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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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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12: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新仇

    城門開啟之後,江寧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得信親自騎兵帶隊趕到金川河口,楊樸隨後率按察使司的緝騎趕來。先粗略查驗過現場,兇徒撤回到西南角的楊樹林後就注意隱藏形跡,楊樹林過去是處村莊,然後不進村莊,有條車馬便道直通東華門官道,直到東華門官道還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但追蹤到東華門外,什麼痕跡就消失一空了。

    三十六具冷冰冰的屍體躺在田埂間,拿白布蓋著,他們的家人悲慼的坐旁邊地上,或抽泣或哀嚎。林縛使錢小五帶人去曲陽鎮、秣陵縣購買棺木,躺在地上的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抵近金川河口的一刻,滿心歡喜,他不能讓人簡單的拿草蓆裹著死者去埋葬。

    人命愈是卑賤,林縛愈是感到人命的可貴,他坐在田埂間,坐在這排屍首的頭間,將腰刀橫在胸前。

    「兇徒手段很利落,難查……」張玉伯也不顧形象,在林縛身邊坐下來。

    林縛眼睛望著遠天的悠悠白雲,過了片刻才說道:「昨夜之事針對誰還一時無法確知,確實難查,要是針對顧大人,只怕江寧府兵馬司就無法插手啊。」

    張玉伯點點頭,他驗看過現場跟死者的傷口,昨夜兇徒絕不是普通角色,他看見楊樸從遠處走來,不能太沒有形象,便與林縛站了起來。

    「張大人、林大人……」楊樸給張玉伯、林縛施禮。張玉伯是正七品的左司寇參軍,楊樸只是正八品的武職,自然要給張玉伯行禮,大越朝歷來抑武崇文,高級武官還好一些,低級武官素來不受重視,他給從九品司獄官林縛行禮也是應當。

    不過楊樸跟顧悟塵關係非同一般,張玉伯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與林縛回禮道:「楊典尉客氣了。」

    「查驗過現場,在有進一步的證據之前,此案只能托給張大人徹查了,」楊樸說道,「我先回去將案情稟報給顧大人,林大人要不要跟我一起進城?」

    「我暫時還是留在這裡收拾後事,」林縛說道,「這邊細情麻煩楊叔你稟告顧大人,顧大人若有召見,派一騎出城來通知我就行。」

    林縛知道楊樸也懷疑昨天兇徒如此暴行是針對顧悟塵,所以才趕著回去跟顧悟塵請示,在顧悟塵做出決定之前,昨天兇案的管轄權歸江寧府兵馬司。無論是張玉伯還是楊樸,至少在兇案的偵查上,林縛是信任他們的,但是張玉伯與楊樸暫時查不到蛛絲馬跡,不意味林縛就束手無策了。

    昨夜兇徒襲營時,有三人藏在楊樹林那邊指揮這一切,曹子昂、吳齊率人不動聲息的將他們拿下,林縛已經讓大鰍爺葛存信、小鰍爺葛存雄將他們藏在船上轉移到別處去了;另外,吳齊帶人跟蹤昨夜兇徒而去,現在還沒有回來稟報,說不定已經查到那些人的落腳之處。

    林縛嘴角露出冷笑:昨天兇徒襲營計劃周詳、動作利索,但是這些兇徒絕沒有想到曹子昂、吳齊、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給他藏在這些流民中。

    曹子昂、吳齊、葛存信、葛存雄等人是見不得光的,不但不能讓那些施暴行的兇徒跟敵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也不能讓張玉伯、楊樸、顧悟塵知道他們的存在,張玉伯、楊樸都查不到蛛絲馬跡,林縛也只有緘默不語。

    楊樸先行離開,也沒有去一里水路之外的獄島跟他兒子見一面,就趕回城跟顧悟塵稟告此事了;張玉伯將江寧府的忤作留下,城郊屬縣發生如此重大的兇殺案,他也要向江寧府尹王學善稟報,此時他都無法確認此案最終會歸江寧府管轄還是說按察使司會接手。

    楊樸、張玉伯走後,秣陵縣尉才遲遲趕來,林縛已經懶得應酬,說獄島上事情忙碌,將林景中推出來,他與周普坐船離開金川河口,返回金川獄島。

    船到金川島,林縛安排在這船上的船工是長山島上人,讓護衛武卒上岸去,他與周普坐船繞到金川獄島的西北角。這裡有一處密林,有些灌木已經蔓生到江水裡,撐槁進到深處,裡面藏著一艘船,曹子昂與葛存信、葛存雄兄弟藏在船艙裡,這時候才探出頭來,將林縛與周普迎進去。

    船艙角落裡三名漢子給五花大綁起來,他們身上都傷痕纍纍,看來曹子昂都審過他們了,這時候他們嘴裡給塞著破布襪子,防止他們亂喊亂叫。他們看見林縛走進來,當中那個年紀稍輕、約有三十一二的青年眼睛裡露出詫異、驚惶的神色,他們本不知道捉住他們的曹子昂等人是誰,但是看到林縛走進來,才知道曹子昂等人原是林縛的人。他們自以為看透林縛及集雲社的根底,才瞅準時間籌劃昨天襲營,哪裡想到林縛還有能力反擊,甚至反手將他們逮住,這如何令他們不詫異、驚惶?

    「看來你就是為首的!」林縛錯過當中那個青年,將左邊臉上帶刀疤的那名漢子嘴裡破布襪子撥出來拿在手裡,問道,「是誰下這樣狠手要對付我?」

    「呸,你當你是哪根蔥?」刀疤臉漢子嘬嘴要朝林縛臉上啐去,林縛出拳在他下巴一磕,在他舌尖伸到唇要啐口水之時,上下牙關對撞,只咬得舌尖鮮血淋漓,愣是沒能將嘴裡那口唾沫吐林縛臉上去。

    「你當真嘴硬,以為我不會殺人?」林縛臉色陰柔的盯著刀疤臉漢子,聲音冰寒的說道,「對面岸上躺著三十六具無辜屍體,你竟然以為我不會殺你?」林縛揪住那人的頭髮,拔出刀來在他脖子一抹,在拔刀之前又將手裡的破布襪子堵在給割開的動脈上防止刀撥出來血濺得到處都是。

    其他兩人萬萬沒有想到林縛走進來才說兩句話就拔刀殺人,殺人手段還是如此乾淨利落,便是刀疤漢子也沒有想到自己就這麼死了,耳朵裡只聽見血流噴射到破布襪子上的滋滋響,只見大股還冒著熱氣的血瞬間就將那團破布襪子浸透淌下來。

    林縛待刀疤臉漢子的頸動脈血不再噴射,才鬆開手將屍體丟到角落裡,將那團給鮮血浸透的破布襪子丟到一邊,這才側過身將當中那個青年嘴裡的白布襪子撥出來,他的手及手腕都給鮮血浸濕,他不慌不忙的拿那團襪子將手上的血跡擦乾淨,跟那青年說道:「該你來跟我說話了……」

    「林…林…林…林大人……」這青年舌頭打結,「林大人」三字說了半天,接下來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林縛聞著一股尿騷味,低頭看了一眼,這小子襠下已經給尿濕了。

    林縛將抹手的那團布襪子丟到一邊,走到船艙去,將審問的事情丟給周普、曹子昂他們,他蹲到船頭,手伸到水裡將手腕上的血跡洗乾淨。

    過了片刻,曹子昂、周普、葛氏兄弟他們走出來,說道:「昨夜是曲陽鎮曲家養的刀客……」

    「曲陽曲家?」林縛疑惑的抬頭看了曹子昂一眼。

    江寧城聚集十五萬戶丁口,市井經濟繁榮,對外面的物資供給依賴程度也達到常人難以想像的高度,僅米糧一項每年就需從外地輸入四億斤之多,其他各項物資也都是天文數字,也就促進周邊市鎮飛速崛起,在城郊周邊除了十屬縣之外,還形成二十四座繁榮程度甚至遠超普通縣城的衛星集鎮,曲陽鎮便是其中之一,曲家是曲陽鎮有名的豪族,甚至金川河兩岸七成以上的土地收租權都在曲家控制的收租棧手中,當然也包括林縛將要徵用建堆棧碼頭的那片地,除此之外,林縛也好,集雲社也好,跟曲家再無交集,說不定林夢得從曲陽鎮採購的大量物資還有許多出自曲家之手。就這麼一點恩怨,曲家就下如此惡手,難道曲家真不明白集雲社或者金川獄島背後站的是顧悟塵?

    「那小子是曲武陽的獨子,昨天給曲武陽派來增加閱歷的……他並不清楚曲家為何要對我們下如此惡手,一口咬集雲社在河口立足會侵佔他們曲家在這一帶的利益,才帶人過來給我們一個教訓的!」曹子昂說道。

    「教訓,在他們嘴裡,這個教訓還真是輕描淡寫啊。」林縛有著說不出的悲憤。

    「怎麼處置他?他願意出兩萬兩銀子的贖命錢!」曹子昂問道,「曲武陽也多半願意為這個獨子出兩萬兩銀子。」

    「兩萬兩銀子啊,真是不少,」林縛就蹲在船頭,扭頭看向站在身後的曹子昂、周普、葛存信、葛存雄四人,說道,「要是別人花兩萬兩銀子跟我買你們的人頭,你們希望我怎麼做?」

    葛存雄想說官府對他兄弟二人的懸賞花紅才二百兩銀子調節一下氣氛,但見林縛臉上的表面特別嚴肅,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便不再隨便說笑話。

    林縛說道:「岸上躺著三十六具屍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都是我募來做工的,我要給他們一個交待——殺了,殺乾淨一些,然後去查一查曲家背後站著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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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13: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傷亡

    九甕橋往東沿東華門官道策馬行八九裡路,即為曲陽鎮曲家在鎮西首一棟私園三柳園,一座碧波蕩漾的小湖給圍在園子裡,建園子之初湖北岸有三顆百年老柳,遂名三柳園。這是曲家對外面說法,這附近的老人們都知道曲家的老底子,原先鎮西首這邊的村子就叫三棵柳村,曲家幾代巧取豪奪,將鎮西首的土地都並入曲家的田莊,建在田莊之內的三柳園就是曲家養莊客的地方。

    除了曲記收租棧擁有曲陽鎮以西至江寧城東華門金河兩岸以及秣陵湖周圍近二十萬畝良田的收租權、包稅權外,曲家還是曲陽鎮最大的糧商、油商。新糧上市的旺季,每日經曲家手的米糧高達一兩千石,曲家的搾油坊就佔了曲陽鎮南河街的半條街,曲記搾坊牽曳碾輪的黃牛就將近三百頭。

    曲家祖上曾是秣陵縣的稅吏,曲陽鎮設巡檢司之後,十七任曲陽巡檢倒有十三任出自曲家;曲家是秣陵縣境內首屈一指的勢族鄉豪。

    追蹤襲營者從秣陵湖外側繞了一大半再到曲陽鎮西首,太陽已經在鎮西頭桑樹頂上露出半張臉來。靠近曲家田莊,吳齊就發現有田間勞作的幾名佃戶實際是曲家派出監守三柳園外圍的暗哨,不敢再靠近三柳園,與手下扮作陌不相識的兩名過路閒客,蹲在路邊休息。

    歇息了片刻,吳齊遠遠窺著遠處的三柳園,心裡暗道:曲家的守衛之嚴密,可不同一般的鄉豪勢族,見實在找不到機會接近三柳園,就從曲陽鎮繞遠處折回金川河口去。

    三柳園內,湖北岸的涼亭上,濃髯略染霜的曲武陽一雙虎目圓溜溜的瞪著跪在石階上兩名中年人,揪眉蹙心的沉聲說道:「活生生的人,給你們弄丟了!你們竟然還以為斌兒等得厭煩先回來了,你們就是這樣給我交待的!」

    「襲營時,怕少爺生出什麼意外,屬下便留兩人陪同少爺在楊樹林邊等候;撤出時,我們返回楊樹林,除少爺與兩名隨扈人不見外,並無其他異常。當時情勢緊迫,大火已起,江寧兵馬司的馬步兵及按察使司的緝騎隨時都會出城圍捕,屬下不敢帶著這麼多人在外面停留,先行繞回來……屬下這就領人去尋少爺!」

    「怎麼去找?發生這麼大的案子,按察使司、江寧兵馬司說不定都派人在金川河口一帶布下密探。你若領人過去,萬一失手,不是將火引到曲家頭上來?你去將二爺找來,以巡檢司的名義去關心一下案子進展,看看有沒有斌兒的線索!」曲武陽強忍住對獨子的憂心,讓手下去找他的堂弟,曲陽鎮巡檢司巡檢曲武明,「你將得力人手都召回到三柳園來,暗中覬覦金川獄島的不止我們一家,說不定斌兒就是給這些人趁亂摸走。要是按察使司這兩天沒有反應,就會有人將竹槓子敲到我們曲家頭上來的。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無論花多大代價,我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集雲社在河口募工流民駐營被襲後混亂一片,死傷慘重,完全沒有反擊之力,曲武陽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獨子就落在他認為不堪一擊的集雲社手裡,落在林縛手裡,他更沒有想到,就算他願意花太大的代價保他獨子一命,林縛卻沒有跟他交易的心思。

    *********

    江寧城,半畝蓮院,這是奢飛虎到江寧擔任晉安侯進奏使後新搬進的宅子。

    清離晨光時,宋佳正在她的秀房裡對著銅鏡梳理如鴉秀髮,身後左右各有一名侍婢持著銅鏡。隔牆夾道裡有馬蹄聲傳來,宋佳手裡拈著一支花鈿,細聽著馬蹄聲,心裡暗想:這大清晨的會有什麼急事?

    宋佳丟下手裡的花鈿,朝屋外跑去,就看見布在城外的密探一襲黑衣在宅子管事的引領下走進院子裡來。他們看到宋佳走過來,都行禮道:「見過少夫人……」

    「發生什麼事情?」

    「集雲社從北岸募集流民,昨日聚集金川河口,夜裡遇襲,募集來的做工流民,夜裡死了三十六人,傷者近百人……」密探稟告道。

    「好……」奢飛虎從另一間屋走出來,聽到這事忍不住大聲叫好,說道,「叫他充硬骨頭,早該有人給他們教訓。」

    「不是杜先生派的人手?」宋佳疑惑的看著奢飛虎。

    「殺那些沒用的流民做什麼,殺雞嚇猴?」奢飛虎搖了搖頭,否認他讓杜榮幹過這事。

    「既然不是你與杜先生干的,有什麼好?」宋佳沒好氣的說道,「要是讓顧悟塵、林縛將事情懷疑奢家頭上,可不是冤枉得很?」

    奢飛虎微微一怔,林縛可是清楚他們也有在那段江堤建堆棧碼頭的心思,再說那段江堤上去的地事實上已經通過慶豐行秘密收購到手裡,林縛要利用按察使司的勢力去調查,只怕不難查到,昨夜發生這樣的事情,很容易給懷疑到他們頭上。

    雖說奢飛虎心裡很想給林縛他們一些教訓,也不介意這譚水變得更濁,,但也絕不想沒在江寧站穩腳跟前就跟顧悟塵鬧僵關係,也絕不想自己就這樣給拖下渾水裡去;這件事的背後多半是有人是針對顧悟塵,顧悟塵在來江寧赴任途中就遭遇刺客,只是這事沒有給聲張出去罷了。

    「我們要怎麼做?」奢飛虎問妻子,在這些事情上,他知道妻子比自己更足智多謀、做事周詳。

    「杜先生那邊要做什麼事情,暫時收一下手。金川河口傷者這麼多,應該緊缺傷藥,營地失了火,說不定衣被等物也緊缺,這邊趕緊置辦一些讓人送過去,慰問之時也表明一下態度。」宋佳說道。

    「行,我這就讓人去安排。」奢飛虎說道。

    「算了,還是我出城一趟吧,我去問問明月要不要一起過去,」宋佳說道,「這些天在城裡住得憋氣,正想出城散散心去。」

    奢飛虎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多說別的,只說道:「你去問明月吧。」江寧這邊講究個大家閨秀不拋頭露面,不過東閩晉安府處於濱海,男人下海打魚,女人就當家大小事情一把抓,拋頭露面沒有多少忌諱。

    ********

    將曲武陽之子與兩名扈從殺死綁石沉入江底,林縛也來不及換一身乾淨的衣服,便與周普、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再乘船返回河口,吳齊帶著手下也回來了。

    兩相印證,確認昨夜兇徒就是曲家所豢養的刀客。在沒有給燒燬的窩棚裡,林縛坐在地上,憤恨難消的將腰刀帶鞘插入窩棚角落的軟泥裡,周普、曹子昂、林景中、吳齊圍坐在他身邊。

    曹子昂名義上選出來的募工流民代表,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帶著人不讓旁人接近這間窩棚。

    發生昨夜的慘劇,林景中很是自責,情緒很低落,蹲在一旁將剛剛統計好的損失報給林縛聽。

    除了三十六名死者外,傷者近百,傷重者近四十人,要立即轉移到城裡請醫館裡的名醫師進一步救治。除了輕傷外,其他傷者也都要移進城裡的休養,不然留在荒郊野外,非但不利於養傷,還要花費更多的人力去照料。林景中按照林縛吩咐,先給死者家屬每家發了十兩銀子的撫恤錢,喪葬墓地都由集雲社負責,傷者也會全力去救治,也允諾因傷致殘者,以後的生老病死由集雲社一力擔下;昨夜之前搶著搭建出來的四五十座窩棚串火燒得大半,臨時糧倉裡近百石米糧沒有來得及發放下去,大半燒成焦碳,就心子裡刨出十多石米糧來,也就夠這些人當一兩天的口糧;木方、草氈、衣被,被燒燬數以千計……

    少說也是百萬錢、上千兩銀子的損失。所幸這些流民在輾轉來江寧的千里路上已經經歷了種種苦難跟生老病老,人心也變得麻木而堅強,在經過最初的驚惶之後,天亮後並沒有逃散走,即使心間有悲慼、有驚惶,也相當自覺的聽從指揮相互救助,從灰燼裡搶救物資。

    聽著脖鈴及馬打響鼻的聲音,門口的吳齊站起來掀起擋風的草氈簾子,看見一輛馬車駛過來,錢小五跟在馬車邊,邊走邊跟馬車裡人說:「林公子在那邊窩棚裡跟林管事、周爺商議事情呢……」

    林縛站起來,剛往外面看了兩眼,看見柳月兒從馬車簾子後面探出那張擔憂的柔美臉蛋來。曹子昂、吳齊等人就起身離開窩棚,柳月兒穿著襦裙,也不管地上因滅火給水澆濕又給人踩得泥濘,看見林縛從窩棚裡探出頭,下了馬車,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掀開窩棚簾子,才看見林縛滿身是血,秀眸子睜著就流下眼淚來,嚶嚶的哭泣起來:「錢小五那個挨千刀的,騙我說你林公子沒事……」也不去抹臉頰上的淚水,焦急的抓住林縛的雙臂,要去看他哪裡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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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6 23:17: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後事

    林縛到金川島擔任司獄官之後,柳月兒就守在集雲居裡,每天日子過得清閒,還幫林縛納了兩雙布鞋,猶豫來猶豫去還是沒有在林景中出城時讓他將鞋布捎給林縛去,盼望著等金川河口的宅院建好,就搬過去住,想著到時候林縛從獄島回岸上住倒是方便,她就還可以繼續伺候他,不用像現在整日閒在宅子裡沒有什麼事情做。

    柳月兒本不知道昨夜的事情,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回城後就動用手中權力立即給簸箕巷加了戒備,防止有兇徒襲擊林縛在城裡的宅子,柳月兒以及留守在宅子裡的其他人才知道河口發生那麼大的事情。待錢小五回城辦事,柳月兒在宅子裡就再也坐下去,讓趙虎他弟飛熊套了馬車跟錢小五他們一起出了城到河口來。

    林縛的身上這些血都是搶救傷者跟剛才在島上殺人不小心濺身上的,柳月兒又哪裡知道,她進窩棚看到林縛青色官袍都給血染紅了半邊,頓時就慌了神,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撲過來看他到底傷在哪裡、傷得重不重。

    林景中他們掀開簾子要出去,本來還想跟柳月兒打聲招呼,見她抑不住情緒撲到林縛身邊要看他傷到哪裡,他們就不說什麼都走了出去。

    林縛從昨天到現在心裡都充盈著暴戾的情緒,恨不得帶上人衝進曲家的三柳園殺個雞犬不留。雖說這種情緒給理智死死的按住出不了頭,但是鬱積在心裡終是難過得很,柳月兒撲過來要看他身上的傷口,林縛倒沒有急著解釋身上只是染了別人的血,他看著柳月兒清媚的臉蛋下掛著兩行淚珠,她眼睛裡真摯的焦急關切使他心間生出一縷柔情,心想給人關心的感覺真是不錯。

    「你到底傷在哪裡哦!」柳月兒慌然無措的摸著林縛的手臂、胸口,手臂、胸口沒有異常,又去摸他的後背,這麼大片的血跡讓她觸目驚心,心裡只是慌亂,眼淚控制不住的流出來,死死的抓住林縛身上的衣裳,就彷彿阻止她沉沒的最後一根稻草就要消失一樣,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將心裡的慌亂渲洩出來,過了許久直到感覺林縛臂膀有力的將她摟在懷裡,才想著要抬頭看看他的臉。

    「你沒有事?」柳月兒整個人貼在林縛的懷裡抬頭看他的臉,發怔的看著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不像是受到重傷待斃的樣子。

    「我沒什麼事,搶救傷者時,沒注意衣裳給染了血……」林縛說道,「都是別人的血。」

    「啊……」柳月兒這才想到她整個人都給林縛摟在懷裡,又記起自己寡婦的身份,驚惶的低叫了一聲,手撐著林縛的胸口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又為自己剛才的驚惶覺得很不好意思,沒有臉抬頭再看林縛,轉身掀簾就要逃出窩棚去,沒注意門口站著兩人,又嚇了一跳,驚叫起來,抬頭看是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飛虎之妻宋佳跟奢飛虎的妹妹奢明月。

    宋佳與奢明月還給突然從窩棚裡闖出來的柳月兒嚇了一跳,看見嬌媚無端的柳月兒臉上眼跡未乾卻又滿面羞紅的轉身就跑開,一聲招呼都不打,她們心裡還覺得奇怪。

    旁邊的林景中幫奢家姑嫂將窩棚前遮風的簾子挑開,奢家姑嫂才看到林縛滿身血跡的站在窩棚裡。窩棚裡再沒有其他人,奢家姑嫂自然將柳月兒剛才驚羞逃跑的情形聯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奢明月滿心的不屑,心想此地發生如此慘劇,林縛竟然有心情調戲、欺負美婢,當真不是什麼好種!她本來不想過來,但是嫂嫂強要她過來,說是奢家女人能為奢家做的事情就這些了,她才勉為其難的過來,現在又想到當初在馬車裡給林縛上下搜身的事情,當時只是驚惶與害羞,這時候卻覺得有些厭惡了。

    宋佳卻不覺得男兒好色有什麼不好,她還就怕林縛滴水不進無法籠絡,說道:「我家飛虎聽到河口昨夜遇襲發生慘案,憂心如焚,流民也是父母所育、天地所養,他脫不身來慰問傷者,妾身與明月過來聊表心意……」

    「多謝少侯爺、少夫人、明月小姐有心了。」林縛感激道。

    林縛讓林景中將遮風簾子揭到窩棚頂上,他總不能留奢家姑嫂在外人看不到的密室裡說話。宋佳與奢明月送來這邊最緊缺的傷藥,還有上百床棉褥子以及大量的漆布,這的確是河口緊缺的物資。

    宋佳、奢飛明由林縛陪著去看望昨夜遇襲的傷者,也暗中留意其他募工流民的狀況。沒有想像中的慌亂,狼籍不堪的營地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血跡一時難以清洗,有人拿鐵鍬將染了血跡的土翻起再踩實;在清理出來的黑色灰燼遺跡上,一群人正重新搭建窩棚;在營地的周圍給拿燒灰灑出一條線來,一群人正沿著灰線打木樁子。江寧府兵馬司派出一隊馬步兵駐紮在河口大堤上警惕,周邊還有兵馬司跟按察使司的密探身景,宋佳還看到在營地的一角有群人或蹲或坐的擠在那裡削竹籤子。竹籤子根上還拿繩子緊紮了一個十字底托,一眼看到就知道這些會當成荊棘灑到木樁子外圍,防止再有人像昨夜那樣不聲不悄的摸進營地來,甚至還有些人拿毛竹竿子削尖了頭當竹qiang在木樁子範圍之外的外圍警戒。

    宋佳心裡暗想:當真不能因為林縛給人偷了營就小看他了,這營地裡都是一些未經歷世面的流民,能在昨天受到如此傷亡之後,沒有崩潰,還能這麼迅速的將這些流民井然有序的重新組織起來,當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林縛倒不介意奢家姑嫂看到這些,這裡昨夜發生這麼大的慘案,這幾天會不斷有官員過來視察表示慰問,無論是要看顧悟塵好戲的,還是過來安慰這邊的,他想將這邊遮掩都遮掩不住。因此,他還不能明裡就用曹子昂、吳齊以及葛氏兄弟手下的那些人手,甚至在按察使司與江寧府兵司使的暗探潛藏到河口周圍,他還要讓曹子昂他們更低調一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林縛看著宋佳那雙滴溜溜的漆黑眼珠子往營地四周轉動,他知道奢家姑嫂過來是想要洗脫嫌疑,表示奢家此時無比重視與顧悟塵搞好關係,斷不可能幹下這等蠢事。的確,此時的奢家是不會如此絕決的幹下這等蠢事,但是以後就難說了。

    將奢家姑嫂及隨行護衛送走,一旁默不作聲守在林縛身邊的周普說道:「昨天扣下的三名暗樁子只怕不是奢家的人……」

    林縛點點頭,他從奢家姑嫂臉上看不絲毫的異常,但是那三名暗樁子也不應該是曲家的人,不然曲家昨夜襲營會更警惕,不至於連獨子都給這邊輕易的摸走暗殺掉了。

    「曲陽巡檢曲武明帶著人過來詢問案情?」林景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

    昨夜遇襲讓林景中受到打擊很大,林縛怕他在曲家人面前沉不住氣,就沒有告訴他昨天兇殺者皆是曲家所養的刀客,也沒有將曲家家主曲武陽的獨子已經給他們殺了沉江。

    曲陽巡檢司對金川河有管轄權,曲武明又是從八品巡檢官,帶了二三十名曲陽鎮上的刀弓手過來,林縛陰沉著走過去,說道:「曲大人出現真是及時啊!至於案情,這邊沒有什麼好跟曲大人說的,請曲大人自己去兵馬司詢問細情吧!」他就堵在駐營轅門的位置,沒有要請曲武明等人進去驗看現場的意思。

    曲陽巡檢司巡檢曲武明對林縛的臭臉早有預感,倒不是擔心曲家在背後做的事情給發現,本來巡檢司對河口有管轄權,而且巡檢司在鎮上的刀弓手不受城門開啟的限制,按說巡檢司真要辦事盡力,就應該第一個出現在現場,制止暴徒的襲殺。當然,曲武明躲到現在才出現他心裡也不怕林縛就將昨天兇案就懷疑到曲家的頭上,這年頭要沒有一點過硬的關係,誰會出來為一個外來戶冒險追兇捕盜?巡檢司養的刀弓手餉銀大半是鎮上富戶商賈籌措,對外來戶排斥是自然的。

    曲武陽心裡對堂兄獨子失蹤一事是暗藏幸災樂禍的心事,但是不能表現出來,他帶人過來就是查看形勢,見沒有什麼可疑之處,林縛又是這付臭臉,他就順水推舟的冷哼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恕曲某不打憂了!」也不進營細看,帶著人就返回曲陽鎮去。

    見曲武陽率人離開,林縛知道曲家自始至終就沒有懷疑曲武陽的獨子會悄無聲息的落在他們手裡,給沉屍在獄島西北角的江底。的確,只要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不暴露出來,誰能想到集雲社在河口還有反擊的能力?

    可以預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曲家大部分精力會放在尋找曲武陽失蹤的獨子身上,林縛瞇眼看向營地的另一邊,錢小五正帶著人將從江寧城裡買的棺木卸下來裝殮死者,心裡想:曲家為此事才死了三個人,還遠遠不能給他們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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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


  天色將晚時,林夢得趕了過來。

    昨天死者裡,有一個是林記貨棧借用給集雲社的夥計,是林夢得從上林裡帶出來的老人,對林家忠心耿耿,雖說集雲社是林縛自立門戶創辦的,他給林夢得派來幫忙,也十分的盡心,昨夜兇徒襲營時他想點火照賊制止混亂的蔓延,身上給捅了十數刀,清晨收拾屍身時,他身上的血幾乎流盡了。林夢得從城裡買來一具棺材,要將這個忠心耿耿的夥計裝殮運回上林裡去安葬。

    隨林夢得一同前來的,還有十多個東陽鄉黨,還有十大車緊缺物資。

    看著營地已經拿木樁子、竹籤荊刺圍起來,暮色微濃,營地周圍都燃起來營火,有專人照管,營地左側還有江寧府兵馬司的一隊刀弓手駐紮著防止再生昨夜的慘劇——這也是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利用手裡的特權給集雲社的特殊照顧——營地裡的流民雖說還沒有驅散昨天慘案帶來的驚恐與悲傷,但是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慌亂來,甚至有數十人給組織起來拿著自製的qiang竹在營地裡警戒,重傷者午後都用馬車轉移進城養傷了,林夢得就知道在昨夜慘案生之後,林縛還有足夠的能力控制住局面。

    唯一觸目驚心,就是營地西北角給臨時拿來當殮房的窩棚裡停放著數十具死於昨夜慘案的屍體,由於從曲陽鎮一時買不到足夠的棺木,還有十多人就蒙著白布拿門板停放在窩棚裡,殮房外有死者燒黃紙,在漸深的暮色裡,那一堆堆燃燒的黃紙,看上去格外的慘涼。

    林夢得長長歎了一口氣,他問林縛:「顧大人還沒有來過?」

    「顧大人午後帶著人去江寧府要管轄權,給擋了回來,」林縛說道,「江寧府那邊只同意按察使司派人督辦,不同意案子由按察使司接手……」

    「唉……」林夢得又輕歎一聲,江寧府兵馬司有張玉伯在,顧悟塵實在沒有必要再派人督辦。雖說張玉伯會盡力的幫這邊,但是江寧府兵馬司主要還是給江寧府地方上的勢力控制著,這件案子大家都懷疑是地方上有人針對顧悟塵所為,兵馬司這邊除張玉伯之外,其他官吏都敷衍著不盡心去查案。林縛也是在顧悟塵對江島大牢清獄之後,才完全將江島大牢控制在手裡的,張玉伯卻沒有這麼好的機運。江寧府兵馬司除了左右司寇兩人是京派官外,其他官吏都是江寧府檢選出身,以及下面的班頭、卒目以及弓刀手與馬步兵也都是江寧當地豪民或軍戶出身,上面還有江寧府尹王學善強勢壓著,張玉伯徒有長官之名,他對兵馬司的控制力實在很弱。再說昨夜襲營者凶殘異常、手段老練毒辣,以兵馬司的人手怕是出面應付不得,但是按察使司不能從江寧府手裡將案子接過去,就沒有正式出面的名義,林夢得歎氣說道,「按照慣例,這案子拖下去只怕又是要不了了之了,畢竟死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流民——你有沒有聽說,陳芝虎率部過武縣裡,心煩流民塞道,拿騎兵將塞道的流民當成兇徒衝殺了一通?」

    世道如此,也難怪林夢得有息事寧人的心思。

    林夢得拖到天黑才趕過來,清晨知道消息後他一直都盡力在城裡幫著置辦緊缺的傷藥以及在東陽會館裡將館舍騰出來安置這邊轉移進城的傷者,延請郎中救治看護,還組織鄉黨捐錢捐物。這時候也體出鄉黨凝聚力的時候,才半天多時間,捐錢捐物就過百萬錢,還有十多人跟著林夢得一起押送捐贈跟緊急置辦的十車物資出城來探望。

    曲家曲武陽獨子失蹤一事,曲家自然也瞞不過太久。曲家拖了幾日,既找不到人,又無人到門上來勒索錢財,而曲武陽之子本是江寧有名的公子哥,幾日不露面,他人自然起疑心,曲家便正式向秣陵縣、江寧府具狀告訴。

    曲家當然不敢說曲武陽獨子曲文斌是流民慘案生當夜在楊樹林外失蹤,捏造了其他地點,秣陵縣與江寧府派人自然更是查不到任何的線索。由於曲家在江寧的財勢驚人,曲武陽獨子失蹤一案當即成為河口流民慘案之後又一樁驚動江寧的大案。

    *********

    由於按察使司沒有管轄權,江寧兵馬司下面人手對偵辦案子又十分的敷衍,自然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幾天相安無事後,張玉伯也迫於壓力將刀弓手撤回城去。

    林縛也不管不問,他無法對張玉伯苛求太多,幾天時間裡,秣陵知縣陳/元亮以及江寧刑部主事趙舒翰等人都前來探視,他們對此案也無能為力。

    生這樣的事情,林縛更是無法脫身到別處去,他白天回獄島處理公務,入夜之前,他就帶著護衛武卒住到岸上來,又借這次事件,他將護衛武卒增加到十二人。雖說獄島對河口這邊也沒有管轄權,但是林縛每天帶著護衛武卒到岸上來過夜,甚至有時候林縛有事在獄島上耽擱了,便先派周普率領護衛武卒到岸上來警戒,旁人也無法多說什麼。

    大概也是江堤內側那片地的地主跟曲家都想跟流民襲殺慘案撇清關係,不想林縛以及按察使司將懷疑的目標放到他們頭上,林景中再去曲記收租棧問江堤地權的事情,一直未露在的地主第二天就主動找上門來,同意將江堤內側兩百多畝地以每畝七千錢的價格悉數轉讓售給集雲社。

    對於年收成能有五六石的良田,即使在谷糧廉賤的江南,每畝七千錢的售價實在不能算得上高。

    曲家更想洗脫嫌疑,沒有就收租權的問題刁難集雲社,一枚銅子都沒要補償的就解除了之前的收租契書。這兩百多畝原先由十二戶佃農租種,集雲社給佃戶補了青苗錢,又僱傭之前這些佃農給集雲社做工,之前一直遲遲無法解除的地權問題,卻在慘案生之後迎刃而解了,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

    ********

    二月八日那天,葉楷的正業堂將《提牢獄書》兩套雕板全部制刻完成,還印了四冊實樣書派人送到河口來。這一天,江寧刑部主事趙舒翰正攜友到河口來拜訪林縛,拿起還飄散著濃郁墨香的厚實樣書,一時感懷萬千,拿袖遮掩抹掉情不自禁流出的淚水。

    春秋時魯人叔孫豹曾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千百年以來,「立德、立功、立言」被文人學士視為畢身追求的核心道德觀。立德為聖人之事,立功匡濟天下、拯危救民,立言便是著書立說以傳世,由於立德、立功的標準太高,更多的文人學士以立言傳世為畢生追求的目標。

    趙舒翰自負其才,內心深處也極度渴望能著書立傳世,今日心願得償,如何令他能平靜對待?趙舒翰事後知道林縛托正業堂刊印《提牢獄書》一書實際上費銀兩百多兩,以他的正俸,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要積攢十年,他激動不已的摩挲著皮質封頁,看著林縛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好,將樣書放在桌上,退後一步,就朝林縛長揖施禮:「舒翰無以為謝,請林兄受此一禮……」

    「趙兄折煞我了,獄書署上我的名字,已經是欺世了,萬不敢再受趙兄大禮。」林縛趕忙上前將趙舒翰攙住,不受他如此長揖之禮。

    隨趙舒翰一同來河口拜訪林縛的江寧工部將作廳書令史葛司虞拿著另一部樣書在旁邊笑著說:「好個趙舒翰,著書立書此等大事還瞞著我不說,你當真將我當成朋友不成?該罰你付今日買酒錢。林大人也不要謙言,多日聽你與趙兄說治獄之事,你實有治獄大才,我來做個公正判斷,你絕非欺世。顧大人舉用你治獄島,實是慧眼識珠玉……」

    林縛哈哈一笑,攙住趙舒翰的臂膀再一起入座,說道:「雕板製成之後,印製就快了,一百冊,只需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我看這樣可好,趙兄也不要嫌這裡草堂簡陋,待書冊製成之後,挑個日子,我與葛大人延請一些同僚士子過來,一來書稿問世慶祝,二來這提牢獄書裡講述的學問,趙兄也當場給我們講授一番,算是開經講學……」

    「我哪裡夠資格?」趙舒翰忙推辭道,「請林兄不要為難我。」

    說到開經講學,就連縣學教諭都是正八品的文官,府學學政以及宣撫使司提學官都是地方名士,國子監祭酒、教授等職無一不是當世名流擔當,這些都是官定有資格開經講學的人士。不計那些無計其數的私塾,本朝民間書院也多,但有資格給請去開經講學之人也無一不是名流名士。名聲彰著者有秣陵縣攝山下的西溪學社,開經講學第一人便是當世大儒、前戶部尚書陳西言,去年江東郡鄉試解元陳明轍便是師出陳西言門下。

    這邊距攝山腳下的西溪學社書院不到三十里地,趙舒翰確實不敢在這邊開經講學。

    林縛看向坐在一旁、趙舒翰的好友葛司虞,問道:「葛兄,你覺得呢?」

    「一定要的,」江寧工部,「我們也不會請西溪學社的道德先生來,雜學匠術不入正流,那我們就請那些不入正流的同僚學子來聽趙兄講學……」

    「那還會有多少人來?」趙舒翰說道。

    「別人不來,就我與林大人兩人坐在堂下聽你講學,夠不夠?」葛司虞說道。

    「你們要我請酒,直說好了……」趙舒翰給林縛與葛司虞糾纏得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這是好事啊,」葛司虞感慨道,將一冊樣書小心翼翼的拿到身前來,就著從窗洞射進來的夕陽光翻看起來,「為此事,今日就值得大醉一場。」又問林縛,「我要出多少銀子,我才能將這冊書拿回家去!」

    「你來聽趙兄講學,這冊書就由集雲社免費贈送——我們定好日子,誰來這裡聽趙兄講學三日,書都由集雲社免費贈送!」林縛說道,「當然了,我們就托正業堂印了一百冊,以一百冊為止。」

    「這如何使得?」趙舒翰說道。

    「如何使不得?」林縛反問趙舒翰,又問葛司虞,「葛兄你覺得呢?」

    「那我就貪便宜先將這書收下了,」「這麼厚的書,這麼好的印製,沒有三五千錢印不出來,我還真拿不出這麼銀錢來,只能勉為其難到日子來聽趙兄講學了。」

    葛司虞從懷裡拿出汗巾將書仔細的包好,年將不惑的他留著短鬚,性子豪爽的他是個胖子,春寒天冷,衣裳也穿得單薄。

    葛司虞的父親本是江寧工部的大匠,後因功受賞脫了匠籍,他得以參加鄉試,勉強考中舉人補職進了江寧工部當了個書令史。同趙舒翰一樣,都是江寧城裡最清閒清寒的閒官,甚至比趙舒翰還有不如。

    集雲社解決河口江堤的地權問題之後,這幾日就準備要大興土木了。

    趙舒翰拉著葛司虞到河口來拜訪林縛,說是帶著他訪友蹭酒喝,實際上是拉葛司虞過來幫忙的。葛司虞承襲家學,又在將作廳長期任職,本人對營造將作土木之事十分的精通,正是集雲社大興土木要用得上的人才。

    趙舒翰在書文經史上有著極深的造詣,字畫功底都是一流,還受清流同僚的歡迎;葛司虞考中舉人本就是勉強,再說他是匠戶脫籍子弟,即使在營造將作上有滿肚子的學問,還是受到那些清流同僚的排斥。趙舒翰給貶來江寧,興趣轉移到雜學匠術上,沒多少時間葛司虞就跟他結為好友,一直持續至今。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在河口流民慘案生之後,趙舒翰將葛司虞引來跟林縛相見,才幾日工夫葛司虞就將林縛引為知己。集雲社在河口大興土木,葛司虞也當仁不讓的當起監工跟設計師來。葛司虞在江寧工部當書令史本就是閒差,整日愁沒有事情做,這幾天每日跟趙舒翰到衙門應過卯後就直接出城到河口來幫忙,不求其他,只要林縛管他與趙舒翰或其他一同前來的好友一席好酒。

    不談其他的,集雲社大興土木,又要趕在春汛來臨、江水上漲之前在江灘上挖出一條供千石大船直接停泊江涯的深水道,從江寧府工曹以及江寧工部那裡偷偷摸摸的請了幾名大匠來做事,這些大匠要麼就是葛司虞之父帶出來的徒弟,要麼本身就歸葛司虞管轄。對於葛司虞的熱情,林縛當然是求之不得,他這幾天讓林景中專門給趙舒翰、葛司虞備了馬車接送。

    趙舒翰如今性子已經變得十分的謹重,雖說書稿早就在年節前托付給正業堂雕板印製,但是書稿未印出來之時,他隻字不提,就是怕到頭來因為其他不可預料的變故變成為一場空,所以葛司虞也是到這時才知道好友書著即將付印問世。

    葛司虞將《提牢獄書》包好,還忍不住拿到鼻端聞那濃郁的墨香,既為好友高興,心裡也十分的羨慕。

    林縛看葛司虞如此,笑著問:「葛兄家傳將作營造之學,可有著書傳世的想法?」

    「將作之雜術,也能著書?」葛司虞眼睛亮。

    「怎麼不能,前朝將作寺少監李存翰所著《將作經》,葛兄難道未曾讀過?」林縛笑著問。

    「……」葛司虞豪爽性子也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在將作行裡,李存翰可是祖師爺一樣的存在,我焉能奢望跟祖師爺相比。」

    營造將作,說白了就是建築工程學,林縛因為集雲社要興土木,除了在江寧城裡聘請大匠之外,他自己也搜尋古人有無這方面的專著,誰能想到千百年來僅有四百年前李存翰一部《將作經》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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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傳奇匠戶

    葛司虞嘴裡雖然不敢跟將作行祖師級人物、前朝將作寺少監李存翰相比,心裡卻也有著書立說的渴望。除了四百多年前一部《將作經》之外,將作之術都是匠門內口口相傳,葛司虞與他老父親私下抄錄下來的將作口訣與經驗就有千百條之多,許多口訣跟經驗都在《將作經》的基礎上有很大的進步跟提高。

    心裡雖然渴望,葛司虞還是有很多的猶豫。

    「怎麼,臨到你頭上,卻又不敢了?」趙舒翰反過來將葛司虞一軍,笑著問,「抑或是你家傳絕學,輕易不示外人?」

    「什麼家傳絕學不絕學的,數百年以來,匠戶與樂戶同列賤籍,絕學也成賤術了……」葛司虞自嘲說道。

    「既然葛兄不囿於門戶,林縛就懇請葛兄費心著書,」林縛從席間站起來給葛司虞長揖施禮,說道,「集雲社依例奉上官銀百兩,書成之後刻印一事,也半點不用葛兄操心。」

    葛司虞慌忙站起來,給林縛還禮,說道:「刻印書冊本來就無利可圖,得趙兄引薦,能認識林兄是我人生快事,我猶豫就是擔心給林兄添麻煩,哪裡再敢往回拿銀錢?」

    「葛兄或許不知,我與趙兄秉燭夜談時,就覺得雜學匠術一樣能大利於民、大利於國,我這人做不了道德文章,書文詩畫都勉強,但就覺得發揚雜學匠術應是我輩之己任,」林縛說道,「奉銀給葛兄,倒不說葛兄貪財,只是想立個典範,去鼓勵更多的飽學之士為雜學匠術著書傳世,請葛兄不要拒絕。」林縛讓周普去找林景中取銀子去。

    「要說起來,我是匠戶子弟,更有發揚雜學匠術的責任,」林縛的一番話讓葛司虞動容不己,抓住周普的手不讓他去取銀子,說道,「著書立說對我們將作行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先容我回去跟老父親商量一下,銀子實不敢取,要拿銀子回去,說不定給老父親枴杖打破頭……」

    葛司虞與趙舒翰黃昏之時離開,林縛派了馬車送他們,沒想到天黑之後,葛司虞與趙舒翰又坐他派去的馬車回來,一同前往來的還有葛司虞的老父親葛福。

    葛福是江寧府的傳奇匠戶,林縛也聽過他的事跡,自小目不識丁卻聰穎過人,祖上本是瑞安府的「淘金戶」,只是到葛福這一代瑞安已無金可淘,全家被迫逃亡以避差役。途中父母雙亡,葛福其時才十一二歲,因在江寧工部將作廳前乞食,給官府抓拿充入匠戶。因為年紀幼小,也因為沒有固定匠戶人家收留,就混吃百家飯,跟著各行匠戶出役學習,待他成年之後,已經是車船陶冶木瓦漆畫諸術無一不能的全才性大匠,尤擅營造將作。隆興帝時,葛福已經是江寧工部下面首屈一指的大匠了,東華門外的九甕橋便是葛福率諸匠監造。葛福半生身監造宮室、屋宇、橋樑、城池無數,卻始終無法脫離匠籍,一直隆興帝給生母祝壽時,葛福率諸匠製造百鳥獻瑞寶船進貢,葛福才得隆興帝特旨脫了匠籍。林縛也只是聽顧悟塵席間閒扯時說及過寶船製作之精巧堪稱千古瑰寶,隆興帝甚至在御花園內挖了一座三畝方圓的淺湖放置這艘才長七丈七尺的寶船。

    林縛人已經在獄島上,接到報信說趙舒翰、葛司虞去而復返,葛司虞的老父親葛福也一同前來,林縛趕緊坐船到南岸這邊的河口草堂來。

    此時的葛福已經年愈七旬,營火映照下,白眉皓首,身子骨卻很硬朗,黝黑的皮膚,身子高瘦,站在那裡十分的精神。由於葛福名氣太大,年紀大了之後實在怕各方請他出面監造工程,這幾年一直托病在家休養概不見外人,此時看他沒有半分病的模樣。集雲社私下從江寧府工曹以及江寧府延請的幾名大匠跟葛福都有很深的師門關係,林縛過來時,這些大匠還沒有離開,圍著葛福請安問好。

    「葛老先生!士子林縛在這裡有禮了。」林縛看著葛福給人圍在草堂之前,他走過去,以晚輩後學的姿態給葛福長揖施禮。

    「林司獄客氣了,」老人葛福的中氣很足,說話聲振得人耳嗡嗡作響,他雖說一生生活都很清寒,卻也是能在江寧工部尚書、侍郎、江寧府工曹參軍等高官面前站直了腰說話的人物,跟林縛說話回禮十分的有氣度,他沒有急著說著書的事情,叉腰看著河口的營地,說道,「老朽也認識幾個帶兵打仗的將軍,都說傷亡愈三成還能約束兵卒不潰散敗亡的都可以稱得上名將了,老朽在宅子裡聽司虞說此間的情景,只是不信,親眼看過,真是井然有序,林大人要是去當將軍,也一定能當名將的……」

    流民遷來河口的第一夜就遭到有預謀的襲擊,任是誰都無法阻止傷亡,也正是因為在慘案發生後林縛能迅速制止恐慌的蔓延,並以最快的速度組織流民在河口恢復次序大興土石,也使得顧悟塵等人更加的信任林縛。

    事實上,林縛指揮組織有方只是一個方面,林夢得、張玉伯等人傾力相助也是一個方面,這些流民無家可歸以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及手下諸多兄弟散在流民之中充當穩定流民情緒的中流砥柱則是更大的因素。

    有些事情是別人不知道的,自然就都歸功到林縛個人的頭上。

    「慘案本是林縛疏乎所致,實不敢擔此譽,」林縛說道,「葛老先生前來必有教於林縛,天時已晚,怕是來不及再回城裡,不然到島上做客去?」

    林縛請葛福、葛司虞、趙舒翰坐船到獄島做客去,讓周普率領護衛武卒在河口警備。

    前朝將作寺少監李存翰所著《將作匠》近五百年來都給將作行的匠戶視為師門經書,千百年來將作行也就出了這麼一本專著,此時林縛與趙舒翰鼓動葛司虞著書立說至少在將作行裡會給視作天大的事情。葛司虞回宅子後將趙舒翰所著的《提牢獄書》往葛福面前一攤,葛福頓時就動了心,也不顧好幾年不出宅門的規矩,當即拉著葛司虞、趙舒翰出城來。

    葛福脫了匠籍,中年所生的獨子葛司虞又入了仕途,老人對錢財也看得極淡,他自然就沒有秘傳匠術的心思。作為江寧的名匠師,葛福得隆興帝特旨脫了匠籍,也使他這一輩子在將作行裡的聲譽也達到頂峰,還有什麼比著名立說成為將作行祖師級人物更讓他晚年動心的?

    葛福一直有這個心思,這些年來也跟兒子葛司虞把將作行裡流傳來的秘訣、經驗一條一條的整理抄錄下來,只是世間對將作雜術的輕視與排斥,使葛福即使有心思,也因為種種顧忌而拖延下來。

    所謂契機是很微妙的,葛司虞將《提牢獄書》的實書攤出來,就讓老人有了豁出去的心思:都七十好幾了,沒幾年好活,再猶豫,這心思就要跟著進棺材了。

    葛福這輩子幾乎什麼事情都經歷過,也養成通透、返璞歸真的xing子,不跟林縛打馬虎,老人的學問、本事之雜之廣,也讓林縛與趙舒翰為之瞠目,走到牲口圈前跟豬倌說養豬之術,說得兩名囚犯頻頻點頭。林縛托林夢得從平江府買來一件大紡車讓會做木作活的囚犯仿造,這邊將大紡車拆散,由於構造過於複雜,那幾個囚犯搞了兩天都沒有按原樣復原,更不要說仿造,葛福三兩下就指出問題所在。林縛說島上每天都派輕罪囚犯到江灘捕魚,還考慮添置兩艘漁船,葛福當下就拿木條子在燭台上燒焦給林縛畫出漁船活水格的製作圖樣,讓他拿去給船廠依樣改造活水格捕魚就不用擔心小規模打撈魚肉保鮮的問題。

    葛福有著對前人先師的敬畏,只說要對李存翰所著的《將作經》進行補注,林縛說要奉上一百兩官銀,老人也不拒絕,只說道:「要把《將作經》補注好,只怕一百兩銀子還不夠用,老朽也有些養老的銀子,便一起用好了。另外,要真著書,我列個名單,都是將作行裡的各樣能人兒,林司獄、趙主事要是能盡可能多的將名單裡的人請過來,著書就事半功倍,畢竟司翰跟我,見識也有限,也好幾年不摸活了,腦子記事說不定有偏差……這些人也不都是各衙門緊拽在手裡不放的大匠,有些人甚至還特別讓官家厭煩,老朽在這個行當裡混跡了六十年,知道哪些人有哪些專長。」

    葛福識字不多,口述讓其子葛司虞代寫,列的名單上人都是江寧府的匠戶,有歸江寧府工曹管轄的,有歸江寧工部管轄的,有歸江寧守備將軍府管轄的軍匠,有歸江東宣撫使司管轄,有歸江東提督府管轄,也有歸按察使司管轄的。

    趙舒翰雖說官居七品,實際上沒有一丁點的實權,當然無法將這些大匠請來。

    林縛看了這份名單,總共二十六人,除涵蓋了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鋸作、竹作、瓦作、泥作、磚作、窯作等涉及營造將作的十二工種之外,還涉及鐵作、制舟、制車等相關行當,葛福所列的這些人無疑都是行當裡各工種頂尖匠師。江寧是大越朝的南都,自然是藏龍臥虎,有些龍、有些虎的價值卻給世人輕視,林縛卻覺得這份名單重若千鈞,心想他今夜要是一定要逃到長山島去,除了要將蘇湄跟小蠻等人從城裡接出來之外,最緊要就是照這份名單將人都綁了帶到長山島去。

    這份名單列出來,簡直就是要他照著在江寧網羅人才啊。

    葛福老人xing子爽直,說他今日出宅門給別人瞧見,一定會有找上門來請他出山,鬧心之餘便無法全心助其子葛司虞著書,說獄島上清靜,還不如就留在獄島上。

    林縛當然是求之不得,他在河口開水道建堆棧碼頭,以後要請江寧府有本事、有名氣的工匠來做事,有葛福在獄島,這些工匠絕對不會跟集雲社拿喬。

    葛福也不大高興住在高牆之內,要林縛借五個人給他使喚三天,林縛自然允他,還怕他人手不足,給他十個人。

    葛福在獄島住了三天時間,竟在獄島南端臨江涯的一塊小平地上搭建一座竹屋,三間相連竹屋劈竹為瓦、束竹為牆,連竹屋內的地板以及外面的走廊、扶手都用竹子製成,臨了拿竹枝編了籬笆圈成一個小院,院門口還有狗舍,角落裡還種了幾株蔥蔥鬱郁的翠竹,與院外拍涯白浪渾然一體、生機盎然。

    建成當晚,葛福請林縛進去一觀,連裡面的桌凳床櫃杯碗都用竹子製成,林縛羨慕得直想將葛福老人趕將出去,自己據為己有。

    「我這點手藝,還比不上竹作匠趙醉鬼兒……」葛福笑盈盈的說道,「這趙醉鬼兒就毀在這酒上了,唯有喝了酒才清醒,才有力氣幹活,但是官家差使匠戶誰會供酒給他喝?他這些年就半廢著過活。」

    「他要是能差使十個生手三天建這麼一座小院,我自當天天供他酒喝。」林縛笑道,問了葛福趙醉鬼兒住哪裡,要明日就去請來,即使是半廢人一個,想來衙門也不會管這種匠戶的死活。

    「你要是願意用他,讓司虞明天帶他過來就是,這些年來就知道蹭我家酒喝,煩不勝煩,現在算是擺脫一個麻煩……」葛福老人開心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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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銀子銀子

    次日葛司虞到衙門應卯之後就將竹作匠趙醉鬼兒從城中帶到金川河口來。

    趙醉鬼兒年紀不比葛福小多少,下頷亂蓬蓬的鬍子已是霜白一片,衣裳襤褸,滿身傳來一股子酸臭味,也不曉得多少日子沒有洗澡,要不是葛司虞親自用馬車載他過來,旁人在路邊遇到他只會當他是流浪漢、乞丐。

    趙醉鬼兒在人面前也唯唯諾諾,說話舌頭還打結,看到帶刀的武卒,直想著往邊上躲著,沒有半點大匠名師的氣概,待葛福從獄島坐船過來,他膽子才稍微大些,問道:「葛老兒,你找我喝酒,怎麼叫書令史大人拉我到這鬼地方來?」

    匠戶極難脫籍,出生為匠戶,終身為匠戶,趙醉鬼兒鰥夫老頭一個,人老之後手裡沒力氣幹活,不喝酒又沒有個大匠的樣子,日子過得潦倒不堪,要不是有葛家幫襯,指不定早倒斃街頭了。

    葛福也知道趙醉鬼兒這熊樣兒很讓人懷疑他的能耐,只跟林縛說:「你給他酒喝,只要五成醉,再看他本事……」

    林縛讓人在河口這邊準備了酒席,也不嫌趙醉鬼兒滿身污臭,請他跟葛福、葛司虞、趙舒翰他們一起入席,趙醉鬼兒生性膽小,剛開始喝酒,還要看葛福的臉色,三杯酒下肚,便換了一個人似的,也有膽子插話來。

    「不能讓他再喝酒了,再多喝就要誤事!」葛福說道。林縛便聽葛福的話,讓柳月兒將趙醉鬼兒桌前的酒杯撤掉,在席間說起要在河口這邊要辟十畝地建一座竹堂的事情。

    林縛要在金川河口仿西溪學社建一座書院揚雜學匠術,但是集雲社囊中羞澀,實在擠不出太多的銀子建一座富麗堂皇的殿閣樓台來,茅草屋子又太寒酸。他見葛福老人在獄島使喚十人只花三天時間就建了一座竹屋自居,就想著在河口這邊建一座竹堂為開經講學所用。獄島西北角有大片的竹林,取材以及勞力都能免費,這邊修一座竹堂能省老鼻子的銀子。

    趙醉鬼兒生性膽怯,恰是其生來為低賤匠戶動輒給差役無端打罵的緣故,越是清醒時,心裡對他人的畏懼越深,說話也不圓溜,藉著五分醉意,他才真正的表現出一代名匠的風采來。

    林縛說要建竹堂,趙醉鬼兒雖然膽小,下馬車時,卻將河口左右的地形看在眼裡,這時候藉著幾分醉意在桌上將碗碟推開空出一片,拿手指醮了湯汁,邊畫圖形邊跟林縛說這竹堂裡明堂、廂房、雅捨要怎麼建怎麼佈局才合適、才雅致,以及安排多少人手伐竹多少人手制竹器件多少人手搭建都說得十分細緻,便是外行人聽了也心裡有數,臨了還建議林縛在河灘上建一座小型竹碼頭供輕舟停泊,伐竹作階引客到岸上竹堂……

    趙醉鬼兒說得越是精彩,林縛越是心酸,當世名流滿嘴的道德文章,真正的名師匠士清醒時在人面前連正常說話的勇氣都沒有。當下與葛福敲定,這邊竹堂就由趙醉鬼兒監造。說起來也並非趙醉鬼兒喝醉酒才清醒,而是他清醒時實在沒有在別人面前展示才學的勇氣,林景中平時忙碌得很,林縛要他指派一個老實聽話的夥計以及請葛福指定一名能夠尊重趙醉鬼兒的工匠協助趙醉鬼兒監造竹堂,並要林景中等人平時在言行舉止要額外注意尊重趙醉鬼兒。

    獄島這邊,葛福自建了竹屋別院與其子葛司虞開始撰寫《將作經補注》,這實際是一項比《提牢獄書》寫作還要艱巨十分的工程。

    葛福識字不多,卻精畫工,他負責將宮殿樓宇橋樑等大處、細處以及各種構件的圖樣依照記憶精準無誤的畫出來。

    葛福老人一生見識不凡,人到晚年,記憶力卻毫不弱於少年人,又是百工無一不精的通才型匠士,甚至還替獄島將大紡車的各樣構件都細緻募畫出來,有些記憶不大準確,就琢磨將構件拿木頭製作出來印證,雖說耗時耗人力耗銀子,林縛卻愈的覺得撿了一個寶。

    閒談時得知葛福老人還在江寧工部軍器局做大匠的人生經歷,林縛只能暫時壓抑住讓葛福老人將三弓床弩圖樣畫出來甚至將構件製作出來的衝動。

    葛司虞則將江寧工部諸多有關營造將作的例規、章程涉及到營造將作的各種算法、度量資料都整理出來。

    除了曹子昂之子曹文龍之外,林縛還從募工流民子弟裡選出三個識字的少年到獄島竹屋給葛福父子當助手,在朝天驛館前求林縛收留的那個少年也在其中。光識字還無法給葛福父子當助手,葛福父子還要先教他們一些最基本的營造知識,也算是收入四個小學徒。

    接下來日子裡,林縛絕口不提流民慘案,便像將這樁事忘之腦後一樣,開始籌備等竹堂初步建成之後趙舒翰講學一事,集雲社也在河口這邊大興土木。

    集雲社這邊要趕在春汛來臨、江水上漲之前,要在堆棧碼頭選址的江涯下挖出一條供千石大船駛進來直接停泊到江涯邊的深水道來;由於這一段江涯很高,距江灘垂直落差將近有十一二丈,就算萬石大船將主桅算上,浮出水面也不過十一二丈高,從江涯就要開石梯下去才能跟停泊過來的江船對接,還要根據不同時期的水位變化,開出不同高度的平台來。

    葛福、葛司虞父子根據經驗對之前開挖、建造方案做了很大的改動跟優化,但是估算工程量,集雲社能在雨季來臨之前建成一座泊位已經非常樂觀了。

    去朝天驛招募流民來做工時,雖然秣陵縣只許一百人名額攜家來秣陵縣落戶,林縛動了個小心思,選人時多選擇那些或兄弟或父子皆是壯年的流民。流民慘案生後,傷亡加上派到城裡照顧傷者的人,差不多有三十戶流民受到嚴重的影響,餘下七十戶中,壯年男子依舊要過一百八十人;那些正值壯年的流民之婦,迫於生計,沒有什麼能不能拋頭露面之說,集雲社這邊實際能用的勞力有三百人之多。剩下的百多名老弱稚孺也能使喚來幹些輕鬆活計,集雲社這邊以半個勞工一升半米計酬,流民自然是歡天喜地的接受下來。

    林縛要繼續潛藏實力,除曹子昂與一些威信較高的流民給挑出來當工頭外,就是葛存信、葛存雄兄弟二人也混雜在流民裡當普通勞工使喚;由於獄島跟河口這邊物資、人員往來頻繁,林縛在河灘與獄島碼頭多備了一艘烏蓬船、一艘槳船,這才將葛存信、葛存雄等人挑出來充當船工。

    三百勞力,兩百人挖江灘、開石梯,一百人將所得的砂石江泥運到岸上壘泥牆建屋。勞作辛苦,這些流民每日所得的米糧也只夠勉強填飽肚子,不過集雲社這邊拿出四十畝地來,分給每戶四分田做宅基地蓋房,蓋房所需的砂石江泥粘土自然是無償提供,其他竹木、草氈、熟石灰等其他材料也都由集雲社免費供給,流離失所、飢寒交迫千里而來的流民還能有別的什麼好奢求?這麼短的時間,也恰恰是流民慘案生之後,讓他們對集雲社產生更強烈的依賴感。

    許多流民勞工白天下江灘開活,晚上到岸上,還藉著營火、星月的微弱光亮繼續給自家或幫著鄰家壘房蓋屋。這些人通常一天就休息兩三個時辰,如此高的勞作強度,一天三升米都不夠一個壯年勞力填飽肚子。林縛再怎麼想壓搾勞工,也要給他們吃飽肚子好幹活。再說這些流民的忠誠度絕非從江寧當城募來的勞力能比擬的,就是再耗銀錢,也會額外提供一定量的蔬菜、油鹽,反而魚肉是最不費錢的,獄島那邊每天能供給這邊三四百斤江魚。

    竹木草氈自然也不用集雲社費錢,獄島上有大片的竹林跟叢林要開荒為菜園子,草氈也是役使囚犯編織。即使如此,要趕工雨季之前建成一座泊位,流民也要盡快的安置好,人手還十分的匱乏,集雲社還是以每人每天四升米或十五錢加一餐的代價從江寧城郊僱傭近四百個壯年勞力。

    看著房子一棟棟蓋起來、石階一階階的開下去、水道一天的加深加寬,的確人心振奮,但是看著每天的流水賬簿,林景中實在難以興奮起來,他如今是實實在體會到花錢如流水的感覺。

    「如今每天就算不置入大宗的物資,人力錢、伙食錢以及每天都要補充的揪鎬草包等物器,都要三四十兩銀子,也幸虧有鄉黨同心幫襯,慘案折損的銀子以及撫恤銀子幾乎都借他們補了回來,就是這樣,這邊也已經用掉近三千兩銀子了,」林景中將厚厚的賬簿抱著到河口草堂來找林縛,痛心疾的跟他報賬,「這麼支度下去,只能再撐一個月,買船的錢也沒有指望了。顧家新茶要到四月上旬才能6續上市,想要從那裡來銀子,至少要拖到六月。我跟夢得叔商量過,他那邊可以先挪三千兩銀子給我們應急,顧家新茶上市後拿到的銀子再給他補回去,就是這樣,也遠遠不夠花啊……」

    林縛這些天就算白天也到河口這邊來暑理公務,獄島離著也近,有什麼事,坐漿舟過來,眨眼間的工夫。他在河口的辦公場所也就一棟簡陋的茅草棚子,他把這稱作草堂,唯一比獄島上舒坦的,就是這邊有柳月兒侍候,趙舒翰也隔三岔五的帶著人過來造訪,算是人生樂事。林縛伸手從林景中懷裡將賬簿接過來,翻看過來。

    柳月兒幫林景中沏了一杯茶,站在一旁側著頭也去看賬簿,如鴉秀微微歪到一旁,臉蛋柔美,輕呼道:「這麼花銀子啊!我還以為有獄島那邊支應著,能節約一些銀子呢……」她那日出城當著眾人的面撲到林縛的懷裡,雖說鬧了個大誤會,害她好幾天沒敢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終是在河口住了下來,盡心侍伺林縛,只是她始終記著自己守節小寡婦的身份,除了跟林縛偶爾含情脈脈的兩眼對望外,再沒讓他能進一寸。

    林縛抬頭看著柳月兒一眼,這妮子倒不覺得住在河口辛苦,粗茶淡飯,反而養得皮膚白嫩、豐澤圓潤,唇紅齒白、秀眸流光,那日心裡生出一股子柔情,忍不住將她摟在懷裡,給她掙扎之後,就沒有佳人再入懷的機會。

    林景中可不管林縛跟柳月兒眉來眼去的,他心裡還是惦記著賬簿,將賬簿捧回來,說道:「有獄島那邊支應,是省老鼻子錢,每天草氈子、圓木、毛竹、魚肉源源不斷的供應過來,一個月來少說幫這邊節約了有好幾百兩銀子,我都記著細賬;不過我們這邊這些天來給島上輸送的物資、器械、仔豬、仔羊等等,少說也要上千兩銀子,我也記著細賬……」林景中當然也知道此時給獄島支應物資,將來獄島帶給集雲社的回報卻遠遠過此時的輸入,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他要想著將眼前的難關渡過去,說話難免有些急切。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的事情,族裡想管也鞭長莫及,就算沒有七夫人在,誰也不想這時候開罪顧悟塵,算默認了這個局面,但也嚴禁林夢得幫襯這邊。林夢得在江寧大權獨攬也有時日了,族裡有些話可以不理,但終是不能直接往這邊投銀子。

    「看來還是要想法子弄銀子才成,」林縛站起來伸了懶腰,「你先去吧,將曹爺跟烏鴉爺找過來……」

    *****************

    曲武陽獨子失蹤整整一個月過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見有人上門敲詐,曲家明裡通過江寧府與秣陵縣將懸銀子提高到五百萬錢,暗盤開出的花紅更是高達千萬錢,也摸不到半點線索。

    人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的走失,何況跟曲武陽獨子一起的還有兩名身手老練的隨扈。曲家三柳園終月籠罩壓抑的陰雲下,曲武陽脾氣變得極大,那日給指派出夜襲流民的一名莊客犯了點小錯,就給曲武陽親自杖折了雙腿,還是其他人苦苦哀求,才勉強留下一條性命。旁人知道曲武陽終是控制不住的遷怒於人了,如今在三柳園侍候的下人們都小心翼翼、惶惶不安,生怕犯些小錯就丟了小命。

    曲武陽每天也盡力將心裡的戾氣跟憂煩壓下,但辛苦一生,臨老連個繼承家業、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了,讓他如何安心下來?他心裡清楚族裡覬覦這份家業的大有人在,別看曲武明每日都來請安,但是這個堂弟有什麼心思,曲武陽又怎麼會不清楚?曲武明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孫子也有了一個,他這邊斷了後,還有什麼借口不將家業傳到曲武明一系去?曲武陽甚至不顧老臉的讓老妻去追問兒媳婦以及獨子平日玩弄過的小妾、丫鬟,但是這一月裡這些個女人都相繼來了紅,最大的指望還是將人找到。他也指望自己還能老樹生新芽,找了幾個面相好生養的女人到房裡,每日耕種幾回,老骨頭架子都快散掉也不惜。

    曲武陽這天剛從一個女人身上爬下來,腳都軟了半截,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而女人沒滿足的神情又格外加劇他心裡的煩躁,甩了那女人一巴掌趕出房去,自己披衣坐起來,就聽見老管事在外面邊跑邊喊:「老爺,少爺有音信了,剛有人將信投到院子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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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玩弄股掌

    曲武陽披衣打開房門,就看見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管家拿著一封信函箭步如飛的走來,邊走邊說:「小六子起床撒尿時,看到這封信就在躺在東院牆腳跟,也不知道是誰、什麼時候投進來的,問過昨夜守在外面的暗哨,都沒有發覺,這些吃飽飯不會幹事的閒蛋漢子,辦事真叫人不放心……」

    曲武陽神情振奮,整整一個月沒有獨子的音信,連個蛛絲馬跡的線索都沒有,今日就有信函來,如何讓他不興奮?

    曲武陽並不怕有人藉機敲詐曲家,急切的從管家手裡將信接過來,信封套上寫著一行細正楷字:「楊樹林外拾物欲歸還原主」。看到這行小字,曲武陽便知道是對路人,外人絕不會知道玄機發生在楊樹林外,他沒有急著拆開信,只吩咐管家將幾個得力的手下找過來,對方隱忍了一個月,才將這封信投進院子裡來,而曲家布在三柳園外的暗哨竟然毫無覺察,對方絕不會什麼普通的勢力。

    既然對方在抓到人之後,沒有將事情捅到按察使司去,看來也是想暗中阻撓楚黨新貴顧悟塵來江東掀風攪浪的勢力,這也說得通曲家刀客襲擊流民時這些人卻在旁邊覬覦;曲武陽心裡想,說不定雙方還有合作的機會。

    管家將三柳園裡幾名管事找了過來,又讓人去請二爺曲武明來。

    曲武明與曲家幾名管事趕到曲武陽所住的院子裡,只見曲武陽陰沉著臉,信就攤放在桌上。曲武明走過去將信拿起來,一張再尋常不過的白紙,上角給印了一個鮮紅的印跡,中間寫了兩行細正楷字:「楊樹林外拾得翡翠佩一枚,翠性通透,雕工精美,堪為上品,江寧城裡玉石店售價就要百兩成色銀子,曲家有意,三日內可將五百兩銀子埋入楊樹林東南角第三株老楊樹下,我等拿到銀子後,次日自會將此物歸原主……」

    曲武明聞了聞信上角紅色印跡,有血腥味,竟是沾血印上去的。

    「是少爺隨身所戴的翡翠觀音佩圖樣……」老管事低聲提醒二爺曲武明,很明顯少爺就落在這夥人手裡,但也很顯然,這夥人很不好對付。

    曲武明倒吸一口涼氣,問道:「他們去玉石店詢過價,是不是可以從這方面先查一下?」

    「他們是故意擾亂我們,江寧城裡玉石店有三四十家,而且他們也看準我們不會驚動江寧府,挨家到三四十家玉石店去查問也不能明裡問,這心思花得太多,遠不如直接埋五百兩銀子下去,」曲武陽說道,「只能先應招再看對方出招了……」

    曲武明見堂兄愈發到緊急關頭倒是能鎮定下來分析問題,也不便說什麼,心裡想這夥人到底是屬於哪方?晉安侯府奢飛虎的人?王學善的人?賈鵬羽的人?沐公國府的人?提督府的人?抑或是宣撫使司的人?李卓到江寧來擔任江寧兵部尚書兼守備將軍幾乎成定局,想來如今那位江寧守備將軍不會再摻乎進來攪局,趁著離開前趕緊撈銀子才是正事。

    「唯一有利的,現在至少不用擔心對方會將事情捅到按察使司去,」曲武陽又說道,「也許會比較貪心。」

    曲武明輕歎一口氣,又細看信紙跟封套上字雖說細正漂亮,卻不是拿毛筆寫成,看上去像是拿木條削尖燒焦尖頭寫下,贖回一枚玉珮就要五百兩銀子,不知道將人贖回來要多少銀子,另外這邊夜襲流民的事情也要他們封口,也不知道要多少封口銀子才夠。說實話,只要將人贖回來,也不怕事情漏露出來,顧悟塵沒有真憑實據,僅憑楚黨新貴的身份就想動地頭蛇也是難上加難。

    坐下來將細節處都商議妥當,就安排人手去執行,曲武陽在宅子裡一宿未睡,守了一夜,得報並沒有去將他們埋在楊樹下的銀子挖出來,一連三天都是如此,即使知道對方不是好對付的角色,曲武陽還是有些不耐煩,但人在對方手裡,他唯有按下性子。

    第三天入夜後,派出去負責這事的管事臉色很差的趕回來,手裡還拿著那只三天前埋到楊樹林外裝有五百兩銀子的銀袋子,另外手裡還拿回來一封信。曲武陽、曲武明及其他管事都在三柳園等候著,見沒能拿回翡翠佩,曲武陽臉色陰沉的將信接過去,跟上封信同樣的筆跡:「曲家派了十二人守著銀子,讓我等如何放心去取?三日內請將銀子埋到九甕橋東首北側第二道橋樁下……」

    曲武明看到信裡寫的內容,不屑的說道:「哼,對方也就這些能耐,我們明明派了十八人,他們也只能發現十二人!」

    「這封信怎麼來的?」曲武陽問管事的。

    「就放在銀袋子裡。」負責此事的管事沮喪的說道。

    曲武明瞬時臉色變得很壞,彷彿給當眾狠狠的扇了一巴掌,難道要遷怒於人,朝此次負責的管事厲聲訓斥道:「你們十八雙眼睛都瞎了不成?」

    曲武陽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為了在對方取銀子時追查到一點線索好爭取一些主動,他在楊樹林周圍布下的暗哨都是他挑選出來,還特意分了六組,全天候的監視所有進入楊樹林的人,誰能想到在這種情況還給對方悄無聲息的將這封信放進銀袋子裡。對方不是沒有拿走銀子的能耐,如此做卻是要給他們一個警告。

    「怎麼辦?」曲武明問道。

    「怕是對方早就派人盯著三柳園,」曲武陽說道,「明天我親自去九甕橋下埋銀子,我們的人都撤回來,看對方還有什麼反應?」

    曲武明輕歎一口氣,知道堂兄要保他獨子的性命,決定放棄主動。

    曲武陽第二天天不亮就坐馬車三柳園,將裝有五百兩銀子的銀袋子埋在九甕橋東首北側的第二道橋樁下面。他坐回馬車之後,還在橋面上等了片刻,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四下裡靜悄悄的,只有橋下流水跟風吹草葉的聲音,想著對方或許會派出一艘船經過橋洞下將銀子取走,但必然也有人暗中監視著九甕橋橋面,心裡想:對方的勢力實在是不弱啊,而且老練的高手很多,江寧府暗地裡擁有這樣勢力的,也沒有多少家,總之不會是初來乍到、在江寧沒有什麼根基的顧悟塵。曲武陽輕歎了一口氣,吩咐親自給他駕車的老管家:「我們回去吧……」

    曲武陽還在猜測對方會幾時將橋洞下的銀子取走,馬車馬不停蹄的駛回三柳園,卻見堂弟曲武明等人都在園子門樓前等著。

    曲武陽下車來,問道:「怎麼了?」

    「你看……」曲武明手攤開,將一枚翡翠觀音佩給曲武陽看。

    曲武陽對這枚翡翠佩再熟悉不過,還是他中年得子時親自到城中問翠齋選料又花大價錢請問翠齋裡的大師傅雕出的觀音佩,只希望能保獨子一生平安,如此看到這翡翠佩直揪心。他將翡翠佩接過來,問道:「什麼時候送來的?」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曲武明說道。

    「……」曲武陽倒吸一口涼氣,算著時間,對方從監視他埋銀子到派人去取銀再傳信讓人將翡翠佩送到三柳園,在整個環節裡,對方一點時間都不耽擱,也要快馬加鞭才能趕得及,他們在路上偏偏沒有聽到一點馬蹄奔過的聲音,想來武明他們在三柳園這邊也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別的異處,這樣的對手真是讓人感到害怕,偏偏還不露出一點行藏來。

    曲武陽這些天也給摸不著一點行藏的對手搞得心情沮喪,突然想到一個讓他後怕的問題:要是這些人不單單是為了勒索銀子,而曲家的敵人該是多麼恐怖的事情?

    「這是對方隨觀音佩投進來的信……」曲武明也意識到曲家很可能面臨一個很可怕的敵人,他將信遞給堂兄。

    「……」曲武陽打開信一看,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對方不單張口就要兩萬兩銀子不說,還要這邊在三天內拿一艘輕舟裝著銀子送到朝天蕩裡去換人,只許曲家派兩人划槳進朝天蕩。

    「他們還真是敢蛇吞象,張口就要兩萬兩銀子。」曲武明眼睛看著堂兄,看他如何決定。

    「我與斌兒以前開玩笑說過,要別人威脅他的生命,我願意拿兩萬兩銀子換他一條命,想來斌兒落在對方手裡,將這句戲言跟對方說了,」曲武陽滄桑的說道,「曲家的大小事也不能由我一人做主,你們說要怎麼做?」

    「……給!我這個做叔的總不能不顧自己侄子的性命!」曲武明給堂兄眼睛盯著,不得不表態,又惡狠的說道,「日後查出到底是誰敢在背後敲詐我們曲家,非要將他們剁成肉沫子做包子才解恨!」

    「三天內拿船裝銀子到朝天蕩裡交易,我們準備銀子總也要時間,晚上總不方便交易,那就只能選在第三天的白天了。白天朝天蕩裡的漁船沒有一千艘也有八千艘,他們只怕是想拿這個當掩護——那好,我們就將消息從暗道放出去,就說我曲武陽三天內要拿兩萬兩銀子到朝天蕩裡贖人,看對方裝神弄鬼到今天究竟有沒有能耐在第三天將兩萬兩銀子帶出朝天蕩去……」曲武陽牙齒咬進嘴唇肉裡,惡狠狠的說道。

    「要是消息傳到對方耳朵裡,只怕對少爺不利……」老管事勸說道。

    消息一經放出去,只怕能將江寧府周邊所有能趕上趟的江匪流寇都吸引過來湊這場熱鬧,畢竟兩萬兩銀子,就是一千兩百五十斤,就算拿最大號的銀袋子裝,也要裝滿五袋。

    「難道曲家就能任對方欺負不成?」曲武陽發恨的說道,「我曲家按照信中指示只派一船二人裝銀子去換人,並未毀信,對方還要撕票,也只能恕斌兒注定逃不過此劫。」要是他一味的給對方牽著鼻子而毫無反擊之力,就算將斌兒救回來,只怕在族裡的威信也會大減,兩萬兩銀子還不至於讓曲家傷筋痛骨,要是給對方順順當當的拿走,對曲家的傷害才是最大。曲武陽也料定對方只是求銀子,心想:消息放出去,對方要是不敢第三天在朝天蕩上取銀子,還會跟他聯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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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江中取銀

   三日之後便是仲春驚蟄日,草木萌生,獄島北灘涯頭幾株桃樹也吐出緋色花蕊。

    再過月餘時間桐樹就要開花,那時江寧府就將進入雨季。

    此時雖說春寒未除,朝天蕩裡的江水已經透出淺綠來。獄島北灘的蘆葦地都透出嫩青的新苗來,成群放養的鴨雛就在這青蘆苗間覓食,也有些鴨雛時不時給翻湧的白浪打下水底,過片晌才重新浮出頭來。

    顧悟塵就蹲在水邊的灘頭石頭上,看了一會兒灘地裡遍地都是的鴨雛,中間還有少量黃絨絨的小雞雛以及通體淺黃絨毛的鵝雛,都已經長了有些個頭。

    跟那些不識五穀的官員不同,顧悟塵流放塞北近十載,經歷過很多的苦難,他曉得這滿灘的蟛蜞、蜆子、雜魚蝦蟹、水草江藻給放養的幼禽提供充足的食物。獄島灘地三四千畝,就算是這種灘地放養,也足以能養上兩三萬隻禽類,他過來就問過林縛,才知道這北灘上放養的江灘鴨苗就有七八千隻。江寧的鴨苗、鵝苗廉價得很,就算是能直接丟到江灘上放養的個頭,一隻也才兩枚銅子,讓養鴨人家將一船船將鴨雛運來,直接就放到這江灘上來,獄島這邊派出少量人手照管就行。

    所謂濟世之才當真不是嘴皮子上說說那麼輕鬆,窺一斑而見全豹,林縛到獄島赴任還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就能將這獄島經營出這般景象,顧悟塵覺得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更令他覺得意外的,江寧工部的老工官葛福閉門謝客多年,竟然願意到獄島上來結廬而居。

    這是顧悟塵兩個月來第二次上獄島巡視,他要隨行人等隨意一些,他自己步伐倒快,反而將林縛、楊樸等人落在後面。

    給顧悟塵一同揪過來的顧嗣元卻覺得這江灘邊有股子淡淡的水草腥味,怕腳下稍不注意會踩到鴨屎,恨不能馬上離開,心裡想:這林縛也真是的,好歹也是舉子出身,正兒八經的入流文官,到獄島不干正經事,卻專做這養豬喂鴨的下賤事,父親也真是糊塗了,這些役使下等匠戶就能做的雜務,有什麼好值得欣賞的?要是消息傳出來,豈不是要惹人笑話?

    「入秋之後,江邊覓食漸難,鴨禽只怕還是要建鴨寮飼養吧?」顧悟塵轉回來,見他兒子蹙著眉,也沒有搭理他,跟林縛聊起養鴨的事情來。

    「到秋後,這些雞鴨鵝可以逐批宰殺來可以補足肉食,來年再換一茬。」林縛回答道。

    「呵呵,」顧悟塵笑了起來,「就是這麼簡單,倒是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江寧府素來是富饒之地,寸土生金,這話倒是不假。」

    「不說別的,就是這朝天蕩周圍數十萬畝灘地,百里水域,真要能好好經營,養幾萬人不成問題……」林縛說道。

    顧悟塵見林縛說這話裡眼睛看著朝天蕩北面,問道:「你是想說開江禁的事情?跟我說不要兜什麼圈子。」

    「我與葛福老工官聊過,他剛來江寧時,是六十年前,那時的河泊所還守規矩,朝天蕩周邊養鴨人就不下千戶,拉網圍欄,一戶養家鴨人百十隻江灘鴨養活四五口人綽綽有餘。這六十年來河泊所徵收的養鴨稅從一羽半錢漲一羽兩錢,再後來江寧水營也來橫插一槓子收水錢,這朝天蕩就看不到養鴨人……」林縛瞇眼看著北邊,人的視力終究是有限,看不到淹留在茫茫朝天蕩北岸的十數萬流民,說道,「本朝刑律許坐監囚犯拿錢贖罪,只有那些拿不出贖罪錢又給判處坐監三年以上的徒刑犯才給送到這獄島上來。這些年來,這獄島上關押的囚犯長期保持在兩百人剛出口的水平,恰恰這兩個月,各府縣送來獄島入監的囚犯增加格外的多,都快有四百人了。其他府縣還好,江寧府以及各屬縣送來的囚犯激增,這背後也許有其他原因,但是北岸流民淹滯時間太久,也不能說不是一個重要原因啊……」

    「開江禁難啊,吃進嘴裡的肥肉,誰都不想吐出來,」顧悟塵歎了一口氣,身為按察副使,對北岸淹留流民的情況不可能不察,十數萬流民淹留北岸,偷雞摸狗的事情自然就多,不要說獄島這邊囚犯激增,鬧事流民給當場斃殺者幾乎每天都有,另外流民與當地民戶的矛盾也日益激化,他眼睛看著島南端金川河口的方向,跟林縛說道,「河口慘案,現在基本上沒有什麼聲音了,按察使司想接手也接手不了。這一個月古棠縣流民與鄉民兩次械鬥,兩次死傷都過百人,江寧守備將軍府相繼調動六營鎮軍到北岸駐紮……如此麻煩,卻偏偏江禁開不得,其他司府都怕口子一旦鬆開,會吸引更多的流民往這邊湧,臨到頭還是疲於應付出更大的亂子。再說現在從河捐裡抽大頭是江寧守備將軍府,現在這位江寧將軍等著別人來頂他的位置,哪裡會願意將這樁收錢的好事給停了?」

    「他倒是不怕流民鬧出大亂子?」林縛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他真是不怕,」顧悟塵聲音雖輕,也有很深的不滿,說道,「北岸流民淹集北岸鬧出亂子,他也不用承擔多大的責任,說不定他更盼望著鬧出些亂子,要讓他攢些軍功、軍威離開……」

    按說顧悟塵這話說得無憑無據,有些誅心,林縛心裡也認為現在這位江寧守備將軍指不定就是有這樣的齷齪心思,畢竟這邊的駐軍僅守備將軍府下轄的就有三萬之眾,還有提督府衙門的一萬駐軍,他們倒是不怕北岸淹留的十數萬流民鬧什麼大亂子。

    這些人是恨不得能再亂一些,更方便他們渾水摸魚。

    林縛暗暗的吸了一口氣,又問道:「這新官何時上任?」

    奢家正式歸順封侯之後,朝中文要求江東、兩浙、江西、湖廣等郡中斷對東閩的錢糧輸供,東閩諸軍到新的駐地後,由兵部補欠餉,以致敦促東閩諸軍北上。這幾個月來朝廷6續從東閩抽調出去的精兵強將有五六萬之多,卻單單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調任江寧守備將軍的聖諭卻遲遲未,也不知道會拖到何時。

    「都在說快了……」顧悟塵攤了攤,表示以他的身份也不知道確切時間。

    林縛猜測,一方面朝廷是希望李卓能在東閩多坐鎮些時間,另一方面,朝廷也許是想盡可能的將李卓麾下的那些精兵強將都抽掉,防止李卓到江寧坐鎮之後,他麾下那些精兵強兵都賴在東南不走。李卓只要截下江東一郡的錢糧,勉強能養十萬兵,到時就又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李卓久負盛名,林縛倒是期待他到江寧後,能讓這邊的局面有一些改觀。

    林縛與顧悟塵沿著江灘折向往南走,顧悟塵看見水面上有好些漁船,問林縛:「天氣轉暖,這水面上的漁船也多了,獄島上每日捕魚可有增加?」

    「以往派十五人捕魚每天能得三四百斤魚,這兩天能得五六百斤,是有增加……」林縛說道,他也看向遠處水面上的漁船,心裡暗道:這些漁船可不都是來朝天蕩捕魚的,曲家將今日要在朝天蕩交付贖銀換人的消息暗中散播出去,江寧府左右的流寇盜匪不曉得有多少人想到朝天蕩上渾水摸魚一把,畢竟兩萬兩銀子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小數字。

    林縛剛剛跟顧悟塵一邊說流民事,一邊在觀察江面上的情形。

    曲家裝銀子的船此時就停在距獄島東南角四五里的水面上裝模作樣的捕魚,這只扮成漁舟的小船有一處不是很明顯的特殊記號,這艘船午前過河口時,林縛就看到了。林縛在想:曲武陽此時到底藏身在哪裡觀察著朝天蕩裡的一舉一動?

    「大人,」楊樸走過來問道,「是不是該回城了?」

    「天時還早嘛,」顧悟塵抬頭看了看,說道,「說好還要去岸上看看的……」他早聽說金川河口一派繁忙,早就想來看看,但是一直都沒有一個恰當的名義,這時候就想去順便看一下。

    「我就去安排……」楊樸說道。

    ***************

    給折騰了兩回,曲武陽這次除了將消息暗中散出去之後,倒沒有直接做別的手腳。為防止其他趕過來渾水摸魚的勢力先現裝銀子的船,除了不是十分明顯的標識之外,這艘船跟其他漁舟沒有什麼區別,就連兩名親信也是漁民出身,帶著漁具出去。放銀子的船午前從金口河口出去到朝天蕩裡等著對方帶人過來換銀子,曲武陽領著人就在金川河口的東岸高堤上觀察水面上有無異常。

    今天這朝天蕩裡也真是事多,早晨先是江寧府尹王學善的夫人坐官船去北岸燒香去,午前按察副使顧悟塵到江島大牢巡視,顧悟塵乘官船到獄島時,還將獄島跟河口的水道封閉了一段時間。裝銀子的船也幸虧早一步出河口,不然河口外的水道封住,要拖到午後才能通行。曲武陽站在一棵百年老柳下,見裝銀船周圍水面並沒有其他船靠近,又朝獄島方向望去,能看見顧悟塵跟林縛的站在涯頭談話的身影。雖說隔得遠,但是顧悟塵身穿朱紅官袍、林縛身穿青色官袍,跟披甲帶刀的護衛對比鮮明。

    「他在石樑縣怎麼就沒有給人一刀殺死,到江寧暗中就為他攪出這麼多風浪來。」曲武明啐了一口。

    曲武陽抬頭看了看天,估算著銀船進入朝天蕩已有兩個時辰,這時候也不見有人來拿銀子,雖說大家都在比耐心,他還是忍不住有些焦急。

    不僅曲武陽焦急,就連朝天蕩裡聞訊渾水摸魚來的各方流寇勢力也開始焦急,有些船開始向旁邊的漁船靠攏,想在交易之前將那只裝銀船找出來搶先下手,也不去想到任何一方先得到銀子暴露目標之後就會成為其他人爭先劫殺的對象。

    利令智昏,曲武陽不指望這些寇勇能有多少理智,這時候也擔心他們那艘裝銀船給渾水摸魚來的流寇不匪現了。那樣的話,曲家將消息暗中放出去就弄巧成拙了。這時候獄島之邊又開始封江,四艘載滿武卒的槳船將獄島跟南岸之間的水道封閉,將範圍的漁船、商客船都趕了出去,曲武陽就看見穿朱紅官袍的顧悟塵與穿青色官袍的林縛沒有登上那艘形制較大的官船,反而登上一艘烏蓬船往南岸來,心裡奇怪:顧悟塵要到河口這邊來?

    「不對……」曲武明開始注意力也給按察副使顧悟塵乘坐烏蓬船的事情給吸引過來,眼角餘光注意到裝銀船上一直在裝模做樣撒網捕魚的兩名親信有些異常,他們手裡動作停下來,任偽裝來打魚的魚網給江水沖走,遠遠看他們的神態似乎在看船另一側的水下,曲武明瞬時明白過來,「有人藏在水下!」

    曲武陽異常緊急的盯著水面上,就看見有兩人包頭包腳穿著跟江水色澤相仿的衣服**的翻身上了船。他剛才一直盯著那邊的水面,裝銀船周圍兩三里水面都沒有什麼異常,就連顧悟塵出行的封水道戰船最近離那邊還有兩里多水路,不知道這兩人從哪裡潛水而來。

    對方不止兩人,曲武陽又看到裝銀船另一側貼著船舷露出兩點似乎是鐵箭簇的反光,他當然不相信有人能在水中用弓箭威脅住他的兩名親信不敢動彈。不是弓就是弩,對方竟然有弩箭!本朝軍械中對弩箭管制最嚴,府軍跟鄉兵都禁止用弩。雖說法弛禁廢,但是能擁有弩箭的勢力絕不會簡單。

    裝銀船水下突然有數人冒出來,又有兩人上了船,周邊那些想渾水摸魚的江匪流寇就算腦子再笨也看出這裡面有玄機,周圍數艘扮成漁舟的匪船瞬時有了動作,都爭先恐後的往那邊劃去。

    曲家兩名親信給水下人拿nu箭逼住不得動彈,翻身上船的兩人先後從船艙裡將五隻沉甸甸的銀袋子提出來。每隻銀袋子足有兩百五十斤重,就看見船上那兩人先後將銀袋子直接丟水裡去,人也緊跟著跳下去。

    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在水裡接應?曲武陽與曲武明面面相覷,就算江水有浮力,實實的銀子在水下也絕不會輕多少,他就不信天下能有人在水深流急的揚子江主水道將重達兩百五十斤重的銀袋子帶著潛出一里水路去,除非同時有四五人潛在水裡共同運一隻銀袋子!對方要在水裡轉移著兩萬兩銀子,那之前就要同時派出二三十名水性好手接近裝銀船——這也不可能,他們在岸上離得遠看不到水裡的蛛絲馬跡,但是他們派出去的兩名親信本身就有好水性,不可能讓二三十人同時接近船都沒有覺。

    此時正有七八艘匪船朝那邊水域拚命劃去,曲武陽眼睛緊緊盯著,他懷疑有一艘船就是綁匪的,他已經不在意銀子的問題,他放出消息去,就沒想過兩萬兩銀子還會回到他們曲家手裡,他現在就希望對方能遵守信諾將人放回來。

    七八艘漁船圍住裝銀船,同時有十七八人跳上去,這十七八人顯然不屬於同一勢力,先有幾人推搡著一起擠進船艙裡,看空空如也,又爭先跳到其他船上查看。這些人也懷疑他們當中必有一艘船是綁匪派來取銀子的。兩萬兩銀子能讓所有人都紅了眼,有些人從知道消息第一天就扮成漁船在朝天蕩裡等待,越來越沒有耐性,這時候突然現交易的裝銀船,情緒頓時給點燃,他們也不相信有誰能從江水下將兩萬兩銀子運上岸,南岸離這邊有四里水路,遠處的獄島離得更遠一些,而且還是逆水。後面不斷有扮成漁船的匪船圍過來,在曲武陽眼睛盯著水面想找出他兒子可能給藏在哪艘船上時,已經糾纏在一起十七八艘匪船上的人突然間就動手殺了起來,有一個人拔刀,就都急先恐後的拔刀廝殺起來。其他趕來的匪船隻當這邊已經現銀子,看到這邊廝殺,也像見了血的蒼蠅一樣圍衝過來。

    「賊他娘的!」曲武陽看著江面上的混亂場面,那先前跳下水的兩人跟同夥根本就沒有再浮出水面來過,曲武陽突然醒悟過來,對方只是費盡心機來取銀子,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放人,他看著兩名派出去的親信由於沒有帶兵器,最先給陷入混亂中的眾匪殺死,曲武陽狠狠的一拳打在柳樹幹上,也不管拳破血流,心裡恨得要命,兩眼赤紅,狀如瘋狗的破口朝江面罵道:「無信之徒,不敢露頭的烏龜蛋子,曲爺他日定將爾等碎屍萬段……」

    事情生得很突然,封水道的武卒船看到水面的這麼多艘漁船聚到一起又突然混戰起來,也驚詫莫名,遲疑了一會兒,四艘武卒船都同時識相往河口方向聚集,做出要保護顧悟塵後路的樣子。

    林縛與顧悟塵這時剛剛登上河口西岸的河堤,顧悟塵也給江面上突然爆的亂戰搞糊塗了,就站在高堤上看了一會,幾十條漁船混戰在一起,刀光劍影,也完全看不出哪邊跟哪邊在打,完全是亂戰……過了片晌才想起讓楊樸派人騎快馬去通知江寧守備將軍府水營出戰船清匪。

    林縛抬頭看向金川河口的東岸,隱隱約約能聽見曲武陽的罵聲,他只當得什麼都沒有聽見,側過頭跟顧悟塵說道:「流民慘案所死三十六人,除一人運回上林裡安葬外,其他三十五人都葬在前面的墓園裡,林縛抖膽請大人前往祭一祭這些無辜死去的亡魂……」

    顧悟塵本擔心江面上亂戰的兇徒會衝擊獄島,卻林縛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再看獄島那邊也已經警戒起來,守獄武卒正有序將高牆外勞役的囚犯有序的押回高牆,放下心來,說道:「自然要先去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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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江中取銀(二)

    獄島東面蔓生到水裡的灌木林裡,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相繼浮出水面,爬上船板,將豬脬子做的氣囊仔細收起來,接過酒罈子,坐在船板上大口的往嘴裡灌酒,這春寒天氣潛在水裡這麼長時間,身子都動麻了,灌了幾口酒,又拿浸酒的薑塊擦身子,忙了半晌,才將衣服穿上。

    「這能管用?」烏鴉吳齊蹲在一旁看著大鰍爺葛存信他們拿薑塊擦身子。

    「把你往水裡浸一兩個時辰,你就覺得有用了……」大鰍爺葛存信七手八腳將衣裳穿好,這時候才緩過勁來,咧嘴跟吳齊說笑,他將船頭堆了一攤的棉芯繩的繩頭撿起來細看,說道,「這繩子好使,輕、結實,在水下也不纏人……」

    「好使是好使,就是太費錢,你知道這幾根繩子能織幾匹布?再說浸水之後也爛得快。」曹子昂在旁邊指揮人手將魚網收起來,將豬脬子做的浮囊從魚網上小心取下來,眼睛從灌木林的間隙裡看著遠外水面上的混戰,誰能想著他們硬是利用魚網、棉芯繩、豬脬子做的氣囊、浮囊等簡單玩藝兒將五隻實沉沉的銀袋子從四五里外悄然無聲的給弄了回來?當然,水面上也埋伏著他們的船,這時候跟其他真正的漁船一起遠離亂戰成一團的水域,免得給殃及池魚。心想謎底不揭開,只要曲家曲武陽永遠都想不到是誰潛藏在暗中狠咬了他們這一口。

    「譚爺呢?」葛存雄收拾妥當,湊到曹子昂身邊來,小聲的問,有些人還不知道林縛的身份。

    「岸上呢,」曹子昂朝河口方向呶呶嘴,小聲說道,「說是先去祭墓園……」

    葛存雄往西南角往了一眼,視野給灌木叢遮住。剛來江寧時,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吳齊等人都推崇東海狐,長山島也以東海狐的名號樹桿子,葛存雄與他兄長是寄人籬下沒得選擇,心裡對突然間崛起的東海狐還是存有疑惑;相處月餘時間,生了這麼多事,葛存雄此時卻是知道縱橫淮上多年的秦曹周吳等人為何如此推崇東海狐譚縱了。

    ***********

    江寧水營六艘快槳戰船載滿兵卒往獄島這邊逼近,金鼓震天,船卻慢,在江寧水營戰船逼近里許範圍,亂戰一團的眾匪船才各自分開、揚長而去,就見水營戰船的兵卒往水裡亂射了一通箭,那些個匪船已逐次消失些暮靄深處。

    林縛與顧悟塵在江堤上看得搖頭不已,水營兵卒如此之弱的威懾力,也難怪這年頭江匪海盜猖獗囂張了。

    雖說莫名亂戰的江匪給驅散了,顧悟塵終是有些擔憂:要是獄島受到衝擊,只怕不能指望江寧水營及時救援。他在島上裡看過守獄武卒的操練,這批武卒是清獄之後替換上島的,總共才六十人,相比較一個半月之前,的確更有精銳之卒的樣子,但畢竟人數太有限了,照顧不周全。

    顧悟塵不去看水面上假貓逐鼠的遊戲,跟林縛說道:「河口慘案只怕不會再查下去,也非沒有好處。前日五司聚議北岸流民一事,其他府司終於是鬆口同意守獄武卒協防河口以備匪事……」

    林縛點點頭,也許在很多人甚至顧悟塵的眼裡,河口慘案死去的三十六人微不足道,換得守獄武卒對河口一帶的協防權才是最大的好處,以後河口有事沒事,守獄武卒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調到河口來。

    現在還沒到重開牢城的時機,不過守獄武卒將缺額補足恢復到清獄之前的水平,還能再添兩隊共一百二十名武卒。

    林縛對江寧軍戶,特別是給江東提督府與江寧守備將軍府挑剩下來的江寧軍戶還能選出多少能戰之卒,實在沒有太大的信心,他建議顧悟塵讓按擦使司下的兵備分司出面,聯合提督府的軍屯尉不辭辛苦的往北岸走一趟,從流民挑選一些健壯剽勇充入軍戶擔當守獄武卒。

    每逢有流民潮,朝廷也多鼓勵地方從流民中挑健勇填入軍戶,一方面能給鎮軍、府軍系統輸送新鮮血液,一方面解決一部分流民的生存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削弱流民潮可能帶給地方的危害性。

    「好,」顧悟塵點頭答應,現有的軍戶多是些老弱殘卒,不要說林縛了,他也不會答應將這些老弱殘卒派到獄島來充當守獄武卒,編選流民入軍戶本來就是慣例,而且就是按察使司屬下兵備僉事的職責,他說道,「你有空也一起往北岸走一遭……」

    「還是讓楊釋走一趟。南岸這麼亂,我也不放心走開。就算是回城,這邊要生什麼事情,趕過來都還來得及;要去了北岸,這四五十里水路至少也走半天的時間。」林縛說道,他這次又沒想往裡塞人,挑選健勇都有標準,至少在顧悟塵面前,選卒練兵之事還是要讓楊釋多表現表現,也這算是對楊樸有個交待。

    「也行,」顧悟塵笑道,「到時我這邊讓楊樸也過去,看楊釋那小子做事能不能讓他老子滿意。」

    「那小子多大的能耐也是大人跟林司獄指導有方。」楊樸在旁邊笑著說道。

    「楊釋跟著林縛是真長本領,」顧悟塵笑了起來,跟楊樸說道,「怕是你之前都沒有信心楊釋能將兵帶這麼好……」

    「……」楊樸笑了笑,他很佩服林縛的才幹與學問,相遇也十分的客氣,但是總覺得跟林縛隔著一層,也許是眼前這個青年所表現出來的才學過於耀眼了,總讓人覺得不踏心。

    雖說顧悟塵有夜間進入城門的特權,但是顧悟塵並不是慣於濫用特權的人,看著天色將晚,就告辭離開,直接從河口騎馬在護衛從簇擁下回城去了。

    **********

    夕陽已經落在遠處的城樓簷上,朝天蕩水面已經恢復平靜,東邊河堤上曲家人挾憤而去,江寧水營的六艘快槳戰船也已離開,正有一艘船從獄島往河口這邊行來。

    一襲灰色布衣的曹子昂站在船頭,葛存信、葛存雄兄弟到淺水處拿篙撐船而行,將到竹堂碼頭,站在堤上的林縛微微一笑,讓人去將林景中請來。

    林縛陪同顧悟塵視察獄島河口,林景中沒有湊過去陪同,畢竟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就不去湊那個熱鬧,見林縛找人喚他去草堂,他將手裡事情吩咐給錢小五做,他從缸裡打了一提水,洗了一把臉,就朝河口這邊的草堂走來。

    說是草堂,其實就是簡陋的茅草窩棚,林縛與柳月兒這些天一直住在那裡。

    江堤這邊已經建成了一座圍攏屋,林縛堅持要讓那些募工流民先住進去,特別是河口慘案中有傷亡的家庭先行安置住房。

    圍攏屋,與其說是大院子,不如說是可容納三十戶到四十戶人家的防禦型城堡。雖說圍攏屋裡也是一戶一院的佈局,但是所有人家的院門開向都朝向圍攏屋中心的小廣場與公用廳堂,每家的後牆同時也是圍攏屋外圍牆,都是拿摻熟石灰、插竹片作牆筋的三合土夾版築牆,要遠遠高過普通房脊的高度,堅固程度也要遠遠過普通的夯土牆,圍攏屋的四角還建有小而陡高的望樓。建圍攏屋是出自葛司虞的建議,版築三合土大院牆,建成工期短,建成後堅固耐用,能節約土地,大院聚居生活,有公共廳堂處理圍攏屋裡的公共事務,也有利於加強凝聚力,更有效的組織這些募工流民。

    雖說才建成一座圍攏屋,第二座圍攏屋才挖出地基來,風餐露宿慣了的募工流民也沒有那麼講究,三四家擠一戶獨院暫時都安置那座圍攏屋裡去了,之前亂糟糟搭建的窩棚就要清理出來建堆場、貨棧、庫房。按照林縛的意思,葛悟虞還替這邊規劃出三條主要街道來,一條沿江南岸,一條沿金川河西岸,一條從堆場、庫房前穿過,連上車馬便道一直跟東華門官道相接。

    心思倒是極好,誰不想這裡最終變成繁榮的水碼頭?關鍵還是要錢,林景中心裡嘀咕著,林縛說不用他愁銀子的事情,但是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林景中計算手中的銀子又給消耗掉一千多兩,現在還只剩下一千五百兩銀的現銀,也就只能支持半個月的用度。

    林景中走進草堂,看見周普、吳齊、曹子昂以及葛氏兄弟都在,草堂外也加了警戒,說道:「大家都在,那正好了,龍江船場派人送信來了,說是只要將剩下的銀子送過去,就可以將船從龍江湖船塢提出來。你們倒是一起來想想從哪裡籌兩千兩銀子去……要是過了約期,不要說船提不到,連之前交納的五百兩銀子定金都拿不回來。現在也是造船場行情最不好的時候,龍江船場那邊按照我們的意思增加了水密艙、多處結構也進行了加固,一艘千石船才是兩千五百兩銀子,換作往年,要照我們這麼改造,都不可能低於五千兩銀子……」他看著林縛書案前有只袋子,他今天走了一下午,腳都酸,見周普他們都坐著,屋裡沒有空餘凳子,他手摸了摸袋子,問林縛,「這裡是什麼東西,能坐不?」

    「你坐吧……」林縛笑著說。

    林景中摸摸感覺不對,找開袋子一看,裡面都是銀錠子,連摸出七八隻來,都是標準的五十兩官錠,沉實實的,不像是假的,林景中只當是在夢裡,輕輕的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環顧眾人:「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天天想銀子都想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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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江中取銀(三)

    林景中將林縛書案邊的每隻銀袋子都拆開來看,恨不得將五袋子官銀都鋪到地上挨個數一遍。兩萬兩銀子聽上去很嚇人,其實也就五十兩標準的官錠四百隻,每隻甚至都沒有周普掄起來的拳頭大,卻讓林景中看得差點口水都留出來。林景中這些天就想著銀子的事情,愁得頭都白了兩根,突然有一堆白燦燦的銀子堆在他面子,耀得他眼睛都花來。

    「對了,這銀子是從哪裡來的?」過了好半晌,林景中才想起來要問銀子的來路。

    「今日朝天蕩亂戰,不是沒有緣由……」林縛這才將曲家的事情說給林景中聽,以前怕他沉不住氣,畢竟河口這邊歸曲陽鎮巡檢司管轄,林景中要代表集雲社跟曲家特別是曲陽巡檢曲武明打交道,如今獄島對河口一帶有協防權,雖說沒有明說行政上的歸屬,林縛卻可以完全將曲陽鎮巡檢司拋到一邊,有什麼事情可以跟秣陵縣對接。

    「啊!」林景中愣的看著手裡的銀子,這些天這東城外已經沒有幾個人還去議論死了三十六人的流民被襲慘案,但是曲武陽獨子失蹤案卻鬧得沸沸揚揚。除了曲武陽獨子是江寧有名花花公子之子,曲家通過江寧府、秣陵縣開出去的懸賞也是個激刺人心的東西,五百萬錢的懸賞折銀四千餘兩在江寧可買入五百畝良田。

    林景中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問道:「有沒有查出到底是誰在背後指使曲家?」

    「沒有,」林縛搖了搖頭,說道,「這段時間來,曲家全力尋找曲武陽獨子,並無與其他勢力密切接觸的跡象。一定要說背後有什麼關係的話,致仕離開中樞到西溪學社講學的前戶部尚書陳西言是曲武陽的妻表兄,只是陳西言應該沒有下此狠手的動機。要細追下去,清獄之前,江島大牢女囚只要稍有姿色都要給強迫到曲陽鎮妓館賣身,曲陽鎮兩家妓館都是曲家名下的產業。清獄之後,再不會有女囚到曲陽鎮妓館賣身,但是按察使司也沒有追究曲家的罪責,甚至葛祖信、周師德等人都用錢洗罪離開江寧府。要說因為這個或者阻止集雲社在河口立足,也能牽強的說是一個動機,不管怎麼說三十六人的血仇,不會這麼就完了……」最後一句話,林縛說得冷峻異常。

    林景中及眾人唏噓不已。

    所謂「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流民慘案已經過去月餘時間,便是在募工流民當中,恐慌與悲傷也漸漸散去,林景中心裡自然更將慘案當成一種教訓,很快心裡就盤算起兩萬兩銀子要如何去花的問題。

    過了片刻,大家也就將話題轉移到正事上來,林縛說道:「集雲社向秣陵縣拿商帖時,報的本金就是兩萬兩銀,再說這邊大興土木之後,開銷支度一直都很大,近兩個月來,支度銀錢出去就有五六千兩之多。對集雲社的賬簿心裡稍微有些數的,也就林夢得少數人而已。不過,這些人對集雲社來說還是可靠的,他們就算看出些問題也不會四處亂說,這筆銀子直接入庫使用也不無需擔心會引起曲家的警覺。」

    「兩萬兩銀折銅兩千四五百萬錢,對普通民眾來說,絕對是難以想像的一筆巨額財富,但是這筆錢又實在有限的很,」曹子昂說道,「以能承受近海風浪的三桅千石船計,一艘造價就要四五千兩銀,兩萬銀兩也就只能買入四五艘千石船而已。」

    「是啊,」林縛歎了一口氣,說道,「朝中要是沒有強勢人物站起來力挽狂瀾,這天下只怕是會越走下去越亂,我也更願意多添置幾艘大船,以備萬一。再說現時東南往北方的漕路受東閩戰事的影響還沒有開始恢復,江寧府附近有多家船場由於之前船家取消訂單積壓了多條新船在手裡,此時出手置辦新船,不單能立時購入新船,而且船價能壓到最低。就算天下由亂復治,此時多添置船隻也不會是虧本**。除了之前的那艘三桅船外,我想集雲社這邊再添置一艘大型商船做正常的商貿。另外,江寧府及江東郡各府司從前日起算是正式承認江島大牢的守獄武卒對河口一帶有協防權,我也有借口給獄島添置兩艘快武裝車船。說起來讓我頭疼的還是人員配置的問題,也幸虧大鰍爺、小鰍爺過來,不然真要將我愁死了……」

    「譚爺客氣了,我們兄弟只能盡微薄之力……」葛存信說道。

    林景中倒是知道長山島以東海狐譚縱的名號豎桿子,他只是心裡奇怪:為什麼葛氏兄弟將譚縱當成林縛的本名,私下議事都以「譚爺」相稱?

    曹子昂聽說解決了守獄武卒對河口一帶協防權的問題,神情振奮,問道:「守獄武卒要擴充了?」

    「嗯,先將缺額補足,三隊武卒,足以應付朝天蕩裡的小股流匪。這兩天就會同提督府以及按察使司去北岸挑選流民填充軍戶……」林縛說道。

    由周普、趙虎協助,林縛親自掌握這三隊獄島武卒不成什麼問題,關鍵還是河口這邊的人員分配。

    林縛與曹子昂商議過,先要保障輸送物資前往長山島那艘船的人員配置,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易使用外人,葛存信、葛存雄此次帶來的三十名手下主要配置在那艘船上。給獄島添置的兩艘快武裝車船,主要戰力只能由守獄武卒來充當,但是操舟水手還是要從河口募工流民中選人。林縛要葛存信、葛存雄兄弟推薦兩個可靠的人手來當這兩艘武裝車船水手的頭目,不僅要承擔起訓練水手的責任,若遇水戰,還要有能力、有勇氣組織水手協助武卒作戰甚至要直接與敵作戰。

    集雲社添置的商船,無論是船工、水手還是武衛,都可以從河口募工流民選人進行訓練,但是商船載貨數以百萬錢計,商船領不能不重視,商議到最後,決定由小鰍爺葛存雄親自負責這艘船,實在抽不出其他人手,便讓陳恩澤跟著葛存雄跑腿。

    當然,現在集雲社這邊只撥給葛存雄四千兩銀子的預算,從商船選購、監督改造、人員配置以及訓練到最終下水,都要葛存雄一力負責。雖說龍江船場就有多艘新船積壓在手裡,林縛還是要求以近海航行甚至對戰的標準進行改造加固,要有變故,這艘船還是要抽身前往長山島的。

    「曹爺,我希望你能留在岸上,」商議到最後,林縛跟曹子昂說道,「河口這邊錄入秣陵縣戶黃冊的流民過百戶,將來還會增加,需要編裡甲。我與秣陵縣商議過,里長甲都可以從流民中擇人充當,景中畢竟年輕,經驗還有欠缺,我的精力也有限,想委屈曹爺來做這個里長……」

    林景中喜形於色,由曹子昂來管理民事,他身上的擔子至少要減輕大半。事實上這些天,在林縛的刻意引導下,曹子昂、葛存雄、葛存信在河口已經成為事實上的流民領,林縛這時候將他們公然召集來議事,在別人眼裡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周普與吳齊都是隨扈的身份。

    守獄武卒平時還是要在島上駐守,集雲社這邊雖然有四十名武衛的名額,但是給兩艘船分掉,河口這邊能留十名武衛就算頂天了,必須要走編練民戶這條路,也只有曹子昂合適來做這事。

    曹子昂想了想,說道:「行,我就留在岸上;往長山島之事,便都辛苦大鰍爺了……」

    葛存信撓了撓亂蓬蓬的鬍子,曹子昂與存雄等人手給分了出去,留給他用的都不足三十名人手,正常行船,倒不會有問題,要是遇到其他流匪勢力,手下都不到三十人要守一艘千石大船,是相當吃力的事情,他問道:「船上能不能用些黑戶?」

    「用,」林縛點頭說道,這天下行船就沒有守規矩的,用黑戶、攜私貨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無非各路勢力的規費要給足而已,「用什麼人,大鰍爺要覺得可靠就行。」甚至可以直接從長山島再抽些人手過來,林縛現在可以說已經將河口這邊的民事、協防等事權都抓在手裡,這點小動作還是可以做的,就算給別人現,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出大亂子就行。這個世道,這邊做事要是太守規矩反而會給其他人懷疑。

    ******

    諸事雜亂,商議停當,已經是月至中天。

    林縛請大家在草堂裡簡單用過餐再離開。

    自從諸多募工流民到河口來,曹子昂等人是扮成流民身份,自然要住進窩棚裡,林縛也要求林景中、錢小五等人住進窩棚裡去。如今圍攏屋建成一座,林縛也要求林景中、錢小五都搬進圍攏屋去住,與那些流民住到一起。

    錢小五的妻子雲娘還在幫著收拾屋子,林縛看著天色很晚,便讓她停下手先回去歇息。想著錢小五才學、能力事實上都不弱於林景中,本可以承擔更多的事務,只是他為人有迂氣,林縛現在也沒有把握他就能接受集雲社不單單官商勾結?甚至可以說是「官商匪」相互勾結體的事實。

    林縛走到草堂後,看著簡單給竹籬圍起來的後院給月光籠罩著,彷彿人站在澄澈的清水底,忙碌了一天,本來都有些頭脹,看到這月色,頓時覺得輕鬆不少,林縛忍不住箕地坐在竹子搭在台階上,看著滿院的月色拿手指按起太陽穴來。

    「很累嗎?」柳月兒悄然蹲在林縛身側。

    「有些……」林縛回頭看了柳月兒一眼,轉邊挪了挪,讓她坐自己身邊。

    柳月兒做賊心虛的回頭通過後門洞往裡看了一眼,周普與諸護衛武卒要麼在前院練刀,要麼散在四周警戒,屋裡跟後院都沒有人,她壯著膽子說道:「要不我替你揉揉?」人蹲到林縛的身後,拿手指替他按著太陽穴輕揉起來。

    聞著柳月兒身上傳來幽幽的暗香,又給她微涼細膩的手指按著太陽空,林縛直覺得透心的舒坦,伸腳塌手,身子就靠到林柳月的懷裡享受起來。

    柳月兒哪想到林縛這麼無賴還得寸進尺起來,看他閉目舒眉,又不忍心將他從懷裡推開,便忍著羞意與隨時可能會給別人發現的慌亂,給他揉按起來,還小聲的跟他說著話。

    「明天還有什麼事情?」

    「事情總是做不完的,」林縛感受著柳月兒的香懷酥軟,閉目養神的說道,「島上還要招募些人手,會讓楊釋去北岸。正業堂那邊的獄書也都刻印好了,過段時間等這邊竹堂建成,就邀趙舒翰來講學……」

    「講獄書啊,可會有幾人來聽?」柳月問道。

    「誰知道呢,」林縛也不知道到時能邀來多少人,「到時你也去聽。」

    「我一個婦道人家,聽這些做什麼?」柳月兒沒多想就拒絕道。

    林縛笑了笑,這時候也不強迫柳月兒,又跟她嘮叨起這些天緊要做的事情來:「集雲社要添兩艘大船,雖說船體的改造一直都有景中跟葛家兄弟去監管,我總也要抽時間去看一眼;另一個,碼頭這邊算是初步有了個模樣,現在守獄武卒對河口這邊也有協防權,有了這基礎,就可以騙其他人投銀子進來。集雲社不能將銀子都投到這裡面,再說按照葛司虞的方案,這邊要建三條街,集雲社也沒有這麼多銀子可投,我明天會進一趟城……」

    「……」柳月兒輕笑起來,「正經詞兒不說,偏要說個『騙』字,你說有多少人是給你騙過來的?」

    「可不都是?」林縛笑道,又問柳月兒,「明天陪我一起進城?」

    「我陪你過去能做什麼事情?」柳月兒問道,「再說你難得進城一趟,還不是要去見蘇姑娘去?」

    「又妨什麼事?」林縛問道。

    柳月兒當然不願意跟蘇湄或者小蠻碰面,彼此身份都莫名其妙,碰到身不是更尷尬。

    這時候就聽見獄島那邊有傳信的鼓聲傳起來,林縛皺著眉頭站起來,看到江島大牢的高牆上有人拿松脂火炬有規律的揮舞,這是獄島有事請他回島的信號,林縛心裡奇怪:都快大半夜了,囚犯也都入監,島上還能有什麼事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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