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全壘打!出去!飛出去!快出去!出......啊、唉呀!接殺出局。」傅珮珊歡欣激動的叫聲轉弱,變成失望的嘆氣,一屁股跌回座位。
「妳可以去當體育主播。」坐在她身邊的王明瀧笑說:「表情聲音十足。」
「阿姨!」前面兩個正妹轉過身,精緻粉妝的臉蛋卻是臭得很。「我們這裡是黃衣服的加油區,妳要幫橘衣服加油,請換到那邊去。」
「是、是。」四周一片黃海,她竟然幫橘衣服加油,難怪要被瞪了。
其實她沒有特定支持的球隊,只要是美技,她都要拍手大聲叫好。
「阿姨,我們坐遠一點好了。」王明瀧笑著指了後面的空位。
「你叫我什麼?」瞪了杏眼給他看。
「對啦,小哥小嫂,你們兩個滾遠一點。」雙胞胎也揮動加油棒趕他們。「一直放閃光,欺負我們阿宅。」
「你們眼睛才散光啦。」她扠了腰。「叫姐姐!」
「走了。」王明瀧己收拾好東西,拉了她的袖子。
她爬著看台,一路咕嚷著她也有幫黃衣服加油﹔待在看台邊緣較高的座位坐下後,口也渴了,她從保溫壺裡倒出一杯潤喉的澎大海。
自第一次來到球場喊到「燒聲」後,小王子會幫她準備澎大海茶。當然了,其它各式飲料和點心也是一定要帶的啦。
跟他來看第五次職棒了,也去看過一次雙胞胎的校際盃。他看球賽時很安靜,很少像其他觀眾會隨比賽而有情緒起伏或是大聲加油﹔或許,他又是以慣有的哲學家角度分析場上選手的心態了。
雖是如此,她知道他是放鬆的,純粹當一個不相關的無名旁觀者,自在地享受看球的樂趣。
「吃。」她撕開一包洋芋片。
王明瀧作勢拿戴著手套的左手去抓,像隻螃蟹的大鉗子攫了攫,這才換右手去拿。
「幹嘛帶手套來。」她看他表演完畢,笑說「又不一定接得到球。」
「是看球的基本配備,專業的還要穿球衣、帶自製海報來。」
她想,也許在將來,童心末氓的他會帶他的孩子來看球,教導他們棒球常識......呵,他的孩子會長什麼樣呢?是否跟他爹一樣很可口?
初夏夜晚,球賽熱鬧進行,加油團鑼鼓喧天,球迷齊聲吶喊﹔他們坐在高處,或吃,或聊,自成一塊小天地,好像下面的俗世紅塵都不關他們的事了﹔與他並肩看球,真好啊...
「笑什麼?」他轉頭看她。「最近很愛亂笑哦。」
「才不是......啊!球!球!」她眼睜睜看著一顆球朝他們這個方向飛過來。
「嘿!」他立刻站起,蓄勢待發。「來了!喂!小心哪!」她尖叫。
王明瀧跳起來接球,卻撞到了椅子邊緣,忽地失去重心,整個人不偏不倚直接往後跌,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啊嗚!你壓死我了!」她鬼吼鬼叫,雙手亂搖。「你屁股真大!」
他跌到她身上,兩腳朝天,一時踏不到地面,找不到支點站起來,身體想使力,又讓她痛得哇哇叫。
「小哥,你真矬」雙胞胎迅速跑來救人,一人一手將他拉了起來。「哇呼!」傅珮珊也順勢推開他,扳著椅子,喘吁吁地坐直。
「接到了。」王明瀧一站定,立刻高舉手套,以勝利的姿態展示他手套裡的棒球。
旁邊幾位觀眾給予他寥落的掌聲,他興致不減,見傅珮珊忙著整理服裝儀容兼瞪他一記衛生眼,他心念一動,突然單膝跪下,雙手捧起球。
「這顆球獻給我的女王。來,笑一個。」
「做什麼啦!」她嚇死了。
「給妳。對不起,不小心壓到妳,有沒有受傷?」
「快起來呀。」
「這顆球是我用生命接來的,意義重大,妳不拿,我就不起來。」
「你真會演!」她噗哧一笑,趕快拿起來。
旁邊的球迷和雙胞胎再度給予稀落的熱烈掌聲,王明瀧以瀟灑的姿勢站起,兩手張開,裝模作樣地接受歡呼。
「你越來越愛胡鬧了,沒受傷吧?」待他坐下,她忙問他。
「有一個墊背的,怎會受傷呢。」見她作勢拿球扔他,他忙笑說:「恰恰打出來的界外球別丟了,待會兒去堵人要簽名。」
「恰恰打出來的?」她好驚訝,拿球端詳。「我怎麼沒看到?」
「小姐,妳有一半的時間在偷看我,當然沒看到了。」
「誰看你了。你坐我左邊,我要往本壘那邊看,還嫌你擋著我呢。」
「是哦?」他雙手張開比了下。「妳的眼睛大概就像變色龍,前面轉,後面轉,旁邊轉,到處都看得到牠的獵物。」
「你說我是變色龍?」她張牙舞爪的。「我一口將你吃了!」
「過來吃啊。」他勾勾手,以極魅惑的海怪笑容勾引她。
「去!我還不到飢不擇食的程度。」她順手拿起他的棒球手套,站起身伸個懶腰。「啊,我要來練習接殺高飛球了。」
其實呀,她是臉熱了。小王子俊美的笑容近在咫尺,白泡泡,幼咪咪,竟讓她產生了莫名的少女害羞情懷。唉,她總以為跟他這麼熟了,不會再有過去那些受他美色所引起的心跳加速或臉紅耳熱等生理反應,然而,她的症狀非但沒消失,反而更加嚴重了。
她才不想讓他見到她臉紅的樣子,所以乾脆起來運動一下手腳,先消耗一些熱量,等看完比賽,他們還要去來寶麵食吃消夜呢。
從事有益的休閒活動讓生活變得充實有趣,她唯一要擔心的是,身上的肉也越來越充實了。
* * *
星期一上午,傅珮珊精神抖擻,照樣吃麥片看網路。
「珮珊姐,妳去看棒球哦?」邱媛媛突然轉身問她。
「對啊,妳怎麼知道?」
「電視都報出來了。」
「嘎?不會吧?我又沒碰到記者嘟麥克風過來訪問我。」
「妳沒收到信?還有重播特寫耶。」
「沒呀。」她每天一早都會檢查員工電子信箱。
「每個人都收到了。」邱媛媛邊說邊點開附件,開啟了影片檔。
球員打擊出去,球往一壘看台上方飛去,王明瀧站起來,伸長手去接,忽地重心不穩跌在後面女生身上﹔鏡頭轉回球員,投手投出一顆好球,鏡頭再轉回看台,王明瀧已經讓雙胞胎拉起來,不可一世地展示他接到的球,突然一個轉身,向那個氣呼呼的女生跪下獻球,鏡頭拉近特寫,她傅珮珊大小姐接過球,三八兮兮地笑了。
寄信者在最後兩人拿著那顆球談笑的畫面停格,以箭頭紅字標出「王明瀧」、「傅珮珊」,還故意在他們頭上畫出心形圖案。
傅珮珊看完後,很冷靜地回去坐下,放好杯子,將電腦畫面切到資金需求表,拿出計算機。
「妳在跟小王子交往哦?」邱媛媛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為什麼妳會和他去看棒球?」
「不只我們,還有他的朋友,我們是一群人。」
「其實,呃,那時候我就知道小王子好像喜歡妳。」邱媛媛察言觀色。「珮珊姐,我不是八卦啦,我覺得寄影片的人好像想鬧得大家都知道......」
「我要忙了。」
「我轉信給妳?」
「寄過來吧。」應該是一段美好的影像回憶,難得讓電視台捕捉到歡樂的片段,卻因為她和小王子說不清的「朋友關係」而變得曖昧。
她不再去想,準備開始工作,忽然戚覺背後有一陣陰風,一轉頭,就看到莊經理站在經理室門口向她招手。
她平靜地走進去,莊經理堆著笑容說:「珮珊哪,我跟妳說,妳什麼時候結婚要先告訴我,我一定要找人訓練夠了,確定他擔得起資金科主管的重任,妳才可以辭職回家當貴婦。」
「經理你講到哪裡去了!」她大吼:「我、們、只、是、去、看、棒、球!」
「是是是。」莊經理被她震到椅子上,陪笑說:「不錯,棒球很好看,想當年我也是愛國球迷,半夜爬起來看威廉波特少棒賽---」
「經理還有事嗎?」
「我說呢,年輕人交往,有結果是最好了﹔如果沒有,妳也不要難過。他們那種身分的人,難免眼睛長在頭頂,現在也許跟妳很好,但講到結婚,還是會選所謂門當戶對、年紀相當的對象,妳要有個心理準備,到時候才不會受傷﹔而且妳一定要記得,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我永遠支持我們珮珊。」
傅珮珊面無表情地聽完莊經理的開示。
「經理你早上沒洗臉喔,左邊眼角有一挖眼屎。」
「嚇!」莊經理趕緊打開抽屜,拿出一支手握梳妝鏡,扳開眼睛照了照。「哪有?!!我ㄟ乎妳氣死!我是擔心妳啊....」
傅珮珊早就走出經理室。她知道同事一定會有耳語,大家想知道的答案她已經告訴媛媛和經理了,沒什麼就是沒什麼,將來也不會有什麼。
每日例行工作依然忙碌。十點多,業務一處的陳秀玲大駕光臨,將一疊文件放到邱媛媛桌上,開始對著空氣講話。
「這年頭姊弟戀是沒什麼啦,女人經濟獨立,自然可以去找她喜歡的小男人﹔可是啊,明明是個賺死薪水又沒長相的女人,巴著人家不放,擺明了就是想嫁入豪門嘛。」
「陳秀玲妳不講話會死喔!」邱媛媛不跟她客氣了。
「妳兇什麼兇!我又沒指名道姓,緊張什麼?有人要對號入座嗎?」
「這是妳今天要開狀的文件?妳又呴,給我開天星銀行!」
「我跟天星check過了,額度夠,正確數字也報給你們了,還在早上十一點以前給你們親自送下來,都配合到這種程度了,我只能說,有人好大的特權,我們好害怕喔,一定得乖乖服從才行耶。」
「哎喲,秀玲,妳去唱歌仔戲會紅。」路過的美莉比出大拇指。「而且是唱哭調仔,像是孝女白琴那一類的。」
「周美莉!妳嘴巴放乾淨一點。還有,我們是國際化的大公司,已經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叫我們christina都不會?真聳!」
「哭里系蝦密?」美莉充分發揮她歐巴桑的戰鬥精神。「好好的中文名字不叫,念起來好像『哭妳死定啦』。哈哈,妳死定啦,我勸妳去改個簡單的像咪咪呀、來一帽啊、維尼啦好記又好念的英文名字。」
旁聽的同事們都笑了,陳秀玲臉孔扭曲,立刻回擊:「妳又是什麼美莉,一點都不美麗!毛孔粗大,皮膚粗糙......哎呀,我都忘了,妳正在更年期嘛,荷爾蒙分泌不平衡,難怪個性這麼差!」
「陳秀玲。」傅珮珊淡淡地開了口:「妳以後也會有更年期,妳媽媽應該也到了這個年紀,不要拿這話題傷人。」
「呵!傅代理副科長,想必妳的更年期很快就到了,所以這麼急著找個男人生小孩。小心喔,不要生下了,人家卻不願意承認喲。」
「秀玲,妳沒事回去了。」陳桑走過來,輕推陳秀玲離開。
「我們李經理說啊,」陳秀玲邊走邊放炮:「他家小三舅舅最愛玩了,一下子念哲學,一下子念企管,當然女人也要試試各種口味......」
陳桑押送她出門,大概是念了她一句,總算讓她閉嘴。
傅珮珊摒除雜思,繼續工作。她只是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就是以傷空小王子為樂?而他又要以多大的定力來忽視這些明嘲暗諷?
換作是她,她的定力其實很薄弱,必須以更忙碌的工作和誇張的談哲來掩飾她的心情。到了中午,王明瀧打電話約她吃晚飯,她拒絕了﹔他不再多說,兩人也沒提影片的事。
過了五點半,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乾淨,離開公司,果然在五點四十五分接到他的電話﹔而直到今天,她才發現,他很久以前就不打公司內線,而是打她手機當作私人電話了。
「傅珮珊,去吃飯。」
「今天星期一特別忙,我很累,要趕快回去休息了。」
「那我們去買便當。」
「不用了,我冰箱裡還有菜。」
「我下去找妳。」
「我已經搭上公車。」
「妳這麼快下班?」那邊聲音停頓一下。「妳在意什麼?」
「我不在意什麼,就是累呀。」
「今天誰欺負妳了?跟我說。」
「沒人欺負我。你以為我在意人家傳我們去看棒球的影片哦?才不。我上班忙得要死,哪有心力去理會有的沒的。愛說閒話的人讓他們去說,就算要跟我抬槓,我也有能力應付。」
「業務一處的人去鬧場了?」
「勇哥跟你說的?」
「妳為什麼要提早走?」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欸,先生,公司下班時間是五點半,我四十分才離開,這叫提早走?」
「比平常早......」
「偶爾給我正常下班嘛,我是樂在工作,但也不能賣命,你沒事也該回家陪爸媽吃晚飯了。」
「那這週末的球賽......」
「我一段時間沒回南部,我要回家,票都買好了。」
「我可以跟妳去南部玩嗎?」
聽到那近乎撒嬌的哀求聲音,她差點心軟,但也只能說:「不行啦,我回家很忙的,要去親戚家,要開小學同學會,要去吃懷念小吃,我沒空理你。」
「我跟在妳旁邊,不吵妳的。妳去開同學會,我在外面等妳。」
「我又不是帶小狗,吃東西時丟兩塊肉給你,開同學會時把你拴在門外......」她突然發現自己叉開始習慣性跟他亂扯,忙拉回話題:「好了,我下車要進捷運站了,裡面很吵,不說了。」她不等他說擺擺,立即按掉通話。
是時候了。松木氣味終究會逸散而去,在一切都還沒開始之前,讓她回到從前沒有小王子的日子吧。
可是,心揪揪的,眼痠痠的,這種成覺是為了誰呢?
* * *
他超不爽的。他想去球場亂吼亂叫,可是,傅副科長不陪他去了。
有什麼好不爽的呢?大哥順利當選為王業電子的董事長,二哥接任總經理,同時也「躍升」大姊夫和二姊夫為關係企業的董事長,一切照接班布局走,萬事如意,唯一不如意的是他再也約不到他的傅副科長了。
她開始拒絕他的邀約。她不掰理由,就是直接說不去。他想去堵她,怕同事拿她當笑柄﹔想去她住處找她,又覺得太唐突,也怕她賞他一碗閉門羹﹔想寫伊媚兒,望著螢幕,腦袋立門空白,比寫論文還難。
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他在王業電子的見習即將在六月底全部結束,接下來他要過去王德機電熟悉業務,好能做一個實至名歸的董事長﹔然後,他要念書,要考試,要關心公司經營,他越來越勻不出時間見她。
他很悶、很惱,此刻坐在來寶麵食,吃完牛肉麵後,拿出手機,滑了幾下,叫出他離開前勇哥起鬨拍的資金科全體同仁辦公室合照,目光自然膠著在那位笑瞇了眼的傅副科長。
「明瓏,今天沒去看球賽?」
「大嫂。」他抬起頭,順手收起手機,再望向店面前頭,果然大哥也來了,正捧了放滿小菜的托盤走過來。
「我們可以坐這裡嗎?」蕭若屏抱著一歲大的女兒,微笑問他。
「當然坐這裡了。」王明瀚直接將小菜放到桌上。「明瀧一個人佔了四人座,我們得併桌空出位子,好讓寶叔做生意。」
「你們兄弟都一個樣!到哪裡都要上管理課。」蕭若屏笑著拉女兒的手。「咩咩,叫叔叔。」
「斯!斯!」小咩咩圓滾滾,笑呵呵,短短的黑髮別著一個可愛的紅色小蝴蝶結。
「咩咩給我抱,你們好吃飯。」王明瀧主動抱來小姪女。
大家坐妥,王明瀚勾起點菜單,蕭若屏則問道:「那個『小嫂』呢?我以為今天有機會碰到她。」
「妳別聽雙胞胎亂說,我們一起去看棒球而已。」
「女生都跟你出去了,也來到我們的地盤吃飯,還讓雙胞胎喊小嫂,你把人家當成是像雙胞胎這樣可有可無的看球伙伴?」
「就是朋友。」
「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吧?」蕭若屏笑問。
戀人?王明瀧一震。這個他從未想過的名詞撞擊力道之大,好似所有的感覺匯聚成一股酸甜苦澀慘雜的巨大洪流,重重地衝擊他的心坎。
小咩咩正無聊地扯他休閒襯衫的口袋,小胖手在他胸口揉來揉去。
「我們都看到你接球的影片了。」王明瀚點好了餐,笑說:「有人傳給明鴻,明鴻又傳給我,我以為是求婚影片,替你高興了一下。」
「我搞笑而已。」王明瀧仍保持平淡的語氣。
王明瀚和蕭若屏對看一眼,不約而同說:「你搞笑?」
「這樣也是搞笑。咩咩妳看叔叔喔。」王明瀧說著就舉起咩咩面對面,鼓起雙頰,擠了個鬥雞眼給咩咩看。
小咩咩呆呆看了他兩秒,大眼瞬間噴淚,扯開嗓門哇哇大哭。
「你這是嚇小孩,不是搞笑。」王明瀚趕快抱回小孩,起身走到廚房的透明玻璃前,輕拍寶貝女見。「咩咩乖,不哭不哭,爸爸帶妳看煮麵喔。」
「唉。」王明瀧無奈一嘆。
「打擊到你的信心了。」蕭若屏拿著白備的小剪刀,幫咩咩剪碎小菜裡的菜葉。「你平常有空就會利用時間讀資料,剛才竟然在看照片發呆,一定是人家女生不跟你出來了,對不對?」他垂頭喪氣,連話都懶得回答了。
蕭若屏認識這個聰明小叔三年來,領教過他各種脾氣,高傲,強硬,到現在的溫和內斂,就是沒看過他這般挫敗的神情。
「我問你,你知道她喜歡吃什麼嗎?」
「麥片,火腿蛋三明治,熱奶茶三分糖,也喜歡這裡的牛肉麵。」
「聽起來像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好像吃飯一樣。我的意思是某些她特別想要去吃、有感覺的食物。」
他開始思索。「四物雞?不對。」她只說燉給他吃。「棉花糖?蘇打餅乾?洋芋片?」也不對。這些都是辦公室或看球時的零嘴,還是她老嚷著心情不好就要吃的......「巧克力?」也不對。他從來沒看過她猛瞌巧克力。
「我不知道。」他有點氣餒。
「她平常喜歡做什麼休閒活動?」
「看棒球。」
「看棒球是你帶她去的,我是指她自己原本就有的活動,可能像是散步啦、逛街啦、爬山這一類的活動。」
「跟朋友逛街吧?」他不太肯定。
「我猜,你也不知道她的興趣?」
他有聽過她跟媛媛討論羅曼史小說,有時看她在聽音樂,去吃飯時會盯著電視的美食節目說她也要去吃﹔可這是興趣嗎?還是生活上的隨興行為?
他好心虛。自詞對人對事觀察入微的他,對她竟是一無所知。
「你不必去喜歡她喜歡的東西。」蕭若屏見狀,說:「你只是去了解她,這才能在買奶茶時,順便幫她冒二杯熱奶茶不加糖l︱」
「三分糖。」他想到了剛才大哥點餐時,並沒有詢問大嫂就點好了他們的餐點,立即有所領悟。「或是我去買三明治時,主動幫她買一份,讓她省了排隊等候的時間﹔超市麥片大特價時,也可以幫她多帶兩罐。」
「這就對了。」蕭若屏笑說。
店員送餐上桌,她夾起一塊懶得軟嫩的牛肉,又剪成細塊到小碗去。王明瀚抱著咩咩回來坐下,咩咩一看到自己的小碗已經裝了一堆食物,圓眸發亮,口水流下,興奮地咿咿喔喔指著要吃。
「咩咩,別急喔,媽媽先給咩咩圍兜兜。」蕭若屏柔聲勸哄,從袋子拿出小圍兜巾,為咩咩全副武裝。
「咩咩,啊啊,爸爸餵妳吃喔。」王明瀚舀起小匙。
咩咩張大了小嘴,一口合下爸爸餵給她的美食,啵啵有聲地吞下去,小手隨之歡喜亂舞,小屁股也不安分地在爸爸大腿上瞪著。
咩咩笑,父母也笑,香味四溢的牛肉麵可以先擱在旁邊,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身分也無用武之地,餵飽他們最愛的咩咩才是最重要的事。
王明瀧望著他們三人的笑容,心底有一些感覺逐漸變得清晰。
「我不知道她喜歡做什麼,但我知道......」他眼前彷彿亮起了一片溫暖的陽光。「她喜歡笑。」
夫妻倆看著小弟,等他說完。
「我喜歡......看她笑。」王明灑說著,不自覺目光和臉部線條都變柔了。「喜歡跟她說話,喜歡跟她吵架,喜歡......跟她在一起。」
「你戀愛了。」王顧問直接幫小弟下結論。
「加油,再積極一點。」蕭若屏說:「你可別以為吃飯看棒球就騙得到女生喔。想當年你大哥寧可忍著時差睡眠不足,也要從德國趕回來給我過生日。」
「所以妳感動了吧。」王明瀚很得意。
王明瀧這幾年來早就被兄嫂曬恩愛曬到視而不見的最高境界了,他站起身,摸摸小咩咩的頭。「你們吃,我去打個電話。」
後面有個員工休息室。他在這裡混熟了,跟蟹老闆打聲招呼,便自己開門走進去坐下,撥起手機。
隔絕了店面的噪音,等待接電話的時間格外寂靜漫長,短短的十來秒讓他閃過無數念頭,總算聽到了她的一聲喂,他不覺偷偷舒了一口氣。
「傅珮珊小姐,我是王明瀧。」
「知道是你啦,幹嘛這麼正式?」那邊笑出聲。
「妳在哪裡?有空嗎?」
「我在新竹慧如她家,在看電視,沒空。」
「以前妳說過,如果我有感情問題,可以打妳的熱線電話。傅老師,妳該不會拒接吧?」
「好吧,有話快說。」
「我想追一個女生,可是她不理我,怎麼辦?」
「不理你?」她的聲調很刻意的昂揚。「那你就不要理她啊,你又不是沒人追,幹嘛,自討苦吃。」
「好,我聽妳的,我不理她。」
「這就好。」
「不好。萬一她是女性的矜持,或是有一些顧慮,所以才暫時不理我,那我不理她,她卻痴痴地等我去追她,那我們不就沒戲唱了?」
「那是她家的事,不必你擔心。」
「是喔,別人家的事妳不管,那我的事妳管不管?」
「王明瀧你是在繞什麼圈子?我不是給你意見了?還有事嗎?我要看電視了。」
「妳喜歡什麼?」他才不讓她掛電話。
「什麼喜歡什麼?你今天很奇怪耶,講話沒頭沒尾的,一點都不像具有邏輯概念的哲學家。」
「我替妳說吧。我認為,妳很喜歡妳的小公寓,記得我說過home sweet home然後妳就哭了?」
「講這個做什麼!」
那熟悉的惱火嘶吼令他勾起了愉快的微笑。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妳還騙我說是打哈欠,後來聽妳說有個爛人打妳房子的主意,我就明白了。」
「唔。」
「那是妳的家,妳的城堡,再加上過去的家族回憶,讓妳很重視,在妳身心疲累的時候,那裡就是妳最安心的庇護所。」
「你最近在寫有關房屋風水的哲學論文嗎?」
「我只是在思索,有什麼能代替這間公寓給妳更巨大的安全感?」
「有啊!一間不會漏水、不會掉磁磚、有光纖網路、氣密隔音窗、通風採光良好的最新住宅大廈。」
「這麼,簡單?男人拿間房子跟妳招招手,妳就過去了?」
「嗟,你講到哪裡去了,是我們要都更啦。」
「打掉再蓋新的?」
「對。我們這邊的公寓年代實在太久了,管線老舊又牽得亂七八糟,一直抓漏、裝修也不是辦法,住戶有共識要都更,我們不是熱門地段,力又什麼利益或利害問題,大家只是想住品質更好的房子,如果協調、找建商順利的話,最快過兩年就要拆掉重蓋了。」
「妳舅舅回來怎麼辦?」
「他大概不會回來了。如果到時候房子更值錢,他想拿回他的那一份,我想說,那就賣吧,反正是新房子,也找不到以前生活過的感覺了。」
「怎麼沒有?人還在。」
「人在,也要感情還在。」她輕輕一嘆。「不然留著一間不斷整修的舊房子,維持美好的表象,只是負擔罷了。」
「好句子,我要記下來,寫到書裡去。」
「記得付版權費給我。」
「傅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到時妳要住哪裡?」
「到時......哼,我早就結婚了,另外貸款買新房子。」
「這麼肯定?」
「人要對自己有信心,沒看過《秘密》這本書嗎?它教導你要給自己正面的信念,像是你每天起床後,對著鏡子告訴自己,『挖一定ㄟ成功』,有一天,你就真的成功了。」
「這不是秘密,是催眠。」
「所以要有行動力啊。總不成你立志說,我要當一個哲學教授,卻不讀博士、不念書、不發表論文吧?」
「那妳的行動力呢?妳要結婚,總得找個男人來嫁。」
「哈,我行動力超強的,今天來新竹就是來相親的,這邊好多竹科男喔,聯誼都認識不完耶。」
「嗯......」他想哼,悶在鼻子裡卻變成了嗯。
「你鼻塞?」
「有相到嗎?」
「當然。手上有七、八張合意對象的名片,等著去約會嘍。」
「那麼,我請問傅珮珊小姐,在這個週末晚上的黃金時段,妳怎麼沒去約會,卻是窩在人家家裡看電視?」
「科技新貴都很忙的,週末都要加班,況且下午才第一次聯誼見面,就算一見鍾情也不會那麼快再約出來,太猴急了。」
「該不會是謝謝再聯絡吧?」
「謝謝喔,你這烏鴉嘴。」
「嘎嘎。」
「王明瀧,你好三八。在做什麼?」
呵,她終於主動問候他了,他笑說:「我跟我大哥大嫂還有他們的女兒一起吃飯,在來寶麵食。」
「不錯啦,兄弟緊緊吃個飯。」
「我下星期要去工廠看看,沒時間找妳出來吃飯。」
「幹嘛跟我報告行程?既然沒時間,那就不要見面吃飯。」
「我再打電話給妳了喔。」
「隨便。」
掛上電話,耳邊仍是她故作姿態的歡樂聲音,他笑意不褪,找出手機裡的相片。那天勇哥幫大家拍了很多照片,每個過來跟他合照的同事起碼都是中規中矩與他並肩站著,就這位傅副科長把他當成吃人的史前巨鱷,站得遠遠的,僵硬地笑著。
他們一在照片左邊,一在右邊,這是什麼合照嘛,簡直是路人傅小姐入鏡,他很不滿意地操作軟體,裁掉兩人之間的空間,讓他們靠近在一起。
這樣順眼多了。
她不想見面沒關係,藉著電話,每天一點點的了解,一步步的拉近距離......然後呢?
他盯住相片,緩緩地露出了大海怪的邪惡笑容。
* * *
捱過了忙碌的一個星期,他本想在這個週末揪她出來﹔但就這麼剛好,大哥隨大嫂的公司去花東員工旅避,二哥去美國出差,大姊夫妻為表示對新職位安排的「抗議」,請了兩個月長假搭郵輪環遊世界,二姊夫妻則去大陸巡工廠,所以今晚這個大老闆嫁女兒的喜宴場合,就得由他這個小老弟代表王業集團出席。
待他在圓桌坐下後,經過介紹,其中三位正是年輕貌美的千金名媛。
這座位鐵定是媽媽請人安排的,這才會讓他一次跟三位小姐「相親」。
他不想花心力記住她們的姓,姑且以公主番號稱之。
一位長輩先熱熱場子,將他的身家、學經歷、職銜捧了個天花亂墜,然後示意他身邊的千金接下去說話。
「你好厲害喔,拿了兩個碩士學位。」公主一號嬌滴滴地眨眨長睫毛。「感覺哲學很困難念耶。」
「不動腦筋就會很困難念。」王明瀧應觀眾要求回答。「如果妳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從齊克果談起。」
「奇、奇異果?」公王一號嬌呼。「紐西蘭是哲學的發源地嗎?」
其他兩位公主以鄙視的目光三振她出局。
「哲學起源於古希臘。」公主二號有備而來,表情自信。「至於齊克果,我是知道的,他是存在主義者,認為世間最重要的事是認定自己的存在。他有個人生三階段論,就是將生命分為美感階段、道德階段、宗教階段三個階段。」
「妳哲學緒論背得很好。」王明瀧回應說:「妳認為妳是存在哪個階段呢?」
「那個,也就是說......」公主二號直接投降,甜笑說:「王先生你這麼有學問,還是你給我上個哲學課吧。」
「好,大家應該比較熟悉東方哲學,就從佛教思想說起。」
「講佛經?」公主三號企圖轉開哲學話題。「王先生固然是哲學專家,但也不可能碰到人就辯論哲學議題,我們都是哲學麻瓜耶。」
「的確。因為這世界上找不到可以跟我談論哲學的紅粉知己,所以我才一頭栽入佛學,還萌生了出家修行的念頭。」見到滿桌驚駭的眼神,他很滿意地繼續說:「不過呢,現在我要管理公司,怎能說走就走。」
「是啊,嚇死我了。」公主一號猛拍胸口,嬌嗲地說:「別談這麼恐怖的事了,王先生你還是說說你的興趣吧。」
「做蛋糕。」
「太好了。」公主三號搶先插話:「看來王先生是個居家好男人,我的興趣也在廚房,你不會有找不到同好的遺憾了。」
公主二號不落人後。「我家有全套專業級的廚房設備,王先生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來做蛋糕喔。」
公主一號也來說:「我知道福華飯店的巧克力蛋糕最好吃了。」
「謝謝各位小姐對於做蛋糕的回應。試想想那個畫面吧,午後溫暖的陽光照進廚房,妳和喜愛的人在一起做蛋糕,你們帶著微笑,將你們用心調好的麵糊倒入模型裡,送進烤箱,然後喝著香醇的咖啡,等候蛋糕烘焰出爐,這應該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啊!」三位公主表情陶醉。
「祝各位都能找到願意跟妳們做蛋糕的好男人。」他站起身,展露純潔無辜的笑容。「對不起,我還有下一攤要趕場,各位慢吃。」
丟下滿桌錯愕的賓客,他從容地離開會場。
這招金蟬脫竅是大哥教他的。當他年紀愈大,就得學會承擔更多的責任,尤其是他天生的身分,很多事情變得身不由己,這是社會化的過程,他得適應,更要學會面對。
但,他也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裡,他不必應付無聊的社交應答,不必忍受渾身刺癢的香水味道,不必掛著快僵掉的微笑,他可以鬧,可以笑,可以吵,可以撒嬌,可以為所欲為,在高談闊論一篇午後廚房的蛋糕論之後,必然會被某人大笑他三八......她的笑容亮麗奔放,她就是他的陽光。
走出會場,他迫不及待撥了電話。
「傅珮珊,我去找找妳。」
「我不在家,我在新竹。」
「妳又去新竹?」一盆裝滿冰塊的冷水澆了下來。「是啊,吃飯約會,明天還要去內灣玩。」
「嗯哼。」
「你鼻塞還沒好哦?該不會吃到什麼過敏了吧?」「是,我過敏,渾身都癢,癢到全身冒水泡......」
「我才不信。你過敏時話都講不出來了,還會冒泡泡咧。去去,別吵我看電視。」
「我想讓妳抓抓癢嘛。」
聽到那邊低低的笑聲,這熟悉的反應令他逸出了微笑。
「妳知道嗎?過敏性皮膚炎跟心理有很大的關係,心情好,心理健全,免疫力就強,不會輕易被過敏原擊倒。」
「好像有聽過這種說法。」
自從上次發病過後,因為我們常常在一起,我心情好,都沒發病過,但剛剛聽妳說去約會,我心情惡劣,就又癢了。」
「聽你在吹牛,是蚊子叮你吧。」
「傅珮珊,我唱歌給妳聽。」
「不要。」
他自顧自地唱起來。「You are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whenshies are gray,you'll never know much I love you, ple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唱完後,那邊半咱沒有聲音,他好想看她的表情,好想開視訊,但又怕開了以後會笑場尷尬,反而不能繼續兩人的胡扯聊天。
「胖虎。」她總算說話了,好像有點鼻塞聲音。
「什麼?」
「先生,你真是上古時代的人類,看的是哲學名著,唱的是老歌,就沒看哆拉A夢?以前叫做小叮噹?」
「我是知道這隻日本的機器貓,但妳別忘了,我是在美國長大的。」
「對喔,那你是是看超人、蜘蛛人的漫畫了?」
「是看過。不過我童年漫畫看得少,幾乎都在看武俠小說,不然妳以為我中文讀寫流利是怎麼培養出來的?」
「是,天才兒童,想必你也練了降龍十八掌,快去練功,治好你的過敏。」
「我要見了妳才會好,開視訊吧。」
「別吵,我要看電視,我的精靈王子熱狗拉斯出場了。」
結束閒址,他有點著急了,他得趕到書店去搬哆啦A夢,瞧瞧那隻胖虎是什麼玩意付也還有,或許他也該去找些男女關係的書來瞧瞧了,向來不屑速成方法的他,不能再用抽絲剝繭、慢慢了解的做學問方式追女生了。
再不趕快行動,他就要敗給某個不知名的竹科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