,還要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淡定頷首,道:“少啰嗦,快去。”

    換了淺綠色的騎射服,二人徐徐騎馬朝西郊山陵行去。

    流雲之下,姜顏手裏拿著一根新折的柳條,擡臂遮在額上,擋住越發刺目的太陽,笑盈盈道:“還好在國子監中學會了騎射,將來真中了一甲進士,官封翰林,就不怕不會打馬遊街啦!”

    苻離一手穩穩捏著韁繩,一手握著佩刀,身形在顛簸的馬背上依舊挺拔如松,順口問道:“即便入了翰林,也不過是六七品的小官,你要如何行動才能嚴懲薛睿?”未等姜顏回答,他目光一沈,警告道,“先說好,不可硬碰硬,凡事以保全你的性命為先。”

    “我自然不會傻到以卵擊石的地步。”姜顏道,“若我能中狀元,拿到禦賜金牌令,重審冤案便要簡單得多。”

    “以當今天子多疑避世的性格,怕是不會讓一個女人奪得殿試魁首。”望了眼姜顏的面色,苻離又放緩語氣,安撫道,“我並非是在打擊你,只是擔心……”

    姜顏卻是早料到如此似的,面上沒有一絲陰霾失落,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我知道呀。若我真落榜了也無礙,我已盡了全力,自是問心無愧了。阿玉的事,少不得‘圍魏救趙’多花些功夫而已。”

    聽她的語氣,似乎還留有第二手。苻離問道:“有何計劃?”

    “計劃有些波折,有些艱難,或許……”或許,還有些危險。

    姜顏轉念一想,卻不願說下去了。她用柳條一抽馬臀,逼得馬兒疾步快跑,很快將苻離甩在身後山路上,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來:“等你公差回來,我再告訴你——”

    天高雲淡,兩山巍峨,青山綠水中,苻離望著她策馬奔去身影,不由低低笑了聲,以刀背一拍馬臀跟上。

    過了午時,山路越發陡峭狹窄,姜顏只好隨苻離下馬,將馬匹拴在林中,徒步走完山路的最後一小段。

    此時林木森森,枝葉遮天蔽日,蔭蔽了所有的陽光,連鳥雀都靜謐無聲。這樣一個幽靜淒愴的深山野林,的確不是踏青的好地方,若不是有苻離陪在身邊壯膽,姜顏定是要打道回府了的。

    “苻離,你帶我來這偏遠深林作甚?”她鬢角汗濕,氣喘籲籲地跟在健步如飛的苻離身後,故意打趣道,“不會是要對我……”

    說罷,她挑了挑眉,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模樣。

    苻離不知想到了什麼,耳尖微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半晌才道:“胡思亂想什麼!讀了幾年聖賢書,怎麼還是滿口輕薄之語?”

    姜顏哈哈大笑:“我可什麼都沒說,怕是你心裏有鬼,滿腦子的輕薄畫面罷?”

    “回去再收拾你!”苻離側首惡狠狠道。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他的一只耳朵紅得更甚,四周一時靜得只有步履踏在小路上的細微聲響。

    片刻,苻離低沈道,“我帶你來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姜顏大驚:在這種地方?!

    正毛骨悚然間,苻離停住腳步,朝著前方某處道:“到了。”

    松柏長青,古木參天,前方十丈遠的地方有一隆起的石壘,石壘前立有塊肅穆的長碑,上刻‘苻氏族群墓’幾個大字。

    而碑後又幾丈遠的地方,聳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塚。姜顏隨著苻離向前行去,站在墓前時才辨認出墓碑上的字:亡妻苻蘇氏之墓。

    清風拂過,帶走了姜顏冗雜的思緒。她靜默了一會兒,才怔怔道:“這是……”

    “我的母親。遇見你之前,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說著,苻離單膝跪地,細細地拂去冰涼石碑上的塵灰和落葉,神情認真神聖,垂下眼低沈道,“我暫時無法帶你回苻家面見父親,又不想委屈了你,便先帶你來母親這裏。”

    霎時間,姜顏心中無數情緒交疊湧現,有感動,有心疼,還有一絲酸澀……

    望著他單膝跪拜的孤獨身形,姜顏才恍然間明白:原來,看似刀槍不入的苻離並非真的無所不能。他也有傷口和軟肋,只是隱藏的很深很深,不經意間展露,才更令人心疼。

    見姜顏不語,苻離擡起眼來,輕聲道:“你別怕。擅自做主帶你來此,勿要介意。”

    他顯然是誤會了她的沈默。姜顏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撩起下裳跪拜,朝著苻蘇氏的墓碑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樹梢一只飛鳥掠過長空,朝著應天府巍峨的宮殿群飛去。

    午時,文華殿的爭執已到了尾聲。

    臨時被請來裁決的苻首輔端詳著手中糊了名的答卷,沈吟許久,才合上紙張道:“依臣拙見,裁撤除名確實過重了些,不如由第一降為第三,落個有名無實的探花郎,既不用擔心本朝陰盛陽衰之勢,又可了了陛下心結,也算對得起此人才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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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7: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深林之中, 松柏青青,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而苻蘇氏的墳塚卻無一棵雜草,應是有人定期來清理掃墓。

    觀望墓碑上所刻生平, 苻離母親染病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子最青春力盛的年紀, 終究沒敵過‘紅顏薄命’的詛咒。

    下山的路上, 氣氛略微沈靜。姜顏站在苻離身側,望了望他英氣完美的側顏, 忽然問道:“令堂一定很美罷?”

    未料她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苻離似乎怔了一怔,而後才輕聲道:“確實很美。不過,我已記不太清她的容貌, 偶爾瞧見畫像才能憶起幾分。”

    “人生苦短,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傷懷。”姜顏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 又問, “怎麼想起這個時候帶我來見你娘?你瞧, 匆匆忙忙的,害得我連見面禮都未曾準備。”

    “等你過了門,便是給她最好的禮物。”苻離面色輕松了不少,不似先前隱忍著悲傷,緩緩道,“見了我娘, 就姑且算與我定親了,以後你若敢悔婚,當心我娘來找你。”

    說這話時,他嘴角勾著笑。隨著步履前進,交疊濃密的枝葉漸漸在兩人頭頂散開,陽光灑下,給他的面容鍍上一層暖意。

    “少嚇我。”姜顏負著手,乜眼看他道,“你娘那是脫離了**凡胎、羽化登仙去了,即便真來找我,也該是個仙子般的人物!”

    苻離嗤笑了聲:“你倒是嘴甜。”

    走出濃密的樹蔭,蜿蜒的小道上兩匹馬兒正在垂首吃草,野花幽芳,遠處應天府城池的輪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見。姜顏眼眸一轉,忽然湊過來在苻離耳邊道:“我嘴甜不甜,你不是早就嘗過了麼?”

    清風徐來,這句話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劃過心間,趁著苻離怔楞的瞬間,始作俑者已經飛速離開,笑著跑遠了。

    回應天府的食肆用過膳,正好碰著街上人流最多的時辰。城中非公差不能策馬,兩人只好牽著馬步行。

    路過酒樓時,剛巧見四五個身穿武袍的男子從樓中出來,一個個喝得滿面通紅,醉醺醺的,正盤算著接下來去哪個溫柔鄉消遣。不知是提到了哪個青樓,他們一番哄笑,踉蹌著上了街,誰知一擡頭便撞見了迎面走來的苻離和姜顏。

    一見苻離,那幾人的酒立刻醒了,頓時大氣不敢出,東倒西歪地站好,齊刷刷抱拳道:“百戶大人!”

    苻離本在和姜顏拌嘴,聞言立刻斂了笑,換上一張嚴肅的冰霜臉,下意識按著佩刀站直,‘嗯’了一聲問道:“在做什麼?”

    “喝……不,屬下們正準備去校場操練!”方才還在嚷嚷著要‘醉臥溫柔鄉’的男子誠懇道。

    “甚好。”苻離望著幾人醉醺醺的嘴臉,冷冷吩咐,“那便速回戶所操練,讓章遊為你們監守計時,沒練滿兩個時辰,不許你們出戶所半步。”

    “是!”眾人老老實實地應了,又立在道旁,躬身抱拳送苻離遠去。

    空氣中漂浮著酥餅的香味,姜顏朝身後使了使眼色,問道:“哎,那是你的下屬?”

    路上人多擁擠,姜顏牽著馬走得磕磕絆絆,苻離便順手接過她掌心的韁繩,一人牽著兩匹‘嗯’了聲。

    “看不出來嘛,他們還挺怕你的。”說著,姜顏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你知道麼苻離,方才你倏地拉下臉的嚴肅樣兒,與岑司業越發相像了。”

    苻離臉上的寒冰笑容,目視前方來往的人群,放緩語氣道:“我尚且年輕,若無威信,他們便不服管教,辦起事來只會步履維艱。”

    他說得風輕雲淡,可不知為何,姜顏卻品出了幾分飽經風霜的沈重。她不由放慢了腳步,撓著鬢角問道:“剛入錦衣衛時,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罷?”

    她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擔憂,那般柔軟的愛意足以撫平一切傷痛。苻離看了她一眼,平靜道:“都過去了。”

    姜顏便也笑了笑,自顧自頷首道:“嗯,都過去了。以後若同朝為官,在下還要多仰仗仰仗小苻大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苻離道,“若是聽話,我便罩你;若是不聽話,我便將你抓進錦衣衛私刑拷問。”

    聞言,姜顏哈哈大笑,一日無憂。

    第二日清晨,苻離便啟程離開了應天府,前往滁州。

    姜顏閑在應天府的小院中,只覺無聊至極。從前忙著科舉時,便是一個月不見苻離也不覺得多難受,如今閑下來後,反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再過幾日便放榜了,姜顏也不敢出遠門遊玩,只好將自己悶在家中寫信。給父母寫完又給臨洮府的陸老寫,給陸老寫完又給鄔眠雪寫,寫到最後無人可寫了,便一個人坐在秋千上喝酒作詩。

    暮春芳菲將盡,上等的杏花酒封壇,姜顏執筆寫下一句“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而後將寫了詩的酒壇藏在床下,打算等到放榜那天再和苻離一起秉燭夜談,飲個痛快。

    三月十三,姜顏去國子監領了進士巾袍,只待放榜那日傳臚宴時穿上,等待命運的裁決。

    原以為苻離還能趕上傳臚放榜,誰知一直等到三月十五傳臚日入宮,長安街對面的大門也依舊緊閉,不見他歸來。

    興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姜顏如此想著,於國子監同程溫、季懸等貢生集合完畢,在祭酒和司業的帶領下一同進宮面聖,等待傳聞中聲勢浩蕩、激動人心的傳臚放榜。

    深藍的進士袍,配展翅烏紗帽,墨色腰帶將姜顏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混在一群老少不同的男子中,顯得嬌小而不起眼。

    不多時,太監先行唱喏,命殿內外肅靜,繼而鞭炮禮樂齊鳴,皇帝和太子入奉天殿就座,禮部便著手開始傳臚。

    百余名貢生們分列殿外兩側,禮部阮尚書在殿門口站定,命執事官徐徐展開寫有進士名錄的黃榜。天高雲淡,風過無聲,一時間,姜顏能看到前邊那位仁兄脖子後緊張出來的熱汗,瞄到旁邊這位兄臺袖子中不住發抖的手掌……

    姜顏反倒不那麼緊張了,經歷了漫長的孤軍奮戰和潮起潮落,記憶混著血汗在心中根植,結果無非‘成敗’二字,她擔當得起。如此一想,心中出奇的平靜。

    殿中有人高唱:“跪——”

    於是貢生皆撩袍跪拜,大殿內外肅然得可聞落針。

    執事官展開黃榜,定了定神,用高昂清晰的語調徐徐道:“弘昌十七年春三月十五,奉天子令策試貢生畢,選賢舉能,澤被九州,獲一甲者賜進士及第,二甲者賜進士出身,三甲者賜同進士出身!”

    遠處號角蒼茫雄渾,編鐘聲響,余音久久縈繞上空,眾官及士子山呼萬歲。待樂停,執事官繼而用更大的嗓音一字一句宣讀道:“弘昌十七年,一甲進士三人,狀元乃應天府——”

    狀元郎是應天府人?

    霎時,所有應天府的貢生皆是捏出了一手心的汗,而外地貢生則是多有失望,悄然嘆息。

    正寂靜著,萬眾矚目的執事官徐徐報出一個人名:“——國子監監生出身,程溫。”

    “程溫?誰?”

    “聽說是個寒門,鄉試十四、會試第三那個。”

    “沒想到是他!當真是一匹黑馬啊……”

    周遭切切雜音不斷,姜顏跪在殿外,心中說不出是輕松還是意料之中的失落。

    殿試之上的時務策,她自認為並無紕漏,如今這般結果,如若不是程溫的文章更勝一籌,便只有可能是讀卷時出了意外。

    不是狀元郎,便失了金牌令,看來她註定要走一條更為曲折坎坷的道路了。

    藍天下,殿宇前,程溫出列,眾人隨著百官跪拜。再起身時,姜顏不經意間看到程溫的背影,年輕,挺直,全然不似曾經在國子監時的瑟縮和內斂……

    思緒復雜,執事官又念道:“一甲第二名,榜眼乃順天府監生,張之敬。”

    榜眼雖氣度儒雅,卻已不復年輕,約莫四十歲上下,起身出列,於是眾人再拜。

    執事官清了清嗓子,繼而道:“一甲第三名,探花乃應天府監生——”

    嗯?又是國子監內學生?

    姜顏心想:多半是季懸罷。

    “——姜顏!”執事官高唱,聲音如破浪疾風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一聲念完,塵埃落定!

    陽光忽的有些刺眼,原本篤定自己落榜的姜顏腦中一片空白,怔楞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對方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做出反應,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出列。見身側之人齊齊跪下,跪拜如山倒,她一時心緒復雜,恍然如在夢間。

    ……探花郎?為何偏偏是這個位置?

    探花探花,名稱雖然好聽,但無論才學還是仕途都比不上狀元和榜眼,能熬出頭的少之又少,即便領了官銜也是文書編修、史官一類,升不上,走不了,一生默默無聞修纂國史書錄……當真是應了年關阿爹那句‘刀筆吏’的預言。

    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的傳臚是誰,姜顏已經無心在聽,四拜過後,禮樂齊鳴,執事官將黃榜張貼公布於宮門之外,一言未發的天子退場,貢生們出宮觀看榜單,而一甲三名便在禮部官員的寒暄陪同下出宮歸第。

    各大朝官寒暄狀元榜眼探花郎,多半是有意挑選良婿結親,而榜眼已經娶妻,便不在行列;姜顏身份特殊,自然也無法結親,倒是年輕未婚的狀元郎程溫成了香餑餑,拜謁祝賀的朝官一波接著一波湧來。

    姜顏無暇顧及程溫,提前出宮,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門前冷落,除了國子監派來祝賀的同窗和阮尚書府上的賀禮,再無其他賓客。不過這樣也好,姜顏此刻最想見的人、最想要的祝賀,皆屬於苻離。

    可抱著酒壇從日落等到天黑,苻離依舊不曾歸來。

    月上中天,星子默然,空氣中已帶了潮濕的涼意,看來今夜苻離也不會回來了。

    月光如輕紗籠罩,落在院中石桌上的一只杏花酒壇上,鍍亮了壇身上的一行小字: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

    歸人不復,唯有長夜漫漫,熨燙滿腔心事。

    三更天,姜顏披著單薄的春衫,倚在月華如洗的窗邊梳頭,正望著西斜的明月出神,忽聞瓦楞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未辨別出那聲響從何發出,忽見一條黑影從檐上墜下,落在她的院中。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那黑影顯然是受了傷,起身時一個踉蹌,後腰撞在石桌上,杏花酒哐當一聲墜落,壇身四分五裂,酒水嘩啦啦濺了一地!

    歹人?!

    姜顏倏地起身,下意識去關窗戶,剛張嘴喊了句:“來人——”那黑影便已欺身上來,緊緊捂住了嘴。

    鼻尖的血腥味更濃了,混合著酒香,構成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蒙面黑影的眸子寒冷如冰,喘息著啞聲道:“是我,別出聲!”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嗓音,令人心驚的血腥味……姜顏瞳仁微縮,僵在窗邊,唯有心臟尖銳刺痛,砰砰撞擊著胸腔。

    作者有話要說: 薛睿:就很慌!

    (註:文章中傳臚部分的規矩流程部分是參照史料,部分是作者杜撰,莫要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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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7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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