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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丁琉璃 - 【與宿敵成親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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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見姜顏安靜下來, 那蒙面的黑衣人這才松了手,脫力般倚在窗邊喘息,有殷紅的血跡順著他的手臂淌下指尖,三三兩兩地滴在地上。

    姜顏撐在窗臺上, 伸手扯下他的蒙面三角巾,果然露出了苻離俊美的面容。夜色微涼, 她怔了怔, 視線下滑,落在他被鮮血浸透的右臂傷處, 喃喃道:“苻離, 你這是……怎麼了?”

    被扯下面巾的那一刻,苻離並未反抗,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伸手緊緊捂住右臂的傷處,咬牙道:“階下有血跡, 需立刻清理掉……”

    “都什麼時候了, 你還在乎這一點血跡!”姜顏伸手拉住他, 平時懸腕練字時四平八穩的手此時不可抑制地顫抖, “你快進來!”

    “慢著!”苻離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忽的變得警覺。他示意姜顏噤聲,如狼般的目光望向後院的街道,側耳傾聽了一番,方道,“有人追殺, 我不能留在這,你……萬事小心。”

    街上有淩亂的腳步聲靠近,似是朝著小院的方向來了。姜顏心中一緊,實在放心不下他的處境,顫聲道:“等等!這個時候你要去哪兒?”

    “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呆在這會連累你,聽話。”苻離輕而堅定的地松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待我將機密卷宗送去北鎮撫司,一切結束後,最遲明日便可來找你。”

    姜顏搖頭:“聽腳步聲,外邊的人不少,你如何以一敵眾?”

    話音剛落,卻聽聞前門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打聲,火光從門縫中透進來,有人粗魯呼喊道:“巡城禦史奉命緝拿逆賊!速速開門受查!速速開門受查!”

    來不及多說,姜顏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當機立斷道:“你藏起來,這裏我來應付。”

    苻離張了張唇,並不同意她卷入其中。姜顏卻是懶得廢話,一把將他拉入房內,低聲道:“藏好別動。”說罷,她從椅背上隨手抓了件外袍披上,隨手用發帶將半幹的頭發束於頭頂,回身看了目光沈沈的苻離一眼,這才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前門走去。

    路過石桌旁碎裂的酒壇時,她眉頭一蹙,蹲下身抓了塊碎片攥在手心。

    哐當哐當的拍門聲還在繼續,巡城卒吏的喊聲已由急促變得不耐煩,高聲道:“開門開門!否則以包藏罪犯論處!”

    吱呀一聲,門被從裏打開。姜顏裹著外袍,險些被門外亮堂的火把晃了眼,她揉著惺忪的醉眼打了個哈欠,踉蹌一番,懶洋洋道:“大人,我這並無逆賊,只是方才醉酒跌倒,打翻了酒壇子才弄出些許動靜,會否使您誤會成刺客來襲了?”

    “方才那人就是朝你這方向逃了!有無刺客,不是你說了算!”一名穿著武將袍的中年男子撥開帶刀的士卒,趾高氣昂地站在姜顏面前,虛著眼打量著她。

    此人眼熟,還真是冤家路窄。

    姜顏暗自冷笑:這人不正是當初冤枉她謀害阮玉的孫禦史麼?當初阮玉之案移交大理寺後,他應是得了不少好處,與大理寺、薛家狼狽為奸,臨時翻供毀了不少重要證據,致使薛睿逍遙法外、阮玉蒙冤至今!

    孫禦史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瞇了瞇眼,‘嘶’了一聲道:“面熟,你是……?”

    “在下不才,乃原國子監學生、今殿試新進探花,姜顏。”說罷,姜顏拱手一揖。

    孫禦史長長地‘哦’了一聲。他轉動眼珠,忽而道:“既是‘熟人’,本官更得好好查一查了!”說罷,他一揮手示意道,“進去搜!”

    “慢著!”姜顏籠著袖子站立,雖身量嬌小,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不疾不徐道,“搜房可以,不知大人是否有搜查及逮捕的文書?若無,則是私闖民宅。當然,大人執法京師多年,護一方平安,這點小規矩定是懂的。”

    “你一介女流,若非聖上開恩為你破了先例,就憑你也敢妄稱探花與本官這般說話?”孫禦史冷冷一笑,“非常情況當非常處置,捉拿賊人要緊!若是除了什麼差池,本官唯你是問!搜!”

    孫禦史軟硬不吃,手下的士卒更是狐假虎威,蜂擁而進。

    姜顏被他們擠至一旁,目光涼了涼,不自覺將握著酒壇碎片的手藏至身後,用力一劃。

    “大人!這裏有血跡!”

    隨著一名士卒的驚呼,孫禦史朝姜顏一瞥,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冷嗤道:“姜探花如何解釋?”

    姜顏面色不動,將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一道新鮮的傷口。失去了手指的按壓,掌心霎時血流不止,血珠順著指縫一顆一顆墜在地上。

    “方才不是同大人說了麼?在下喝酒喝多了,不慎跌倒,酒壇摔碎,碎片就紮進了在下的掌心,故而血流不止,滴在了階前。”

    孫禦史狐疑,按著刀跑到院中一看,地上果然有只跌碎的酒壇,鋒利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一時無言,按著刀在院內踱了一圈,仿佛要找回些許面子似的,朝姜顏的寢房望了一眼,剛要下令,姜顏便用袖子按著傷處緩緩笑道:“禦史大人夜闖閨房,傳出去怕是有損清譽罷?我倒是不在意什麼名聲,可大人就不一樣了,須知流言猛於虎呢。再有,即便是反賊藏在我屋中,您動靜這般大,他還會傻傻地在房中束手就擒?依我拙見,大人還是速去別處看看,興許還能查到刺客行蹤!”

    她說得有理有據,孫禦史自是理虧,遲疑片刻,終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如此,便打擾姜探花了。”說罷,他一揮手,喝道,“走!去西街看看!”

    眾人撤出,火光遠去,確定屋外無人了,姜顏才關了門,靠著門栓深吸一口氣,朝屋內跑去。

    推開寢房的門扉,燭臺光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靜謐非常,而門後早沒了苻離的身影,唯有星星點點的幾顆血珠落在地上,像是悄然綻放的紅梅。

    姜顏在屋內搜尋了一番,甚至連床下都看了個遍,也並未發現苻離。

    四周悄靜,她扶著案幾緩緩坐下,連掌心的疼痛也無暇顧及,茫然地想:他這是走了?

    怎麼就這麼倔!受了那麼重的傷也不願停留片刻,若是再撞上孫禦史那般聞風而動的食腐豺狼,又該如何脫身?

    不過此事說來也蹊蹺,苻離是去滁州查案,又怎會遭人追殺?若是觸動了某些權貴的利益招來殺身之禍,倒也不無可能,只是為何孫禦史也參與了其中?

    心中迷霧重重,又加之掛念苻離的安危,姜顏沒了睡意,在案幾旁聽更漏聲聲,獨坐到天色微明才伏在案幾上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腦中全是光怪陸離的夢境,又因清晨寒冷而寒氣入肺,止不住咳了幾聲。正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門扉處傳來細微的聲響,接著,一張柔軟的薄毯輕輕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姜顏瞬間就驚醒了,下意識喊道:“苻離!”

    視線模糊,面前隱隱站著個人,正維持著躬身給她披毯子的姿勢。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醒來,那人頓了頓,才輕聲道:“為何不去榻上睡?”

    熟悉的嗓音,姜顏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明,緩緩伸出一手試探般拉住他的衣袖,啞聲問道:“昨夜……為何不辭而別?”

    她嗓音嘶啞,明顯是著了涼。苻離穿著一身幹凈整潔的束袖武袍,全然不似昨夜狼狽,旋身坐在她身側道:“孫禦史在你的門外留了眼線,一旦我留下,勢必會事發而連累於你。”說罷,他拉起姜顏的手,望著她掌心皮肉翻卷的傷痕,擰眉道,“以後不必為我傷了自己,也不必為我出頭,凡事以保全你自己的性命為重……”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麼?難道你這般冒險受傷,我就不會心疼?”

    會試、殿試、探花、苻離查案遭受一路追殺……

    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太過曲折心驚,姜顏一夜的擔心憂慮如洪水決堤,望著苻離道:“不是說錦衣衛鎮守京師位高權重,是最安全、最令人艷羨的職位麼?為何你卻會頻頻遇險?”

    她眼裏有血絲,卻無往常慣有的笑意。苻離心中一疼,垂下眼瞼道:“我給你包紮傷口。”

    他還是這樣,一遇到不願回答的問題便岔開話題。姜顏縮回手,憋了半晌才嘆道,“我的傷無礙,倒是你……”

    “我已上藥包紮,已經不大疼了。”見姜顏投來狐疑的目光,他認真道,“真的。”

    尋來了藥箱,苻離先是用燙過的棉布給姜顏清理傷口,繼而塗藥消炎,撒上藥粉,再細心地纏好繃帶。中途姜顏受疼,幾番想要收回手,苻離便低聲安撫道:“忍忍,過會兒就好了。”

    他一向清高倨傲,極少有這般低聲下氣服侍人的模樣,姜顏心中的擔憂和氣悶消散了些許,望著掌心包紮齊整的繃帶道:“在滁州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會有人追殺你?”

    “近來滁州一帶私鹽買賣泛濫,我奉命前去查探。”晨光破曉,點亮了一室昏暗,苻離面色清冷,平淡地道出一個驚天秘密,“期間截獲滁州知州與大理寺卿的密信,才知私鹽一案與大理寺卿有勾結。”

    大理寺卿是薛家的黨羽,當初薛睿犯事,便是由大理寺卿改判壓下去的。

    一個小小的滁州背後站的是哪家後臺,已是不言而喻,也難怪他們狗急跳墻拼了命也要取苻離性命。

    “傷人、私鹽,滁州知府、巡城禦史、大理寺、刑部……還有什麼是薛家觸及不到的?”原來,暴露在姜顏面前的只是薛家黑暗的冰山一角,而冰層之下,是無盡的罪惡深淵。

    “與其盼著你快些升官為千戶,著飛魚服、配繡春刀,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活著。”姜顏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番嘆氣了,側首貼著苻離輪廓分明的臉頰,悶悶道,“別看我平日玩世不恭,可一見你流血,我這心就像是刀紮一樣疼,半分笑都擠不出來。”

    紅日初升,沖破黑暗的桎梏,柔和的淺金色陽光從窗邊灑入,姜顏低低道:“所以,小苻大人要好好保重。我喜歡笑,不喜歡你受傷。”

    “……好。”不顧身上傷重,苻離緊緊地回擁住她,恨不得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離。

    兩人靜靜相擁,各自思緒難平。

    “阿顏……”苻離忽然打破沈靜。

    “……”

    姜顏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來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苻離卻是不願重復了,只道:“過兩日新科進士簪花遊街,不許你接別人遞來的花和帕子。”

    姜顏還沈浸在苻離那一聲親昵的稱呼中,一時沒反應過來,笑著問:“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都叫‘阿顏’了,四舍五入就是叫她‘娘子’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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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弘昌十七年四月初, 禮部在宮中主持瓊林禦宴, 宴請一甲三名及諸位進士。

    暮春夏初交接之際, 殘紅還未褪盡,綠意已經漸濃,藕池中的荷葉嶄露頭角,漸漸舒展開了柔嫩的葉尖。瓊林禦宴說是宴會, 倒更像是士子初入仕途的第一場社交, 其中達官顯貴物色有潛力的後生——或拉攏陣營, 亦或是有意結親。

    宴席的最西端遠遠的擺了七八張小案幾,入座的是兩名年少的公主及朝中未婚的貴女,俱是穿著鮮妍的衣裳、描著最精巧的妝容,以團扇遮面,湊在一塊笑盈盈地觀望著年輕英俊的文武狀元及進士。

    礙眼的,裏頭居然有花孔雀似的薛晚晴。

    姜顏穿著深藍圓領的大袖袍, 頭戴垂翼烏紗帽, 帽檐有太子賞賜下來的銀葉絨花, 深青腰帶,皂靴, 幹凈利落, 乍一看還真分不清是位英氣的女子還是過於嬌俏的少年。薛晚晴旁邊,有位容貌溫婉的淺黃衫少女一直用眼睛瞄姜顏,想必是某位不知內情的官家小姐將她當做俏郎君了,正暗送秋波呢!

    可惜自己終究不是男兒身,為了避免對方一腔芳心錯許, 姜顏只好起身離席,準備去找程溫談談。

    阮玉曾經周濟過程家,若程溫念及舊情,肯用禦賜金牌為阮玉翻案,那事情就會好辦許多……不過,這只是姜顏的一點期望而已,畢竟如此一來,程溫勢必會與薛家樹敵而影響仕途升遷,她沒有理由要求程溫必須幫這個忙。

    如此想著,她穿過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人群,在文華殿門外的海棠樹下見到了周轉在朝中眾臣之間的簪花狀元——程溫。

    他真的很不一樣了,仿佛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從前在國子監,程溫因穿著寒酸著實算不上英俊,最多只能說是‘相貌溫和’,可當他穿著這身鮮妍的狀元袍,挺直背脊遊刃有余地周旋在有意求親的眾臣之間時,姜顏才忽的發現他的氣質有些許陌生……

    仿佛更沈穩,也更耀眼,只是嘴角得體謙遜的笑容不曾到達眼底,陌生到叫人猜不透他內心中的想法。

    他耐心地同每一位朝官寒暄,沒有看見久久佇立在道旁宮墻下的姜顏。

    那麼多人圍著程溫,姜顏也沒法同他商議,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離去。誰知一回頭,便見由兩名內侍護送而來的太子朱文禮。

    姜顏忙退至一旁行禮。

    朱文禮也瞧見了她,肅然的面上有了些許笑意,單手虛扶,示意她起身道:“你穿上這身衣裳,倒也像模像樣。”

    姜顏直起身,笑道:“臣就當殿下是在誇臣了。”

    朱文禮搖了搖頭,似是無奈道:“瓊林禦宴,別人都是忙著結交權貴,你怎的獨自跑這兒來了?”

    “散心。”陽光和煦,姜顏瞇了瞇眼,“殿下呢?”

    “散心。”朱文禮也道。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遠處的程溫已經離場,姜顏忽然道:“說起來,臣應該謝謝殿下。”

    朱文禮濃黑的眉一挑,疑惑般‘哦’了聲。

    “若沒有殿下的暗中支持,我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姜顏朝他攏袖一躬,“多謝。”

    “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你自己,與我無關。我若真能幫你,阮玉那案早該了結了。”朱文禮輕笑一聲,用十分誠懇的語氣道,“其實,我很佩服你,因為你明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公平的回報,卻仍會不計得失一往直前,而我……而我光是看到父皇漠視的眼神,便已心灰意冷了一萬次。”

    說罷,他望著文樓檐下懸掛的風鈴,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有母後極力斡旋,我怕是連東宮的位置都坐不穩。”

    不知為何,姜顏總覺得朱文禮今日有些惆悵。

    記得國子監考課初見朱文禮之時,姜顏對這個文質彬彬、濃眉大眼的少年郎印象頗深。她仍記得當自己的策論贏過苻離時,朱文禮臉上的錯愕和好奇,生動爽朗,全然不似如今這般平靜慘淡。

    姜顏知道他在憂慮什麼。

    父皇不喜,生母病重,一旦皇後薨去,皇上或許會鏟除薛、張二家,將朱文禮的親信連根拔起,重新扶植允王上位。

    畢竟,允王朱文煜才是他最疼的兒子。

    橫亙在朱文禮心中的,是母親病重的悲哀和太子之位不保的惶恐。

    姜顏輕聲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連臣這般的小人物都知曉殿下賢名,朝中肱股之臣自然也會站在殿下這邊,協助殿下激濁揚清、整肅朝綱。”

    朱文禮只是笑笑。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姜顏,我要成婚了。”

    風拂落枝頭的最後一片殘紅,落地無聲。

    姜顏沒有問是誰家姑娘,只側首望去,見到朱文禮說這話時出乎意外的平靜,仿佛歷經一夜風雨,早已有了抉擇。

    瓊林禦宴過後,便是簪花遊街。

    文武狀元及榜眼、探花騎高頭大馬、手持馬鞭和玉如意經由錦衣衛和禮部人員陪同,,從宮門外出,沿長安街至上元街遊覽一圈,再從朱雀街返回。

    紅綢花亮堂喜慶,嗩吶鑼鼓喧天,姜顏一手捏著韁繩,一手拿著鹿皮綴花的小馬鞭,騎於棗紅大馬上極目望去,只見街上、道旁、樓上到處都是烏壓壓的人頭,幾乎萬人空巷,圍觀新科進士打馬遊街。

    直到這一刻,姜顏才明白那日苻離所說“不許你接別人遞來的花和帕子”是何意思。

    只見道旁和樓閣上簇擁的少女們紛紛拋下手中的各色鮮花和帕子,大多是朝著武狀元和程溫去的,若鮮花落在了狀元郎的懷中,她們就會掩面偷笑,趁著熱鬧脆生生喊上一句:“郎君,接著奴的花,便是奴的人啦!”

    連姜顏身上、帽上都落了不少,鼻尖全是濃郁的花香,弄得她在馬背上連打了幾個噴嚏。街上人多,馬匹走得又慢,才剛過了上元街,姜顏已是滿懷的梨花、杏花、海棠花,甚至是各色精致艷麗的絹花……有些花束上還綴了一條紅繩,繩子上掛著熏香的印花紙片,上書求愛者的姓名。

    趁著人多熱鬧、誰也不認識誰,閨閣少女們也徹底拋卻禮教束縛,恣意大膽。樓上還有少女不住地朝姜顏揮手,調笑道:“探花郎!看這裏看這裏!”

    更有甚者,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也擠開人群,將一束絹花擲在姜顏身上,含情脈脈地望了她一眼又紅著臉跑開,引得眾人哄笑不已。

    那名少年並不知姜顏就是女子,只當她是名同道的清秀精致少年,弄得姜顏哭笑不得。

    兩個時辰後,簪花遊街總算結束,姜顏抱著滿懷的鮮艷花朵長舒了一口氣。

    去禮部歸還了馬匹和服飾,唯有幾束漂亮的絹花無處安放,丟了又十分可惜,姜顏便將其抱在懷中。誰知才剛出了宮門,便見頭戴大帽、一身錦衣衛戰襖的苻離快步走過來,長臂一伸,奪走了姜顏懷中的絹花,轉而將一束粉白點綠的海棠塞入她懷中,面色不善地問道:“不是不許你收別人送的花麼?”

    姜顏楞楞地接過他強行塞入的海棠花束,半晌才反應過來,笑吟吟道:“別的花我都丟了,唯有這幾束漂亮又貴重,想轉手送給你的。”

    日落西斜,空氣成了曖昧的暖黃色,魏巍宮門之下,年輕俊逸的錦衣衛面帶嫌棄:“別人送的,我不要。”

    就知道他會這般反應。姜顏聞了聞手中的海棠花束,“不過,你這花我甚是喜歡。”

    兩人並肩而行,苻離側首望了她一眼,問:“你可知簪花遊街時接受他人所贈之花,意味著什麼?”

    “自然知道。”姜顏晃了晃手中的花束,對著苻離意味深長地笑道,“意味著你心悅於我嘛!”

    “你知道便好。”苻離面色不動,眸子卻柔和了許多,在夕陽下成了通透的琥珀色,舉起手中的絹花道:“這些廢物,我替你丟了。”

    “哎別!給我罷。”見苻離面露不悅,姜顏忙解釋道,“阿玉以前最喜歡賞花的,留著送給她也不錯。”

    苻離這才神色稍霽,勉強道:“你要去看她?”

    姜顏點頭。苻離硬生生收回想要扔花的手,低聲道:“我送你前去。”

    ……

    意料之外,姜顏在尚書府門前見到了一身藍袍的程溫。

    程溫正將幾包油紙包著的藥材掛在阮府緊閉的門環上,見到姜顏和苻離前來,他並無被撞破秘密的慌亂窘迫,只是微微頷首致意,當做打招呼。

    “原來,趙嬤嬤所說的每月初一給阮府送藥之人,竟是程溫。”姜顏頗為訝然。畢竟在程溫中狀元之前,他的家境皆是頗為貧寒,不知這些買藥的銀兩都是從何而來……

    不過,他這般記掛阿玉,是否意味著金牌伸冤有望?

    正想著,程溫已經緩步走到二人面前,朝苻離和姜顏一拱手,溫和道:“大公子,姜姑娘。”

    “元亮兄,恭喜。”姜顏回禮。

    “同喜。”程溫微微一笑。

    “你這是……?”姜顏朝門環上的藥包擡了擡下頜,疑問道。

    “啊,那個是些偏方。”程溫道,“以前舍妹昏迷時,用這些藥頗有效果,就想著興許對阮姑娘的病有幫助。”

    “有勞你費心了,我替阿玉謝謝你。”太陽滾落山坡,暮色侵襲大地,阮府的家丁出門懸掛燈籠,看到姜顏、苻離和程溫站外門外,怔了怔,放下燈籠遠遠作揖。

    不知沈默了多久,姜顏吸了口氣,正不知如何開口,一旁的苻離卻先一步說出了她想說的話語:“程溫,若你願意,可否借金牌令給阮玉一用?”

    話音剛落,姜顏和程溫同時望向苻離,一個錯愕,一個平靜。

    錯愕的是姜顏,平靜的反而是程溫。

    他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只是輕輕勾了勾嘴角,明明是在笑著,卻又不像是笑,道:“大公子想借禦賜金牌令,求聖上徹查薛睿?”

    “是。”苻離道,“此乃不情之請……”

    “抱歉,我不能。”程溫依舊微笑著,平平淡淡地拋出一個驚天秘密,“我要定親了,與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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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同薛晚晴……定親?

    姜顏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愕然擡眼望向程溫, 只見程溫表情淡然, 又說了聲:“抱歉,姜姑娘, 我幫不了你。”

    “為什麼呢程溫?誰都可以, 為何偏偏是薛家?”姜顏好像真的不認識面前這個錦衣玉帶的俊秀青年了,又或者說, 她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程溫只是笑笑,平靜道:“同薛家結親, 我的仕途可少奮鬥十年。姜姑娘, 我有何理由放棄一步登天的機會呢?”

    的確, 薛家勢力如日中天,能娶到薛家獨女無異於在朝中站穩腳跟……不知為何, 這番話從程溫的嘴中吐出, 姜顏只覺得莫大的諷刺。

    “狀元郎明知道阿玉是因誰遭難, 卻仍選擇了薛家,既是如此,又何必來送藥?”姜顏嘴角的笑冷了些,“你的藥,撫平不了阿玉的冤屈。”

    “姜姑娘,不曾在泥濘裏掙紮過的人, 又如何能體會我的感受?我窮怕了,不想再過以前的日子……至於藥,那是我的一點心意,畢竟阮姑娘曾經有助於我。”見姜顏眸色清冷, 程溫拱手作別,“若姜姑娘介懷,我以後便……不會再來叨擾。”

    說罷,他低低一揖,轉身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

    馬車車簾放下,隔絕了程溫那張從容到近乎冷漠的臉。

    “我原以為,程溫重風骨、重情義,誰知竟還是敗給了蠅頭微利、蝸角虛名。”昏黃的夕陽下,姜顏在寂靜的尚書府門前久久佇立,如此嘆道。

    苻離倒是比她平靜,眼中是看透世間善惡起伏的通透,沈靜道:“每年的太學生,誰不是懷有濟世之才?只是初心不知何時丟在了在風風雨雨的混沌裏。改變蒼生難於登天,但改變自己卻是容易的。”

    姜顏又嘆了聲,糾結道:“可我總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人各有誌,強求不來。別為他傷神了,我會幫你。”苻離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將鬢角垂下的一縷碎發別至耳後,低聲道,“你進去探望便是,我在外頭等你。”

    姜顏去探望閨中好友,苻離跟著進去確實不方便,何況朝堂局勢復雜,官員私下謁見束縛頗多……如此想來,姜顏便點點頭道:“那好,我去去就來。”

    苻離‘嗯’了聲,在她轉身的一瞬又匆匆道:“晚上,我同你一起用膳。”

    姜顏腳步一頓,回首時面上有浮出久違的笑容,眉眼彎彎道:“知道啦!”

    見到姜顏的背影消失在阮府門後,苻離眸中的溫和瞬間褪盡。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消失在他眼中,只余一片令人心寒的沈寂。

    他握緊手中的佩刀,銳利如刀的目光猛地刺向街對面的屋脊處。似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用腳尖踢起一塊石子順手捏在指尖,屈指一彈,石子飛出擊在瓦楞上,發出一聲如寒刀出鞘的清脆錚鳴。

    屋脊後,一條黑影如烏鴉受驚,倏地閃出,飛速朝東街逃去。

    從方才開始便隱隱察覺到有人暗中監視,果不其然如此。苻離目光一寒,足尖一點,越過青石磚墻追了上去。

    而另一邊,姜顏入了尚書府,剛巧見家丁捧著從門環上取來的藥材包送往後院,一月一次的藥材,因是外頭送來的,趙嬤嬤也不敢擅自給自家姑娘用,正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便見姜顏大步進來,道:“嬤嬤,這藥扔了罷。不知是什麼變了質的東西,不配給阿玉用。”

    那句‘變了質的東西’一語雙關,可其中的譏諷趙嬤嬤是不懂的。見姜顏不似以往那般明朗開懷,嬤嬤很識趣地應了聲,忙道:“您放心,我立馬就去扔了!”

    姜顏的心中這才舒坦了些,邁上石階進了阮玉的廂房,鼻尖立即縈繞著一股經久不散的藥味兒。大夫說,若阮玉昏睡一年不醒,今後醒來的幾率也不大了……

    思及此,不由眼眶一酸。

    “阿玉,你可知道我中了探花?”姜顏搬了個小凳子在阮玉床邊坐下,望著她靜謐泛黃的睡顏,輕笑了一聲道,“太子說,我穿上探花郎的衣裳倒也像模像樣,我猜,他原是要取笑我的。後來我還同他們一起打馬遊街,有很多不知我真實身份的人給我送花和手絹,讓苻離醋了好久呢!阿玉你知道麼,我最想收到你的花,可是你來不了……”

    她絮叨了許久,阮玉就像是陷入了永久的沈睡,毫無反應。

    “抱歉,阿玉,我沒能中狀元。若是中了狀元,你就不需要再等那麼久啦。”沈默了許久,姜顏垂下纖長的眼睫,聲音低了些許,似是喟嘆又似是無奈,“阿玉,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被褥下,阮玉的右手食指顫了顫,姜顏並未發現。

    她自顧自道:“苻離拼死帶回來的證據卻如石沈大海,滁州私鹽案以滁州知州的撤職查辦而終結,薛家舍棄了滁州,斷尾求生,以強權壓迫錦衣衛銷毀證據,直接激化了北鎮撫司與大理寺卿的矛盾……或許,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薛家根深蒂固,輕易無法撼動,只能一點一點拔除他的爪牙,只是如此一來,太子殿下便會受些影響。”

    停頓片刻,姜顏又道:“太子是個很好的人,我會盡我所能想辦法保全他。”

    屋內靜謐,姜顏伸手替阮玉掖好被角,半晌自嘲般笑道:“險些忘了你一向單純,平日最不喜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情的,唉,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平白擾你清凈。”

    正說著,趙嬤嬤同一個小侍婢叩門進來。

    待侍婢給姜顏沏了茶,趙嬤嬤這才從袖中摸出一個物件,略微遲疑地遞給姜顏,道:“這是前幾日我從我家姑娘的匣子裏整理出來的。我想著,此物約莫是我家姑娘以前同謝二公子好的時候,對方贈送的定情信物,既然現今兩家人退親了,這東西再留著也是不合適,可否勞煩姑娘有空時替我還給謝家?免得哪天姑娘醒來,瞧見它會徒增傷感。”

    說罷,趙嬤嬤悄悄擡袖抹了抹眼角。

    紅艷艷的結,綴著精致的流蘇,霎時勾起了姜顏在國子監的不少回憶。

    那時阮玉還是個健健康康的少女,鄔眠雪和魏驚鴻打情罵俏,程溫還是個安靜內斂的謙謙君子……

    一時心緒復雜,姜顏伸手接過那只交錯編織的吉祥結,望著那般鮮艷的顏色許久,才低聲道:“嬤嬤弄錯了,這個,並非是謝進所贈。”

    誰知趙嬤嬤卻是驚訝萬分,忙道:“不是謝二公子,那還有誰?這是個同心結,常用來當做小年輕之間的定情信物,我家姑娘向來端莊賢淑,絕不會貿然接受婚約以外其他男子的信物,您是否記錯了?”

    “同心結?”姜顏一怔,下意識反問,“不是吉祥結麼?”

    “吉祥結和同心結的樣式雖然相差不大,但編織方法大不相同,我不會認錯的。”趙嬤嬤篤定。

    姜顏心中一動,回想起去年那日同窗幾十張書案上的一片艷紅色,想起魏驚鴻攀著程溫的肩替他解釋:“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送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

    又想起那日窗邊,程溫望著阮玉手中的紅繩結,溫和笑道:“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姜顏垂首,翻來覆去將手中的紅繩結仔細觀摩,發現的確與自己的那只有所不同。

    腦中靈光乍現,恍惚間,她仿佛明白了什麼。

    或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阮玉定親在即,程溫便給所有人編織了吉祥結,卻只有給阮玉的那只與眾人不同,藏了一個落魄青年對心儀之人最含蓄的表白……

    可惜,這份心意阮玉沒來得及發現。

    那時的感情是多麼的純潔、美好而又傷情,還未開始,便已雕謝,零落成泥。

    姜顏握著那只同心結,心中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悵惘,說不出是該笑還是該嘆,只覺造化弄人、愚及眾生。

    而此時,東街的馬車倏地停下,喚回了程溫的思緒。

    他整理好多余的神色,平靜地撩開車簾,問道:“何事?”

    “程公子,華寧縣主在前方等您。”車夫恭敬道。

    程溫面色不動,道了聲“知道了”,便掀開車簾躬身下來。

    誰知腳才剛落地,便見薛晚晴一身簇新的淺緋色襖裙氣沖沖走來,不悅道:“程溫,你是不是又去阮府了?”

    “是。”程溫掛著笑,好脾氣道,“阮姑娘曾經幫助過我,故而……”

    “我不喜歡你去見她!”薛晚晴大聲地打斷他,兩頰湧上憤怒的紅暈,“阮府有幾個錢?算得了什麼恩情?以後你成了薛家的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必同前塵往事牽扯不清!告訴你程溫,你既打算同我定親,就不許你再看別的女人一眼!送藥也不行!報恩也不行!”

    一個大男人當街被女子訓斥,換了誰都受不了,偏生程溫就像是沒脾氣的泥人兒似的,只垂下眼說了聲:“是,郡主。”

    他脾氣越好,薛晚晴越得意。她橫著眼睛看了程溫一眼,只見他換上華貴的衣裳,倒也標致挺拔,不似從前那般渾身寒酸氣,性子又極好,人也聰明……

    其實,嫁給他也不錯。

    如此想著,薛晚晴揚著下巴哼道:“你別以為我是在吃醋,不過是看在我爹非要你做女婿的份上,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告訴你,我可不是阮玉那般不知檢點的狐貍精、賤蹄子,你最好小心伺候著我!我高興了,薛家的產業才有你的一杯羹!”

    聞言,程溫擡起眼,眸子深不見底。

    “是,多謝縣主提點。”他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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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應天府西郊遏雲山莊, 薛府別院。

    暮色漸晦,華燈初上, 濃雲低低壓在應天府的城郭上, 林木沙沙聲響不絕於耳,似是風雨將至。

    別院內, 天色還未完全黑下, 檐下已是燈火如晝,照亮階前芭蕉油綠。書房一盞薄紗描山水燈罩,燈旁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立侍, 素手徐徐研墨, 而書案後身量魁梧的短須男子正手持狼毫大筆,在鋪展的三尺長的白紙上縱橫揮灑, 筆鋒如劍, 繪出千裏山巒起伏的輪廓。

    此人, 便是平津侯薛長慶。

    忽聞哐當一聲, 風吹開門扇,撩起室內垂下的帷幔,待帷幔落下,一身黑色短打的蒙面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薛長慶身後, 單膝跪下,恭敬地喚了聲:“主子。”

    風鼓動帷幔,像是張牙舞爪的獸類。薛長慶筆鋒不停,那妙曼年輕的姨娘卻是很識趣地擱下墨條,盈盈一福, 垂首退了出去,還貼心地為男人們掩上房門,隔絕院外呼嘯而來的山風。

    薛長慶這才擡筆潤了潤墨,嗓音雄渾道:“如何?”

    “回稟主子,今日程溫簪花遊街歸來,便是去了阮尚書府邸。”黑衣人露出來的眉眼處有一道疤,看起來頗為兇煞,沈聲道,“沒進門,只是將藥材放在了尚書府門口。”

    “哦?送藥?”薛長慶拖長語調道,“想必是為了阮紹那臥病的三女兒,叫阮什麼……”

    “阮玉。”黑衣人補充道,“就是去年和世子鬧了事的那女子。屬下查探過了,那阮三娘子在國子監時,曾經恩施過程溫的妹妹,此番他去送藥,興許是為了感念舊恩。”

    想起什麼,黑衣人又道:“不過程溫還在阮府門口撞見了錦衣衛的苻離和探花姜顏,三人不知聊了些什麼,姜顏的面色不好,與程溫不歡而散。屬下本想近身偷聽,誰知一旁的苻離甚是警覺,屬下一時不察被他發現,便匆忙抽身離開,繞了三條街才甩開他。”

    薛長慶‘唔’了聲,停筆審視著畫紙上綿延峻峭的山脈,意有所指道:“聽說程溫以前和苻離走得近,姜顏又是苻離的人,雖然程溫已經棄暗投明,有意歸順我平津侯府,但念及往事還是不得不防啊。”

    黑衣人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睿兒淺薄不成器,薛家到底需要個可靠的男丁。若程溫真是一心向著薛家,待他與晚晴定親,便可試著讓他接手薛家的私業,權當做晚晴的陪嫁。可本侯現今最擔心的,就是程溫接近薛家別有用心。”

    思及此,薛長慶晦暗的眼中浮現一抹陰雲,“滁州私鹽案的泄密者不是還押在你手裏麼?擇日不如撞日,立即押過來,借此機會試試程溫的忠心。”

    “是!”黑衣人領命。

    “慢著。”想到什麼,薛長慶緩緩轉過冷硬的臉,嗤了一聲道,“聽睿兒說,那個探花姜顏和阮家三娘子關系匪淺,以前在國子監時便多次為阮家出頭,此人不擇手段科舉入仕,十有**是沖著睿兒來的,若她將來真領了官,再想要動她便麻煩許多。”

    黑衣人立即會意,擡起一雙殺氣騰騰的眼來:“主子的意思,屬下明白。”

    “盯緊些,她若老實,便由著她去,若心懷不軌,格殺勿論!謹慎些,莫要落人把柄。”說著,薛長慶將手中的大筆重重拍在畫紙上,濺開一團枯墨,面色陰鷙萬分。

    轟隆——

    電閃雷鳴,風聲卷著豆大的雨水劈裏啪啦襲來,應天府的夜在風雨中悄然降臨。

    朱雀街,胡家酒肆。

    二樓軒窗處,姜顏半開著窗戶,聽著屋檐上淅淅瀝瀝的雨聲,托腮嘆道:“怎麼好好的,突然就下雨了?”

    下一刻,一件溫暖的披風落在她的肩頭。身後,苻離清冷的嗓音低低傳來:“喝了酒就別在窗邊吹風,當心受涼。”

    “沒事,正好醒醒酒。”說著,姜顏扭過頭問道,“苻離,你帶傘了麼?”

    苻離搖了搖頭。

    “這可怎麼回去吶!”姜顏‘哎呀’一聲,愁眉苦臉道。

    “等雨停,送你回家。”

    “若是今夜雨不停呢?”

    “酒肆樓上有客房。”苻離順口答道。

    姜顏楞了楞神,才噗嗤一笑,轉身望著苻離道:“哦,小苻大人想夜不歸宿?”

    苻離卻是擰眉:“為何總要加個‘小’字?苻大人便是苻大人,不小了。”

    姜顏眼中也像是浸了酒水似的,笑得醉人,打趣道:“你爹才是苻大人,你是他兒子,自然是小苻大人,將來小璟做官了,便是小小苻大人。”

    苻離難得笑了聲,抱臂反問道:“那你若做了官,可否就是小姜大人?”

    “也可。”姜顏眨著眼道,“不過,我更喜歡你喚我‘阿顏’。”

    可惜,苻離總是矜貴得很,這樣親昵的稱呼是極少見的。

    見苻離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姜顏笑吟吟提議道:“要不,我喚你‘阿離’,你喚我一聲‘阿顏’?”

    “阿離。”姜顏爽朗一笑,拉著苻離束著護腕的手道,“眼下無人,機會難得,不要害羞嘛。以後我幹正事了,怕是你想要親近都沒機會呢。”

    “阿離,阿離!”她又喚了聲,求歡似的湊近些許,淡淡的杏花酒香彌漫,說不清是醉了還是沒醉。

    苻離神色別扭起來,忽的擡手按住她不斷湊近的額頭,呼吸急促了些許,低啞道:“別鬧,阿顏。”

    “哎。”姜顏如願以償地應了聲,這才攏著過長的披風回到小桌便喝酒,叩著桌沿慢悠悠問道:“今年秋你就該及冠了,可有取好字?”

    男子二十及冠而取字,這是自古以來便有的傳統。苻離道:“已修書給父親,由他取字。如今錦衣衛形勢緊張,我理應避嫌,便不回苻家行冠禮了,只取了字便可。”

    “既是不回苻家行冠禮,那我陪你。”姜顏道,“九月二十八,這回我定不會忘記你生辰了。”

    回想去年自己為了備考忘了苻離生辰,讓他在上膳齋等了一夜的事兒,姜顏仍是心懷愧疚,舉杯道:“提前恭祝小苻大人成年!”

    苻離短促一笑,直接拿起酒壺碰杯,隨即仰首灌上一口,姿態幹脆利落,甚是瀟灑豪邁。

    這一夜風雨綿長,斷斷續續到了半夜也不曾停歇,而酒肆的小廂房內已是杯盤狼藉,桌上零落地散放著三四只小酒壇。

    姜顏有了上次湖心醉酒的經歷,此次不敢多喝,故而還勉強保持清醒,倒是苻離連喝了兩壇整,起身時腳步不穩,目光也有些遊離,顯然是醉了。

    他這模樣,即便是雨水停止,也是沒法走回家了。姜顏索性下樓去找酒娘開間客房暫住。

    “幾間?”酒娘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編成細辮的頭上裹著嫣紅的輕紗頭巾,紅唇艷麗,操著一口不太熟稔的漢話問道。

    姜顏比了個手勢,道:“兩間,要幹凈的。”

    “一間。”身後,苻離不知何時飄了過來,一臉正經道。

    酒娘見怪不怪了,爽朗一笑,磕巴道:“今日、客多,只剩、一間房。”

    “……”既是只剩一間房了,為何方才又要問她住幾間?

    屋外雨聲纏綿,應天府的燈光浸潤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沈重。姜顏也懶得與酒娘爭執,無奈一嘆:“好罷,一間就一間,床要大。”

    “你放心,夠大。”酒娘以輕紗遮面,一手接過碎銀,一手將房間木牌奉上,“保管二位、怎麼鬧,都、掉不下來。”

    姜顏心想:她看出我是個女兒身了?否則怎麼會如此平常地說出這般潑辣大膽的話?

    還未想完,一旁的苻離便接過木牌,拉著她上了樓。

    進門洗漱,寬衣,一氣呵成,苻離穿著雪白的中衣坐在頗有異域風情的低矮寬床上,隔著朦朧的緋色軟帳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目光灼灼道:“過來。”

    姜顏將擦完臉的帕子順手搭在銅盆中,挑眉道:“小苻大人,這樣不好罷?”

    “我抱你過來。”說著,苻離作勢起身。

    “別別!我自己來。”好在床榻夠寬,躺三個人也綽綽有余,姜顏便從櫃子中抱出一床備用的薄被,脫了鞋襪從床尾爬上,道,“一人一被,不許亂動,否則我上書彈劾你。”

    說罷,她自顧自躺在裏側的位置,蓋好被子,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

    屋內靜謐,燭影搖晃,可隱約聽到淅瀝的雨聲。不稍片刻,苻離吹了燈,側身躺下,伸手隔著被子輕輕擁住了姜顏,主動到反常。

    腰上的觸感傳來,姜顏驀地一僵,而後緩緩放軟了身子,低低笑了聲:“醉鬼。”便閉目沈沈睡去。

    待她呼吸平緩,身後的苻離才悠悠睜開眼睛,又湊近些許,收緊了手臂。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萬分,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哪裏有一絲一毫的醉意?

    轟隆——

    閃電將天空照得一片煞白,雷鳴聲中,雨勢越發急促,這樣的雨夜最適合安眠,也最適合沖刷一切骯臟的罪惡。

    遏雲山莊,薛家別院內,鮮血如帶著腥氣的油漆噴濺在芭蕉葉上,轉瞬又被雨水沖刷得之余下淡淡的紅痕。

    院中,幾名黑衣人緩緩將帶血的刀刃從一名年輕男子體內抽-出,任由那具屍體抽搐著倒在血泊中。

    “此人泄露機密,背叛了薛家,只能按規矩處死了。”檐下,薛長慶負手而立,看著一旁面色慘白的程溫道,“程狀元,我薛家的女兒不是那麼好求娶的,薛家的生意也不是那麼好接手的,你若真心想成為薛家一員,就該拿出些許誠意來。”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將薛長慶劈成一明一暗的猙獰,將程溫的臉照得煞白。

    原來,一個人的身體裏竟然有這麼多鮮血,汩汩地流出,與雨水混成蜿蜒的小河流向芭蕉樹下,在夜色中浸潤成令人膽寒的暗紫色。程溫雙手發顫,面上卻勉強維持平靜,看著撲倒在地的屍體,半晌才張了張毫無血色的唇,艱難道:“侯爺要如何,才能信任程某?”

    薛長慶呵呵一笑,“很簡單,替我處理幹凈這叛徒的屍首。若處理的好,以後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薛家私刑殺了滁州府同知,若由程溫處理了屍首,便是謀害地方從六品官員的從犯,從此他的命運便與薛家的榮辱綁在一起,掙脫不得。

    薛長慶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地上的血漬越暈越大,不知過了多久,程溫下頜顫抖,緩緩開口道:“燒了他的衣物,毀其容貌,深埋西山腳下荒地。庭前血跡需一寸一寸沖刷幹凈,植上繁花綠樹,方能掩蓋血腥味,不讓官府豢養的犬只嗅到端倪。”

    “很好。”薛長慶將程溫的反應盡收眼底,“那麼此事,就交給本侯未來的賢婿來辦罷。”

    程溫將頭埋得很低,蓋住眼中的情緒,勾起蒼白的唇道:“謝侯爺信任。”

    大雨傾盆,西山怪鳥啾啾,程溫站在及腰身的荒草中,渾身濕透,目光空洞地看著黑衣人將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首拋入坑中,一鏟一鏟填平。

    他渾身僵冷,袖中的五指握著一塊從死者腰間順下來的玉佩,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掌心一片鮮血淋漓。

    最後一抔土落下,埋葬了他的歸路,從今往後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無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狀元府中的,滿眼朦朧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猛地推開門進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竟是一路狂奔進臥房,才關上門便捂著喉嚨痛苦地嘔了出來,直到吐出苦膽水,眼角滲出淚水,死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仍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如同夢魘。

    半晌,他倚著房門緩緩滑下身子,濕透的衣裳在門扉上擦出一行濕痕。他一手握緊了從死者身上偷拿下來的證物,一邊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抹鮮艷的紅……

    是個同心結,與曾經贈給阮玉的那只如出一轍。

    五指收攏,同心結在他掌心扭曲。程溫將頭埋入臂彎中,身體冷極了似的顫抖,似是嗚咽,卻沒有淚水,瑟瑟的影子投在門上,像是一只孤軍奮戰的絕望困獸……

    這是他的債,是他的戰爭,理應由他來結束。

    雷雨聲還在繼續,應天府宛若一座死城。

    尚書府內,趙嬤嬤守在阮玉的病榻前,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瞌睡。

    一道驚雷劈過,大地震顫,床榻上沈睡的人似是驚著似的,大叫一聲睜開眼來,渙散的視線直楞楞盯著床帳,沒有焦點。

    趙嬤嬤立即醒來了,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睜眼的姑娘。趙嬤嬤呼吸一窒,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顫聲喚道:“三姑娘,你……你醒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一會兒摸摸阮玉的頭發,一會兒摸摸她的臉頰,眼眶瞬間濕紅,哽咽道:“我……我不是在做夢罷?姑娘,姑娘,你醒來了是麼?你看看我啊姑娘!”

    阮玉只是直直地瞪著眼,不說話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見她這副閉了氣的模樣,趙嬤嬤滿臉的驚喜瞬間褪盡,抖著唇,輕輕搖晃阮玉的雙肩,哭道:“姑娘,你這是怎麼啦!你要是醒來了就說說話,別嚇著嬤嬤啊!”

    “來人!來人哪!”趙嬤嬤崩潰大喊,聲音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勢單力薄,“姑娘醒來了,快叫大夫!”

    呵地一聲,閉了氣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濁氣,渙散的眼睛也漸漸回神。她怔怔地轉動脖頸,無神的雙目打量著又驚又喜、滿臉淚漬的趙嬤嬤,幹枯的唇瓣張合,痛苦地皺著眉,一字一字艱難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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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卯時, 天還未亮,姜顏下意識一個大翻身,手臂卻摸到了一片冰涼空蕩的被褥, 朦朧睜眼一看, 身側之人早已不見。

    揉著眼睛披衣下榻,趿拉著鞋撩開紗簾望去, 只見廂房燭臺淚盡, 昏暗微弱的燭光中, 苻離已梳洗穿戴整齊,正背對著姜顏系護腕。直到此刻, 姜顏才恍然發現苻離的肩背寬闊結實了許多, 全然不似記憶中的少年那般青澀單薄。

    原來, 三年的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聽到身後的動靜, 苻離維持著系護腕的姿勢轉身,看了衣衫松散、發絲垂散的姜顏一眼, 眼中閃過一絲淺淡溫和的笑意,低聲道:“穿衣起來, 回去再睡回籠覺。我待會需去衛所點卯, 先送你回家。”

    姜顏懶洋洋應了聲‘好’, 打著哈欠推窗一看, 清晨的光線晦暗,朱雀街的亭臺樓閣鑲嵌在一片潮濕的黑藍中,空氣裏氤氳著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而一夜的大雨已經停歇。

    街道寂靜空曠, 只有幾家早起的早點鋪子開了張,正熱氣騰騰地上著蒸籠和粥水等物。兩人在臨街的鋪子裏吃了粥和夾肉燒餅,回到長安街旁時已是天色微明。

    兩人在屋門前分道而行,苻離回屋換了官袍便向東前去北鎮撫司操練緝查,而姜顏則回屋補個回籠覺。推開院門,平日負責漿洗做飯的婦人竇嫂已經在忙碌了,姜顏著實沒睡醒,打著哈欠對福禮的婦人道:“竇嫂,我已經在外頭吃過飯啦,不必給我做早膳。”

    竇嫂忙應了聲‘是’。聞到姜顏身上隱隱有酒味,衣裳也是昨日穿的那身,這個伶俐的小婦人便問道:“可要給小東家煮碗醒酒湯?”

    說來有趣,這位竇嫂的夫君便是負責苻離府上雜務的竇校尉,夫妻倆各自侍奉對門的兩家小年輕,故而竇嫂一向叫苻離‘東家’,喚姜顏為‘小東家’。

    “不用勞煩,我睡會便好。”說著,姜顏伸手去推臥房的門。

    階前滴水,空氣潮濕,姜顏的手指觸碰上廂房門扉,忽的一頓,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每天出門,她總是習慣性地將房門關緊,可今天的寢房們卻是虛掩的,敞開了細小的一條縫。當時姜顏也未多想,只回頭問道:“竇嫂,你幫我打掃過寢房了麼?”

    “沒有呢二東家,我今晨才剛來,還未來得及打掃。而且進您的寢房整理清掃,不是一向要先征求您的同意麼?”竇嫂將漿洗幹凈的衣物晾在檐下幹爽處,在圍裙上擦擦手問道,“可要現在打掃?”

    姜顏又站在門外端詳了片刻,才道:“不必。”

    推開門,熹微的晨光投入房中,姜顏緩步進門,明明屋內的陳設並無明顯變動,她卻平白生出一種不祥之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這種疑惑在看到地磚上兩個不明顯的腳印時達到了頂峰。

    姜顏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磚上那個不甚明顯的腳印,印記中有著微微的泥垢,應是昨夜下雨時從外面踩進來的。腳印很大,明顯不屬於竇嫂,是雙男人的腳。

    闖空門的偷兒?

    不,不可能。

    這一片住宅毗鄰錦衣衛衛所,又大都住的是錦衣衛官職人員,故而一向安全,沒有哪個賊敢膽大包天來這作亂……

    常人走路步伐重,踩在地上便有泥水沿著鞋底四濺開來,而此時地上的腳印輕而穩,想必夜闖空門的是個身手敏捷的練家子。姜顏朝前望去,腳印延伸,直到停留在自己的床榻前。

    霎時,姜顏驚出一身冷汗。她甚至能想到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是如何輕手輕腳地翻墻進入院內,如何踩著泥水上了石階,如何悄無聲息地潛入臥房,在電閃雷鳴中如鬼魅般站在她的床榻前……

    或許,他的手中還有一把刀,恰巧因昨夜姜顏夜宿在外,才逃過一劫。

    自打殿試中榜的那日起,姜顏就猜到或許會有今日,只是未曾料到這日子來臨的如此之快。

    短暫的心驚過後,姜顏睡意全無。片刻,她平靜地拭去額頭的冷汗,緩緩起身坐在床榻上,凝神思索對策。

    看來,計劃要提前了。

    正想著,一陣敲門聲突兀響起,喚醒了姜顏冗雜的思緒。

    竇嫂在寢房門外通傳道:“小東家,門外有位姑娘急匆匆的來找您,說是阮尚書府上的丫頭。”

    姜顏回神,出門一看,便見阮玉身邊伺候的伶俐的小婢欣喜地迎上來,匆匆福禮道:“姜姑娘,我家三姑娘醒了!”

    遠山煙雨散盡,晨鳥脆鳴,漫長風雨終於在此刻迎來了天光乍現的晴朗。

    姜顏是一路跑著去阮府的。

    入了大門,穿過前院、中庭,來到後院廂房,背著藥箱的大夫正從門內看診出來,趙嬤嬤指揮著婢子伺候梳洗,見到姜顏氣喘籲籲地跑來,趙嬤嬤眼睛一亮,笑道:“托您的福啊!我家三姑娘昨夜就醒了!”

    可笑著笑著,趙嬤嬤眼眶兒又泛了紅,以袖拭眼道:“就是有些後遺癥……”

    姜顏顧不得聽她說完,匆匆跨入門內,掀開帷幔,一眼就看到了披散頭發、怔忪靠在床頭的阮玉。

    十個月,整整三百個日夜,再次看到阮玉漆黑的眸子和能伸能屈的手腳,姜顏不由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原以為自己經歷了風風雨雨,早已練就了一顆堅強的心,可當阮玉沒有焦點的眼睛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堅強皆分崩離析,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抱住阮玉變得單薄的身軀,緊緊地抱住。

    她緊閉雙目,極力不讓淚水洶湧而出。

    “阿玉,沒事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姜顏脫口而出的並非什麼‘你醒了’‘太好了’之類的話語,只是不斷地重復著,“沒事了,阿玉,一切都過去了。”

    可懷中的身軀僵硬呆滯,半晌沒有反應。

    姜顏這才覺察出些許不對勁,不由緩緩松開阮玉,端詳著她隱藏在披散長發中的尖巧面容。只見阮玉瞳仁渙散沒有焦距,如同病美人木偶般呆呆地望著姜顏,連眨眼都像是放慢般遲鈍,面上露出些許疑惑,問道:“你……是誰?”

    驚喜褪去,姜顏怔了怔,不知以前那個善良溫暖的阿玉,為何用這般陌生的眼光看著她。

    阮玉極慢極慢地歪了歪腦袋,手指擡了擡,似乎想要觸碰姜顏,然後擡到半空中又輕輕蜷起手指縮回,攥著袖口很小聲很小聲地問:“你……為什麼……哭?”

    姜顏愕然地望向趙嬤嬤。

    趙嬤嬤眼睛通紅,勉強笑道:“三姑娘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老爺也認不出。大夫說三姑娘頭部受過重創,能醒來已是萬幸……”

    姜顏又看了阮玉一眼,阮玉仍是呆呆的模樣,像是好奇又膽怯的雛鳥,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圍陌生的一切,不敢稍稍大聲說話。

    或許,忘了也是好事,不必承受往事的痛楚。

    姜顏心中一酸,輕而謹慎地拉住阮玉的手,用最溫和的語氣道:“阿玉,我叫姜顏,顏色的顏。你不用怕,我會是你一生的摯友,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曾經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卻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著姜顏,許久才極輕地喚了一聲:“阿顏……”

    聞言,不止是姜顏和趙嬤嬤,便是阮玉自己也驚著了。她輕輕擡手捂著嘴唇,不可思議般道:“不知……為何,我……一見……你,甚是……熟悉……”

    興許是久睡初醒,她說話還不利索,只能一兩個字艱難地往外蹦,可眼中卻恢復了些許神采,望著姜顏的時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滯。

    於是姜顏笑了,輕輕擁著阮玉瘦削的肩,“不錯,我是阿顏。阿玉,願你以後記起的都是好事,遇見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來大概是姜顏近來聽過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麼無聊。

    四月中,入夜。

    姜顏正執筆在紙上將朝中黨派和各派官員利益關系一一羅列,寫到認真時,院內忽的傳來有人翻墻落地的輕響,她心中一緊,忙喝道:“誰?”

    片刻,一條挺拔修長的人影映上窗紙,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門道:“是我。”

    聽到苻離熟悉的嗓音,姜顏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開了門,無奈笑道:“不是說了你剛升了千戶,公務繁忙,不必夜夜來我這麼?院外有你的下屬盯著呢,不會有事。”

    自從得知那日清晨歸來,姜顏在房中發現了陌生男子的腳印後,苻離便派了幾名得力的部屬日夜交班盯著姜顏院外的動靜。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放心,堅持每晚親自陪著她入睡。

    “無礙,看著你我方能睡得安穩。”苻離走到姜顏案幾旁站定,拿起她寫好的名單掃視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動了?”

    “嗯。”姜顏道,“如今阿玉也已經醒來,我不想拖太久。何況早點解決隱患,你才不用每天來我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覺。”苻離放下手中的紙張道,“你即便領了官職,也不過是七品編修,如何與薛家對抗?這事,還是交給我來……”

    “荀子有雲:‘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薛家樹敵頗多,不需要我親自動手,而我要做的便是遊說他的敵人結成盟友。”姜顏笑著打斷苻離的話,羊毫筆在指間瀟灑一轉,繼續擡筆潤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護好太子殿下。畢竟要動薛家,太子勢必會受影響,我不想連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勢?”苻離擰眉,不太放心道,“從何處動手?”

    “錦衣衛不敢明著撼動薛家,我便將矛頭引向他……”說著,姜顏用朱筆將紙上‘巡城禦史孫某’的名諱圈出來,繼而道,“此人貪贓受賄,草菅人命,雖是六品小官,卻與朝中諸多大官有著利益往來,只要他落馬,便能順著他牽扯出大理寺卿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鹽的舊案,大理寺卿一毀,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顧忌。”苻離道,“你要借誰的手來做此事?”

    “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歸德。據說這位孟大人本來有望升為錦衣衛指揮使,因為大理寺卿屢次截案打壓,使得他不能升官,兩家嫌隙頗深,讓他來查最合適。”姜顏在孟歸德的名字上畫上一個圈,以筆抵著下巴緩緩道,“我記得,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顧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辦了。”

    苻離依靠在門上,道:“你倒是將朝中局勢摸得透徹。”

    “不然,你真以為我這些時日是在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姜顏笑了聲,“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將計劃提前。”

    “即便孟大人扳倒了大理寺,也不不夠格去動薛家。”苻離提醒道,“倒是你,薛家只要稍稍用心,便能查出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反正他現在就想殺我了,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奮起反擊。”姜顏悠悠擱了筆,抻著酸痛的腰肢道,“何況只要大理寺卿被查處,我自然有法子將矛頭引向薛睿。”

    聽了姜顏的計劃,苻離沈默不語。

    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放心她。作為一個男人,他很希望將自己的女人護在羽翼下,不讓她面對任何風雨……可同時他也知道,他的女人不是柔弱無辜的蒲草,從不甘心屈居人下。

    矛盾之處就在此。

    半晌,他終是輕輕舒了口濁氣,放緩語氣換了個話題:“魏驚鴻飛鴿傳書,說這兩日便會和鄔眠雪抵達應天府。”

    正在沈思的姜顏眼睛一亮,道:“當真?阿雪要來?”頓了頓,她問,“不會是這兩人要成親了,特地來報喜的罷?”

    “的確是要成親,不過,卻不是他們倆。”燭火跳躍中,苻離沈靜道,“太子求娶鄔將軍的二女兒鄔蘇月,鄔眠雪護送她妹妹來京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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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8: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繁華擁擠的朱雀街上,兩排披甲執銳的軍士開路, 護送著一輛寬敞的馬車徐徐駛來。

    這群身披戰甲的將士一個個神情嚴肅, 穿著打扮不似京城錦衣衛那般英武奢華, 卻質樸鋒利, 從內而外浸透了肅殺的血腥氣, 顯然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樓下, 街邊的行人紛紛避讓, 忍不住對著馬車內指指點點,問道:“這車中坐得是誰家貴人?排場這般大。”

    “這不明擺著麼?車上的旗幟上畫著猛虎圖騰, 寫著鬥大一個‘鄔’字,來的必定是定國大將軍的親衛隊。”

    “定國大將軍?現今並非年底述職, 亦無邊關戰報,此時鄔家親衛隊來京所為何事?”

    “嘿!你們還不知道罷?皇後娘娘做主給太子殿下定了門親事,未來的太子妃呀, 就是這鄔家的二姑娘。”

    “我怎麼聽說,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為早有了心上人,怎麼突然就求娶鄔家姑娘了?”

    “天家無情, 帝王無愛,深宮中人,哪有什麼資格談‘喜歡’二字?只因鄔家手握十萬重兵鎮守邊關, 在北方跺一跺腳,應天府便要顫上一顫,心上人哪裏比得上權勢重要?”

    “……”

    茶樓之上, 姜顏聽著樓下百姓的議論聲,一手隨意地搭在窗臺上,問案幾對面的鄔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宮?”

    鄔眠雪身穿大紅箭袖,一向可愛軟糯的容顏添了幾分英氣,擺擺手笑道:“有那麼多人護著她呢,我去添什麼亂。”說著,她又瞥了眼坐在一側賓客席位上的清麗婦人,“再說,國子監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麗婦人也不過雙十年華,穿著簇新的綢緞錦衣,堆發如雲,妝容細致脫俗,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雅致,只是已身懷六甲,又眉尖微蹙,錦衣華服也掩蓋不住她眼底的愁雲,正是姜顏和鄔眠雪在國子監的同窗——只讀了一年書便嫁給錦衣衛同知孟歸德的顧家小才女,顧珍珠。

    “說來慚愧,我自嫁做孟家婦便瑣事纏身,才剛生了麟兒不到一年便又懷上了老二,折折騰騰的,時隔兩年余才有機會與二位小聚一番。”說罷,顧珍珠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給姜顏和鄔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舉起茶盞道,“來,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賀喜阿雪覓得良緣!”

    姜顏拿起茶盞小抿了一口。

    本來她還想找個機會見見顧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況,誰知顧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門來了……又見她愁雲滿面、強作歡顏,姜顏猜測她興許是有什麼難處要訴說。

    如此想著,姜顏放下茶盞道:“成家立業,先成家方能立業,我們這點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兒女成雙?”

    “就是就是!”鄔眠雪也懶得掩蓋本性,將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氣勢,一抹嘴角道,“你的長子呢?怎麼不帶出來給我們玩玩?”

    “在家裏乳娘帶著呢,我夫君……不太讓我親近他,總覺得‘慈母多敗兒’。”顧珍珠勉強笑了聲,“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以前我是國子監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學生,來求親的還是錦衣衛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為此我很是心高氣傲了一陣,自以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貴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婦,整日面對後宅滿地雞毛,才恍然發現我並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寶貴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羨慕你們能堅持到最後,尤其是你,阿顏。”

    說著,顧珍珠望向姜顏。

    “我記得那時,阿顏和阿玉說讀書是為了不早早嫁做人婦,你們還嘲笑她倆呢!”鄔眠雪舊事重提,卻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低低笑著,嘴角的梨渦隱約可見。

    “那時年少無知,哪曉得什麼天高地厚?”顧珍珠撫了撫凸起的腹部,忽而謹慎問道,“阿玉……可還好?”

    姜顏道:“已經醒來了,有點小毛病,不過不礙事。”

    顧珍珠便‘唔’了一聲,欲言又止,似乎頗有顧忌。

    鄔眠雪看出來她是有話要單獨對姜顏說,便起身道:“魏驚鴻那廝不知又跑去哪裏了,我出去看看,你們聊!”

    說罷,她笑著起身,掩門出去。

    街上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茶室安靜下來,唯有獸爐中的熏香裊裊散開,像是雨後蒙蒙的一縷山霧。半晌,姜顏道:“珍珠,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有話直說便是。”

    顧珍珠握著茶盞,保養良好的玉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許久才艱澀道:“……我在夫家不太受寵,日子並不好過。”

    姜顏挑了挑眉,心想:這與我何幹?

    “夫君在錦衣衛指揮同知的位子上坐了五年,數次因與大理寺卿的嫌隙而屢次不得升遷。我娘家雖有官職而無實權,幫不了他什麼,漸漸的,他便不常來我房中了,據說還養了外室……”

    顧珍珠為難道,“我想幫他,卻又不知從何下手,思來想去唯你如今高中探花,前途無量,又與北鎮撫司的苻千戶交好,若是你能念及舊情幫忙牽橋搭線,引薦苻千戶……”

    一提到要麻煩苻離,姜顏便笑著打斷她道:“珍珠,你夫君孟大人是從三品錦衣衛指揮同知,而苻離只是五品錦衣衛千戶,官階還低你家兩級,如何能幫你?”

    “可是苻千戶是太子身邊的紅人,而太子又是掌權者,只要苻千戶肯美言幾句,太子殿下定會看到我夫君的功績而擢升他。”頓了頓,顧珍珠蹙眉急切道,“只要你肯幫這個忙,將來你有何難處我也會盡全力幫你。”

    姜顏沈吟了片刻,思緒飛轉。片刻,她道:“其實此事無須動用苻離。男人都想要解語花,若你能親自為孟大人排憂解難,他定會回心轉意,信賴於你。”

    “可是我除了會讀兩句書,其他的什麼也不會,如何替他排憂解難?”

    “你知道你夫君一直高升不了,是誰在打壓麼?”

    “我聽夫君說過,是大理寺卿屢次從他手中截案,打壓他的功績。”

    “不錯,你夫君若想高升,光靠苻離一句話是不頂用的,須將宿敵除掉。”

    “大理寺?”顧珍珠略微驚訝,為難道,“大理寺卿是三品大官,我夫君都低他一級,如何能撼動他?”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從能動得了的開始動起,再順藤摸瓜……”說著,姜顏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幾上寫下一個人名,泰然道,“這個人,你娘家還是動得了的。不妨查查他的家產底細,你夫君自會知道該如何做。”

    一陣風從窗外拂來,茶香四溢,案幾上濕漉漉的字痕很快幹了一半。顧珍珠遲疑地望著那個筆畫漸漸消失的名字,蹙眉道:“這……可行麼?”

    “我只能說此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至於可不可行,要試試才知道。我也不瞞你,我與孟大人有著同樣的目標,此番既是提點你,也是在幫我,做不做全在你自己。”說罷,姜顏起身笑道,“時辰不早了,我還約了人,要先行一步。”

    姜顏下了樓,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長舒了一口氣。

    原本還在煩憂怎麼通過顧珍珠遊說孟歸德,誰知竟是這般湊巧,顧珍珠先一步找上門來了。

    可惜顧珍珠其人目光短淺又怯懦,在國子監時便是如此,會不會行動還是個問題。不過姜顏並不擔心,若是顧珍珠不幫忙,苻離也該要出手了。

    姜顏在茶舍前等了一會兒,鄔眠雪想必和魏驚鴻廝混去了,半晌未見人影。眼看著與苻離約定午膳的時辰要到了,姜顏便不再等她,朝臨河的上膳齋行去。

    上膳齋毗鄰樂坊,姜顏趕到齋門前時,剛巧見苻離一身黑檀色的常服武袍,就這樣騎著一匹油黑的駿馬緩緩行來。今日光線極好,視野清晰,姜顏看到他仍戴著自己去年送的那副護腕,牛皮微微磨損了也舍不得換新的,專情到可怕。

    正午薄薄的一縷陽光透過瓦礫屋脊投在苻離身上,仿佛天神般鶴立雞群,氣質冷冽沈穩。都認識這麼久了,姜顏仍是會在不經意間被他某個姿態驚艷到,不由嘴角一揚,擡手欲向他打招呼。

    誰知一句‘小苻大人’還未喊出口,便見樂坊樓上一方繡花手帕飄飄揚揚墜下,如天邊的一縷雲霞,輕輕地罩在苻離左肩上。

    苻離立即勒馬,沒有立即拿下帕子,只擡眼順著其飄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樂坊二樓的朱漆雕欄上斜斜倚著兩位姿色艷麗的少女,一個著緋衣,一個穿綠裳,俱是捂著嘴竊笑不已。

    其中綠裳的那位少女不過二八年紀,一雙秋水剪瞳朝著苻離眨呀眨,趴在欄桿上紅著臉脆生生喊道:“公子,好巧呢,今日又見著你啦!可否勞煩公子,替奴家把帕子拿上來?”

    苻離擰眉,擡手抓起肩頭那塊脂粉香濃郁的帕子,神情漠然地翻身下馬。

    忽的,一聲低笑在他身側響起。

    姜顏不知何時走過來了,伸手從苻離掌中奪過那方手帕,非但不吃醋,反而朝著樓上晃了晃,沒正經道:“小妹妹,這帕子我替你送上來可好?”

    那綠裳少女是沖著苻離來的,一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便不太樂意了,掩唇道:“不可,奴家偏要那位公子!”說著,她玉指一橫,指了指冷面站立的苻離。

    唉,煙花地的女子就是難纏。

    “他?他可不行呢!”說著,姜顏伸手攬住了苻離強健有力的腰肢,眾目睽睽之下朗聲道,“因為,他是我的!”

    為了宣示主權似的,腰上的五指甚至不老實地上下撫了撫,極其放肆。方才還冷著一張臉的苻離瞬間冰化,愕然了片刻,他反手抓住姜顏那只在腰上亂摸的手,眼眸深得如同能吞進人,耳尖微紅道:“阿顏,光天化日,你太放肆了!”

    似是為了掩飾自己方才的情動,他一手牽馬,一手攥著姜顏朝上膳齋大步行去,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今日非得好好罰你,以正家風不可!”

    還‘正家風’呢?按照小苻大人這動不動就親上來的算醋勁兒,最需要‘正家風’的是他才對罷?

    善妒,可是七出之罪。

    姜顏滿腦子奇怪的念頭,被苻離拉得一個趔趄,忙將手中的帕子順手塞到一個路人懷中,笑得沒心沒肺:“勞煩兄臺,將帕子給樓上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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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8: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坤寧宮內,難得熱鬧, 青衣宮婢們往來不絕, 陸續奉上好茶和瓜果點心, 招待邊關遠道而來的貴客。

    皇後病了這些時日, 雖身形清減了不少, 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拉著鄔家二姑娘的手親切道:“本宮也曾在國子監見過你姐姐幾面, 本以為她已算得上標致,可如今一見你, 方知你姐姐竟是被你比下去了。”

    鄔家二姑娘鄔蘇月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少女最青春貌美的時候。她穿著一身赤紗紅的裙裳, 更襯得眉目如畫般生動靈艷,單看五官,她並不算傾國傾城, 但眉眼鼻唇組合在一起卻成了一張天生含笑的俏臉, 配著一襲紅裙尤為驚艷。

    鄔蘇月沒有江南女子的婉約, 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宮之中也泰然自若得很,笑得銀鈴兒似的清脆, 大大方方回應道:“多謝皇後娘娘盛譽。”

    “鄔眠雪,鄔蘇月,睡時有雪, 醒來見月……”張皇後品味著姐妹倆的名字,溫聲贊嘆道,“你們姐妹倆的名字倒是取得好。”

    鄔蘇月頗為得意道:“回娘娘, 我們姐妹的名字俱是家母取的,她素來酷愛詩書,是我家才學最高之人。”

    “你娘還未出閣之前,與本宮也有過數面之緣,一別二十載,她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說著,皇後下方跪坐的太子招招手,笑道,“皇兒,本宮近來身子易乏需靜養,不如你替本宮好生陪陪鄔二姑娘,帶她去宮中各處轉轉如何?”

    “母後,這……”朱文禮有些遲疑。

    皇後道:“鄔二姑娘是邊關長大的灑脫女子,又是你未來的太子妃,不必在意繁文縟節,去罷。”

    話已至此,朱文禮看了那滿目好奇的鄔蘇月一眼,只好領命:“是。”

    出坤寧宮時,朱文禮刻意放緩了腳步,目光數次在鄔蘇月嫣紅的背影上停留,又不著痕跡地調開。鄔蘇月像是出籠的鳥兒,宛轉快活,大步走在朱文禮前頭,一會兒摸摸廊柱,一會兒嗅嗅花朵,似乎對宮中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無憂無慮的模樣倒是像極了某個人。

    像她,卻不是她,這一點朱文禮很清楚,只是多少有些感慨罷了。

    “鄔二姑娘,您是臣女,要走在太子殿下身後一步的位置,不可僭越。”一旁的掌事大宮女快步向前,低聲提醒鄔蘇月。

    鄔蘇月剛問了一句“為何”,便聽見身後的朱文禮低聲道:“無礙。”

    鄔蘇月回頭,看到青年一身松綠繡金的圓領闌衫,頭戴翼善冠,濃眉星目也算俊朗,不由清脆一笑:“太子殿下不喜笑,是有煩心事?”

    她沒由來發問,朱文禮怔楞了片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天氣晴朗,畫橋下蓮葉田田,微風拂來,鄔蘇月腰間的一串銀鈴叮當作響。

    “太子殿下總是偷偷打量我,卻又不見欣喜,莫非是因為我像某個人,勾起了殿下的傷心回憶?”見朱文禮愕然,鄔蘇月忙擺手道,“我胡亂猜的,若是猜錯了,殿下也莫要介意。”

    她這般坦然,朱文禮也不好端著架子,嘴角露出了些許笑意,溫聲道:“我近來煩憂,卻並非為情,大明的儲君沒有為情所困的資格。”頓了頓,他又道,“姑娘放心,我並非濫情之人,既是求娶了姑娘,以後自會一心一意待你。”

    朱文禮彬彬有禮,誰知鄔蘇月卻不按常理來,用好奇又坦誠的語氣問:“不是為情?可是少女懷春,少男鐘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像我,十二三歲的時候也曾喜歡過阿爹部下的小將軍……難道殿下不曾喜歡過誰家姑娘?”

    聽到鄔蘇月的話,朱文禮腦中不自覺浮現一張自信張揚的臉來。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淺笑一聲,“往事已成過去,又何須再提。”

    “好罷,既然殿下不想提,我不問便是。”鄔蘇月行至乾清門,便見一位身穿織金盤龍赤袍的男子攜手一位姿容華貴的年輕婦人有說有笑地走過,朝奉天殿去了。

    “那兩人是誰?看衣裳像是個親王。”鄔蘇月問。

    朱文禮順著鄔蘇月的視線望去,聲音沈了幾分:“那是允王和允王妃,允王……便是我的二皇兄。”

    這些日子,朱文煜和李沈露總是日日進宮侍奉湯藥,大肆招募方士、修建煉丹臺,以此來博取年邁糊塗的皇帝歡心,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否則皇後也不會這麼急著拉攏鄔家給太子定親。

    鄔蘇月微妙的捕捉到了朱文禮的那一絲深沈,回首看了朱文禮兩眼,方笑道:“阿爹說夫妻倆要相互扶持,彼此忠誠,殿下放心,我會幫你的。”

    看她小小年紀,口氣倒是不小,朱文禮又笑了——見到鄔蘇月這丫頭才半日,他便笑了好幾次,在宮中暗流湧動的局勢下已是難得。

    “幫我?”朱文禮搖搖頭,似是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二姑娘這麼快就忘了,十二三歲時心動的那位少年將軍了?”

    “往事已成過去,又何須再提,這不是殿下說的麼。”鄔蘇月並不覺得難堪,反而直爽道,“我原本對阿爹應下的這樁婚約不抱期待,可如今一見殿下,倒也尚可。”

    她的眼睛偏圓,貓兒似的,在陽光下十分通透。朱文禮沈吟了一會兒,方擡了擡下巴道,“前方是我處理公務的文華殿,我帶姑娘去認認路。”

    “好。”

    “姑娘平日可有什麼愛好?譬如詩畫、琴棋之類。”

    “我不會那些……狩獵騎射算不算?對了,我還能單手扛起我爹那柄九十八斤的赤龍大刀。”

    “……”朱文禮看著身前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少女,不知為何肅然起敬。

    此時,食肆一樓的櫃臺前。

    掌櫃看到姜顏捂著發紅的唇鬼鬼祟祟地下來,忍不住關切問道:“客官的嘴,是怎麼了?”

    “無礙,辣著了。”說罷,姜顏涼涼瞥了身後的始作俑者一眼。

    “辣……辣著?”掌櫃的重新核對了他們那一桌的酒飯,心想並不曾有什麼重辣的菜啊。不過來者是客,尤其苻離器宇軒昂頗具貴氣,掌櫃只好賠笑道,“招待不周,甚是歉疚,下次定會註意清淡些。兩位客官可有吃飽?”

    姜顏張了張嘴,還未說話,苻離便將兩顆碎銀放在櫃臺上,搶先道:“是未吃夠。”說罷,他意猶未盡地盯著姜顏。

    姜顏覺得自己真乃天才,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苻離所說的那句“未吃夠”指的是什麼……腦中又開始浮現方才被按在房中墻上黏糊糊交吻的一幕,姜顏不由老臉通紅,翻著白眼快步出門。

    苻離春風得意,跟在姜顏身後低低的笑。

    午後街上行人較少,陽光卻漸漸**起來,也不知是曬的還是怎的,姜顏臉上發燙,快步走了幾丈遠,又不禁放緩了腳步,與苻離並肩,哼道:“衣冠禽獸!”

    苻離正色道:“方才在怡春樓下,你不是摸我摸得挺開懷麼?”

    “再怎麼說我也是光明正大的調戲你,不似你人前端莊自傲貴公子,人後衣冠禽獸偽君子。”姜顏呵呵一笑,揉著還發麻的嘴唇道,“還好沒咬破……”

    苻離倒是頗為惋惜:“應該給你留個印記,蓋戳。”最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想到此,他竟是頗為期待,望向姜顏的眼神又灼灼熱烈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甚是忙碌,姜顏同程溫回了國子監一趟,祭拜至聖先師。

    猶記三年前,芳菲落盡,姜顏穿著一身飄逸的素色儒服,站在學館外的廣場上望著狀元和探花郎腳踏紅毯而來,登上高臺侃侃而談……轉眼三載過去,如今,換她站在高臺上致辭祭拜,成百上千雙年少的眼睛望向她,有艷羨也有濡慕,一如她當年。

    祭拜過後,姜顏去了博士廳給祭酒和司業們奉茶,又是三番叩首,而後又同苻璟聊了幾句……倒是程溫彬彬有禮到近乎疏離,除了必要的禮儀,自始至終不曾同姜顏多說一句。

    他像是真的掙脫了過往的一切苦難,也忘記了曾經的同窗之誼、生死與共,那只鮮艷的同心結仿佛只是年少不經事的一個玩笑,被他隨意地遺忘在記憶的角落,蒙灰生塵。

    離開國子監時,姜顏思索再三,還是喚住了即將上馬車的程溫。

    “阿玉醒了。”夏陽絢爛中,這是姜顏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薛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簡單,我不想與你為敵。”這是姜顏同他說的第二句。

    紫薇花開,樹蔭下,錦衣玉冠的程溫眉目疏朗,只神情平靜地說了句:“是嗎。”

    姜顏擰眉。

    程溫又道:“既是如此,姜姑娘便收手罷,莫要再做無用的掙紮,薛家如何,我比姑娘更清楚。”

    “為何?”

    “同窗一場,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程溫掛著禮貌而沒有溫度的笑,朝姜顏一拱手,“願朝堂再見,不必針鋒相對,告辭。”

    望著程溫利落離去的背影,姜顏只覺心中蒼涼。明明也是幻想過要與阿玉‘永結同心’的少年郎,卻莫名地一頭栽進了富貴泥潭中,不回頭、不念舊,甚至都不曾問一句那重病醒來後癡傻的姑娘可還記得他……

    或許,失去記憶是上天給不幸的阿玉最大的幸運。

    可誰也不曾知道,拐角處的馬車中,狀元郎咬著手背喜極而泣,任憑淚水無聲地滑下,濡濕了臉龐。

    五月初,進士封官,程溫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從六品翰林院修纂——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他平步青雲的第一步。

    姜顏領了七品翰林院編修的職位,整日與枯燥的國史打交道,抄錄言行,甚至還要忙著給宮中的太監授課,雖同在宮中當值,與苻離見面的次數卻比從前更少。

    六月雷雨聲轟鳴,平靜了許久的應天府終於起了波瀾:兩年前,揚州一名鄉紳花重金托巡城禦史引薦朝中顯貴,為自己的兒子謀取一官半職,誰知孫禦史私吞了所有賄賂,卻並未辦妥此事,鄉紳一怒之下狀告孫禦史受賄、失職等大小十余項罪,孫禦史被革職查辦,交予錦衣衛北鎮撫司徹查……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姜顏正在翰林院整理卷宗。耳畔窗外雨聲嘩嘩,她只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低聲道:“總算來了。”

    兩年前的舊案,直到今日才被翻出,可想而知,埋下的棋子已經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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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西郊, 遏雲山莊。

    一輛馬車沿著盤旋的山道疾馳而來, 來者神秘而焦急,馬車還未停穩, 便有一個身穿黑色鬥篷的男子下了車, 面容隱藏在鬥篷兜帽的陰影裏,看不真切。只見他四處張望一番,確定四周無可疑之人,才伸手將兜帽拉下些許, 急匆匆地叩門進了薛家別院的大門。

    入夜時分,天色暗沈, 雨水順著檐下間或滴落。隨著神秘黑袍男子匆忙的步履, 院中沈默的家仆將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朦朧的紅和森森的夜色相互映襯,頗為詭譎。

    烏黑的布靴踏過水窪, 鬥篷揚起, 黑衣人進了書房,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一把摘下兜帽, 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黝黑國字臉來,朝書桌旁揮毫潑墨的薛長慶躬身道:“下官大理寺卿張炎回拜見侯爺!”

    薛長慶穿著一身銀灰色暗紋的袍子,正握著一支大筆寫‘寧靜致遠’四字。最後一筆成了枯筆, 他似是不滿,皺起倒豎的眉峰,淩厲道:“不是說好了, 近來風聲緊,不必與本侯見面嗎。”

    “求侯爺救救下官!”大理寺三品大員,此時竟像螻蟻一般跪拜匍匐,乞求他人的憐憫。

    “自亂陣腳!”薛長慶目光一沈,將手中大筆隨意一丟,“好歹也是五寺之首,就這麼點能耐?”

    “侯爺!巡城禦史孫彰替下官做了不少案子,除了為私鹽的流通放行之外,薛世子與國子監女學生那案的口供和證據也是他幫忙銷毀的……如今孫彰已經入詔獄,由北鎮撫司蔡岐親審,下官實在擔心孫彰嘴不嚴,若是他一不小心抖出點什麼來,毀了下官倒不要緊,就是怕連累了侯爺您啊!”

    張炎回極力做出一副誠懇憂慮的模樣,哽塞道:“此事說來怪哉,那揚州鄉紳買官之事已過去兩年,為何偏生在此時狀告孫彰?案件竟還直接越過大理寺,由錦衣衛接管徹查……”

    “你這點腦子,還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後操手?這徹頭徹尾,就是個陰謀。”薛長慶坐在太師椅上,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沈聲道,“來人。”

    一條蒙面黑影悄無聲息地從帷幔後轉出,如幽靈般佇立,張炎回甚至不知道此人何時站立在自己背後的,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蒙面人臉上有疤,殺氣騰騰,抱拳道:“主公。”

    “那個姜顏,近來有何動作?”薛長慶問。

    “回主公,據線人來報,姜顏大多時候都在翰林院抄錄整理,或是去阮府吃喝玩樂,連錦衣衛的苻離都與她極少見面。”黑衣人道,“屬下上次夜襲,卻因她不在家中而作罷,之後便一直不曾找到她落單的時候。”

    “就沒有見其他人?譬如,錦衣衛指揮同知孟歸德。”

    “不曾。屬下可以肯定,她並未私下見過孟歸德。”

    薛長慶眉頭皺的更緊:“難道,此事真是孟歸德一手在操辦?”

    不,不可能,孟歸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這般迂回的法子來扳倒大理寺,其身後必有推波助瀾之人。

    是苻離?

    可這小子雖年紀不大,卻一向行事縝密中立,又怎會大膽到公然與薛家對抗?

    心中疑雲重重,薛長慶難免浮躁,拂袖狠狠將桌上的筆墨紙硯掃落在地,陰鷙道:“死人的嘴是最嚴的,現今阻止孫彰會泄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

    張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殺心,為難道:“可是詔獄守衛森嚴,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下官府中的死士並無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說罷,薛長慶擡起一雙鷹隼般的眼來,朝屏風後一道清麗的剪影招招手,沈聲喚道,“十七娘,此事關系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輕紗屏風,濃墨重彩地繪著錦繡山河,燈影憧憧,一名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緩緩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羅裙,竟是直接在屏風後寬衣解帶,眨眼便利落換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兩柄淬毒的短劍一閃而過,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負侯爺眾望。”

    張炎回大驚。

    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遏雲山莊裏的嫻靜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閃身出門,薛長慶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變化莫定的張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語氣冷嗤道:“若你再辦事不力,孫彰的下場就是你的明日。”

    張炎回知道薛長慶並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戰戰兢兢道:“是,下官謹記!”

    夏日的夜靜謐而又喧鬧,靜的是風和漫天清晰可見的星辰,鬧的是斷續的蟬鳴和聒噪的蛙聲。

    近年來國事頹靡,先有韃靼來犯邊境,後有南洪北旱,天災**齊臨,民心不穩。為了穩固國脈,皇後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編纂《弘昌紀要》《諸朝政論》《樂民書》等典籍,大修國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聲令下,苦的是姜顏這等刀筆小官。

    按姜顏的話說,《弘昌紀要》無非二字便可概括——煉丹。除了煉丹,咱們這位陛下可還幹過什麼實事?

    不過這話只能腹誹,姜顏既是領了每月十石的俸祿,便要‘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老老實實地棲身在藏書閣中,終日與整車整車的典籍為伴,整理歸納、編寫抄錄,不分白天黑夜,寫到手指僵疼如雞爪。

    這日,好不容易編寫完《弘昌紀要》第九十八卷 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經離宮歸家,唯有姜顏以及上頭派來的一名庶吉士還在整理卷宗。

    那名協助姜顏的庶吉士叫做崔惠,洛陽人士,看年紀約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顏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試的二甲進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眾、勤快活泛,故而被選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顏的半個下屬。

    這位崔庶常什麼都好,就是偶爾太過熱情,常讓姜顏招架不住。

    譬如此時,姜顏剛揉了揉腰,崔惠便體貼地給她拿來了靠枕;剛嘆了口氣,崔惠便立即給她倒了杯解暑的涼茶……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姜顏望著這個鼻尖上幾點雀斑的年輕人,笑了聲,端著涼茶一飲而盡,才將筆墨紙硯歸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罷。”

    說罷,她起身將板車中堆積的竹簡文書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過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著我來!”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顏身份特殊,極少有人尊稱姜顏為‘大人’,上頭資格老的多半喚她‘小姜’,下頭無官級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聲‘姜編修’,唯有崔惠是個特例。

    姜顏看著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還是和他們一樣,喚我‘編修’罷。說起來,你還比我大兩歲呢,叫我大人總覺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懸著一顆汗,更顯得那幾點雀斑生動無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應該的,與年齡無甚關系。”

    姜顏起身整了整青色繡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這兒有我,馬上就是宮禁的時辰,你快些出宮歸家歇息罷,省得滯留宮中被盤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幾乎脫口而出。

    姜顏整理官袍的動作一頓,烏紗帽檐下的眉眼擡了擡,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簡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應過來似的,尷尬道:“我的意思是,馬上就要關宮門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過夜了。反正……反正順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長安街……”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必。”姜顏道,“我約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詫異,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聲,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宮門口。”

    燈影搖晃中,姜顏只是輕笑,沒說話。

    “送到禮部門前。”見姜顏不點頭,崔惠紅著臉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怕黑……”

    崔惠放緩了語氣,滿眼青澀的緊張和期待,姜顏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只好道:“那好罷,就到禮部門口。我約了人一同歸去,若是失信,他會不開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點頭如搗蒜:“好。”

    從翰林院出來,落了鎖,門前的宮道果然很黑,隔了老遠才隱約能看到一點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著一盞琉璃罩的巡夜燈,腳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蟲鳴聲和在一起,清閑靜謐。

    姜顏正想著待會兒見了苻離,要約他去宮外的小攤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頂上賞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聽見崔惠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試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兒身?”

    滿腦子旖旎被打斷,姜顏放緩了腳步,眉尾一挑,斜著眼看向崔惠。

    被姜顏涼颼颼地盯著,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幹咳一聲掩飾道:“我見您的容貌……不似尋常男子,且早聞應天府國子監中有一名才學卓絕的姜姓奇女子,故而這般猜測。”

    跳躍的一寸火光中,姜顏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實並不怕黑,對麼?執意與我同行,就是為了問這個?”

    “當然不是!”崔惠被嚇得後退一步,手中的提燈也跟著晃蕩,影影綽綽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過仰慕……”

    嗤——

    一陣夜風襲來,崔惠手中的提燈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濃稠的黑暗中。

    星辰閃爍,月入雲層,姜顏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輪廓。她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卻見崔惠猛地跳將起來,大叫一聲道:“有鬼!”

    姜顏猝不及防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回身一看,只見狹長的宮道上站著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動不動,冷冽如劍,不由也跟著大叫起來。

    兩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驚魂未定地發現,那哪是什麼鬼?分明是值夜歸來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離。

    只是此時,苻離的那張俊臉也黑得跟鬼沒什麼兩樣了。

    只見他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按著腰間的佩刀大步走來,陰影一點一點從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劍般緊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後是冷清銳利的一雙眼——

    那真是相當銳利的一雙眼,正冷冰冰地紮在崔惠的身上。

    可憐的崔庶常,被苻離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嚇得惶惶然不敢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語氣質問:“宮禁已到,何人膽敢在此夜遊?”

    崔惠瞪大眼,試圖解釋:“錦衣衛大人,我是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不是閑人……”

    “滾。”苻離明顯蘊著怒氣,懶得多說一句,只冷冷吐出一個字。

    崔惠被他一個字堵得啞口無言,踟躕半晌,見苻離無意傷害姜顏,崔惠這才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完了,宮禁之後還逗留宮中者,要被錦衣衛大人抓去問審啦!”姜顏憋笑憋到內傷,冷不丁感到背脊一涼。

    回身一看,只見苻離冷颼颼、醋溜溜地盯著自己,沈聲道:“他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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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5 00:19: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苻離的面色黑得不行, 整張臉只有一雙眼睛是鋥亮冰冷的。

    “他不是自報家門了麼?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上頭派來協助我編書的。”姜顏穿著一襲青色的團領官袍, 輕輕落落的站著, 眸子在月色下流轉著狡黠的光芒, 沒皮沒臉地笑著,“你這是吃醋啦?”

    明知故問。

    然而苻離是不會承認的。他擰起眉頭, 雙手撐在姜顏耳側,將她圈在自己懷裏, 高大的陰影整個兒籠罩著她, 不悅道:“你嚴肅點。”

    姜顏靠著宮墻眨了眨眼, 很不嚴肅地笑:“小苻大人是要審問我?審我也行,只是宮中閑人太多, 可否回去再審?”

    她刻意加重了‘審’字, 笑臉近在咫尺,實在太過張揚放肆。借著夜色的掩護,靜謐無人的宮墻之下, 苻離很不留情地垂首捕捉到她的唇,輾轉輕咬, 直至攪亂了她一腔氣定神閑的呼吸,兩人都拋卻一切束縛, 生出些許禁忌的緊張刺激來。

    蟲鳴冗長, 夜色總是如此的神秘而多情。兩人唇舌相戲,呼吸交纏,許久才氣喘籲籲地分開些許, 鼻尖對著鼻尖,平復波瀾疊起的情動。

    “你說過不再看別的男子一眼,既是違約,便該將你‘就地正法’。”苻離目光深沈,嗓音暗啞得不像話,如同示威低鳴的野獸,說罷,他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繼續含住了那片濕潤艷麗的芳澤。

    小苻大人‘就地正法’的方式也太過驚世駭俗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親吻都要來得熱烈纏綿,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弄得姜顏幾乎招架不住。

    或許是兩人都穿著官袍,又都在宮中的緣故,姜顏的臉很快緋紅,緊張到忘了該如何呼吸,好半晌才推開苻離,喘息道:“你今天怎麼了,醋勁兒這麼大?從前兵部嚴侍郎的妹妹要與你結親,還有怡春樓姑娘朝你丟的帕子,我也不曾說什麼呀。”

    “我倒是希望你說點什麼。”苻離盯著她唇上的水漬,低聲道,“可你總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半點醋也不肯為我吃。”

    “我知曉你是什麼樣的人,並非不在意,而是信你。”姜顏低低笑道,打趣他,“家裏已經有了一只大醋缸了,若是再來一只,豈不酸死?你酸我甜,天生絕配,還請小苻大人莫要生氣。”

    說罷,她從苻離的懷抱中掙脫,朝後退一步,不正不經地做了個揖。

    苻離嗤之以鼻,扭頭抱臂道:“誰酸你?少擡舉你自己。小姜大人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招人喜歡是應該的,我生什麼氣?”說到最後已是有些咬牙切齒,偏生還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俊臉都快扭曲了。

    自從離開國子監,苻離越發沈穩冷峻,姜顏已極少見他這般少年稚氣的模樣,不禁被逗笑了,叉著腰前俯後仰,半晌才緩過氣來,繞到苻離面前又給他一揖,玩鬧似的道:“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與同僚夜逛,定要在宮道旁老實安靜地等小苻大人前來接送!還請大人看在下官天生麗質人美嘴甜,性子開朗又才華出眾的份上原諒下官一次!”

    朦朧的夜色中,一點幽綠的螢火蟲飄然飛過,像是搖曳的一顆孤星。苻離乜著眼看她,雖未說話,可眼裏的寒冰早已消融,掠過一絲不甚明顯的淺笑。

    半晌,他終是繃不住破功,伸手擡起姜顏的額頭,露出她那張不施粉黛卻仍白皙精致的笑臉來,邁開步子,略微別扭道:“姓崔的不安好心,以後不許你與他獨處,否則……”

    苻離身高腿長,姜顏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湊上去問道:“否則如何?”

    “就地正法。”苻離勾著唇道。

    “還說不是在吃醋。”

    “……閉嘴。”

    姜顏心情大好,放緩了步伐,只見燈火隱現,光線漸明,兩排披甲執銳的禁衛軍巡邏經過,朝苻離抱了抱拳,又很快整齊地消失在宮道盡頭。四周復又寂靜,姜顏望著前方苻離修長挺拔的身形,心中一動,忽的一路小跑著沖上去。

    在前頭行走的苻離聽到身後急促靠近的腳步,還以為出了何事,下意識按刀回身,卻見姜顏迎著暖黃的微光小跑著朝他沖來,而後‘嘿咻’一聲騰空一躍——

    那一瞬的時光仿佛無限拉長,苻離微微睜大眼。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眸子裏跳躍的暖光,看到她足尖點地騰身而起的細微動作,看到她隨風揚起而又落下的青色官袍……不知為何,他忽的松開了握刀的手,下意識張開雙臂。

    下一刻,他將姜顏接了個滿懷。

    姜顏不管不顧沖跳入懷中的力度有些大,他後退了半步才站穩,雙手如同護著什麼稀世珍寶般摟緊了姜顏的腰,唯恐將她摔了傷了。凝固的時間還原,枝頭的樹影搖晃,有窸窸窣窣的風聲和疲倦的蟲鳴,他垂下頭與姜顏對視,任憑她狗皮膏藥似的將兩腿盤在自己腰間。

    苻離目光深邃,壓低聲音問:“這是作甚?”

    “不作甚,投懷送抱。”姜顏瞇著眼,容顏在朦朧昏暗的光線下尤顯明麗,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壞壞的笑,“而你,卻並非坐懷不亂。”

    星辰下,月光中,空蕩無人的宮道狹長寂靜,一身戎裝的年輕錦衣衛抱著眉眼含笑的女官,如一幅落滿金粉的畫卷,鐫刻在此夜美好的月色中。

    “胡說。”苻離面色一僵,抱著姜顏旋轉一圈,輕輕將她放在地上站穩,竭力掩飾狂跳的心臟道,“明明是,你太重了。”說罷,苻離轉身就走,腳步飛快,實則在姜顏看不到的地方滿面懊惱。

    懊惱自己定力不夠、功力不夠,明明在一起這麼久了,還是會被姜顏那禍水撩撥得失了分寸。

    “?”姜顏還沈浸在苻離那句‘你太重了’中,深受打擊,半晌才掐了掐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追上很不服氣地損道,“我看是你太弱啦,小苻大人!”

    二更天的鐘聲敲響,洪武門前,苻離放緩了腳步,面色多少恢復了平靜,瞥著她道:“我弱不弱,你一試便知。”

    姜顏不知想到了什麼,撲哧笑出聲來。

    宮禁的時辰到了,兩人剛出了洪武門,便見外頭數人快步奔來,喊道:“急報——千戶大人留步!”

    待那幾人跑近些,姜顏才發現他們穿的是鎖子甲、頭戴大帽,正是一身戎裝的北鎮撫司錦衣衛。這幾名錦衣衛齊齊抱拳,喘著粗氣急促道:“稟告大人,有刺客混入詔獄謀害要犯,蔡撫使命苻千戶即刻趕往鎮撫司緝兇審查!”

    事發突然,方才一路的繾綣煙消雲散。

    苻離握緊了佩刀,目光瞬間冷了下來,沈聲道:“我即刻就來。”說著,他朝北鎮撫司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過頭來看著姜顏。

    姜顏見他欲言又止。心中明了,不在意地笑笑:“你去罷,不必管我。”

    苻離擰眉。盡管出了正陽門再向西走兩刻鐘便可到家中,他依舊有些不放心。

    片刻的思索,他點了兩名最得力的下屬,道:“範力,李觀贄,送姜編修回府,務必要寸步不離加強戒備。”

    “是。”那兩名錦衣衛並不問緣由,只起身朝姜顏做了個‘請’的手勢。

    苻離這才轉身,與剩下的幾名下屬一同朝北鎮撫司詔獄奔去。

    本來今晚是可以與苻離一同喝酒看星星的,誰知好好的一個夜晚,卻被突如其來的行刺案給攪渾了……一路上姜顏都有些郁卒,但看著一左一右兩名面容嚴肅的錦衣衛,便生生地將嘆氣聲憋了回去。

    什麼人膽子這般大,竟能闖入詔獄行刺?詔獄乃全天下最可怕的牢獄,向來有進無出,不知替皇族、替朝廷拔出了多少隱患……

    等等,投入詔獄審查的必定是大案,能闖入詔獄行刺要犯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人。再回想起進來朝堂上發生的大案,姜顏瞬間心涼,一股寒氣順著脊骨攀爬而上。

    她想到是誰了。

    自從前幾日巡城禦史孫彰被狀告賣官鬻爵及貪墨罪入詔獄,大理寺卿張炎回便亂了陣腳,唯恐孫彰口風不嚴將他供出去,由此痛下殺手也有可能!畢竟只有孫彰死了,才可以將線索扼殺在搖籃中,令他高枕無憂……

    可是,張炎回有什麼本事,竟能買通這般厲害的高手潛入詔獄——要知道,那地方一向是固若金湯,除了屍首連一只蚊子也飛不出的。

    還是說,薛家動手了?

    苻離應是預料到了什麼,所以才會讓錦衣衛寸步不離地護送她回家罷?

    一時間姜顏思緒復雜,連到了家門口都不知道,險些一腳踢在石階上。

    心神恍惚地回了房,顧不得寬衣洗漱,姜顏坐在油燈昏暗的榻上,沒由來滲出冷汗。自己終究是太年輕了,亦或是開頭進展順利,所以暫時放松了警惕,未曾預料到若是薛家狗急跳墻殺了證人、斷了線索,計劃該如何進行下去……

    孫彰不能死,他是攻破薛家勢力的最薄弱的突破口。

    懷著這個念頭,姜顏一宿無眠,第二日頂著兩個黑眼圈渾渾噩噩地趕去翰林院修書,卻半天不在狀態,執筆走神,一上午也才寫了寥寥數百字。

    倒是崔惠頗為擔憂,裝作無意地在她身邊轉了幾圈,終是忍不住問她道:“昨夜,大人真被帶去錦衣衛審查了?”

    姜顏正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冷不防被他這麼一問,疲憊擡眼,茫然地‘啊’了一聲。

    崔惠卻是篤定她的疲憊和菜色是一夜私刑拷問的結果,眼圈瞬間就紅了,跪拜道:“我不該丟下大人先行,讓大人受罪的!請大人罪罰!”

    “……”姜顏也沒心思再寫了,索性擱下筆長嘆。

    不要急,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她安慰自己:一定可以相處對策的,一定!

    而此時,文華殿卻是一片波濤暗湧。

    朱文禮少見的動了怒氣,拂袖道:“詔獄!我最放心的地方,竟然堂而皇之地進了刺客!蔡撫使,你就這麼辦事的?”

    “殿下息怒!”蔡岐忙單膝下跪,一旁的苻離也跟著跪下。

    朱文禮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恢復了些許平靜,深吸一口氣虛扶起蔡岐和苻離,放緩語氣道:“孫彰買官和貪墨關系重大,其背後定有後臺,如若不連根拔除,我自覺愧對先祖天下,心中難安。”

    頓了頓,他問道,“苻離,昨夜是你與刺客交手,情況如何?”

    苻離沈聲道:“一女一男,男的擅刀,女的則擅長暗器毒針,二人身手卓絕不在我之下,目標明確,就是奔著孫彰而去。”

    “孫彰呢?”

    “毒針入喉,我趕到時便已斃命。”

    聞言,朱文禮濃黑的眉毛皺成深溝,罵了聲“混賬”!

    “女刺客負傷逃了。不過,”苻離繼而道,“男的已被拿下,咬舌、服毒未遂,還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居然說女孩子太重,小苻大人這個直男是怎麼找到老婆的呢?

    老國公(淡定喝茶):還是老夫有先見之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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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詔獄內, 油燈昏暗,將人影投射在斑駁的墻磚上, 如同鬼魅般影影綽綽。蔡岐憤而丟下手中浸了鹽水的馬鞭,接過下屬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繞著木架上綁著的、血跡斑斑的男人緩緩踱步,道:“吳越, 涼州人氏,光和三年參軍,曾任應州參將, 弘昌六年受傷退伍,投靠平津侯薛長慶,為其幕僚。”

    聞言,那浸潤在黑暗陰影中、渾身血水的男人手掌微顫,緩緩擡起腫脹青紫的眼來,隔著臟兮兮散亂的長發,依稀可以看到他眉骨至顴骨的一道傷疤,深可見骨, 泛著森森的白,十分可怖。

    見他有了細微的神情變化,蔡岐心中有了底,繼而道:“別以為你什麼都不說, 鎮撫司便查不到你的老底。我敬你是條久經沙場的漢子,早日寫下認罪書,將你背後的主謀、同黨及為何要潛入詔獄刺殺疑犯孫彰一一道來, 本撫使可饒你不死。”

    可那刺客只是咬緊牙關,顯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打定主意不說。

    等了許久,森森的獄中只聽得見燭火嗶剝的聲響,蔡岐的面色越來越沈,漸漸沒了耐性。他憤然起身,冷聲吩咐苻離:“繼續用刑,註意一定要留活口,莫讓他死了。”

    “是。”苻離抱拳領命。

    待蔡岐離去,苻離朝前兩步逼近吳越,於跳躍的火光中擡起一雙清冷銳利的眼來,望著吳越的眼神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苻離並沒有安吩咐給吳越上刑,只是站在光影交錯的界線中,淡色的薄唇微張,冷而清晰地吐出一個地名:“余杭西元巷十三號。”

    這句話簡直比世間最殘酷的刑罰還有用,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對方所有的鎧甲。

    霎時,那叫吳越的刺客暴睜雙目,如垂死的困獸猛烈掙紮起來,牽扯到身上染血的枷鎖嘩嘩作響。他想要怒吼,可卻因木塞塞住了嘴而只能發出暗啞的嗚咽——那木塞是為了防止他咬舌而強行堵上的。

    苻離查得比蔡岐更清楚:余杭西元巷十三號,住著吳越六十歲的老母親和不足八歲的女兒。吳越自以為將家人藏得極好,可只要人活在世上,哪能不留下蛛絲馬跡?

    “若非你們公然潛入詔獄謀害要犯,太子震怒之下施壓錦衣衛,我也不會出此下策。錦衣衛查案的手段你不會不清楚,想好了便動筆,否則,連我也保不了你的家人。”

    說完,苻離擡手示意,便有人備好紙墨放在吳越面前。

    吳越雙目赤紅,牙齒幾乎將木塞咬斷,唔唔掙紮半晌,終是如落敗的野獸一般無力地垂下了頭顱,全身暴起的青筋也漸漸歸於平靜。

    片刻後,苻離手中攥著一份按了血手印的供書從地牢中走出,供書上,吳越只指認了大理寺卿,卻對薛長慶的罪行只字未提,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動筆,想來也是一條忠誠的走狗……只是他並不知道,大理寺的張炎回一旦牽扯進案件,薛家也難以獨善其身。

    繪著獸紋圖騰的詔獄大門在苻離身後緩緩合攏,烏雲蔽日,涼風乍起,黑暗漸漸侵襲大地……

    遏雲山莊,一陣清脆碎裂的聲響打破沈靜,暴怒的薛長慶摔了手中的珍貴的瑪瑙釉鬥笠杯,濺起的碎片如刃,劃破了帷幔後跪拜的女子的手背。

    那一身黑色勁裝的女子受了重創,腰腹處草草包裹的傷口還汩汩淌著鮮血,她仿佛覺察不到痛楚,只平靜地抹去手背上的血痕,垂頭道:“是十七娘辦事不力,沒能在逃出詔獄前殺了吳越,致使他落入敵手。不過孫彰已死,吳越又是死士,相信他不會供出侯爺。”

    “不。”薛長慶閉目,深吸一口氣道,“本侯在朝中翻雲覆雨這些年,最先悟到的,便是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忠誠。”

    女子聽出了薛長慶的弦外之音,冷漠的美眸中閃過一絲哀戚,抿唇道:“十七娘有負侯爺重托,該以死謝罪!”說罷,她猛地拔刀刺向自己的心口,沒有一絲猶疑。

    “慢著!”薛長慶喝住她,“要死也得等本侯倒臺了再死!現今還用得著你,下去準備,暫帶睿兒出門避難,離開應天府,越遠越好。”

    “那侯爺您……”

    “吩咐下去,停了薛家所有產業。”說完,薛長慶才想起往常薛家的產業都是吳越在聯絡打理,而如今,吳越已經被捕落網,需另外找個合適的人接手。

    思忖片刻,他擰眉道:“讓程溫和張晉河去處理。”

    “侯爺,程溫才投誠您不到三個月,由他去怕是不妥。”十七娘將心口上抵著的匕首放下,面色因失血而慘白。

    “所以,須得盡快安排晚晴的婚事,只要他徹底成了薛家的人,便不怕他會生出二心。何況程溫的手已經不幹凈了……不,還是找個人盯著程家小子,一旦發現異常,格殺勿論。”薛長慶面色鐵青,陰冷道,“即刻安排。”

    “是,十七娘領命。”女子咬了咬唇,將滿腹疑慮吞入腹中。

    六月十二,風雨狂摧,雷聲陣陣。

    這幾日因姜顏心神不寧,編寫《弘昌紀要》的速度略慢,少不得又被大學士們痛斥了一頓。翰林學士官威頗大,嚴詞命姜顏等人七日內編寫完最後七卷初稿,於是近幾日姜顏都無甚時間回府,夜以繼日地在翰林院整理典籍資料、編纂文章通史。

    外頭風雨大作,室內卻是忙得只有翻頁聲和筆尖劃在紙上的嘩嘩聲。今日便是最後一卷截止日期了,姜顏不敢有絲毫懈怠,滿手墨漬地奮筆疾書。

    正忙碌之際,忽聞身後一個低而熟悉男音:“你在查薛家的底。”

    此時已是午膳時辰,姜顏以為眾人都已回家吃飯,故而放松了警惕。冷不丁被背後的聲音驚醒,她猛然回頭,怔然道:“程溫?”

    定了定神,姜顏懶洋洋起身,一揖道:“程大人忙著為薛家鞍前馬後,今日怎麼得閑來這?”

    程溫官階比她大,卻並未計較她直呼其名的無禮和話中的嘲諷,只認真道:“收手罷。幸而最先察覺你的動作的是我,若是平津侯知曉了,你猜苻千戶能不能護得住你?”

    兩人隔著案幾對峙,姜顏心中一緊,面上卻仍保持鎮定道:“你既是懷疑我在暗中操作,何不向薛長慶告發我?”

    瀟瀟風雨瘋狂拍打著窗戶,昏暗中,程溫似乎笑了下,又似乎沒有,許久方道:“或許是,你們曾經幫過我。”

    “該收手的是你,程溫。無論你是貪慕權勢還是別有用心,是為了阿玉還是為了你自己,薛家都不是你能依附的。”沈默了一會兒,姜顏問,“你還記得,你送給阿玉的那只同心結麼?”

    說完這句,她望著程溫,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和動容,但是沒有。

    自始至終,程溫都掛著淡漠且疏離的笑,對她說:“這世間從來不曾公正,還請你好好照顧阮姑娘,獨善其身便可。你和苻公子都是我的恩人,也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泥濘中唯一的溫暖,我不願你們卷入其中。”

    程溫轉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下了這麼久的雨,該天晴了。”說罷,他撐起紙傘,獨自走入瓢潑的暴風雨中,明明滿身富貴,背影卻說不出的伶仃蕭瑟。

    是啊,風雨該停了,應天府是時候換番天地。

    姜顏神情復雜,心中好不容易平復的焦躁又因程溫的出現而勾起。她重新坐回書案旁,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朝程溫離去的方向望了望,準備提筆繼續。

    而後,她不經意看到了旁邊書案上的一本陳舊厚書。

    方才還未曾看到有這書,想必是程溫帶過來放在桌上的,卻忘了帶走。如此想著,姜顏好奇地起身走過去,拿起那本陳舊的書翻看起來。

    是本大同府的地方誌,記載了大同府四州百年來的人物風俗……書中有一頁折了角,姜顏便額外留神多看了兩眼。

    忽的,她指尖一頓,目光停留在某行小字上:

    【……弘昌十四年,大同府有滁州私商與西境交易白糖四萬石,查之,無果而返。】

    僅是《大同府方誌》中提到的只言片語,可姜顏敏銳地嗅到了些許反常:糖類並非必需品,且利潤不高,往年漢人賣給西境異族的白糖最多時也不過三四千石,而這三年每年流通的白糖卻有四萬石之多,足足比平時多了十倍!

    等等,滁州私商?

    滁州私鹽案,滁州私商販糖……太巧了!莫非是有人借著販糖夾帶私鹽,賣給西境異族?

    糧草食鹽是行軍打仗的必備,怪不得這幾年韃靼有膽子屢屢進犯!

    想通了這一點,姜顏握著筆的手都在微微發顫。不過,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揣測,若要證實,還需要借助錦衣衛的力量。

    找苻離談談?不,此事危險,最好不要連累於他。

    且孫彰已死,薛長慶和張炎回狼狽為奸,正是瘋狗亂咬之際,也不能貿然同顧珍珠見面,怕被薛家查到端倪……

    這書……莫不是程溫故意落下的罷?他到底是何意思?

    姜顏心緒復雜地合攏方誌,獨自在屋中久久佇立,仿佛以前篤定的一些事——譬如背叛,猶如水月鏡花,越□□緲看不真切。

    她猜不透程溫。

    忙到酉時才回去,出乎意料的,姜顏在宮門外見到了一輛馬車,車中坐著的人撩起車簾,急匆匆地喚住姜顏:“姜編修。”

    雨水嘩嘩從傘檐淌下,視線水汽朦朧,姜顏定了定神才看清來人,訝然道:“珍珠?”

    來人正是錦衣衛同知孟歸德的正妻,顧珍珠。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想必是即將臨盆,坐著都能看到其身形的臃腫。姜顏左右四顧一番,確定無人才壓低聲音道:“不是讓你近來別和我見面麼?我身邊眼線眾多,太過危險!”

    “孫彰死了,線索中斷,我實在不忍再受丈夫的遷怒,只好來找你。”顧珍珠面色不太好,眼底一圈烏青,懇求道,“我差人往你家中遞了拜帖,可屢屢不見回音,便冒險來這等候……”

    見姜顏面色一變,顧珍珠忙道:“你放心,我差人做事十分謹慎,不會讓外人查出端倪。”

    顧珍珠沈不住氣,果然只適合在後宅舞文弄墨、勾心鬥角,難成大事。和這樣的人合作著實危險,姜顏嘆了聲,決定再信她最後一次,“這三年內,大同府有數萬石白糖流入境外,私商皆為滁州人,多半與大理寺私鹽一案有關……至於怎麼說服孟大人查案,就看你的了。”

    “你確定此事與大理寺販賣私鹽有關?”顧珍珠焦灼道。

    “不確定。”姜顏撐著雨傘,平靜道,“但,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後一條線索。”

    閃電撕破陰沈的雲墨,雷聲轟鳴,震天動地。

    狂風驟雨中,苻離關上文華殿門,將雨聲隔絕在外。

    朱文禮坐在棋盤邊,正擰眉審讀手中的供書。而未來的準太子妃鄔蘇月則坐在另一側,指尖撚著一顆白玉棋子,做苦思狀。

    “苻離,這事你如何看?”朱文禮合上帶血的供書,問道。

    苻離站在一旁,下意識望了眼自顧自玩樂的鄔蘇月。

    朱文禮會意,解釋道:“鄔二姑娘和鄔家都是我的人,不必回避。”

    “大理寺卿是誰的黨羽,殿下不會不知。此事若徹查,勢必牽連到皇後娘娘的母家和薛家。”又是閃電劈過,將屋內照得煞白,苻離一字一句沈穩道,“薛家尾大不掉,除還是不除,殿下該做決定了。”

    “殺!”鄔蘇月忽的一喜,吧嗒一聲果決落子,毫不留情地絞殺黑龍。

    朱文禮的視線落回棋盤上,只見白子合圍,將黑龍盡數絞死,不由搖頭苦笑道:“我輸了。”

    “這盤棋輸了不要緊,朝堂的棋局卻不能再舉棋不定了,否則必輸無疑。”鄔蘇月手撐在身後,雙腿伸直,腳尖不斷合攏又分開,坐姿不羈道,“朝中年年有新鮮人才湧進,此消彼長,何懼沒有左臂右膀、肱股之臣?一個只會傷天害理的士族便如同身上的刀傷腐肉,如若不連皮帶肉地削去,它遲早會危及性命。對殿下而言,薛家便是那惡臭生蛆的腐肉,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聞言,朱文禮和苻離俱是扭頭望向她。

    “怎麼?”鄔蘇月不懼反笑,稚嫩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大膽張揚,挑眉問道,“後宮不得議政,你們是要綁我還是要殺我?”

    “查罷。”朱文禮將供書往案幾上一放,一錘定音,“只是此事暫且莫讓母後知道。”

    七月初,錦衣衛密探快馬加鞭從大同府境內趕回京師,帶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大理寺卿張炎回涉嫌倒賣私鹽,大量私鹽流通境外,養得韃靼人膘肥體壯,為禍邊境!

    堂堂三品大員、五寺之首,掌管刑罰的大理寺卿竟然以身犯法、勾結通敵,此乃十數年來的第一大案,朝野上下為之震驚不已!

    七月十一,張炎回伏法認罪,將私鹽案包攬於身,堅決否認有人幕後操縱。

    黃昏時辰,天空秾麗,姜顏坐在秋千上晃蕩,扭頭朝抱著繡春刀站立的苻離道:“查出大理寺篡改口供、銷毀證據,包庇薛睿一案,我便能放心去找阿玉了。”

    “快了。”苻離伸手推了推秋千,安慰她,“你該好好睡上一覺。”

    “有什麼辦法,太子和鄔二姑娘大婚在即,我忙著協助阮尚書撰寫冊寶文和祝詞,已是焦頭爛額。”姜顏後仰著身子,從下而上望著苻離道,“我怎麼覺得大同府查案太過順利?”

    苻離道:“朔州參將李廣英幫了忙,說是為了報恩。”

    李廣英……多麼熟悉的名字,姜顏忘不了三年前朔州的動亂,以及李廣英親吻新生兒子時眼角的淚水。

    善有善果,原來這世間還有溫情存在。

    “也不知他兒子現今如何了,應該能念詩了罷。”姜顏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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