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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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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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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4 01:37: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微寒的風拂動著樹上的殘葉,林裡一片安靜。

    樹皮、木屑與雪花漸漸落下。

    只有那些殘餘的劍意,還在寒風裡久久不散。

    就像爆竹安靜之後未散盡的硝煙,表明先前究竟生了什麼。

    眼看著陳長生就要死亡,戰局忽然生了極大的變化,甚至出現了逆轉的跡象。

    一切都是因為他手裡的那把劍。

    他靜靜看著商行舟,沒有說話,這並不代表不安,而是自信。

    只要有劍在手,何懼之有?

    做為蘇離的傳人,陳長生的劍道天賦堪稱驚世駭俗。

    數年前,他身懷諸劍,連勝強敵,更是獨闖北兵馬司胡同,不知驚煞了多少看客。

    數年後,他於聖女峰上習得合劍術,於離山再悟劍道真義,在白帝城裡以一己之力布下南溪齋劍陣,敗魔君於前,救白帝於後,劍道修為終於大成,成為了舉世公認的劍道大師。

    哪怕他現在還很年輕,按常理來說與大師這種詞很難生聯係。

    他最強的手段便是風雨諸劍。

    商行舟早有準備,對戰開始便以隱藏多年的後手直接奪了他的所有劍,在周園裡打的他毫無還手之力。

    直到此時,陳長生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劍。

    哪怕是劍道大師,也不可能隨便拿一把劍便能大殺四方。

    這把劍明顯不一般,至少與他能夠心意相通。

    商行舟的視線下移,落在那把劍上。

    那把劍不知承受了多少年風雨,又藏在那棵樹裡多少年,本來沒有任何氣息,就像一根普通的鐵棍。

    如果不是那棵樹被陳長生撞斷,只怕依然沒有誰能察覺它的存在。

    今天陳長生把它從樹洞裡抽了出來。

    劍身表面的那些灰塵與汙跡盡數不見,明亮如洗,鋒芒畢露,劍意森然。

    就像一顆蒙塵多年的明珠,又像是多年不鳴的鳳凰,終於大放光毫,一鳴驚人。

    商行舟微微挑眉。

    這把劍的年代非常久遠,最大的可能是出自劍池。

    然而誰都知道,陳長生從周園裡帶出來的那些前代名劍,都在藏鋒劍鞘裡。

    那把劍鞘,這時候在他的袖子裡。

    那麼這把劍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難道說陳長生事先就已經算到他能控制藏鋒,所以將計就計,提前做好準備,把劍藏在這棵大樹裡,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不,看陳長生的反應,他應該事先也不知道那棵樹裡有把劍。

    從劍鍔上殘著的青苔看,這把劍在樹裡至少藏了幾年時間。

    不要說陳長生,就算是黑袍與王之策聯手,再由徐有容在旁用命星盤推演百次,也不可能提前數年便能猜到今天的情形。

    而且如果陳長生事先便算到了他的手段,有的是更好的方法應對,何至於被逼到這等境地。

    難道這劍並不是出自周園劍池,而是以前國教學院的某位教習或者學生藏在樹裡的?

    商行舟想著藏劍的人可能是當年自己的追隨者,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那劍在樹洞裡藏了多年都沒有被現,今天卻被陳長生伸手便拿了出來……在陳長生最需要劍的時候。

    這是巧合?還是所謂機緣?或者說這是命運的暗示?

    ……

    ……

    國教學院的湖畔以及牆那邊的百草園都很安靜。

    徐有容放下了手裡的桐弓。

    余人站在石桌旁,扶著拐杖。

    王之策收回了手指。

    他們看著樹林深處的畫面,沉默不語,神情各異。

    這一切發生的很短暫,但他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在周園裡,陳長生不知因何原因,失去了所有的劍,所以只能被動挨打,很是危險。

    在最危險的那一刻,陳長生從斷樹裡抽出了一把劍,改變了整個戰局。

    只是……那棵樹裡為何會有一把劍?

    唐三十六能動了,但沒有動。

    因為陳長生已經擺脫了危險的處境,也因為他這時候的心情有些怪怪的。

    他總覺得這件事情與自己似乎有什麼關係,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原因。

    ……

    ……

    百花巷裡,也聽到那陣密集的劍鳴。

    因為唐三十六闖進國教學院而引的爭吵就此平息,對峙與可能的衝突也就此消失。

    人們震驚而緊張地望了過去。

    王破睜開眼睛望向國教學院,有些意外,很是欣慰。

    相王卻閉上了眼睛,在很短的時間裡,仿佛老了幾歲。

    ……

    ……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問道:“你知道這裡有劍?”

    陳長生說道:“不知道。”

    看著手裡的那把劍,他很自然地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甚至可以說親近。

    仿佛同窗,曾經同袍,至少同道。

    於是他知道了這把劍的來歷。

    這把劍也曾經是劍池裡的一員,曾經與他並肩戰鬥。

    彼時萬劍如龍,它是一片龍鱗。

    只是已經多年不見。

    原來你在這裡。

    而且你為何會在這裡?

    湖畔忽然傳來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

    那笑聲顯得格外快活,有種通透至極的痛快感,更重要的是有一種令人厭憎的得意感。

    “是我!最終還得是我呀!”

    唐三十六連聲說道,臉上的神情囂張到了極點。

    王之策怔住了,心想這年輕人患了什麼失心瘋?

    唐三十六對著整個世界大聲喊了起來。

    “這劍是我當年藏在這裡的!”

    陳長生怔了怔,終於想起來了那件往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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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3 22:01: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大日如來誰可安?


    那段往事發生在幾年前。

    相傳周園裡有座劍池,劍池裡有無數把前代名劍。

    傳說是真的,陳長生在周園裡發現了劍池,然後把那數不清的名劍都帶回了這個世界。

    像齋劍這種有傳承的名劍,被他用離宮的名義送回了各自的宗派山門,但還剩下了很多劍。

    於是在某個非常普通的夜晚,國教學院進行了一次分贓大會。

    軒轅破得到了山海劍,折袖要了魔帥旗劍,落落得到了更好的禮物,後來蘇墨虞要了一把名為虞美人的花劍,甚至就連莫雨都從陳長生這裡要了把越女劍。

    唐三十六沒有換劍,因為他的汶水劍也是一代名劍,同時更是唐家的象征。

    沒有人知道,其實他也向陳長生要了劍。只不過他沒有把那劍帶在身邊,而是插進了偏僻幽靜樹林深處一棵古槐的樹洞裡,然後極其仔細地用落葉與腐泥做了偽裝。

    陳長生不明白這是要做什麼。

    唐三十六說這是養劍。

    數十年後甚至數百年後一個出身貧寒的矮個子學生在某個被同窗欺負的平凡無奇的清晨於走廊拐角處忽聽著東南俚曲忍不住痛哭一場衝進小樹林不停砸樹以肉體痛苦換精神慰藉之時忽然發現古樹的樹洞裡忽然掉出來一把前代劍客用過的前代名劍上面還附著一縷劍意頓時被刺激的幽府洞開氣竅全燃……

    以上就是當時唐三十六的描述。

    他以為自己做的這件事情會成為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之後國教學院的傳說。

    他沒有想到,只是數年之後,這把劍便會重見天日,而且重新回到了陳長生的手裡。

    他甚至已經忘記了這把劍的存在。

    但現在看起來,就是這把劍,在最危險的時刻,挽救了陳長生的生命。

    這也將決定國教新舊之爭與朝堂之爭的結果,決定數年後大陸的走向。

    換句話說,整個歷史都將隨之改變。

    這都要虧他當年在這裡藏了一把劍。

    他還記不記得並不重要,這劍終究是他藏在這裡的。

    什麼叫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什麼叫草蛇灰線,伏延千里?

    落子便有深意,哪有什麼閑棋!

    唐三十六越想越得意,越想越快活,笑聲越來越大,神情越來越囂張。

    陳長生想明白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吃驚之餘,也不禁很是感慨。

    這種命中自有安排的感覺,就像是再次拾起遺落的時光。

    但王之策等人不知道那段時光,也不知道那個故事,所以他們不理解唐三十六因何發笑。

    對商行舟來說,陳長生的笑容比那把劍還要可惡的多。

    “就憑一把鏽劍,就想改變一切?”

    他看著陳長生神情漠然說道。

    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就像是剛剛凝結的冰。

    在他眼眸的最深處,有一粒火星正在燃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樹林裡生起一場大風。

    火借風勢,極其迅猛地燃燒起來,瞬間從眼眸的最底處來到表面。

    他淡淡的眼睛,忽然間變成了岩漿一般的顏色,看著極其恐怖,熾熱至極。

    大風飄搖直上,把國教學院上空的雲層盡數掀飛,隱隱可以看到一個黑點隨之而隱。

    雲層盡散,露出了太陽的真容。

    一道氣息從天空裡落下,更準確地說是隨著陽光落在了商行舟的身上。

    這道氣息並不凝純,而是有些駁雜,卻不影響其強大,只是更增幾分暴烈的意味。

    隨著這道氣息的到來,樹林地面上的那些積雪瞬間融化。

    國教學院裡的氣溫仿佛升高了很多。

    商行舟還站在原先的地方,卻仿佛來到了天空裡。

    他的身影顯得無比高大,給人一種充塞天地的感覺。

    在遠處的徐有容等人眼裡,他變成了一座世間最險峻的大山。

    在近處的陳長生眼裡,更像是自己曾經在白帝城裡看到的遮蔽半片天空的白虎。

    當時他看到的是白帝的神魂,這時候看到的則是商行舟本人。

    積水驟乾,水霧瞬淨,枯黃霜草間的落葉開始卷起邊緣。

    那道暴烈而熾熱的氣息來自太陽,也來自商行舟的身體,在內外之隔處相遇。

    轟的一聲,商行舟的道衣開始燃燒,兩隻衣袖變成無數片蝴蝶飛離,露出赤裸的雙臂。

    道袖盡數燃燒成灰,上面被陳長生用劍留下的口子自然也不見了。

    商行舟用雙手握住了劍,手臂上肌肉突起,如被風繃緊的帆,又如鐵鑄的像,看上去有一種非真實的感覺,卻又像是最真實的存在,擁有著最鮮活的生命力量。

    在很短的時間裡,他似乎年輕了數百歲。

    他向陳長生走了過去,絕不像一個老人。

    ……

    ……

    當雲層散開,陽光灑落,國教學院變亮三分的時候,徐有容就想到了某種可能。

    她神情微變,但沒有過去,因為陳長生的手裡有劍,也因為王之策在。

    很明顯,王之策早就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所以沒有絲毫動容。

    也許對當年的那些老人們來說,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

    余人扶著拐站在桌旁,視線穿過黑髮穿過斷牆落在樹林深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唐三十六早就沒有笑了,震驚的無法言語,心想這怎麼可能?

    ……

    ……

    “焚日訣?”

    “焚日訣!”

    “是誰在用焚日訣!怎麼如此霸道正宗!是誰!”

    國教學院裡的氣息變化,已經傳到了百花巷裡,引發了一連串震驚的呼喊。

    那十餘位陳家王爺更是無比吃驚,直到他們想起來陳長生也姓陳,才安靜了些。

    他們從來沒有把陳長生當做親人,但陳長生畢竟是皇族血脈,在他們想來,陳長生能夠學成焚日訣也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因為他們不知道,陳長生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命輪便已經毀了。

    中山王知道這個秘辛,所以他的臉色有些陰沉,不知是因為什麼。

    相王睜開眼睛,眼眸最深處的火星一閃即逝,沒有燃燒,迅速歸於寂滅。

    他知道不是陳長生,那就只能是商行舟。

    問題在於,商行舟不是皇族,怎麼能夠練成焚日訣?

    商行舟與太宗皇帝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忽然,相王的眼裡閃過一抹厲色,喝道:“你想做什麼?”

    國教學院門前響起無數道金屬摩擦的聲音,聖光弩緊弦的聲音。

    氣氛瞬間變得無比緊張。

    因為就在雲層散開,陽光落下的那一刻,王破做了一個動作。

    ——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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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3 22:12: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敢問劍在何方?


    王破擁有一對非常有特點的眉毛。

    準確來說,特點在於眉眼之間的相對位置。

    他的眉與眼之間的距離有些近,眉尾又有些耷拉,所以看著便有些寒酸。

    然而當他挑眉的時候,便會與眼分開。

    那是天地初分。

    同時,他的眉尾會像一道鐵槍般挑起,直向天穹,壯闊無雙。

    總之,當他挑眉的時候,便再與寒酸一詞無關。

    而且,往往他挑眉的時候,雙肩也會隨之而起。

    和雙眉相比,王破的雙肩更有名氣,因為耷拉的時間更多,更容易被人看到。

    當他動肩時,往往便是要出刀。

    就像此時此刻,百花巷裡忽然出現一道凜冽至極的刀意,直衝天穹而去。

    數百道聖光弩與所有的朝廷強者手裡的兵器,都對準了王破。

    相王神情凝重,雙手早已離開了腰帶上堆出來的肥肉。

    王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國教學院裡。

    他與相王一樣,知道這時候施展出焚日訣的人不是陳長生。

    那就只能是商行舟。

    商行舟與太宗皇帝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難道他也是陳氏皇族的一員?

    王破沒有去想這些問題。

    而是在想父輩們艱難保留下來的那些記述。

    在那些記述裡,除了最醒目的、血淋淋的“家破人亡”四個大字,還有很多淒風苦雨裡的畫面。

    那些畫面裡,都有一個氣質陰沉的年輕人。按照王家先祖的判斷,那個年輕人才是抄家的主使者,應該是皇族,但無論當時還是事後,都查不到那個年輕人的身份。

    總之,那個年輕人為王家帶去了很多淒風苦雨。

    王破沒有見過太宗皇帝,但太宗皇帝依然是他的敵人,因為這是家仇。

    當年的那個年輕人當然也是他的敵人。

    他本以為那個人早就已經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裡,今天卻發現那個人極有可能還活著。

    國教學院外的氣氛異常緊張。

    王破看著院門,沉默不語。

    最終,他的雙肩重新耷拉了起來。

    同時,他的眉也垂落下來。

    百花巷裡仿佛同時響起了數千道歎氣聲。

    不是遺憾,而是慶幸。

    ……

    ……

    焚日訣是一種特別強大而且非常特殊的修行法門。

    世間萬千道法,根基都在星輝化作的真元之上。

    唯有焚日訣,采集的不是星輝,而是日火。

    日火不及星輝澄靜柔和,但在威力上則是要遠遠勝之。

    但也正是因為過於暴烈熾熱,所以修行者根本無法采集,再將其轉化為真元。

    天書碑降世,人族開始修道,無數萬年來,也只有陳氏一族因為特殊的命輪構造才能修行這種法門。

    無論道典還是史書,都把這看作是天道對陳氏一族的眷顧。所以無論亂世還是太平年間,陳氏一族在天涼郡乃至整個大陸,都擁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仿佛先天便蒙著一道神聖的光輝。

    千年來,陳氏一族湧現出無數強者,比如那位少年英雄陳玄霸,又比如太宗皇帝。

    當然,還有傳聞中也曾經英明神武的楚王殿下,

    直至今天,陳氏皇族的高手依然層出不窮,此時百花巷裡那十幾位王爺都是強者,相王更是已經晉入神聖領域,加上散布天下諸州郡的宗室子弟,這真是一道極其強大的力量。

    只不過這些年來,前有天海聖后,後有商行舟,這道力量始終沒有真正的發揮出來。

    可是商行舟為什麼能練焚日訣?難道他是皇族?他與太宗皇帝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些問題在陳長生的心裡閃過,但很快便消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在周園裡他便有過猜測,這時候只不過是得到了證實。

    而且商行舟再一次走到了他的身前。

    他雙手握著劍向著陳長生的頭頂斬下。

    這一劍非常簡單,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玄意,只是筆直地砍了下去。

    陽光照耀在他束的極緊的黑髮上,反著光。

    陽光照耀在他赤裸的雙臂上,反著光。

    陽光照耀在他握著的道劍上,反著光。

    他就像是一尊神。

    他手裡的劍,可是斬斷世間一切。

    首先便是天空。

    湛藍的天空上出現一道似真似假的線條。

    森然無匹的劍意伴著刺眼的光線,向陳長生的頭頂落下。

    陳長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

    他有些緊張,也是因為劍光太過刺眼,所以他眯了眯眼睛。

    人類細微的動作之間,往往都有聯係。

    眯眼的時候,他的手也下意識裡緊了緊。

    然後,他的掌心握緊了劍柄。

    劍柄有些微硬,在樹洞裡藏了幾年,表面有些粘滑,不知道是青苔還是腐泥。

    這種感覺不陌生,因為他握過無數劍,但也談不上熟悉,他確認自己沒有握過這把劍。

    劍池裡的劍太多,他不可能熟悉每一把,他也不知道這一把劍的名字以及來歷。

    但他知道自己握住的事物是直的,是硬的,是鋒利的。

    這就是劍。

    那就好。

    ……

    ……

    劍與劍相遇。

    就像是自嚴寒雪原南下的冷空氣遇著了西海卷來的熱浪。

    驚雷乍響。

    湖水震蕩成浪,激為倒瀑,落為暴雨,以不同的角度沖洗著天地間的一切。

    數十棵粗壯的古樹在喀喇聲裡緩緩倒下。

    飛舞的木屑與樹枝間,隱隱可以看到下陷的地面。

    百草園的牆上出現無數道或深或淺的裂痕。

    不遠處,皇宮自動生出陣法,清光落下,讓一切都蒙上了道神秘的外衣。

    在王之策眼裡這很像吳道子最近的畫,用筆極簡,甚至刻意取陋,用色卻是極為大膽。

    比如那些像血與鏽似的紅色。

    煙塵斂落。

    陳長生半跪在湖畔,唇角淌著血。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裡已經沒有劍。

    那把劍落在了極遠處的草地上,斜斜地插著,看著就像是殘旗,又像是碑。

    那把劍還在不停地震動,發出輕微的嗡鳴,不是哀鳴,只是有些歉意。

    商行舟出現在陳長生的身前。

    他也很難破掉蘇離傳給陳長生的那記守劍。

    但他有焚日訣。

    他依然把境界壓制在神聖領域之下,但憑借焚日訣擁有了難以想象、源源不絕的力量。

    再厲害的劍法,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力量碾壓,而且是長時間的。

    這個過程裡,商行舟的真元損耗與代價要比陳長生更大。

    但陳長生沒有劍了。

    商行舟神情漠然看著他,舉起了手裡的劍。

    他不相信自己這個徒兒還會有這麼好的運氣,隨便從一棵斷樹裡就能摸出一把劍來。

    奇怪的是,陳長生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慌亂的神情,眼神也還是那樣的平靜,就像湖水一樣。

    然後,他把手伸進了湖水裡,從裡面取出了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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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3 22:2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到處都是


    在湖水裡可以摸魚,因為裡面有魚,但湖水裡沒有劍。

    而且陳長生沒有摸,是直接取之。

    這是一個更加簡潔有力的動作,表明事先他便知道劍在何處。

    他像是變戲法一樣,從湖水裡取出了一把劍。

    然後向著商行舟刺了過去。

    水花順著劍身灑將過去,劍光隨之而起,從裡向外照耀的無比通透。

    湖岸變得明亮起來,那些水花就像是銀樹,也像是星辰。

    十餘道星光亮起,依遁著夜空裡的星線,身影驟虛。

    商行舟踏星而退,瞬間到了十餘丈外。

    嗤的一聲輕響。

    他的衣領間出現一道裂口。

    一道鮮血從裡面滲出來,仿佛在青色的道衣上畫了瓣墨梅。

    “師父,認輸吧。”

    陳長生對商行舟說道。

    湖水從他手裡的劍尖滴落,落在岩石上,發出嘀答的聲音,像是在催促。

    商行舟沒有回答,平靜前行,再次來到他的身前。

    他雙手握劍,舉至頭頂。

    赤裸的雙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完美地展現著力量。

    依然沒有任何劍招,也沒有任何玄意,只是最簡單的斬落。

    擦的一聲,空氣與劍身劇烈地摩擦,生出一道奪目的焰火。

    熾熱的、暴烈的氣息從商行舟的身軀與太陽裡散發出來。

    青色道衣上的血跡瞬間蒸發成青煙。

    陳長生劍上的水漬也變成了煙,消失無蹤。

    清麗的劍光再起,卻不是刺向商行舟。

    陳長生知道,商行舟不會回應自己的劍,所以他的劍再快,也都沒了意義。

    他只能回劍。

    當!

    兩劍再次相遇。

    雷鳴從湖畔越過院牆響徹京都。

    暴雨作,牆傾樹摧,狂風呼嘯,岸塌石亂,湖水四處漫灌。

    草地上出現了十餘處或大或小的池塘。

    商行舟與陳長生消失了。

    他們來到了草地後的藏書樓前。

    登上藏書樓的石階上滿是蛛網,微微下陷。

    陳長生躺在裡面,雙手撐地,準備站起。

    他從湖水裡取的劍,再次飛走了。

    他的笨劍沒有破,但也沒能接下商行舟的霸道之劍。

    殘風拂著青色的道衣,發出嘩嘩的聲響,上面多出了數道裂口。

    商行舟向著藏書樓走去。

    陳長生沒有轉頭,右手落在斷階處,然後向外抽出。

    伴著金屬與碎石的摩擦聲,一把劍出現在他的手裡。

    他的動作顯得特別自然,仿佛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練習了無數遍。

    再如何不可思議的畫面,出現的次數多了,也就很難讓人感到驚訝。

    商行舟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師父,認輸吧。”

    商行舟還是沒有說話,沉默走上前,雙手握住道劍揮落。

    陽光照耀著劍身與赤裸的雙臂。

    劍身上的花紋與肌肉的條理是那樣的清晰。

    生命的氣息與死亡的味道同樣強烈,如烈酒般令人沉醉或者恐懼。

    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

    藏書樓前出現一道極深的溝壑。

    烏黑而明亮的地板不停翹起,然後崩裂。

    垮塌的書架間,到處是飛舞的舊書。

    他曾經在這裡夜夜觀星。

    落落也在這裡陪過他很多個夜晚。

    但他的師父在這裡的時間要比他更多。

    窗子破碎。

    陳長生落在了前院的噴泉裡,渾身濕透。

    聖獅像的嘴裡伸著獠牙,也噴著水。

    手指粗細的水柱落在他的頭頂,畫面顯得有些滑稽。

    這裡距離院門已經很近,可以聽到百花巷裡那些緊張的呼吸聲以及驚呼聲。

    百花巷裡的人們聽到了他落在噴泉裡的聲音。

    王破、相王、中山王以及淩海之王這樣的強者,甚至只用耳朵便能大概“看”到國教學院裡的畫面。

    噴泉微暗。

    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天空。

    商行舟沒有給陳長生任何喘息的機會,再次出現。

    數十丈外,王之策與唐三十六也出現在草地上。

    余人應該還在百草園裡。

    徐有容出現在另一邊的樹林邊,潔白的羽翼微微搖動。

    小黑龍這時候又在哪裡?

    “我很好奇。”

    王之策看著陳長生從噴泉裡站了起來,說道:“難道這裡還有劍?那會藏在哪裡?”

    聖獅像很雄偉,噴泉很大,但是水池很淺。

    國教學院的教習與學生時時經過,很難不發現裡面的劍。

    唐三十六沒有說話,陳長生用行動做出了回答。

    他踮腳把手伸進石獅的嘴裡,水花激射,從裡面掏出了一把劍。

    看著這畫面,徐有容聯想到了些什麼,覺得有些惡心,掩住了嘴。

    王之策感慨說道:“這樣也可以?”

    唐三十六挑眉說道:“為什麼不可以?”

    王之策歎道:“我本以為就那一把劍。”

    唐三十六說道:“錯,我在這裡藏了很多劍。”

    王之策問道:“到底有多少劍?”

    “到處都是。”

    唐三十六張開雙臂,閉著眼睛,非常陶醉。

    “只要在國教學院裡,他就不會輸。”

    ……

    ……

    噴泉驟斷,石獅的尾巴斷落,斷口非常平滑。

    商行舟與陳長生的劍再次相遇。

    雷聲再次響起。

    只不過這一次持續了很長時間,再也沒有停止。

    國教學院裡到處都是劍鳴,間或有恐怖的轟鳴聲響起。

    看不到師徒二人的身影。

    不時有劍從樹林裡飛出,從藏書樓裡飛出,斜斜插在草地上與斷牆邊,微微震動。

    這段時間裡,不知道陳長生又找到了多少劍,然後又被商行舟擊飛。

    忽然,劍鳴停止了。

    國教學院變得異常安靜。

    最安靜的地方是西面一處建築。

    從建築式樣來看,應該是宣道的經堂,但不知因何緣故,牆體漆成了朱紅色,格外顯眼。

    在建築的外圍種著兩排楓樹,可能是因為陣法的緣故,無論什麼季節,都瑟瑟地紅著。

    青色道衣上到處都是口子,密密麻麻的,還殘著劍意。

    鮮血從裡面不停地滲出,看著很是煞人。

    商行舟受了很多傷。

    陳長生的傷更重,臉色蒼白,渾身是血,垂在身邊的雙手微微顫抖。

    “你還有劍嗎?”

    商行舟問道。

    陳長生從身邊的花盆裡取出一把短劍,說道:“這是最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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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楓林閣


    天書陵之前,他們已經數年未見,之則是形同陌路,甚至可以說是反目成仇,但畢竟是師徒,有西寧鎮舊廟裡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彼此了解到了極點,只憑一些最細微的動作、哪怕是眼神的變化,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這便是所謂感覺。

    商行舟感覺到了陳長生從花盆裡抽出那把劍時的心情,才會問出那句話。

    但得到陳長生的確認後,他沒有輕鬆起來,更沒有得意,而是又問了一句話。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陳長生是國教學院的院長,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但他確實不知道這片紅色的建築是什麼——國教學院太大,這些年他學習生活的地方局限在靠近皇城的樹林和藏書樓附近,還沒有國教學院的十分之一大小。

    商行舟說道:“這裡是楓林閣,那兩排楓樹是我當年從教樞處移過來的。”

    陳長生心想難怪看著有些眼熟。

    “梅里砂是我的朋友。”

    商行舟看著他的臉,情緒有些複雜說道:“他一直很欣賞你,我不是很理解,現在慢慢能理解一些了。”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到驕傲欣慰還是應該讓心底的那抹酸澀自由地浸潤開來,只能沉默著。

    已經到了現在這種時刻,還來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義呢?或者正是因為商行舟確認陳長生的劍已經快要用完,想到他會失敗甚至死亡,所以才會有所感慨?可是這座楓林閣的來歷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商行舟轉身望向樓外說道:“那年最後的戰鬥就發生在這裡。”

    那年便是二十多年前,國教學院血案發生的那一夜。

    楓林閣紅的如此醒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夜被染了太多血的緣故。

    “那夜這裡死了很多人,很多年輕人,他們像你一樣優秀,甚至可能比你更優秀。”

    商行舟收回視線,望向陳長生說道:“我這一生看過太多生死,真的已經不在乎了,所以你不要指望我會心軟。”

    這句話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陳長生還不認輸,他絕不憚於把陳長生親自斬於劍下。

    陳長生沒有認輸,連話都沒有說,依然保持著沉默。

    他抬起右手,短劍橫在眼前,泥屑漸落,寒光漸盛。

    商行舟明白了他的選擇,向他走了過去。

    一道非常清楚的腳印在地板上出現。

    每個腳印都在放光,然後燃燒起來。

    雲層散去後的碧空裡,太陽無比明亮,照著國教學院。

    楓林閣閃耀著刺眼的光,仿佛真的燃燒了起來,外面那些楓樹隨風搖晃,就像是噴吐的火舌。

    這是無數年稠血燃燒而成的火,散發著淡淡的焦味,自有一種壯烈凜然的感覺。

    血火把商行舟的身影映照的異常高大,仿佛神魔。

    這就是他的一生,也是王之策、唐老太爺等人的一生。

    他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放棄自己的理念與堅持。

    一聲清嘯。

    楓林閣裡狂風大作。

    楓樹搖晃更劇,仿佛火舌噴吐,直欲燎至天穹。

    商行舟雙手握劍斬落,帶出一道血火。

    血火是明豔的,他的身影卻是陰冷的,二者相襯,顯得分外鮮明。

    轟的一聲巨響,血火濺射成無數道火花,在楓林閣裡到處飛舞,點燃了地板與廊柱。

    短劍破窗飛走,陳長生連退十餘步,噴出一口鮮血。

    商行舟提劍,再次向他走了過去。

    陳長生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慌亂的神色。

    他對商行舟說道:“認輸吧,師父。”

    從最開始的時候,他便開始說這句話。

    在湖水裡、在藏書樓前,在很多地方,他拾起一把劍,便會講一句。

    然後,那些劍紛紛被商行舟斬落。

    現在,他的最後一把劍也不見了,還在說這樣的話。

    商行舟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嘲弄的神情,也沒有不解。

    看起來,他知道陳長生的自信來自何處。

    陳長生抬起右手。

    那裡除了空氣還有火光,什麼都沒有。

    難道他還能從空中變出一把劍來?

    不遠處忽然響起空氣被切割的聲音。

    嗤,一道寒光穿過破窗,然後消失。

    那把短劍回到了陳長生的手裡。

    緊接著,無數道破空聲在國教學院的各處不停響起。

    那聲音非常尖銳,自然有一種鋒利的感覺。

    破空聲越來越密集,仿佛像暴雨,但更像是如暴雨般的落箭。

    無數道劍光,從梅底、樹裡、水中亮起。

    老梅被整齊的切斷,看上去就像是燃燒了三天三夜的香爐。

    斷掉的古樹上出現了十個孔洞,真像是天神用的洞簫。

    湖水裡泛起無數漣漪,仿佛數百條肥鯉魚正從腐臭的泥底掙紮著向上遊動。

    那些被唐三十六藏在國教學院裡的劍。

    那些被陳長生依次找到的劍。

    那些被商行舟擊落的劍。

    破空而起。

    向楓林閣飛去。

    數十道劍來到了陳長生的身邊。

    商行舟看著他說道:“不夠。”

    陳長生手指輕叩短劍。

    一聲清脆的劍鳴向四周散去,帶著數十道清冷而凝純至極的劍意。

    啪的一聲輕響,商行舟的道髻斷了。

    那根看似尋常的烏木髻,在這時候斷開,絕非尋常。

    無數道寒光從裡面奔湧而出,仿佛大江大河,更有一種雀躍的感覺。

    狂風大作,搖晃的楓樹被切碎,狂舞成紅色的碎屑,向四周飛去。

    樓閣飛簷被斬出無數道筆直的線條,紅色的牆與柱上被切出無數道斑駁。

    即將是被太陽點燃的火焰,也需要附著在客觀的事物上。

    皮之不存,高樓將傾,血火如何能持?

    向天空燎去的焰舌漸漸消失了,顏色也漸漸談了,直至最後消失為虛無。

    天光灑落在殘破的楓林閣上。

    數千道劍靜靜地懸浮在陳長生的四周。

    清冷而恐怖的劍意充塞天地之間。

    這些劍意之間隱隱有陣意相聯,流動回轉,生生不息,給人一種無法擊破的感覺。

    陳長生看著商行舟,問道:“現在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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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商行舟輸了


    楓林閣已然半塌,到處都是斷牆殘窗。

    天光落下,被漸漸飄回的薄雲與高大的紅楓一隔,變得有些黯淡。

    黯淡的光線,被千餘道劍不停地折射,沒有變得明亮起來,更像是水光。

    陳長生鬆手,那把在花盆裡藏了多年的短劍飛走,彙入天空裡的劍雨之中。

    他伸手從空中摘下一把劍,就像是在金秋的果樹上摘下一顆果子。

    那把劍也很短,但非常明亮,顯得無比鋒利,正是無垢。

    木髻斷成了兩截,不知落在了何處。

    藏鋒劍鞘落在商行舟的腳下。

    這道名為藏鋒的劍鞘,是當年離宮的重寶,陳長生離開西寧鎮後便一直帶在身邊。

    最初這可能只是商行舟的一記閑筆,在今天終於成為了不可思議的隱藏手段。

    開戰之初,他便把藏鋒劍鞘從陳長生的手裡奪了過來。

    藏鋒劍鞘隔絕了陳長生的神識,讓他無法再召回那些劍。

    他陷入了絕境,甚至可以說是死地。

    但後來他在國教學院裡陸續找到了很多劍,那些劍都有劍意。

    劍鞘能夠隔絕他的神識,但不知為何,並不能完全隔絕劍意。

    劍意就是劍的意思。

    那些劍的意思是召喚,是並肩,是解衣,是同袍。

    至此,劍鞘再無法阻止所有劍的離開,雖然它名為藏鋒。

    因為那些劍意鋒芒畢露。

    ……

    ……

    相王眼眶有些微微發紅,不知道是不是國教學院裡飄出來的木屑惹的禍。

    也有可能是因為隔著厚厚的院牆,他看到了那些鋒芒畢露的劍意。

    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忽然轉身向百花巷外走去,惹來好一番驚動。

    王破看他一眼,沒有跟上去。

    沒有用多長時間,相王的身影出現在奈何橋。

    冬天已經過去,萬物復甦,春意將至,洛水已經融化,帶著些冰渣緩緩地流淌。

    兩行清淚從相王的臉頰上淌落。

    他的臉很圓很大,所以這畫面看著有些滑稽,並不悲傷。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臉同樣很圓很大,看著也有些滑稽,或者說生的極為喜慶。

    老人叫曹雲平,是天機老人的外甥,也是曾經的八方風雨。百餘年前,他敗在蘇離劍下,悲憤之餘,他不顧天機老人與天海聖后的勸阻,廢掉一身功法從頭修起,結果走火入魔,大腦出了問題。

    這些年曹雲平很少在人前出現。

    只有很少人知道,陳長生在去往白帝城的路途上,曾經遇見過他。

    他本來是受某位當權者的邀請去為難陳長生的,結果卻被陳長生說服,以人族大局為重。

    後來,他在西海之上殺死了牧酒詩。

    是的,這位神聖領域的強者修為已然修複,甚至更勝當年。

    至於智識,誰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像孩子那樣天真,還是學會了扮演天真。

    只是為何今天他會出現在京都,又會在洛水畔與相王相見?

    難道說當初請他去為難陳長生的人就是相王?

    “你為什麼要哭呢?”

    曹雲平看著相王,非常認真地問道:“因為沒有人肯給你糖吃嗎?”

    不待相王回答,他用很快的語速補充說道:“徐有容只給了我一袋子糖,我可不能分給你。”

    很簡單的兩句話,看似幼稚可愛或者說可憐,但已經透露了足夠多的信息。

    如果說是談判的條件,這也可以說是很明確了。

    相王用手巾擦掉眼角的淚水,感慨說道:“我傷心是因為道尊大人要輸了,今後的日子會很難過啊。”

    聽著這話,曹雲平怔了怔,然後咧嘴笑了起來,天真無邪說道:“你這個騙子,這怎麼可能。”

    是的,商行舟沒有任何道理輸給陳長生,雙方之間的境界差距太大。

    然而,這場師徒間的對戰,從一開始便有前提條件,那就是商行舟要把自己的境界壓制在神聖領域之下。

    一個人擁有一座南溪齋劍陣,現在的陳長生,可以算得上是神聖領域之下的最強者,就算魔君與秋山君也不是他的對手。就算回望數萬年的修道歷史,或者也很難找到有誰在突破神聖領域之前能像他這般強大。

    相王隔著院牆看了一眼,便開始流淚,因為他看到了那些劍意,也是真的有些失望。

    商行舟看來是不得不輸了。

    ……

    ……

    楓林閣很安靜。

    國教學院很安靜。

    風拂過湖面與楓林,穿行在破毀的楓林閣裡,被天空裡的那些劍切碎,然後重新合攏,發出很複雜的聲音。

    有些聲音像是嗚咽,有些聲音像是怨嘯。

    “我不會輸給你。”

    商行舟對陳長生說道:“你是我教出來的。”

    這便是他的道理,或者說理由。

    我不會輸給你,這句話其實就是我不能輸給你。

    商行舟向前踏出一步,說了一個字。

    這個字聽上去很簡單,只是一個單音節。

    但當這個字被聽到後,才露出真實的面容,顯現出無比繁複的音調起伏。

    在極短的片段裡,仿佛蘊茂著無窮無盡的信息。

    這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來自遠古的文明殘留,是難以形容的瑰麗如星海的智慧世界。

    青色道衣隨風而舞,龍吟隨之而起,響徹國教學院。

    商行舟的眼瞳變得一片蒼白,如鬼如神。

    一道難以想象的滄桑氣息,向著陳長生以及天空裡的劍雨卷了過去。

    陳長生盯著商行舟的眼睛,忽然也說了一個字。

    那個字也是一個單音節,卻同樣怪複複雜,根本無法理解,幽遠到了極點。

    被雲重新覆蓋的天空高處,隱隱傳來一聲龍吟,充滿了驚喜與欣慰。

    無數道劍,隨著陳長生的心意而落。

    劍意森然,劍鳴處處,連綿不絕,天空裡出現無數道筆直而深刻的劍痕。

    啪的一聲輕響。

    風停了。

    天地間重新變得安靜無比。

    劍雨將落未落,懸停在天空裡。

    商行舟站在陳長生的身前,渾身是血。

    他的右手扼著陳長生的咽喉。

    只要微微用力,陳長生便死了。

    就在這時,王之策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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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22: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誰贏了?


    碎石被風吹著,在地面上滾動,發出轆轆的聲音,與天空裡被劍切割的風聲混在一處,顯得更加淒切。

    楓林閣裡很安靜,唐三十六與徐有容看著商行舟與陳長生,沒有說話。

    只有王之策的聲音在風裡飄著。

    這場將會改變歷史走向的戰鬥終於得出了結果。

    只是剛才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商行舟扼著陳長生的咽喉,掌握著與生死相關的大局,王之策卻說他輸了?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忽然問道:“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

    ……

    百草園裡,余人站在石桌邊,看著那堵院牆,沒有說話。

    雲層之上,吱吱看著地面上的那片園子,也沒有說話。

    世界很大,人很多,但只有他們明白商行舟的意思。

    在最後決戰開始之前,商行舟說了一個簡單卻又無比複雜、極其難懂的字。

    那個字裡有著非常豐富的信息。

    那是龍語。

    那個字的內容,則是一門無比古老的道法。

    這門道法被記錄在一卷道典上。

    很多年前,在西寧鎮舊廟的溪邊,陳長生與余人也曾經看過那卷道經。

    那卷道典的文字很陌生,他們不認識。

    他們去問自己的師父。

    師父對他們說這是三千道藏的最後一卷,一千六百零一字,其間隱著天終義,從來無人能夠完全參悟其中意思。

    直到今天,陳長生才確認師父當然說的話並不是真的,或者說有所保留。

    商行舟很明顯學過這卷道典,並且學會了很多。

    那門無比古老、帶著滄桑意味的道法,讓他發揮出了超越境界的能力,成功地破掉了南溪齋劍陣,來到了陳長生的身前。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他將會取得這場師徒之戰的勝利。

    然而就在那一刻,陳長生也說了一個字。

    那個字同樣複雜、難懂,蘊藏著仿佛無窮無盡的信息。

    也是龍語。

    也是一門極其古老的道法。

    兩聲龍吟相和。

    兩道氣息輝映。

    兩門道法相抵。

    滿天劍雨落下。

    如果商行舟依然壓制境界,那麼他一定會輸,甚至可能會死。

    於是在最後的那一刻,他解除了對境界的壓制,動用了神聖領域之上的力量。

    千道劍割破他的道衣,也放出了萬丈光芒。

    雨露遇著陽光,美麗也要化作青煙,即便是雪原,也要融化。

    陳長生的天賦、才華、道法,在更高層次的力量之前直接被碾壓。

    商行舟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但他沒有扼住命運的咽喉。

    他用了神聖領域的力量。

    所以是他輸了。

    這場對戰真正的轉折點在陳長生說出那個字。

    商行舟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剛到京都的那一年。”

    陳長生轉頭望向院牆那邊,臉上露出追憶的神情。

    那邊是百草園,更遠處是皇城。

    “有天夜裡,莫雨把我騙進桐宮,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師叔的意思。”

    那一夜是青藤宴,陳長生這個名字第一次傳遍大陸,只有很少人知道,在開宴之前,他被莫雨囚進了桐宮,然後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玄霜巨龍,險些被殺死然後吃掉,最後卻收獲了很多很多。

    那是陳長生來到京都後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生死考驗。在以後的歲月裡,他經常會想起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比如自己對著小黑龍慷慨激昂說的那些話,越想越覺羞澀,偶爾也會不解,為何當初教宗要安排莫雨做這件事情?

    除了讓小黑龍成為下一代教宗的守護者,是不是還有什麼深意?

    陳長生想不明白,不再去想。

    花在溪水上面飄著。

    他就在溪邊走著。

    並非基於他的本意,他開始學習龍語。

    這個過程並不順利,與他在京都各處街巷買的美食比起來,甚至可以說艱難。

    但隨著時間流逝,偶爾他回憶起在西寧鎮舊廟背過的那卷道典時,卻忽然發現自己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在雪嶺裡的三年裡,每個夜晚,他繼續向小黑龍學習龍語,然後回憶那卷道典。

    真的很難,無論龍語還是那卷道典。

    最終,他學會的還是不多,無論龍語還是那卷道典。

    但已經足夠他能夠在商行舟沒有任何準備的前提下,接下那記道法。

    也就是在剛才他說出的那個字的同時,陳長生才終於明白了教宗當年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安排。

    教宗想讓他得到小黑龍的幫助,還想他學會龍語。

    教宗希望他能參悟三千道藏的最後一卷,也是在提醒他商行舟應該從這卷道典裡領悟了某些古老的道法。

    為什麼要提醒?這同樣也是提醒。

    很明顯,在很久以前,教宗就已經預想到,他們師徒會因為理念的分歧而反目。

    想明白了這一切,陳長生對商行舟說了這樣一番話。

    “您說的沒有錯,我確實是您養大的,但是,我不是您帶大的,因為您沒有帶過我,沒有管過我,也沒有教過我什麼。我是師兄帶大的,他教了很多東西,蘇離前輩,也教了我很多東西,還有師叔,他們教給我的都要遠遠比你更多。”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沒有說話。

    他輸了。

    他輸給了面前這個自己最不喜歡的徒弟,也是輸給了牆那邊另外那個自己最喜歡的徒弟。

    他輸給了自己曾經最瞧不起的師弟。

    這時候他應該做些什麼?

    放手,然後離開,像條喪家的老狗那樣,還是……

    商行舟閉上了眼睛。

    這很突然。

    無論是王之策,還是唐三十六與徐有容,都有些吃驚。

    只有陳長生神情依然平靜,似乎早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幕。

    商行舟閉著眼,但沒有鬆手。

    他的手落在陳長生的咽喉上,非常穩定。

    就像是一棵強韌的松樹,又像是堅硬的鐵銬。

    忽然,他睜開了眼睛。

    他寧靜的眼瞳深處,仿佛漸有血色暈開,與黑瞳相遇,變成了褐色。

    那是老松裂口裡淌出的油。

    那是鐵銬表面的鏽。

    他看著陳長生,眼神平靜而堅毅。

    殺意,毫無遮掩。

    ……

    ……

    “願賭服輸。”

    王之策喝道。

    ……

    ……

    拐杖擱在石桌上。

    余人已經不在。

    ……

    ……

    潔白的羽翼化出兩道火痕。

    徐有容從原地消失。

    ……

    ……

    風起雲湧。

    如山般的玄霜巨龍身軀,向著國教學院碾壓而至。

    ……

    ……

    唐三十六對商行舟長揖及地,懇切說道:“何必如此。”

    ……

    ……

    陳長生沒有說話。

    他看著商行舟,眼神同樣平靜,更加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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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戰鬥的意義


    劍如懸雨,對準了廢墟上的師徒二人。

    風停,石頭不再滾動,自然也沒有聲音,一片安靜。

    百花巷裡的人們注意到了這種安靜,知道裡面必然發生了大事。

    生死,當然是真正的大事。

    國教學院裡,那道驚天而起的殺意,懾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忽然,一道琴音響起,無數弦斷。

    國教學院門前弩箭亂射,聖光照亮晦暗的天空。

    破空的呼嘯聲與中箭受傷的悶哼聲不時響起。

    混亂的局面再次被控制下來後,巷子裡多出了數灘血漬,王破不見了。

    淩海之王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因為他擔心教宗會出事。

    如果不是國教學院裡出了事,如果不是教宗遇到了危險,王破為何會在這樣緊張的時刻強行出手,然後闖院?

    楓林閣前生出一道凜冽至極的刀意。

    微風拂動紅楓,王破出現廢墟之前。

    看著場間的畫面,感知著空中殘留著的道法氣息與劍意,他很快便確認了大概的情形。

    “一代奇人,何至於如此不堪?”

    王破言出如刀,無比鋒利,剛被刀意撩動的那幾縷寒風,瞬間都被斬斷。

    唐三十六感慨說道:“是啊,太丟人了。”

    他說的很是情真意切,給人的感覺完全是在為商行舟的聲望考慮。

    徐有容沒有說話。

    不知何時,她已經走到了陳長生的身後。

    極近,只有數步的距離。

    這是很冒險的行為。

    看不清楚她臉上的神情,因為她低著頭,只能看到微微顫動的睫毛。

    睫毛被光照的極亮,仿佛秋天的銀杏樹葉。

    光,來自她的眼底,是正在燃燒的鳳凰精血。

    她隨時準備出手。

    或者救陳長生。

    或者與商行舟同歸於盡。

    天空裡的雲層四處逃逸,如山般的龍軀離地面越來越近,陰影越來越重。

    下一刻,陰影不再變深,因為她看清楚了畫面,感覺到了恐懼。

    余人又在哪裡呢?

    王破沒有說錯,唐三十六也說的是真心話。

    以商行舟的身份地位,居然會反悔,這確實說不過去。

    何況他本來就是陳長生的師父,這更會顯得非常丟人。

    王之策是被他請到京都來的,但也不會支持他,說道:“如果你動手,你知道接下來我會怎麼做。”

    商行舟不見得對王之策有多少忌憚,哪怕他可能會與王破聯手。

    相王和陳家的王爺們會支持他,還有朝中那些高手以及軍方的勢力。

    這場戰爭有得打,雖然有些冒險。

    他真的很想反悔,然後,殺了陳長生。

    剛才王之策說他輸了,他閉上眼睛看到了很多未來。

    那些是他做出不同選擇之後的不同未來。

    其中有一個未來看著最為美妙,於是他很認真地推演了五遍,有四次都成功地重複了那個完美的過程。

    那個未來同樣起始於他的選擇。

    ——他的手指將會微微用力。

    陳長生的頭會像熟透的果子那樣落在地面,然後砸個稀爛。

    接下來會是一場極其凶險的戰鬥,他可能會輸,也可能會贏,但基本上不會有生命危險。

    無論勝負如何,在戰局最慘烈的時刻,他會主動放棄,向年輕的皇帝陛下承認自己的罪過,自請幽於洛陽。

    隨後數年,離宮無主,內爭必起,再加上外部的壓力,他應該能夠很方便地奪回國教的權柄。

    在其中的某個時間節點,他會讓陳留王死去。

    再數年,中山王反,率擁藍關鐵騎南下。

    那時,他將自洛陽歸來。

    不回,中山王也必敗無疑,但他一定要抓住那個機會,與年輕的皇帝把當初的事情談清楚,把那些舊事拋到腦後。

    唯如此,才能師徒同心,才能天下歸心。

    又數年,天下一統,萬民歸心,人族昌盛,便是北伐之日。

    百萬雄師,兵臨城下。

    城是哪座城?

    當然是雪老城。

    ……

    ……

    這就是商行舟推演出來的結果。

    這就是那個無比美好的未來。

    為了這個未來,他願意放棄所有,犧牲一切。

    “哪怕這樣做會遺臭萬年?”

    王之策問道。

    “數百年來,我一直隱於幕後,若不是天海逼迫太急,或者直到今天我也不會走到前台。”

    商行舟說道:“我連青史留名都不在意,又怎會在意留下惡名還是善名?”

    王之策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知道商行舟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王破也沒有說話,右手緊緊地握著刀柄。

    商行舟對陳長生的殺意是如此真實。

    他的手就在陳長生的咽喉上。

    誰還能阻止他?

    楓林閣後方的院牆忽然垮了,煙塵漸落,露出余ˊ人的身形。

    商行舟靜靜地看著他。

    余人非常緩慢地搖了搖頭,顯得非常沉重。

    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

    余人在對他說:你的推演不可能成立。

    如果你殺了師弟,那麼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沒有師徒同心,自然沒有天下歸心,也就沒有最後的畫面。

    商行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因為他很自信。

    商行舟相信,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余人終究會理解自己的苦心。

    只是,為什麼他還沒有動手呢?

    或者,是因為有個人表現的太過安靜?

    那個人即將死去。

    死於無恥。

    他有充分的理由憤怒。

    他可以破口大罵。

    他可以慷慨激昂。

    他也可以吐商行舟一臉口水。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

    當商行舟與王之策等人對話的時候,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就像在欣賞一出戲劇。

    隔著一隻手臂的距離。

    所有人都覺得商行舟會殺死他,為什麼他卻如此平靜?

    商行舟沉默了會兒,問道:“你事先就想到了?”

    “我很了解您,如果世界認為您是錯的,您一定會認為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而不是自己。”

    陳長生說道:“像您這樣永遠正確的人,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的失敗。”

    商行舟問道:“那你為何會安排今天這場對戰?”

    如果不管這場對戰的結果如何,商行舟都不會遵守事先的約定,那麼意義何在?

    如果陳長生事先便算到了這一點,為何會花費如此多的精神,逼著商行舟答應自己的要求,讓局面發展至此?

    “當然很有意義,因為這會幫助您看清楚自己。”

    陳長生看著商行舟說道:“您看,現在的您多醜,多難看。”

    他的眼睛乾淨而明亮,看上去就像是鏡子,映出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有些蒼老的臉,滿是血汙,還有自我催眠後的得意與狂野。

    商行舟看著那張臉,覺得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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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2 22:5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關於陳生生的一切


    商行舟知道那就是自己的臉。

    但他還是覺得很陌生。

    因為那與他平時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的臉很不一樣。

    沒有人知道商行舟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大概只有余人比較清楚。

    無論唐老太爺、寅或者陳長生,都不是很了解。

    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不親”。

    商行舟與自己的師弟不親,與老友不親,與自己的徒弟也不親。

    他和整個世界都不親近,雖然主動或者被動,他要帶著這個世界往前走。

    都說黑袍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人物,其實最早那數百年裡,他更加神秘。

    他比黑袍更能隱忍,更加低調,或者說更無所求。

    如果他願意,他的畫像絕對有資格被掛在淩煙閣裡,而且會排在很前的地方。

    但他依然選擇留在黑夜裡,不見陽光,也不與人打交道。

    那數百年裡,他扮演著各種角色,擁有著無數張臉。

    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經常會照鏡子,如此才能確認今天自己是誰。

    漸漸的,他習慣了與鏡子裡的自己對話,直到不再需要扮演別的角色之後,依然如此。

    他一直把昊天鏡帶在身邊,直到今年才讓徐有容帶去白帝城,然後在那場戰鬥裡破碎。

    他比任何人都更要熟悉自己的臉,所以這時候才會覺得很陌生。

    這張臉有些憔悴,沒有了平時的英氣,所以顯得蒼老。

    最重要的是,眼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平靜。

    挑起的眉與故作冷漠的眼之間,王霸之氣一覽無遺,看著好生愚蠢。

    就像當年那位年紀最小的王爺,在百草園裡扭曲著眉眼,在叫囂著什麼。

    最終還不是被亂箭射死了。

    嗯,楚王死的時候,也是滿臉血汙,很難看。

    接下來自己去哪裡了?

    是的,我去了皇宮,把陛下的意思轉告給了太祖皇帝。

    太祖看似肥蠢,其實絕頂聰明,怎麼就看出了自己的殺意呢?

    陛下實在是太過仁慈,那天夜裡就該殺了王之策,何必留他一命?

    沒了他,難道就敗不了魔族?真是莫名奇妙。

    陳玄霸那般驚才絕豔,楚王那般雄才大略,陛下不都是忍痛滅了?何惜一個書生?

    商行舟的思緒從過去飄了回來,視線也從遠方收回,落在了陳長生的臉上。

    陳長生的臉上也有血,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顯得很乾淨。

    而且這張臉很平靜,在上面看不到任何畏怯。

    商行舟有些生氣。

    陳長生說的那句話讓他很不舒服。

    陳長生的平靜更是讓他無法接受。

    他問道:“你真的不怕死嗎?”

    陳長生說道:“師父,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怕死。”

    十歲那年,商行舟對他說了那句話後,他難過了很長時間。

    有很多個夜晚,他蒙在被子偷偷地哭。

    隔著被子拍著他的背哄他的是余人。

    但商行舟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但是想的次數多了,怕的時間久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陳長生接著說道:“說起來,這還真要感謝您為我安排了這樣的人生。”

    商行舟說道:“那時候你確信自己活不過二十歲,每天都是在向死而生,自然容易戰勝恐懼,如今你已逆天改命,能在世間逍遙千年,甚至有很大機會能見大自由,那你為何依然不懼?”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懼還是如何,大概也只有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陳長生說道:“我會幫助您看清楚自己,您也可以幫助我看清楚自己。”

    他人是地獄。

    死亡是明鏡。

    可以正衣冠。

    可以明心意。

    ……

    ……

    時間緩慢流逝。

    楓樹靜。

    商行舟還沒有動手。

    “放手吧。”

    王之策說道。

    既然不動手,何不放手。

    這句放手有兩個意思。

    放開落在陳長生頸上的手。

    對這個世界放手。

    商行舟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您是不是覺得這樣放手很沒有面子?”

    唐三十六忽然笑了起來,然後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右臉一巴掌。

    啪的一聲,非常清脆,而且響亮。

    唐三十六的右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他看著商行舟非常認真地說道:“您看,面子算什麼呢?”

    商行舟還是沒有說話。

    在有些人看來,唐三十六的行為只是想要擾亂商行舟的心神,本質上是胡言亂語。

    陳長生不這樣認為,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剛才他已經說過,像商行舟這樣永遠正確的人,根本不可能認輸。

    這個事實,讓他覺得有些疲憊,或者說無趣。

    他對商行舟說道:“您怎麼就不能學著認輸呢?”

    “我沒有輸,為什麼要認輸?不要忘記,一千年來,我始終都是贏家。”

    商行舟傲然說道:“哪怕我曾經低估過天海,犯了錯誤,但最終還是我贏了。”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問道:“如果不肯認輸,那麼認錯呢?”

    場間很安靜。

    人們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如果您堅持不肯認輸,那麼可不可以認個錯?”

    陳長生看著商行舟很認真地問道。

    商行舟神情微怔。

    “三年前在國教學院,那夜也在下雪,我當時對您說,我們之間是你錯了。”

    陳長生說道:“既然錯了,那你為什麼不認錯呢?”

    不說勝負,那便來說對錯。

    究竟是誰對了,誰錯了。

    不認輸,那麼會認錯嗎?

    商行舟沉默不語。

    陳長生看著他問道:“師父,要你認個錯,就這麼難嗎?”

    商行舟靜靜地看著他,緩緩鬆開手。

    沒有人上前,因為二人離的依然很近,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觸到對方。

    接下來,陳長生說了幾句話。

    “在天書陵裡,我就對您說過,也許到最後的時刻你才會發現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麼,剛才就是最後的時刻。”

    “您問我為什麼要安排這場對戰,這就是答案,我想請您直面自己,也許有些難看,但那是真實的。”

    “你不想殺我,你從來都不殺我,因為你知道你是錯的。”

    “從二十年前開始,您所做的與我相關的一切,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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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16:4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諸君看吧


    這些天南方使團借大朝試北來,徐有容帶著南溪齋擺明陣仗,京都洛陽之間風起雲湧,朝堂原野雷霆漸顯,陳長生一直沒有任何表態,靜坐石室悟劍,直到今朝忽然發力,借勢而行,為的就是逼商行舟答應與自己一戰。

    這整個過程,真可謂是殫精竭慮。

    他當然想要取得這場對戰的勝利,但更重要的是這場戰鬥本身。

    他要通過這場戰鬥把商行舟逼至懸崖邊緣,逼入最極端的情境裡。

    他要商行舟真切地感受到了失敗的危險,感受到異樣的眼光,感覺到萬事皆空的惘然前景。

    如此商行舟才能直面自己,才能看見隱藏在青色道衣下的小,才能正視他沒有看過的內心。

    商行舟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究竟是怎樣看待與陳長生有關的一切?

    陳長生說的那幾句話,就是他對商行舟的看法。

    你不肯認錯,但其實早就知道自己錯了。所以這些年你從來沒有嚐試過自己動手,只是讓天海家的人、讓大西洲的人來殺我,因為你根本不想殺我,雖然這個事實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

    這個看法其實有一定道理。

    以商行舟的修為境界,以他如老松般的意志,即便教宗死前留下了很多制約,即便陳長生有很多幫手,非常小心,如果他真想殺死陳長生,又怎會數年時間沒有任何成果,像白虎神將的行為甚至更像是笑話。

    這就是陳長生想要商行舟看到的真相,他的真實心意。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沒有說話,眼神很冷漠。

    他仿佛看著的並非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一個鮮活的生命,而是盆子裡的一些雜草,一顆泛酸的果子。

    陳長生說的話是真的嗎?

    那些年在西寧鎮舊廟,用稀粥小魚把陳長生喂大的是余人,教育陳長生的還是余人。

    商行舟待陳長生並不親近,很少管教。

    原來不是因為他對陳長生沒有感情,而是怕動感情?

    這些年,整個世界都知道他不喜歡陳長生,卻不明白為什麼。

    原來那些嘲弄、輕蔑、不屑都不是真的,他只是想保持距離,如此才能硬著心腸?

    可最終,陳長生還是成了他道心上的那道陰影。

    怎樣才能抹掉那道陰影,怎樣才能填平?

    殺死陳長生也不行,因為那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或者,就像陳長生說的那樣。

    認錯?

    數道視線落在商行舟的臉上。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笑了起來。

    笑容裡有著毫不遮掩的嘲諷意味。

    “你想的太多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

    青色道衣被鮮血染的盡濕,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墨花的蓮花,在風裡緩緩的搖擺。

    看著漸遠的那道身影,陳長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直到最後,依然沒有誰認輸,但誰都知道輸贏。

    他戰勝了自己的師父,世間最強大的那個人。

    他獲得的不止是這場對戰的勝利,也是師徒之間這場精神之爭的勝利。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是王者的榮耀。

    按道理來說,這時候楓林閣的廢墟間,不,應該是整座國教學院裡都應該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並沒有,因為陳長生保持著沉默,緊緊地抿著嘴,非常用力,以致於嘴唇顯得有些蒼白。

    離他最近的是徐有容。

    看著他的沉默,徐有容眼裡的歡喜漸漸淡去,變成很淡的憐惜。

    “我從來沒有想到,你居然很擅長說話。”

    她微笑說道,想要安慰他此時的心情。

    今天陳長生對商行舟說了很多話,心神激蕩之下,話語顯得有些鋒利。

    “那是因為你和他平時聊天太少,不然你就會知道他最擅長的就是懟人。”

    唐三十六說的眉飛色舞,根本沒有嘲弄陳長生的意思,滿臉的與有榮焉。

    接著,他轉頭滿臉不耐說道:“要我請嗎?”

    對方沒明白他的意思。

    唐三十六說道:“都已經打完了,你還杵這兒幹嘛?還不趕緊走,我可不打算請你吃飯。”

    他是國教學院的院監,當然有資格迎客或者逐客。

    問題在於,他這兩句話的對象是王之策。

    就算是太宗皇帝或者是天海聖后,都不會對王之策用這種不耐煩的語氣說話。

    更沒有人會對王之策用杵字。

    王之策搖了搖頭,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

    “擺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給誰看?還不是輸了!”

    唐三十六往地上啐了口。

    王破走到陳長生前,看了看他的臉,確認沒有什麼事,就此告辭。

    自始至終,沒有交談,更沒有感謝,就是這般淡然。

    當年潯陽城,去年汶水城,今年京城,都是如此。

    陳長生轉身望向徐有容,說道:“我贏了。”

    徐有容用讚賞的眼光看著他,說道:“很了不起。”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又說道:“我沒哭。”

    徐有容伸手抹掉他臉上的灰塵,有些心疼說道:“這也很了不起。”

    陳長生望向遠處。

    那邊的院牆已經垮了。

    那件明黃色的皇袍,在陰暗的天氣裡非常醒目。

    余人就站在那裡。

    ……

    ……

    百花巷裡一片死寂。

    人們被最終的結果震驚的無法言語。

    沒有人離開,也有太過震驚的緣故,還有一些原因是因為國教學院的門還關著。

    皇帝陛下與教宗大人正在裡面談話。

    這場戰鬥之後,再沒有人能夠阻止這場對師兄弟相見。

    只是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內容?

    國教學院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

    陳長生走了出來。

    短劍係著。

    頭髮有些亂。

    滿身都是灰與血。

    眼有些紅。

    看著很疲憊。

    甚至狼狽。

    但沒有人敢這樣認為。

    徐有容走在他的左手邊。

    唐三十六在他身後。

    淩海之王鄭重行禮:“拜見教宗陛下。”

    離宮教士紛紛拜倒,行禮。

    最初聲音有些稀稀拉拉,漸漸密集,整齊。

    跪倒在地的人越來越多。

    有國教騎兵,也有玄甲騎兵。

    朝中大臣們也跪到了地上。

    十餘位王爺相視無語,最終還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陳長生向巷外走去。

    人群紛紛跪下。

    如潮水一般。

    淹沒京都。

    直至整座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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