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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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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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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0:5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七十章

  多虧有幾大門派的協助,散落在各處的靈狐才終於被找齊。寧寧跋山涉水滿秘境地跑,事成之後休息一陣子,便不知不覺到了試煉結束的時候。

  與進入秘境時的隨機站位不同,為了方便弟子們離開,此地共設有五處出口,呈圓環之勢分佈在各個角落。

  最近的一處出口居然就在靈狐村落附近,寧寧本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卻發覺並未見到賀知洲的身影。

  不止他,還有萬劍宗的葉宗衡。

  這兩位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她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臨近出口,戳了戳裴寂手臂:「小師弟,你先陪著喬姑娘將靈狐族帶出秘境,我去找找賀師兄。」

  裴寂皺了眉,似是不大情願,口中卻仍是應下:「好。」

  村落不大,寧寧有心去尋,很快在樹林入口見到了兩人的影子。

  只是這兩位,模樣似乎不大對勁。

  葉宗衡滿臉土色,渾身發抖,眼神像是恐懼,又似是憤怒,正死死盯著賀知洲的臉,彷彿要將他千刀萬剮。

  賀知洲倚靠在樹幹旁,聽見她的腳步聲迅速扭過腦袋,當即露出十分複雜的神情,沒做多想地大喊一聲:「寧寧別過來!」

  寧寧看不懂這兩人的用意,停下腳步微微一愣:「怎麼了?」

  回答她的,卻不是賀知洲。

  一道似曾相識的女音從身後響起,帶了罌粟花般的甜膩殺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她從未聞過的異香:「你說呢?」

  突然出現在背後的女人無聲無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寧寧才猛然回頭,意料之外地撞見一張美豔面龐。

  那是個年輕的少女,瀲灩生光的眼底漾了三分媚意,如今朝她望來,目光有如陰毒的蟒蛇,滿含殺機與恨意。

  這個女孩,寧寧是認識的。

  ——竟是霓光島的柳螢,柳姑娘!

  「終於被我逮到這個機會了。」

  柳螢柔聲笑笑,身體周圍的奇異香味愈發明顯,說話時吐出薄薄熱氣,因為二人近在咫尺,一縷一縷拂過寧寧臉龐:「一個萬劍宗,兩個玄虛派,運氣當真不錯。」

  她在霓光島前去瀑布拿取「灼日弓」時,由於身心俱疲還流著血,並未跟隨容辭等人一同前去。直到夜半三更仍然無人歸來,才明白他們都受了寧寧的騙。

  「霓光島最擅潛行,我跟在你們身後已經很久了,恐怕各位都沒發現吧?」

  柳螢揚起手中的小刀,慢吞吞在手指間轉了一圈:「你們不清楚我,我卻對你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在場的三位,體內應該都不剩下多少靈力了吧?」

  那股莫名的香氣應該是毒,寧寧靈力尚未恢復,此時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抬起眼睛與另外兩人面面相覷。

  她自不用說,一箭射穿水鏡後靈力寥寥,無法反抗;賀知洲被竹蜻蜓榨乾了所有力氣,直到今日身體還發著虛,無法反抗。

  至於葉宗衡,身為與魔君正面交戰的男人,他被祁寒不留餘力的一擊正好打中,身子骨也正是虛弱的時候,更無法反抗。

  好巧不巧,這三位一起落入了柳螢手中。

  寧寧:……

  寧寧嘆了口氣:「你們倆是怎麼中招的?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行動,要單獨兩人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都是葉宗衡這滾蛋想陷害我!」

  賀知洲委屈巴巴,惡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死對頭:「他說發現了個寶貝,帶我一起來看看,剛走到這兒便從角落裡掄了個棒槌,打算把我砸暈——然後我們就一起中毒了。」

  「怎麼,你還有臉怪我!」

  葉宗衡不愧厚臉皮,毫無偷襲被抓包的愧疚感,居然擺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怒氣衝衝地應聲:「要不是你們和她結了仇,我早就把你打暈離開秘境,哪會跟著淌這趟渾水!都怪你們!」

  這兩人吵得厲害,秘境之外的天羨子卻始終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如今試煉即將結束,弟子們都出了秘境前來此地彙集。

  他端著一面玄鏡,一動不動守在秘境出口,身邊圍了一大幫長老和通關的弟子,紛紛朝玄鏡裡看。

  「弟子們都已離開,只剩下這四位了。」

  有人好心提議道:「不如直接用靈力把他們強行拉出來,否則秘境關閉,可就難以逃脫了。」

  「不急不急,這不還有一段時間嗎!」

  萬劍宗大長老上前幾步,對身旁立著的華服男人朗聲笑道:「城主,鏡子裡的便是萬劍宗、玄虛劍派與霓光島的得意門生,看樣子正要展開一場決戰。喲,那是我萬劍宗的葉宗衡,他即將突破金丹,定然表現不俗!」

  他剛剛到這兒來,絲毫不瞭解情況,更不知道在場幾位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情仇。看四人對峙的模樣,還以為即將上演一齣正經打鬥。

  然而此時的他萬萬不會想到,自己這短短一段話,將成為今夜難以忘卻的夢魘。

  因為葉宗衡的表現,的確是挺不俗的。

  鸞城城主望一眼身旁的小妻子,聞言展眉一笑:「是嗎?我對這三個門派早有耳聞,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他說著低下頭去,一眼就看見玄鏡裡的四道人影。

  「劍修之間果然爾虞我詐、人人虛偽。」

  柳螢不屑冷嗤:「你們身無靈力,已是強弩之末。我身上的毒有脫力暈眩之效,爾等必然無法反抗,今夜我定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她話音剛落,耳邊便響起一道尖銳的男音。

  葉宗衡滿臉的不敢置信,忍著暈倒的衝動連連擺手:「柳螢姑娘使不得!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把我也算上!不如今日放我一馬,咱倆交個朋友!」

  「許曳不正是萬劍宗的人?你是他師兄,弟債兄償!」

  憤怒中的女人自有一套屬於自己且無法被攻破的道理,柳螢眼底怒火更濃:「劍修沒有一個好東西,我這是為民除害!」

  這女人瘋了!

  葉宗衡心頭大駭,好在他擁有十分豐富的與人交往經驗,在須臾之間靈光一閃。

  既然不能使用強硬手段,那便只能來軟的。而恰好,想要打動一個人的心,對於他來說非常簡單。

  「柳姑娘,切莫衝動啊!你有所不知,天下苦玄虛久矣,我也是被他們無情殘害的可憐人之一!」

  葉宗衡說得真情實感,好不做作,生生演出了小白菜地裡黃的架勢,就差流下一滴淚來:

  「我與花樓裡的小桃紅姑娘一見鍾情,本欲攜手私奔,卻被賀知洲那惡人向花樓嬤嬤告了一狀。小桃紅被抓回去毒打三天三夜,掛在那花樓門口示眾……最後活生生地風乾了嗚嗚嗚!」

  賀知洲聞言陡然一驚,大怒道:「我呸!我連小桃紅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自從你離開,她便也隨即沒了蹤影,誰知道你們倆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桃紅因他而死,我的心也死在那一夜。」

  葉宗衡卻不理會他,繼續淒聲控訴:「我的桃紅,你死得好慘!柳姑娘,我與你目的一致,咱們理應是朋友啊!」

  柳螢終究只是個年輕小姑娘,被如此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戳穿心肺,臉上的殺氣竟然當真少了幾分。

  賀知洲還在兀自生氣自己被造謠,寧寧則已冷靜下來,細細分析局勢。

  柳姑娘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居然能被葉宗衡徹底唬住。

  這人的故事雖然假,卻也能從側面反應出來,賣慘的戰術非常奏效。

  要想讓柳螢心軟……只能比葉宗衡更慘,讓她把仇恨轉移到另外兩人身上!

  他們今日四下尋找狐族時,順手採摘了許多奇特靈植。寧寧心下一動,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顆血紅色的蛇莓,趁柳螢不備一口咬下,當即從嘴角溢出不明的鮮紅色液體。

  「柳姑娘!我之所以千方百計想要贏下這場試煉,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有氣無力地倚靠在樹邊,嘴角一邊滋啦滋啦冒血,一邊顫聲道:

  「我自幼出身貧苦,爹娘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唯一的心願便是看他們唯一的女兒修有所成。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在不久之前,我發現自己竟身患八級天花九級麻風兼十級肺癆,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沒命了!」

  原來這便是各門派精英弟子的最終決鬥!果真精彩紛呈,好做作不清純!

  眼看決鬥淪為賣慘大會,玄鏡外的鸞城城主差點一口氣哽在喉嚨裡頭,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萬劍宗長老:「這個……」

  沒想到對方的臉色比他更差,一對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我費盡心機,只是想讓爹娘看見我登頂奪魁的那一幕。」

  按理來說,試煉結束時長老們會離開玄鏡,特意前往入口等候宗門弟子,不可能知曉秘境裡的情況。

  寧寧哪裡知道這處地方正在被全場圍觀,越說越傷心,居然當真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啞著嗓子哭喊:「爹,娘!女兒不孝,不但叫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連最後的榮光也不能讓二位見到,是我沒用!」

  她說得情真意切,嘴皮子上下動個不停,或許正是因為語速太快,銜在口中擠血花的蛇莓居然輕輕一彈,當著柳螢的面劃出一道優美弧度,滾落在她面前。

  「這……」

  寧寧怔了一瞬。

  但也緊緊是短短一瞬。

  身著幽紫長裙的小姑娘輕咳一聲,一把捧起那顆鮮紅色圓形不明物體,念出的每個字裡都滿含著痛心與焦慮:「這不是我的肺結核嗎!為何……為何竟咳出來了!」

  神他○咳出了肺結核,佛祖聽完都哭了。

  這回連賀知洲都忍不住睜大雙眼,露出了滿臉驚恐的神色,只想大喊一聲:

  你有病吧!寧寧你這濃眉大眼的,怎麼也叛變了啊!肺結核是這個意思嗎!!!

  柳螢哪裡知道所謂「肺結核」究竟是不是個核,又到底能不能被咳出來,但見她哭得那樣慘烈,不由得心下一軟,咬了咬牙,把視線挪向賀知洲。

  寧寧與葉宗衡也一併扭頭看他,兩雙黑黝黝的眼睛格外陰沉恐怖,靜候新一輪的表演。

  賀知洲:……

  賀知洲從眼角滑落一滴清淚:「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不久前在鸞城集市偷偷摸了幾把豬肉,我好開心,回家就在鍋裡洗了個手,直接燒成肉湯。要問為什麼?因為我窮,太窮了。」

  他不愧是專業級別的人才,說話時搭配了豐富的動作與面部表情,嘴角跟抽風似的,猛地往旁邊一扯:「我是個孤兒,兩歲父母雙亡,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十五歲被騙進花樓受盡折辱。肝臟切除,脾腎被摘,身體裡藏了倆支架,只想靠它們賣一點錢——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我妹妹治病啊!」

  柳螢神色又是一僵,露出幾分猶豫不決的神色。

  「她才那麼小,就身患重病不久於人世,我還記得出發來鸞城的前一天,那孩子拉著我的手說,想在臨死前親眼看到哥哥在試煉裡奪魁。」

  賀知洲眼淚不停地流,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讓淚水落下來:「我一介廢人,除了耍弄心計,怎能奪得十方法會魁首。我騙人、我陰毒、我心狠手辣,可只有她知道,我是個好哥哥——是哥哥沒用,原諒我吧,木之本櫻!」

  他說罷嘴角又是一抽,牽引著脖子、手臂與脊背同時一晃,整個身體如同被雷電擊中,站立著開始劇烈痙攣起來。

  這一幕不僅被柳螢看在眼裡,同樣為此唏噓不已的,還有玄鏡外的諸位長老與眾多弟子。

  只見鏡面裡的白衣劍修五官歪斜、嘴角流涎,身體如同在跳霹靂舞般不斷抽搐,最後徑直往地上一倒,渾身扭動著朝柳螢伸出手去:「犯病了……藥,藥,快給我藥……」

  頓了頓,又彷彿極為恐懼般厲聲道:「不可以!絕不能讓那孩子見到我如此醜陋的模樣……小櫻,一定要等哥哥回家……藥……藥啊!」

  他說話時五官也在抽抽,手腳並用往柳螢身邊爬去,活像條蠕動的喪屍泥鰍。

  秘境之外的一片寂靜裡,不知是誰說了聲:「要不是之前聽說過這位兄弟的大名,我恐怕就信以為真了。」

  「這……」

  三人同場競技,火熱非凡。林淺看得張目結舌,心裡的話憋了很久,到頭來也只能說出那道無比經典的語句:「這就是劍修嗎?」

  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長老們紛紛以手捂面,不敢再看。唯有紀雲開樂得不行,吃著糖葫蘆對身旁的曲妃卿道:「年輕人就是好啊!歡快。」

  賀知洲蠕動爬行的模樣著實恐怖,饒是柳螢也被嚇了一跳。

  雖然下意識想要把這團扭動的不明生物幹掉,但想起他那可憐的妹妹,涉世未深的媚修小姑娘又不免心軟許多,倉皇無措之下,往寧寧所在的方向退了一步。

  察覺到她的動作,寧寧呼吸一滯。

  賀知洲如今可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論悲慘程度,把她和葉宗衡甩在身後成了渣渣。若是柳螢轉變目標,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絕對不行!

  眼看棋逢對手,寧寧不甘示弱地噗通一聲仰躺在地,整個身體扭曲成詭異S型,右手則狠狠護住脖頸,破風箱似的拚命喘:「呼吸不上來了……呼吸、我、救……爹,娘……孩兒不孝,我還不想離開你……們……」

  她做戲做全套,假裝捂著嘴咳嗽,其實又往口中塞了顆蛇莓,沒想到剛把它咬到爆汁,就因為動作太大,一個不小心嗆到了嗓子裡。

  於是無數雙眼睛,同時見證了另一幅極度驚悚的畫面。

  寧寧猛然之間雙目圓瞪,眼珠子如同即將被擠出眼眶,恐怖非常。與此同時身形用力一抖,由S型變成了C型,瞪著血紅的眼珠就是一頓猛咳,嘴裡還十分應景地飆出來一串黑紅色血花。

  不止柳螢,站在一旁圍觀的葉宗衡也驚呆了。

  ——怎會如此啊!你們兩個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這兩人居然一個比一個狠,他如何才能鬥得過!

  不行,他必須想出一個決勝之策,趕快博取柳螢同情,從秘境裡出去!

  「這——」

  秘境之外,城主靜默半晌,努力組織語言:「仙門大宗的弟子,還真是……與眾不同。哈哈,哈哈。」

  「別看了,別看了!簡直離譜!」

  萬劍宗大長老差點心肌梗塞,唯恐葉宗衡也在之後幹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不敢繼續再往下看,凝神斂眉道:「秘境即將關閉,還是由我動用靈力,將他們四人直接拉出來罷!」

  天羨子亦是看得心驚膽顫,趕忙應聲:「對對對!快快快!千萬別耽誤!我的寧寧欸!之前還有不少小弟子找我問她的喜好和生辰八字來著,千萬別崩了啊!」

  劍修說一不二,做事飛快。大長老毫不猶豫直接凝聚靈力,在探知到寧寧等人所在的位置時眉心一動,暗自用力。

  於是在瞬息之間,在秘境空蕩蕩的入口前,憑空出現了四個神色各異的人。

  柳螢滿臉驚恐且慌亂非常,被身邊恐怖的氛圍嚇到面色蒼白,如同一隻迷茫的小雞崽,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賀知洲面目猙獰,五官好似女媧造人時隨意灑下的泥點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形狀。為了逼真地飾演出犯病狀態,極度痛苦地在地面扭動爬行,活生生演出了喪屍片的效果。

  寧寧仰躺在地,痛苦不堪地拚命咳嗽,四肢猶如脫水的魚般跳來跳去,與賀知洲的畫風居然格外協調。兩人往那兒一躺,絕對是能拿奧斯卡大滿貫的恐怖片水平。

  而葉宗衡。

  葉宗衡的臉上充滿了視死如歸的勇氣與決意,雙眼含淚,自暴自棄,猛地向前邁出右腿,以一個跨馬步的姿勢,陡然撕裂胸前的上衣。

  在鎖骨正下方,赫然生著一朵鮮豔欲滴的美豔桃花。

  「你不要相信那兩人的鬼話!玄虛劍派這對師兄妹陰險狠毒,用盡各種謊話,騙去了我前半輩子的所有積蓄——不得不去花樓掙錢還債的,其實是我!」

  在被送出秘境的同一時間,他齜牙咧嘴地挺起胸膛,暴吼出聲:「沒錯,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這胸前的一朵桃花胎記,便是最好的證明!」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直到這時葉宗衡才發現,原來眼前的黑不是夜色,而是一大片黑壓壓的人。

  神情駭人的年輕劍修衣不蔽體,跨著馬步雙手高舉,宛如迎海而立。衣衫則被狂風吹得嘩啦作響,像兩隻翩翩蝴蝶,向身體兩邊悠悠飛去。

  旋即音源散開,在懸崖峭壁之間來回碰撞,形成浩浩蕩蕩的盛大回聲,猶如極樂盛宴裡的立體音響,不間斷在所有人耳邊迴旋。

  「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男扮女裝——當年的花魁小桃紅——小桃紅——桃紅——紅——」

  有的人活著,他們卻已經死了。

  寧寧終於察覺異常,身體如同軟體動物,果凍一樣面無表情地軟綿綿從地上站起來,白皙臉頰迅速燒得通紅。

  賀知洲爬得入了迷,加之目光自始至終緊緊盯在地面上,一時沒發現不對勁,身體一抽一抽,構成了夜裡最美的風景線。

  柳螢本是加害者,此時卻被嚇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滿臉驚悚地跑到曲妃卿跟前,語氣裡帶了哭腔:「島主,他們好嚇人,好嚇人!這群劍修都欺負我!」

  葉宗衡迎風落淚,胸前的紅色小桃花美輪美奐。

  他只覺得,夜裡的風吹在胸口上,和他脆弱的小心臟一樣,好冷啊。

  萬劍宗掌門倒吸一口涼氣,翻著白眼往後一倒,幸好真宵站在他身後,頗為不忍地抬手扶了扶。

  全場鴉雀無聲,恍如時光凝固。

  唯有裴寂面無表情地邁著長腿走到寧寧身邊,從儲物袋裡拿出外衫,罩在她腦袋上,扯著小姑娘的衣袖就往人堆外面走。

  寧寧神志恍惚,一手捂緊外衫,另一隻手攥住他衣袖,低著頭跟在裴寂身後,從嘴裡發出古神低語般的混沌低喃:「嗚嗚嗚……裴寂寂嗚嗚嗚他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賀知洲原本還在專心致志地抽來抽去,半晌之後終於察覺到不對勁,面部僵硬地抬起頭。

  賀知洲:……

  賀知洲乾笑一聲,趴在地上用手輕輕撫摸大地,神色淒涼地做出蛙泳姿勢,手腳並用往前劃:「我在地上練習游泳呢,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哈哈。」

  幽寂夜色裡,最後響起一道無比尖銳的喊叫:「救命啊,萬劍宗的葉宗衡師兄暈過去啦!」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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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1:0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一章

  寧寧縮在裴寂的外衫裡,一步步跟著他上了飛舟,在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靜如雞。

  之前來的時候,是鄭薇綺陪著坐在她身邊,如今兩人分開試煉彼此見不到,加之寧寧臉紅得厲害,誰也不想見,坐下後輕輕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你就坐我旁邊好不好?」

  他抿了唇,雖是面無表情,眼底卻並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拒絕的神色,在十分短暫的靜默後低低「嗯」了一聲。

  其實裴寂有點不大高興。

  從寧寧說要獨自去找賀知洲的時候,他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上面,惹得心裡又悶又煩,差點就脫口而出地告訴她:不要總是單獨和賀師兄待在一起。

  這個念頭剛一浮上腦海,他就被逗得暗自發笑。

  且不說他與寧寧之間並不親近,沒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對她指手畫腳,單論他自己——

  裴寂想,寧寧和賀知洲關係再好,跟他也沒有絲毫關係。她想與誰親近就與誰親近,他幹嘛要一直在意。

  ……但還是莫名其妙地有點不高興。

  連帶著他在幫喬顏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離開秘境時,臉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個魔修嚇得渾身哆嗦,當場問了句:「你如果要拔劍,能讓我死得乾淨俐落點兒嗎?」

  後來在玄鏡裡見到她與賀知洲互飆演技時也是。

  雖然寧寧覺得沒臉見人,裴寂卻並不覺得那是多麼丟人的行徑。當他看著玄鏡裡的畫面,有個小小的、卑怯的念頭在心底悄悄萌芽。

  寧寧與賀知洲在一起時總是那樣鮮活,賀師兄能陪她笑著打鬧,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太悶,脾氣也不好,因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打罵與刀光劍影裡,完全不懂得應該如何讓旁人開心,沒有養成弒殺暴虐的性子就已是萬幸。

  他永遠靜默得像塊背景,只有在殺伐見血時,才能靠劍術與狠勁搏得些許存在感,其餘時候——

  想到這裡,裴寂不免又覺得心煩意亂。

  寧寧才不會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讓她開心,他卻暗自糾結這樣久。在她心裡,這個不怎麼熟悉的小師弟一定與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兩樣。

  「呼呼。」承影感知到他這個念頭,語氣賊兮兮地一針見血:「所以說,在你心裡,她和別人有很大不一樣囉?」

  裴寂:……

  裴寂乾巴巴地應它:「你想多了。」

  「我倒覺得她對你挺不錯。還記得寧寧之前說的那三個字嗎?」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當時聽見這個稱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麼時候也叫她『寧寧』試試,別老是『小師姐』了嘛~」

  裴寂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

  他就算不高興,也不會刻意表現出來讓旁人煩心,而是把習慣了將所有情緒藏在心裡。

  身邊的寧寧本就心神不寧,自然不會察覺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圓潤漆黑得像兩顆葡萄,在燈光下映出淺淺的流光。尤其這會兒長髮被外衫蹭亂,零散游曳在白皙面龐,鼻尖和側臉還殘留著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著他時——

  裴寂抱著劍的手指悄悄一緊,沉聲問道:「怎麼了?」

  「你,」她有些猶豫,聲音小小的,很快把視線垂下去:「你有沒有看見……鏡子裡我和賀知洲他們發生了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理應只有「有」或「沒有」。

  可裴寂卻反問她:「我有沒有看見,很重要麼?」

  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一時間和身邊的小姑娘同時愣在原地。

  這不像是裴寂會問的問題,他向來厭煩多餘的事情,從不拖泥帶水,寧寧驚詫之餘,因為這段話微微一愣。

  ——很重要麼?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重要。

  她對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直到被裴寂問起,她才終於意識到,當離開秘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會性死亡」,而是「糟糕,不會被裴寂看見吧」。

  寧寧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用外衫把自己裹緊,像之前那樣縮回角落。

  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屬於寧寧的聲音,帶著一些遲疑輕輕說:「……嗯。」

  裴寂從沒想過能得到這樣的回答。

  他不在乎任何疼痛與折辱,此時卻因為這短短的一個字,心口重重一落。

  「如果你沒有看見,我會覺得開心一些。」

  寧寧的模樣像隻圓滾滾的倉鼠,腦袋被全部包裹在外衫裡,不時悠悠晃動。頓了頓,又慌亂地迅速補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啦……!只是,唔,有點想知道。」

  裴寂忽然有些想笑。

  心裡的煩悶不知怎地在此時消散一空,他垂眸靠坐在椅子上,側頭瞥她縮成一團的模樣,語氣不容置喙:「沒有。」

  「真的?!」

  寧寧聞言立馬從外衫裡探出腦袋,眼角眉梢都帶了笑,嘴角更是高高興興地咧開,似是覺得不對勁,又皺了皺眉:「你不會是騙我吧?」

  裴寂面色不改:「沒有。」

  她這才得了安心,笑著繼續道:「那你不要問別人,今日在秘境裡發生了什麼!」

  裴寂:「好。」

  寧寧滿意得不行,想了一會兒,又認認真真告訴他:「其實我們也沒發生什麼,就是打了場架……劍修之間的終極對決,懂不懂?但你也知道,我靈力不夠,所以有些狼狽。」

  承影「嘖嘖」了幾聲。

  看這丫頭的表情,完全不像她口中「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嘛。

  =====

  試煉大會的開始與結束都在半夜,靈狐與魔修們都被帶往長老們聚集的閣樓,等待進一步商議與決策。

  通過試煉的弟子們疲倦非常,早早便回了客棧休息,等待一天後公佈排名結果。

  寧寧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為慶祝天羨子門下的小徒弟都通過第一輪試煉,眾人決定前往赫赫有名的天香樓慶祝。

  天香樓以薈萃南北、菜品繁多而著稱,尤其釀酒工藝一絕,是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一行人被安排在三樓的雅間,鄭薇綺通過試煉後神清氣爽,趁著上樓的間隙說個不停:「這可比學宮文試舒服多了!打打殺殺多好啊!扛著劍就是打,吟詩作對算什麼東西?」

  這番言論驚世駭俗,寧寧聞言輕聲笑笑,想起之前對裴寂的承諾,旋即道:「今日我請客吧。」

  「不行不行!這錢怎麼能讓寧寧出,肯定得由我這個當師兄的來啊!」

  賀知洲一想到能有美食入腹,就很沒有風度地咧嘴傻笑:「上次在浮屠塔裡賺的私房錢還剩下一點,就當感謝天羨師叔長久以來的照顧,這頓我請了。」

  天羨子雖然窮,但好歹有個師尊的身份。這只不過是一頓飯錢,若是讓小弟子請客,臉上的面子總感覺有些掛不住。

  於是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長老拂袖一笑,搖頭朗聲道:「試煉剛結束不久,理應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來犒勞你們。不必多言,這頓飯由我包了!」

  「這哪兒行啊!」

  身為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弟子之一,賀知洲同樣對自己的資產毫無自覺,趕緊從懷裡掏出錢包:「我來我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要麼打從一開始就不提請客這一茬,要麼就堅持到底,把賬款付清。若是中途退卻,總覺得略遜對方一籌,讓人渾身不自在。

  天羨子暗道這哪兒成啊,連忙也從儲物袋裡拿上小布包,一把將賀知洲的雙手往下按:「師叔好不容易帶你們出來一趟,你就別倔了!」

  兩位窮鬼同時爆發了超常的決勝欲,一邊往酒樓上面走,一邊不甘示弱地掏出錢包推來搡去,跟跳二人轉似的,兩具身體左搖右晃,手裡的錢袋子被舞得上下亂飛。

  寧寧跟在他們身後,本來還在與鄭薇綺猜測著究竟誰會拿下今晚的訂單,看到一半,聲音差點全噎在喉嚨裡——

  他們的小閣位於天香樓第三層,因而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必然會經過樓梯。

  而賀知洲與天羨子,此時仍在師徒情深地相互推搡中。

  身後響起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似乎是鸞城城主的聲線,滿帶了驚喜與笑意:「啊!這不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和諸位小道長嗎!」

  這道聲音響起得猝不及防,天羨子聽出它的主人,暫時分了心,迅速扭過腦袋;

  而賀知洲並未料到他突變的動作與分神,依舊全神貫注地把右手搭在對方手臂上,笑得羞澀,猛然一推。

  只可惜,這一次卻不再是勢均力敵。

  於是鸞城城主與城主夫人,在夜晚的天香樓裡,見到了今日最為恐怖的一幕。

  天羨長老本與一名弟子相伴而行,在聽見喊聲後匆匆回頭,朝二人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臉。

  然後在下一瞬間陡然變了臉色,與此同時身體後仰向下一滑,在百般倉皇之下,依靠著最後的本能伸出手去。

  可惜信任與師徒情誼終究是錯付,那名弟子並未做出任何動作,只是呆呆愣在原地。

  當手指堪堪掠過他衣袖時,天羨長老終於再也繃不住表情,眼睛嘴巴與鼻孔以常人無法想像的狀態,全部比原先擴大了三成有餘,驚悚非常。

  從他的滿目驚恐與疑惑裡,任何人都能腦補出一場仙門裡師徒相殘、腥風血雨的秘辛。

  ——竟是那名與他同行的弟子趁其不備,一把將他推下了樓梯!

  貌如謫仙的城主夫人深吸一口氣,牢牢抓住丈夫手臂,不愧是美人,連尖叫的聲音都格外清泠動聽:「救命啊——!殺人啦——!」

  賀知洲生鏽的大腦終於轉過彎,意識到如今發生了什麼事情,舞著手裡的錢袋大叫:「師——叔——!」

  天香樓三層與二層的食客聽見喧嘩,紛紛開門一探究竟,當目光瞥向樓道,無一不露出驚駭十足的表情。

  只見白衣青年被猛地一推,以極端恐怖的神態向後仰倒,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大風車,在長長的樓梯上不斷翻滾下落。

  腦袋與腳底你方唱罷我登場,在慣性作用下輪流與樓梯進行親密接觸,當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人臉在半空高高揚起時,滿滿全是生無可戀。

  而當他終於攤大餅般仰躺在平地上,正正好摔在城主腳邊。手中錢袋應聲而落,從裡面掉出幾顆可憐巴巴的靈石。

  有不明真相的人從旁邊路過,低頭看了眼那幾顆石頭,發出略帶嫌棄的一聲「啊噫」。

  天羨子抽搐了一下。

  這袋子裡的錢,加起來還沒他現在的血壓高。

  賀知洲試探性地叫了聲:「師、師叔?」

  天羨子沒理他,而是一言不發地向前挪了挪,來到樓梯扶手旁,試圖借助它站直身子。

  只見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瘦削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賀知洲看見他的背影,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不知道他立刻揮筆寫一篇《背影》,歌頌師叔的恩情有如山體滑坡,還能不能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讓天羨子小小地心軟一下。

  一片混亂裡,不知是誰遲疑道了聲:「摔下去那位……似乎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

  「玄虛劍派?就是那個把人頭掛在飛舟上的玄虛劍派?!」

  有人駭然應道:「先是做出那等喪盡天良之事,如今又當眾同門相殘——不愧是他們!」

  此話剛落,樓道裡的議論聲便此起彼伏: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將他推下去的那人……似乎與那顆飛頭有七分相似!」

  「難道是那人的孿生兄弟知曉此事,特來報仇?」

  「依我看,恐怕是那個死去的人從地府裡爬了出來,專程取天羨子的性命!仙門糾葛,豈是我等所能參透的!」

  群眾的聯想能力堪稱一絕,生生腦補了一齣復仇仙俠恐怖天雷狗血劇。

  可憐天羨子啥事也沒幹,就被送了個「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的稱號。

  食客們看完了熱鬧,嘰嘰喳喳地把門關上,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歡迎大家千萬不要報名玄虛派;

  在場包括寧寧在內的幾名弟子靜默無言,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所有人裡,唯有鸞城城主心頭大駭,神情惶恐。

  ——因為他終於想起,推天羨子下樓的那名年輕劍修,正是當初玄鏡裡渾身扭動爬行、被小桃紅公子控訴蛇蠍心腸的賀知洲!

  不愧是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外加在花樓被欺辱到精神失常,他果然心狠手辣不是個正常人,居然在眾目睽睽的天香樓裡當眾弒師!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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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1:2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二章

  鸞城城主站在原地,很是尷尬。

  他,駱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一輩子循規蹈矩,沒做過也沒見過多麼出格的事情,今日親眼見證賀知洲當眾弒師,簡直離經叛道得超出了想像力極限。

  眾目睽睽之下,天羨子勉強抓著扶手,從地上晃晃悠悠爬起來。

  因有劍氣護體,這位劍道大能並未受傷,但從他故作堅強的表情來看,一顆心早就隨著那句「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碎成了渣渣。

  駱元明望見天羨長老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罡風驟起,吹得燈火搖曳不停。

  「天、天羨長老。」

  他叫得謹慎,與身旁的妻子對視一眼,繼而沉聲道:「你還好吧?在下會向鸞城百姓做出解釋,你……別太難過。」

  哪知天羨子並未立刻應聲,眯著貓一樣敏銳的雙眼,幽幽看了看他,眼神很是瘆人。

  「天羨長老?」

  天羨子皺著眉搖頭,聲音突然大了好幾倍,那叫一個義正言辭,整個樓道都能聽見:「我明明是真霄劍尊,城主認錯人了吧!」

  駱元明:……

  駱元明的第一反應,是這位長老摔壞腦子,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

  ——大哥!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用坑人這一招來維護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劍尊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如此對待!

  他真傻,真的。

  他本以為天羨子身為長老,理應有那麼一點點正形,然而玄虛劍派,果真不同凡響。

  上上下下千百號人,就他接觸過的幾個而言,徒弟坑師傅,師弟坑師兄,好像沒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們的風評,就算哪一日來場慘無人道的弒師大會,駱元明都不會覺得奇怪。

  「那個……真霄劍尊。」

  眼看天羨子聽見這個稱呼,立馬一副迴光返照、春風得意的模樣,駱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劍尊與小徒弟們一同來天香樓,在下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今日請諸位隨意玩樂,由我來包攬全部費用。」

  天羨子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把靈石一顆顆撿起來:「這怎麼行?哪能讓城主破費!」

  他這些錢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負擔不起這裡的一頓飯錢。

  駱元明頗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羨長老洗到發白的衣衫,語氣不變,繼續溫聲道:「在下之前有求於長老,今日一餐,就當聊表謝意。」

  ……有求於他?

  寧寧一直關注著這兩位的交談,聽到這裡不免感到好奇,轉瞬之間,便聽得天羨子說:「提起那件事……當真極為難辦。我與天羨師弟商議許久,也調查過鸞城裡的魔氣,結果一無所獲。」

  這人入戲太深,直到此時仍然堅定認為自己就是真霄劍尊,停頓片刻後正色補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為之。」

  「劍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

  駱元明神色一凜,把聲音壓低許多:「此事不宜張揚,還是等明日法會事畢,再與其他長老一同商討。近日來長老多有費心,駱某真是不知應當如何感謝。」

  他說罷嘆了口氣,轉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幾分柔色:「希望能盡快查明此事,近日來城裡人心惶惶,鸞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帶她去雅間進食,道長們也請吧。」

  鸞娘抿唇一笑,眼底儘是妍麗媚色,談笑間扶住駱元明胳膊:「真霄劍尊,天香樓內美釀佳餚品類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歸』最是有名,不妨一試。」

  天羨子知道這對夫妻情誼甚篤,差點被狗糧塞到飽,等和兩人道了別,便聽見寧寧細細柔柔的嗓音:「師尊,鸞城裡出了什麼事嗎?」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蹤那件事兒?」

  鄭薇綺跟著她噔噔噔下樓:「聽說已有好幾個女孩不見了蹤影,始作俑者一直沒找到。」

  天羨子點頭:「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為有成,很擅隱匿行蹤,我們在鸞城尋了個遍,也探訪過失蹤女子家裡人,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撈著。」

  他說話時覷見仍有好幾個外人朝這邊探頭探腦,眉頭一皺,化作人形大喇叭:「賭上我真霄劍尊的名號,勢必要拿下凶手!饒是天羨子那等神機妙算玉樹臨風之輩,也絕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

  林潯還沉浸在師尊的旋轉大風車裡無法自拔,替他拚命犯尷尬癌,差點臉紅窒息死去。乍一聽見這聲吼叫被嚇了一跳,低聲問身旁的孟訣:「孟師兄,師尊他沒事兒吧?」誰料孟訣抬起眼皮睨他,聲音和神態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虛偽與假裝:「孟師兄是誰?我不是叫『江妄』麼?」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

  林潯:……

  林潯:「好的江師兄。」

  =====

  寧寧被賀知洲贈予過「福爾摩寧」和「寧青天」的稱號,就她本人而言,對於鸞城少女失蹤的案子也極為好奇,直到坐在席間,仍不忘向天羨子詢問具體情況。

  「失蹤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天羨子經歷了一番社會性死亡,正需要點別的話題轉移注意力,見她如此感興趣,自然知無不言:「說來也奇怪,她們出身普通,體內也並無靈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為祭。然而鸞城四下皆無魔氣,要說其他人……擄走那麼多姑娘,好像又沒太大用處。」

  這是徹徹底底的無差別作案,凶手在街頭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沒,失蹤的女孩們亦是身份各異。因為沒有規律,所以難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線索,實打實的令人頭大。

  「城主府最頂端那座的鸞鳥像,師妹還記得麼?」

  孟訣溫聲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為了找出有關凶手的蛛絲馬跡——不過似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太大收穫。」

  寧寧恍然點頭。

  那座鸞鳥像被施了術法,能記錄城中影像,賀知洲和葉宗衡互相碰瓷兒的時候,就是吃了這玩意的虧,被當眾毫不留情地戳穿。

  當時的確有人說過,鸞鳥像和一連串的失蹤案有關。

  「最邪門的是,城主為了查明此案,特意尋來了道士請魂,結果把姑娘們的生辰八字念了個遍,沒一個魂魄被招過來。」

  天羨子坐在木椅上,雙手環抱斜倚在後,他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風流不羈,很難看出是個令妖邪聞風喪膽的劍道大能。

  他說著抬手比了個「二」的姿勢:「兩種可能,一是她們都還沒死,二是連魂魄也不復存在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細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們掌握的線索甚少,一時半會兒壓根討論不出結果。

  「咱們好不容易出來慶祝一回,要不說點別的?」

  鄭薇綺用手托著腮幫子,從嘴角溢出一絲笑:「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鸞鳥』這個意象,除了祥瑞安寧之外,還代表矢志不渝的愛情哦。」

  林潯聞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麼,頭頂的龍角染了層淺淺粉色。

  「我以前好像聽過有關於此的傳說。」

  寧寧應道:「傳說鸞鳥雖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卻一生孤苦,尋遍了四海八荒,只為找到能與之相伴的另一半。」

  「對對對!」

  鄭薇綺撫掌一笑,彎彎的眉目間露出幾分探尋之色:「師弟師妹們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遇見什麼中意的人?」

  天羨子立馬來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寧寧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發現,跟做賊心虛似的。

  寧寧面無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來掩飾自己此時此刻神情的異樣。

  茶杯碰到嘴邊才憤憤地想,不對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麼可能不對勁,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耳邊猝不及防傳來鄭薇綺的笑聲:「哎喲喂,我說師弟師妹,你們倆怎麼同時端起茶杯喝啊?這裡面……不是還沒上茶嗎?」

  寧寧:……

  寧寧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裴寂,兩人果然正保持著同樣尷尬的姿勢,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他察覺到這道視線,神色淡淡地投來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她沒說話也沒動,垂眸又往杯子裡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蕩蕩。

  哦,果然是空的,那沒事了。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飯菜什麼時候能送上來。」

  寧寧很懂得隨機應變的技巧,努力從嘴角勾起一抹笑,輕輕放下杯子。

  茶杯觸碰到桌面的瞬間,裴寂那邊也傳來一模一樣的、放杯子時發出的輕聲悶響。

  然後是鄭薇綺實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天羨子抿著瘋狂上揚的嘴角,抬頭便聽見一陣敲門聲,繼而雅閣房門被打開,原來是終於上了菜。

  天香樓不愧為赫赫有名的頂級酒樓,房門甫一打開,便能聞見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

  再看一盤盤被端上圓桌的菜餚,紅燒肉形如瑪瑙,油光透亮,肥美鮮嫩的肉汁與油脂浸在肉裡,被燈火映出橙紅色澤;

  魚湯泛著滾滾熱氣,於氤氳白煙中隱約露出晃蕩著的奶白湯汁,枸杞與蔥花飄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輕而易舉想像出入口時細膩濃稠、熱氣四溢的甜香。

  天羨子這廝雞賊非常,自從摔下樓梯得了城主請客的承諾,之前在眾目睽睽下摔倒的鬱悶便消散大半,連帶著看賀知洲,也重新有了幾分順眼。

  他本來就是不愛計較的性子,當即被琳瑯滿目的菜餚吸引全部注意力,樂呵呵地出聲:「大家都別客氣,我開動了!」

  寧寧自然不會覺得拘束,伸手夾了塊糖醋藕片。

  咬開外面的一層金黃糖漿,牙齒便能觸及到被包裹在內的雪白藕片。糖漿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蓮藕孔隙之間,一口咬下時能聽見哢擦一聲脆響,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與白糖香氣一股腦在舌尖溢開,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將夏日煩悶消減大半。

  好吃。

  「啊,好吃!」

  賀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紅燒豬蹄,眉宇間儘是無比幸福的傻笑:「比咱們宗門裡的烤鵝和西瓜好吃多了!」

  鄭薇綺毫不猶豫地戳穿他:「這能怪玄虛劍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腳亂花錢,能淪落到去飯堂討飯?」

  寧寧低下腦袋悶聲扒飯,林潯倏地紅了臉,摸一摸自己空癟的錢袋。

  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終沒怎麼出聲。

  若要說的話,這好像是他頭一回與這麼多人一起吃飯,席間笑聲不停。

  他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沒人願意接近血脈不純的魔族後裔,裴寂便也漸漸學會刻意疏離,將自己與旁人隔開深深的間隙。

  久而久之,已經快要忘記了與人相處的方式。

  至於此刻,在這間雅閣裡,雖然大家圍坐在一桌,他卻同樣是格格不入,游離於眾人之外。

  少年自厭地皺起眉頭,眼底儘是濃鬱暗色。

  他實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連主動和寧寧說句話都做不到。

  這個念頭讓裴寂微微一愣。

  為什麼……偏偏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她的名字呢?

  「裴寂裴寂。」

  耳邊傳來含了笑音的清脆聲線,裴寂冷冷抬眸,見到寧寧側過腦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怎麼一動不動?怎麼,夾不起菜啊?」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瞬息之間忽然見她湊上前來,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應該像我這樣——你的姿勢全錯了。」

  裴寂的那位娘親怎會教他如何拿筷子。

  屬於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餚香氣,他一時有些侷促,放緩呼吸垂下眼睫,學著她的手勢慢慢調整動作。

  「不是這樣。」

  那邊的幾位還在聊得熱火朝天,她的聲線無比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寧寧伸了左手,輕輕按在他瘦削的指節上。

  然後用了小小的一點力道,帶著食指向下移。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橫亙的刀疤,是兒時娘親怒極拿了刀,裴寂無從躲閃,只能抬手接下。

  寧寧顯然發現了那道舊傷,飛快眨眨眼睛,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輕輕拂過。

  有些酥酥麻麻的癢,像電流一樣劃過傷痕。

  裴寂因為這個再微小不過的動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

  「這個……」

  寧寧第一眼見到它時,便想起了原文裡關於裴寂童年的敘述。那位半瘋半狂的母親將他當作負心魔修的替罪羊,整日變著法子侮辱打罵,留下了不少傷疤。

  她摸上去時沒想太多,只覺得憤怒和一點點難受,等察覺到裴寂身形一愣,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多少有些曖昧,聲音小了好幾度,故作鎮定地問他:「現在還會疼嗎?」

  裴寂的聲音帶了些瘖啞:「不會。」

  她仍是低頭望著他手指,聞言迅速把這一篇章揭過,除了長髮下的耳朵悄悄發燙,沒有任何異樣:「然後是拇指,要往上撐一點——你把筷子拿成這樣,很難夾起來什麼東西。」

  裴寂很聽話地照做,不露痕跡地將手指閉攏,藏起更多的老繭和傷疤:「……嗯。」

  「酒酒酒,酒來了!」

  天羨子與鄭薇綺偷看得不亦樂乎,滿臉都是笑。唯有賀知洲腦袋灌鐵,讀不懂氣氛,歡歡喜喜地叫道:「真男人誰會好好拿筷子!裴寂你別聽寧寧的,來,跟師兄們喝酒,今夜不醉不歸!」

  寧寧聞言匆匆抬起頭來,把手從裴寂手指上挪開。

  天羨子面帶微笑,在心裡念了九九八十一遍靜心咒,努力讓自己不至於拔劍而起,把此人砍成肉渣下飯。天香樓內藏酒眾多,其中「九洲春歸」最是聞名於世,傳說滴滴似仙露,幽香醇正,回味無窮。

  樓中侍女為每人都添了杯,寧寧上輩子這輩子都沒喝過純正的釀酒,端起酒杯輕輕一聞。

  九洲春歸清澈如明鏡,蕩漾出迴旋的圓圈。酒香清而冽,有如皚皚白雪初初融化,自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甘冽。而餘韻綿遠悠長,香醇之感自鼻尖滑入喉頭,恍如春風拂面。

  她滿心好奇地嘗了一口,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辣。

  裴寂聽見寧寧迅速放下杯子,沉默著舉起瓷杯。

  他也從沒喝過酒,小時候沒錢,大了沒時間。

  「大家一人一杯,可不許耍賴。」

  天羨子品了一口有如升仙,樂呵呵笑道:「這酒不烈,重在味道醇正,你們儘管放心喝。」

  鄭薇綺也笑著接話:「裴寂師弟,快來快來!你可別以為故意坐在一邊不說話,我們就不讓你喝了。」

  聽見必須喝酒,寧寧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

  「裴小寂!到你出馬的時候了!」

  承影激動得不行,在心裡猛踹他:「寧寧顯然不想喝酒,這時候當然要靠你給她擋酒!快快快,快滿腔豪氣地說一句,『我幫你喝』嘻嘻嘻!」

  裴寂也看出她並不喜歡酒的味道。

  他很少會對承影言聽計從,但瞥見寧寧皺了眉,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拿起她的酒杯:「我幫你喝。」

  寧寧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頭一仰,把整杯酒灌進嘴裡。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神色各異。

  天羨子強忍笑意,肩膀抖個不停。

  妙哉妙哉,裴寂長大了。

  寧寧耳廓微紅,說不出話。

  等、等一下!裴寂像這樣拿過她的酒杯,那他們豈不是間接接……接吻?

  孟訣皺了眉,目露擔憂。

  這酒是出了名的醉人,如此豪放地一口入腹,恐怕不妥。

  林潯滿心羨慕,嘴巴張成了圓圓的O型。

  裴寂師弟好有擔當好溫柔!這樣擋酒也太帥了吧?

  裴寂面無表情。

  裴寂紅了眼眶。

  ……好辣。

  裴寂猛地把酒杯放在圓桌上,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強忍著喉嚨裡灼燒般的刺痛把九洲春歸往下嚥,後來實在難受,下意識抬起右手摀住臉。

  否則他表情太恐怖,很可能嚇到身邊的人。

  寧寧試探性問了聲:「裴寂?」

  裴寂沒有回應。

  隨即哐噹一聲,整個人直挺挺向後仰倒,咚地摔在地上。

  ——救命啊!裴寂幫寧寧替酒,結果自己倒啦!這也太遜啦!!!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恨不得跪地啃土,發出一聲無比驚恐的尖嘯:「不——!裴——小——寂——!」

  賀知洲驚恐萬分,腦補出了八百萬字的推理小說:「酒、酒裡有毒?!」

  「有毒個棒棒錘!」

  鄭薇綺一掌拍在他後腦勺上:「他這是喝醉了!」

  「喝醉?」

  賀知洲不敢置信,雙眼睜得圓滾滾,直勾勾望向被寧寧匆忙扶起來的裴師弟。

  有沒有搞錯,這可是《劍破蒼穹》裡狂霸炫酷拽的男一號啊!據寧寧劇透,此人心狠手辣、狠戾非常,砍反派跟砍菜似的,簡直是個行走的吊人。

  這樣的人居然一杯……不對,幾滴倒了?!

  「這這這,」天羨子看懵了,「這該如何是好?裴寂怎會如此……」

  寧寧見他睜著眼,似乎還剩下一點意識,滿心憂慮地問道:「你還好嗎?」

  裴寂還是沒出聲,黑黝黝的雙眼裡一片空洞,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

  「這不會是他第一次喝酒吧?」

  天羨子哪能想到劇情會如此急轉直下,遲疑著開口:「裴寂這……還真是一隻小雞啊?」

  孟訣嘆了口氣,從座位上起身:「裴師弟這副模樣,不宜留在天香樓。我送他回客棧休息,你們繼續喝酒吧。」

  「不用不用!我來就可以!」

  寧寧本來就不願意喝那什麼「九洲春歸」,此時見裴寂一倒,心裡便更加抗拒。要想避開喝得爛醉如泥的下場,只有藉著送他回客棧的名義,盡快離開天香樓。

  她的理由十分正經,然而天羨子聞言,卻露出了不可言明的微笑,一邊笑一邊拉著孟訣坐下:「就讓寧寧來吧。他們二人向來關係不錯。」

  「多謝師尊!」

  寧寧哪會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想到不用喝酒便揚起嘴角,戳了戳裴寂衣袖:「你還能走路嗎?」

  天羨子笑著抿了口酒,心情大好。年輕就是好啊,只不過是單獨送他回客棧,就能讓小姑娘開心成這般模樣。你看她,笑得多開心。

  =====

  「你以前真沒喝過酒啊?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寧寧雙手扶著裴寂胳膊,帶他走在鸞城街道上。

  夜晚的鸞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飛閣流丹上出重霄,勾連成片。上有繁星點綴其間,下有長明燈火處處輝煌,商販的叫賣聲織成細密的網,隨風籠罩整個城區。

  裴寂神色恍惚,似乎低低「唔」了一聲。

  承影還在他識海裡拚命掙扎,上竄下跳:「裴寂,你清醒一點啊裴寂!寧寧就在你旁邊,你可別做什麼丟人的事!」

  寧寧。

  那口酒火辣辣的味道仍然殘留在舌尖,散開一道道令人煩悶的熱氣,讓他情不自禁地心煩意亂,大腦一片混亂。

  然而當這個名字落在耳膜上,裴寂卻目光陰鬱地皺了眉,死氣沉沉的心臟重重一跳,也正是在這分神的間隙,腳下一絆。

  寧寧原本保持著將他攙扶的動作,見狀趕緊側身上前一步,用另一隻手撐住裴寂胸膛。

  於是他總算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堪堪伏在她肩頭。

  靠、靠上來了。

  而她的手掌無比貼近地按在他胸口,能感受到少年人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寧寧的心跳也跟著撲通撲通。

  夜色濃郁,裴寂身上滿是冷冽的酒香,呼吸則帶著一股侵略性十足的熱氣,盡數游散在她脖頸上,像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撫摸在最為敏感的皮膚。

  寧寧連呼吸都差點忘記,只覺得心口被狠狠一撞。

  救命救命,這算是……這算是哪門子回事啊。

  「裴寂?」

  她強忍著臉紅的衝動,低低叫了聲他的名字:「你還能站起來嗎?」

  寧寧說著雙手同時用力,準備把他向上推,哪知裴寂突然一動,抬手撐在她肩頭上,把身體稍稍站直一些。

  但也僅僅是「一些」而已。

  這個姿勢比之前更讓她不知所措。

  裴寂依舊俯著身子,清冽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有幾縷黑髮落在寧寧頸窩,惹來絲絲的癢,從外人的角度看來,彷彿是他刻意摟在她身上,傾身向前。

  而兩人的面龐離得格外近,黑衣黑髮的少年沉默著凝視她許久。

  他的瞳孔漆黑透亮,如今映了街道兩旁的燈火,暈開一層曖昧幽光。那雙眼睛向來古井無波,這時卻幽暗深沉得不像話,內裡雜糅了許許多多寧寧看不懂的情緒,或是說,執念與渴望。

  像兩道瘋狂的漩渦。

  當裴寂雙眼一眨不眨地望過來,她能在火光中見到自己的影子,正正好位於漩渦中央,隨時都有可能被吞噬殆盡。

  寧寧被看得有些心慌,又叫了聲:「裴寂?」

  裴寂卻並未理會她。

  而是向前一步,靠她更近。

  這一切都由他主導,寧寧想把視線移開,那雙深潭般的瞳孔卻漸漸緊逼,身體亦是無法逃離他掌心的桎梏。

  渾濁的雙眸光影明滅,他像是頭一回見到她,神色陰戾地無聲端詳。在混沌不堪的意識裡,有個聲音對裴寂說:

  這個女孩,他是認識的。

  不對,不是小師姐,他並不喜歡那個稱呼,理應是——

  裴寂定定看著她,不知怎地突然笑了,溫熱的呼吸順著夜風,撫在寧寧臉頰上。

  他的聲音也像醉了酒,輕飄飄的,含著幾分啞,嘴角卻帶了點細微弧度,聲音與熱氣一並湧上來。

  「寧——寧。」

  從前的他,從來沒有親口說出過這個名字。

  而在鸞城燈火闌珊的街道角落裡,裴寂卻不甚熟練地、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念出那兩個字,彷彿在笨拙地講悄悄話。

  寧寧的心口像有煙花倏然炸開。

  她聽見裴寂在自己耳邊輕笑出聲,繼而一字一句地喚道:「寧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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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1:4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三章

  寧寧的心跳有些亂。

  夜裡的鸞城車水馬龍,偏偏裴寂不愛人群與喧嘩,於是她在送他回客棧時,特意選了條僻靜的巷道小路。

  此時天色已黯,四下無人,夜色如同宣紙上的一卷潑墨,自天邊傾瀉而來。灰濛蒙的雲朵映襯著點點繁星,宛若細碎流沙一粒粒墜落,化作樓宇間不滅的燈火,連綴出綿長晶亮的銀河。

  而他們被高牆的影子籠罩其中,游曳不定的清光輕撫著靜謐夜色,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比如街道上嘈雜的人聲,遠處隱隱傳來的幾道犬吠,還有裴寂恍如耳語的低喃。

  他很高,站在寧寧面前時,擋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燈光,當她睜開眼睛,只能見到裴寂幽深的眼瞳。

  像一襲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的黑色幕布。

  他在叫她「寧寧」,而非曾經冷漠疏離的「師姐」。

  她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身邊叫她名字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唯獨聽見裴寂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心跳加速。

  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裴寂。」

  寧寧臉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擔心有什麼人偶然路過,見到他們倆曖昧的姿勢,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試圖將裴寂向後推一些:「你先站好。」

  這樣一推,又忍不住身形一滯。

  因是夏日,裴寂的衣衫很薄,隔著一層軟綿綿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觸碰到對方皮膚的熱度。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堅實的紋理,以及劇烈的心跳。

  寧寧被這種奇異的觸感驚得耳朵發燙。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後一個踉蹌,按在肩頭的雙手卻沒鬆開。

  巷道旁的一戶人家亮了燈,光線像霧氣那樣無聲瀰漫,浸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頰。

  他因喝過酒,眼眶周圍泛著一圈粉紅,好似春日裡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臉龐,越來越淡,越來越散,襯得淚痣懸墜如血滴,又像被染紅的一滴淚。

  裴寂仍是低頭望著她,神色冷冽,語氣裡卻透出幾分委屈的意味:「你討厭我?」

  醉酒之後的思維簡單又直白,他見自己被寧寧推開,便下意識覺得遭到了嫌棄,本就燥熱難耐的心裡愈發難受,灼得胸口悶悶發痛。

  寧寧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

  無論裴寂本人的邏輯有多麼嚴密,她總不能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講道理,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應道:「我怎麼會討厭你?」

  裴寂皺了皺眉。

  他的眼睛黑得純粹,在酒勁影響下暈暈乎乎沒什麼神采,卻也因此顯得更加單純無害。寧寧聽見他很小聲地說:「你……你推我。」

  「推開就是討厭你呀?」

  她之前也喝了點酒,卻並未覺得有多少醉意。

  這會兒不知是受了九洲春歸餘韻的影響,還是慌亂之下的頭腦發熱,寧寧說著手掌合攏,輕輕抓住裴寂胸前的領口,將他往自己身邊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過來,難道就喜歡你了?」

  裴寂微微一愣。

  寧寧眼睜睜看著他白玉般的臉龐迅速變得通紅,旋即倉促低下腦袋,竟像是頗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應了聲「唔」。

  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你這麼不好意思地「唔」什麼「唔」啊!她才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反問句,反問句!

  這是句玩笑話,可她忘了,醉酒的人聽不懂玩笑話,總是當真。

  托裴寂的福,寧寧也感覺有股無形的火從後腦勺一直燒,把本來就陣陣發熱的臉龐燒得滾燙。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不討厭你。」

  寧寧唯恐他想歪,加重語氣解釋:「無論如何,絕對不會。」

  裴寂的力道終於小了一些,神情幾乎稱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

  寧寧用力點頭:「真的!」

  頓了頓,又試探性補充道:「要不,你先把手鬆開?我送你回客棧休息,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

  滿身浸在黑暗裡的少年遲疑片刻,低著頭把雙手挪開。

  從來沒有誰喜歡他。

  娘親罵他是雜種,同門紛紛嘲笑他的血統,就連獨自流浪時,魔氣發作被陌生人看見,也會被罵罵咧咧地叫做「怪物」。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歡,更不可能祈求他們的絲毫關心,就算一輩子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也同樣能過下去。

  可是……當寧寧說並不討厭的時候,裴寂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

  他並非搖尾乞憐的犬類,不會因為一丁點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會覺得開心,許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她。

  只要她不討厭,就夠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在暗暗奢求著一絲絲喜歡,只要一絲絲就好。

  「裴寂?」

  寧寧見他發呆,習慣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意識一片混沌,稀里糊塗點點頭。

  然後被寧寧扯住袖子,輕輕一拉。

  眼前濃郁的黑暗頃刻消散,少年被她從巷道的陰影裡拉出來,置身於一盞昏黃的明燈之下。

  他腳步不穩,順著力道向前趔趄幾步,恰好撲在寧寧懷中。

  因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觸,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準備,料到會變成這樣。

  然而寧寧這回並未不由分說地把裴寂推開,而是輕輕拍了拍他後背,聲音無比貼近他胸膛,迴旋在衣衫的褶皺之間,有些悶悶的,也有些無可奈何:「好啦好啦,能自己站起來吧?」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經歷格外敏感自卑,不想讓他又覺得自己受了厭惡,因此沒有毫不猶豫地推開。

  溫柔得讓他不知所措。

  哪怕醉著酒,裴寂還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游離於神識之外的意識勉強被拽回來一些,在短暫怔愣後直起身子,木著臉點頭。

  「我還是扶著你吧。」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寧寧伸出手去,順勢扶好裴寂手臂。

  少年人的手臂纖細而有力,因多年練劍,生有結實緊繃的肌肉。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紀長大的根正苗紅好青年,沒有古人那樣強烈的男女大防,但像這樣緊緊與他走在一起,還是會感到緊張。

  隨著漸漸走進巷道,周圍的聲音也在慢慢變小,被濃郁墨色吞入腹中。

  裴寂走得搖搖晃晃,寧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聽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

  「……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四下極靜,裴寂的這道聲音便也顯得極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經過耳膜,惹來一串莫名的癢。

  寧寧一時間愣住。

  她疑心著這是不是自己酒後的幻聽,帶了些困惑地側頭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對上裴寂眼眸。

  他見寧寧怔忪,以為她並沒有聽清。

  於是又板著臉,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地重複一遍:「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這句話一出口,連承影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要是這小子繼續按照現在的趨勢一路狂說,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連見寧寧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它的確有一點點,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樣啦。

  作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媽媽,承影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當即壓低了聲音,試探性發問:「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

  按照平時的習慣,裴寂本應該在心裡默默回覆它。

  哪知他竟直接望著寧寧,張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清楚——特別清楚。」

  寧寧又是一怔。

  然後看著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終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紅得厲害,含糊卻認真地說:「我也可以……陪著你。」

  承影:……

  承影沒眼看,神色扭曲地閉上嘴,後來實在忍不住偷笑,乾脆噗噗噗地樂出聲來,在識海中飄來飄去自由飛翔。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過來,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地殺了它,為了此時此刻的快樂,那也超值啊嘻嘻嘻!

  「我會做飯,會家務,會陪你玩,還會打架砍人——」

  他說到一半,大概是覺得「打架砍人」這事兒不太適合在女孩子面前講出來,一時間出現了慌亂的神色,把後來的話吞了回去。

  這樣的語氣和神態,幾乎是在撒嬌了。

  寧寧懵懵地聽,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是酒後吐真言還是說胡話?裴寂居然會在意她與賀知洲單獨相處?還有那些做飯家務拔劍砍人……又是什麼跟什麼?

  在恍恍惚惚間,她又聽見裴寂沙沙的嗓音,比之前小了許多,像是貓咪的輕聲低語:「所以,你可以,偶爾來看看我,不要總是和賀師兄在一起。」

  寧寧:……

  寧寧的臉爆炸紅。

  她不清楚裴寂的真實想法,然而在這種寂靜昏沉、只有兩個人的巷道裡,這樣的言語實在顯得過於曖昧。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心生生發燙,彷彿與身旁少年待在一起的每一個片刻,都會令她身體升溫。

  寧寧想離他遠些,卻又擔心裴寂醉了酒,若是沒有他人攙扶,會一個不穩地摔倒。

  啊……真是的。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這麼仔細地考慮他。

  站在巷子裡的女孩輕輕抿唇,整個人都被身旁那道高挑的影子籠罩其中。

  她匆匆避開裴寂的視線,低不可聞地應了聲:「好。」

  這段路走得極為漫長,好不容易走到客棧,等把裴寂扶上床時,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覺得如此緊張過,一想到明天裴寂便會清醒,要是他能記得今晚發生的事……

  簡直叫人不敢去往下設想。

  這會兒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濃濃倦意。裴寂很聽話地乖乖洗漱上了床,把整個身子埋在軟綿綿的被縟裡。她剛想道別離開,卻被一把扯住衣袖。

  躺在床上的少年已散去了髮繩,如瀑黑髮盡數傾瀉在雪白床單上。裴寂睜著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動不動看著她,小半臉頰藏在凹陷下去的枕頭裡,像隻安靜的鹿。

  他和往常一樣,說話還是沒什麼情感起伏:「我怕黑。」

  他這時候倒是毫不猶豫說出這件事兒了,之前多倔啊,一個勁地說「只不過是不喜歡黑暗」。

  寧寧瞭然點頭:「我走的時候,不會把燈熄滅。」

  裴寂卻搖了搖腦袋,雙眼一眨不眨,牢牢望著她看。

  她心下一頓,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你想要我留下?」

  這這這、這不太好吧。

  雖說他們倆之前也有過一起在山洞入眠的經歷,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不管怎麼想……都不太好吧!

  裴寂沒有反應,唯有一雙波瀾不起的黑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這會兒不像之前那樣愛撒嬌,與平日裡有了幾分相像,連求人都是冷冷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卻又隱約帶了點含蓄的期待與怯意。

  「那你……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反正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而寧寧又最容易心軟,迅速在這樣的眼神裡敗下陣來,渾身僵硬地指了指一旁的桌椅:「我在這裡靜坐修行。」

  修真之人以天地靈氣為養分,用靜坐代替睡眠,不但能讓身體得到充足休憩,還可以增進修為,大有裨益。

  裴寂聽罷不知在想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他的神色猶豫且遲緩,突然又拉了拉寧寧衣袖,在後者低頭看去的剎那,有些緊張地把嘴角向上拉,露出一個生澀微笑。

  「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很久……不是在假笑。」

  有夜風從窗外吹來,他動了動腦袋,髮絲隨之拂過白皙面龐。

  裴寂躺在床上,對她輕輕勾起唇角,笑得溫和又靦腆,漆黑眼瞳裡映著水光,有如杏花春雨,無端透出幾分清純的艷色:「有你在的話,可以把燈滅掉。」

  承影重重地深吸一口氣,白眼一翻,如同初初發射的火箭,旋轉升天。

  寧寧站在一旁,慶幸此時的裴寂醉了酒,不會注意到她狼狽又慌張的模樣。

  糟糕。

  她差點用手摀住臉,從而止住沸騰的血液。

  ……這副模樣,好像實實在在地有那麼一丟丟可愛,正正好戳在她心口上。

  寧寧悄悄深吸一口氣,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迅速轉過身滅了燈。

  黑暗裡響起小姑娘故作鎮定的僵硬聲線:「晚安。」

  =====

  不行。

  寧寧坐在木椅上,腦袋埋在手臂裡,竭力閉著眼睛。

  她心煩意亂,靜坐不了也睡不著覺,只能趴在桌子上翻來覆去地數綿羊,結果越數越心慌。

  裴寂睡得很安靜,沒發生一丁點聲音,一想到他意識不清說出的那些話,她就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就算知道那些很可能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還是很讓人害羞。

  有風從窗外攜來窸窸窣窣的樹葉聲響,伴隨著一兩句模糊不清的路人談話。寧寧一動不動地趴在桌面,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越來越近。

  是裴寂下了床,在漸漸靠近她。

  他大概以為她已經睡著,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站在寧寧身旁時,連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聲音都沒有發出。她正疑惑裴寂要做什麼,絲毫沒有預兆地,感到後背被一隻手罩住。

  隨即整個身體懸在半空。

  陌生的熱量瞬間包裹全身,鼻尖則是屬於裴寂的木植香,他竟將她抱在懷中,一步步向前走。

  寧寧不敢動也不敢睜開眼睛,始終保持著睡著的模樣,沒過多久,便感覺自己被輕輕放下,躺在了某處軟綿綿的地方。

  身下還保留著令人安心的餘溫,熟悉的氣息環繞周身,這是裴寂之前躺過的床鋪。

  「裴小寂,你不會是想和寧寧同床同枕吧?使不得使不得!」

  承影被這個動作嚇到扭曲:「等明日她醒來,絕對會被嚇壞的!你冷靜一點!」

  它在心底瘋狂尖叫,裴寂卻並不理會,而是靜悄悄地站在床前,長睫輕垂,默默打量雙目緊閉的小姑娘。

  身邊是無窮盡的黑暗與未知,而他並未離開。寧寧緊張得悄悄攥緊床單,不知道對方的下一步動作。

  忽然有股輕輕的風掃過耳畔,片刻之後,她才反應過來那是裴寂的呼吸。

  寧寧心跳如鼓,一動不動。

  那股溫熱的氣流順著臉龐往下滑落,距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停留在耳朵旁邊。這是一處極為敏感的地帶,只不過被輕輕一吹,就有股無形電流竄進血液裡,激得她後背發麻。

  裴寂的嗓音裡仍然帶著笑,笑意真摯得像是從心底溢出來。他把每個字都唸得格外緩慢,彷彿在對待珍貴的寶藏,不捨得讓它們損毀分毫。

  裴寂在她耳邊很近的地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晚安。」

  然後氣流陡然貼近,幾乎貼著她的皮膚。

  有綿軟溫熱的觸感落在耳垂上。

  不像是手指,而是更加柔軟的什麼東西。

  寧寧狂跳的心臟突然之間猛地一抽,下意識屏住呼吸。

  不會吧。

  ……不、不不不不會吧!

  心臟像是突然炸開,讓她頃刻之間頭暈目眩,整個腦海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又像是火山裡岩漿翻湧,在這一瞬間破土而出。

  如果不是正在裝睡,寧寧一定會立馬摀住臉縮成一團。

  裴寂親……親了她的耳垂,在她睡著的時候?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人似是被她發現,很快便起身離開,在寧寧之前待過的木椅坐下。

  他還沒醒酒,走路搖搖晃晃,碰到木桌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為了不吵醒她,迅速把動作停下。

  裴寂也因此絕不會察覺,之前還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寧寧迅速用被子遮住整個腦袋,把身體彎成了一隻蝦米。

  她本應該討厭這樣的觸碰。

  此時卻頭昏腦脹地想,裴寂既然敢親……

  為什麼只是在那種地方啊。

  =====

  裴寂醒來時已近晌午,他習慣了在清晨起床,睜眼乍一見到漫天陽光,不由得略微怔住。

  這裡是他居住的客房,此時除了他以外空空蕩蕩,床上被子被整整齊齊地摺疊成豆腐塊模樣,看上去又愣又憨,全然不是他的手法。

  後腦勺陣陣發痛。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他與師門眾人去了天香樓,在承影攛掇下替寧寧擋了酒,然後——

  裴寂的表情陡然僵住。

  心裡的承影故意裝死,平躺在一旁一動不動。

  裴寂:……

  裴寂:「我叫了她的名字?」

  承影終於像條蟲似的扭了扭,聲音低不可聞:「那個,嗯,啊。」

  裴寂閉眼深吸一口氣,繼續問:「我還讓他不要和賀師兄來往……多陪我?」

  承影沒忍住傻笑一聲,在意識到這個行為只會讓裴寂更加難堪後,很有哥們義氣地面色一凜:「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哈。」

  一片寂靜。

  它察覺到裴寂耳朵有些紅,聲音卻還是冷冷的,在遲疑許久後低聲問道:「我——」

  他說了一個字便講不下去,彷彿極為羞恥般咬了咬牙,用破釜沉舟的語氣寒聲說:「我偷偷親她了?」

  這回可不能怪它,任何人想起那幅場面,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只不過承影比較誇張,直接飆出了一聲快樂的鵝叫。

  看它這樣的表現,裴寂便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腦海裡那些混沌模糊的記憶並非是假,他當真——

  「裴小寂,沒事的,雖然你的確是酒後吐真言,但寧寧不知道啊。你只要裝個傻,就說是醉了酒胡言亂語,她不會怎麼介意的。」

  承影苦口婆心地安慰:「而且偷親那事兒吧,她當時睡著了意識不到,你當作沒發生過就好。」

  裴寂目光陰狠,緊緊握了拳。

  只可惜不到須臾便潰不成軍,指節沒什麼力道地散開,淺淺的紅從耳根一直往上爬,竟蔓延到了眼眶。

  承影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這個向來是瘋狗獨狼的小孩兒,莫名有點像隻炸了毛的紅眼睛兔子。

  然而裴寂不愧是裴寂,很快便將滿心翻湧的暗潮強行壓回去,冷著臉從桌子上拿起劍。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裴小寂,冷靜,千萬冷靜!只不過是丟了一下人,不至於自盡吧!」

  他闔了眼睛深呼吸,徑直往房門的方向走:「練劍。」

  對了,這是個劍修。

  承影這才鬆了口氣:「練劍就練劍,你可別一時想不開殺了別人或自己啊!」

  裴寂沒理它,沉著臉紅著眼睛就往外走,沒想到還沒出房間,虛掩著的房門便被突然打開。

  寧寧走了進來。

  少年周身洶洶的劍氣瞬間軟下來。

  「啊,你居然醒了?」

  寧寧打了個哈欠,神態與平日裡沒太大差別,走到木桌旁放了什麼東西:「我給你買了醒酒湯和早點,那湯好像有點苦,就順便買了糖和山楂——你喜歡甜的還是酸的?」

  此時的承影面對裴寂有多慫,裴寂見到寧寧時,就有多麼不知所措。

  還好她神色沒有異樣,或許是真的沒把昨晚當做一回事,更沒發覺他偷偷做的那件事情。

  裴寂小時候在荒郊遇見野生魔蟒時,都沒有現在這樣緊張,握著劍柄的右手緊了緊,語氣不帶起伏地乾澀應聲:「都可以。」

  寧寧點點頭,後退一步指指桌子:「如果腦袋不痛,醒酒湯不喝也行。你先吃掉早點,第一輪法會的結果快要公佈了,我們不能遲到。」

  他的後腦勺仍在生生發痛,因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再邁步上前時,積攢的酒勁再度湧上頭頂。

  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裴寂來不及反應,就在沉重的暈眩感中身形不穩一個踉蹌,寧寧眼疾手快,趕忙上前伸手將他撐住。

  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源於昨夜裴寂的那幾次跌倒。寧寧本以為自己應該早已習慣,卻在觸碰到少年人消瘦挺拔的身體時,呼吸鈍鈍一滯。

  ……對了,此時的裴寂是沒有醉酒的。

  清醒時的裴寂比昨夜少了幾分酒氣,多了一些刀鋒般的冷戾,心跳卻要比昨天晚上更快更劇烈,當她的手心按在那裡,快要被震得發麻。

  奇怪,難道他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心裡緊張得厲害嗎?

  「抱歉。」

  被觸碰到的胸口悶悶發熱,裴寂只覺得渾身都在燥,迅速站直身子,走到桌前背對著她坐下。

  後來又一想,實在不應該如此離開,跟落荒而逃似的。

  寧寧見他背過身去,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之所以把心底的緊張悄悄藏好,故作鎮定來看他,除了督促裴寂吃早點喝醒酒湯以外,還想著看一看他清醒後的模樣。

  好在他似是不記得昨晚究竟發生過什麼,表現得若無其事,甚至有些冷淡。

  太好了。

  萬幸裴寂不知道,她在被偷偷親吻臉頰時並沒有睡著。

  一旦被他知曉,她肯定會羞愧至死的。

  「嘿嘿嘿,寧寧買的早點嘿嘿嘿。」

  承影興高采烈,重新恢復生機活力,探頭探腦打量桌子上的食物:「等你們結為道侶,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嘿嘿嘿。」

  裴寂:……

  裴寂板著臉,咬下一口綿軟的奶黃包。他很少特意吃甜,此時熱騰騰的奶香充斥舌尖,竟讓他捨不得嚥下。

  昨夜他稀里糊塗做了那麼多荒唐事,其中最離經叛道的,當屬那個——

  那個吻。

  單單想到這個字,都能讓他心口重重一沉。

  萬幸寧寧不知道那件事情,一旦被她知曉……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匆匆晃過,迅速讓少年紅了整張臉龐。

  裴寂趴在桌面上,用手臂蹭了蹭側臉,可惜這個笨拙的動作並不能讓滾燙熱度減退分毫,反而讓他在反覆摩挲之下更加煩躁。

  一旦被寧寧知道,他肯定會羞愧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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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鸞城 第七十四章

  寧寧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會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等她與裴寂醒了酒,打算出客棧前往城主府時,卻並沒有見到師門裡其他人的影子。

  孟訣、鄭薇綺、林潯、賀知洲甚至師尊天羨子,這幾位留在天香樓繼續喝酒的勇士一個也沒回來,房門緊鎖,無論怎樣敲門都沒有回應。

  「他們該不會是,」寧寧想起昨夜裴寂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擔心,「喝醉之後還沒清醒吧?」

  今天是宣佈法會第一輪結果的日子,弟子們不出席露面,可能還不會被人發現;

  然而天羨子身為玄虛劍派長老,聽他昨晚在酒席上的口若懸河,似乎還要在所有人面前發表講話,告知秘境裡的陣法之事。

  若是不出現,她師尊的風評就徹底完了。

  「他們許是已經去了城主府。」

  裴寂不知為何總顯得有幾分拘謹和冷淡,站在她身後沉聲道:「自天香樓前往城主府,路途不長。」

  這是現如今最幸運的一種可能性了。

  寧寧點點頭:「我們先去城主府看看。」

  =====

  還沒進入城主府,寧寧初初來到門前,一抬眼便望見了那隻鸞鳥像。

  城主府中亭台林立,鸞鳥於碧瓦飛簷之間展翼而起,雙眼中鑲嵌的碧綠寶石粲然生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更顯晶亮刺目,彷彿能一眼望穿心底。

  「聽說鸞鳥像共有兩座。」

  裴寂見她抬頭,也順著寧寧的視線向上看去:「南北各一隻,嵌在眼底的寶石被施了術法,能在一定角度內持續轉動,記錄所見景象。」

  就像四個不斷晃來晃去的監控攝像頭。

  然而就如同監控攝像頭總有死角一樣,這四顆石頭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漏洞。

  「就算設有鸞鳥,凶手還是可以趁寶石移開的間隙動手吧?」

  因為昨天夜裡的事,寧寧與裴寂單獨相處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緊張。

  她不知道那些醉酒後的話語和動作究竟是真是假,總不可能厚著臉皮直接問他:「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說那麼曖昧的話?」

  這也太尷尬了,她會沒臉再見裴寂的。

  而且——

  寧寧覷一眼他安靜如止水的側臉,無端想起昨晚裴寂躺在床上的那個微笑。

  他說自己練習了很久,絕不是在假笑。

  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脫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話,裴寂難道真的真的,就因此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微笑嗎?

  這個念頭讓她有點懵。

  裴寂當然不會清楚她腦袋裡千絲萬縷的思緒,聞言低低應道:「嗯。」

  他說完一個字,似乎覺得這樣的回應有些敷衍,便沉聲繼續說:「據說鸞鳥像被安上之後,鸞城裡還失蹤過一個姑娘,刑司使把記錄的影像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寧寧一邊同他往府裡走,一邊好奇問道:「那姑娘在哪兒不見的?」

  「煙花柳巷之地。」

  裴寂的語氣仍然很淡,與昨天夜裡判若兩人:「鸞城中有條花樓林立的長街,名為『百花深』,失蹤的是個舞女,因無親無故,好幾日後才被花樓嬤嬤察覺不見了蹤影。」

  這樣一想,難免有幾分辛酸之意。

  都是出來討生活的可憐人,那姑娘無依無靠,連人間蒸發了也沒人知曉。

  如今魔族銷聲匿跡,世道勉強稱得上是太平,若是在以前,這種事情可謂屢見不鮮。修為低弱的凡人皆為螻蟻,哪怕拚命反抗,也無法動搖修真大能分毫,只有被像螞蟻一樣捏死的份。

  寧寧念及此處嘆了口氣,再抬頭時,已經抵達了前院正門。

  被搶走所有令牌、中途離開幻境的弟子們自知已經沒了機會,絕大多數都沒來參加今天的宴席。放眼望去大宴的陣勢依舊,只是賓客少了大半。

  寧寧左顧右盼,細細搜尋,終於眼前一亮,在角落裡發現了小白龍林潯的身影。

  只是他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一襲白袍彷彿被瘋狂蹂躪過,一道道褶皺跟發大水時河面上的漣漪似的,呼呼啦啦皺得不行。整個人一動不動呆呆坐在房簷的陰影裡,活像被殭屍吃掉了腦子,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演喪屍都不用化妝的那種。

  後來等她細細看去,才發現不僅僅是白袍子如同慘遭蹂躪,連他本人也像個縮了水的海綿寶寶,一滴不剩,滄桑得不行。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走上前輕輕叫了聲:「林師弟?」

  在林潯抬頭的瞬間,她聞到一股清甜的酒味。不愧是九洲春歸,即便過了這麼久,餘香還是有如春風拂面。

  見他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寧寧有些擔心地繼續問:「你沒事吧?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呢?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

  龍族少年死死盯著她,半晌之後,紅著眼眶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哭腔委屈巴巴地喊:「小、小師姐——好嚇人、好嚇人,師尊他們都瘋了!」

  林潯生了副人畜無害的白淨少年郎模樣,此時淚眼汪汪、聲音軟得像棉花,兩隻淺粉色的龍角隨著腦袋悠悠一晃,堪稱人間大殺器。

  承影嘿嘿笑了聲:「昨晚你就跟這孩子差不多,朝寧寧撒嬌的時候,哎喲喂,簡直了嘿嘿嘿。」

  裴寂眸光一黯,本來就稱不上友好的神色愈發陰沉一些,緊緊抿住薄唇。

  要是在以前聽見承影的這種話,他準會十足嫌棄地置之不理,然而這時看著寧寧柔聲安慰林潯的模樣,卻下意識在心裡出了聲。

  「我——」

  他似是覺得這句話極為羞恥,語氣僵硬得厲害,用了很大的勇氣才將它一口氣說完:「我和他,誰更好?」

  承影愣了愣。

  隨即爆發出一聲驚天大笑:「我的天哪裴小寂!這是會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嗎?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它越說越興奮,話語間夾雜著極為詭異且鬼畜的「嘻嘻」聲:「你這算是……吃醋還是開竅啊?」

  裴寂眉頭一擰,忍住耳根上湧的熱氣,冷聲道:「答案。」

  承影呼呼嘿嘿笑了好一陣,用講悄悄話的音量賊兮兮說:「當然是你啦!裴小寂天下第一可愛,昨晚寧寧聽你撒嬌的時候,臉可是超級超級紅。」

  裴寂:……

  裴寂心亂如麻,只想拔劍砍自己,和這道猥瑣無比的大叔音同歸於盡。

  但羞惱歸羞惱,他向來理性,聞言沉默著掀起眼皮,悄悄望向身旁女孩的耳朵。

  瑩白如玉,沒有紅色。

  林潯沒有讓她覺得害羞和不好意思。

  裴寂滿意地收回視線,心底煩悶消散大半,勉強願意原諒一回嘰嘰喳喳的承影。

  寧寧被小白龍嚇了一跳,細聲細氣地應聲:「你慢慢說,師尊他們怎麼了?」

  「昨夜你與裴師弟離開天香樓,師尊和鄭師姐都說九洲春歸實乃佳釀,好不容易坑了城主請客一回,決不能浪費,於是一直喝個不停。孟訣師兄跟我也被他們一直灌……」

  林潯漸漸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眼睛越瞪越大:「最後大家都瘋了,師尊師姐和賀師兄跟猴子一樣從窗戶跳下就跑,孟訣師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喝得最少,勉強剩下一點意識去追他們三個,結果也在半路暈倒,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好端端的酒局淪為耍猴大會,一想到那三位齜牙咧嘴神志不清地上竄下跳,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出三樓窗戶的畫面……

  真是驚悚非常,讓人不敢細想。

  寧寧儲物袋裡還揣著一顆夜明珠,本打算在第一輪試煉結束後,親自送給林潯作為禮物,然而看他此時失魂落魄的模樣,顯然沒心思收下。

  她只得先將此事作罷,若有所思地繼續問道:「孟訣師兄也沒出現在城主府內……你還記得師尊他們三人跑去了什麼地方嗎?」

  林潯不知想起什麼,瞬間渾身一顫,小聲說出四個字:「百花深處。」

  哦豁。

  可巧,正是最後一名女子失蹤不見的那條長街,也不曉得那三位稀里糊塗地跑進去,會不會惹出什麼令人頭疼的亂子。

  「寧寧姑娘!」

  她正在苦惱著師門不幸,耳畔又是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寧寧轉過腦袋,正好撞上喬顏淺咖色的眼睛。

  狐族小姑娘總算褪去了往日憂鬱,自眼底露出幾分清淺笑意,見到她時耳朵一晃,被太陽映出些許幽微的光暈。

  林潯的酒勁和社恐同時發作,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寧寧笑了笑:「叫『寧寧姑娘』太見外,喚我名字就好。不知靈狐族人如何了?」

  「昨夜素問堂長老為全族診斷一番,只道是魔氣入體,若在靈氣濃郁之地好生修養,半年之內便可恢復意識,變得與往常無異。」

  喬顏道:「至於魔族,已被盡數拘禁於地牢之中,待法會結束,便由崑山長老帶回煉妖塔。」

  寧寧瞭然點頭,停頓稍許,又緩聲問道:「那你打算帶著他們歸入哪處門派?」

  「素問堂潛心醫術,於我族胞的恢復大有益處。加之我在秘境之中常年鑽研醫道,恰好與此道相符。」

  狐族少女眨眨眼睛,笑容恬靜溫順:「除了我靈狐一族,世上還有許多人身陷囹圄之中,若能學有所成,以醫術救其於水火之中,那便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真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當初與寧寧一行人初次見面時,拿著弓箭一心想要復仇的小姑娘。寧寧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念及秘境,繼而補充道:「那灼日弓——」

  喬顏笑著搖頭。

  「那把弓不知引來多少殺伐搶奪,如今的我也並無能力將其掌控,不如就讓它留在秘境裡吧。」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不遠處的鸞城城主已經走到宴席中央,說了一大堆類似於國旗下講話的官方客套話,寧寧與喬顏交談完畢,恍惚間聽見他朗聲笑道:

  「有許多弟子不曉得秘境之中究竟發生何事,魔族餘孽、幻境之陣,多虧了玄虛劍派的寧寧小道友,才護得水鏡秘境倖免於難。今日值此大宴,便由其師尊天羨長老為諸位一一闡明其中秘辛。」

  他話一說完,週遭弟子們就很給面子地紛紛停下動作,保持著與駱元明同樣的姿勢翹首以盼,然而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被叫到名字的天羨長老始終沒有出現。

  天邊一朵雲慢悠悠地來,又慢悠悠地走,自始至終沒發出一點聲音。

  駱元明很是尷尬,與另外幾名長老面面相覷,太陽穴突突突地跳。

  寧寧拉了拉裴寂袖子,神色僵硬。

  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喉嚨上,一動不動盯著宴席正中央,萬萬沒想到,竟有個身形異常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現在眼前,緩步走上前去。

  簡直是世界第十大奇蹟,本應該爛醉如泥找不著北的天羨子居然出現在了城主府中,只不過神色不太對勁,眼睛又紅又腫,跟逃竄了整整十年的流浪殺人狂似的。

  他不會,酒還沒醒吧。

  寧寧心裡的第六感像是被丟進垃圾桶旋轉七百二十度,再和臭鱖魚臭豆腐螺獅粉一起發酵七七四十九天,比之前更糟糕了。

  「諸位小道友們——」

  天羨子杵在原先駱元明站立的地方,對著眾人嘿嘿一笑,由於身子沒站穩,往旁邊猛地晃悠,整個表情扭曲得像是一碗餛飩。

  多虧了他,好好的正道宴席,生生像是魔教中人在匯報殺人業績。「眾所周知,這十方法——」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像是忘了詞,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片,眯著眼睛低頭看去:「十方法事,是我們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神他母親的十方法事。那他們是來做什麼,喪葬白事交流大會?

  駱元明瞪大眼睛,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欲言又止。

  「嗯,讓我看看。咱們修——」

  天羨子顯然還沒從醉酒狀態緩過來,搖搖晃晃地辨認紙上的字跡。

  他意識不清,那些字全是模模糊糊的團團,看不清「修」字之後究竟是「仙」還是「真」還是「道」,就這樣努力識別了半晌,頗為煩躁地皺起眉頭,把目光一晃。

  紙頁之下,是他一雙外八大開的腳。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麼「道」。

  他懂了,此時此刻佔據了他整個腦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對於我們修鞋界來說,是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天羨子豎眉振聲:「其中我的乖徒寧寧,更是修鞋界的人才,為師對她無比驕傲!」

  身旁不少人投來無比震驚的目光,寧寧只想閉上雙眼,以一個體面的方式死去。

  駱元明猛掐人中,讓自己不至於暈倒。而身旁的天羨子還在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

  「要說秘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你們絕對意想不到!」

  城主府裡是死一樣的寂靜,裴寂面無表情地站在寧寧跟前,為後者擋住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而她本人已經不敢往下再聽。

  「秘境被魔族設下水鏡之陣,大家最初抵達的地方,其實是陣法陰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說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寧寧察覺陣眼所在,拿著魔君與劍大戰三百回合,這才重創魔族,還秘境一個安寧!」

  拿。著。魔。君。

  平素與此人關係最好的真霄劍尊面色鐵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猛地灌下一口熱茶。

  「天羨長老。」

  這位好歹是仙門赫赫有名的大能,駱元明即便看出不對勁,也不能當眾掃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羨子說到這裡就愣愣停下,他很會審時度勢地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羨長老,此時應該叫寧寧上台,由我來授予獎賞。」

  天羨子點點頭,像壞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動腦袋,把在場大多數人掃視一圈。由於寧寧被裴寂擋住身形,並沒有見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寧寧她——」

  他歪了歪腦袋,滿目皆是悵然與迷茫,毫不掩飾地對著駱元明呆聲道:「寧寧她,已經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會有人上來。」

  長老們驚了,弟子們愣了,現場一片混亂了。

  不在了。

  ——蒼天大地啊!寧寧死了?!

  玄虛劍派的寧寧師妹,她、她與魔君對決後重傷沒了?!那日秘境出口的烏龍事件,竟是他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嗎?!

  難怪當日她神情有異,莫非……是迴光返照?!

  寧寧眼前一黑,緊緊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紛紛扼腕嘆息,她旁邊的弟子們紛紛側目而來,面露驚恐,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

  接著又聽見天羨子破鑼一樣的嗓音:「其餘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現在的你多麼默默無聞,只要勤加修煉,你們也會像寧寧那樣,終有一日人頭落地,變成慾火焚身的鳳凰!」

  這回不止駱元明,整個會場都沸騰了。

  誰會想和她一樣人頭落地啊!

  「這人瘋了!」

  林淺駭然大叫:「快快快,誰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說『出人頭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貓膩:「這是喝醉了。」

  「天羨長老,你這是怎麼了!」

  駱元明嚇得小臉蒼白,趕緊上前欲將他攔下,不料天羨子猛然扭頭,眼裡野獸般凶狠癲狂的殺意讓他不敢上前。

  這道眼神著實駭人,城主府裡的侍衛順勢而動,本以為天羨長老要拔劍而戰,不成想對方只是冷冷一笑,後退一步道:「你們做什麼?想抓我?沒門!」

  於是整個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睜睜看著天羨長老不停做著後空翻飛身向後,城主身旁的侍衛們奮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後來到府邸馬廄。

  他逃,他們追,他插翅難飛。

  在重重圍堵之下,天羨子居然並不慌亂,而是徑直躍到角落裡的一匹馬前,抬手勒住韁繩,以吞天蓋地的豪情大聲道:「好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騎,今日我也來讓你騎一回!咱們快逃!」

  他的騷,終於變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內,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驚了。

  ——救命啊,天羨長老二話不說扛起一匹馬,於空中掄起出大大的圓,在駿馬殺豬一樣的慘叫聲裡,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馬翻、慘叫連連,馬兒在他肩頭上下顛簸,哀鳴陣陣,被嚇到口吐白沫,伴隨著天羨子張揚的笑聲,浩浩蕩蕩地響徹四野。

  其狂野之勢遠非常人能及,鸞城百姓皆稱其為「仙門頭號虐馬砍頭狂魔」,美名流芳百世。

  「寧寧小師姐,快去救救他們吧!」

  角落裡的林潯或是感同身受,又或是被天羨子嚇了一跳,哭得抽抽噎噎:「若是連師尊都成了這副模樣……那師姐和賀師兄在百花深處,得做出什麼事兒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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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2:1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五章

  天羨長老扛著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亂,有人大驚失色瑟瑟發抖,有人困惑不已竊竊私語,絕大多數不明真相的仙門弟子滿目沉痛,為死去的寧寧師妹深切哀悼。

  低頭默哀的,唸經誦文的,佛光超度的,好端端的十方法會,如今當真有了幾分十方法事的既視感,那叫一個慘烈無比,悲傷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諸位小道長,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駱元明從馬廄匆匆回來,忙得焦頭爛額,拿袖子猛擦額頭上的冷汗:「天羨長老的意思呢,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頭地,至於寧寧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就在會場——寧寧姑娘,你在哪兒?」

  回應他的還是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生了龍角的少年人從角落走出來。但見他渾身發著抖,低頭始終沒看身邊的人,眼眶紅得厲害,像是不久前大哭過一場,連說話時也帶了哭腔。

  「寧寧師姐,她……」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像一根根針,林潯不習慣這麼多人密集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又慌又亂。之前被天羨子嚇出的淚光又開始倏倏地閃,他緊緊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氣忍住哭出來的衝動:「她不久前……走了。」

  林潯之所以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出聲,只是想替寧寧解釋一番,讓她不至於社會性死亡。

  他膽子小,能說出這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勇氣,說完後立刻閉了嘴,低著頭縮回角落陰影中。

  看這淚眼汪汪、不願多加言語的神態,這故作堅強卻難以掩蓋哭腔的語氣,還有那一聲蘊含了無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兩個字,道盡多少辛酸傷痛、悲歡離合,眾人不由得紛紛哀嘆,那個可愛聰慧的寧寧師妹,終究還是在與魔君大戰時隕落了。

  有人遲疑出聲,在突然靜下來的前庭裡顯得格外突兀:「天羨長老……莫非是因為寧寧師妹的緣故,才去借酒澆愁,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樣一來,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長老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護她。悲痛萬分之下,才會像這樣瘋瘋癲癲啊!真是感天動地師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師弟也是可憐,怎麼哭成了這副模樣?看來天羨長老門下的諸位果真情誼深厚,只可惜寧寧再也感受不到了。」

  於是天羨子搖身一變,成了重情重義的好好師尊。可憐寧寧什麼事兒也沒幹,卻莫名其妙成了個死人,甚至有好幾個弟子在認真討論,做個紀念碑歌頌她為除魔犧牲自我的偉大精神。

  駱元明:……

  駱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紀雲開:「紀掌門,你們仙門大宗的弟子,思維發散能力……都如此之強嗎?」

  =====

  林潯單憑一句話,當之無愧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寧寧本就所剩不多的風評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裡直接死透。

  而她身為大眾哀悼的主角卻對此一無所知,在見到天羨子扛著馬往外衝之後,毫不猶豫跟著他匆匆離開,一路猛追。

  天羨子畢竟是修為高深的師尊,哪怕醉得稀里糊塗,腿上也還是如同裝了馬達跑得飛快,後來甚至在無數路人驚恐的注視下凌空躍起,化身為半空中最美的風景線。

  那匹馬已經被嚇得四肢抽搐,不知什麼時候昏了過去。

  裴寂始終安靜跟在她身邊,忽然眼皮一抬,聲音和風一起出現在耳畔:「刑司使來了。」

  寧寧聞言心下一驚,果然在遠處的高閣屋簷上望見幾道漆黑蕭索的影子,渾身散發著肉眼可見的肅殺之氣。

  刑司使乃鸞城中的執法機關,大到殺人放火,小到賀知洲與葉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現如今天羨子馱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理所當然要被這夥人請去喝茶,只見簷角身形一晃,便有數道黑影自八方襲下。

  刑司使很給面子,雖然此時此刻的天羨子活像個傻子,卻還是動用了威力極強的大陣。

  黑影在半空劃出殘損的虛影,靈力如刀如刃,伴隨著陣陣罡風垂直下瀉,於天羨子所在的房頂匯聚成一張巨網。在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套在網中時,街道上瞬間響起百姓鋪天蓋地的歡呼鼓掌聲。

  仙門長老的風評淪為他這樣,也真是沒誰了。

  天羨子在城中引發此等騷亂,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著刑司使去好好敘舊一番。

  雖然下場有點慘,但人好歹沒事,寧寧心下焦急,在師尊即將被帶走時飛身向前,來到天羨子身邊。

  「寧——寧,寂——寂。」

  天羨子目光混沌,抬眼見到寧寧時,原本石雕一樣麻木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寧寧心裡百感交集,正色問他:「師尊,除了你之外,師姐和賀師兄去哪兒了?」

  他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似乎是想起某段極為羞恥的醜事,目光猙獰著齜牙咧嘴,與頭頂的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氣。

  「你們說完沒?」

  一名刑司使收了網,眼看要把天羨子往刑司院裡押,他直到此刻才終於從憤怒裡回過神來,在被迫轉身離開的剎那,咬牙切齒地對寧寧說出五個字:

  「記住,暖玉閣。」

  =====

  暖玉閣。

  從這幾個漢字無比曖昧的排列組合,再加上林潯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樣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處,寧寧敢用裴寂的名譽發誓,暖玉閣必然是煙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對於整個鸞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條極為特殊的街道。它無愧為綺麗夢幻的溫柔鄉,卻萬萬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細細言說,充斥著美酒、燈火與美人,夜夜笙歌,靡麗非常。

  寧寧雖是頭一回進入這樣的場所,心裡卻並未覺得有什麼異樣,反而滿帶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見到漂亮姐姐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與自己一起欣賞美人。

  ——畢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修真界並未禁止風俗產業的發展,百花深處的姑娘們雖然社會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確確屬於正規職業。有誰不愛千姿百態的漂亮大姐姐呢。

  許是由於這會兒正值午時,此地並不像夜裡那般繁華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朱紅色房簷映襯著雕欄玉砌,迢迢長道猶如千千網結,朝四面八方的巷道裡蜿蜒而去,看不到盡頭。

  道路兩旁的建築堂皇富麗,輕紗帷幔偶有拂動,隱約可見房內的藤蘿綠草、熏香陣陣。

  無論街頭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舖之中也能見到許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麼慵懶斜倚在房前招徠客人,要麼站在窗紗之後怔然發呆,有個年輕的姑娘站在窗邊澆花,與寧寧四目相撞時,朝她揮了揮手,勾唇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

  她與裴寂一路尋找,沒費多少功夫便來到暖玉閣門前——

  按照規模來說,這幢雕甍畫棟的建築整整有其它樓宇的兩倍之大,當之無愧是最為閃亮的那一顆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來,樓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見他倆,有些詫異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進來?」

  星痕劍在秘境中受了些許磨損,被寧寧送入鐵匠鋪細細修補;裴寂則隨身帶著劍,再加上周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冽氣質,很容易能看出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劍修。

  修道之人向來自詡清高,很少前來這樣的場所,更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寧寧聲音清泠悅耳,帶了淺淺的笑,上前幾步接近她時,聞見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們的師尊師兄與師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沒找到蹤跡,不知昨天晚上有沒有劍修來過這裡?」

  一聽此言,女人畫像般從容的笑臉驟然凝固:「你們……認識昨夜那兩人?」

  兩人。

  寧寧眉心一跳,聽她繼續道:「你師姐並未前來此處,闖入暖玉閣的,是兩個相貌頗為俊朗的年輕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計懇求我們將其收留,真真可謂使盡渾身解數,管事的紅玉姐姐心軟,便答應讓他們留在了這兒。」

  寧寧心下一喜:「多謝姐姐!不知他們如今——」

  女人笑著搖搖扇子:「可惜你們來晚了。」

  她生了雙細長鳳眼,看上去極為年輕,應該不到二十歲,雲鬢被鬆鬆懶懶地挽在身後,微風拂過時,更襯得媚眼如絲、眸底微波輕蕩。

  聲音亦是輕輕柔柔,如同一隻柔若無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兩人今日都不見了,我們都不曉得他們的去向。」

  寧寧的滿腔期望倏然淪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鸞城如此之大,要想尋人可謂大海撈針。要是不盡快找到賀知洲與鄭師姐,等那兩位像師尊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發酒瘋,他們本人乃至玄虛劍派的聲譽可就徹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惱,忽然聽見身旁的裴寂道:「他們昨天夜裡,可有提及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發走在街頭,也能引來不少人的偷偷注視。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隱約浮起幾分驚豔之色,末了又扭頭望望寧寧,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們倆的行徑實在離譜,我特意用視靈記錄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興趣看上一看?」

  寧寧一愣:「視靈?」

  這玩意兒價格不菲,也並非尋常人會隨身攜帶的東西。

  「近日鸞城裡不是時有女子失蹤麼?」

  她不知想起什麼,微微皺了眉頭:「你們有所不知,最後一個不見的魏靈鳶,就是我們樓裡的姑娘。從那以後人人自危,紛紛買了小刀符咒和視靈帶在身邊,或許有朝一日遇上險情,還能起些作用。」

  寧寧一直對鸞城的連環失蹤案很是上心,聞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蹤,可有留下什麼線索?」

  女人搖頭,雖然嘴角還是含了笑,卻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苦澀之意:

  「我們這些女人,儘是無親無故、無父無母,若非紅玉姐姐與之交好,見她幾日未曾出現,特意登門拜訪,萬萬不會發現她早已不見蹤跡。」

  寧寧皺了眉,低頭細細思索:「百花深處魚龍混雜,一旦入了夜,便很難發覺周圍的貓膩,要想動手更是輕而易舉。既然這裡多是獨居的孤女,說不定失蹤之人……其實比現已查明的數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沒料到她會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將音量拔高幾度,咬牙恨聲道:「我們早就想過這種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幫人自詡高潔傲岸,不屑與我等來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過場,便聲稱毫無發現。」

  看來即便是在相對唐宋元明清開放許多的修真界,煙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閣內靜候客人的幾個姑娘聽見交談聲,其中一個上前幾步,好奇問道:「莫非姑娘正在調查此事?」

  「其實也稱不上——」

  寧寧撓撓頭,她雖然對這件事兒很感興趣,但從未認認真真地調查蒐證,僅有的幾條線索,還是從天羨子和裴寂那裡聽來的。

  她說著頓了頓,沒什麼底氣地補充一句:「但我會盡力試試。」

  「真的?」

  一個紮著辮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光著腳丫噔噔噔跑上前來,圓滾滾的兩隻眼睛被陽光晃得眯成縫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個壞蛋揪出來!你不知道,靈鳶姐姐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每天都會給我們買糖,我有次被客人當眾欺負,也是她挺身而出幫了我——我聽說道士請不來靈鳶姐姐的魂魄,說不定她現在還活著呢!」

  女孩說得大大咧咧,全然沒有意識到,請魂失敗很有可能預示著另一種更為殘酷的可能性:魂飛魄散。

  寧寧身旁的女人低聲斥道:「明月,休要無禮!」

  她說罷就緩和了臉色,對寧寧與裴寂柔聲笑笑:「抱歉,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們絕無指使姑娘的意思。」

  寧寧搖搖頭:「無妨,她這樣的心性倒也可愛。」

  想了想,又道:「諸位與魏靈鳶姑娘熟識,不知可曾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何止是蛛絲馬跡?」

  又有個坐在不遠處的女孩轉過腦袋,朝她眯起晶亮貓眼,聲線也像家貓般甜膩慵懶:「我們這兒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懷疑那位城主夫人喲。」

  寧寧一怔:「鸞娘?」

  「姑娘你應當知曉,她在嫁給城主之前是個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撐起下巴:「那時候……她可是暖玉閣的頭牌。」

  或許是大家對此達成了一致共識,這回沒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無顧忌地繼續講:「因是女孩,她不到七歲便被爹娘送來此地,換了錢去養新生的弟弟。怎麼說呢,像我們這種打小在花樓裡長大的,誰都清楚其餘人究竟是什麼貨色。」

  她頓了頓,輕哼一聲:「總而言之,樓裡幾乎沒人喜歡她。」

  寧寧好奇地繼續問:「為什麼?」

  「心機深唄。」

  她答得毫不猶豫,語氣裡顯而易見地帶了幾分鄙夷:「她一心想當花魁,千方百計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們的常客——畢竟大家都在暖玉閣裡做事,勉強稱得上有幾分情誼,這樣明目張膽地搶生意,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還不止這些。」

  見寧寧認認真真地聽,另一個女孩隨之接話:「自從她見到城主,整個像是變了一個人——按理來說,鸞娘從未上過學堂,不可能識字,但她竟常與城主吟詩作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其中有大問題。」

  小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說,寧寧聽得入迷,沒想到話題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從暖玉閣樓道附近傳來,等寧寧與其餘人趕到聲源處,不由一怔。

  樓道旁雜物間的門被雜役打開,沒想到屋子裡除了堆積的掃帚抹布,居然還躺著個滿目驚恐的女人。

  她被脫去了外衫,只穿著內裡凌亂的白袍,頭上髮飾同樣被粗魯地採摘一空,烏髮亂得像一鍋煮壞了的麵條,全身被麻繩死死綁住,嘴裡還塞了塊布。

  當即有幾個女孩大驚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為她解下繩索和口中棉布:「紅玉姐姐,這是怎麼回事?你此時不應該正在待客嗎?」

  「快,快去紀公子的房間……」

  女人臉色蒼白,緊緊握住貓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們收留的那男人還沒醒酒,趁我不備將我關在此處,不但奪走衣物與首飾,還、還——」

  她說著露出了極為驚恐的神色,大大瞪圓眼睛,氣若游絲地模仿出那人當時癲狂的語氣:「他還用很嚇人的表情對我說:走開,讓我獨享經驗!老娘才是花魁!」

  寧寧:……

  對了,賀知洲以前是做過花魁的。如今他喝醉了酒觸景生情,很可能把暖玉閣當成曾經待過的花樓、把自己理所當然看作花魁,然後——

  她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眼前又是一黑,開始猛掐人中。

  =====

  與此同時,暖玉閣廂房內。

  身為百花深處首屈一指的大花樓,暖玉閣內裝潢堪稱一絕。

  輕紗低垂,熏香白煙搖曳,如霧氣般朦朦朧朧地搖墜其間,清淡卻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擁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紗帳將二人隔開,紀公子坐在紗外,隱約可見另一邊紅玉姑娘端坐的輪廓。精雕細琢的木床就在不遠處,從他的視線看去,與相隔不遠的女人一樣模模糊糊。

  「紅玉姑娘。」

  他對這位才貌雙絕的姑娘嚮往已久,今日頭一回單獨來見她,不免感到很是緊張:「我們已經這樣坐了半個時辰,一句話也不說……我何時能進來看一看你?」

  對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擺著的瓜果小吃,聞聲恍然抬頭,聲音帶了點奇怪的沙啞低沉:「待會兒。」

  頓了頓,又輕咳一聲:「我染了風寒,不能傳給公子。」

  「這又如何!」

  紀公子急不可耐,邁開長腿就往前衝,一把掀開紗帳,而紅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丟了手裡的西瓜,鑽進一旁床鋪的被子裡。

  不對,不是害羞,或許是一種暗示。

  紀公子喜從心來,上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激動不已地伸出手去,在她露出的一點點腦袋上細細摩挲:「紅玉姑娘,我對你傾慕已久,今日終於能與你獨處一室……你的長髮真美,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

  紅玉姑娘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動作,他只當是對方不好意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去,自她的頭頂緩緩向下。

  「紅玉姑娘。」

  他摸著摸著總覺得不大對勁:「你的耳朵……竟有如此之大?」

  她似乎喝了酒,渾身散發著濃郁酒氣,聞言從他懷裡發出悶悶的回應:「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聽清你呀。」

  他被這個回答樂得滿面春風,如獲至寶,手指繼續向下:「紅玉姑娘,你的眉毛竟有如此之濃?」

  對方羞澀笑笑:「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看清你呀。還有我的鼻子嘴巴,都是為了能更好感受公子而生的。」

  美人在懷,酒香誘人,紀公子的鼻尖和心尖都在發甜,再也等不下去,只欲立馬掀開被子,與紅玉姑娘共度良宵。

  他躊躇滿志,正要動手,卻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那聲音著實叫人心煩,然而他唯恐是自己老爹來花樓抓包,不敢不去把門打開。

  沒想到剛開門,居然見到密密麻麻一大堆人。

  這群人個個神色慌張,見到他凌亂的衣物後欲言又止,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紅玉姑娘。

  等等,紅玉姑娘。

  紀公子懵了。

  既然紅玉姑娘身在此處,那方才與他親近的……是誰?

  寧寧顧不上其它,徑直走進房中,抬高聲音叫了句:「賀師兄?」

  賀師兄。

  師兄。

  兄。

  紀公子只願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這勞什子「賀師兄」並非屋子裡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寧寧話音剛落,蜷縮在床上的那人便像隻軟體蟲般拱身一動。

  當他站起來,哪怕隔著一層紗,紀公子還是能看出來,那是個比他還高的男人。

  那人彷彿醉了酒般四肢不協調,走得搖搖晃晃,剛下床便徑直撲倒在地,掙扎了好一陣子,等終於晃悠著站立起身,沒走兩步路,便又再度摔倒。

  房間裡一片死寂。

  好幾雙眼睛一起看著他倒在地上瘋狂撲騰,在好幾次站起又跌倒之後,終於自暴自棄放棄了起身,僵著身子就往外爬,任由骨頭碰撞時發出極度詭異的哢擦聲響。

  等那人好不容易到了紗帳前,便猛地把紗幔一掀。

  紀公子已經要被嚇吐了。

  映入眼前的是一顆重度迷茫的大腦袋,保持著兩眼無神、神色僵硬的模樣,故作可愛地歪了歪脖子,在見到呆若木雞的寧寧時,咧開紅豔豔的嘴唇嘿嘿一笑。

  這還不是最嚇人的。

  最嚇人的是,這位仁兄之前吃了許多西瓜,其中一口還沒來得及嚥下,就匆匆忙忙躲進了被窩,之後也並沒有咀嚼吞嚥。

  此時待他笑著一張口,西瓜汁立馬從嘴裡嘩啦啦漏出來,紅裡混著白,白裡透著黑,哇啦哇啦,如同豌豆射手開了二倍速。

  搭配此人一手扒開紗幔,身體藏在帳子後頭、只露出慘白大臉嘿嘿笑的模樣,看上去異常驚悚,小孩見了都會手腳抽搐、跪地啃土。

  紀公子好想哭。

  原來方才與他摟摟抱抱的,正是這個東西。

  這年杏花微雨,他的一片真心,終究是錯付了。

  賀知洲醉醺醺地看完寧寧,居然還不死心,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就往紀小公子身上瞟。

  他瞟著瞟著,似是想起什麼開心的事,竟有些害羞地傻笑出了聲,說話時的每個字都像在催命:「公子,我的頭髮,當真那樣好看嗎?」

  紀公子:……

  紀公子白眼一翻,當即暈了過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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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2:2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六章

  賀知洲被灌了碗醒酒湯,在一道驚天動地的哀嚎聲裡醒來了。

  他喝下九洲春歸後直接斷片,如今什麼也想不起來,一睜眼就看見幾張神色各異的陌生面孔,中間還夾了他認識的寧寧和裴寂。

  「洲啊。」

  寧寧的眼神很是複雜,賀知洲從未見過她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彷彿他是個需要被好好呵護的寶寶,稍不留神就會嘩啦碎掉:「你還記得,昨晚和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鼻尖縈繞著淺淺熏香,是他曾經在花樓裡接觸過的味道。

  再往四周看去,赫然是朱紅雕花木椅、粉白繡蝶紗帳與無比曖昧的暖熱輕煙,至於將他圍了整整一圈的姑娘們個個眉目如畫,有沉魚落雁之姿,乍一看去,跟進了盤絲洞似的。

  賀知洲眼前一黑。

  不會吧不會吧。

  這麼多姑娘,他竟有如此禽獸?看這陣仗,就算是把他身上的靈石榨乾得一滴不剩,也絕對付不起價錢啊!

  「放心,你沒對她們做什麼。」

  寧寧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很快出聲為賀知洲消去疑惑惶恐。

  這本來應該是件好事,她卻始終用了奔喪一樣的語氣,不像是來花樓接他,倒像在參加緬懷賀知洲好同志的追悼會:「這裡有姑娘記下了昨夜的事情,你……想不想看一看?」

  賀知洲思緒仍有些糊,用先天發育不良後天畸形的小腦瓜努力思考,既然他沒對姑娘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那就理所當然沒什麼好怕的——

  難道他還能自己迫害自己不成?

  他沒做多想地點頭,其中一位年輕姑娘欲言又止,遞給他一面鏡子。

  通過視靈,鏡面之上頃刻便投映出暖玉閣歌舞昇平的景象。

  夜裡的百花深處人影綽綽,往來女子衣香鬢影、媚眼如絲,交談聲、吆喝聲與車馬聲都被潮水般的笑聲吞噬,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之下,映出房簷之上紅木花彫的輪廓。

  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沒過多久,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正是賀知洲與天羨子。

  寧寧與裴寂應該已經將這段影像看了一遍,此時紛紛沉默不語,死死盯著鏡面。

  「二位公子。」

  他們倆相貌俊朗,剛一進門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力。其中一個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頗為羞澀地用團扇遮掩唇邊:「公子們前來做客,可有心儀的姑娘?」

  問的人認認真真,聽的人就不一定了。

  鏡子外的賀知洲眼睜睜看著曾經的自己瞬間淚流滿面,無比哀切地對那姑娘道:「姐姐,我們不是來花錢做客的——求求你收留我倆,讓我在此地做花魁吧!」

  賀知洲腦子一懵,神色驚恐地看一眼寧寧。

  後者則面帶憐憫地搖搖頭,示意他後面還有。

  「公子,你們喝醉了?」

  女人眼角一抽,聞見他們身上越來越濃的酒味,被嚇得後退幾步:「你們兩個大男人,留在暖玉閣又有什麼用?」

  「我也是被逼無奈。」

  賀知洲用袖子抹去眼角淚珠,抽抽噎噎望一眼身旁的天羨子:「看見我家二叔了嗎?可憐他年紀輕輕,就得了天花晚期,我為賺錢給他治病,什麼事情都能幹——快!二叔!」

  最後那三個字可謂是低吼出聲,有點惡婆婆的刁難兒媳婦的意思。

  天羨子還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時間被嚇了一跳,呆呆望他一眼後,居然十分配合地開始渾身打寒戰,翻著白眼抽搐不止。

  鏡子之外,賀知洲的一顆小心臟也在抽搐不止。

  ——救命啊!他為了當花魁,竟然強迫天羨師叔幹了這種事!

  萬幸師叔本人沒有在這裡看見這段影像,否則今天晚上玄虛劍派的晚餐,很可能就是爆炒賀知洲肉。

  不對。

  也許他之前就看過了呢?

  鏡子裡的女人哪裡遇見過這麼離譜的事情,聽見「天花」二字,立馬被嚇得繼續後退。

  驚慌失措間,又聽賀知洲繼續道:「如果只是這一種病,或許我還能砸鍋賣鐵為他治一治,可誰能想到,我二叔在不久之後竟又患了癔症!」

  他說完又是狠狠一瞥,天羨子俯首甘為孺子牛,一邊繼續跟觸電似的渾身抽抽,一邊雙目無神地又哭又笑,嘴裡唸唸有詞,很是恐怖。

  賀知洲已經不敢往下面看了,縮在凳子上瑟瑟發抖。

  與此同時,又在鏡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不但如此,他還在昨日被診斷出腸胃炎、咽喉炎和重度產後抑鬱症——我的二叔啊!要不是你輟學供我唸書,我哪能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回連賀知洲本人都忍不住吐槽了。

  ——滾啊!長成這副模樣你二叔腸子都悔青了好吧!而且那個「重度產後抑鬱症」是鬧哪樣啊!你有病嗎!!!

  畫面中的天羨子露出了有些為難的神色,表情一僵,呆呆望向他時,又撞見賀知洲陰毒狠辣的目光。

  賀知洲終於知道,為什麼會覺得自己的這個眼神非常眼熟了。

  宮鬥劇裡蛇蠍心腸的反派妃子,給小白花炮灰灌絕命毒藥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的表情麼。

  天羨子好委屈,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我不會……」

  賀知洲雙目一眯,兩把眼刀虎虎生威,從喉嚨裡發出老牛般的低吼:「嗯——?!」

  真不是人啊。

  一滴淚,從眼角無聲滑落。

  他眼睜睜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越來越相貌猙獰、面目可憎,天羨師叔可憐巴巴、無路可逃,而周圍的人都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不少好奇地轉過腦袋。

  在賀知洲凶神惡煞的脅迫之下,天羨子紅著眼眶向後仰倒的時候,口中吐出的鮮血,淒美得像一場夢。

  他很有工匠精神,秉承著絕不作假的原則,直接用劍氣一掌拍在自己胸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迎來了屬於玄虛劍派的表演。

  白衣青年沉沉落地,唇角的血是那樣清晰,在短暫的畫面停滯後,天羨子開始了瘋狂顫動。

  那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姿勢。

  他最初只是躺在地上渾身打寒戰,四肢聳動不已,沒過多久好似癔症發作,逐漸嘰裡呱啦喃喃低語,哭哭笑笑的模樣像是戴上了痛苦面具,駭人非常。

  而當他伸出雙手,這場震撼人心的畫面也就抵達了巔峰。

  但見天羨子一邊打冷顫一邊用小女孩的聲線自言自語,一邊將顫抖的左手摀住肚子,把身體躬成蝦仁形狀,右手則扼住自己咽喉,雙目圓瞪,偶爾發出幾道嘶啞尖咳:「唔呃噫——」

  這幅場景著實詭異,嚇得好幾個姑娘淒聲尖叫,而他身旁的賀知洲哭得好大聲,情真意切地大喊大叫:「二叔!我一定會當花魁治好你的!你一定要撐住啊!」

  好一個師慈徒孝,感人至深,堪比世界名畫,建議取名:知洲的報恩。

  人群之中一片嘩然,不曉得有沒有人認出,那位倒在地上不停抽抽的兄弟,正是玄虛劍派鼎鼎大名的天羨長老。

  最初接待這兩人的姑娘被嚇到面如土色、不敢動彈。

  一片混亂間,忽然有個身穿紅裙的女人走上前來,大致詢問來龍去脈後,緩聲遲疑道:「這兩位許是醉了酒神志不清……演成這樣也不容易,就當積個德,讓他們二人暫且留下吧。」

  畫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賀知洲已經快要把自己的整個拳頭塞進嘴裡,顫抖了好一陣子,才試探性發問:「我英俊瀟灑高潔傲岸劍道第一人的天羨師叔,他知道這事兒嗎?」

  寧寧搖搖頭,看他像在看死人:「他似乎還沒醒酒,我並不清楚師尊會不會記得此事,你自求多福吧。」

  她頓了頓,又道:「不但如此,你之後還奪走了紅玉姑娘的外衣,假扮成她的模樣,躲在客人的床鋪裡——」

  賀知洲:……

  賀知洲:「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嗎?要臉。」

  =====

  賀知洲受了一番心理創傷,哭哭啼啼給暖玉閣裡的姑娘們道歉後,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仔細思考待會兒應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師叔天羨子。

  寧寧對此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這種時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她要留在暖玉閣裡繼續詢問有關鸞娘的消息,因此並不著急離開;而百花深處在白日裡客人不多,女孩們便也恰好時間寬裕,特意尋了個房間,再度嘰嘰喳喳地說開。

  「我們之前說到,鸞娘雖然沒上過學堂,卻突然就會寫字念詩——她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個呢!」

  貓眼姑娘眨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雙腿不停晃悠:「我比她小幾歲,來的時候因為年紀尚小,只需學習禮儀,不用忙著待客,因此空閒的時間也比旁人多得多。那時成天無聊,我便不時會去看看其他姐姐在做什麼,沒想到無意間,發現了一處關於她的貓膩。」

  她的語氣神秘兮兮,不僅寧寧,連身旁幾個暖玉閣裡的女孩也紛紛露出好奇之色,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貓眼姑娘抿唇一笑,刻意壓低聲音:「鸞娘她呀,似乎在和什麼人通信。」

  「通信?」

  「對啊!就是晚上招來一隻信鴿,把信放在它身上,再由鴿子傳給另一個人。」

  她哼笑道:「那會兒半夜三更,我睡不著站在窗前看風景,沒想到居然見到一隻信鴿飛到了她房間裡頭,跟做賊心虛似的,生怕被別人看到。」

  「這樣說來,鸞娘從那時起,就已經懂得寫字了。」

  寧寧好奇問她:「為何不用傳訊符?」

  這回另一個女孩噗嗤一笑:「寧寧姑娘,催動符篆需得耗費靈力,我們未曾學過仙法,自是不知如何使用。」

  「不知姑娘可曾聽過鸞城裡的一則傳言?」

  又有人軟聲開腔:「傳說以魂魄為籌碼、鮮血為媒介,向鸞鳥許下心願,願望就能實現——獻祭魂魄一事,不正好能與『道士無法請魂』對應麼?」

  這是寧寧從未聽過的傳說。

  在她心裡,鸞鳥向來是象徵福祉的瑞獸,與如此殘忍的獻祭完全搭不著邊。更何況,若是所有人的所有願望都能通過這種方式實現……

  那未免也太輕而易舉了些。

  「城主之前還娶過一個妻子。」

  貓眼姑娘見她半信半疑,繼續道:「你一定不會想到,鸞娘性情大變、半夜被我撞見傳遞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發重病……是在同一時間。」

  寧寧一愣,聽她斂了笑沉聲說:「她之所以懂得獻祭之法,一定是受了傳信那人的教唆。先是讓真正的城主夫人暴斃身亡,再把自己慢慢變成城主心中最為中意的模樣,一步步設下套子接近他——這樣想來,豈不是一氣呵成?」

  如此一來,究竟是誰在與她暗中通信,便成了整起事件裡最大的疑點。

  可他幫助鸞娘的目的是什麼?之後的少女失蹤案,也都是由他們二人所犯嗎?

  寧寧想來想去找不出思路,只得先將此人放在一邊,專心詢問有關鸞娘的線索:「你們談及她『性情大變』,不知此事從何說起?」

  「這樣說吧,她呢,從小在花街長大,是最為普通的風塵女子,得了客人就往上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們都是這副德行,全當為了活命,沒什麼好講的。」

  貓眼姑娘道:「但自從某一天起,她突然變得不大對勁,具體怎樣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老是陰沉沉站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對對對!她好像一天天地,不知怎麼就突然清高冷淡起來。」

  紮著辮子的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哪怕只是輕輕一挑眉,也自帶了攝魂奪魄的媚意:「從前的鸞娘跟我們沒什麼兩樣,自從開始接近城主,就不愛笑也不愛講話,充其量若即若離地朝他那麼一笑。只不過見了兩三次面,就把城主的魂兒給徹底勾走了。」

  她說罷想了會兒,一槌定音地下了總結:「她就像知道城主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那種類型。」

  這句話極為貼切,引得在場好幾個女孩深以為然地紛紛點頭。

  唯有一人皺了眉,對寧寧柔聲道:「寧寧姑娘,你可別聽她們瞎胡鬧。我與鸞娘從小一起長大,最是清楚她的為人,她絕非心思險惡之輩,萬萬不會做出此等醜事。」

  竟是紅玉姑娘。

  「她向來拚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斷然不會放手。從前她想湊足贖金離開百花深,便用盡渾身解數招徠客人;若是想要嫁給城主,那為了他鑽研書法詩賦、將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性子,也有理可循,哪裡會和神鬼之事扯上關係。」

  她在一眾小丫頭裡年紀最大,其他人雖然不服氣,然而出於對紅玉本人的敬佩,都鼓著腮幫子一言不發,聽她用溫溫柔柔的嗓音繼續說:

  「我們生來貧賤,若說不想過上好日子,那必然是假話。鸞娘就算為了接近城主,刻意將自己變成另一副模樣,在我看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恥。」

  「紅玉姐姐,你還幫她說話啊?」

  貓眼姑娘冷哼一聲:「她自從嫁入城主府,就再也沒有與我們來往過。上回咱們在燈會上遇見她,那女人明明看見了你,卻像在看陌生人一樣——這分明就是不對勁嘛!」

  紅玉摸摸她腦袋:「我們這種身份,她不認也在情理之中。我雖然覺得失望氣惱,卻不希望你們出於個人好惡,把強加之罪安在無辜之人頭上。」

  她雖是這樣說,但從寧寧已經掌握的線索來看,鸞城少女失蹤的幕後真相很可能與鸞娘脫不了干係。

  但若要查明……又應該從哪裡入手?

  寧寧腦袋裡的思緒一團亂麻,沒有頭也沒有尾巴,正在默不作聲地思考時,忽然聽見房間虛掩著的木門被陡然推開,耳邊傳來賀知洲生無可戀的聲音:「寧寧救命!我的錢……我的錢全不見了!」

  =====

  賀知洲的錢袋子裡空空如也。

  他之前在浮屠塔裡得了寶貝,這回又在秘境中採了不少靈植,開開心心隨手一賣,就是滿滿一口袋的可愛小靈石。

  然而當他好不容易醉酒清醒過來,在迫害師叔之後的滿心絕望裡,為了讓自己開心一些,本想拿出錢袋裡的靈石細細觀摩,卻發現一粒灰都沒剩下。

  一點開心也沒有,整個人更絕望了。

  跟言情小說裡女主角是男主的命一樣,那些石頭也是小窮鬼賀知洲的命。托他的福,寧寧與裴寂頭一回進了鸞城裡的刑司院。

  刑司院和警察局沒有太大差別,經群眾報案後非常迅速地調用了監控攝像頭,即鸞鳥像記錄的城中影像。

  據接待他們的刑司使說,多虧有城主設下的術法,近日以來鸞城可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能在這種風氣之下弄丟渾身家當,也算是個人才。

  畫面在深夜的百花深處不斷游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玄鏡中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還是他和天羨子。

  賀知洲又想起暖玉閣裡的慘案,差點沒站穩。

  鏡子裡的天羨子呆呆立在路邊,跟前站著個陌生男人。那男人手裡拿了個蔥蔥蘢蘢的茂盛盆栽,滿臉堆著笑:「這是我們祖傳的搖錢樹,只要你給我錢財,我就能變出雙倍的靈石。」

  他說著拿出三顆下等靈石,往盆栽後邊一晃,再張開手指,居然當真成了六顆。

  ——因為在盆子裡還藏著好大一堆。

  這是個極度弱智的街頭騙術,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絕對不會上當。

  只可惜那時的天羨子不算正常人。

  「好厲害,好神奇!」

  天羨子呆呆拍手,在男人不間斷的慫恿下咧嘴傻笑,從錢袋裡拿出可憐巴巴的一百靈石:「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拜託你了!」

  騙子雖然看出這是個喝醉了的傻子,卻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是個窮到摳腳的窮光蛋,一時間笑容凝固,欲言又止。

  然而一百雖少卻也是錢,男人剛把它們拿在手裡,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賀知洲義正言辭的吼聲:

  「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鏡子外的賀知洲樂到嘴歪,一拍大腿:「看見了吧!不愧是我,連醉酒之後都能保持如此清醒!」

  然後就看見畫面裡的他仰頭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繼而搖搖晃晃地站在男人跟前,用手指比了個三:「搖錢樹如此神奇,一百靈石怎麼夠!我加投!」

  賀知洲剛喝下的茶水被噗噗噗噴出來,猛地吸一口涼氣,在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裡,聽到屬於自己的聲音:「加投!三!千!萬!」

  說完還一把握住天羨子手腕,激動得眼眶泛淚光:「太好了師叔!這世上所有的奇蹟,居然都被我們碰到了!我們真的好幸運好幸運哦!」

  賀知洲:……

  賀知洲一口氣沒喘上來,翻著白眼滾下了椅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全部身家加在一起,連三千萬的零頭都夠不上。

  可惜無論此時的他有多麼後悔,玄鏡中的景象都不會逆轉或停下。

  被搖錢樹騙局一夜騙走三千萬,賀師兄如同瞬間老了三千萬歲,滿目滄桑坐在地板上,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等等——你給他的東西,好像不是銀票。」

  賀知洲迴光返照,化身一根木棍人,直挺挺從地上竄起來。

  只見玄鏡裡的他拿著紙筆寫寫畫畫,寫完後立馬喜氣洋洋遞給騙子。

  那張白紙一看就不是銀票,男人原本還保持著迫不及待的微笑,晃眼將它一瞟,臉色瞬間就不對勁起來。

  「春風送來暖洋洋,千家萬戶齊歡笑。朋友送你三千萬——」

  他唸著唸著開始猛打哆嗦,牙齒氣得一顫一顫,聲音也抖個不停:「千萬要快樂,千萬要幸福,千萬要健康。有這三千萬,新年快樂一定旺——我旺你娘個錘!臭小子敢耍我?!」

  賀知洲喜極而泣,在短短片刻內經歷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不愧是我!!!」

  男人最後這句話一出口,身旁半傻半呆的天羨子便拔劍出鞘,在迴環浩蕩的劍光中蹙緊眉頭:「你說誰是臭小子?」

  天羨子雖然醉了,腦子裡護犢子的本能卻還在。

  他修為極高,如今僅是拔劍對準不遠處的男人,就已經能讓後者在層層威壓之下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站立不能,徑直撲倒在地。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兩人來頭不小。

  「你、你們等著!」

  男人自知理虧,加之技不如人,要是當真打起來,不但騙來的一百靈石會淪為泡影,恐怕還要自己承擔一大筆醫藥費,再嚴重一點兒,還得變成喪葬費。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後邊跑,用最慫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兩個白痴!別讓我再碰見!」

  騙子就這樣跑了。

  這劇情百轉千回,處處是轉折,連身為當事人的賀知洲都滿臉懵,那他的錢到底去哪兒了?

  「你你你,幹嘛呢!這兒是你能隨便亂闖的地方嗎?」

  他正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刑司使粗聲粗氣的嗓音,旋即是一道莫名熟悉的青年音:「我我我找人——就是裡邊那位!嘿,賀公子!」

  三人一起回頭,見到一位大汗淋漓的白衣青年。

  「我總算追上你們了!不愧是修道之人,怎麼走得如此之快?」

  他用帕子擦了擦汗,輕聲笑道:「賀公子,昨夜你買的墓地,還有一處需要按手印確認,否則我交不了差。」

  賀知洲徹底愣了:「慢著!什麼墓、墓地?」

  「昨夜您在我這兒買的啊!」

  青年咧嘴一笑:「不記得啦?您為自己買了十幾處墓地,說要讓整個修真界都變成您的墳啊!」

  讓整個修真界變成他的墳。

  賀知洲心頭一梗。

  「這個這個,」青年笑意不改,很有職業操守地繼續講,「您昨晚已經規劃好了,腦袋放在北皇城,身體埋在逐鹿州,雙手雙腳依次分散在邊塞各個城邦,這樣一來——」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地圖,把這幾個點細細一連,居然是個遍佈全域的火柴人形狀:

  「這樣一來,春天種下幾個賀知洲,秋天就能收穫千千萬萬個賀知洲。等遍佈全國的賀知洲團結起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能推翻封建統治,建立偉大的社會主義新國家——雖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您昨晚的確是這樣告訴我的。」

  賀知洲:……

  又是一滴淚,從他脆弱的眼角滑落。

  這哪裡是買墓地。

  這是自己送了自己一個五馬分屍啊。

  寧寧嘖嘖搖頭,只想為他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這不是重點。」

  唯有裴寂皺了眉,沉聲道:「既然城主夫人有問題,而她又特意指使我們喝了不大對勁的九洲春歸……你們沒有發覺麼?本應該與師尊師兄一起的鄭師姐,我們方才翻閱影像時,縱觀整個百花深,都未曾發覺她的身影。」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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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2: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七章

  「那一日,城主府內大宴賓客,華燈初上、歌舞笙簫,但見有一紅裙女子踩月而來,一曲霓裳舞罷,驚豔四座。」

  台上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驚堂木,聲調隨之揚起:「這便是城主與夫人的初回相見,後來據城主所言,他自少年時起便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神女踏月,紅衣如火,於雲煙蒸蔚之時身形漸隱,匆匆不知其所蹤——而城主苦覓多年,在那日終得一見。」

  台下大多是前來參加十方法會的仙門弟子,對這段男女地位懸殊的閃婚愛情故事十分感興趣,有人聽罷大喊一聲:「可我聽說,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時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還沒滿一年呢!」

  這簡直是明晃晃的砸場子,偏偏有不少人跟著他應和:「對啊!這樣如何對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

  「這、這個——」

  說書先生顯然有些慌,拿手帕匆忙拭去額角冷汗:「諸位小道長有所不知,城主與上一位夫人之間,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聯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裡一併出現時,雖能稱得上是『相敬如賓』,卻能輕易瞧出彼此之間沒什麼情誼,冷淡得很。」

  他說得口乾舌燥,囫圇喝下一杯半涼茶水,見台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勢繼續說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纖凝,是個自幼在深閨長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連家門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傳,皆是駱元明與鸞娘命中注定般的愛情故事,對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識閉了嘴,豎起耳朵繼續聽。

  「但城主呢?一個在外歷練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繼承城主之位,說不定直到如今也在雲遊四海。這兩位的經歷、興趣與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難。」

  說書先生搖頭喟嘆道:「其實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發重症,就那麼走了……唉,造化弄人吶。」

  「我還有個問題!」

  小弟子們在宗門裡勤修苦練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觸一些緊張刺激的八卦,個個熱情高漲,趁亂高聲道:「我聽過一個傳言,聲稱鸞城失蹤的少女們很可能與鸞娘有關——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一片嘩然。

  這個問題頗為敏感,然而說書先生講得上了頭,一時沒再顧及其它,壓低聲音道:「其實吧,這個說法早就傳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為自證清白,特意讓人鉅細無遺地搜了一遍臥房與隨身物件,結果什麼都沒發現。」

  寧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聽,看著桌面上寫滿字的白紙,心亂如麻。

  自從裴寂察覺鄭師姐不見蹤影,他們便將當晚的影像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百花深處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見到鄭薇綺的影子。

  城主府鸞鳥像的雙眼呈旋轉之勢,只要把握得當,很容易就能避開監察。她消失得毫無徵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有被別有用心之人擄了去。

  賀知洲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找到城主與鸞娘,跟後者當面對質。

  然而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當初城內謠言大起,鸞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連常去的書房都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

  城主本就對夫人極為偏袒,打那以後便愈發信任鸞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議論,將她與失蹤一事扯上關聯。

  也就是說,如今鄭薇綺不見蹤影,就算他們一行人向城主稟明此事,先不說他會不會相信仙門小弟子毫無證據的一面之詞,哪怕當真答應讓他們搜查鸞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她更加防備。

  他們掌握的消息太少,決不能輕舉妄動。

  「不止鄭師姐,大師兄也不見了。」

  寧寧用手拖著側臉,在紙上的「孟訣」兩個字旁打了個問號。

  據林潯所言,大師兄醉酒後倒在了酒樓裡,但當三人前往天香閣時,卻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蹤。

  「按照常理來說,修道之人應該很難醉酒,像你們昨晚醉得那樣厲害,就更是離譜。」

  寧寧沉思片刻,在陣陣驚堂木的響聲裡正色道:「尤其師尊,他修為最高,卻醉得最久最厲害,直到此時也並未恢復;大師兄杳無音信,如果沒有出事,應該也還醉著——那酒裡會不會被特意加了專門針對修士的藥,修為越高,受到的影響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歸正是鸞娘特意囑託我們喝的!」

  賀知洲恨得牙癢癢:「那酒絕對有問題,鸞娘特意弄這麼一齣,到底是為了什麼?」

  「獻祭之法,講求陰陽相生、一一相換。」

  裴寂沉聲道:「若是能尋得靈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換而來的裨益便也越大,鄭師姐那般修為,自是可遇不可求。」

  賀知洲聞言心下一驚,再看向寧寧,已是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寧寧正好送他回客棧歇息,並未喝下九洲春歸……或許失蹤的就不止鄭薇綺,還有她了。

  「可如果當真是鸞娘在幕後搗鬼,這樣絲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

  寧寧也覺得一陣後怕,在心裡感謝了不會喝酒的裴寂千千萬萬遍:「又是酒裡下藥,又是隨即剛剛好擄走鄭師姐,這豈不是擺明了想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有本事來查啊』。」

  賀知洲哼了聲:「說不定她就偏偏好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憐,其實見到我們焦頭爛額又無能為力,早就在心裡笑開了花。更何況有城主給她撐腰,不管怎麼作妖,都很難查到鸞娘身上。」

  他說話間,忽然瞥見身側有一白影掠過,緊隨其後便是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諸位小道長,可是在討論城中的少女失蹤一案?」

  然而仰起腦袋,卻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陌生臉龐。

  寧寧認出聲音的主人,把音量壓低許多:「城主?」

  「是我。」

  駱元明淡笑頷首:「我時常易容出府,探訪民情——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

  賀知洲心裡藏不住話,與寧寧對視一眼後試探性出聲:「城主,我們昨夜喝下九洲春歸不省人事,大師姐更是無故失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駱元明的笑瞬間收斂,眼底露出幾分驚詫之色:「鄭道友?」

  賀知洲猛點頭,將昨夜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駱元明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末了沉聲無奈道:「所以說,小道長們都懷疑此事乃內子所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與我形影不離,這會兒去了書房看書,同樣有侍女陪在身邊。」

  寧寧思緒一頓。

  「鸞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我是她丈夫,最能瞭解娘子的為人。她雖是舞女,卻性情剛烈、志存高遠,斷然不會做出作姦犯科之事。」

  他音量雖低,目光裡卻透露出熾熱的決意與凜然之色,談話間握緊了拳,正色道:「諸位無需擔憂,駱某必會傾盡全力查明此事,還鸞城一個太平。」

  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聽說為了查出真兇,曾在鸞鳥像記錄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雖然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按照約定俗成的法則,這類人就跟國產電影裡的警察沒什麼兩樣,出了事一竅不通,等風風火火趕到現場,事件已經全被主角解決光了。

  寧寧有些頭疼,懷揣著所剩不多的希冀問他:「城主,近日以來刑司院徹夜搜查,可有得出什麼結論?」

  「我們考慮過許多動機,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獻祭。」

  駱元明道:「失蹤的女子們多為十六七歲,正是作為祭品的最佳年紀。擄走她們的理應是個修士,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詭譎莫測,其中以生人為引的法子多不勝數,煉魂、奪魄、奪舍、甚至於用以採補的爐鼎,都算是一種可能性。」

  得,果然跟沒說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這裡還有一則秘辛。都說城主天賦異稟,是位出類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台上的說書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蒞臨,猶在兀自地說。寧寧望一眼駱元明,得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笑,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卻也藏有無盡天靈地寶。午夜之時,但見連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鉤,在若隱若現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處,赫然有一株紅蓮綻開——」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靈植,孤月蓮!」

  台下有人好奇問:「這蓮花與識海有何關聯?」

  「識海受損的修士,無異於仙途盡斷,常人皆道神仙難救,然而若以幾種珍稀藥材煉成丹藥,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寧寧的心臟噗通一跳。

  原著裡的確說過,溫鶴眠之所以能恢復修為,全因玄虛劍派的其他長老費盡心思尋來藥材,只不過那些靈植究竟是為何物,卻一個字也沒提到。

  最為可惜的一點是,由於還需多年才能集齊藥材,待溫鶴眠恢復之時,已然滿身舊疾、整日鬱鬱寡歡,即便識海復原,也難以達到當年的水平。

  他們兩人好歹是仍然保持著通信的筆友,若是她能盡一份力細細去尋,說不定能讓溫長老提早恢復,也不用再受那麼多無妄之苦。

  寧寧念及此處,抬眸匆匆望向駱元明,後者察覺到這道視線,斂眉低聲道:「寧寧姑娘,可是對此事感興趣?」

  寧寧面對他時倒也並不拘謹,點頭應聲:「我有個認識的人同樣識海被毀……我一直在找尋恢復的方法。」

  「認識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將星長老?」

  寧寧點點頭。

  始終安靜的裴寂聞言指尖一動,掀起眼皮極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復識海,總共需要五種藥材。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尋,如今只剩下兩味沒有找到。」

  駱元明道:「一是孤月蓮,二是靈樞仙草。」

  寧寧在心底把這兩味藥材記下,輕輕點頭。

  「孤月蓮最是行蹤難覓,可能生在懸崖峭壁、火山雪頂,也可能只是尋常人家池邊的一朵紅蓮花,遇見全靠緣分,可遇不可求。」

  他見眼前的小姑娘滿臉認真,不由從胸腔裡發出一聲低笑:「至於靈樞仙草……有傳聞說,在你們下一場試煉的秘境裡,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寧寧不由呼吸陡滯:「下一場試煉?」

  「十方法會共有兩輪,曾經的第二輪是讓弟子們一對一戰鬥,今年則換了個更為凶險的方式。」

  駱元明道:「你們將進入秘境裡——」

  他話沒說完,猝不及防猛地皺了眉,躬身發出一陣被極力壓抑的輕咳,等覆蓋在唇上的右手移開,雖然有意遮掩,寧寧卻還是見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體抱恙,時常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駱元明擦乾手上血跡,笑得有些尷尬:「小病而已,許是近日操勞,過不了多久便能痊癒。」

  這句話堪堪落地,寧寧還沒來得及繼續詢問第二輪試煉之事,便聽見台上的說書先生大笑一聲,將此前肅然的氣氛全盤打破:

  「這些都沒什麼意思,看在小道長們如此熱情的份上,就由我來為大家講述一番城主在邊塞與萬魔窟女修們大戰三百回合的絕妙故事!那叫一個活色生香,嘖嘖嘖!」

  駱元明的臉瞬間就紅了,擺著手解釋:「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你們信我!」

  「那邊的小廝!快去把大門關上!」

  先生無比上頭,賊兮兮地笑個不停:「要是刑司使進來可就完了,咱們在私下悄悄說。」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謠會被關起來啊?」

  「這哪是造謠!」

  他把臉一板:「我就算當真被抓進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洩露城主重大機密』——快快快,你們是想聽《元明嬉遊萬魔窟》,還是《女妖耍弄鶯燕歡》?」

  駱元明:……

  駱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來,聲音冷得像寒冬臘月的鐵:「我更想聽《說書人伏誅記》。」

  他氣場十足,一邊往前走一邊撕下臉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維密大秀的既視感。

  茶樓裡雞飛狗跳,說書先生只當這是個便衣刑司使,苦著臉求饒:「刑司使大人,小的這也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您大發慈悲,千萬不要告訴城主——」

  話說到一半,便見到那人揭開面具後無比熟悉的面孔。

  說書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亂語:「哎呀,哈哈。」

  哦,原來是城主本人。

  那沒事了。

  =====

  從駱元明那裡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羨子等人醉酒後都不約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據寧寧推斷,酒裡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藥,很可能還摻有牽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訣最有可能的去處,仍是那條巷道繁多的花街。

  寧寧唯恐他也出事,便與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於賀知洲羞於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擔起打探情報的重任,在滿城百姓間收集相關線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離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寧寧心下焦急,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擺明了不對勁,背後那人難道想趕盡殺絕?」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應也頗為奇怪,明明口吐鮮血,卻還是一心一意信任鸞娘,跟中了蠱似的。

  如今傍晚將至,天色漸漸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處在光影明滅間,悄無聲息露出了應有的模樣。

  重重樓閣被燈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燈盞盞連綴成片,暗紅色的燭光氤氳在空氣裡每一處角落,風裡則裹挾著男男女女的笑聲,伴隨簷角鈴鐺的脆響,宛如溪泉叮噹。

  她心裡始終對鄭薇綺放心不下,沒有任何觀賞景緻的興趣,正想著應該如何找到孟訣,忽然望見不遠處有兩道爭執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說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一張臉漲得通紅,拚命想要掙脫。

  「你放手!」

  少女氣極,連聲線也在不斷顫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極反笑:「還裝清高?這花街能有什麼好貨色,小爺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有一陣凜冽劍氣陡然閃過,如星如電,於半空中劃出銀白亮光,徑直砸在男人後頸中央。

  寧寧趕時間,沒功夫同這種人多費口舌。這一擊毫不留情,瞬間讓他沒了意識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後退兩步,等緩過神來,才匆匆抬頭望見他們倆:「多謝……」

  她沒有靈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劍訣。

  「姑娘不必客氣。」

  寧寧垂眸瞥去,只見對方手裡抱著一沓畫卷與筆墨。

  少女衣著簡樸,應該並不是生在能將女兒送入學堂作畫的富貴之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畫卷,理應是為了賣畫賺錢。

  賣畫作畫之人,定會時刻關注街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她心下瞭然,旋即出言發問:「姑娘,你可曾見到一名高挑俊朗、身著白衫、腰間掛著劍的年輕男人?他應該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來沒抱太大希望。

  沒想到少女聞言睜圓了雙眼,將她與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門口發現的。」

  少女帶著兩人穿過長長巷道,一直往百花深處疾步而行,越往裡走,身旁絢麗奪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漸湮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點光暈,在房屋之上搖搖欲墜。

  寧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張開雙唇,卻說不出話。

  在百花深的更深處,是與燈紅酒綠、窮奢極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牆傾頹、房屋漸矮,游龍般的長明燈不見了蹤跡,唯獨餘下幾點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棟棟擁擠逼仄的房屋輪廓,無一不是佝僂又矮小,像極了匍匐在地的瀕死巨人。

  再往前走,沒了紙醉金迷與陣陣歡笑,四周充斥著飯菜油煙的味道、坑坑窪窪的水溝與牆壁剝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門前的人抬眼望向他們,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處貧民窟。

  阿卉將他們帶入的房屋並不出挑,只是被淹沒在濃鬱黑影中的其中一座,當大門被吱呀打開,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狹窄昏暗,裡面居然圍著餐桌坐了年齡不一的好幾個女孩,在見到阿卉推門而入時,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

  晃眼望見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聲了。

  「她們都和我一樣,是被奶奶收養的孩子。」

  阿卉輕聲解釋:「女孩生下來,時常會被丟棄在路邊。」

  她說著把視線轉向餐桌前的女孩們:「今日來家裡的哥哥呢?」

  有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應道:「他睡著了,在房中休息。」

  「來客了?」

  兩人交談間,從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她似是生了病,細瘦的臉上乾癟如木柴,走路時有氣無力扶著牆,雙眼渾濁無物,好似污濁水泊,倒映著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趕緊上前攙扶她:「奶奶!您怎麼下床了?」

  寧寧很有禮貌地笑笑:「奶奶,我們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門,特來尋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點頭,仍舊保持著扶牆而立的姿勢,聲音低啞地勾了唇:「你們跟我來。」

  這棟屋子不大,加之儘是女子,床鋪自然也小。孟訣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時不得不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看上去莫名有幾分乖巧呆萌的氣質。

  而這恰恰是與他最格格不入的氣質。

  「多謝您!」

  寧寧為他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獨自在撫養嗎?」

  老嫗似乎不太能聽清,張著嘴思考了好一會兒寧寧的意思,才揚唇輕笑道:「是啊。」

  她說著往門外匆匆一瞥,刻意壓低聲音,不讓女孩們聽見:「姑娘你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窮怕了,生下的女兒向來不受待見,不時往巷子深處走上一遭,便能見到被丟棄的女嬰。我沒什麼能耐,也稱不上『養』,只不過平日裡在街上賣賣畫,勉強賺到一些錢,能供她們一口飯吃。」

  然而買賣字畫又能賺到多少錢。

  寧寧垂眸望向她滿是補丁的薄衫,心下一陣悵然。

  「只可惜我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讓阿卉出門賣畫……不知我走後,這些丫頭該怎麼辦。」

  阿卉輕輕握住她手腕,溫聲制止道:「奶奶,不會的。」

  寧寧有些遲疑:「她們……沒有別的去處了麼?」

  「天下何處不是如此?」

  老嫗渾濁的雙目裡劃過一片哀色:「女子生來卑賤,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若她們是男孩,或許還能去工地碼頭幫工,然而那種幹體力活的地方,哪會想要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命如螻蟻、命如螻蟻啊,我這副爛命——」

  她說罷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雙眼時,望向寧寧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對身旁的阿卉道:「這二位是……?」

  「他們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釋,繼而扭頭對寧寧道:「對不住,奶奶時常會忘事。」

  這是阿茲海默綜合症的病況。

  「哦哦。」

  老嫗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奶奶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後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少女握住她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緊。

  阿卉始終沉默著沒有說話,只因不願親口告訴奶奶,其實她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她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她忍著病痛在夜裡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儘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為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女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內,兇案頻發、數名少女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處,風塵女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著接受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奶奶。」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她本來只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奶奶房間,拿著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著月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女孩髮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伸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絲高揚,美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願淪陷其中。

  這張臉,她是認得的。

  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奶奶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並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交情甚篤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奶奶,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交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於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著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柔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少年的名字或身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她淺灰色的瞳孔裡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時叫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雲』字……」

  周,雲。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剛要告訴奶奶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女孩。

  阿卉笑著俯了身:「怎麼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她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入女性臥房,便在廳堂裡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著張臉,手裡又抱著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著腮幫子與她對視,彎著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凶很嚇人呀?」

  女孩癟著嘴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只是不愛講話。」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臉,只摸到一層軟軟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後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託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著低了腦袋,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她。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巴著大眼睛,道謝後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著臉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她終於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感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後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情瞬間一僵。

  她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她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她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乾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擠在外,成為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娘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裡厭惡自身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她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嘴唇一抿,如同奸計得逞,忍著笑指了指她背後。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感,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處,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緊,頭一回明顯地露出了慌亂無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著糖美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抬頭望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捏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動作,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房屋裡抱著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色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只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週遭無比曖昧的沉鬱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著劍,悶聲回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嘴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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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2:5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八章

  孟訣與天羨子一樣,仍然沒有醒來。

  看來下在九洲春歸裡的藥果然與寧寧猜想一致,修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與賀知洲已經清醒,說明這並非致命毒藥,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也能漸漸甦醒。

  「若是二位還有別的要緊事,大可讓他先行留在此地。」

  賣畫的奶奶安撫好女孩們,輕咳著溫聲道:「孟訣很乖,一直喚我奶奶,與其他孩子也相處很好,你們無須擔心。」

  孟訣此人看似多情卻最是無情,平日裡總是溫溫和和地笑,實際對誰都不上心。

  這種性格主要源於他兒時的經歷,娘親是地位低下的姬妾,生下唯一一個兒子後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愛,孟訣無異於深宅大院裡一顆被丟棄的棋子,連小廝都能肆意欺辱。

  聽說唯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對他頗為關心,可惜後來宅院被妖修襲擊,除卻孟訣外無人生還。

  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被前來除妖的天羨子收為親傳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後,孟訣待人更加疏離,鮮少動情。

  如今他醉了酒,或許是將這位奶奶當作了當年那名慘死的老婦。

  在這個修真界裡,生離死別似乎格外近又格外遠,時日久了,只剩下些許故人的殘影還留在心頭。

  寧寧想起原著裡與孟訣相關的描述,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只得輕輕點頭。

  駱元明在茶館裡說過,鸞娘在昨晚之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廝陪在身邊。

  她倘若當真犯了事,既要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瞞過去,又要盡快驗收成果,最佳動身的時機,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要是他們能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真奇怪。」

  寧寧將手裡的畫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終把目光落在鸞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兩幅畫,為什麼鸞娘見後,只買下了那張畫著兩人背影的?」

  「這還不簡單?」

  承影一張小嘴叭叭叭,自從聽見寧寧的那句「喜歡」,就激動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興奮劑:「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城主頭頂已經在開始長草,要是鸞娘把這幅畫也帶回去,等他見到畫像上自己媳婦的臉,還不得直接從草原變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聽不見這段話,因此也無從與承影辯駁。寧寧思索再三得不出結論,只好先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收好畫卷後低聲道:「奶奶,我很喜歡這些畫,想把它們買下來。」

  「姑娘若喜歡,隨意拿去就好。」

  老嫗灰暗的瞳孔裡溢出幾絲光亮,似是淺淺笑意:「已經很久沒人說喜歡這些畫了。你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是這條街畫技最出眾的人,連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見過的人無一不稱讚栩栩如生——只可惜我老了,現在已經幾乎賣不出去。」

  寧寧笑著搖搖頭。

  她來到鸞城之後,幾乎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次在秘境中歷練一番,收集到不少珍惜藥草,出來後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若是都送給奶奶,應該能支撐這一大家子一段時間的溫飽。

  窮就窮吧,她反正已經習慣了。

  寧寧下定決心,正要從儲物袋裡拿出錢袋,忽然聽見裴寂冷淡的少年音:「五千靈石,買所有畫。」

  寧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靈石的匯率不比人民幣,五千可不是小數目,他不會是看出她打算傾家蕩產的念頭……所以搶先一步,讓自己代替她傾家蕩產了吧?

  「五、五千靈石?」

  不止奶奶,連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這位公子,這些畫值不了這麼多錢的!」

  「無礙。」

  裴寂罕有地露出了稍顯遲疑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飛快望一眼寧寧,又迅速把視線移開,如同蜻蜓點水,語氣亦是冷淡:「她喜歡就好。」

  他是怎麼做到,用如此波瀾不起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啊。

  寧寧:……

  寧寧同樣沒什麼表情,神色僵硬得像根木頭,察覺到阿卉直直投來的視線時,有些侷促地低了頭,拿右手摸摸鼻尖。

  阿卉又看一眼抱著劍的裴寂,一時半會兒沒忍住:「噗。」

  =====

  夜半,城主府。

  寧寧隱匿了周身靈氣,與裴寂一同潛入府裡。

  這是她頭一回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心裡難免很是緊張,為掩人耳目,還特意穿了身黑衣,往同樣黑髮黑衫的裴寂身邊一站,兩人幾乎能直接隱進夜色裡。

  他們掌握了鸞鳥像的運轉規律,趁著視覺死角潛入府上。夜半的府邸空寂無人,濃郁墨色映襯著流水一樣的月光,幾盞燈火幽然,無端顯出些許詭譎之氣。

  由於之前來過幾回,寧寧已經大致摸清了府邸走向,能憑藉記憶一路來到城主與夫人的臥房之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棟房間房門虛掩卻空無一人,唯有門前燭火搖晃,大抵是由小廝所點。

  這麼晚了,這對夫妻能去結伴做些什麼?月下瓜田刺猹?

  房門開著,說明那兩人之前應該回過臥房,之所以來不及關門便離開,或許是發生了什麼意料之中的突發情況。

  ——可究竟是什麼事兒,能讓他們如此匆忙地從屋子裡離開?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朝他做了個小小的口型:「進去看看?」

  裴寂點頭。

  臥房裡並未亮燈,幽寂之感便顯得愈發沉重。這間房屋表面看來並無異樣,木雕大床、輕紗籠帳,然而直至此刻,男女主人卻都未歸來,實在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那兩人行蹤有異,房間裡或許留存著些許線索。寧寧不能點燈,更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本想上前一些細細搜查,卻猛地察覺身旁裴寂一動——

  自房門之外的不遠處傳來女人的一聲嬌笑,隨之而來的,還有踏踏腳步聲響,想必是駱元明與鸞娘深夜回房。裴寂眼疾手快,看準了一旁佇立的木櫃,一把拉住她胳膊藏身進去。

  木櫃只有大半個人高,裡面裝了些零零散散的衣物。寧寧毫無防備,一下子倒在他胸膛上,還沒完全適應眼前的黑暗,剛要微微一動,便察覺嘴上被覆了層溫溫軟軟的東西。

  裴寂摀住了她的嘴,那是他的手心。

  等、等一下。

  她是被裴寂……不由分說直接抱在懷裡了?

  寧寧從剎那的茫然中迅速回神,在狹窄昏黑的木櫃裡努力辨認他們兩人此刻的姿勢。

  裴寂已經鬆開了抓在她肩膀的那隻手,雙腿叉開弓起坐在櫃中,而她被順勢一拉,理所當然落在他兩條腿中間的木板上。

  少年劍修身形消瘦,胸膛卻出乎意料地寬敞,當寧寧被整個桎梏其中,無法逃離更難以動彈,只能感覺到後背上劇烈的心跳,像一團躍動著的熾熱火苗。

  這個姿勢出乎意料地並不難受,甚至於萬分溫存,讓她有些捨不得離開。

  不對。

  萬幸裴寂在她身後,看不見寧寧驟然通紅的臉。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誰會想要一直被裴寂抱、抱在懷裡啊。

  裴寂一直沒動,也沒做出任何表示。

  這雖然是由他發起的動作,在手掌接觸到嘴唇的瞬間,寧寧卻很明顯地感受到身後的少年渾身一僵,心跳加快許多,像是十分緊張。

  怎麼會不緊張。

  裴寂按耐住心頭躁動,微微闔上眼睫。

  木櫃並不高,他坐在裡面,幾乎是把寧寧整個擁在了懷中。

  女孩柔軟的身體近在咫尺,腦袋則輕輕抵著他下巴,有細細的髮絲悄無聲息劃過喉結、脖頸與頸窩,如同無聲的逗弄。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輕微打開的縫隙裡滲出少許光亮。

  黑暗讓除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異常敏銳,那縷微光則若隱若現,為整個空間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紗,看不清也摸不著,曖昧至極。

  最為緊張的部位,是他右手。

  寧寧的呼吸盡數灑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樣輕輕抓撓拂蹭,帶了點暖洋洋的熱度,百轉千回。而手心則緊緊貼著她柔軟的唇瓣,有時她會因為緊張下意識地抿唇,雙唇便會不經意地掃過手心皮膚。

  就像親吻一樣。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個晚上,心頭煩悶更甚。

  駱元明的修為遠在他們二人之上,若是輕易動用靈氣,很可能被他察覺。

  寧寧與裴寂無法傳音入密,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默不作聲。

  「今夜可乏死我了。」

  桌上的燭燈被點燃,耳邊傳來鸞娘的笑聲,慵慵懶懶,像隻貓:「我們早些歇息吧。」

  駱元明亦是笑:「好好好。今夜是哪種熏香?夫人最愛桃花,不如就用它吧?」

  「夫君用慣了竹香,而今身上的味道同我這樣一改,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在背後風言風語地說閒話。」

  「那又如何?他們那是嫉妒我有這樣一位夫人。」

  然後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聲響。

  駱元明當真如傳聞所說愛極了鸞娘,語氣裡儘是遮掩不住的愛意與渴慕:「娘子,真想日日與你這般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鸞娘的聲音如同浸了酒,將他所說的幾個字低低重複一遍:「我們現下不正是如此?既然已經肌膚相親、耳鬢廝磨……那我便是你的。」

  嘴唇貼著裴寂手心的寧寧呼吸一滯。

  可惡,這對夫妻平時講話都這麼肉麻嗎?聽得她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黑髮纏繞在寧寧髮絲的裴寂身體一僵。

  ……只要這樣,她就算是他的?

  他帶著寧寧藏進櫃中時,並未把櫃門完全關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縫隙,若是細細去看,能瞥見房內兩人相擁的身影。

  寧寧從小看著古裝劇長大,對於這種場景見怪不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忽然察覺眼睛前蒙了層厚重的黑。

  不是吧。

  裴寂這混賬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隻手,迅速矇住了她的眼睛?

  寧寧一陣心梗。

  他當她是小孩兒嗎!太傻了吧!幼稚鬼!超討厭!

  她的身份好歹是師姐,哪能心甘情願在這種事上被壓上一頭,當即不服氣地皺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開,然後將自己的右手往上舉。

  兩人皆是坐在櫃子裡,裴寂的下巴幾乎抵著她腦袋,寧寧看不見他的模樣,為了不驚擾房中兩人,動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塊滑滑軟軟的地方,輕輕一戳,會輕輕凹陷又慢慢彈起來。

  是他的臉頰。

  這會兒裴寂臉上出奇地熱,四肢則徹底一動不動,任由寧寧的手掌依次拂過側臉、鼻樑與眉骨,最後如同惡作劇一般,毫不猶豫蒙在他雙眼之上。

  他什麼也看不見,卻知道懷裡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還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寧寧輕輕揚起的嘴角。

  他一向厭惡與其他人的肢體接觸,卻並不反感此時此刻的動作,只是她在動的時候……讓他有些難受。

  耳邊是男女低微的笑聲與低喃,將曖昧的氛圍發揮到極致。桃花醉人的芳香繚繞其間,四週一片昏暗,由於被矇住了眼睛,裴寂什麼也看不清。

  寧寧坐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哪怕做出任何一個小動作,帶來的顫慄都會擴大千倍萬倍,自腹部一直往上蔓延,彷彿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燒往全身。

  渾身上下皆是燥熱。

  裴寂屏住呼吸,由於無法調動靈力,只能憑藉意識忍住砰砰直跳的心臟。

  但似乎難以忍受。

  那些滾燙的、細密的癢匯聚在一起時,如同烈火猛地爆發,讓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緩緩低了頭,在她耳邊竭力低聲道:「別動。」

  這道聲音被壓得又沉又啞,化作一道氣音落在耳邊,帶了幾分隱忍克制卻格外撩人的味道。

  猝不及防的熱氣在耳畔轟地散開,好似有道電流貫穿整條脊椎,寧寧被這兩個字聽得紅了耳根,一時間當真乖乖停下動作。

  突然之間用了這種語氣和聲音……太過分了吧。

  他就不能稍微稍微地,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天哪裴小寂,就你現在這樣,以後要真和寧寧在一起,怎麼受得了啊。」

  承影的語氣裡帶了矯揉造作的哭腔:「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劍修……要女孩子主動吧!」

  裴寂惱羞成怒,強忍住心底的燥熱之氣,只想立馬拔劍殺了它。

  裴寂:「閉、嘴。」

  萬幸城主與鸞娘並未做出多麼少兒不宜的事情,對拚命想要遮住寧寧眼睛的裴寂小朋友造成心靈傷害,在不久之後便熄燈睡覺,餘留熏香陣陣。

  寧寧被裴寂抱在懷裡,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軟又溫和的玩具熊旁邊。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意漸濃之時,忽然聽見木床上傳來吱呀一道聲響。

  她的倦意倏然消散,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望見一道纖細人影。

  房內熏香陣陣,城主安穩入眠。白煙與破窗而入的月光繚繞勾纏,好似輕煙水色,恍然如夢。

  在一片惹人心驚的寂靜裡,鸞娘起身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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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13:0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九章

  寧寧之前用手摀住裴寂的雙眼,後來睡意漸深沒了力氣,便把右手順勢搭在他肩頭,如今眼看鸞娘起身,下意識地渾身一震,拿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側臉。

  「熏香有問題。」

  裴寂居然動用了神識傳音,冷冽的聲線在夜色裡有如冬雪冰涼,莫名帶了點慵懶倦意:「駱元明此時應已入睡,無需在意他。」

  那香裡應該摻了安眠成分,所以她與裴寂才會感到突如其來的睏倦之意。

  寧寧從體內緩緩凝聚神識,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與此同時悄悄傳音問他:「鸞娘出門了——我們跟出去看看吧。」

  裴寂低低應了聲「嗯」。

  她做事從不含糊,商定之後便打算立即動身,然而等寧寧把櫃門輕輕推開一些,正想要離開木櫃時,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牢牢縛住,向前動不了分毫。

  對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低下腦袋望去時,感到身後的裴寂亦是一愣。

  當時她在櫃子裡動來動去摸他的臉頰和眼睛,裴寂不知怎地突然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了聲「別動」。

  而彷彿是為了制約寧寧的動作一般,他在出聲時放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不動聲色地迅速下移,用手臂重重摟住女孩柔軟的腰間。

  後來熏香漸濃,室內又熄滅了燈火,他們兩人各懷心思、倦意上湧,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這一茬。

  而今櫃門打開,月色墜落在少年眉宇之間,冰冷如透明的刀刃,讓裴寂剎那清醒過來。

  他看不見寧寧神色,只覺近在咫尺的身體溫暖得不像話。手臂無比貼近地靠在她腰腹之上,隔著薄薄一層衣衫,彷彿能觸碰到纖細腰線與柔若無骨的軟肉。

  那股令他煩悶的熱氣又一次湧了上來。

  「裴寂?」

  被摟住的地方溫溫發熱,寧寧被縈繞在鼻尖的香氣熏得頭昏腦脹,眼見裴寂沒有任何動作,又慌又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先鬆開,我們可以以後再——」

  ——以後再做什麼?

  寧寧:……

  裴寂:……

  腦袋裡的瞌睡蟲因為這句話刷啦啦地煙消雲散,寧寧沒臉見人,恨不得以頭搶地,把腦袋埋進土裡,沉默了好一陣子,用顫抖的右手把整張臉蓋住。

  裴寂也沒說話,一言不發地鬆開了搭在她腰上的手;

  承影少有地沒有講話,把整個靈體像軟體蟲一樣縮成一團,扭來扭去的同時,從喉嚨裡發出詭異的「咕嚕嚕」憋笑聲。

  鸞娘在熏香中下了藥,趁駱元明熟睡後夜半起床外出。寧寧心知耽誤不得,也顧不上滿心的羞惱與悔恨,強行把多餘的情緒壓回心底,悶悶道:「我們走吧。」

  駱元明果然睡得很沉,透過明晃晃的月光,能看見男人熟睡時毫不設防的俊朗面龐。他帶了淺淡的笑意入睡,身體朝向之前鸞娘所在的裡側,伸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只可惜枕邊人將那隻手毫不留情地拂去,早就不見了蹤影。

  寧寧心裡一陣唏噓,往自己與裴寂身上施了個簡單的障眼法。

  若是在同等修為及以上的人看來,這個術法有如雞肋、全然起不了作用,但對於鸞娘這種毫無修為的普通人而言,哪怕遙遙相望,也很難發現他們。

  女人似是有些忌憚駱元明,離開臥房後時有回頭,確認房內無異。寧寧放緩腳步與呼吸跟在她後頭,望見鸞娘前行不遠便停下腳步,站在院牆角落的陰影之中。

  皎潔月光照亮她側面的輪廓,真真可謂冰肌玉骨、膚如凝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時此刻的鸞娘與之前幾次比起來,似乎要顯得更為艷麗白皙,一雙攝魂奪魄的雙眼流盼生姿,綢緞般細嫩的皮膚被月光打濕,好似花樹堆雪,像極了自月下而生的女妖。

  鸞娘未有遲疑,低眉抬袖之間,竟從袖口裡拿出一樣寧寧頗為熟悉的東西。

  方正單薄,符篆以硃砂細細勾勒,正是修道之人用來即時通信的傳訊符。

  「奇怪。」

  寧寧立馬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暖玉閣裡的姑娘說過,鸞娘自幼入了花樓,未曾修習仙術……她怎會知曉如何使用傳訊符?」

  難道還真像那些女孩所言,鸞娘身子雖然還在,內裡卻被換了個芯,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可這種假設如果成立,她特意買下那幅畫作又是為了什麼?只有真正的鸞娘本人,才會對少年時的過往那般在意吧?

  裴寂看出她的困惑,淡聲道:「鸞娘體內蘊有靈力,許是有人教授過她些許術法。」

  雖然有障眼法傍身,寧寧卻也不便與她隔得太近,更無從知曉鸞娘夜半傳信的內容。

  她寫得匆忙,默念口訣將符咒送出後,很快便得了回覆。回信很短,應該也只有寥寥幾句,鸞娘看罷卻勾起唇角,揚起一個滿意的笑。

  這一笑,就多少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的意思了。

  寧寧眼睜睜看著月下的女人看完信件,末了若有所思地斜倚在牆角,指尖竟有火光一現。

  ——幽藍火焰在夜色中並不顯得十分突兀,如同鬼火般死死啃住信紙底端,隨即愈燒愈烈,直至把紙頁整個吞噬,只剩下被風揚起的一粒粒灰燼。

  寧寧又是一怔:「這是靈火?」

  與傳訊符不同,靈火所需要的修為更加高深,以鸞娘運用的程度,應該已經有了築基初期水平。

  築基雖是仙道入門的等階,然而對於她這種從未接觸仙門的外行來說,已經算是種不可思議的狀態。

  鸞城百姓皆道夫人只是個普通人,從沒有誰講過,駱元明在教她修習仙術。最為重要的一點是……

  寧寧皺了眉頭。

  就算鸞娘天資聰穎,是個難得的修仙之才,而駱元明也將所學傾囊相授,可他們兩人才認識一年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掌握靈火,似乎不大可能。

  鸞娘燒完了信紙,匆匆朝兩邊望上幾眼,便裹緊衣衫往臥房方向離開。

  城主與夫人都在房內,寧寧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間臥房。裴寂的聲音還是有些低啞,說話時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視線挪開:「走嗎?」

  「還有一個地方,我有些在意。」

  寧寧搖搖頭,眸底微光一閃,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還記得嗎?上一位城主夫人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間被鸞娘下令封鎖的臥房。」

  =====

  駱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纖凝,聽說與他向來關係疏離,後來更是常有爭執,一氣之下搬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夫妻倆的關係反反覆覆,時好時壞,宋小姐的病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後來年紀輕輕抱憾而終,到了如今,已經在鸞城百姓口中聽不見她的名字。

  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便住入城主府。駱元明好歹算是個謙謙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於府邸角落的那棟居所。

  鸞娘應該吃了醋,下令封鎖小院,包括駱元明在內,不讓任何人進出。

  裴寂不太明白,為什麼要搜查那間屋子。

  「我是這樣想的。」

  寧寧道:「鸞娘當初為以證清白,叫人搜遍了臥房與書房都毫無結果,所以那兩處應該並沒有貓膩——你不覺得,她下令封鎖這裡的舉動很奇怪嗎?」

  「宋纖凝意外身亡,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駱元明留下她曾經的住所實屬人之常情,更何況那兩位關係不和在整座城裡都出了名,鸞娘哪裡來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裡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靜靜抱著劍聽她繼續說:「更何況從暖玉閣姑娘們的描述來看,鸞娘是個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討人喜歡的聰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當了城主夫人,剛嫁過來就弄出這樣一遭,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扣了個小心眼的帽子,無論是在駱元明還是百姓眼裡,印象都會大減。」

  裴寂跟著她的思路走,聽罷眉目稍斂:「所以你覺得,她封鎖院落另有所圖。」

  寧寧輕笑仰起腦袋:「府裡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只有那裡不會被人打擾。說不定在宋纖凝的房裡,我們能發現一些有用的東西。」

  這就是她的初步推測。

  對於寧寧而言,鸞娘封鎖小院的行為實在不合邏輯,就現在掌握的情報來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釋,是對方別有圖謀,將這裡當成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於鸞娘究竟在那裡做過什麼,要等進入房間才能知曉。

  無論是性格、氣質亦或人生軌跡,被嬌養長大、內向溫和的宋纖凝都與鸞娘截然不同。

  聽說這位大小姐自幼飽讀詩書,常年生活在高閣之內,很少離開宋府。寧寧對她瞭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長相,只能在腦海裡勉強勾勒出一個細瘦纖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與裴寂輕而易舉便翻越圍牆進了小院,院落裡的花草久久無人照看,卻生得愈發繁茂蔥蘢,鬱鬱蔥蔥伸枝展葉,被微風與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動,好似積水空明,陰翳連橫。

  大門上了鎖,窗戶卻沒關,翻窗入室的剎那,寧寧首先聞到一股濃郁的陳舊書頁香氣。

  宋纖凝的臥房更像是書房,書冊滿滿當當,堆了一架。空氣裡瀰漫著灰塵的味道,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此處並沒有他人進出過的痕跡。

  地面上堆積著厚厚一層灰礫,當寧寧小心翼翼走過時,留下十分明顯的腳印。

  也是唯一一串腳印,除此之外再也沒人來過。

  之前那一大段煞費苦心的推理……不會,全都,翻車,了吧。

  寧寧只覺得一陣窒息,茫然環顧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難道鸞娘當真再沒有進過這間屋子?她那樣聰明,居然會為了一個狹隘至極的理由,不惜讓自己在百姓眼裡背負起「惡婦」的罵名麼?

  這也太太太戀愛腦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臥房裡的抽屜、木櫃與床鋪,都沒發現任何異樣,正有些喪氣的時候,忽然聽見裴寂低低道了聲:「師姐。」

  「嗯?」

  寧寧應聲回頭,見他站在書架前方,遞來一本《紫薇術法錄》:「你將它打開看看。」

  他語氣很淡,寧寧並無遲疑,乖乖照著對方的話來做。

  其餘書籍都灰塵遍佈,裴寂在遞給她前細細擦拭過,因此不會顯得髒亂和無從下手。

  她一面認真翻閱,一面聽身旁的少年道:「架上雖然書目眾多,卻都有被翻閱過多次的痕跡,唯有這本仍是嶄新,或許是宋夫人過世前不久所購。一旦將其打開——」

  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寧寧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點點翻開《紫薇術法錄》,在經過其中某一頁時,指尖力道一變。

  正如裴寂所言,這本書並沒有被翻閱過的痕跡,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純白色的紙頁之間,赫然夾了一張泛黃的單薄紙條。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發地將紙條拿在手中,借助皎潔月色,無比清晰地看清了紙上的字跡。

  那幾個字小巧秀美,清雋如竹,規規矩矩地寫著:[百花深,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簾帳之後。]

  =====

  「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那會是什麼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熱鬧,往裡的條條巷道則不見亮光,千門萬戶都隱匿了聲息,只餘下幾聲間或響起的犬吠。

  寧寧按著紙條上路徑一直往前,吸了口靜謐幽冷的夜風:「裴寂,你覺得鸞娘深夜迷倒駱元明,究竟是去給誰寫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樹幹上,張開雙臂保持身體平衡,裴寂不動聲色地望著身側,唯恐身邊的小姑娘一個不穩摔倒。

  「鸞娘在九洲春歸下了藥,如果目的是為找尋一名可供獻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猶豫:「那她必然是在與同夥討論,應該何時處置鄭師姐。」

  寧寧面露驚惶地看他一眼,腳下一滑,咕嚕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願讓她跌倒,沒成想自己的話卻成了導火索。眼見寧寧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像中細弱許多,他不敢用力,等寧寧停下跌倒的趨勢,便拽著它輕輕向上拉。

  裴寂在曾經的歷練中拿著千年寶玉的時候,都沒有這麼認真和小心。

  「謝謝你啊。」

  寧寧被他那句話嚇得心頭一驚,直到這時心臟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謝,又聽裴寂安慰似的繼續說:「不用太擔心。絕大多數邪術都是以生人獻祭,既然鸞娘仍在與那人討論,就說明鄭師姐安然無恙。」

  不愧是裴寂,連安慰人都這麼有理有據,不服不行。

  她聽罷點點頭,剛要再開口,卻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寧寧這會兒已經下了木樁,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卻還是沒有鬆開。

  他的手並不像世家子弟那樣自小保養、毫無瑕疵,而是處處生了繭與傷疤,落在寧寧手腕時,帶來略顯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體一向冰冰涼涼,如今手心裡卻有股淡淡的熱。她出乎意料地並不覺得牴觸,只覺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鎮定地轉來轉去,最後鼓起勇氣扭頭去看他。

  察覺到寧寧直白的視線,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顯一輕。

  他從未與誰牽過手。

  曾經的裴寂覺得這個動作累贅且麻煩,與旁人的一切肢體接觸他都不喜歡。然而遇見寧寧,卻情不自禁地想要一點點靠近,一點點上前。

  不把手從她腕上鬆開,於他而言算是一場耗盡所有勇氣的賭注。

  寧寧也許會厭惡他手上猙獰的傷疤與老繭,面露嫌惡地掙脫,也許並不願意接受他的觸碰,尷尬一笑後收回左手,但也許,她會在短暫的錯愕後逐漸接受——

  那樣的話,會讓裴寂覺得,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那麼遠。

  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到過安心,縱使向來冷傲陰鬱,骨子裡卻還是從出生起就逐漸蔓延擴散的自卑與自厭。

  裴寂不知道她會怎樣做。

  十指都像在發燙,他從未如此緊張。

  「那個……裴寂。」

  耳邊傳來寧寧乾澀的嗓音,他強壓下內心悸動,掀起眼皮時,長睫在眼底打下一層濃郁陰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個決定,緩緩停下腳步。

  然後伸出另一隻手,低頭將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蒼白修長的手輕輕移開。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與無措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心臟像是在拚命狂跳,卻又彷彿一動不動懸在胸腔。滾燙的熱氣在剎那之間席捲周身,讓他狼狽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會變得這麼啞,像石塊劃過地面,粗礪又難聽。

  然而裴寂只說出了這一個字。

  當「歉」字湧上舌尖時,他看見寧寧小心翼翼抓著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節,然後手指整個往下壓,指尖、指腹、乃至整個手心盡數貼著他的皮膚,將他生滿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團暖和的棉花,無比溫馴地籠在他手上。

  心臟砰砰砰地跳起來。

  滿帶著欣喜的、慌亂的、不可置信的情緒,像潮水那樣一鼓作氣席捲而上。

  裴寂心尖顫個不停,無法呼吸。

  隨著心跳聲一起響徹耳畔的,還有女孩輕輕柔柔的嗓音。

  寧寧握著他的手,像之前那樣繼續往巷道深處走,很認真地對他說:「這樣才叫牽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頭,用髮絲遮擋住通紅的耳朵:「嗯。」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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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8 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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