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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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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29 21:2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六章 一點浩然氣

    無數雙眼睛,看著大黑馬像閃電一樣劈入敵營,然後像道輕煙般直入陽州,那些人有唐軍,有城上諸閥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裡的死者,橋上樹上懸著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卻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寧缺,才終於閉上眼睛。

    陽州城門後是條筆直的長道,大黑馬狂奔而南,瞬間便去了數里,蹄聲漸緩,答答答答,那是寧缺準備對清河郡裡的死者做出回答。

    數百丈外的街道中間,有座巨大的神輦,幔紗在微熱的暮春風裡飄拂,隱隱露出最深處那位年輕大神官的容顏,依然平靜,帶著天真殘忍的笑容。

    「如此著急,看似風雷不可擋,我卻覺得有失書院的風度。」

    橫木立人看著他說道。

    寧缺翻身下馬,沒有接話,右手伸到肩後,握住刀柄,向神輦走去。

    此處距離神輦數百丈,他緩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戰鬥風格,向來不會給對手太長的準備時間,這千步究竟是留給誰的?留給你自己的?看來你也很清楚這場戰鬥會如何發展。」

    橫木立人滿意地微笑起來,說道:「在荒原上,你輕易戰勝阿打並不出人意料,因為符師本就天然無敵。更何況你還有書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現在最強大的數人之一,遺憾的是……這些對我都沒有意義。」

    說話間,寧缺已經向前走了數十步。

    橫木立人笑容漸斂。盯著他漸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間閃過一抹戾色。寒聲說道:「符師同境無敵?五境以下神符師天然不敗?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應該很清楚,我早已越過五境那道門檻,你如何能勝得了我?」

    寧缺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握著刀柄,沉默而認真地向前走。

    橫木立人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生出輕視之心,相反,他的神情變得更凝重了些。身體微微前傾,然後緩緩坐直,嚴肅說道:「當然,我承認你也已經足夠強大,今日這一戰,無論誰勝誰負,就像當年的青峽之戰一樣。都必將撼動整個人間,必將寫在史書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現。」

    寧缺足夠強大,才能襯托出他的強大。

    他的感激裡,透著的依然是絕對的自信。

    寧缺卻並不這樣認為。

    今日陽州長街一戰,他覺得和當年的青峽之戰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現在的他或者勉強能及上當時的二師兄,橫木又哪有資格和柳白相提並論。

    橫木立人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他甚至認為自己是昊天的親生兒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劍的世間第一強者,那才是真正的強者。

    寧缺始終沉默。橫木立人終於有些不喜,嚴肅凝重的神情裡。多了些恚怒,他以為像自己和寧缺這樣的絕世強者之間,總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寧缺卻始終不肯回答自己的話,這讓他覺得有些被無視。

    「你很有自信能夠戰勝我?」

    他看著寧缺嘲諷說道。

    「沒有。」

    寧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望向神輦,平靜說道:「在每場戰鬥開始之前,我從來不會有戰勝對方的絕對把握,哪怕對手是名不會修行的嬰兒。這種心態,只有我和葉紅魚這種人才懂,所以,你永遠不會戰勝我們這樣的人。」

    橫木立人沉默片刻,說道:「這……就是為戰鬥而生的人嗎?」

    寧缺此時距離神輦還有百丈,他握著刀柄的手,五指微鬆然後驟緊。

    橫木立人抬起頭來,盯著他的臉,眼眸深處神輝瑩然,說道:「那麼,像你們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戰鬥嗎?」

    寧缺微微挑眉,沒有回答,因為沒有意義。

    橫木立人緩緩站起身來,神輦四周幔紗無風而動,露出他的身體,只見他穿著一襲青衣,氣息寧靜而強大。

    一道悠遠的聲音,迴盪在整座陽州城裡,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兒子,我深深地愛著這個人間,我是為了這個人間而戰鬥,為了昊天而戰鬥,所以我必將獲得永恆的勝利!」

    聽了這話,寧缺忽然鬆開刀柄,將黑色的院服衣袖捲起,說道:「我雖然不喜歡這種巧合,但必須承認,我也一直是在為了她戰鬥。」

    話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輦之前。

    萬重幔紗驟然被風拂起,然後被風撕裂成無數碎絮,碎絮剛剛起勢,未能成舞動之形,他破輦而入,站到了橫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時,長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煙塵微作,然後有風呼嘯而起,他以難以想像的力量,發揮出難以想像的速度,狂暴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橫木立人。

    事實上,這是他和橫木立人第一次見面,除了那次以鐵箭相見,自然不會打招呼,他甚至沒有看清楚這個道門少年的模樣,便一拳轟了過去。

    他的拳頭,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實,就算是天空,也會被砸出裂縫來,即便橫木立人再如何強大,也只能接受慘敗的結局。

    拳風襲來,橫木立人稚嫩的臉上剛剛流露出驚愕的神色,他對寧缺很重視,卻依然沒有想到,對方來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寧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搶攻,要用自己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去欺負這個擁有強大境界、卻不知戰鬥為何物的道門少年。

    所以他捨棄了刀,選擇了拳頭,只有自己的身體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發揮出絕對的速度,才能搶在所有的變化之前,結束那些變化。

    寧缺相信。橫木立人或者在最後的時刻還能做些什麼,但他絕對沒有辦法天啟。那麼他便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拳頭,他的拳頭真的有沙缽那麼大。

    轟的一聲巨響,在陽州城的街頭綻開,比先前橫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勢要恐怖無數倍,神輦四周的幔紗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橫木立人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唇角掛著嘲弄的微笑,他的身體已然被一層極薄而澄靜的清光覆蓋。他的雙手撐開,對準著天空。

    寧缺的拳頭沒能把他擊垮,甚至沒能真正地接觸到他的身軀,那層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毀的盔甲,把無窮的力量擋在了外面!

    兩團純潔的昊天神輝之火,在他的掌心裡熊熊燃燒!一道磅礡的力量。自天穹而來,正在不斷地灌注到他的身體裡,這便是天啟!

    寧缺沒有想到,自己用連續的沉默做伏筆,用刀柄做前提,起勢立勢最後暴起。發揮出絕對速度和力量的拳頭,能被橫木立人擋住。

    因為他沒有想到,橫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天啟。

    他與天啟境的強者戰鬥過,也曾經聽桑桑說過衛光明臨死前天啟的畫面,此時才發現。橫木立人的速度,已經超過了衛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與那年長安城裡的觀主差相彷彿,這是什麼樣的境界?

    橫木立人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小丑,一個死人。

    五境是道極高的門檻,檻內檻外是兩個世界,天啟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寧缺卻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時橫木已然天啟,如何能夠戰勝?

    「或者,你可以試試那道符。」

    橫木立人看著他,眼神如此說,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寧缺曾經在長安城裡寫出過那道難以想像的符,但在陽州城裡絕對寫不出來,因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願意與他一道殺敵人,都已經被殺死,被懸吊在橋上和樹上。

    寧缺為了今天這場戰鬥做了很多準備。

    橫木立人何嘗不是如此?

    便在這時,長街盡頭忽然隱隱響起數聲淒切的蟬鳴。

    橫木立人神情微凜。

    寧缺神情不變,他知道師姐沒有來,那是真正的蟬,在迎接皇后的到來——要打倒橫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須是他自己。

    當年他藉著整座長安城,寫出那道符,才最終勝了觀主。後來光明祭時在桃山,他藉著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廢物。

    如今他已經離開長安城,桑桑無論去了神國,還是隱匿在人間某處,總之不在他的身邊,那麼他如何才能戰勝橫木這名天啟境強者?

    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間。

    寧缺的拳頭還停留在橫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鬆開了拳頭,像橫木立人一樣攤開掌心。

    這裡不是桃山,昊天磅礡的力量沒有灌注進他的身軀。

    他的掌心裡,忽然多出一滴晶瑩的液體。

    那液體透明清澈,卻粘稠細密,迎風而化,變成一點氣。

    一點浩然氣。

    浩然氣在他的手掌裡開始猛烈地燃燒,散發著無窮的光與熱,和橫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看上去沒有任何分別。

    這個畫面看上去有些詭異。

    啪的一聲,寧缺反掌拍在橫木立人的胸膛上!

    與先前情況不同,覆蓋著橫木立人身體的那道薄而澄靜的清光,似乎認為浩然氣是完全相同的神聖光輝,沒有做任何阻攔。

    那點熊熊燃燒的浩然氣,就這樣灌進了橫木的身軀。

    如何戰勝天啟境強者?顏瑟大師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間,讓昊天的磅礡力量無法完全落到施術者的身體裡,余簾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對方納進自己的世界,隔絕對方與昊天之間的聯繫,寧缺做不到這些,所以只能考慮別的方法。

    當年崖洞閉關、完全繼承小師叔衣缽後,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浩然氣與昊天神輝如此相似,那麼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問題,這兩種能量會不會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啟是接受昊天的神輝力量,那麼對施術者的容納範圍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進更多的神輝力量,會不會讓對方難承其荷?

    這便是他的方法。

    橫木立人天啟,身軀裡充滿磅礡的昊天神輝,他無法阻止這個過程,卻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過大堤的江裡下一場雨——他相信自己灌進橫木立人體內的神輝,已經超過了引起質變的那個數量級。

    一點浩然氣?那是他數年來日夜苦修不輟的修為,看似一點,實則近乎無限。

    反掌輕拍後,寧缺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甚至臉頰看上去似乎都變的瘦了很多,可以想像他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橫木立人的臉也變得白了起來,卻不是虛弱的蒼白,而是一種至為聖潔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經佔據了整個眼眶,純淨的幽黑一片,神聖至極,卻隱隱有痛苦之意。

    這個過程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

    長街之上煙塵大作,陽州城上空乃至更遠處的天地元氣撼動不安,引來無數飛雲成為亂絮,神輦再也無法支撐,瞬間化作灰燼。

    彷彿宋國東面風暴海上恐怖的颶風,忽然降臨到此間,世界變得昏暗無比,呼嘯聲淒厲有如鬼哭,近處的房屋,盡數被變成廢墟!

    煙塵漸斂。

    橫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爛不堪,裂口裡散發著灼人的熱氣,口鼻間的氣息更是乾燥到了極點,似將倒下,卻最終還是沒有倒下。

    「愚蠢的人類。」

    他看著寧缺,神情冷漠而輕蔑地說道:「這就是你想出來殺死我的方法?神輝是昊天的力量與意志,是不可計數、不能計數的存在,浩瀚如滄海,你又到哪裡再創造出一片海來?無限的一倍還是無限,又如何能夠漫堤?」

    說完這句話,他一拳轟向寧缺,拳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在昏暗的街頭,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倒飛而退,半條街道的民宅,被盡數撞毀。

    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橫木立人收回拳頭,看著上面的神輝火焰,很滿意於自己的強大。

    然而長街那頭,忽然響起細碎的聲音。

    那是有人在推開木樑石礫。

    橫木立人微微瞇眼,望向那處,有些詫異,很是不解。

    寧缺在廢墟裡站了起來,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胸口處更是被橫木的拳頭轟出一個極恐怖的傷口,甚至隱隱能看到心臟。

    受了如此重的傷,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堅強,也無法站立。

    他卻站的很穩,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什麼變化。

    「看來故事裡的那些法子確實不行。」

    他抹掉臉上的血,望向街那頭的橫木立人說道:「那我只好試試新學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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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七章 千里快哉風

    橫木立人的拳頭挾著昊天的力量,直接落在寧缺的身上,卻沒能把寧缺打死,這件事情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寧缺渾身是血,傷口處處綻裂,就連心臟都明顯破了,卻還能站立著,這是為什麼?

    大黑馬奔至寧缺身邊,低首湊到他的右手旁,讓他把手擱到頸上,助他能夠站穩,寧缺輕輕摸了摸它的鬃毛,表示自己無礙。

    「我忘了蓮生說過的那句話的順序,是欲修魔先修佛,還是欲修佛先修魔,但其實道理都一樣,只有金剛不壞才能不沾塵埃。」

    寧缺把手上的血水擦在院服的前襟上,望向街對面的橫木立人,說道:「你對我很瞭解,卻似乎不知道我修的時間最長的是什麼。」

    在修行的世界裡,他最先接觸的是符道,然後是浩然氣,接著是蓮生的魔宗功法,最後才在爛柯寺裡觀尊者像學佛。

    可事實上,他修佛的時間最長--這裡的時間,不是真實世界的時間,而是佛祖棋盤裡的時間,在那裡,他修了千年的佛,最後將那座山般的佛像,修成了桑桑的模樣,而在那個過程裡,他一直與桑桑在一起。

    桑桑一直在他的身體裡,在他的心上,他的身心早已擁有了某種神性,從這方面說,他修佛的同時,也是在修魔,早已極致。

    棋盤世界裡的千年往事,是他最不想記起的回憶,除了大師兄隱約知道一些。其中的細節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道門視他為大敵。收集了無數情報,卻也不知道,現在的他,除了那些震撼世間的手段之外,還有佛法。

    橫木立人也不知道,所以無法聽懂寧缺的這兩句話,卻下意識裡生出強烈的不安,漆黑如夜的眼瞳深處湧出極濃的警惕。

    如他這種程度的強者。心意動便是天地動,陽州城內颶風再起,天空裡的雲層絞動不安,天地氣息變得極為紊亂。

    橫木立人借風而掠,瞬間來到寧缺的身前,燃燒著熊熊聖火的右拳,化作一道明麗的流火。如天外來的隕石般,轟向寧缺的面門!

    暮春也是初夏,除卻那些被懸掛在橋間樹頭的死者,陽州城內外的風景極好,野草青幽,野花盛開。被薄霧染成煙花盛景。

    先前大黑馬在原野間奔馳,在城內樹蔭下奔馳,鬃毛間不知何時落了一朵極不起眼的小黃花,此時在風裡瑟瑟發抖。

    寧缺的右手正在撫摸它的鬃毛,摸著那朵小黃花。很隨意地拾了起來。

    他用手指拈起那朵小黃花,迎向滿街的颶風。還有那記像流火般的拳頭。

    狂風裡,小黃花的花瓣向後倒下,卻始終不肯離開柔弱的莖。

    一道極慈悲的氣息,從花瓣裡釋出。

    橫木立人的拳頭,漸漸慢了下來,無法落到寧缺的身上。

    寧缺沒有變成一尊佛,他請出的是身外法像。

    一座似有若無的佛,出現在他身後。

    那佛沒有寬額大耳,而是個微顯豐腴的女子模樣。

    不是佛祖,不是明王,而是桑桑。

    這就是他千年修成的佛。

    橫木立人說自己為了昊天而戰鬥。

    寧缺說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為了她已經戰鬥了無數年,以至於到了現在,他也可以讓她為自己戰鬥。

    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依然繚繞著橫木立人的拳頭,光明無限,他的臉頰被照耀的異常蒼白,眼睛裡滿是不安和憤怒不甘的情緒。

    天啟是昊天的賜予。

    他如何能夠用昊天賜予自己的力量去傷害昊天?

    那是褻瀆。

    「那又如何!沒有信仰之力,你如何請得來真正的昊天!」

    橫木立人暴怒地喝道,聲音如連綿的春雷,在陽州城內外炸響,他將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巔峰,繼續向寧缺指間拈著的小花轟去!

    他的身形驟然間變的極為高大!

    他披散著頭髮,渾身散發著白色的熱霧,看上去就像是從遠古走來的天神,如果不是肅穆的神情裡有很多憤怒,或者會更像。

    「她不是昊天,只是你心裡的佛!佛最虛偽!最假慈悲!首座拿著錫杖也不會殺人,被君陌砍成一條狗!就算你真的變成了佛,又能拿我怎樣!」

    宛若天神的橫木立人居高臨下看著他,神情格外暴戾。

    寧缺的身體不停淌著血,桑桑的化身佛像在他的身後自默然無語,用悲憫的眼光看著長街,不知道是在看橫木,還是在看寧缺。

    橫木說的沒有錯,沒有信仰之力為源,寧缺佛法再如何精湛,只要不能請來真正的桑桑,最多只能自保,卻無法傷害到他。

    陽州城不是長安,這裡所有心向故唐與書院的人,願意及敢於思及幫助寧缺的人,都被橫木殺死了,或者被他殺的噤若寒蟬,連想都不敢想,所以寧缺寫不出那道符,也沒有辦法集聚信仰的力量。

    「書院不喜歡把那種力量叫做信仰。」

    萬丈佛光與天神般的橫木,在長街上做著凶險至極的抗爭,寧缺和他指間的小黃花,在其間顯得有些渺小,他的聲音卻還是那樣平靜。

    「我們習慣稱之為信念。」

    說完這句話,他鬆開手指,任由那朵小黃花被拳風吹走,散而無蹤。

    同時,他身後的法像也隨風破滅,佛光驟斂,沒入他的體內。

    他的手握住鐵刀的刀柄。

    無數若有若無的、極淡渺的力量,從陽州城內外無數地方生出,然後沉默地飄來,逐一進入他的身軀。

    橫木立人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不解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

    那些力量。就是他所以為寧缺永遠不可能在陽州城得到的信仰的力量,或者用寧缺自己的話來說。是信念的力量。

    就算佛祖復活,又怎麼能夠得到死人的信念?

    寧缺揮動鐵刀,向橫木立人斬了過去。

    佛不會砍人,他會砍人。

    鐵刀簡單地落下,因為帶著清河郡無數死者的執念,所以很不簡單。

    狂風大作,佛法與聖光交相輝映,然後互相撕扯成碎絮。

    橫木立人暴喝如雷。以生命為代價燃起熊熊的昊天神輝,想要擋住這一刀。

    寧缺當年在長安城裡,對信仰沒有任何瞭解,之所以能夠利用陣眼杵寫出那兩道符,是被動接受了長安城裡唐人們無畏的信念。

    現在他對信仰的瞭解極深,沒有長安城,沒有足夠的力量寫出那道符。卻可以憑借佛法獲得足夠的力量,再次斬出千萬刀。

    橫木立人或者能擋住他的刀。

    但沒有辦法擋住他的千萬刀。

    長街之上,煙塵瀰漫,空氣撕裂的恐怖聲響不絕於耳,其中隱隱夾雜著橫木立人恐懼、絕望、憤怒不甘的痛嚎!

    瞬間。

    佛宗所言剎那。

    橫木立人擋住了寧缺砍出的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寧缺砍了一萬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所以,有整整一萬刀。落在了橫木立人的身體上。

    煙塵漸斂。

    前一刻如天神般的橫木立人,被砍成了普通的尋常人,渾身是血,低垂著頭,眉斂氣平。就像兩年前天諭院那個砍柴的青衣小廝。

    嗆的一聲,寧缺收鐵刀歸鞘。

    受聲音激盪。橫木立人已被斬的七零八落的道心,再也無法保持完整,噗的一聲吐出血來,胸腹處的傷口,迸出如金似玉般的內臟!

    他低著頭,看著那些恐怖的刀口,神情惘然。

    下一刻,先前被寧缺拍進他體內的浩然氣結晶,順著他身上那一萬道刀口猛烈地噴發出來,嗤嗤淒厲嘯聲裡,狂風橫行長街,然後向遠方而去。

    這陣狂風捲起大澤上的蘆葦,驚起臨康城外的鳥,直至來到千里之外的西陵神國,歸於桃山之間的那片殿宇,才靠停歇。

    寧缺站在蕭蕭風中,神情淡然疲憊,沒有任何快意,他沒有理會橫木立人,盤膝坐下開始調息,大黑馬站在他身旁,警惕看著四周。

    數百名神殿騎兵,已經包圍了長街,卻驚恐地不敢靠近。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橫木立人低著頭喃喃說道,聲音顯得極為痛苦。

    「你確實很強,而且準備的很充分,你知道鐵箭並不是我最強大的手段,為了破除我那個手段,你甚至不惜殺死了這麼多人。」

    寧缺說道:「但你不知道我已修佛,更不知道我在荒原上學會了一個道理--死人活人都是人,你殺死那些人,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原來如此。」橫木立人抬起頭來,看著他苦笑說道:「看來為了殺死我,你也做了很多準備,如此想來,我還算是甘心。」

    寧缺說道:「你想的太多了。」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翻身躍上大黑馬,向著四周眺望,只見陽州城內外,有小橋流水,煙花盛景,有老樹昏鴉,悲慘世界,就是沒有她的蹤跡。

    橫木立人看著他的背影,不甘地嘶喊道:「都已經到最後了,你就不能承認我是特殊的?我是昊天的兒子!怎麼能和其他被你殺死的廢物一樣!」

    寧缺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總說自己是她的兒子,問題在於我從來不記得和她生過你,怎麼讓我承認這件事情?」

    黑馬挾起煙塵,向陽州城南而去。

    橫木立人艱難地看著他的背影,惘然若失,終於明白,然後死去。

    煙花五月,寧缺再殺一人。

    唐軍下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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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八章 過大澤,見大河

     大黑馬馳出長街,無人敢阻,只留下一道煙塵。出城又數十里,只見煙波渺渺,湖風迎面而來,便是近了大澤,大黑馬卻未減速,四蹄如飛,踏石亂草繼續前行,在岸畔高高躍起,落下時便到了數丈之外的一艘南晉水師戰船上。

    噗通噗通無數水花聲響起,那艘戰船上的南晉水師官兵哪敢停留,紛紛跳進湖水裡,根本顧不得初夏時的湖水還有些寒冷。

    能夠操船的人都走了,這麼大艘水師戰船飄在湖面,如何前行?那些在湖水裡起伏的南晉水師官兵,還有不遠處的人們都看著那艘戰船,看著甲板上的那匹大黑馬,驚恐的眼神深處未嘗沒有看好戲的想法。

    寧缺翻身下馬,伸手在鞍旁的行囊裡取出數張淡黃色的符紙,很隨意地貼到戰船甲板兩側,只見他手指輕彈,符紙漸漸淡化,像是被燃燒,又像是被湖風消融,一道並不如何強大卻十分穩定持久的符意,頓時籠罩了整座戰船,湖面上空數里範圍內的天地元氣應召而至,船帆被風吹拂,船身微微一震,開始移動。

    萬餘名南晉水師官兵都看到了這幕畫面,瞠目結舌,萬沒想到世間居然真的有人能夠憑一己之力開動如此沉重的戰船,下一刻,又開始胡猜亂想,寧缺如何控制戰船的吃水和行駛方向,總之情緒異常複雜。

    寧缺沒有理會戰船的吃水深度,大澤湖水極深,只要繞開那些肉眼能見的葦叢和沙州,便基本上不會出太大的問題,至於航向也很簡單,他只需要船往南方去,至於具體抵岸處在哪裡,他不在意,因為南方都是南晉。

    他在長安城裡就已經準備好了符紙,召集天地元氣助推,戰船航行極速,重帆疊影被湖風吹拂的搖撼不安,好在沒有破漏,從清河郡南登船,直到最後抵達南方的岸邊,穿過整個大澤,暮光始臨,竟是只花了半日時間。

    南晉雖然疊遭風波,但畢竟是中原僅次於唐的第二強國,從朝廷到軍方的反應速度都極快,對他的到來早已做好準備,無數騎兵圍攏在那個名為太冶縣的碼頭四周,更有數百名修行者,隱藏在官道兩側的樹林裡,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出手。

    寧缺很清楚什麼在等待自己,卻沒有隱藏蹤跡的意思,騎上大黑馬,面無表情繼續南下,而奇怪的是,遲遲沒有人向他出手。

    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因為他的姓名和他肩上的那柄鐵弓,竟是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目送著他前行,這個事實,讓自己自己心寒萬分。

    南下又百餘里,前方隱隱可見遠處一座似古劍般倔強高傲的山,正是曾經的修行聖地——南晉劍閣。看著劍閣,想著那些曾經為敵、後為同伴的驕傲劍客們,寧缺伸手讓大黑馬停下,沉默片刻後,望著四周那些神情警惕不安的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們說道:「我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落雪的時候,他從長安城上跳了下去,就此消失在人間,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暗中潛至北大營,與徐遲大將軍和四師兄暗中謀劃著覆滅金帳的冒險計劃。當他和書院同門與唐軍在渭城最終擊潰金帳後,他停留了數日踏血寫符,然後未作任何停留,至唐國南境,出青峽,殺橫木,下陽州定清河,細細算來,他萬里奔波殺人,百日不休不眠,精神與身體早已疲憊到了極點,但依然前行,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催促著他加快腳步,似乎他在與誰比賽著速度。

    今天在南晉境內,在遠遠能夠看到劍閣的地方,他卻忽然停下,告訴世間所有人自己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這很令人意外。

    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們,情緒複雜地看著黑馬上的他,看著他蒼白臉頰上疲憊憔悴的模樣,在心裡默默想著,終於還是累了嗎?傳聞裡以殺人為樂、跡近惡魔的書院十三先生……在殺了這麼多人之後,也殺厭了,想停下嗎?

    任何事情只要持續的時間太長,或者說發生的頻率太高,終究都會使人生厭,相看兩不厭的,除了寧缺和桑桑,便只有敬亭山。

    南方的溫度相對更高,大河兩岸的田野丘陵裡,暑悶難當,在此對峙已有很長時間的神殿聯軍和大河**隊,早已厭煩到了極致,以至於連戰場上那些死去的同袍的遺骸,都很難再激起他們的熱血與戰鬥**。

    一柄細長微彎的秀劍,被白絹細細地擦拭著,清晨敵人在上面留下的些微血水,被擦拭一淨,劍身反映著身後的青山,顯得很漂亮。

    天貓女靜靜地擦著劍,當年那個嬌俏憨喜的小姑娘,現在已經嫁為人婦,然後又變成了戰場上最冷靜或者說冷血的劍者,戰場這種最恐怖的地方,除了令人生厭之外,也很容易鍛鍊人,或者說改變人。

    酌之華站在她身後,看著數里外的神殿聯軍軍營,微微皺眉,始終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那位南海大神官會讓大軍背河佈陣,就算那人常年在南海打漁悟道,完全不通軍事,可是神殿裡從來不會缺少真正的軍法大家。

    她的眼睛被秀劍反射的光刺了刺,忍不住瞇起了眼睛,望向天貓女,眼中露出一抹憐惜,天貓女新嫁的那個男子,十餘天前死在神殿強者的一次突襲中,新嫁娘變成新寡,小姑娘雖然表現的平靜,但誰都能看出她隱藏著的痛苦與憤怒。

    大河國的守護者已經從書聖變成了女王,墨池苑腰佩秀劍的女子們,始終都還是這個國度勇氣與美德的象徵。在這場慘烈的戰爭裡,墨池苑的弟子始終衝殺在最艱苦慘烈的地方,如果不是她們撐著,擁有更多數量修行強者的西陵神殿聯軍,只怕早就已經成功地突破了這道防線,殺進大河國腹地。

    當然,酌之華、天貓女她們能如此自信地戰鬥,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她們後方數十丈的地方,有兩座大輦靜靜併排而立。

    一座雪白幔紗圍著的王輦,一座血紅幔紗圍著的神輦——王輦裡自然是如今的大河國女王莫山山,神輦裡坐著的自然是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大河南岸的丘陵裡也有座神輦,那座神輦屬於**海——西陵神殿天諭神殿的神座已經空了很長時間,很多人都以為,深受觀主信任的**海必將接任這個位置,只是沒想到戰爭來的如此之快,天諭神座的傳位儀式竟是都沒有時間舉行,所以**海現在只是以西陵大神官的虛銜率領著聯軍。

    酌之華很不解神殿聯軍為什麼背水落營,**海這位南海大神官似乎不憚於向整個南方大陸展現自己糟糕的軍事能力,事實上,這位漁夫出身的大人在戰場上表現的極為老辣,前段時間他便成功地將大河國的軍隊拖入了陷阱,如果不是有一百多名忠於葉紅魚的神殿騎兵忽然在戰場上反叛,大河必遭重創。

    寧缺在渭城在陽州兩場戰鬥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裡,但真正強者在戰爭裡的作用變得越來越明顯,已經漸要成為不爭的事實。

    大河國如果想在西陵神殿聯軍恐怖的壓力下支撐下去,便必須想辦法殺死**海,至少對他產生威脅,讓他無法專注於戰場之上才是。

    想到此,酌之華回身望向那兩座大輦——女王自然不能輕身入戰場,但那座神輦裡的強者呢?王輦畔那座神輦像當年那般血色肅殺,裁決大神官就算離開桃山依然是裁決大神官,即便是掌教大人也無法剝奪她的地位,她的性情自然也永世不會改變,以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只怕早就已經會想著去殺**海,為什麼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她卻始終坐在神輦裡一動不動?

    「裁決神座始終未動,看來她已經猜到了些什麼……」

    大河岸畔丘陵裡,被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重重保護的神輦前,**海負著雙手,看著遠處大河**營處的兩座大輦,微微皺眉說道:「如果她都已經猜到,那麼寧缺或者也能猜到,畢竟是極相似的兩個人。」

    大河局面艱險,他的局面其實從一開始也便很艱險--以葉紅魚瘋狂的戰鬥能力,再加上那位符道精深的大河國女王,如果對方真的捨命來攻,那麼只怕有八成的可能,他的生命便會葬送在這條黃色的怒河畔。

    所以他讓西陵神殿聯軍背水列陣,看似拚命,看似是因為對局面的判斷,而做出邀請葉紅魚和莫山山來殺自己的態度,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這位承載著神殿南下責任的南海大神官,容顏像當年一樣瘦削黝黑,沉默寡言,像身後丘陵下滔滔的黃濁河水,不需言語自有雷鳴。

    他很少自言自語,這時候也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在與人說話。

    「寧缺沒有繼續南下,看來他真的猜到了些什麼。」

    神輦裡響起一道沉悶的聲音,河風拂起幔紗,隱約可見一道光簾,簾後有一道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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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九章 小鎮、肉舖和刀

    輦畔有位中年道人,穿著尋常道袍,有著尋常模樣,神情也自尋常,看不出任何特殊,自然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如今的西陵神殿聯軍營裡,還有百餘名暗中自桃山潛來的紅衣神官——道門最強大的力量,都集中在這裡,而不在桃山神殿裡。

    這樣恐怖的力量,等的不止是葉紅魚和莫山山,還有寧缺……當金帳覆滅、阿打和國師慘死的消息傳到桃山,道門便開始著手做準備。

    前數日,寧缺在清河殺死橫木的消息,也傳到了這裡,這個事實,令西陵神殿最強大的數人,同時沉默了很長時間。

    按照寧缺萬里奔波殺人的速度,他應該到來的不會比消息慢多少,掌教、**海及中年道人,開始沉默地準備最後的戰鬥。

    就算葉紅魚和莫山山與寧缺之間形成某種默契,西陵神殿方面也覺得自己能畢其功於一役,因為他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葉紅魚沒有來攻,寧缺也沒有來,葉紅魚如果是戰鬥敏感讓她直覺裡選擇了觀望,那麼寧缺呢?他究竟去了哪裡?

    寧缺哪裡都沒有去。

    就像那天遠望劍閣時,告訴南晉軍民的那句話,他在南晉境內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自然停留不是旅遊觀光,他順便也殺了很多人。

    降者,不殺。

    不降者,殺。

    降不是降唐。而是降於劍閣舊人。

    這是寧缺告訴全體南晉國民的三句話。

    當西陵神殿準備迎接他南下的時候,他留在了這個世間第二強大的國度裡,開始自己的宣諭,並且展露著自己的冷酷。

    他在畔山郡裡殺人,在臨康城裡殺人,在小巷裡殺人,在皇宮裡殺人,西陵神殿新立的那位皇帝被他殺死了,宰相被他殺死了,很多人都被他殺死了。

    就在大河岸邊沉默窒息的等待和南晉冷血殘酷的殺戳裡。時間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流逝。人間進入盛夏,一片酷署裡,寧缺再次消失無蹤。

    他留下的是那幾句話以及渾身血債,還有陷入混亂的南晉。

    大唐鎮南軍與羽林軍其時已復清河。待肅清舊閥諸人後。稍作休整便會繼續南下。如今的南晉哪裡還有辦法能夠抵抗?

    他真的憑一己之力便提前確定了一場國戰的走勢,為什麼?因為他能殺人,而且擅長殺人。以往書院這般能殺的人是軻浩然,只不過時間隔的太久,已經漸被人間淡忘,他現在做的事情,就是讓人們再次想起來。

    他入渭城,金帳亡,過大澤,南晉亡,現在他再次消失,不知去往人間哪個國度,又有哪個國度將要滅亡?

    ……

    ……

    盛夏漸去,酷暑依舊,西陵神殿在大河畔為寧缺準備的局,始終沒有等到寧缺出現,更沒有想到,他此時忽然出現在西陵神殿附近。

    前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道門,後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位置,是桃山峰頂那幾座莊嚴的道殿——從小鎮望去,剛好可以看到那個神聖的地方。

    大黑馬來到了西陵神國,沉默地行走在桃山前那座小鎮裡,與遠處山峰間神聖的道殿相比,小鎮寧靜而世俗,形成鮮明的對照。

    寧缺本準備去買些烤紅薯吃,但在進入小鎮時忽然改了主意,他沉默想了會兒時間,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走到鎮東某間簡陋的鋪子前。

    下馬而行是表示尊重,如今西陵神殿裡已經沒有人值得他尊重,但那個鋪子裡的人值得,他雖然不瞭解那人的品行,令憑歲月二字便已經值得。

    那是間肉舖,小鎮裡唯一的一間肉舖,就像宋國與燕國交境處那個小鎮,也只有一間肉舖,那人在的所有地方,都只能有一間肉舖。

    暮暑依然酷熱難當,小鎮像被籠在蒸鍋裡一般,連續服用靈藥、被嘎嘎帶著吃盡荒原美味的大黑馬,縱使體質早已經被改造的極為特殊,依然有些受不了,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便是寧缺也解開了院前的領口。

    肉舖裡更是悶熱至極,被血腥味和脫毛沸水鍋包圍的空間裡,到處是令人掩鼻的氣息和令人難耐的高溫,那個精壯的中年人,卻依然穿著件皮圍裙,站在厚厚的案板前不停地揮動沉重的刀,古銅色的身軀上竟是沒有一滴汗。

    刀鋒落下,濺出的是血與脂肪溢出形成的雪花。

    寧缺站在肉舖門檻外,看著案板後的屠夫說道:「你好。」

    屠夫沒有抬頭看他,依然繼續著斫肉的動作,說道:「一般。」

    寧缺沉默了會兒,問道:「你見到她了嗎?」

    屠夫停下斫肉的動作,從繩上取下一塊布,胡亂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

    寧缺繼續說道:「我打了她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有找到。」

    屠夫把那塊濕布隨意扔到屠刀上,看著他說道:「你沒有他們三個人快,自然沒有他們三個人快。」

    一句話裡兩個快字,前一個快字說的是速度,後一個說的是找到她的時間。

    寧缺想了想,禮貌地點點頭,說道:「謝謝,那我先走了。」

    屠夫伸手,隔著那塊濕布握住刀柄,這樣能夠保證不會手滑。

    「你要去哪裡?」

    「我去繼續找她。」

    「找她需要殺人?」

    「我本以為就算找不到她,至少也可以把觀主逼回來。」

    「你已經殺了幾萬人,陳某也沒有出現,那麼何必繼續去殺?」

    寧缺微微挑眉,看著屠夫說道:「我本以為像你和酒徒這樣經歷過永夜的人,不會在意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不是嗎?」

    永夜是人間最悲慘的故事,有無數最悽慘的畫面,屠夫經歷過,看過,痛苦過,恐懼過,自然不會在意寧缺和道門做的那些事情。

    他說道:「我只是有些事情,一直想請教你們書院。」

    寧缺轉身望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你以前有問過嗎?」

    屠夫說道:「夫子和軻浩然。我都打不過。」

    這句話裡隱藏著的意思很明確。

    他的問題必然不是好問題。以前打不過,所以沒有答案,現在書院的下一代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寧缺的神情變得更加寧靜。甚至顯得有些驕傲。說道:「你問。」

    從這幾句對話開始。他代表的不再是自己——那個尋找妻子的普通世間男子——而是書院的代表,所以他必須更平靜,更自信。

    屠夫把案板上那把肉刀舉起。橫在身前。

    隨著這個動作,寧缺覺得肉舖的門檻,似乎都隨著地面上升了幾分。

    那把看似尋常、厚而滿是油光的屠刀,彷彿有座山一般重。

    「夫子總說寬仁,書院總說為人間,哪怕當年軻浩然殺了那麼多人,依然如此,覺得自己從來無錯,便是殺人也是為了人間所殺,就像現在書院和你做的這些事情一樣,難道把人間殺了一半人,也是為了人間嗎?」

    屠夫看著他說道:「拯救蒼生?我和酒徒沒有這麼宏大的願望,但你老師憑什麼用這個願望來判斷我們的是非?憑什麼你們書院做的事情就是對的?只有按照你們的方式去拯救才是拯救?憑什麼蒼生要你們來拯救?」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有句話叫不問鬼神問蒼生,究竟誰是正確的,或者真的只有時間能夠證明,但至少我們眼睛看到的,我們耳朵聽到的,唐國用一千年時間證明了的,老師他做的事情,至少相對是正確的。」

    「那是因為他拳頭最大。」

    屠夫面無表情說道:「拳頭大便道理大,書院就是這種地方?」

    寧缺想起小師叔,想起三師姐和自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又想起老師,想起大師兄和二師兄,把早已想通的事情,再次梳理的更清楚了些。

    「你說的不是書院,也不是唐國。」

    他看著屠夫說道:「書院是君子地,大唐是君子國,但我不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不想當君子,我寧肯永劫受沉淪,也要試著實現老師的願望。」

    屠夫說道:「讓靈魂行走於冥界,對你有什麼好處?」

    寧缺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自由……雖然這個詞現在已經很容易讓人產生油膩的感覺,就像你手裡的刀一樣,但沒自由,真的沒意思。」

    屠夫說道:「……哪怕那是未知的危險的?」

    寧缺說道:「你應該隱約猜到我的來歷,那麼就應該知道我的話才是正確的,我看到過,真實的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那裡是冥界。」

    「如果你堅持認為真實的世界就是冥界的話。」寧缺說道。

    屠夫看著他說道:「以前道門說你是冥王之子,其實那是錯的,但其實也是對的,因為你會帶著這個世界進入冥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這些年來身份的變換,想著那些曾經的故事與逃亡,覺得有些荒謬,有些感傷。

    他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屠夫說道:「人間……為什麼要進入冥界?」

    寧缺說道:「為什麼不?」

    屠夫說道:「那裡很冷。」

    寧缺說道:「但是,也很大。」

    說完這句話,肉舖內外變得安靜,因為太過安靜,於是死寂,鋪裡的死豬瞪圓了眼睛看著兩個人,擱在沸水鍋裡的羊頭也瞇著眼睛看著他們。

    彼此有彼此的想法,沒有共識,於是便有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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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章 滅佛(上)

    寧缺靜靜看著他,沒有半點懼意。

    過了很久,屠夫把刀擱回案板上,手卻未離刀柄。

    他說道:「我不在乎你殺人,但我在乎永恆,你和書院裡的任何人,都不要再進西陵,否則我也會殺人的。」

    寧缺說道:「我已經進來,你如何殺我?」

    屠夫沒有回答,只是握著刀的手緊了兩分。

    他手裡的這把刀就是答案,那把刀沉重如山,鋒利如風,從人類歷史的最開始到可以看見的最後,都是最恐怖的一把刀。

    就像軻浩然曾經倒提著的那把青鋼劍。

    寧缺神情漸肅,右手沒有伸到身後握住鐵刀的刀柄。

    他的鐵刀很強大,但和屠夫手裡的刀依然差距太大。

    「我打不過你,但你也很難追上我。」

    寧缺說完這句話,轉身牽著大黑馬離開肉舖。

    屠夫站在鋪內案板後,靜靜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如刀。

    寧缺向桃山方向靠近一分,他的目光便會鋒利一分,寧缺遠離桃山方向一分,他的目光便會平靜一分,就像一把舊刀緩緩入鞘。

    便在這道目光的注視下,寧缺走出小鎮。

    他迴首望去,只見藍天白雲之下,峰間數座神殿,苦夏小鎮裡,肉舖如前,不由沉默不語,思考了很長時間。

    他不是屠夫的對手,也不知書院裡可有人能打得過他。

    屠夫守在桃山下,唐騎便無法進山,書院諸人也無法進山。

    寧缺今日專程來此,為的便是要看看有沒有和平解決的方法,可惜屠夫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麼書院也只有再想別的方法。

    只有一人,或者能改變這一切。

    ……

    ……

    西陵神國周邊,有南晉,再南些過大河便是大河,東面又有諸多小國。過宋境便是宋,過齊境便是齊,諸國正在集軍備戰。

    夏末時分,寧缺離開西陵神國,沒有去大河,而是去了東方。宋齊梁陳諸國,不斷有神官死去,聯軍氣勢大挫。

    就在西陵神殿終於反應過來,派出大批強者試圖狙殺,或者至少暫時困住寧缺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他已經悄然來到瓦山。

    瓦山前那座小鎮還像前些年那樣,民眾依然靠著石頭刻佛維持著生計,盂蘭節早就沒有了,爛柯寺的香火也早已不如當年,好在那尊佛祖像垮塌後崩落的無數精美石塊,還足以刻上數百年不止。

    清晨時分,瓦山四周落了一場雨。海風讓山頂本就比內陸更涼些,於是明明還在夏天,卻有了些秋天的感覺。

    「彷彿當年。」

    寧缺站在佛祖石像殘軀的前方,看著青山間的山道還有林後若隱若現的殿宇,以及滿山滿谷的巨石,說道:「彷彿兩個字好,仿著佛造像,終究不是真實的。」

    觀海僧站在他身畔,雙手合什宣了聲佛號,嘆道:「那什麼是真實的呢?」

    寧缺轉身望向他。說道:「南晉將定,燕國暫時不用管,神殿連大河都勝不了,你以為道門還能翻盤?勝利,才是真實的。」

    觀海僧沉默片刻。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很奇怪。」

    寧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微帶涼意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洗走所有的表情,說道:「去西陵的時候,爛柯寺也去,就當是分臟也好。」

    觀海僧說道:「書院在滅佛……我們是佛傳弟子。」

    寧缺說道:「錯,二師兄滅的是佛國,不是佛。」

    觀海僧說道:「我佛慈悲,已經死了太多人,你也已殺了太多人。」

    寧缺轉身望向他,說道:「又錯,你佛從來不曾慈悲過,他普度眾生,教他們學佛,最終修的只是一個更小的極樂世界,他要的不過是度過永夜,甚至追尋更多,比永恆更多,人間如何,佛何曾真正在意過?」

    觀海僧說道:「照你如此說法,那我們修佛數十年,究竟在修什麼?

    寧缺說道:「佛經,並不都是佛寫的,歧山大師教我讀過,你也曾經讀過,修佛,修的本來就不是佛,而是我們自己。」

    觀海僧沉默不語。

    寧缺又道:「你是佛,我也是佛,世間人人成佛,就像葉蘇在新教教典裡說卻沒有說明的那樣,人人都是昊天,那麼人間自然是佛國,也是神國。」

    觀海僧感慨一嘆,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頰,說道:「那你呢?這樣繼續殺將下去?你撐不了太長時間。」

    佛祖像廢墟裡,有些野花,花是黃色的,和當年那朵花很像。

    寧缺看著那朵花,看著掩在山林裡的山道,想著桑桑在那間禪院裡說過的那些話,微微瞇眼,看不出是喜還是悲。

    他不惜損耗境界與壽元,在人間萬里奔波,不停殺人,也是在找人,就像屠夫所言,他不如觀主和酒徒快,但他覺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在人間最珍視的那些過往,那麼就算現在感知不到她的具體位置,但總有找到她的可能,比如有可能她就住在瓦山那個禪院裡,不是嗎?

    可惜她不在。

    他說道:「能撐多會兒就多會兒。」

    觀海僧說道:「以殺證道?」

    寧缺搖頭,說道:「這種說法太矯情,而且太變態,只有蓮生那樣的人才做的出來,雖然我殺的及將要殺死的人不會比蓮生少,我不比他更不邪惡,但想法還是不一樣,這個人間究竟會怎樣,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主動讓世界毀滅的任何想法,我只是在做些準備。」

    觀海僧嘆道:「看來,你也覺得不對勁。」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

    唐國和書院的勝勢,看似是靠寧缺一人萬里奔波殺人建立的,事實上卻是大勢如此,他只是用這種恐怖的方式,加速著整個過程。

    道門統治這個世界無數年,西陵神殿擁有難以想像的資源,按道理來說,至少不會敗勢呈現的如此之快,之所以如此,全部起因於……葉蘇的死。

    因為葉蘇死,新教如春雨後的野草,蓬勃地生長,嚴重的動搖了道門的統治根基,因為葉蘇死,西陵神殿分裂,內亂紛爭不休。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因為觀主一個不理智的決定。

    但觀主會做不理智的決定嗎?

    再不理智的人,都不會這樣認為。

    觀海僧不會這樣認為,寧缺也不會,他甚至已經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沒有任何辦法,只有這樣被動地應著棋子——猜到觀主的想法,不代表能看透他的佈局,寧缺只能用最簡單的應對,去破解那複雜的那個局面。

    最簡單的便是生死,刀劍相隔,便是兩個世界。

    他只希望自己的速度夠快,快到觀主成功之前,人間已然改變,那麼到時候,就算觀主的局成功,或者也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

    ……

    想改變人間的人很多。夫子、佛陀、軻浩然、蓮生,他們都做過這樣的嘗試,或者失敗,或者還在路上,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不想人間改變,這本身也是一種影響或者說改變,所有的前提都是這些人的強大。

    有的人可能從境界修為或實力上來說,不像屠夫那樣深不可測,但一樣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因為他擁有深不可測的強大的意志。

    遙遠西荒深處,被那道懸崖囚牆包圍了無數萬年的幽暗地下世界,已經被一個人徹底改變,燎原的野火照亮了天地與般若巨峰,也指明了道路。

    數年時間的起義戰爭,已經完全改變了地下佛國的秩序,尤其是在初夏時分,右帳王庭的援軍,被一支從蔥嶺悄然出關的唐軍偷襲,輜重糧草損失慘重,從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誰能夠改變這場戰爭的結局。

    那座由天坑地底孤生的巨峰間,已然烽火處處,掩映在青林裡的黃寺廟宇,很多已被火焰吞噬,那些連綿成片的森林裡,也多出了很多灼傷的疤痕,道樹不存,無數條山道裸露在視野裡,就像是無數道線正在徒勞地試圖縫合什麼。

    山道最前方,君陌手執鐵劍,看著已然身受重傷的七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往日裡穿的衣裳在戰鬥裡毀壞,不知在哪裡揀了件僧衣,他新生的頭髮依然灰白,所以沒有蓄起,發茬極短,映照著遠處的火光,似一尊佛。

    不遠處的一顆菩提樹下,黃揚大師已然閉上眼睛遠逝,做為一名唐人,在書院與佛國之間不知如何自處,數年時間的苦思,不知道在最後有沒有得出答案,但沒有人有資格說這是逃避,或者更應該理解為解脫。

    七念渾身浴血,袈裟殘破,神情憔悴到了極點,他指著滿山的野火,指著那些漸漸化作灰燼的寺廟,說道:「殺人滅佛,便是書院的道理?」

    君陌說道:「滅佛,是我的道理。」

    七念說道:「曾聽聞書院有一句話,存在便是道理。」

    君陌說道:「小師弟的譫語,極錯。」

    七念微澀說道:「與二先生果然無法講道理。」

    君陌神情不變,說道:「因為我有道理,你們講道理自然講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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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一章 滅佛(中)

    七念看著他,神情複雜說道:「我佛與你書院究竟有何仇怨,從你到寧缺,似乎都直欲滅而後快,如何都不肯罷手。」

    君陌說道:「書院不替天行道,不替人間問話,只做想做之事。想之一字裡便有我們的道理,你等對這世界無益,何必存在?」

    七念指著崖坪某處說道:「無人知曉的山間盛開的梨花,極美麗,卻無人能看到,對人間全無益處,何必存在?」

    君陌搖頭,說道:「那梨樹要吸噬土壤裡的養分,要貪婪奪取陽光,樹下的野草想法必與你不一樣。佛宗不事生產,只知讓人間詭,與道門並無兩樣,只不過他們是蝗蟲,你們是蛆蟲,難分高低,同樣噁心。」

    七念不贊同說道:「佛國樂土,無數前賢大德靜思數千年,自有精神美果,有思想美玉,不求你尊重,但至少應該留敘種。」

    「佛國乃諸僧之樂土,諸氓之煉獄,美果美玉,只能你等享用,形而上者謂之道,要在人間論道,首先要讓大多數人活的像人。」

    君陌繼續說道:「你想用小師弟的話來說服我,我也贈你兩句小師弟的話。他曾經說過:饅頭會有的,米酒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只要人活著,什麼都可以重生……比如你們的美果美玉,比如那些道。」

    七念沉默良久,問道:「還有一句?」

    「還有一句話是:禿驢都該死,師兄你說的有道理。」

    君陌補充說道:「他這句話裡的師兄,是我。」

    七念啞然失笑,笑的很痛苦。

    他今日慘敗於鐵劍之下,戒律院諸僧或死或重傷。僧兵和部落裡的貴族武裝再難抵抗數百萬奴隸形成的狂潮,懸空寺或者說佛宗,真的要滅亡了嗎?

    作為佛宗天下行走,對於看到這協面,七念很痛苦。很不甘心,像他一樣痛苦不甘的還有很多,那些在菩提樹下呻吟的年輕和尚,那寫著寺廟大火痛哭流涕的老僧,沒有人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的結局。

    殺聲震天,黑壓壓的義軍像潮水般順著山道湧了過來。快要淹沒整座般若巨峰,衝在最前方的人,已經看到了山道上的畫面。

    看著那些曾經卑賤的奴隸像瘋子一樣砸燒著寺廟,看著他們放肆地奔行,七念覺得這些人已然瘋癲,眉眼間露出堅毅神情。盤膝坐在山道上,開始唸經。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給自己送行。

    平靜的頌經聲,從山道處悠揚而起,傳到峰間無數崖坪,無數寺廟裡。

    渾身是血的年輕和尚掙扎著坐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在樹下坐正,隨著七念開始頌讀佛經,老僧擦去皺紋裡的淚水,開始頌讀佛經,峰頂懸空寺正殿廢墟裡,數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強者,也開始頌讀佛經。

    不知何處忽然又響起悠揚的鐘聲,與這些頌經聲相伴,像是伴奏。

    頌經,變成佛唱。

    整座山峰迴蕩著佛唱聲聲。一道悲憫、解脫卻又格外莊嚴神聖的氣息,從無數僧人和無數寺廟裡釋出,瀰漫在天空的雲和地底的原野之間。

    在山峰的最深處,那個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鐵箭鎖死在牆壁上的講經首座緩緩睜開眼睛。他聽到了峰外傳來的佛唱,知道懸空寺和佛宗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捨,然後漸漸化作淡然。

    首座艱難地舉起枯瘦的雙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乾柴的臉上流露出悲憫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雖微,卻似天龍吟於九霄雲上。

    山峰無數崖坪裡的佛唱聲,最終來到崖洞深處,與首座虛弱的頌經聲融為一處,無數僧人的禪念與他的禪心融為一處。他雖是人間佛,也無法承載如此多、如此複雜繁複的信念,他的五官開始緩慢地滲出血水,整個人開始散發淡淡的佛光,然後在佛光裡漸漸褪去肌膚,露出血肉與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過是灘血,或者是膿水,佛宗用這種方式來讓信徒認識無常,他們自身也做這種認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純淨。

    首座閉著眼睛,深陷的眼窩裡沒有任何最輕微的顫動,他似已經死去,又或者還活著,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為膿血。

    答答答答,最純淨最污穢的膿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順著一道肉眼都無法看到的細縫,向山峰深處滲淌流去,一直滲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地底。

    地底是熾熱的岩漿河流。

    河流裡飄著一方棋盤。

    那是佛祖的棋盤,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時,將它隔著萬里擲回山峰,將它鎮壓在峰底高溫的恐怖岩漿裡,如果沒有外力,永遠無法甦醒。

    直到今日懸空寺將滅,無數僧人死去,神魂飄入棋盤中補其精神,又有首座以身化血相飼,於是這張棋盤終於醒了過來!

    山道上,七念渾身淌著血,帶著數千名僧人,與難以計數的起義奴隸對峙,佛唱聲聲裡,山峰的崖體開始剝落,到處煙塵陣陣,簌簌大響。

    這座山峰名為般若,是佛祖的遺蛻所化。

    般若峰崖坪漸毀,山崖漸平,漸漸顯出模糊的模樣。

    那是佛的模樣。

    忽有白鶴自西方飛來。

    忽有天花自雲間亂墜。

    佛光,照亮天坑底的世界。

    佛祖死了,但還活著,無法尋找。

    桑桑和夫子都沒有找到,也沒有辦法完全抹掉他的存在。

    佛祖自棋盤裡醒來,托體於巨峰,靜靜看著人間,看著那些敢膽毀滅自己的螻蟻般的人類,全無悲憫之意,只有威嚴之怒。

    義軍們看著峰頂方向,滿臉驚恐步安,看著萬丈佛光裡那張威嚴的面容,身體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極度蒼白。

    那是真正的佛。

    他們沒有懂過佛經,卻是自幼便虔誠地信著佛,直至君陌出現。

    他們開始懷疑佛祖是否存在,即便存在,有無意義。

    今日,佛在人間出現。

    那種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敬畏,讓他們艱於思考。

    他們下意識裡鬆開手中的兵器,對著山峰化成的佛,恐懼地跪倒。

    佛唱聲聲,萬僧肅穆。

    沒有人敢站著。

    君陌站著,微低著頭,神情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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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 19:03: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二章 滅佛(下)

     君陌身著僧衣,發極短,袖管在風中輕飄,看著就像個年輕的僧人.

    他站在山道上,於佛光之中正對著峰頂,彷彿就在佛祖眼前.

    他沉默不語,也沒有舉起鐵劍再戰.

    他不畏懼任何敵人,哪怕是佛祖.

    棋盤被昊天鎮壓多年,就算此時佛祖復活,借山峰重臨人間,相對佛祖真正全盛時期,也要弱上無數倍,至少先前,他有機會打斷那個過程.

    佛祖也許真的是等待著道門和書院兩敗俱傷,然後回來.

    但他不在意,他不再在意,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負著手,鐵劍在身後,非常疲憊.

    他的眉很直,像劍,可以戰,像尺,可以量.

    他不想戰了,因為戰遍人間,依然孤單.

    峰間,所有人都跪著,那些跟隨他苦苦戰鬥了多年的人們,在佛祖現出真身的那瞬間便跪了,他一個人站著,真的很孤單.

    他也不想量了,因為人心真的很難量清楚.

    他眉間生出層淺淺的霜那霜來自心底,有些冷.

    佛唱聲裡,他就這樣低著頭站著.

    所有奴隸都低著頭,恐懼地以額觸地,不敢直視佛光,更不敢去看佛祖的真顏,自然看不到他有些蕭索的身影.

    就像是一群螞蟻,一群沐浴在佛光裡,不敢動彈的螞蟻.

    但是.

    然而.

    千萬年來,相信螞蟻群裡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麼一眼.

    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所以恐懼?

    不.

    只有看見,才不會恐懼.

    一名年輕的奴隸,用顫抖的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難以抑止住心頭強烈的好奇和關心,恐懼不安地抬起頭來,向山道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光裡孤單落寞的君陌,他也看到了佛的容顏.

    原來,佛長那個樣子.

    原來.佛就是那個樣子.

    看著佛光裡的君陌.他忽然覺得很慚愧,覺得很丟臉.

    一種說不清楚來源的勇氣,來到他的身體裡.

    他用顫抖的手摸到劍柄重新握住,然後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

    他望向四周的同伴.想要說些什麼.想要號召他們像自己那樣勇敢地站起來.卻發現沒有人望著自己,雄渾莊嚴的佛唱聲裡,他的聲音太小.

    他覺得有些孤單.於是明白了君陌的孤單,以及驕傲.

    他想對君陌說些什麼,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望向萬丈佛光,看著那座佛,看著那敘的弟子們,想要和他們辯論一番,卻發現自己連他們唱的佛經都聽不懂.

    他越來越煩躁,撓著頭,有些著急.

    越著急,越覺得那敘唱很煩人,直至煩心.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最終,所有的情緒彙集到一起,變成三個字,從他的雙唇迸了出來.

    他望著萬丈佛光裡的佛,大聲喊道:"閉嘴啊!"

    就在這一瞬間,佛唱彷彿停了片刻.

    有很多人聽到了這三個字.

    君陌低著頭,眉眼間的疲憊不知為何淡了些,唇角微微牽起.

    七念想起自己多年前在荒原上,和葉蘇的那段對話.

    "首座講經時,我曾見過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

    "會飛的螞蟻最終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不到天空."

    "螞蟻會飛也會掉,但它們更擅長攀爬,擅長為同伴做基礎,不懼犧牲,一個個螞蟻壘起來,只要數量足夠多,那麼肯定能堆成一個足以觸到天穹的螞蟻堆."

    七念悚然而驚,渾身寒冷.

    葉蘇最後開始相信螞蟻,開始帶著那些螞蟻向天空飛去.

    他卻早忘了當年說過的話,相信過的道理.

    他望向那名站在佛光裡的奴隸,忽然絕望.

    這只是第一隻螞蟻,還會有更多的螞蟻站起來.

    是的,跪在佛光裡的奴隸們,互相看著,眼光雖然惘然,卻有更多的人站了起來,有的人喊著閉嘴,更多的人沉默.

    但他們站起來了.

    越來越多的奴隸,在萬丈佛光裡緩緩站起,像黑色的潮水.

    越來越響亮的喊聲,在天地間迴蕩.

    閉嘴!

    閉嘴!

    君陌低著頭,聽著,唇角越來越高,最後變成笑容.

    起始是微笑,然後是展顏的笑,最後是開懷放聲大笑,他笑的快意無比!

    哈哈哈哈!

    終於還是站起來了,那些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你聽到沒有?"

    他看著七念,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喝道:"閉嘴!"

    .[,!]

    他的聲音像鐘聲般,飄蕩於峰間,清人心脾,震人心神!

    萬峰一時俱寂!

    七念和無數僧人噴血倒地!

    佛唱就此終止.

    山峰化作的佛祖,依然靜靜看著眼前的他.

    君陌看著他,喝道:"你就算真是佛祖,又如何?我修佛,我便是佛,這世間眾生,只要願意,皆可成佛,那還要你這佛作甚!"

    峰間峰下,天上地下,沒有唯我獨尊,只有數百萬的老弱婦孺,渾身傷疤的奴隸,飽受羞辱的婦女,所有的目光,都看著他.

    所有的力量,都追隨著他,跟隨著他,因為信任而交付給他.

    一道難以想像的磅礡力量,充斥著他的身軀.

    他舉起手中的鐵劍,向佛斬去.

    在這一刻,他有如天神,但他不是天神,他的劍彷彿來自幽冥,但他不是幽冥的使者,也不是人間的代表,他只是書院裡的一名書生.

    那名路見不平,便要拔劍的高冠書生!

    天空裡出現一道清晰的劍影,雲層被切開一道大縫,陽光從那道縫裡灑落,沖淡了峰間的佛光,卻讓世界依然明亮.

    鐵劍落下.

    佛,被鐵劍所斬!

    多年前,他在爛柯寺裡,將佛祖石像斬成無數石頭.

    多年後,他真的把佛祖斬成了無數石頭.

    如雷般的轟鳴聲,不停地響起.

    山崖迸裂,泥石俱下,樹木連根被拔,寺廟搖搖欲墜.

    到處是僧人的痛哭聲,慘嚎聲.

    所有人都離開了山峰,遠在數十里之外,看著不停崩塌的崖體,神情微惘,被這畫面震撼到不知如何言語.

    七念還有很多僧人,都沒有走下山道.

    忽然間,天地間響起一道極為刺耳的聲音,那是地底深處岩石與岩石的摩擦聲,是沉重山體破裂,然後滑動,在斷面上產生的異響!

    巨峰從根部斷裂,然後向著東方緩緩倒下!

    山峰實在太高,起始時的速度很慢,直到最後才緩緩加速,當山體最終落到原野上時,沒有砸中人,然而引發的地震,卻帶來了很多麻煩.

    滿天煙塵,彷彿提前進入黑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煙塵漸斂,人們才能看清楚眼前的畫面,再次被震撼的無法言語.

    巨峰,就像君陌手裡的鐵劍,把大地斬出一道極誇終的數十里寬的口子,峰體本身則變成了那道口子上鋪著的道路.

    峰頂所指的正東方,陡峭的崖壁被震垮出一個極大的豁口,與山峰遙遙相對,看上去就像是兩道橋樑,只要走過那片盛開著野花的田野,便能相通.

    奴隸們驚愕地看著那處大豁口,有膽大的人開始向那邊走去,在西面的人們,則是登上了巨峰化成的橋樑,也開始向那邊行走.

    走了很長時間,終於走到崖壁下,走到那道已經變成緩坡的豁口前.

    數百萬奴隸,順著那道山坡,向上方行走.

    他們走的很沉默,從日暮一直走到清晨.

    他們現在已經知道地面是什麼,卻依然期待,然後緊張,甚至有些畏懼.

    沉默的行走,只有腳步聲,密密麻麻,沙沙沙沙.

    任何看到這幕畫面,聽到這些腳步聲的人,都會因之而動容.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終於有一道光線,落在最前面一名少年的臉上.

    他張大了嘴,眼睛微瞇,被光線刺的有些迷糊.

    噢,爺爺,太陽居然在地面上,和我們一樣高.

    迎著朝陽的光線,世代生活在地底的奴隸們,終於走到了地面的世界,就像那個孩子一樣,人們讚歎,人們沉默,人們哭泣,為了那些永遠沒有來到地面,看到這樣的太陽的祖輩.

    原來,天空很近.

    原來,大地沒有邊緣.

    原來,這就是自由的味道.

    痛哭與狂歡的舞蹈,從清晨開始,再到日落,再到滿天星辰出現,還有那輪明月,人們的狂歡,始終沒有結束.

    君陌走到那株菩提樹下,開始休息.

    他看了眼樹下佛祖涅槃時留下的痕跡,沒有說什麼,又抬頭望向明月說道:"在這件事情上,老師你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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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4-3 19:20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三章 胸口碎大石

    相對地底幽暗的悲慘世界,地面的原野在末夏時分確實美麗的有如極樂淨土,只是哪有真正乾淨的地方?被唐國遠征西軍騷擾攻擊的右帳王庭雖然很狼狽不堪,畢竟還統治著這片廣袤的荒原,戰鬥還在持續。

    過了些天,君陌再次回到菩提樹下休息,便在這時,唐從遠處走來,靜靜看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辛苦了,佩服。」

    這是真正的佩服,君陌在他們這一代強者裡證明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強大,但能讓唐這樣桀驁的魔宗高手說聲服字,並不在於實力境界。

    君陌站起身來,說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不辛苦。」

    或者在精神上並不辛苦,但他滿身風塵,滿臉疲憊,任誰都能看出這數年無休止的戰鬥,對他帶去了怎樣的傷害與損耗。

    唐迴首望向遠方原野間那些不安的右帳王庭騎兵,說道:「這裡的事情交給我。我們荒人在世間流浪千年,有經驗,你去放心休息。」

    君陌沒有道謝,也沒有休息,用空袖拂去僧衣上的灰塵,轉身離開。

    唐撫著那棵傳說中的菩提樹,說道:「我以為你會砍了這棵樹。」

    「這棵菩提和峰裡那張棋盤,都不要動,小師弟要用。」

    君陌說完這句話,便向東南方向走去,沒有告別——中原在那處,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地底的奴隸出天坑。見真實彷彿無垠的世界,但這世界何嘗不是一個大些的天坑,他要帶著更多的人去更大的世界,這是從夫子到小師叔,再到書院這一代人,始終茲茲不忘的事情。

    原野間漸漸響起呼喊的聲音,與他並肩戰鬥數年之久的奴隸們,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他離去的消息傳的越來越遠,無數篝火四周。數百萬人不敢挽留。依次拜倒相送,像極了一道道麥浪。

    ……

    ……

    夏天過去便是秋天,時間的流速彷彿變得緩慢了很多,這一年時間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對於那些艱難度日、被動無奈等待結局的黎民百姓們來說。真的很難熬。但對於那些與時間賽跑的人來說,卻覺得時間走的太快了些,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來得及做。時間便不知道去了哪裡。

    對唐國來說這是漫長的一年,朝野齊心合力,三軍用命,終於頂住了國境線四面襲來的恐怖壓力,繼而開始反攻,在過去的兩個季節裡,唐軍滅金帳,收復清河,向整個世界展露了自己強悍而無畏的一面。

    不用再擔心北方最強大的敵人和最靠近心腹的舊患,唐國自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鎮北軍在荒原深處清巢著金帳最後的殘餘,鎮南軍與羽林軍在與神殿聯軍數場大戰並且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後,也疲憊到了極點。

    還沒有到休養生息、馬歸向晚原的時刻,但唐國需要休整,人間迎來了短暫卻並不寶貴的和平時段,因為誰都知道,這時候的和平只是假象。

    唐軍主力停在清河郡,沒有繼續南下,休整的同時也在重組水師,南晉卻因為寧缺毫不在意強者身份顏面的血腥暗殺而提前陷入混亂之中,曾經的天下第二強國如今看來,怎麼也不可能攔住南下的唐軍鐵蹄。

    在最主要的兩個戰場上,道門慘敗而歸,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主動權,而基於南晉當前的局面,西陵神殿終於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撤回了南侵大河的隊伍,把所有的強者都撤回了西陵神國。

    現在的人間只有西陵神國、燕國及大陸東陸隅還處於道門的控制下,真正重要的一些地方,都已經被唐國控制或者被威懾地不敢妄動,即便是宋齊梁陳那些忠於神殿的小國,現在的局面也極為動盪。

    陳皮皮帶著葉蘇留下的十餘名門徒還有人數更多的追隨者,無視被神殿強者追殺的危險,沿著海岸線不停傳道,點燃了一處又一處叛教的火焰,道門的形勢已然危如累卵,似乎隨時都會覆滅。

    新教之火燃燒的如此猛烈,除了葉蘇成聖在普通信徒心中造成的震撼和那些難以用語言說明的影響之外,與世間局勢也有無法分割的聯繫。

    很多人、包括某些西陵神殿的神官都以為天下大勢已定,西陵神殿對這個世界的統治地位,必然會被唐國所取代,道門自然也會被書院支持的新教所取代,無數城鎮道殿裡的神官喬裝打扮,帶著多年搜刮的金銀財寶逃往外地,別說清剿新教,那些真正虔誠的信徒就算想祈求昊天垂憐,都已經無法找到合適的場所。

    可是天下大勢真的已經確定了嗎?如果唐國和書院打不下桃山,西陵神殿依然矗立在峰頂,冷漠傲驕地看著人間,憑藉著無數年積累的財富與資源,憑藉著依然人數眾多的強者,他們依然可以擁有很多,可以存在很久很久,誰知道日後將會如何?

    千年之前道門召集舉世伐唐,無數知命境強者自隱居深山裡出赴長安,其時唐國局勢何其危險,天下大勢似乎也已確定,然而誰能想到,夫子一個人便解決了所有的問題,繼而奠定了唐國千年不敗的威名?

    沒有到最後勝利的時候不能言勝,沒有到戰鬥結束的時候不能停止戰鬥,君陌相信後者,寧缺和葉紅魚相信前者,總而言之,浩瀚如滄海的人間從來沒有簡單過,更何況那些站在人間最高處的人們還清楚一個事實:如果無法確定昊天神國的勝負,人間的勝負隨時可能翻轉。

    當然,人間的勝負也極為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在追尋著寧缺留下的痕跡,看著他從荒原到清河,再到東南海畔,都以為他會北上燕國……因為隆慶在哪裡,人們堅信他下一個要殺的人肯定是隆慶。

    神殿強者和燕國鐵騎嚴陣以待,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到來。沒有人知道,寧缺現在還在爛柯寺,他在寺裡清修,在佛像廢墟前休息恢復,在瓦山前的小鎮裡向孩子們學習如何砸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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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四章 石像與雞湯

當年寧缺和桑桑被修行界圍攻,通過佛祖棋盤去到西荒,秋雨裡的爛柯寺,承受了書院的憤怒,君陌鐵劍破空而去,便把瓦山峰頂世間最大的那尊佛祖石像斬成無數碎塊,那些碎塊從峰頂滾落,堆滿了山谷,碾破了半座舊寺。

幸運的是,那些巨大的岩石沒有對小鎮造成滅頂之災,這些年被海雨天風不停浸潤,漸漸覆上青苔,反而變成了一片難得的風景,在盂蘭節會停力,爛柯寺香火漸衰的當下,已經成為吸引遊客唯一的辦法。

小鎮居民現在最主要的收入,便是來自這些佛祖石像變成的石頭,人們把這些巨石破開成無數小塊,然後雕成佛像,賣給那些慕名而來的遊客——當然,想要把巨石破開,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再沉重的鐵錘和再鋒利的鐵刀,都無法幫助居民簡單地達成目的,人們最常用的方法還是火燒水淋。

火是鎮外田野裡乾草點燃的野火,水是從瓦山那面汲來的海水,小鎮東南方向的採石場裡,從早到晚都冒著薰眼的煙,熱氣蒸騰,被燒至微微發紅的岩石,驟然遇著寒冷的海水,發出嗤嗤的聲音,一次兩次無味地重複,終有某刻,那些堅硬的岩石上會迸出清晰的裂口,而那便是破石的關鍵。

寧缺站在採石場旁的山坡上,看著居民破石的過程,沉默觀看了很長時間,看著那些火與水的交替,看著那些覆著青苔的巨石上出現的裂痕,發現絕大多數裂痕出現的時候,都依循著一定的規律,兩道斜斜的裂口在某處交會。

兩道裂縫組成一起,很像那個字,他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在天棄山峰深處、在那片大明湖底看到的那些石頭上的劍痕,小師叔當年用劍在魔宗山門外寫出無數個字,從而讓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留下的塊壘大陣變成了廢物。

岩石被破成更小的石塊,接著被成年人用鐵砸開,又有孩童轟的一聲湧過去,揀回他們能夠扛動的大小不一的石塊,再進行仔細地挑選,按照石塊的大小和石紋的走向,分門別類區隔好,最後才會送到石匠的手裡。

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寧缺也是修行到一半才開始接觸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輟。人們的手藝已經變得極為嫻熟,一塊尺許見方的石塊,只需要十餘個日夜,便會變成雕工精美的佛像。

寧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後。他開始跟隨那些工匠學習雕佛,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成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個人——在佛祖棋盤最後的那些年裡,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成了佛的模樣,那些石塊對他又能有什麼難度?

只是他雕出來的佛像與小鎮石匠們雕出來的佛像很不像。石匠們贊嘆於他的悟性手藝之外,也多次提出過意見。他只是笑笑卻不解釋。

寧缺手裡雕出來的佛像,沒有寬額大耳,更談不上什麼悲憫情懷,而是一個微胖的、梳著髮髻的少婦,明顯可以看出那少婦的神情極為冷漠。

某日爛柯寺落下小雨。寧缺在寺外抱著一塊石頭繼續刻著,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有些散漫的聲音:「她這是減肥成功了?」

「在棋盤裡的朝陽城裡減了些。」

寧缺將石像放到旁邊十餘個石像裡,擱下刻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那人說道:「一千年時間就減了這麼點?昊天看來也不是無所不能。」

寧缺笑了笑,轉身與他相擁,說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歡她?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刻薄?也不符合現在你新教之主這麼高大上的身份。」

陳皮皮有些無趣地撇撇嘴,說道:「那你是喜歡她高大上,還是以前那樣?」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個答案倒確實明顯,無奈笑了笑,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唐小棠,發現她還梳著馬尾辮,有些意外,說道:「還沒成婚?」

唐小棠並不害羞,說道:「等我哥來。」

陳皮皮嘆息一聲,說道:「我就不指望等父親同意了。」

寧缺再次望向他,看著他身上那件略顯寬鬆的青衣,想起在長安城見過兩次的穿著青衣的觀主,發現他瘦後和觀主確實很像。

三人走到近處亭內。秋雨淅淅瀝瀝地落著,落在亭簷,積蓄了很久很久,才變成極細的水流,順著廊柱淌下,打濕了亭下的地面。

陳皮皮說道:「寫完了嗎?」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封卷宗,遞了過去,說道:「如果讓葉蘇或是大師兄來寫,或者更合適些,你知道我終究還是個無信者。」

這是他在爛柯寺靜修觀石的同時寫的一些文

,如果能夠被通過,那麼便有可能成為新教教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那卷。

陳皮皮接過卷宗,說道:「大師兄來做,成功的機會自然更高些,我來做會比較辛苦,不過放心,你的心血,不會在我手裡被糟蹋。」

寧缺說道:「時間確實已經不多,要抓緊些。」

陳皮皮翻開那封卷宗,看著上面有關新世界、有關神國或來世的說法,眉頭緩緩蹙起,說道:「真是很壯闊的畫面。」

寧缺說道:「從老師到師叔,再到我們這一代,書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時間來準備,如果還不能出現一個壯闊的畫面,那多不好玩。」

陳皮皮收好卷宗,看著他眉眼間掩之不去的疲憊憔悴,想著這大半年時間裡他做的那些事情,從袖裡取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去,說道:「需要的時候就吃了。」

聞著瓷瓶裡隱隱透出來的藥香,寧缺的神情微顯異樣。因為他吃過這種藥,很清楚這種藥的珍貴程度。說道:「到了你我現在的境界,一顆通天丸只能給我們提供可能的機會,實在是沒有必要浪費。」

「這顆藥本是替葉蘇師兄留著,想助他破五境。」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只是沒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現在已經死了,再留著又有什麼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少可以幫你修補身體裡的那些隱患。萬里殺人聽來瀟灑,實則辛苦到極點,你在爛柯寺這些日子似乎在將養,實則也是在繼續耗神,無論書院還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夠一直站著。」

寧缺想了想,沒有再說什麼。直接將瓷瓶收入袖中。

唐小棠說道:「如果小師叔覺得這禮物太重,無以為報,還些禮便是。」

寧缺微笑著說道:「你還沒嫁給他,就開始替他管家了?說吧,想要什麼。」

唐小棠指著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濕的石像,說道:「送我一個。」

寧缺有些沒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遞給他說道:「又不是沒見過真人,何必看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過石像,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進行禮。說道:「如果你能把她找回來,何必刻這些冷冰冰的像?」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主要是在學怎麼破石頭。」

唐小棠拍著胸脯,說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長安城的街上,有個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時隔多年,她還是那般豪氣干雲。

寧缺想起當年的畫面,有些感慨。

他做為師叔,不方便看她的手落處。

陳皮皮卻沒這方面的忌諱,喃喃嘆息道:「本來就不大……」

在爛柯寺外,有

百個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頭沉思,或舉頭望天,或負手觀人間,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面無表情。

秋雨時不時地落著,桑桑像時不時地濕著。

他瞇著眼睛,瞪著眼睛,扶著腰,環抱著手臂,欣賞著石像在秋雨裡的變化。

世間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繼續發生著變化,戰火紛飛,殺機盈野,唐國與道門之間的戰爭互有勝負,西陵神殿的戰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關鍵的依然在於,唐國或者說書院,始終無法找到踏過那座小鎮的方法。

事實上寧缺並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鎮,能夠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慶是其中一個,他站在蕭瑟的秋風裡,站在燕國成京城頭,靜靜等著寧缺的到來。

有很多人一直以為寧缺和隆慶之間的這場戰鬥無可避免,應該隨時會發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寧缺遲遲未至,戰鬥始終沒有發生。

寧缺在秋雨裡的爛柯寺看桑桑。

桑桑現在在看什麼?

極北寒域裡的黑夜那般的漫長寒冷,熱海早已被厚雪覆蓋,荒人部落遺留下來的氈房裡的那點燈光,彷彿都要被凍碎。

桑桑坐在燈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的指尖有一個氣泡。

氣泡表面光滑,反著燈光顯得格外晶瑩,又很透明,形狀極其完美。

青獅趴在她的腳下,看著那個氣泡,眼睛裡滿是好奇的情緒,卻又本能裡感到無比恐懼,總覺得自己如果揮爪打破這個氣泡,世界便會毀滅。

寧缺在爛柯寺裡看岩石表面的兩道裂縫。

桑桑指間的氣泡表面彷彿也多出了兩道極小的裂縫,破滅只在下一刻。

就像爛柯寺裡那數百個石像一樣,她的臉上依然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並不代表著冷漠,更像是平靜。

她輕輕撫著高高隆起的小腹。氈房角落裡傳來香美的湯味。清晨,青獅獵了一隻雪雞。她在熬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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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4 23:03: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

    桑桑指尖的氣泡是完美的,但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圓,有曲線起伏,有難以言說的美感,就像她隆起的腹部,看似脆弱,卻又無比堅固,是空間的本身。

    她面無表情,但不是冷漠只是平靜,彷彿那個氣泡上的兩道裂痕以及隆起如氣泡的腹部所蘊育的事物或指明的未來,正在不停地改變著她。

    寒冷的雪海畔,樹林邊緣忽然出現了一位穿著青衣的道人,他改變了風的走勢,也改變了場間的溫度,他是現在人間的最強者,擁有最智慧和深遠的眼光,然而神奇的是,明明氈房裡有著微弱的燈光,他卻視而不見。

    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真的沒有看到,他沒能看到那盞油燈,沒能看到鍋裡雪雞湯升騰的熱氣,沒能看到窗畔的桑桑,因為桑桑不想他看到,心意一動,便把海畔的那片氈房木屋與真實的人間隔離開來。

    那是昊天的世界,即便是他也無法觀察。

    陳某靜靜站在早已被凍死的林畔,看著熱海表面那些像煙塵一樣狂舞的雪,看著漸被風雪覆蓋的那些獸類的足跡,雖然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卻未離去,因為冥冥中有種直覺,他苦苦尋覓的她應該便在這裡。

    桑桑靜靜坐在窗畔,昏暗的油燈光線照耀在她微胖的臉頰上,她的手落在隆起的腹部一動不動,她沒有去看林畔的他,什麼都沒有做,便是思想也沒有。

    這是陳某第七次來到寒域雪海尋找她,他每次來時都會距離她更近一些,不知道下一次他來時,會不會看到她的容顏,接近她的世界。

    深秋的北方黑夜極其漫長,彷彿沒有中斷,只有某刻太陽​​才會吝嗇地露出容顏,陳某在林畔站了整整一夜時間。眼睛被微紅的陽光刺的瞇了瞇,他再次望向雪海四周的那些氈房木屋,確認沒有她的蹤跡,再次消失。

    氈房角落裡,趴在爐邊的青獅一動不動,它本能裡對那個人類感到恐懼,尤其是看到女主人數次來的沉默。更是意識到對方的可怕,整整一夜時間,它連大氣都不敢喘兩口,更不用搖著尾巴乞求主人賞它一根雞腿吃。

    好不容易那人走了,青獅鬆了口氣,四足著地站起身來。搖了搖腦袋讓微麻的身體變得活泛了些,準備湊到桑桑身邊賣乖,卻發現她依然保持著昨夜的姿式,靜靜坐在窗畔一動不動,不思不想,彷彿不知道陳某走了。

    太陽出來不久便再次落入那片黑暗的海洋裡,桑桑看著窗外寒冷的世界。直至油燈燃盡,那抹青衣果然再次在林畔出現。

    桑桑依然靜靜地坐著。

    陳某再次離開。

    她還是那樣安靜地坐著,不眠不食不語不思不想不動。

    又有不屬於大自然的寒風輕拂,天地氣息微微變化,一名穿著棉襖的書生出現在林畔,向四野望去,彷彿在尋找著什麼。

    他滿身風塵,容顏憔悴。消瘦至極,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歇息過,寒冽的雪風,似乎隨時可能將他吹倒。

    桑桑終於動了,她轉頭將目光從滿是煙雪的海面上移到林畔,落在那名書生的身上,漠然的眼眸裡出現了一些很複雜的情緒。

    她忽然想走出氈房——這個自己的世界。因為她覺得那名書生值得信任,可以信任,卻又有些畏懼和厭惡,於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做。

    大師兄離開後的第二天。酒徒也終於到了,這位經歷過永夜的至強者,腰畔的酒壺在風雪裡輕擺,似乎裡面的酒水已經被喝光。

    桑桑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不似陳某出現時那般沉默慎重。

    終於都走了。

    桑桑在窗畔站起身來,走到爐畔,看著那鍋早已被熬幹的雞湯,聞著刺鼻的糊味,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那夜不回家讓自己把雞湯喝光免得壞了。

    那鍋雞湯,最後究竟喝了沒有?

    桑桑想起那張便箋,右手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忽然覺得很孤單,很想有個人能陪著自己,這一切就發生在,她想起那個人的時候。

    這裡是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時間依然在流逝,雞湯會被熬幹,腹中的生命在不停地生長,她在變得越來越虛弱。

    如果她保持不住這個世界,那便是危險到來的時刻。

    她把那鍋糊爛的雞肉擱到青獅面前,也不理會它可憐兮兮的模樣,從桌下取出一張算盤,開始計算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以及解決的方法。

    要為腹中那個小生命提供源源不斷的養分,又要與人間隔絕,她已經沒有足夠的能量來像當年一樣計算——她的圍棋依然無人能敵,她在牌桌上依然舉世無敵,無論陳皮皮還是宋謙等人類天才都不是她的對手——但她無法天心天算,她需要依靠人類的計算工具,來推理計算那些重要的東西。

    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只是來到人間後,沾染了紅塵意,速度卻反而及不上那三個人類,這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如果需要逃亡,怎麼才能快些?

    啪啪啪啪,昏暗的氈房裡響起清脆的算盤子撞擊聲,聽上去就像一首歡快的樂曲,青獅啃著焦黑的雞骨頭,眉飛色舞地搖著尾巴。

    桑桑的右手在算盤上高速移動,帶出一道又一道殘影,神情專注而平靜,她的左手裡再次出現那個完美的氣泡,氣泡繃緊而平滑的表面上,出現了十餘個光點,如果和人間地圖對照,那些光點分別是賀蘭城、長安、西陵、宋國、爛柯寺、西荒深處……那些空間通道的起始或者終結處。

    ……

    ……

    最後一場秋雨落下,中原寒冷異常,人間的戰爭終於進行到了最後一步。

    唐國重組水師,萬舸競速直入南晉,被寧缺斬君殺臣弄至惶然驚恐的南晉,根本沒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再加上劍閣的聲望,十數日內,臨康城便開啟了大門。

    大河國的軍隊也越過滔滔黃河北上,神輦與王輦帶領著數萬大河子民,做著世代無人敢想的事情,向西陵神國進軍。

    唐軍已入西陵神國邊境,距離桃山不足兩百里,裁決神輦已至南方的木魚鎮,離桃山只有三百里。西陵神國被南北夾攻,雖然召回了所有的道門強者,數萬神殿騎兵在桃山四周,布下數道防線,但誰都清楚當前的局勢——神殿危矣。

    桃山頂峰白色神殿的露台上,熊初墨看著山下被秋雨籠罩的人間,枯槁瘦削的臉頰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似乎到了最後的時刻、應該開始總結的時刻,他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應該如何總結。

    觀主究竟在哪裡?他在做什麼?為什麼昊天始終沒有回應虔誠信徒的禱告?為什麼眼看著那些瀆神者獲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卻遲遲沒有天遣到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統治這個世界無數年的道門,難道真的要毀滅嗎?

    熊初墨因為絕望而暴怒,最污穢的話語、最惡毒的詛咒,從他的嘴唇裡迸發而出,像雷一般響徹整座桃山,那些話都是送給觀主的——然而即便已經到了此時此刻,他依然不敢說出觀主的姓名,顯得可憐到了極點。

    有山風拂來,將連綿如霧的雨絲吹的稍疏了些,露出山下遠處那座小鎮,在秋風秋雨裡,那座小鎮依然寧靜如天空,不受任何影響。

    看著那座小鎮,熊初墨情緒漸漸平靜,即便觀主不回來了,但只要那個人在,唐國和書院便不能靠近桃山,那麼需要擔心什麼?

    需要擔心的事情還很多。

    熊初墨看著秋雨裡的遠山,彷彿已經看到了徐世的帥旗,還有唐軍令世人畏懼的玄甲重騎,覺得肩頭的重量變得越來越重。

    「隆慶還不肯帶著剩下的那些人回來,他在做什麼?難道他真要抗諭不遵?再說他留在燕國做什麼?等著被寧缺殺死?」

    熊初墨憤怒地低聲吼道。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旁,神情平靜說道:「如果他真的能把寧缺拖在燕國,對神殿來說,也算是立下了一場大功。」

    熊初墨冷笑道:「那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如果他不行,那大概便沒有別的人行了。」

    熊初墨微微蹙眉,轉身望向他,沒有想到他對隆慶的評價如此之高,斟酌著用詞說道:「橫木……都被寧缺殺死,隆慶還沒有過五境,如何是他的對手?」

    「當年在觀裡,我看著隆慶從深淵裡爬起來……如果橫木與隆慶戰,死的也只能是橫木,隆慶與寧缺究竟誰強誰弱,誰能獲得這場較量最後的勝利,別的人已經沒有評判的資格,只能讓他們最後再戰上一場。」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他在道門裡始終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他知道的事情要比很多人以為的更多一些,所以他更加平靜沉著。

    熊初墨沉默片刻,說道:「敵軍壓境,道門總需要做些事情。」

    中年道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秋雨裡那座小鎮,說道:「我會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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