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荀紹入宮時,身上尚且帶著酒氣。
秋高氣爽的午後,向來沉悶的宮中也多出幾分曠遠之氣來。年輕的太后執著她的手親暱地往御花園走去,反倒像是在扶她,面上帶笑,心中憂慮。
荀家世出良將,到了這輩竟出了這麼個出格的女兒,往好聽的說是不拘世俗,往難聽的說就是離經叛道,竟然醉酒入宮,也不知這次是不是選對了人。
但她口中只是笑道:「荀校尉久未回都,陛下都念叨好幾回了呢。」
荀紹人雖微醺,心卻澄淨。她剛從西北趕來,在酒家灌了幾口黃湯就被提溜進宮,在此之前從未與幼帝見過一面,他會念叨自己?
左右宮人早已被遣退的一乾二淨,太后親自領著荀紹走到一株木芙蓉旁,抬手撥開一枝花葉,低聲道:「荀校尉來看看陛下吧。」
荀紹順著她視線望過去,幼帝團著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玩耍,像是個圓滾滾的粉白糰子,但她絕不能這樣說。
「陛下龍馬精神,真乃社稷之福。」
「就這樣?」
「不愧是真龍天子,氣質卓然,貴不可言。」
「還有呢?」
「呃……」荀紹頭疼,難不成千里迢迢召她回都就是為了聽幾句好話?早知如此,出門前該多看幾本書來著。
太后見她面色酡紅,雙目直直地望向前方,憨態畢露,不禁掩口一笑,聲音壓低了幾分:「既然陛下在荀校尉眼中這般好,若叫你和陛下訂親,你可願意?」
荀紹只覺腦中驚起一聲炸雷,吶吶轉頭看她,「啊?」回神之後又連忙改口:「臣方才走神,沒聽清太后的話,萬望恕罪。」
「你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敢相信罷了。」太后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招手示意她也就座,「此事說來荒唐,但哀家絕非兒戲。」
「太后,陛下才四歲,這……」
「誰說的,五歲了。」
「臣比陛下大那麼多……」
「那又如何,有老夫少妻,就有老妻少夫嘛。」
荀紹瞥一眼幼帝粉嫩嫩的臉,覺得自己已成十惡不赦的禽獸,忙退後一步跪下:「此事萬萬不可!臣不能耽誤了陛下,還是請太后收回成命吧。」
太后心道你這樣的女子,還真是耽誤了我兒。她扶荀紹起身,語氣卻甚為真誠:「哪裡的話,荀校尉女中豪傑,百年難得一見,只有陛下這種真龍天子才可相配呀。」
「不不不,是臣配不上陛下。」荀紹又要跪下去。
太后攔下她,看一眼幼帝,也不知觸動了哪點心思,眼眶瞬間就紅了:「哀家也是無奈啊!荀校尉可還記得寧都侯?」
「應璟?」荀紹一聽到這名號心中便是一聲冷哼:「如何忘得了!」
當初她父兄戰死,她立功沙場,本該順理成章接手西北軍統帥,寧都侯應璟卻以「自古沒有女子為將的先例」大力阻攔,若非如此,她如今又豈會只是個小小的校尉?
太后長歎一聲:「先帝英年早逝,幾個皇子為爭帝位鬥得腥風血雨,寧都侯扶持陛下登基本是大功一件,如今卻已成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哀家秘密召你來商議這樁婚事,無非就是希望你幫襯著陛下而已,否則寧都侯他……他以後指不定就會謀朝篡位啊!」
荀紹一愣:「可他是太后嫡親的堂弟,當朝國舅,陛下至親啊。」
「哪裡親的過權勢啊!」應太后輕抬袖口,拭了拭淚。
荀紹心下瞭然,她雖久居西北,對太后與應璟不怎麼對付的傳言卻也有所耳聞,如今看來似乎是變本加厲了。
太后瞥她一眼,再接再厲,又擠出幾滴淚來:「哀家也是沒法子了,如今只要荀校尉一句許諾,答應以西北軍力保陛下,他日待陛下成年,皇后之位便是荀校尉的。」
荀紹酒意全消,胃部泛疼:「太后言重了,陛下名正言順,臣焉有不尊正統之理?只可惜臣女流之身,未能承襲西北軍權,實是有心無力啊。」
太后變臉著實快,聽她這麼說,臉上又露出笑容來:「荀校尉放心,哀家聽聞如今接管西北軍的是你族兄,只要你接了詔書,親事便訂下了,他哪有不幫自家人的道理。」
荀紹微微蹙眉,知道自己沒有理由拒絕了。
太后趁熱打鐵,自袖中取出一卷詔書,聲音壓低了幾分:「其實這只是第一步,哀家畢竟還在垂簾聽政,總會有機會提拔你。荀校尉只要接了這訂親詔書,哀家保你在朝中平步青雲,屆時軍權自會回到你手中。哀家與你同為女子,不像寧都侯,對女子為將毫無偏見。」
荀紹心中微微一動,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又輕輕鬆開。
太后瞧見她神情,又問一句:「如何?」聲調婉轉,似含了萬般誘惑。
荀紹沉思半晌,終於屈膝跪下,雙手接過詔書:「臣謝太后垂愛。」
太后大喜過望,一時心情又有些複雜,只要強忍著不去想這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人以後會成為她的兒媳婦,這樁買賣其實很划算。
荀紹忽而又強調一遍:「就按太后所言,待陛下成年再議婚娶吧。」
「那是自然。」太后巴不得這樣呢。
荀紹起身,又瞄一眼幼帝,早知這麼快馬加鞭地趕回來就是為了這樁囧事,還不如直接裝醉得不省人事了。
夕陽已下,暮色四合。
太后身邊的郭公公忽然一路小跑著過來,火急火燎地低呼:「太后,太后,寧都侯來了!」
太后神情立變,也不留荀紹了,急忙吩咐郭公公領荀紹出宮。
荀紹將風帽戴上,裹緊披風,出御花園時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校尉,竟弄得這般鬼鬼祟祟,心中對應璟的厭惡又添了一分。
至廣陽門,有一隊人遠遠走來。荀紹垂眉斂目,腳步不亂,與那群人擦身而過,情緒毫無波動,對方絲毫不曾注意到她。
遠處的郭公公剛鬆口氣,卻見隊伍前方的寧都侯轉身朝荀紹的背影看去,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郭公公。」
他一個哆嗦,快步上前:「參見寧都侯。」
千萬不要問那人是誰,千萬不要問啊!
「本侯怎麼聞到了酒氣?以後宮中出入可要管嚴些。」應璟自他身邊走過,言語中似帶著笑意。
郭公公一疊聲的稱是。
太后端坐涼亭之中,一派寧和之態,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應璟自遠處緩步而來,黑底暗紅紋的廣袖朝服,日日見到,日日礙眼。
「參見太后。」
太后到底還沒勇氣與他正面衝突,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應付:「寧都侯免禮,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
應璟含笑道:「太后說的是,臣聽聞荀紹回來了,怎麼沒見著人呢?」
太后嘴邊笑容立時有些坍塌,那邊幼帝已經歡快的跑過來,老遠就親暱地叫「舅舅。」太后最看不慣應璟將自己兒子哄得服服帖帖這套,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
幼帝剛才已聽見荀紹的名號,轉著腦袋不斷詢問:「荀紹是什麼人?」
太后尚未說話,應璟便回道:「是荀家的女公子,自幼生長在軍中,就愛打打殺殺,現任西北軍的贊軍校尉。」
幼帝人小鬼大地皺眉:「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
應璟笑了一聲:「太后對她倒是欣賞的緊,聽聞已將她選作陛下的皇后了呢。」
「什麼?」幼帝年紀雖小,卻也知道皇后是什麼概念,頓時瞪圓了眼睛,幾步跑到太后跟前:「母后,這是真的?」
太后聽出應璟刻意挑撥,又恨他掌握了宮中動向,氣不打一處來,忿忿起身,拉起幼帝的小手道:「陛下隨哀家回壽安宮去說話,此事哀家會原原本本說與你聽。」說完瞪一眼應璟,拂袖離去。
第二日早朝時,幼帝的眼睛腫得賽過核桃,惹得一干大臣面面相覷。待珠簾後的太后說出那樁剛剛訂下的親事,眾人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朝堂立時一片嘩然。
「太后,此事萬萬不可啊!」御史對幼帝心生同情,激動萬分:「帝王婚事,自有體統,豈能草率而定?何況陛下尚且年幼,此事為時過早啊。」
「是啊太后,使不得啊!」
「此事確實有失體統……」
反對之聲此起彼伏,太后自珠簾後輕咳一聲,開了金口:「老丞相如何說?」
朝堂上吱吱喳喳的喧鬧瞬間安靜下來。
老丞相出列行禮:「帝王婚事雖不是小事,說到底卻也是皇家家事,何況如今只是訂親,只要太后和陛下都願意,老臣無話可說。」
西北軍有四十萬,歷來由荀家人一手執掌。荀家父子戰亡後只剩下荀紹這麼個獨苗,口碑再不濟,戰功名望都有,族人和軍隊都對她無法忽視。太后此舉無疑是要借一個荀紹為陛下套牢整個西北軍。
老丞相是明白人。
其餘的人聞言面面相覷,只好轉頭去看寧都侯。
太后得了丞相相助,這才看向應璟:「那麼,寧都侯的看法呢?」
應璟微微笑道:「微臣一切以陛下主張為尊,不敢妄言。」
太后不大痛快,他自己做好人也就罷了,還不忘指桑罵槐說她強迫幼帝!她憋著口氣道:「陛下自然是應允了,既如此,看來寧都侯是無異議了,那便退朝吧!」
應璟抬頭看了看幼帝,他哪裡是心甘情願,撇著嘴都快哭出來了。
大臣們紛紛湧出殿外,大部分人都頗有微詞,但寧都侯和老丞相都在打太極,他們也無可奈何。
幼帝生著悶氣,可憐兮兮地往內宮方向走,小小的身影無比落寞。行至半道,忽聽有人叫自己,轉頭一看,原來是應璟追了上來,他的眼淚唰唰就流下來了:「舅舅,朕不要娶個老女人!」
左右宮人連忙迴避,當作沒聽見。
「唉,陛下既然不願,剛才為何不明言呢?」
幼帝淚水滔滔不絕:「母后以死相逼,說什麼帝王責任,朕有什麼法子嘛!」
應璟猜想也是這樣,蹲在他身前安撫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只是如今老丞相也對此事鼎力支持,也只有暫時委屈陛下了。」
幼帝哭得更凶了。
應璟抬袖為他拭了拭臉:「陛下放心好了,荀紹如何配得上陛下?舅舅就是自己上,也絕對不會委屈了陛下。」
幼帝立時收聲,對他的信任更上一層樓,感動得無以言表,奶聲奶氣地哭喊:「舅舅,你就是朕的親舅啊!」
應璟微笑起身,正氣凜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