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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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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7 00:26: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草堂微風

    月夜清明,夜風拂風不寒,人也換上輕薄的春裳。

    回到草堂,小蠻百無聊賴的坐在書案前拿拿筆蘸墨在紙色淺黃的宣紙上抹畫著,柳月兒依坐在書案的另一頭做女紅,這一對璧人在燈下嬌美清媚,柳月兒豐潤成熟,臉形微圓,坐在那裡,顯得腰肢柔軟、高鼓的胸脯將淺綠色的春衫撐漲起來,構成有著完美誘人的曲線;小蠻身子還沒有長開,稍瘦一些,只是那張臉蛋在燈下精緻無比,眸子也格外的清媚,看著林縛回來,她站起來,打著哈欠,口裡嬌呼道:「怎麼才回來,我都快要睡著了……」清音糯軟,似要將人的耳朵融掉,小蠻熱情似火過來走過來擁著林縛的胳膊,似拖帶曳的讓他進屋看她作的畫。

    是一副牡丹圖,還沒有上色,但是小妮子工筆畫技藝精湛,這幅已有十分的模樣,小蠻在藩樓跟著蘇湄曲腔也熟,琴棋書畫也都通習,當真是多才多藝。林縛就著燈下觀畫,跟小蠻說道:「隔天我讓人去城裡買些丹青回來讓你給這畫上色……」小妮子待林縛也熱切,林縛看畫時,她嬌軟的身子就熱情似火的貼在他的身上,即使年紀尚幼,嬌軀不足酥軟,卻有著少女獨特的彈軟。

    柳月兒只當看不見,猶自坐在那裡拿著繡針繡襦裙邊幅上的蓮葉紋。

    小蠻嫣紅嘴唇湊到林縛耳朵問:「林大哥,你說蘇湄姐姐何時會過來看我?」她倒是想著說話不給柳月兒聽見,吐息如蘭撲在林縛的耳根上。

    柳月兒這才放下手裡的繡布,說道:「這邊簡陋只有一座草堂,哪裡好意思請人家過來?」又問林縛,「有未曾渴著,我給你沏杯茶去?」

    「先不忙,景中他們等會兒要過來商議事情,要麻煩你一併沏茶……」林縛讓柳月兒先歇著,又跟小蠻說道,「待竹堂建好,也有借口請蘇湄過來,你要在這裡住得厭氣,我讓人送你回一趟柏園……」

    「不了,」小蠻微撅著粉潤的嘴唇,飽滿帶著弧度的唇線十分的優美,搖了搖頭,說道,「太麻煩了,我要幫你做事,不該給你添麻煩的……要不你找些事情給我做做?」

    「柳姑娘沒讓你幫忙?」林縛剛問出這句話,腳在桌下就給柳月兒輕踩了一下,心想兩女還未能和睦相處了,兩女這時候共處一室,多半是為了節省一盞油燈,忙改口跟小蠻說,「你小字寫得好,我有些書稿寫得潦草,你幫我謄寫下來讓柳姑娘收著……」

    這會兒草堂前頭有說話聲傳來,見是曹子昂他們的聲音,林縛要小蠻幫著柳月兒去沏茶端到前廳裡去。

    林縛讓林景中、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到前廳裡來坐下,將今天進城發生的一些事情告訴他們,這批贖罪銀的大頭肯定要送給顧悟塵,這邊還能從贖罪銀中再分四千兩銀。林景中倒也想開了,再怎麼說都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這邊所得的兵甲馬匹價值就遠遠超過四千兩銀;另外,前些天從曲家那裡巧計謀得兩萬兩銀子,一時半會還用不盡。

    林縛又說了返回時田頭看到的事情,吩咐林景中道:「眼下也只有採取這個折中的法子給他們一些補償,反正築路我們也籌備了很久,開工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也要用工。雨水季來臨之前,路基抬高之後鋪上砂石、石炭渣,挖了排水溝、種植上楊柳,先讓車馬輾著,勉強應付著用;等到秋後雨水季過了,再夯土鋪攪絆石炭渣的三和土,到時就能修得跟官道一樣齊整……這些佃戶過來上工,明天先錄下名字發十天的工食錢,也小心不要給別人混進來渾水摸魚了。」

    「想渾水摸魚的混不進來,曹爺將附近兩個莊子摸得透熟,有幾個奸滑之徒,我們這裡也都登記在案,」林景中嘿然笑道,「不過每回怎麼都是我們吃虧?」

    「想做成什麼事,就要先學會吃虧,」林縛笑著說道,「每回都是你佔便宜,誰還敢幫著你做事?」

    「我倒不是怕吃這個虧,我也是小戶人家出身,怎麼會忘了本?這些佃戶過來,不要說三升米工錢,四升米、五升米,你讓我發,我也不皺眉頭。明明有言在先,青苗錢要發給村戶手中的,錢怎麼可能給收租棧搶先拿過去?這事,我覺得趙勤民應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可能是陳大人手下那個姓周的幕席居中搗鬼,拿了曲家的好處……咱們吃了虧,好處也不能給這些蛀蟲得過去啊!」林景中說道。

    「你就當我們從曲家拿了那麼多銀子,此時給他們點回頭,就甘心了;再說曲家想著從我們這裡撈好處,表明他們當真是沒有對我們起絲毫的疑心。」林縛說道,水至清則無魚,就算陳元亮不清楚他那個姓周的幕席的德性,林縛此時也都要盡可能的「與人為善」,大越朝的官吏大多貪鄙,都要嫉惡如仇,反而辦不了什麼事情。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除了眼下得到的好處之外,還緩解了其他危機,藩鼎、藩知美只怕是要忍氣吞聲更長的時間了。

    「道理我也清楚,說出來心裡好受一些。」林景中說道。

    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都笑了起來,他們經歷過的不平事多了,眼前這件事都算不了什麼。

    林縛又跟眾人說了今日在東陽會館裡聚宴的情形,林景中問道:「趙勤民一人幹不了那麼多事,要不要挑兩個人幫他?」

    「曹爺,你覺得呢?」林縛問曹子昂,曹子昂與秦承祖都是足智多謀之人,他將曹子昂留在岸上,也是希望曹子昂能替他分擔壓力。

    「我覺得也是小心些好,」曹子昂搖了搖頭,說道,「倒不是說顧悟塵此時對林爺會有猜疑,顧悟塵應該是懂平衡之道的人,就斷不會將所有事情都托付給林爺你。這兩天江寧城風起雲湧、形勢突變,也是遠遠出乎顧悟塵的預料,使他根本就來不及做人手上的安排,但是待他定下心思來,看到趙勤民竟然還受我們這邊牽制,心裡多半會有些想法,林爺本來就是要將這一塊都交給趙勤民的,那就都交給他好了。另一個,趙勤民此人也不簡單,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將河口就摸了個遍,以致我不得不刻意將我們的人從他身邊調開,就怕給他探出什麼口風來。

    「不用我們的人,那就從募工流民挑兩個身手強健的,給趙勤民去當護衛,總是要避免他在河口給王學善派來的刺客給殺了,」林縛說道,「明後天,我就跟你們去龍江船場走一趟,先將銀子交給船場那邊,大小鰍爺將人都帶到船場去操訓去,以後吃住都在船上,碼頭堆棧這邊,我們也都控制好,也就不怕還有什麼破綻會留到別人眼裡。」

    雖說大小鰍爺及手下都是漁戶出身,走船的經驗豐富,但是還沒有駕駛大型帆船的經驗。千石大船三桅可共掛大小帆十五面,主桅高十丈,前尾次桅一高八丈,一高六丈,尾側單櫓需雙人操持,可載千石即十萬斤米或其他貨物。雖說只需要十六人就能駕駛這艘載重千石的大帆船,卻不是普普通通十六人上船就能行的。大小鰍爺及手下有行船操帆的底子,還好一些,當初林縛他們駕駛那艘三桅海船,也幸虧初冬過後揚子江以北海域的風平浪靜,才讓他們多浪費了些時日也平安混到清江浦隔淺。大小鰍爺聽了林續那段經歷,都說驚險,也虧他們看到風勢稍大就降帆避風,不然就算初冬後的風浪,以他們如此本事十艘船得有四五艘翻在海裡。秦承祖他們從清江浦相熟的私鹽販子那裡邀了幾名可靠的船工入伙,在長山島也是折騰了好久,才算將那艘三桅海船駕馭熟了。

    林縛將在顧宅分得的六十兩金子拿給林景中,說道:「這是賞錢,不入庫,你改天拿到曲陽鎮去都換成六銖重的無紋金銀錢,都籌上集雲社的私印,編上字號,讓底下人選二十個平日做工勤勉、平時肯動腦、又肯用心操練的人出來,先每人發一枚銀錢。多餘的金銀錢存下來,以後誰要是立了功,大功發金錢,小功發銀錢。六銖金銀值不了多少錢,但是可以激勵其心。」

    二十四銖合一兩,一兩銀值銅一千兩百錢,六銖重的銀錢值銅三百錢;一兩金值銀八兩值銅九千六百錢,六銖重的銀錢值銅兩千四百錢。

    接下來又討論選武衛的事情,這個事情已經成熟了。葛氏兄弟帶過來的三十名手下會有十人選入武衛,這樣是方便將葛氏兄弟大部分手下都編入一艘船上,以確保往來長山島之事不會洩漏給外人知曉;此外還要從募工流民先出三十名武衛來。

    流民慘案發生後,林縛也迅速以鄉勇的形式將募工流民中的壯勇編伍發竹槍操練,雖說每日額外操練的時間不長,對選拔武衛卻是足夠了。再說曹子昂混跡在募工流民之中同甘共苦這些天,募工流民中有什麼樣的人物,也早就給他一雙利眼看了個透徹。

    從大前夜陳志率東城尉五百眾來抓人,流民壯勇都堅定不移的站在林縛的身後,也可以證明這些募工流民是值得信任的,實際上曹子昂都懷疑林縛這時候將這些人都直接拉去長山島當海盜,大概也沒有幾個人會遲疑吧——眼下最關鍵的是如何將這些人訓練成精銳。

    武衛的名額畢竟有限,武衛可以跟護衛武卒一起交給周普訓練,林縛平時也有時間親自教導,但是林縛他們也不會老老實實的等匪寇襲擊時只用武衛禦敵,或者在商船隻給武衛配備兵器,將流民中的壯勇更有效的組織起來,作為武衛的後備與補充力量,又是另外一個頭疼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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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7 00:26: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後院燎原


    草堂裡議事也是到深夜才結束,林景中等人離去,林縛回到後堂,見柳月兒還坐在桌前守一盞燈苗如豆的昏暗油燈打著瞌睡,林縛走進來,她才驚醒,拿燭剪將油燈挑亮堂一些。

    「小蠻睡了?你怎麼不先去睡?」林縛在柳月兒身邊坐下來。

    「要是你談完事肚子餓了怎麼辦?」柳月兒說道,手撐著桌上要站起來。

    「不餓。」林縛就覺得心裡甜蜜,伸手去攬柳月兒的細腰,將她攬到懷裡來,看著她飽滿的胸脯,忍不住手要往她胸口裡探,柳月兒抓住林縛的手,不讓他往裡伸,倒是也沒有將他的手撥開,就抓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貼坐在林縛的懷裡。

    「我不在,小蠻還懂事?」林縛問柳月兒,只是手給她抓緊不好動,只好老實的說話,就知道小蠻性子倔,又有些小孩子脾氣,柳月兒未必能降服她。

    「倒也不跟我鬧什麼,就整日在我耳邊誇蘇湄姑娘這般好、那般好,想想也好,我又不會唱曲,雖說讀過兩三年書,也只是會寫封家信什麼的,琴棋書畫可都不會,還是個給登徒子欺負的寡婦,當真比不上人家蘇湄姑娘半點好……你說是不是?」柳月兒在林縛懷裡抬起頭看著他,眸子亮晶晶的,給那丫頭擠兌了一天,又要讓著那丫頭,心裡正委屈得緊,自然要跟林縛傾訴。

    林縛就覺得頭有兩個大,小蠻向著蘇湄,對柳月兒敵意當然大,想要她們和睦相處真是困難,偏偏又要她們倆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蘇湄好不好又礙我什麼事?」林縛將話題扯開,「我倒是覺得你真是好……」

    「好什麼好,好上手?」柳月兒問道。

    這話說得軟綿綿的,可暗藏殺機,林縛心裡委屈的想:這不是還沒有上手嗎?

    「我也不跟你慪氣,只要你沒覺得我不好就行,」柳月兒又將臉貼到林縛的懷裡,俄而又笑道,「那死丫頭心眼倒是不少,跟我鬥氣有什麼用?總有人會過來收拾她……」

    「啊……」林縛想要問柳月兒會有誰來收拾起小蠻,陡然想著婚娶的事情,就明白柳月兒為哪般在幸災樂禍,將她摟緊在懷裡,笑罵道,「你幸災樂禍什麼?我將小蠻贖回來是當妹妹供養著。」

    「那丫頭自個兒可不這麼想,年紀不大,倒媚得很,身子也長開了,在鄉下地方,十五歲的姑娘抱孩子的都有,再說哪有這麼大的妹妹這麼親熱往哥身上貼的?這丫頭就是做妾的命,脾氣又倔,你要真喜歡她,就留在身邊,你以為她這臭脾氣嫁到別的大戶人家能有好日子過?我也不跟她慪氣,就等著看什麼時候正房進門,這丫頭跟人家怎麼爭?」又問林縛,「怎麼沒見有人為你的婚事上心?」

    林縛就知道女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還好柳月兒還能讓著小蠻,不然這後院火已經燒了起來。

    說起婚事,林縛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摟著柳月兒說道:「我要娶你進門……」

    「不想,」柳月兒趴在林縛懷裡,聽了心裡也歡喜,但清楚知道她是寡婦,就算是給林縛當妾,還要先過肖家那一關,肖家在石樑縣有一座綢布莊子,也是小有家勢的人家,沒那麼好相予,當然她也知道小蠻那丫頭是娼籍出身,更沒有資格給林縛當妻室,只幸災樂禍的笑著說道,「我可沒有本事跟那丫頭鬥,你要另請高明。」

    林縛笑了起來,只要她們不把後院燒起來,就由著她們鬥心眼去,自己來江寧才半年不到,哪有工夫去考慮婚娶的事情,顧夫人上回倒是說起來,但是江寧城裡處處凶險,誰也不知道誰會是顧悟塵的攔路虎,顧夫人大概也不可能替自己說個顯貴的親事。

    有時候也很無奈,林縛當然不會介意柳月兒什麼身份,但是世俗容不得他此時就胡作非為。他也不想娶個沒有什麼感情的陌生女子回來當妻室,這個似乎也容不得他做主,除非他正好能勾結上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林縛心裡默默數了個遍,還真不認得什麼門當戶對的少女能勾結的。

    「你在想什麼?」柳月兒問林縛。

    「我在想,不管怎樣,這屋裡總是由你做主。」林縛說道。

    「我也不要……」柳月兒貼著林縛的胸口,只覺得心裡甜蜜,抓他的手忍不住鬆了一些。

    林縛摟著這麼一具性感成熟、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嬌軀,他心間也蠢蠢慾動,感覺到柳月兒抓她的手鬆了一些,在她鼓囊囊的胸口上隔著衣裳輕輕按了一下,見她眸子微閉著,似乎沒有在意,心魂一蕩,手就要往她衣襟裡探去,貼著肉摸摸那彈軟的誘人。

    這會兒聽見外間地板給踩得吱呀微響,柳月兒警覺得很,忙翻過身撐住林縛的大腿要站起來,就看見木門給吱呀推開,小蠻穿得整整齊齊的端著一隻青花碗走進來,吹著青花碗浮騰的熱汽,嘴裡輕呼著:「好燙!」將碗放到桌上,小嘴朝給燙著的小手吹氣,彷彿沒有看到林縛與柳月兒親暱的情形,伏在桌前看著林縛,說道:「聽著林大哥在前廳談完事,想來林大哥也餓,我煮了夜宵給你吃。我跟蘇湄姐姐也學過廚藝,剛才柳姑娘以為我睡了,我其實在後屋裡包餛飩呢,林大哥,你張嘴嘗一個……」拿湯匙舀了一隻小餛飩湊到小嘴前吹開熱氣,又遞到林縛嘴邊來,要他吃下去。

    「那勞煩小蠻姑娘伺候公子,我回屋休息去了。」柳月兒笑盈盈的說道,雖說臉上還有些燙,也注意到衣襟有些亂,但也鎮定自若的離開,只是起身離開書案時,不經意的踩了林縛一腳。

    林縛也只有忍著疼將小蠻堅持遞過來的小餛飩帶燙吃下去。

    「我沒壞你什麼好事吧?」小蠻故作糊塗的問道。

    「哪有什麼好事?」林縛故裝糊塗的反問,心想小蠻倒是比後世的女孩子心智要早熟得多,後世的小女孩子就知道發脾氣、使小性子,可是小蠻知道耍小心眼兒,今夜難得柳月兒將上半身對自己放開,手還沒有探進去呢,就給這小妮子破壞掉了。想著還是找個機會回一趟石樑,將柳月兒的心結解開,光明正大的將她收進房,到時小妮子再來壞事,不理會她就是。

    林縛在小蠻殷切注視著將一碗餛飩連湯都吃入腹中,小蠻端著碗離開,臨出門時又鼓足勇氣的回頭說道:「柳姑娘會做的事情,我都會做的……」好不容易說完自己可以陪寢的話,就驚羞的逃了出去,卻讓林縛差點將吃下肚的餛飩嗆出來。

    雖說小妮子也清媚得很,已經有幾分女人的滋味,她倒是想得明白,但畢竟才十五歲,林縛可沒有下手的心思。

    這社會就如柳月兒所說的那般現實跟殘酷,小蠻娼籍出身,嫁到別的大戶人家也只能是妾室,她的脾氣又是這麼倔,又這般爭強好勝,林縛將她留在身邊,可以寵著她,也任她時不時耍些小心眼、使些小性子,不讓她受什麼委屈,換作別家又怎能如此?倒不是說林縛就絕計不想將小蠻收進房裡,這世上十四五歲就嫁人為婦的女孩子也多得是,但是林縛心裡清楚小蠻還沒有長成,柳月兒要是有了身孕,頂多傳出去有害名節,為世俗不容,多少還有長山島這個後路在,小蠻這點年紀要有了身孕,就攸關性命了。林縛當然不會讓小蠻冒這麼風險,怎麼也要等到她十七八歲讓她自己再做決定。

    林縛心裡郁苦,屋裡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他一個都沾不到,拿了本書在燈下讀了片刻,有些睡意就洗漱去睡覺。往日洗漱都由柳月兒伺候,今夜就不要想柳月兒還會過來,小蠻這妮子倒是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又躲了回去,剛才的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忐忑不安得很,怕林縛真要自己去他房裡睡,自然也不敢去伺候他洗漱。

    林縛習慣天光大亮後再起床,小蠻聽著動靜過來伺候他洗漱,柳月兒不知蹤影。在草堂前與護衛武卒拿木製刀練了一會兒,額頭才有星微汗珠子滲出來,趙舒翰、葛司虞還沒有照例來報道呢就有人跑過來說奢飛虎夫婦攜妹來訪。

    奢飛虎是晉安府江寧進奏使,官職倒也不高,才正六品,也沒有正經職事可做,說白了奢飛虎到江寧來就是替奢家刺探情報、扶植勢力、籠絡人心的。

    林縛倒也不便拒絕,讓人將奢飛虎領進來,他就在堂前等候。

    河口這塊地給林縛搶去,奢飛虎心裡也鬱悶,他原想讓杜榮背地裡搞些手腳,沒想到有人搶在他們之前製造了流民慘案,奢飛虎為避免林縛與顧悟塵將矛頭指著奢家頭上,不得不讓杜榮收了手,為免因小失大,甚至還將他們暗中控制的這塊地轉讓給林縛。

    流民慘案之後,宋佳倒是以慰問的名義來過一回,此番再來,沒想到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河口這邊發生這麼大的變化,看著林縛虎軀雄踞的站在草堂前迎候他們,宋佳心裡想:端真是看不明白他了,這樣的人物要是能籠絡給奢家所用,當真是一大強助,以他的眼力不會看不出來大越朝已是風雨飄搖、暮氣沉沉。

    「林大人,」相比較以往,奢飛虎又是熱情了一些,不待林縛迎出來,他就大步的走過去,邊走邊說道,「飛虎與拙荊、舍妹想著春光尚好正是踏青時節,想出城來領略一下江寧的無限春光,又想到林大人新得美人,還沒有機會過來恭賀,林大人不會覺得我們打擾了吧?」

    「哪裡,哪裡?」林縛哈哈笑道,心裡卻想藩家大概不會將小蠻被贖走的事情大肆宣揚,奢飛虎的鼻子還是蠻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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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7 00:26: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妝容驚艷

    這幾天江寧城裡風吹雲轉、局勢陡變,讓人看花了眼,奢飛虎也不得不承認之前對林縛太不夠重視,顧悟塵竟然在他的協助下硬生生的在江寧打開了一番局面,這是在此次事件發生之前誰都料想不到的。

    雖然整個事件中,東城尉陳志表現得愚蠢無比,連累江寧府尹王學善昏招迭出,但不得不承認換作別人極難學林縛那樣就像潛藏在草叢中的du蛇一般在機遇到來的瞬時牢牢咬住不放。

    這樣的人物若能為奢家所用,將來的事情怕是會變得更容易一些,奢飛虎心裡想著,即使此時不能使他歸心,也要交好為將來綢繆,與妻子宋佳、妹妹隨林縛拾階而上,走到草堂的前廳。

    草堂搭建在地勢稍高的台地上,南側屋簷延伸出去,草堂前廳的南面牆通透敞開著,只有幾根粗竹子做的立柱,不設門窗,可以一覽無餘的看到南面悠然的紫金山。

    「都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沒想到林大人已然在此悠然度日了。」奢飛虎坐下,望著數十里遠處帶著淺紫色霧靄的山巔,信口與林縛寒暄,讓隨扈將帶來的賀禮送上。

    不管林縛初衷是什麼,即使他此時仍沒有妻室,他將小蠻從藩樓贖走,旁人都只當他新收了一房妾室。只是他仍未娶妻室,未婚先妾也不便張揚,但是奢飛虎主動送來賀禮也合禮數,林縛無法拒絕。

    白天時,錢小五的妻子雲娘過來幫傭,這時候沏了茶端上來,林縛讓雲娘去將小蠻喚來給奢飛虎夫婦還有奢家大小姐奢明月謝禮。

    這邊續了兩杯茶,林縛都找不到話頭跟奢飛虎胡扯,小蠻才姍姍而出。

    林縛聽著身後輕盈腳步聲,正要問小蠻因何出來這麼遲,轉頭卻看見這妮子竟然極致妝容的走出來,淺翠羅衣飄颻,似泉上青蓮,腰間佩翠輕擊,攘袖露出皓腕,十指纖纖,顧盼間容光鑒人,煙視媚行款款行來,給奢飛虎、宋佳、奢明見斂身施禮,嘴裡輕呼道:「小蠻見過少候爺、少夫人、奢小姐……」依坐到林縛身邊時,才小聲的問他,「不會很醜吧,都心虛死了?」

    林縛溫雅而笑,替小蠻把裙幅理了一下,心裡頗為無語,小妮子刻意模仿蘇湄平日的妝容,一顰一笑間竟有蘇湄八九分的神韻,容貌妖冶明艷清媚,深瞳明澈若嬰兒,週身散發出迷人的魅力,有著妖且嫻的韻味,除了個子稍矮一些,當真難以相信她還是十五歲的少女。

    宋佳與奢明月清晨出城來,倒也施了淡妝,只是路途有些崎嶇,坐在馬車裡,鬢髮有些斜亂,有出了星微的汗沫子,雖說平時也都是美人兒,此時都硬生生的給小蠻比了下去。

    「這是小蠻姑娘,怎麼看是換了個人?」奢飛虎看了也微微發愣,在他印象裡,小蠻只是稚氣未脫的黃毛丫頭,沒想到活脫脫竟是如此的一個美人胚子,想來長大一些,容顏之盛不會比蘇湄稍差,心裡倒有些嫉妒林縛竟然不經意間將這麼個大美人收入房中。

    林縛倒是能知道小妮子是什麼心思,她倒是想作為他的妾室華麗的走進別人的視野裡,想著將這事坐實,當真是怕自己給當成妹妹看待,真是傻丫頭。林縛也不管小蠻心裡什麼心思,便讓她陪坐在自己身邊與奢飛虎夫婦及奢明月閒扯。

    趙舒翰、葛司虞等人在衙門裡應過卯出城來找林縛,恰好武延清今日將懸濟堂的事情結了,也一起出城來。他們知道奢飛虎在草堂邊,也一起來見面,看到極致妝容的小蠻都有驚艷之感。

    宋佳本意還想在在河口多留一些時間,好探探這邊的虛實,但是硬讓一個未成年的黃毛丫頭容顏清艷的給比下去,容顏失色之餘,她自然不高興久留,就借口要去攝山踏青,沒有留下來吃中餐,就匆匆離去了。

    奢飛虎等人離去,用過中餐之後,林縛派人將在江寧城裡以治跌打傷聞的懸濟堂名醫武延清送去獄島。從今之後,武延清就是獄島新請的醫官。林縛從募工流民中挑選出四名粗識文字又機敏好學的少年子弟給武延清當醫徒,他托老工官葛福以及竹作匠趙醉鬼兒利用這幾天的時間在獄島南端新建的一幢竹舍給武延清居住。所幸武延清在江寧名氣也大,江島大牢之前的獄醫官竟是武延清的一個徒孫,在懸濟堂學醫還沒有成,這邊江島大牢建成要用獄醫,他家裡請托關係就讓他到江島大牢來當獄醫官,敷衍了七八年,本來底子就不大紮實,只是勉強應付。林縛讓之前那個獄醫官給武延清當助手,倒也沒有什麼阻力,拿那個獄醫官的話來說,就當是跟著祖師爺從新學醫,沒有造成新的矛盾。

    葛福、葛司虞父子要編成《將作經注》非一日之功,河口這邊要營造什麼建築,老工官葛福與江寧工部書令史葛司虞都非常熱心的幫忙籌劃、畫製圖樣、指導工匠。這邊解決了修築河口到東華門官道的車馬便道的資用與征地問題,就著手準備築路事情,葛司虞趕過來,他父子二人就帶著幾名工匠、學徒將路界勘定下來。這方面林縛與趙舒翰都是門外漢,而且葛福父子所使用的營造尺跟官尺差別極大,外行人看了完全給蒙在鼓裡,林縛他們也只能給葛福、葛司虞當下手,又怕小蠻悶在屋裡無趣,讓她換了少年子的裝扮,一起到籬牆外幫忙。

    林景中他們上午就將四十名武衛選了出來,只是奢飛虎來訪林縛要招待他們,不欲給奢飛虎看到這邊的虛實,武衛的事情就沒有驚動林縛,到午後才邀林縛過去。都是些熟面孔,林縛也沒有什麼好跟他們額外交待的,這些人都將跟護衛武卒一起交給周普訓練。

    林縛得顧悟塵允許從撿來東城尉的兵甲馬匹中挑走四十副兵甲與四十匹好馬;雖然最好的一批兵甲都給事先藏了起來,但林縛這次還是毫不客氣的盡挑好的選。四十名武衛每人都配一張稍弓、一壺箭、一把直脊腰佩刀、一把長柄陌刀、一套皮質組甲、一匹馬,裝備已可以說是精良了。

    雖然四十名武衛都孔武健壯,但大部分人還都不精馬術,也未曾習過刀術,也不知何謂箭術,倒是許多人都粗習過拳腳,但是並不意味著周普訓練他們的擔子能輕多少。

    林縛實在抽不出身來去船場;除了十人編入武衛之外,其他來江寧避禍的淮上抗捐漁民還有二十人與其他從募工流民中挑選出來充當船工、水手的一共六十人由大小鰍爺葛存信、葛存雄以及陳恩澤、胡喬中等人率領押運四千兩銀子到龍江船場交付尾款跟訂金,這些人也將由大小鰍爺率領著在龍江湖上接受龍江船場操訓學著如何去操縱這艘三桅千石船。

    雖說三桅千石船載滿貨只能依賴風力行進,一艘船安排十六名熟練船員就足以勝任,但是除了此次置辦的一艘千石船、四艘武裝車船外,林縛還以集雲社的名義向龍江船場額外訂購兩艘加固型的千石船;所以要一次性多培訓些合格的船工、水手出來,以備後用。

    黃昏時,去朝天蕩北岸挑選流民補充守獄武卒的楊釋終於在離開四天後帶著招募來的一百多戶流民乘六艘渡船直接到河口這邊的竹碼頭登岸。

    提督府派出來協助此事的軍屯尉只嫌這幾日辛苦,連河口這邊備下夜宴也不理會,上岸後就直接帶隊回城去了,將一攤子事都丟給江島大牢這邊。

    這批流民都要編入軍戶的,事實上提督府也沒有額外的軍屯田地分給這些軍戶耕種,更沒有心思、耗費錢財替按察使司安置這些流民軍戶,安置軍戶的責任完全轉移給按察使司兵備分司。說白了,江島大牢嫌棄江寧軍戶不堪用,不願從江寧軍戶中徵用武卒,要另行招募流民編入軍戶來提高守獄武卒的戰鬥力,這倒不是不可以,很多地方都在這麼幹,但是軍戶的安置就需要江島大牢一力承擔下來。這麼做已經有違高祖皇帝軍屯、兵備、操練、調動等事務分司轄制以防止武將擅權、兵卒私有的祖訓,但是時逢多事之秋,大越朝暮氣沉沉,最主要的表現無非就是法廢禁馳,也方便有野心的人蓄養私兵。

    這種事,林縛自然更不怕辛勞。雖說秣陵縣關於曹子昂擔任里長的委任令還沒有下來,但是林縛已經將大部分安置流民的事務都交給曹子昂去負責,河口這邊,也是明裡以林景中為主,暗裡以曹子昂、林景中兩人為主。河口籬牆裡有數十座窩棚沒有拆除,這些人今天可以先臨時安置在河口,明天再將一百二十名足額武卒選送去獄島操訓,曹子昂這邊再慢慢安置其家屬。楊釋得林縛面授機誼,這次招募來的軍戶流民即使抽走一百二十名青壯充當守獄武卒,還是有許多勞力與半勞力可用。

    第二座共擁有四十處獨院的圍攏屋也將建成,第三座、第四座圍攏屋這兩天就要打地基興建了。

    將入夜時,西邊江寧城樓上方的天際浮騰著火燒雲,色彩絢爛,多姿多彩,由於募工流民中的青壯大量編入武衛或者選去當船工、水手或者給集雲社挑出來當夥計,籬牆內使用以及將來築路所用的勞力已經是從當地僱傭居多。

    天時將晚,當地僱傭的青壯勞力也都散工而去,要不是今日楊釋帶來一百多戶將編入軍戶的流民,籬牆內到這時就要比往日清靜許多。但是各處的忙碌都還沒有稍停,林縛不可能事事親歷躬為,他將趙舒翰、葛司虞等人送走,就回到草堂這邊來歇息。

    趙舒翰、葛司虞也有來河口定居的心思,他們在江寧城裡本來就是閒差,平時十天半個月不去衙門應卯也沒有人理會他們,再說這邊車馬便道築好之後,到衙門也就二十里路,坐馬車而行都無需半個時辰。

    就算在江寧城裡的士子文人中間,趙舒翰、葛司虞也非主流、不受歡迎。與其住在喧囂輕浮的城中,還不如到河口來圖個清靜。

    對於趙舒翰、葛司虞的願意,林縛當然不會拒絕,他想著在河口替他們還有武延清、趙醉鬼兒等人建幾座院子定居,有機會多騙幾個人去長山島去定居才叫合他的心意。林縛正亂想著,這時候看見烏鴉吳齊與一名密探駕著一乘馬車從籬牆南門飛馳而入,林縛心裡一驚,吳齊最擅隱蹤匿跡,平時在籬牆裡低調得跟普通看院家丁似的,要不是緊急情況絕不可能如此張揚、引人矚目的與手下密探駕著馬車馳入籬牆。

    林縛忙與周普迎過去,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吳齊如此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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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又見刺客


    烏鴉吳齊看著林縛與周普從草堂走來,勒韁停住馬。林縛看著馬車下有血跡滴出,登上馬車,掀起車簾子一看,裡間躺著三個血人,當中一人恰是東華門外行刺奢飛虎後又給林縛所救的那個髯鬚漢子,他肩胛上中了數箭,手臂上鮮血猶自在流,他看見林縛登車來,慘然一笑:「又麻煩你相救了……」

    「奢飛虎等人今日出城踏青,明裡隨身只有十餘騎護衛,實際上有上百個影子護衛相隨,他們在攝山動手行刺之前,就已經給奢家人綴上了,我們在曲陽鎮東首貿然將他們救下,很可能也露了行藏……」吳齊說道。

    「連累你們了……你們要是怕與奢家交惡,可將我們一刀殺了交給奢家,熬某人做了鬼也絕不會怨恨你們。」那髯鬚漢子忍痛笑道,一點都不在乎生死。

    「將碼頭清了,立即上島。」林縛低聲吩咐,他看髯鬚漢子與另兩人傷勢太重,他就沒有下馬車,見髯鬚漢子還算振作,就著手替另兩人檢查傷勢,也不顧身上穿著官袍就替他們止血施救。

    馬車直接從滑道下了碼頭拖上渡船,抵達獄島碼頭,林縛與周普安排人將傷者直接送到武延清的竹舍裡,讓人到江島大牢將傷藥取來,今日才到獄島剛剛安頓下來的武延清也不多問什麼,讓林縛幫著盡一切可能救治三人的性命。

    當世的外科手術十分的簡陋,幾乎沒有什麼輔助設備,無法輸液、輸血,在如此簡陋的條件,武延清在止血敷傷以及用藥吊命方面做到極好,即使如此,在救治中還是有一人傷重不治而亡,那髯鬚漢子與另外一人也支持不住陷入昏迷之中。

    河口那邊派人來通報,奢飛虎率領隨扈到河口來求見。

    烏鴉吳齊在曲陽鎮東首救人,又在天黑之前用馬車將人載到河口這邊來,沒有給截殺已經算是幸運了,很難瞞過奢家。林縛拿干布將手上的血跡擦乾淨,也顧不得袍子上的血跡,將醫徒都遣出去,跟忙碌了一個時辰未曾稍停、略有些疲憊的武延清說道:「這三人是行刺晉安侯江寧進奏使的刺客,獄島有人去曲陽鎮採辦貨物,適逢其會將他們救下,大概奢家知道人給我們救下了,這時趕過來要人了……」

    「老朽只負責救死扶傷,其他事不關心的,只是醫術有限,也無法肯定能保全另兩人的性命。」武延清說道。

    「請武老先生盡力而為,」林縛朝武延清作揖答謝,又跟周普回頭說道,「我們回河口見奢飛虎去……」

    「要不要多帶些人去河口?」周普問道。

    「不用,」林縛搖了搖頭,「奢家在江寧比我們的根基還要不穩,李卓就要來江寧赴任,其他人不大敢惹奢家,難道奢飛虎還真以為李卓就怕了奢家不成,難道不怕有把柄給李卓抓住?他們不敢鬧事的……」

    林縛也不怕給奢飛虎知道自己這次又出手救了刺殺他們的刺客,當初在攝山私放了髯鬚漢子謊說在山林裡將人殺了,奢家自然不會輕易就信了他這些鬼話——奢家不信又如何?

    奢家在東南興兵作亂十載,東南子弟死於東南戰事數以十萬計,離喪之民又數以十萬計,奢家雖然歸順又裂土封侯,但是改變不了奢家在東南諸郡豎敵無數的事實,奢飛虎在江寧立足未穩,甚至比林縛更沒有囂張的資格。

    兩個月前,林縛不怕奢家明裡來,但是擔心奢家利用慶豐行在江寧的潛在勢力暗中對他們下手,此時他們在河口已經初步紮下根基,反正也要防備王學善派出來的刺客對趙勤民不利,禿子頭上虱子多了不怕咬,林縛也不怎麼擔心奢家現在會暗中對他們不利。

    此時礙於形勢,朝廷才被迫接受奢家裂土封侯的歸順,暗中絕不可能放鬆對奢家的警惕。顧悟塵代表在中樞漸掌大權的楚黨來江東出任按察副使,跟作戰東南十載最終又割據晉安為侯的奢家也不可能有妥協的可能,林縛對天下局勢的這點認識還是有的,平時敷衍奢飛虎可以,總之不會真正的跟奢家尿到一把尿壺裡去。再說,就算顧悟塵知道這邊暗中收留對奢家不利的刺客,只要不給奢家抓住明證、抓住痛腳,顧悟塵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奢飛虎要敢亂來,恰恰給將到江寧赴任的李卓以及顧悟塵一個將奢家在東南諸郡隱勢力連根拔除的借口。

    林縛就帶著周普與四名護衛武卒乘船回到河口,河口這邊也沒有下令警戒,也沒有將今日才選出的四十名武衛調到草堂來以壯聲勢。

    大小鰍爺帶人去了龍江船場,曹子昂要暗中警戒,林景中在竹堤碼頭等候林縛過來。連日來,事情不斷,林景中的膽色也鍛煉出來了,將這邊情況跟林縛簡說了一遍,就陪他上岸來。

    林縛拾階上了河堤,看見奢飛虎在二十餘騎的簇擁下守在草堂前,皆披甲執銳,連奢飛虎也穿了一身玄色犀甲,顯得英武非凡。奢家叛亂十年間,奢飛虎便以武勇著稱,說實話,奢家讓他來江寧擔任進奏使刺探情報也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見陰沉著臉肅穆的等林縛從獄島歸來,倒是宋佳一襲紅裝站在諸披甲武士中間,顯得紅顏嬌媚——圍攏屋角樓拿青銅鏡將火光反射到草堂前,使得這邊明亮如晝。

    「烏鴉爺親自守在角樓上,窺得奢家還有上百名武士散在籬牆外伺命。」林景中跟林縛匯報說道。

    「你怕不怕?」林縛笑著問林景中,「奢家精銳可跟東城尉的那些雜兵游勇不同,要是奢飛虎真有膽子亂來,我就算將守獄武卒都調到河口來,也擋不住奢家百餘精銳將這裡屠殺個乾淨……」

    「……」林景中微微一愣,他對兵卒戰力沒有多麼清晰的概念,前些天他看到這邊將流民壯勇組織起來聲勢極壯,成功的將東城尉五百餘兵馬嚇退,還將五百多市井兒來了個甕中捉鱉,自然也自信心爆棚,只當這邊兵勇如神,誰來了也不怕。這邊流民壯勇組織起來有二三百人之多,將守獄武卒調來,人手比籬牆外的奢家武士要多兩三倍,沒想到在林縛心裡還是如此的不堪,林景中只得心虛的說了一句,「你不怕,我當然也不怕。」

    「……」林縛輕輕一笑,具備膽氣才是訓練精銳之卒的第一步,嚴格刻苦的訓練以及大量的實戰經驗都是精銳之卒必不可缺的條件,秦承祖一系人以在淮上縱橫十載,自然堪稱精銳,奢家在東南興戰十載,裂土封侯之後還能保留萬餘兵馬,這萬餘兵卒自然都是百戰精銳,奢飛虎帶來江寧的護衛自然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守獄武卒才有兩個多月的訓練,河口這邊的壯勇也只是稍加操練罷了,要是能在正面接戰中將奢家精銳殺退,那只能說是奇跡發生了。

    「看他夫婦帶著二十餘騎護衛就敢來到籬牆內興師問罪,就知道他們也有這個自信啊……」周普笑著說道,「他大概不知道我們這邊當真要撕破臉,將他們夫婦殺掉還是有把握的。」

    大小鰍爺帶來江寧避難的三十多個淮上抗捐漁民,在淮上跟官府明爭暗鬥了好些年,都精習拳術,朝廷將東南精銳抽調到中部以及西北清匪,才迫於形勢從淮上撤出投靠了長山島。雖然其中大部分人編入船工、水手給大小鰍爺帶去龍江船場,但也有十名精銳編入武衛,有這支騎兵在手,此時真要在籬牆內殺奢飛虎夫婦,差不多有八九成的把握讓奢家在籬牆外的百多精銳救護不及。

    「何苦要如此血腥?」林縛搖頭笑道,昂道闊步朝奢飛虎那邊走過去,嘴裡朗聲說道,「少侯爺與少夫人踏青而返,領略春光可佳?」

    奢飛虎不知道河口用什麼手段竟然將遠處角樓上的燈火投射到草堂前照得這邊明亮如晝,他看著林縛臉上虛偽之極的笑容,偏偏從他的笑容裡看不出半點的驚惶失措,心裡恨得要命。他當然不敢下令這河口給屠了,帶著人過來,只是給林縛心裡增加些壓力,增加些說話的籌碼好將刺客討過來,但是看林縛如此鎮定,就知道自己落在下風。

    「可準備好宴席?」林縛將躲在草堂裡探頭看的柳月兒、小蠻招手喊過來問她們,「中午未能將少侯爺與少夫人留下來用餐,此時不能馬虎了,你們快去準備,河口這邊晚間也難得有貴客過來……」

    柳月兒、小蠻應聲施禮,至少在外人面前,兩女識得大體相處也是融洽,默契的回草堂去。

    「林大人當真是客氣了,」宋佳嫣然笑道,「上回在攝山給林大人殺掉的刺客,今日給奢家暗衛發現又欲對我與飛虎不利,不料給他們逃脫,不過我家護衛發現他們在曲陽鎮東頭給人所救逃到河口這邊來,敢問林大人可有發現?」

    「難道上回沒有殺乾淨?」林縛故作糊塗的側頭問周普,又笑道,「我說剛才三個血人裡怎麼有一張臉這麼熟悉?真是半點好處都沒有得到,早知道他們敢跟奢家作對,就留下來交給少侯爺、少夫人。少侯爺、少夫人也知道,這邊要是出現死人,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我派去曲陽鎮採辦的人將他們帶回來就嚥了氣,剛才也實在不小心,失手讓他們就掉下朝天蕩裡去了,只怕這時候給江水沖到十幾二十里外了,少夫人若是要人,我立即派人去下游撈屍去……」

    宋佳一張俏臉也氣得慘白,林縛說三人給他搶先滅了口,難道他們還能真將河口以及獄島翻過來查找?偏偏這無賴吃住奢家不敢在河口亂來,一點也不否認人就是給他們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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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夜談形勢


    奢飛虎、宋佳終究沒有好脾氣留下來吃酒,帶著人撤出河口。

    「那些財物買肉喂一隻狗,也曉得對我奢家搖幾下尾巴,這廝也恁可惡,總有一天要將他千刀萬剮不可!」奢飛虎騎在馬上,惡狠狠的鞭抽坐騎,又勒著韁繩不讓坐騎奔走。

    「……」宋佳騎著馬背上,長長的吁著氣,似要將心裡的鬱悶吐出來,天時已晚,城門落下,他們也回不了城,只能去城南龍藏浦的莊子暫住,見奢飛虎心裡憤恨難忍,好言勸告他,「林縛這人唯利是圖,皮厚心黑又有手段,小恩小惠要能籠絡得了他,他也就不值得多麼重視了……李卓即將來江寧,防備我奢家的心思昭然若揭,林縛隨顧悟塵在江寧如冉冉之星,雖說受限舉人功名晉陞很難,但是畢竟有董原可鑒,此時天下還未大亂,我奢家又偏安東南一隅,實在沒有太多的資源籠絡其心啊。」

    「董原這廝也端的可惡!」奢飛虎恨恨的說道,當初奢家兵馬北上的道路就是給當時這個小小的仙霞縣主簿所阻,這些年來,奢家也不知道有多少男兒喪命董原算計之下,李卓迫於形勢,建議朝廷接受奢家的議和。董原卻不容奢家,甚至不惜跟李卓翻臉,偏偏李卓能容得下董原,即使將董原趕出軍營,還先後推薦董原擔任江寧兵部員外郎以及維揚府知府等要職。

    宋佳俏眉微皺,董原與李卓之間只怕不像外界所盛傳的翻臉那麼簡單。

    奢家議和之後,朝廷會用李卓鎮守東南,但也會防止李卓弄權。這大半年來,東南戰場錘煉出來的精兵強將陸續給分散抽調到北方,留在東閩的兩萬精銳也都歸入東閩提督府統領,朝中估計也會派出新的使臣到東閩擔任總督一職,較為徹底的削弱李卓對東閩軍的影響,事實上李卓到江寧擔任江寧兵部尚書以及江寧守備將軍之後,手下並無大將可用,這時候再回頭來看擔任維揚府知府董原,事實上就可以成為李卓掌握江東郡局勢的強助。

    董原與李卓的翻臉,未嘗不可能是李卓事先下的一手妙棋。

    雖說大越朝暮氣沉沉,又時逢多事之秋,卻不乏中興之臣,朝中要是能善用這些人,說不定能扭轉頹勢,林縛要真是將帥之才,看天下局勢的眼力也不會差,怎麼可能會給奢家拿些財物就輕易籠絡去?關鍵他此時跟隨顧悟塵在江寧正混得風聲水起,要真籠絡他、使他背叛顧悟塵給奢家所用,必須下重招!

    「我有個想法,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宋佳拉著韁繩,跟夫君奢飛虎說道。

    「你何時在我面前畏首畏尾、不敢說話起來了?」奢飛虎奇怪的問道。

    「李卓將來江寧,對我們的戒備心定會很深,我們還想在江寧搞什麼小動作,就千難萬難,河口及獄島地處險要,對我們在江寧行事太重要了,林縛此人雖說讓人恨,卻也端真值得籠絡,但是要籠絡他為我奢家所用,必用重手,些微銀錢他不會看在眼裡……」宋佳說道。

    「我也知道這道理,誰曉得河口之地給他搶先一步拿走?」奢飛虎說道,「他要能歸順我奢家,前仇不計,也少不了他的榮華富貴,但是此時我們拿什麼去籠絡他?你倒是不要將話只說一半。」

    「林縛尚未婚娶,明月也尚未許人家……」宋佳說道。

    「不行,」奢飛虎斷然說道,「狗奴才再厲害也是狗奴才,怎麼能配得上明月?他硬要跟我奢家作對,我自有讓他硬骨頭折斷的法子,你怎麼想到這餿主意,要是讓明月知道,你叫她如何想你?」

    宋佳輕歎一口氣,她只是跟飛虎一說,就算飛虎同意,侯爺那邊多半也不肯拿愛女明月的婚事去籠絡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司獄官,雖然宋佳心裡相信自己的提議是正確的。

    眼見到了城南龍藏浦三汊口附近,看見前頭數十騎舉著火把而來。

    「哥哥、嫂子,有沒有將刺客捉來?」奢明月雖說年少,卻也是一手好騎術,窺著火光逶迤而來,知道兄嫂率眾歸來,就先策馬迎過來,杜榮與一名青年文士及慶豐行的武衛騎馬跟在後面。

    慶豐行在城南龍藏浦三汊河口的東側有一座大莊子,圍牆如堡,西院與一座塢港直接相連,奢飛虎在這裡暗藏了許多人手與不少船隻。

    龍藏浦的上游是西南的茅山,沒有重要支流匯進來,還要下行數十里從江寧城西繞過才能進入草天蕩,城西的藏兵橋橫亙在龍藏浦外河上,龍藏浦多年來積淤不浚,使得主桅高過五丈、吃水深過十二尺的中大型帆船都不得進入。海船都要借風力行進,要是在茫茫大海划槳或者搖櫓,只要能將船工、水手活活累死,受這些條件限制,東海寇的海船根無法混進龍藏浦來。

    奢飛虎陰沉著臉,有幾分是為妻子剛才的大膽提議而生氣,看著騎馬而來的妹妹在火把的映照下英氣中帶著少女的柔美,越發覺得林縛此人可恨可憎,如此身份低賤之人,半點都配不上他的同胞妹妹。

    杜榮與青年文士過來給奢飛虎及宋佳見禮,他們看奢飛虎夫婦的神色,也知道追去河口沒有什麼結果。

    「林縛那廝倒不否認人給他們救走,卻又暗示說逃脫的三人已經他們滅了口丟進江裡去了……」奢飛虎憤恨的將情報說給杜榮跟那個青年文士聽。

    「這林縛當真是江寧一個需要重視的人物,藩家與江寧府尹大概都想將他除之而後快,要是能輕易折服,他也不會讓藩家跟王學善如此頭疼了……」青年文士劍眉微蹙,對這樣的結果倒是有預料。

    「藩家背後的永昌侯態度曖昧不明,也是各家都想騎牆觀虎鬥,才讓顧悟塵與王學善相爭時佔了上風,」杜榮總不願將林縛看得多高,「當真哪家要下手將林縛除掉,我就不信此子能保住性命?」

    「話是這麼說不假,」青年文士輕歎一口氣,「但是哪家會毫無顧忌的出手呢?林縛此人不簡單就在此處,他知道自己的囂張跋扈會得罪很多人,但是江寧形勢複雜,各家牽制,他越是藉著顧悟塵的依仗強勢出頭,各家越加對他生出更多的顧忌,他則利用這錯綜複雜的局勢先聲奪人、既造勢又蓄勢。不要看他年輕,我看其心計只怕還在顧悟塵之上。換作別人,年紀輕輕考中舉子,自然會進京參加春闈以搏進士功名,進士功名卻難入他的眼,難不成真以為小小的從九品司獄官就能滿足他的野心不成?看來他對天下局勢自有一番認識,若是給他時日,指不定就是一方梟雄啊!」

    「子檀你可是很少這麼誇人啊,要說進士功名,你還不手到擒來?」宋佳也為丈夫不肯對林縛下足本錢籠絡而暗暗苦惱,這時聽到有人附和自己的看法,心裡苦惱也減輕了許多。

    「要說搏科考功名,還是等大越朝能中興再說,此時去博功名,實智者不為也。」青年文士哂然笑道。

    「子檀,你倒是說說我們眼下怎麼做才好?」奢飛虎將馬交給隨扈,領著眾人往莊子走去,今日用計將刺客引出,因為林縛不會全殲,心裡鑿實不快,關鍵他來江寧這麼長時間,江東的局勢並沒有對奢家有利多少,偏偏同樣在江東沒有根基的顧悟塵卻打開了局面,也讓他有些心急。

    「林縛要能給少侯爺所用,就好了……」青年文士輕輕歎道,金川河口地理優勢太重要了,外面就是廣闊的草天蕩水域,只要在草天蕩南岸有一個據點,奢家在東海籠絡的海盜勢力就能悄無聲息的潛來江寧而不用擔驚動各方,這樣奢飛虎坐鎮江寧才有大用處,能進一步將揚子江中下游的水寨勢力都籠絡到奢家旗下,將揚子江以南諸郡的漕路給斷掉,就能防止朝廷借東南諸郡的財力回復元氣。

    奢飛虎聽了青年文士這話,心裡略有不悅,但也不好說什麼,畢竟李卓即將來江寧,顧悟塵又在江寧掌握主動,不但迫使王學善讓出東城區域的治安權,還迫使王學善同意增加往燕京的漕糧供給,局面的確對奢家不能算有利。

    「天下大勢不在一地一時之爭,」杜榮說道,「只要將李卓的牙齒拔掉,他來江寧又能發揮多大的作用?等東南精銳在北面消耗乾淨,我就不信他還能將江寧三萬守備鎮軍也練成精銳之師!」

    奢飛虎倒覺得杜榮的話合他的胃口,點頭說道:「中部以及北部的局勢絲毫沒有得到改善反而有繼續惡化的跡象,即使朝廷加大清匪的力度,漢中、秦西、淮上、中州、晉南等地相續豎起的桿子也不少四五十家。我奢家當下要做的,一方面是在晉安府養精蓄銳,另一方面就是整合並加強東海寇勢力破襲明州、嘉杭以及平江、海陵、淮安、維揚等東部沿海的膏腴之地。即使在東南戰事正酣的十年間,這六府每年向燕京提供的漕糧依舊在一百五十萬石之上,其中又以江東郡的海陵、淮安、平江三府尤其重要,這三府除了漕糧輸供外,每年向中央財政輸供的鹽鐵茶絲及其他商稅收入也高近兩百萬兩銀之巨,只要將這三府的經濟破襲乾淨,差不多就等同於打斷朝廷的一隻胳膊。」他這番話說得豪氣萬丈,彷彿江山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宋佳微微一歎,奢家能看出這點,李卓以及朝中其他有識之士難道就看不到這點?李卓若能給別人輕易撥光所有的牙齒,奢家也不可能這幾年來給李卓壓制數年出不了東閩。要有可能將李卓乾淨利落的刺殺掉,才叫人放心,不然李卓一日在江寧坐鎮,就一日是扎進奢家心頭的骨刺。

    董原到維揚出任知府真的很有可能是李卓下的一步妙棋。海陵、平江、維揚三府中以維揚尤其的重要,不僅鹽鐵使衙門設在維揚府,維揚府同時又是漕路的核心中樞之一。關鍵寧海鎮的主駐地在平江府不在維揚府,李卓讓知民事又知軍事又極力提倡整頓地方府軍的董原去維揚,李卓擔心控制不了鎮軍,即使他能控制江寧守備鎮軍,也無法驅使江寧守備鎮軍出擊控制江東郡東部的局勢,但很可能支持董原在鎮軍體系外訓練出一支精銳府軍出來。

    就算天下大亂,天下英豪輩出,北方又有東胡人覬覦,奢家偏於東南一隅,頂多也只有兩三分把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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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族仇家恨

    奢飛虎氣勢洶洶而來,又灰眉土臉而去,河口這邊沒有大的驚動,一切都如常,就像奢飛虎夫婦踏青返城裡再過來問候一聲。待奢飛虎率眾離開之後,秣陵縣才派人來,林縛才知奢家護衛在攝山西南麓設伏共狙殺刺客十二人,僅三人逃脫,秣陵縣刀弓手連夜配合緝捕。林縛微微歎了一口氣,沒有多說什麼。

    髯鬚漢子次日拂曉時分才醒來,林縛拖到天光大亮才坐船去獄島見他。

    髯鬚漢子的身體當真是強壯,三支利箭刺入背胛,武延清幫他挖肉取出,身上還有大小新創十餘處,雖然也用鎮痛藥,只是當世的鎮痛藥實難跟後世的麻醉藥相比,救治時終究因失血過多與劇痛昏厥過去,林縛趕到獄島竹舍時,他已經能勉強斜靠著床頭說話。另一名青年傷勢更重還沒有醒來,脈息倒也平穩,保命倒不成問題。

    林縛前來問話,除了周普外,其他人都退出竹舍外。

    「敖某欠林大人三條命了……」髯鬚漢子吃力的開口說道。

    林縛不知道他是早打聽過自己的身份,還是醒來後聽武延清說起,心想武延清應該已經告訴他昨夜有一人不治身亡了,還是沒想到他們會不屈不撓的去行刺奢飛虎,多餘的話也不多說,說道:「不說這些,昨夜你們傷勢太重,不便移動,所以讓你們暫時安置在這竹舍裡。為方便計,要委屈你們一下,暫時將你們移入監房,你們且安心養傷,奢家還不敢殺進大牢裡去……另一位兄弟,我這邊先安葬到河口的墓園裡。」

    「林大人不問我們為什麼千方百計的要刺殺奢飛虎?」髯鬚漢子問道。

    「有些事情總歸是要做的,不然自己這關就過不了,」林縛輕輕一歎,想起前世種種遭遇來,既然難以忍受苟活,做事不妨英雄氣些,「就拿我來說,我心間有些人,誰要是傷害了他們,我也會千方百計取其性命的,死又何惜?奢飛虎在東閩沒有什麼好名聲,你想殺他,有什麼能讓我費解的?」

    「十年前蕉城敖家也是大族,奢家因子弟殺宗室獲罪怕給牽連要在晉安起事邀周遭豪民世家入伙,其時朝廷在東閩仍有威信,諸家不敢隨亂,奢家便滅我族立威,其時奢飛虎僅十七歲,然而在他刀下,我敖家在蕉城三百一十一口,啼乳不留,僅我率敖家商隊在豫章逃過一劫。為報家仇,十年來先入邵武軍,後轉入南平府軍,皆被奢家殺潰,李帥以江西按察副使節制江西郡諸府軍後,才逐漸穩住戰局,我等加入陳芝虎部前鋒營。浴血十載,我等五十餘破家族人只餘十一人,李帥為朝廷計,要與奢家議和,我等血仇未報又添新仇,管他屁朝廷大計,在朝廷調陳芝虎率軍北上清匪途中,我與十名族人又邀前鋒營其他與奢家不共戴天袍澤共四十二人當了逃卒,只恨我無能啊,無能啊,殺不了賊,累得這些人白白死去……」髯鬚漢子虎眼裡噙著淚,忍著心間的痛苦將刺殺緣故一一道出。

    林縛早就猜到髯鬚漢子與東閩軍有關。逃卒總是當世軍隊無法避免的現象,特別是東閩軍北井離鄉調往北線,更容易使兵卒產生脫逃的心思。大半年來,東閩近五萬精銳經江東郡調往北線,脫逃錄案者近兩百眾,這相對來說已經是紀律極為嚴明的一支精銳之師了。這兩百餘逃卒給軍隊自行抓回問斬的就是近百人,其他的也都發文給江東按察使司及逃卒戶籍地的府縣衙門要求配合緝捕。敖滄海是陳芝虎部前鋒營副統領官,雲騎尉,正七品武官,算是發生在江東境內勳銜最高的逃卒了。只是海捕文書寫他是修短髭鬚、瘦臉,隨戰十載,臉滑如文士,沒想到他為隱藏身份,留了絡腮鬍子,臉上還多了傷疤跟燒灼傷。這麼個漢子,經歷磨難之多,時年還只有三十六歲。

    算上昨日在攝山附近給奢家護衛圍殺的刺客,隨敖滄海行刺奢飛虎的四十二名逃卒也就剩下敖滄海兩人還活著,那名青年右手手筋受創,左腿受重擊,逕骨斷了三截,也就能勉強保命罷了——刺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奢飛虎來遍地是敵的江寧,哪可能輕易給別人刺殺了?

    「你們二人先安心留在獄中養傷——雖說我不會跟奢家尿一隻壺裡去,也不怕奢飛虎在江寧能咬我一口,但是刺殺奢飛虎之事終究牽涉太廣,我同情你們的遭遇,但無力相助,你們養好傷之後就離開吧。」林縛說道,他收留刺客,還能讓抓不住明證的奢飛虎忍著,反正江寧看奢家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但收留刺客之後還參與刺殺奢飛虎的事情中去,就不明智了。萬一給抓住把柄,奢飛虎可就不是好欺負的角色了。

    「不敢奢求,但等我們能坐起來之後,再給林大人叩頭謝恩。」敖滄海忍著痛想要坐起來,只是周身無力,只能將謝恩之事往後拖延。

    「這個不用,」林縛說道,「奢家貪婪欲吞天下,你們要有耐性,不妨看著奢家如何給天下大勢反噬亡族……」

    林縛與周普走出竹舍,吩咐人將敖滄海與另一個傷重未醒青年小心翼翼的轉移到監房去。

    江島大牢可容留兩千囚犯坐監,此時才關押四百餘囚犯,甲、乙監房用來關押正常坐監的囚犯,破籬牆侵入河口台地的市井兒中有三十二人被當成首罪犯關押在丙號監房等待其家人向顧悟塵交納贖銀來領人。由於諸府縣送來的坐監囚犯都受過肉刑,林縛使丁號內監房改成看護房,將受傷較重的囚犯專門集中在裡面敷藥養傷,林縛便將敖滄海兩人安置到那裡養治。

    午前,楊釋將新編入一百二十名武卒坐船帶到獄島上來。

    北岸滯留十數萬流民,挑選武卒將其家編入軍戶,楊釋盡可以撿好的選。這一百二十名新編入武卒雖說面帶寒色,但都健壯有力,也多習拳腳,這幾天來吃了幾餐飽飯,精神氣也足。林縛要求擇村野民夫以取拙樸編入武卒,也盡可能擇用鄉鄰使其戰時更能團結禦敵,他站在碼頭上,看著新編入的武卒從船上下來,也覺得心裡滿意,身體素質並不比昨天選出的四十名武衛差。

    林縛將楊釋喊來,跟他說道:「新編入的武卒,我欲使趙虎統領在島東片的荒灘辟營地操練,三五月之後看操練情況再編卒伍,在此之前若無緊急之事不加調用,此間戍衛與監守之職悉你承當……」

    「遵命。」楊釋抱拳行禮說道。

    獄島除大牢外,尚有荒地近兩千畝、荒灘三四千畝,只有高牆南端到碼頭一片地是熟地。獄島上開荒的人手也有限,林縛這段時間治獄島,都專注役使囚犯開墾獄島西南片與河口方向相望的荒地、荒灘,東片絕大多數地方依舊是灌木叢林、草灘地。

    林縛是要趙虎率領新編入的一百二十名武卒在東片荒灘上開闢出新的營地再訓練,集雲社這邊也會派人在東片荒灘上建一座可停泊新購入的四艘武裝車船的小型塢港,也會從募工流民挑選出五十名水手出來,共同訓練一支陸地、水面皆堪能戰的精銳之卒出來。

    除了抽出來的護衛武卒之外,原先的守獄武卒則都交給楊釋統領負責獄島的日常監備工作。

    楊釋這幾天在朝天蕩北岸挑選武卒,昨天回來才知道錯過了很多精彩,他心裡對林縛佩服得緊,也沒有剛上獄島時對林縛的牴觸心思。至少表面看來,操練新編武卒是件辛苦又無多大實權的工作,林縛如此安排,楊釋並沒有什麼意見。

    林縛也沒有將收留敖滄海的事情跟楊釋說,他到獄島之後,立下規矩,除非監房裡發生騷亂,一般情況下武卒不得進入監房之內。監房裡事悉由差役負責,由書辦長孫庚兩個班頭統轄其事。如此說來,清獄之後,差役還有四十個缺額沒有補足,倒是牢中以囚治囚,倒不覺得人手匱乏,匱乏的是有管理能力的文吏罷了,林縛瑣碎事太多,書辦長孫庚身上的擔子極重,卻沒有人來替他分擔。

    楊釋去北岸,趙虎統領武卒守在島上,午前與楊釋交接了工作。

    清獄時,有兩隊武卒涉罪給顧悟塵押回城去,不過兵甲都留在島上,新編武卒上島,便將這些兵器甲具都發給他們。

    三桅千石船還要在龍江湖裡操練熟了才會由大小鰍爺駛到河口來,但是四艘武裝車船是輕型船隻,操控簡便,這邊付足了船款,午前就讓大小鰍爺所派的人駛回河口來。

    午時,林縛與周普回河口用餐,這才算是看到了車船的實樣。車船長約五丈餘,寬僅一丈餘,船體如梭,吃水深僅兩尺,且船輕便,可以直接拖上淺灘停泊。前端包鐵裝有撞桿,船舷兩側共有八隻腳踏車輪,八名水手踏輪驅舟,一人在船尾操櫓控制航向,若覺船速還不夠快,兩舷還可以再裝四隻長槳。

    從大小鰍爺手下調來四名精通水性與操舟之術的兄弟到四艘武裝車船當水手頭目,又從募工流民裡挑選四十人出來充當車船槳手。午後,除了大小鰍爺手下那十名不用再訓練都堪稱精銳戰力的武衛留在河口戒備外,林縛用車船將其餘三十名武衛裝上船又到獄島將一百二十名新編武卒裝上船,一齊運到獄島東端的荒灘上。

    這邊已經積存了一堆竹木可用來建營牆,隨後又用船將大量草氈、漆布、繩索、鐵鍋、米糧、被褥等物資也運上荒灘,林縛要與趙虎、周普先教這些新手如何在荒灘上紮營生存,之後再說訓練之事。

    林縛使武衛與新編武卒在荒灘新辟營地集中起來訓練,一是避免凡塵煩事干擾了訓練,他也不用兩頭兼顧,要有事情,趙虎與周普能隨時抽出一人來幫他,再說有了能在水面上快速轉進的車船,就算河口遇警,這邊馳援過去也是眨眼間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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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27 00:28: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四月芳菲(一)


    林縛與周普、林景中等人站在獄島東灘上看夕陽,夕陽落在灌木叢與荒灘野草之上。

    東灘的荒草狂長起來差不多有半人高,雖說都是枯草,卻直立不倒,倒是浸水的泥灘上有青色嫩蘆發芽冒出來。

    「……」林縛看著艷紅如血的夕陽,知道數月之間能有如此之局面不容易,一時間也感慨萬千。

    獄島這邊,日常獄事及役使囚犯勞作由書辦長孫庚負責,武卒監備由楊釋負責,新編武卒及武衛及戰船操訓由趙虎、周普負責;河口落戶流民及勞工管理由曹子昂、林景中、錢小五等人負責,邀東陽鄉黨來河口共建由趙勤民、林夢得照應、奔走,三桅千石船及諸船工、水手的操訓由大小鰍爺負責;河口這邊的戒備力量薄弱,所以一直用密探暗哨監防,由烏鴉爺吳齊負責。

    這諸多人中,楊釋、趙勤民算是顧悟塵的親信,林縛並沒有資格將趙勤民收為己用,河口的情形也讓顧悟塵相當滿意。

    老工官葛福及竹作匠趙醉鬼兒以及葛司虞、趙舒翰、武延清等人實際上彌補了河口建設以及獄島役囚勞作等諸多技術上不足。

    第一批招攬來募工流民的青壯也差不多拆分乾淨了,四十名武衛,車戰船槳手四十餘人,由大小鰍爺帶著去龍江船場操訓的船工、水手六十餘人,集雲社的夥計、雜役四十餘人,流民慘案中致殘的一些人也都安置打更、值守角樓哨鍾與以燈火及看守圍攏屋的大門,當然也有極少數的懶散或品性不可靠的流民給無情的驅逐出去。

    東陽府緊挨著江寧,東陽人到農閒時也會大量的湧入江寧來當力工、腳夫,或到東陽鄉黨所辦的作坊裡尋工做。由於有東陽鄉黨的擔保,這些東陽子弟能與滯留在北岸的流民區別開來得以渡江來。

    林縛為避免河口這邊給江寧地方上別有用心的勢力滲透進來,自然盡可能使用由東陽鄉黨擔保的本鄉人。林夢得發生很重要的作用,河口這邊的大多數勞工都是他動用林記貨棧名下的商貨船從石樑河沿岸招募而來。

    河口這邊邀東陽鄉黨共建,東陽鄉黨自然也習慣用本鄉子弟做工。雖說由於流民的湧入,江寧城郊力價甚賤,但是出於鄉土情義,無論是集雲社,還是其他東陽鄉黨僱傭,給本鄉子弟的力價總要比當地力價高兩三成,使其能在江寧混上溫飽還有節餘寄回家補貼家用。也正是這樣的鄉土情義,也使得鄉黨及本鄉子弟能在異地牢牢的抱成團,結成勢力。

    三桅千石船要在龍江湖裡操訓半個月之久,之後還要到草天蕩裡操訓以便在更大的風浪操使如臂,畢竟出海遇到了風浪可不會再給你操訓的時間。

    三月下旬,在梅子雨季到來之前,林縛又發三艘烏蓬貨船,將數百石米糧、種子、布匹、藥材、鐵器等物以及一千兩銀子運往長山島。運銀子過去,也方便長山島那邊就近潛入松江與崇州等縣換些緊缺物資回去,不至於眼巴巴的都指望這邊運去。私藏的精良兵甲沒有急著運去,說到底林縛還擔心在揚子江裡遇到官匪黑心劫船,烏蓬貨船才三五人押送,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林縛許押運之人在江面、海上若遇到劫匪逃無可逃之時可以棄船逃生。米糧、鐵器、藥材、布匹甚至銀子都沒有什麼值得珍惜,都是易得之物,給人劫走就劫走,細鱗甲、精鋼陌刀頭等精良兵甲都是有銀子也買不到好東西,還是要等千石船能駛入揚子江、備齊武衛之後再送往長山島去穩妥些。

    林景中看著荒灘這邊三五日就用木樁圍出一大一小兩座臨時駐營,營地間還有整平出來的操練場地,四艘車船給拖到淺灘上,心裡想什麼事情到了林縛手裡還真不難。

    「楊樸將顧嗣明送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置?」林景中問林縛。

    「讓他給趙勤民添麻煩去,他要敢在河口這邊不受規矩,你再來告訴我。」林縛說道。

    顧嗣明是顧悟塵堂兄之子,隨顧悟塵到江寧來,顧悟塵也不能讓他整日在城裡游手好閒、無所事事,顧天橋給集雲社打理茶貨鋪子甚是勤勉,年節後還將妻子與幼子接到江寧來定居,顧悟塵便讓楊樸將顧嗣明送到河口,要林縛安排他做一份工。

    顧悟塵將人送來,林縛自然要將人收下來,集雲社與獄島這邊也自然不會讓顧嗣明插手,只有丟給趙勤民了。

    ********

    到三月底,給眾人議論了近半年時間的東南人事調動終於等到一錘定音。

    去年陳塘驛慘敗之後才獲得上位的兵部侍郎岳知秋也是楚黨中人,其在陳塘驛慘敗之後親自赴燕山防線監軍督戰,在穩定北方防線發揮重要作用,也是楚黨獲得今上信任並重用的中堅力量,此次再獲重任,被今上委為使臣,出督東閩,提轄民政、軍備、監察諸事,成為東閩郡新的總督。

    按理說,岳知秋對北方防務更熟悉,若要重用他,使他提轄總督燕薊防區更合情理,林縛與顧悟塵一席話知道其中的微妙。這一切都出自於楚黨內部的安排,燕山防線此時仍社稷之重,勳貴老臣老將集中了太多,岳知秋資歷尚淺,督燕薊防務難以駕御。再說燕山局勢即使得東南精銳補充,也特別艱難,岳知秋在燕山防線若獲敗績,會使楚黨在朝中好不容易攢得的優勢潰於一穴。與其顧忌重重,還不如讓岳冷秋到東閩積累資望。

    林縛頗感無言,王朝風雨飄搖之際,楚黨內部仍以一派權勢為當務之急,暫時穩定下來的燕薊防區看上去依舊是危機重重、爭權奪勢情況嚴重。

    原東閩總督李卓也是殊獲尊榮,加太子少師、江寧兵部尚書銜出任江寧守備,原江寧守備秦城伯依慣例武勳加一級待李卓赴江寧就任後調歸燕京備選。

    三月下旬以至四月上旬,江寧城恢復難得的平靜,似乎各家都在摒住呼吸等待李卓來江寧赴任一般,誰都不敢在這當兒惹事生非,成為李卓赴任江寧時燒的第一把火。

    這些天來,林縛將河口大量的贖罪銅錢兌換成官銀給陳元亮、張玉伯送去,反而集雲社這邊需要大量的銅錢結算工錢,將近三萬斤銅錢堆積在倉庫裡,每日結算工錢就有數以百斤計的銅錢散出去。

    竹堂、第二座圍攏屋在加緊搭建,將近尾聲,第三、第四座圍攏屋也開始築外牆。籬牆南門接東華門官道的車馬便道迅速動手修築起來,挖排水溝,將挖出的土夯實到路基上,鋪石炭渣,募集大量的勞工,只要有大量的銀子撒下去,江寧城郊物資豐富,從東華門官道往北,十步寬的車馬便道每日能推進一百步遠。林縛嫌速度不夠快,雨季很快就要來臨,淫雨菲菲的梅雨季節裡築路速度會大打折扣,便從河口籬門往南以及車馬便道的中間往南北同時開工鋪路。

    築路銀子分別由江寧府、秣陵縣、獄島以及河口商戶四家分擔,王學善、陳元亮都非常乾脆的將首批五百兩銀子送來,東陽鄉黨即使有一些還沒有確定最後要將銀子投到河口來,也都陸續認捐了五百兩銀,獄島所出的五百兩銀子自然由集雲社這邊先墊著。

    這大半個月來,江寧城的風波差不多完全平息下來,東城尉蠱惑市井兒衝擊河口的風波中最終以首罪犯給關押進江島大牢的三十二人也陸陸續續的放出二十餘人,到四月上旬還有九人給關押在獄島大牢裡。

    這些首罪犯,林縛每日都好酒好肉招待,只是大牢裡給這些首罪犯提供的酒肉都不是無償的,每放走一人,獄島應承擔的築路銀子就要他們認捐一份,折算下來,獄島所供應的酒肉價格也就比藩樓貴一倍而已,比起城中大獄的風格,已經是收斂許多了,畢竟大頭要留給顧悟塵敲詐。但是這邊一點竹槓都不敲,也未免太守規矩了。林縛還特意吩咐長孫庚親自負責這事,其他獄吏在清獄之後當真是非常的守規矩。調東陽府雲騎副尉柳西林到江寧擔任東城校尉的調令在三月底由江寧守備將軍府、江寧府以及江東按察使司三司聯合簽署發出,但是柳西林要待東陽府事畢之後才能到江寧來赴任。

    四月十二日,在龍江湖操訓近二十天的大小鰍爺與六十名船工水手終於在龍江船場工匠的協助下,將那艘三桅千石船從龍江湖移到河口來。

    由於千石船的主桅高達十丈,而橫跨金川河連接東華門官道的九甕橋主橋洞此季節水面抬高才六丈,在諸多工匠與船工、水手的操作下,硬生生的花了兩個時辰壓艙並傾斜著從九甕橋主橋洞通過;沿岸數千民眾都聚集過來將此當成一場難得的盛事圍觀。

    林縛到九甕橋來,騎馬在河堤上觀看千石船通過橋洞。船通過橋洞之後,在九甕橋渡口臨時停泊,林縛請趙舒翰、葛司虞、葛福、武延清、趙勤民、林夢得、顧嗣元等人登上集雲社旗下的第一艘大型商貨帆船,以觀盛事。

    大小鰍爺指揮著船工、水手迅速升帆,東南風正盛,藉著風力往朝天蕩快速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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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四月芳菲(二)

    「這船好快……」趙勤民看著兩岸迅速往後退去,又比照河堤上行進的馬車,也覺得此船在金川河道裡航行甚捷。

    「……」林縛笑了起來,這艘千石船三桅高度都在八丈以上,共掛十五面帆,船體也修長,操作要比普通的中大型帆船複雜得多,但是高桅與複式帆結構,使得此船在航速上要遠遠超過普通帆船。這種快速帆船在海上張帆借風力,甚至曾創造晝夜航行五六百里的記錄,集雲社花三千餘兩銀子當真不是白費。要不是龍江船場將船砸在手裡求脫手,換作往日漕路興盛起,這艘船五千兩銀子都未必能買到。林縛又一氣將龍江船場另兩艘同型快速帆船預定下來,還象徵性加了五百兩銀的船款,給龍江船場主事官私送了許多好處,林縛自然也不會跟趙勤民吹噓此船在海上航行的優勢將更明顯,只笑道,「轉輸貨物,唯恐行緩。若一年轉輸貨物一次,得利三成,多轉輸一次,則獲得倍增……我這人一心鑽錢眼裡,當真是有辱讀書人的清譽。」

    「林大人真是謙虛。」趙勤民笑著說道,心想林縛來江寧後囂張跋扈,獄官獄吏又歷來是給士子儒生所鄙視的職位,再加上林縛在江寧又極致推崇被主流輕賤的雜學匠術,使他在士子儒生中的名望的確算不上好。

    這些卻都不妨礙林縛在江寧混得風聲水起,雖然給清流所不屑,但是江寧城內外的勢家豪族大概已經沒有有人再無視林縛吧,顧悟塵對他也是信任有加。

    林縛當然也對得起顧悟塵對他的信任,短時間內幫顧悟塵開創新局面並在江寧站穩腳跟不說,衝擊河口而給拘押的三十多名首罪犯已經陸續給釋放出二十餘人。趙勤民雖然不知道顧悟塵到底從中撈到多少銀子,但曉得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總之顧悟塵這些天又兩次來河口巡視,都十分的開心、笑逐顏開,都會手攬林縛的肩膀以示親熱與關係非凡。

    遠處的鑼鼓敲響,迎接千石船入港,顧悟塵雖說沒有親自過來,數十名東陽鄉黨都趕來河口祝賀,都在江岸上遙觀等候。

    河口這邊將攔水的堤壩扒開,動用數萬工時的深水航道已然掘成,可使千石大船能夠直接靠泊江岸,不用擔心給擱淺在江灘上。雖說江岸碼頭的石階平台開鑿還要費些時日,但是利用索道以及修築在江崖石壁上的臨時棧道,已經可以往停泊靠岸的船隻上裝卸貨了。

    再說這艘千石船還要在朝天蕩裡操訓一段時日才會正式啟用。

    趙勤民瞇眼看著林縛,林縛答應將邀東陽鄉黨共建河口之事讓他負責,也當真說話算數,不另派人牽制他。顧悟塵將顧嗣明送來河口,林縛雖與顧嗣明有舊隙,卻不阻撓他參與河口事務。

    共建河口除了將來可期的大利之外,也有助於凝聚鄉黨勢力,顧悟塵在江寧立足,的確最需要這些。有林夢得牽頭,葉楷、肖密等在江寧經商的東陽鄉黨響應也積極,除了車馬便道的五百銀捐銀,從江岸碼頭堆棧出來與河堤碼頭相接的店舖街要用麻石鋪砌以及店舖頭跟車馬便道相接的草市也用麻石鋪地、搭青瓦簷遮棚,為此東陽鄉黨共認捐了近四千兩銀子。當然,長街兩邊可建店舖的用地也都按捐銀分給各家,草市建成之後由各家共管,折算三十六股銀股,集雲社佔四股、顧家佔四股、陳元亮、張玉伯各佔兩股,其他二十四股由各家分佔。

    此間除了江岸碼頭泊位建成可停泊大型船隻外,也利用河口開闊的水域及灘地建了河堤碼頭可停泊較多的中小型客貨船,又有車馬便道與東華門官道相接。要是不考慮草天蕩的匪情,確實是一處極佳的水陸碼頭,從朝天驛到江寧城的渡船就不需要在六十餘里外的棲霞渡口或者饒到城南的龍藏浦三汊河口停靠,畢竟最近的九甕橋渡口太小,只能容留官船停泊,曲陽鎮的碼頭又太局限於內陸,受河道與橫跨河道諸橋樑的限制,千石載量以上的中大型帆船都不進去。

    趙勤民在河口的這段時間真真切切的領略到林縛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經世致用之才,當真是顧悟塵到江寧後的強助,林縛表現也很知分寸、很知進退,除諸多事外,沒有奢望盡佔河口之利便是明例,但是趙勤民也有異常疑惑之處:集雲社到底暗藏了多少財力?

    河口這邊的前期奠基包括江岸、河堤碼頭的修築、圍攏屋及竹堂的建造以及招攬安置流民等等幾乎都是由集雲社供給,直到四月上旬之後,河口營造資金才轉變成主要從東陽鄉黨中籌集,趙勤民估算集雲社前期投入不下六七千兩銀。

    雖說在清獄之後,獄島武卒與差役大量空缺,林縛治獄島可以吃空額,趙勤民也看不到獄島的細賬,但是顧悟塵兩次過來檢視,他都有機會陪同上獄島實地看一看,實地看過就知道那點缺額空餉遠遠彌補不了林縛前期對獄島的投入。

    逃監求刑事件也由按察使司具文上呈刑部請功,林縛也因此在吏司春季政績考核中評得優等,論功績散階授正九品儒林郎。

    本朝授受官職,除之前所當任的職事官職之外,散階也是重要依據,除非有特詣拔擢,不然就要走論階定品的規矩。跟後世股級、科級、處級的規矩大體類似,要想委託一個縣長,最大限度也要挑選一個副處級的幹部來提拔,要是科級幹部一下子當上縣長,要說背後沒有超級大佬級的人物撐腰當真是鬼都不信。

    雖說職事不變,但對於舉子出身的林縛,入仕半載就獲授正九品散階,已經是極難得的殊榮。

    林縛對這些倒不在意,趙勤民也能從逃監求刑事件大略判斷出林縛非但未從囚糧裡剋扣銀錢,還額外有所加給。此外島上吏卒伙食、待遇皆佳,亦非宣撫使司所撥工食錢足以支度,額外所缺,都要林縛私囊撥付。

    三數月來,獄島上開墾荒地四五百畝、建圈棚百十間、添置漁具若干、織具紡車若干、冶爐數座、舟船若干、高牆外新建庫房兩座、添置仔豬羊牛兩百餘頭、灘養禽數萬羽。這些都要有大量的銀子撒出去,僅四艘飛車戰船添置銀就高達一千六百兩,除武卒外,還要額外配四十四名槳手。

    江寧城中,除勳貴與官戶以及官定賤籍之外,普通城郭戶共分十等,這裡分等的主要依據是家產,也是大越朝商賈高於前朝的一個具體表現。家產在三十萬錢就可以列入上等戶,就算在繁榮如錦的江寧城裡,家財千萬就可算是豪富。

    趙勤民敢肯定林縛這數月往河口、獄島所投淨錢絕對在千萬錢之上,此時又添置三千兩銀一艘的大型帆船,而且一次添置三艘。除了腳下這艘之外,還有兩艘同樣規格的大帆船正在龍江船場的塢港裡建造,趙勤民當真無法猜到集雲社究竟隱藏了多少財力。

    都說林縛是林族的棄子,得罪了本家才給逐到江寧,趙勤民卻實難想像實情如此。但是不管怎麼說,林縛的地位與陳元亮、張玉伯等人相當,雖說給看成顧悟塵一系,是顧悟塵依仗的親信,但跟楊樸、楊釋這些扈從、家僕不同,林縛在依附顧悟塵的同時,並不妨礙他擴充自己的勢力。

    林縛不知道趙勤民在想什麼,他考慮過在河口如此大規模的撒銀子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加上購船款,數月來所得的三萬兩千餘兩銀子已經撒出大半,賬上還剩下不到一萬兩銀子。懷疑倒不怕,引起別人的覬覦才比較麻煩,匪寇上門還是小事情,要沒有勢力,給官府構陷下獄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只要顧悟塵還坐在江東按察副使的位子,林縛就不用擔心有人會明裡對集雲社下手。至於顧家,且不說顧悟塵還是念情誼之人,除了集雲社許給顧家每年一千兩銀的銀股錢外,此次東城尉與市井兒衝擊河口事件中,顧家所得就不止三萬兩銀,再說河口的地利,林縛也讓給顧家掌握。至於顧家能不能控制好趙勤民、顧嗣明,就不是林縛所能考慮的事情了。

    在將河口建設重任轉移給東陽鄉黨共建之後,集雲社花在基建上的銀子就明顯減少,但是在新編武卒與武衛訓練上的開銷以及募工及軍戶流民的安置費用大幅提高。

    雖說集雲社還沒有開始大規模的行商,進入四月之後,顧家今年所產的新茶也才小批量運抵江寧行銷,但是獄島上十張大紡車晝夜可出紗三百餘斤,足抵江寧城中一百四五十家紡紗戶所出,月積盈餘可達二十萬錢,已經超過前任司獄強迫女囚到曲陽鎮妓館賣身獲利。獄島囚使下水漁船增至六艘,加上江灘淺水捕獲,除供應獄島與河口所需外,每日還能有近三百斤醃鮮魚剩餘出售給魚販子;只是此時醃魚所需鹹鹽都是從官定鹽商那邊購買,醃魚得利甚至不及鮮魚,但是此時要為日後在醃魚中大量使用私鹽鋪底。獄中鐵作坊基本上已經能滿足獄島上的鐵器工具消耗,還能供應河口。最早種下的蔬菜也開始出產,能供應獄島跟河口。

    最初招攬的募工流民青壯都分拆各處,河口用工也逐漸以東陽本鄉子弟為主,但是尚餘百餘青壯年婦女以及後來新編軍戶又有近兩百家屬要安置。這邊自然提供不了足夠的土地給他們耕種,但是也不能白白供養他們,林縛使集雲社在河口籌建織紡工場,在工場建成之前,先購置大量的普通紡車發到各家,由集雲社統一供棉到各家紡紗再由集雲社集中出售給江寧城各織紡作坊。

    集雲社此時雖說還入不敷出,但是渡過耗銀最巨的鋪底期,而且支度缺口也每日以可見的速度在縮小。要是趙勤民真能看到獄島的細賬,他此時的驚訝還要再增加幾成。

    都說「以權謀財、以財謀勢」,在林縛看來,花出的銀子才是銀子,保證集雲社的收支平衡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林縛想起上次回城裡聽顧悟塵說秦城伯私下將這三年在江寧收刮的銀錠子都熔籌成千兩重一隻的大銀球以防盜竊,林縛也只能深深的歎一口氣,心裡猜測:秦城伯離開江寧北上會帶走幾百隻大銀球?

    大帆船抵達河口,河堤碼頭上鑼鼓手越發的出力,將鑼鼓敲得震天響,大小鰍爺指揮著手下操縱帆船出河口往西逆流折向駛入江岸碼頭的深水航道進入泊位。

    林縛站在船頭甲板上,遠遠看著東邊有一艘輕舟順水而下,輕舟上站著幾人正對獄島指指點點,帆船駛出河口來,也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回頭看過來。

    這幾人都是長衫冠巾打扮,沒有什麼出奇的,但是這艘輕舟兩側還有兩艘快槳船,船上各井然有序的坐著十數名漢子,觀其坐姿都是百里挑一的健銳。

    林縛心裡好奇:這幾個文士是誰,秦城伯貼身的那幾十個隨扈精騎都沒有數十護衛健銳精氣神足啊?只是隔得遠,也看不清他們的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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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四月芳菲(三)

    春水淺翠,細浪如玉,輕舟隨波逐流。

    浙西名士高宗庭一襲青衫站在輕舟船首,看向河口方向,河口那邊集雲社旗下的第一艘千石載量的帆船正破浪而出,林縛與眾人站在船頭領略這乘風破浪的快感,高宗庭收回目光,跟前側一位中年文士說道:「督帥,那人便是這數月來在江寧城裡攢足聲望的東陽舉子林縛!」

    「我前日在西溪與陳西言說話,陳西言稱其豬倌狂士耳……」中年文士白臉短鬚,年近五旬,鬢髮卻染霜白,他看著河口方向臉帶笑容。

    「這倒是有典故的,這島上清獄之後,顧悟塵三次登島檢視,林縛都要跟顧悟塵說養豬事、看圈棚,這些事便從按察使司屬吏嘴裡傳出來,說東陽舉子不事書文,尤擅養豬、捕魚及挖鳥糞,士子清流皆視為笑談。再說他人到江寧後,先與藩家交惡,東城市井兒皆恨之入骨,當然無好話相傳,西溪又好虛名,陳西言嘴裡當真對他沒有好話可說……」高宗庭笑道。

    「挖鳥糞?」中年文士疑惑的問道,「沒有聽說過這事,挖鳥糞是為哪般?」

    「獄島上的事情還真難打聽,但也難不倒有心人,」高宗庭笑道,「挖鳥糞是為積肥,獄島在建監房之前,曾為鳥島,雖說此時江鷗減少,但是叢林間積存大量的鳥糞。獄島開墾菜園時,摻鳥糞土翻種,自然要役使人手去挖鳥糞——陳西言對東陽舉子雖說不屑,我倒覺得豬倌狂士當真合此子的稱謂。旁人只當獄島養豬是為肉食,但獄島上養豬圈棚內鋪墊乾草漚糞,這是獄島上除鳥糞土之外菜園另一個重要肥源。此漚肥法,我在邵武時見到有農家採用,頗為有效。養豬真是不能厭其髒,圈不潔,豬亦不瘦,一頭豬養成待宰漚糞得肥足施一畝地,除得肉食外,地增產兩石余,鄉人效仿得利也多,然邵武征豬稅後,此法便廢,我也未曾聽其他地方用此法養豬漚肥……獄島積肥也實有成效,林縛年節後才上獄島,清獄之後,才握有實權,才過去兩月有餘,獄島已有蔬菜供應河口,土肥兼精耕,蔬菜上市竟然要比江寧城郊的老農都要早。」

    「我倒有個疑問,」中年文士問道,「我觀獄島實際可開墾荒地也就千餘畝可闢為菜園,挖鳥糞積肥或養豬漚肥,取一策就足以,宗庭,你說這個東陽舉子為何要兩策並舉,實際上兩策並舉對節約人力不利啊?再說獄中設織紡作坊、設冶爐治鐵、設木作坊等多事並舉,要是僅僅以役使囚力,又太繁雜了……」又問身邊青年文士,「你覺得呢?」

    「……」青年文士眉頭微微一蹙,說道,「怕是獄島容不下其志吧……」

    「東陽舉子其志當真不是一座獄島能裝下,與其說是治獄島,不如說獄島是其踐行其志之試驗地。我想他在河口欲興雜學匠術,雖說以他舉子身份有些狂妄,當真也不能算是標新立異、譁眾取寵之徒,」高宗庭說道,「然而在士子清流眼裡,雜學匠術皆輕賤之事,陳西言自詡當世大儒,看不慣東陽舉子也是當然。」

    「真是少見你誇獎別人,」中年文士跟高宗庭笑道,他對高宗庭的回答頗為滿意,又問身旁青年文士,「董文袋子你覺得如何?」

    「當真不是怕你聽了不樂意,若論經世致用之才,天下人也不是無人能跟董府尊你比肩,東陽舉子便是一例。」高宗庭搶著朝那青年文士笑道。

    那青年文士正是維揚府知府董原,中年文士則是有東南督帥之稱的原東閩總督李卓。雖說他人尊稱董原為董府尊,李卓還是拿董原在軍中的綽號稱呼他。

    兵部侍郎岳知秋三月底到東閩後,李卓迅速與他交接東閩總督事務,此時算是他赴江寧就任途中。他的車駕護隊還剛出仙霞嶺緩緩而行,他只帶了幾名隨扈便衣輕騎先趕到了江寧,住在高宗庭隱居的草庵裡。此時江寧知道他已經抵達的才兩三人,高宗庭這半年來一直隱居在江寧城外替李卓觀望江寧形勢,董原也在李卓抵達江寧後,帶著隨扈秘密來江寧與他見面,兩側快槳船上的護衛都是董原的隨扈。

    董原笑道:「在督帥面前,我尚不至於如此狂妄無知。我在白沙縣聽過此人,其時當真沒有出奇之處,他與江寧名姬蘇湄同受東海寇之劫,細辯卷宗,他與蘇湄得救似另有隱情……」

    「東海寇為才色之美奇襲維揚府,是說書人才想得出的段子,背後自然是另有隱情,但是旁人也難知曉……」高宗庭說道,當初東海寇襲白沙縣劫人時,他與董原都在白沙縣,後來也是他建議董原將白沙縣劫案推到洞庭水匪頭上,「西溪品江寧人物,豬館狂士列末等,要是以我的心思,豬館狂士可列第一等。」

    「可惜是楚黨中人啊。」董原歎息道。

    「為社稷計,又值危難之時,當摒棄前嫌,放棄門戶之見。」李卓肅容說道。

    「督帥與人摒棄前嫌,就怕旁人不與督師摒棄前嫌啊,」董原輕歎道,「這世間事要是無愧於心就能迎刃而解,就簡單多了;陳相在中樞岌岌可危,楚黨會容陳相緩一口氣否?」

    李卓也是輕歎一聲,不會奢望在這事上說服董原。

    這輕舟繼續順水而下,抵達高宗庭隱居廬房外的江灘,李卓與高宗庭還有四名隨扈上岸去,董原不再滯留,他是私來江寧與李卓秘會,不能任性在外停留,當下就乘輕舟沿流而下,往維揚而去。江寧與維揚兩府緊挨,江北岸古棠縣過去便是維揚府的白沙縣。

    李卓站在江堤荒草之間,望著滾滾東逝的江水,幾點孤帆綴於春江綠水之上,天高雲清,北岸望去一馬平川,偶有幾座孤丘,也襯不出大地的起伏來,回頭跟高宗庭說道:「董文袋子剛才說到東海寇,我擔心東海寇不只是芥蘚之疾啊。」

    「關鍵還是看北線啊,北線若能將東胡人逐出薊北,奢家也是芥蘚之患。我真是不明白,朝廷為何不用督帥?」高宗庭憤慨說道,「當真不是明白在那些人的心裡,社稷當真可以如此玩弄?陳西言也是偷機之徒。」

    「……」李卓望著江水許久,悠悠說道,「我們當盡人事。」又回頭看向河口方向,跟高宗庭說道,「左右無聊,車駕護隊還要三五日才到江寧來,或許我們可以去找東陽舉子聊一聊,說不定要比董文袋子有趣一些。」

    「當真是說不定的事。」高宗庭笑道。

    林縛在白沙縣裡,也只遠遠見過高宗庭與董原,在河口時,他離董原等人所乘輕舟也遠,無法看清楚臉,直到千石帆船給大小鰍爺指揮著駛入江岸碼頭,林縛還在想著輕舟船頭那三個文士是誰。

    「都說此船好,行船甚便,順江而下,晝夜能至崇州,是不是趁著天時未晚,在朝天蕩裡操練一番,讓我開開眼界……」肖記典當行肖密看著林縛他們下船來,與眾人湊上前來恭賀。

    「那就試練一番,」林縛爽快答應下來,又說道,「這艘船隻需十六名船員操縱就行,其他的都先撤下來,再派十名武衛上去,這艘船就齊整了,操訓也應有個操訓的樣子……」

    小鰍魚葛存雄帶著多餘的船員也下了碼頭,給這艘船配備的十名武衛披甲執銳上船去,由大鰍爺葛存信與胡喬中等人率領著升起船帆往朝天蕩裡行去,就在廣闊的水面上操訓給站在碼頭上的眾人看。

    船上這二十餘人,皆是大小鰍爺從淮上領來江寧的抗捐漁戶中的精銳,此外長山島在朝天蕩北岸流民中藏有二十餘精銳,也將充當黑戶藏到船上來。眼下除了常規操訓外,還要全船員共同參與遭遇匪情、火情以及大風浪等各種實戰應急演練。

    眾人都誇船行甚速,有這麼一艘船要是遇匪寇,不但船上武衛可以借船高的優勢卸敵,船前底脊包了一圈黑鐵,在寬闊的水面上甚至可以憑借船堅體龐撞擊賊船,也可以升滿帆借航速快的優勢逃離。

    「林賢侄,可曾想過給這艘船取個討吉利的名號?」正業堂財東葉楷笑問道。

    「葉財東在,還要請葉財東賜個名號……」林縛笑道。

    「我算哪根蔥,要不請趙先生不吝相賜?」葉楷朝趙勤民拱手說道。

    顧悟塵也當真會用人,並不因趙勤民之前就是給王學善做幕僚就心生防備,河口事也放心用他,每回顧府有私宴,也要林縛將趙勤民護衛周全攜去以示籠絡,趙勤民之子趙晉傷腳還在治養,顧悟塵也時常惦記著讓顧嗣明帶來好藥材過來。葉楷等鄉黨在河口造屋建鋪,皆經趙勤民之手,自然也巴結他來。

    林縛也朝趙勤民笑道:「請趙先生賜個名號?」

    「那我就擅越了,若覺得不好,當真不要顧我的顏面直管說來,」趙勤民與碼頭上週遭眾人拱了拱手,笑著說道,「東陽鄉黨齊聚河口,眾志成誠以籌其業,此船便名『東陽號』如何?」

    「好,好,」林縛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過幾日待操訓熟了,此船首航便去東陽運新茶,取名『東陽號』,可不只一處合其意,這兩天就將字漆上去。」

    大家聽林縛也滿意,自然都隨聲附和。

    肖密討好的說道:「東陽號在進港時,就覺得巍峨高聳,此時駛入江心,才真正覺得是巨無霸啊,林記貨棧、慶豐行旗下也少見這種巨船,集雲社一次就置辦三艘,當真是好氣魄啊!」

    林縛瞇眼看著正張滿帆往朝天蕩水域中心駛去的東陽號帆船,東陽號未載貨,僅船舷出水就有一丈三四尺高,船尾還有兩層艙室,加頂層的木女牆,差不多有三丈高,三桅都張滿帆,高達十丈,在週遭漁船、貨客船的襯托下,的確顯然身姿不凡,彷彿水中霸王。

    林縛淡淡一笑,在他的眼裡,這樣的帆船還是太小了。東陽號計算排水量才百餘噸,載貨千餘石,不要說跟後世排水量數萬噸、數十萬噸的巨輪相比,就算龍江船場在以前也曾造過排水量高達兩千餘噸的八桅巨船。

    若是考慮水戰,東陽號與獄島四艘車戰船編隊,在朝天蕩裡即使不額外配備特殊的戰具也不用怕小股的江匪。

    在江岸碼頭上饒有興趣的看著東陽號操訓,待天時將晚,林縛又在河口草堂宴請東陽鄉黨,才恭送眾人回城去。

    隨後幾日,林縛要麼在江岸上看著東陽號在朝天蕩裡操訓,要麼親自登船看實訓,第三日後,還有些迫不及待的嘗試著使四艘車戰船載滿新編武卒在朝天蕩裡與東陽號編隊操訓。

    天色向晚,夕陽鋪江,林縛使東陽號在朝天蕩裡繼續操訓,他換小舟從河堤碼頭上岸來,看見前些日輕舟船頭三名文士的兩人站在河堤碼頭上正看著朝天蕩裡的東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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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抵臨(一)

    林縛已經將河堤碼頭對外開放,許別處貨客船及渡船在此停泊,獄島所出布紗、醃鮮魚、鐵器、蔬菜等物,也由集雲社邀城中商販來河口販運。雖說車馬便道築成還需時日,從東華門官道過來有些不便,但勝在河口物價比曲陽鎮要低廉一些;商客船、渡船在河口這邊停泊靠岸以及貨物泊岸入草市販售,所收的釐金也十分的低廉,且無其他官吏再事盤剝,河口這邊的河堤碼頭開放十餘日,倒也聚集了些許人氣。

    這邊酒樓、客棧等店舖都沒有建起來,夜間留不了外人,募工及軍戶流民以及東陽本鄉子弟上千人聚居在此處,左近又有角樓燈火映照,卻是晚間散工後,河口籬牆內也顯得十分的熱鬧。只是向晚時分,碼頭沒有渡船停靠,河口籬牆內的行人絕大多數穿粗布衣衫,兩個穿著長衫的文士站在河堤碼頭上眺望朝天蕩自然十分的顯眼。

    林縛乘船回河口,遠遠就注意到這兩個文士,看到周邊還有幾名佩刀的健壯漢子,想來是這兩名文士的護衛。河堤碼頭開放之後,河口這邊自然也沒有道理再阻攔龍蛇混雜的人物進入。上岸後,林縛才看清這兩人的面貌,年輕的文士也有三十一二歲,臉形瘦長,留著短鬚,穿著長衫,背有些駝;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白面微鬚,眼睛狹長,卓然立在高處,顯得氣度不凡。

    李卓的車駕護隊已經進入江寧境內緩緩而行,計算行程,差不多後天就能像只蝸牛似的抵達江寧城;按察使司也早接到秘報,李卓並沒有跟隨車駕同行,早在過仙霞嶺時,就便衣快騎帶著三五個隨扈抄小路離開。按察使司這邊也是滿頭的冷汗,借清匪的名義,將名下的千餘名緝騎悉數派往南線。三天前看到這兩人與另外一人站到輕舟船頭,林縛就有所懷疑,此時走到近處,見中年文士的相貌與旁人描述的李卓的相貌別無二致,才知道李卓真是先一步抵達江寧了,心裡想:那個年輕的莫非就是浙西名士高宗庭?都說董原與李卓鬧翻之後,高宗庭也離開軍中,沒想到他與李卓同時現身在江寧。

    循著李卓、高宗庭的目光望去,東陽號正在朝天蕩裡的水面上鼓風而行,船尾拖出一道白浪,林縛也不知道這兩人站在這裡看東陽號操訓看了多久。周普留在獄島上協助趙虎訓練新編武卒與武衛,不過林縛上岸來身邊也有護衛武卒隨行,那李卓與高宗庭也有帶刀護衛相隨,兩邊接近,倒是護衛先警惕起來,李卓、高宗庭這才轉回身來,高宗庭朝林縛作揖說道:「林大人方便借一步說話?」

    「高大人與督帥有何賜教?」林縛作揖問道。

    高宗庭微微一怔,沒想到他們的身份給林縛一眼識破,李卓卻哂然一笑,指著朝天蕩裡的東陽號帆船,說道:「我閒來在此觀看,東陽號與四車船分進合擊似為水營操訓之法,想必你也知兵事?」

    「稟督帥,朝天蕩水面開闊,歷來為納匪藏寇之地,防匪拒寇之事不可不操訓熟練,水營操訓之法,職下也是自行揣摩略知一二……」林縛說道,這年頭強豪巨族擁私兵已是常事,他在朝天蕩以水營之法操訓東陽號不能算驚世駭俗之舉,唯一遺憾的就是他無法在東陽號上裝備重型的戰具。他心裡又覺得奇怪:李卓何時到江寧的,怎麼對河口的情況如此清楚?他看了高宗庭一眼,知道李卓輕易離不開軍中,但是高宗庭可為他的耳目。

    「呃,」李卓輕應一聲,似有所思的看著朝天蕩遼闊的水面,說道,「我觀此船,船艙中腹間有橫隔艙,側舷也用堅木,如此堅船,在揚子江裡游弋似有些大材小用……」

    內河風浪小,有些帆船甚至連龍骨都不用來節約造船成本;東陽號採用水密隔艙結構,整座船分成十一道艙,一艙破損進水不會影響其他船艙,水密隔艙用厚木料將船艙橫向分隔,同時也增加船體的橫向牢固程度,除此之外,東陽號在兩舷採用與龍骨相同規格的整段長木料對船體進行二次加固。毫無疑問,林縛購入東陽號並要求龍江船場加固就是為海航而生,若只在內江河裡航行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林縛不知道李卓對舟船的見識也不淺,在此等人物面前也不敢胡說八道,思量著說道:「全賴督帥大功,東南戰事平息,朝廷得以再度依賴東南財賦,漕路大盛指日可期。然近十載來,內河漕路失修,無論是白沙河還是石樑河,水淺難行千石船,即使東南願多供米糧,想要短時間內恢復舊觀也困難,唯有走海路一途。集雲社購入東陽號是為販米去海津做準備。除東陽號外,集雲社還另購了兩艘大船……」長山島是他守護最嚴謹的秘密,只要他與長山島的關係不外洩,他這一番謊言,誰也拆不穿。

    「不算其他,東南每年正常運往燕京的漕糧應有六百多萬石,每年的實際漕運成本就近三百萬兩銀,這還不計漕運航道的日常疏浚成本,若遇河水氾濫或北方旱災,正是北方需要大量米糧救災時,偏偏漕路又往往會因為給洪水沖擊或水淺而堵塞,以使北方的災情越的嚴重。」高宗庭聽林縛說集雲社有意利用大帆船走海路往北方販米,說起內河漕運的利弊來。

    林縛小翼回答道:「慶堂年間,朝廷也曾改行海路漕運,那段時間大量建造八桅巨帆,一艘船載重三萬石到四萬石。只是當時為了節約造船成本,戶部撥給各船場的銀錢有限,再給層層剋扣,造成後的八桅巨船抗風浪能力相對較弱,使得海路航運的傾覆翻船事故頻頻。加上當時朝野依賴內河漕運為生者眾,對海路漕運自然也極盡攻擊之能事,使海路漕運試行五年就告取消……然而以職下淺薄見識,內河漕路整頓非一年兩年之功,東南戰事平息後,輸入燕京的漕糧將大增,內河漕路的弊端或恐突顯,怕到時甚至會加劇北方的糧荒,商賈走海途販運,有利可圖。」

    「哦,原來是這樣,算是有遠見之舉……」李卓輕輕的應道,也沒有特別的表示,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海津位於燕京東二百里處,若有貨物走海路從南方運抵燕京,海津是燕京東部最重要的轉運港口,林縛瞇眼看著朝天蕩的東陽號,他剛剛那番話說得半真半假。要是不考慮海盜,僅以千石載重的帆船計,此時千石米從崇州出海揚帆北上運抵燕京最快只需要半個月的時間,一趟往返只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折去人工損耗能淨賺三百兩銀;將北方的貨物運抵南方販售還能再賺一回錢。除了風雨季不通航之外,一年能跑三四個來回,當真是暴利之事。要是大越朝能夠中興而治,林縛倒想當個逍遙快活的大海商,但是大越朝眼下風雨飄搖、暮氣沉沉,中興之治只怕是不可期。

    「林大人,你原來在這裡……」趙勤民有事要找林縛,看到他在碼頭這邊跟人說話,遠遠的招呼著走過來,走到近處疑惑的打算了面相陌生的李卓與高宗庭兩眼,正要跟林縛說話,又覺得有些事情不便在外人面前開口,只問道,「這二位是林大人的朋友?」

    「趙先生來得巧了,恰逢督帥與高大人私服苙臨河口,我真要找人去報知顧大人去,」林縛說道,他不管李卓心裡在想什麼,吩咐身邊的護衛武卒,「你去獄島讓楊典尉率一隊武卒到河口來護衛督帥與高大人周全,」又吩咐另一人,「你拿我牙牌騎快馬去按察使司稟告副使顧大人,說督帥與高大人蒞臨河口……」

    「……」李卓這才回過神來阻擋道,「你無需這樣,我們停留片刻後就走。」

    「恕職下實難從命,」林縛作揖道,「督帥大駕抵臨江寧,職下知情不報,若是致督帥在城外生出意外,職下頭頂上的烏紗帽可不夠抵罪,懇請督師不要讓職下為難……」

    東南諸郡堪當「督帥」這一稱謂也不過兩三人而已,趙勤民瞬時知道眼前這兩個文士打扮的男子是什麼身份,忙整束衣冠給李卓、高宗庭長揖施禮:「學生趙勤民見督帥、高大人……」

    李卓看著林縛隨行的兩名護衛武卒在接令後就迅離開往各處通報去了,知道他在江寧的行蹤實難繼續隱瞞下去,也有隨遇而安、隨他人折騰的心思,只是要林縛、趙勤民陪他在河口隨便走走。

    楊釋很快率領一隊守獄武卒到河口;按察使賈鵬羽與按察副使顧悟塵沒有急著趕過來,讓楊樸率了兩百餘緝騎來加強河口的戒備以防萬一;楊樸過來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就驗明李卓的身份,總不能江寧一大幫官員跑過來迎接,結果迎接的是個冒名頂替之徒。入夜後,江寧守備鎮軍健銳營就手持秦城伯、王學善以及賈鵬羽等人合署的手令接替了河口的防務,河口外側的水道也多了幾艘戰船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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