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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買下那麽大片地方,卻只蓋了四幢大樓,其他的低矮平房一會兒說要建花園,一會兒說要再蓋幾幢樓,總之,孫氏兄弟派了工程隊進來,把這些平房一一鏟倒,卻沒見他們真蓋什麽東西出來。
這也就是說,在日軍轟炸之前,四幢“三層樓”之間的房子,就已經是一片廢墟。日軍沒有實施當時不可能達到的“手術刀”式的精確轟炸,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炸四幢“三層樓”範圍內的任何東西。只不過轟炸結束之後,到處都是殘磚碎瓦,所以看那張照片,就給人以錯覺。
于是,這個疑點現在就從“日本飛機爲什麽沒有炸這四幢樓”轉到了“爲什麽沒炸這片街區”。目前這一樣是個不解之謎。
“楊老,那您剛才說孫家四兄弟不在了,這不在是什麽意思?”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因爲我本已經開始打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後人,什麽都解決了。
“失蹤了,沒人知道這四位去哪兒了。就在日寇炸過以後一個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們買下來以後本來就不讓閑人進去,日寇來後又兵荒馬亂的,到底什麽時候失蹤的我也不清楚,聽說巡捕房還專門立案查過,沒結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頭。手上拿著的紙在床頭燈的映照下有些泛黃。
這是白天臨走前,我讓老人給我畫的,是他記憶中那面怪旗的模樣。這面旗給他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他很快就用圓珠筆畫了出來,並且指著畫在旗上的那些花紋對我信誓旦旦地說:“就是這樣的。”
毫無疑問這不是哪國的國旗,不用看這面畫出來的旗,只要想一想圍繞在這旗上的種種神秘之處,就會知道哪有這麽詭異的國旗。我只是希望從旗上的花紋能研究出這旗的出處,以我的經曆,對許多神秘的符號並不像普通人那樣一無所知。
可是我什麽都看不出來,面對著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樣的曲線,我實在無法把它們和記憶中的任何一種符號聯系上。
看得久了,那些曲線仿佛扭動起來。我把紙隨手放在旁邊的床頭櫃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就像一個人盯著某個字看得太久,原本從小就識得的漢字也會變得陌生一樣。楊鐵老人所畫出的這面旗,顯然並沒有他記憶中孫三爺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經曆了一系列的冒險之後,我雖然不會隨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膽設想還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樣一面令人恐懼的旗,“三層樓”在戰火中保存下來的謎底也就可以破解了,因爲以當時的轟炸機而論,進行低空轟炸得靠飛行員的肉眼,而飛行員看見這面旗産生了恐懼而不敢靠近的情緒,當然這片區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楊鐵老人所說,那面旗子會對人産生這麽強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軍飛行員沒摔下來就算是素質非常好了。
現在好了,我靠著十足大膽的設想,把“三層樓”保存之謎破解了,但那又怎麽樣,就算我相信,會有別人相信嗎?我能這樣寫報道的標題——一面鬼旗趕走了日軍?我能這樣寫嗎?那還不得立即下崗?!
況且,就楊老的回憶看來,那旗子趕走了日寇,純粹屬于副作用。而孫家四兄弟拿著這面旗子,當年就這麽畫了個圈子,趕走圈子裏所有的人,必有所圖。他們圖的是什麽?旗又是什麽旗?
唉!關燈,睡覺。
第二天上午,我敲開了傅惜娣家的門。
打開話匣子,當年的種種從老太太的嘴裏源源不斷地倒了出來。老太太總是有些絮叨的,楊鐵說一分鍾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時間來敘說。
女人的記憶本就比男人好,更何況是令她印象無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稱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聽到了許多的細節,只是那些細節對我的目的來說,又是無關緊要的,而老太太又時常說著說著就跑題,比如從鬼旗說到了自己的女紅活上。
“很漂亮,真是繡得活靈活現。”老太太很費力地從箱子底下翻出的當年女紅活兒,作爲客人的我無論如何也是要贊上幾句的。而且繡得是不錯,當年女性在這方面的普遍水准都很高。
看著老太太笑開花的臉,我知道自己要盡量把話題再轉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談一件神秘詭異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說當年怕得不得了,爲什麽還會說跑題呢?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說:“聽說當年發生了一件事,之後孫家四兄弟就不再扛著旗在街上走了。那事發生的時候,您在現場嗎?”
老太太的手一抖,繡著兩只鴛鴦的錦帕飄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這事?”
“昨天我去過楊鐵楊老那兒,他說的。可那事發生的時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沒說明白。”我彎腰把錦帕拾起來,輕撣灰塵後放在了旁邊的茶幾上。
老太太輕輕歎了口氣:“真希望我不在啊!”
“這麽說當時您在場?”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這麽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時候都沒像那時這麽怕過。”
我心裏一動,聽起來這老太太還撞過鬼?不過撞鬼這種事許多人都碰見過,許多時候是自己嚇自己。也有真沒法解釋的靈異現象,比撞鬼還怕,那可真是嚇著了。
“那時候我剛出家門,家裏的鹽沒了,打算去買些粗鹽,正好孫家四兄弟舉著旗走過來。我連正眼都沒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沒人會故意看那旗,除了楊鐵那不要命的。本來,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沒事,最多覺得有點陰陰的。可那一次,我都沒看,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過去,街上除了孫家四個就沒有站著的了。我這老臉也不怕你笑話,我都嚇得尿出來了。別說是我,就是大男人十個有四五個都和我一樣,還有被嚇瘋的呢。”
“嚇瘋了?”
“有三四個吧,還有好些以後就有點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膽的了。”
“可到底是什麽事呢?”說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麽被嚇著的。
“沒人說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嚇著了。回想起來,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什麽,心裏卻一下子慌急了,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反複問了幾次,卻依然只得到極其抽象的感覺,怪不得楊鐵也搞不清楚,簡直連當事人都不知道是怎麽被嚇著的。一般人被嚇著,總是看到什麽或聽到什麽,有一個原因,然後再産生恐懼的感覺。而當年那條街上的所有人,卻是直接被恐懼擊中,巨大的恐懼在心裏就那麽一下子産生了。
這真是一面幽靈旗,詭異得無迹可尋,就算找到了當事人,卻完全無助于破解當年之謎。
我搖了搖頭,深有無處下手之感。我從包裏拿出楊鐵畫著鬼旗的紙,遞給傅惜娣。
“就是這面旗吧?”
“誰說的?!不是這樣子的。”卻不料老太太大搖其頭。
“咦,這是楊老畫給我的啊,他還拍胸脯說肯定沒有錯的呢。”
“切!他老糊塗了我可沒糊塗,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樣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說著,把紙翻過來,拿起筆畫了面旗。
旗上是一個螺旋形,很容易讓人看花眼的圖案。
“從裏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幾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這個形狀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看著正反兩面完全不同的圖案,我無語地把紙放進了包裏。照理楊鐵看了旗許多次,印象會比較深,但從圖案的規律性上來說,卻又是傅惜娣所畫更像是真的。
看來,等鍾書同從巴黎回來,得讓他來辨認辨認。
下午回到報社的時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見的藍頭。
“這兩天收獲怎麽樣,稿子什麽時候能出來?”他笑眯眯地對我說。
見鬼,不是才對我說什麽“不用管時間”,怎麽見面又問。不過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願意碰見他。
這回該怎麽說來著?說有一面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靈旗?
“采訪還算順利。”我底氣有點不足,希望就此先混過去再說。
“是嗎,四幢樓是怎麽保存下來的搞清楚了嗎?那幾位老人怎麽說的?”
他就不忙嗎?我心裏抱怨著。
“說了一些關于這四幢樓建造者的事,不過……”我猶豫了一下,該說的還得說,“當時日軍飛機轟炸的時候,這兩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對具體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他拉長著語音,臉色也開始沈下來。
“還有一位沒采訪,就是鍾書同,著名的曆史學家,也是‘三層樓’的老住戶,前幾天打電話說去巴黎還沒回來。”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轉移了視線,藍頭眉毛一揚說:“鍾書同?真沒想到,你待會兒再打一次電話,他一回來就趕緊去采訪。讓他從曆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
我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暗罵。用曆史學家的角度多談談?談什麽呢,用曆史學家的角度來看那次轟炸,還是看那四幢樓?說出來似乎很有水准,細想想根本就是無所謂。
不過領導既然發了話,我回到坐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電話,撥到鍾書同家。
居然他今天早上已經回來了。
雖然心裏想,這麽一位老人家總該給幾天倒時差的休養時間吧,可嘴裏還是問了出來:“明天您有空嗎?”
記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償命,不是這樣的就不算是好記者。
老人家答應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鍾書同的住所在市區,從地圖上看比楊、傅兩家都近不少,可去那兩位的家裏都可以坐地鐵,到鍾書同的住所我換了兩輛公交車,一個個路口堵過去,花在路上的時間竟然是最長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廳,見到鍾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裏那張紙拿出來,擺在他的面前。
“這上面畫的旗,您認識嗎?”
鍾書同戴起眼鏡,仔細地看了看,搖頭。
我把紙翻過來,給他看另一幅。看起來傅惜娣畫的是正確的。
“這……沒見過這樣的旗,這是什麽旗?”鍾書同居然反問起我來。
我一時張口結舌。原本想來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沒想到鍾書同竟然不認識楊鐵和傅惜娣畫的旗,接下來准備好的話自然就悶在了肚子裏。
腦子裏轉著無數個問號,但只好按部就班地向這位曆史學家說明來意。
“沒想到啊,過了這麽多年,又重新提起這面旗啊!”鍾書同歎息著。
“不過,那面旗可不是這樣的,在我的印象裏……”
鍾書同拿來一張新的白紙,畫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于是我這裏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圖案。
可它們明明該是同一面旗!
“這旗子圖案我記得很清楚,可爲什麽楊鐵和傅惜娣畫給你的卻是那樣?”鍾書同皺著眉頭不解地問。
“可楊老和傅老兩位也很肯定地說,他們記得很清楚,這旗子就是他們畫的那個樣子。我本來以爲,到了您這裏就知道誰的記憶是正確的,沒想到……”我苦笑。
“不會是那面旗子每個人看都會不一樣吧?”我心裏轉過這樣的念頭,嘴裏也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喲,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識到面前是位學術宗師,我連忙爲剛才脫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許你說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來就夠不可思議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沒有可能。”沒想到鍾書同竟然會這樣說。
“唉,要是我能親眼看看那面旗就好了。不瞞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層樓’在日軍轟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寫一篇報道,卻沒想到牽扯出這樣一面旗來;可不管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處,我都不能往報紙上寫啊。”
鍾書同微微點頭:“是啊,拿一面旗在樓頂上揮幾下,就嚇跑了日寇的飛機,要不是我親眼所見,哪能相信。”
“親眼所見?”我猛地擡起頭看著鍾書同問,“您剛才說,您親眼看見了?”
從楊鐵、傅惜娣那裏知道,拿著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進“三層樓”裏住。可鍾書同剛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場轟炸時,就在“三層樓”裏。
鍾書同也是一愣:“我還以爲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層樓’裏幾個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楊鐵他們三九年才搬進來。我從它們剛造好那會兒,就搬進了中間那幢樓裏住,所以轟炸的時候我就在樓裏。”
“我在蘇老和張老那裏什麽都沒問到,而和楊老、傅老聊的時候沒提要來采訪您,所以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哦,老蘇也不肯說當年的事嗎?那老張和錢六是更不肯說了,這兩個的脾氣一個比一個怪……這麽說來,或許我也……”
怎麽又多出個錢六,我聽出鍾書同話裏的猶豫,忙打斷他問:“錢六是誰?”
“中央‘三層樓’裏的三個老住客,錢六、張輕、蘇逸才。你拜訪過張輕和蘇逸才,怎麽會不知道錢六?”鍾書同反問我。
“我是從居委會那裏了解情況的,可他們只向我介紹了張老和蘇老,沒說錢……錢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錢六的性子太過古怪,總是不見他出來,一個人住在地下室裏,許多人都覺得他是個半瘋子,怪不得居委會的人不向你介紹他呢。連蘇老都沒告訴你什麽,你又怎麽會從錢六那裏問到什麽東西呢?!”
“您說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還有誰?”
“有煙嗎?兒子都不讓我抽呢。”鍾書同說。
我從懷裏摸出“中華”。
煙頭忽明忽暗,鍾書同抽了幾口,把長長的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裏。
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等著他開口。
“這件事,連兒子我都沒和他們說過,過去這麽多年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他們要做什麽。你既然問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這事在當時已經這樣神秘,隔了這許多年再來追查,恐怕是難上加難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卻越來越強,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麽,記得要告訴我,也不知在我老頭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開當年之謎。”
“我如有什麽發現,一定第一個告訴您。”我立刻保證。
“‘三層樓’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這四幢樓的孫家四兄弟,就是我、張輕和蘇逸才了。”
我嘴一動,欲言又止。我覺得還是先多聽,少發問,別打斷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鍾書同說:“哦,你是想問錢六吧?他是孫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們三個,是被四兄弟請來的。”
煙一根根地點起,青煙袅袅中,鍾書同講述起“三層樓”、孫家四兄弟,和那面幽靈旗。
一九三七年,鍾書同二十七歲。那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西方學術思潮的洪流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省同時碰撞在一起,動蕩的年代和噴薄的思想激蕩出無數英才,二十七歲的年紀,對于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來說,已經足夠成名了。
鍾書同彼時已經在各大學術刊物上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尤其是對兩漢三國時代的經濟民生方面有獨到見解,在史學界引起廣泛關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史學界年輕一輩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內的許多大學已經發來邀請函,他自己也正在考慮該去哪一所學府授課。
一九三七年的春節剛過不久,鍾書同在山陰路的狹小居所,接待了四位訪客。
盡管這四位來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讓鍾書同吃了一驚,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禮,言語間極爲客氣。
這四個人,自然就是孫家四兄弟了。
這四兄弟說到鍾書同的學問,表示極爲欽佩和贊賞,更說他們四人也是曆史愛好者,尤其對三國時期的曆史更是無比著迷,有許多地方,要向這位年輕大家請教,而他們更是願意以一間宅子作爲請教費,抵給鍾書同。
要知道當時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沒有十幾根金條是抵不下來的。鍾書同在山陰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經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學教書,當時一位教授的工資,可是高得驚人。
孫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門拜訪的時候,更是連房契都帶來了。鍾書同雖覺得其中頗有蹊跷之處,但看這四人盛意拳拳,談論起三國的曆史,竟有時能搔到他的癢處,對他也有所啓迪,再加上年輕,自信縱使發生什麽也可設法解決,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終于搬出了山陰路,住進“三層樓”。
而鍾書同住進中央“三層樓”的時候,張輕和蘇逸才已經在了。那時蘇逸才還未還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時的法名就是“圓通”。
鍾書同剛搬進“三層樓”,就發現其間有許多怪異之處,不僅是樓裏住了圓通這麽個終日不出房門的和尚,而且張輕也總是神出鬼沒,時常夜晚出去,天亮方歸。而他住的這幢樓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裏,居然一個居民也沒有。有時他走在幾條街上,看著那些虛掩著的房門,裏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種身處死城的恐慌。後來這些平房逐漸被推dao,這樣的感覺反而好了許多。
不過雖然周圍幾條街都沒有住人,但鍾書同卻發現時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沒,他們似乎住在其他幾幢“三層樓”裏。這些苦力除了對這個街區的無人平房搞破壞工作外,並不見他們打算造什麽。只是有一天,鍾書同要坐火車去杭州,早上五點不到就提著行李出門,遠遠見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車一手推車的東西從東邊的“三層樓”裏推出來。天色還沒亮,隔得遠,他看了幾眼,也沒看出那車上是什麽東西。
四兄弟還是時常到他屋裏來坐坐,和他談論三國時期的種種掌故。對于這周圍的情況,鍾書同試探了幾次,四兄弟總是避而不答。到後來他也明白這是一個忌諱,住了人家的房子,若還這樣不識相的話,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一日裏對著周圍的空屋一陣懼怕後,鍾書同就放棄了追根究底的盤問。
可是和四兄弟談話次數越多,談得越深入,鍾書同沮喪的情緒就越來越厲害。因爲四兄弟關于三國的問題實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來的又實在太少,如果僅僅是這樣,他也有理由爲自己辯解:一個曆史學家再怎麽博學,畢竟不可能逆轉時間回到過去,所以哪怕是專攻某個時代,對這個時代的了解,特別是細節局部的了解,終歸是有限的。然而讓鍾書同郁悶的是,談話談到後來,有時四兄弟中的某人問出一個問題,他無法回答,那發問之人,卻反過來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偏偏這推測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順理成章。當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四兄弟和鍾書同的談話次數卻越來越少。鍾書同隱約覺得,這四人已經開始對自己失望,言語間雖然還算禮貌,但已沒有了一開始的尊敬。
這樣的轉變,對于鍾書同這樣一個自負甚高的年輕學者而言,可說是極大的侮辱,偏偏鍾書同又無力反擊,因爲他的確是無法回答那些具細入微的問題,而孫家四兄弟告訴他的許多事,在他事後的考證中,卻越來越顯其正確。
是以在此後的歲月中,鍾書同想盡了一切方法去鑽研那段曆史,用傳統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創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說他今日聲望之隆,有大半得益于當年孫氏四人對他的刺激。只不過當他恢複了自信之後,孫氏四兄弟卻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變之前,孫氏四兄弟已經十天半月都不往鍾書同房裏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樓裏,所以時常還是可以見到。他們暗中所進行的計劃,仿佛已經接近成功,因爲四人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興奮,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轟炸也隨之來臨。
那日,尖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來的時候,鍾書同就在屋子裏,他聽見屋外走道裏孫輝祖的聲音,孫輝祖就是孫家的老三。
“見鬼,只差一點兒了,怎麽日寇飛機現在來?”孫輝祖的嗓門本就極爲洪亮,情急之下,這聲音在防空警報的呼嘯聲中,仍是穿過鍾書同關著的房門,鑽進他的耳朵裏。
鍾書同這時心裏自然十分慌亂,人在恐慌的時候,就會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雖然于事無補,但心裏會有些依托,所以聽見孫輝祖的聲音,忙跑去開門。
開門的前一刻,他聽見另一人說:“嘿,沒辦法,再把那旗子拿出來試試,看看能不能趕走日寇。”
鍾書同打開門,見到過道裏站著孫家老大孫耀祖,而樓梯處冬冬冬的聲音急促遠去,孫輝祖已經奔下樓去。
在那之前,鍾書同並沒有見過這面旗,可這四周的居民雖然全都已經搬走,但圈子外見過旗子的居民還是大有人在。這樣一面旗子,早已經傳得神乎其神,鍾書同有時去買些日常用品,常常聽人說起。
鍾書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這樣的時候,日軍飛機炸彈威脅之下,猛地聽孫家兄弟提起這面旗,頓時想起了傳言中這旗的種種可怖之處,此時卻仿佛變成了能救命的一線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嗎?”鍾書同問。
“試試吧。”孫耀祖沈著臉道。看來他心裏當時也並無把握。
說話間,樓梯上已經腳步聲大作,孫輝祖當先大步衝了上來,後面孫家老二孫懷祖,老四孫念祖也跟著跑了上來,後面是張輕和錢六,而圓通卻不見身影。鍾書同早已聽說這圓通盡管年輕,但于佛法上卻有極深的修持,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仍能穩坐在屋內念經,不像旁人這樣忙亂。
孫輝祖的手裏捧著一個長方形的大木匣,而錢六則拖了根長長的竹竿上來。
孫輝祖並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幾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蓋著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門擊飛,率先鑽了上去,接著諸人也跟在他後面鑽到了天台上。
鍾書同站到天台上的時候,遠方空中,日軍的機群已經黑沈沈地逼來。
孫輝祖飛快地打開木匣,接過錢六遞上來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遠處煙火四起,轟雷般的炸響不斷衝擊著耳膜,日寇的炸彈已經落下來了。
孫輝祖高舉著大旗,一揮,再揮。
這是鍾書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見這面旗。
刹那間,鍾書同的慌亂消失了,日軍飛機依然在頭頂發出刺耳的呼嘯,炸彈也不斷地落在這座城市裏,可鍾書同的心裏卻熱血沸騰,充滿著戰鬥的信念,如果此時有日軍的步兵進攻,只怕他會第一個跳出去同他們肉搏,因爲他知道,那面旗會保護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內心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間把大量的勇氣注入到他的心中。鍾書同實在不明白,爲什麽那些周圍的百姓在向他說起這面旗時,人人都是滿臉的驚恐。
鍾書同向天上望去,日軍飛機飛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見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圖案。最前面的三架飛機,已經快飛到“三層樓”的上空。
孫輝祖手裏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
相信日本飛行員在這個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見這個在樓頂上揮著大旗的魁梧巨漢。
幾乎是同時,三架日軍轟炸機機身抖動了一下,跌跌撞撞開始向下,險些就要墜毀,千鈞一發之際才一一拉起機身。這一落一起之間,已掠過“三層樓”的上空。
而後面的日軍飛機,也紛紛避了開去,這在鍾書同眼中能給予信念和勇氣的大旗,在那些飛行員的眼中,竟似乎是一頭要擇人而噬的凶獸!
我只聽得目瞪口呆,盡管心裏早已有所猜測,但聽鍾書同這當事人細細講來,還是有令人震驚的效果。
“三層樓”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爲那面幽靈旗。
而鍾書同看到幽靈旗時的內心感受,幾乎和楊鐵那次靠近幽靈旗後的感覺如出一轍。其間顯然有所關聯。或許這旗對人心理上的影響,和距離有關,離得遠了,就會産生恐懼,而離得近了則産生勇氣。那些日軍飛行員離幽靈旗的距離,當然是不夠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爲何會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過後,旗子又被收起來。淞滬抗戰已經打響,上海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鍾書同基本上就在“三層樓”裏活動,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個半夜裏,鍾書同被一陣聲響驚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槍炮聲吵醒,入睡都極淺,但那一次卻不是槍炮聲,而是急促的上樓聲,然後是砰的一聲關房門的巨響。
接下來三天,張輕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個人都不見,鍾書同猜測那天晚上的聲音就是張輕發出來的。到第四天張輕從屋子裏出來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得嚇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許多。
而孫氏四兄弟因爲一直行蹤不定,所以又過了幾天,鍾書同才發現,已經好多天沒見著這四個人了,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孫家四人。
煙灰缸裏已經擠滿了煙蒂,我的煙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記起來的,已經都告訴你了。當年我幾乎沒能給孫家四兄弟什麽幫助,相信張輕和圓通也是他們請來有所圖的,對他們所秘密進行的計劃,這兩個人要比我介入得多,如果你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些什麽,會對當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呃,還有一件事……”我猶豫了一下,提了個不情之請出來。
“哈哈,隨你吧,反正我是不會說什麽的。”大學者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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