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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8:26     標題: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15-7-14 11:38 編輯

千香百媚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仙音飄渺,人心難測,天道難尋。

      作為一個清音柔腰姿容好的軟妹紙,修真不光是修仙,還要修身。

      其次長的好看不是我的錯,但是這位道友你再看著我,我就扒光你吃乾抹淨!!!

      論最美修真女仙的慢慢修真路!

      石榴裙下道友多,蜂腰肥臀不是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8:57

第一卷 掩柴門嘯傲煙霞

第一章 小棒槌 一

  卯時一刻,天邊開始泛起淡藍的光色,小棒槌推開柴門,第一件事就是朝東邊那間木屋張望——拴在門上的布條沒被人動過,看樣子師父又是徹夜不歸,不曉得在哪個地方酗酒賭錢去了。

  她嘆了口氣,搖著頭去院後土井打水。

  夏季天亮得早,沒一會兒工夫日光便已穿透林間白霧,撒在這座小小院落中。院子不大,三間木屋併排,外面圍著一圈籬笆,院後幾塊小田地,胡亂種些蘿蔔青菜,旁邊一口土井,井軲轆上拴著兩個木桶,正停了幾隻雲雀在上面叫個不停。

  小棒槌人小力薄,一桶水要提半天,搖搖晃晃幾趟才能把水缸裝滿。以前這活都是師父做,後來某天師父把她領到土井邊上,比了比她的頭頂,說:“小棒槌,你如今比這口井高了,以後提水的活就你來做吧。”

  唉,比井高,那時候她是六歲?還是七歲?算了,反正師父一向是個為老不尊的老頭,她早就習慣了。

  家裡沒什麼吃的,小棒槌在廚房掏了半天才翻出兩顆快乾掉的地瓜,搬了把竹椅,坐門前剝皮啃。

  天色漸漸大亮,林中鳥開始歡騰,此起彼伏地嘰嘰喳喳,林子裡的風涼爽而潮濕,這是個愜意的清晨,如果忘掉那個亂七八糟沒心沒肺的師父,或許會更愜意些。

  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出,他們上個月好容易賺到的一點銀子,只怕已經被師父輸光了。他手氣向來爛得要命,偏偏還特別嗜賭。他們師徒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消耗在異地他鄉,裝神弄鬼招搖撞騙,辛辛苦苦弄點錢,就因為他酗酒賭錢,結果怎麼過都是緊巴巴,新衣好飯永遠弄不上,她今年十歲了,還穿著早年師父改小的袍子,上面全是補丁,再破下去都不知該怎麼補了。

  師父喜歡自稱活神仙,他不知在何處學了些雜七雜八的方術,經常藉著降妖除魔的名頭四處詐騙,給人胡亂畫幾張符紙說是祓除穢物。早些年她還小,師父就不帶她出門,到了五歲的時候,說話挺流利了,她就開始跟著師父一起招搖撞騙,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邊的採藥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這些年走南闖北,能在家呆著的日子實在是屈指可數。

  兩隻地瓜下肚,小棒槌覺得還未飽,最近不知是不是又要長個子,總覺得吃不飽,但家裡什麼熟食都沒有,她也只能摸著半飽的肚皮去給蘿蔔青菜澆水,順便鬆鬆土。

  鋤頭剛下地,土裡就慌慌張張鑽出一隻黑色大蜈蚣,小棒槌不由想起上個月他們在雲城降服的那只蜈蚣精,到底是妖物,比尋常蜈蚣大了幾百倍,立起來比人都高,還會吐黑煙,師父扔了十張硃砂符紙才把它除掉。

  說起來,師父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偶爾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比如上個月的蜈蚣精,可世間作祟的妖並沒有那麼多,為了維持生計,還是騙人的情況居多。

  小棒槌從懷中取出幾張黃色符紙,上面早已用硃砂畫好符咒,她學著師父的姿勢,凝神定氣,嗖一聲將符紙丟出,剛丟出去就被風吹遠了——還是不行啊,她搖了搖頭。

  這些年她也在跟師父學習方術,據說要引天地五行靈氣為己用,這樣符紙才能穩穩地射出,貼在妖物身上降服它們。她從來也感覺不到什麼靈氣,不管怎麼打坐,怎麼入定,也體會不到靈氣入體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或許就像師父說的,她沒天賦,不能吃這行飯。

  可是,學不會方術,她以後要怎麼辦呢?師父年紀大了,他們又不像其他人,熱熱鬧鬧的一群住在鎮子裡。因為到處裝神弄鬼玩弄騙術,師徒倆一直都在這塊深山老林的宅子裡住著,省得被人找麻煩,一旦某天師父去了,她靠什麼為生?就這樣在深山老林裡自己種種菜,一個人過下去麼?

  唉,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可只有他們師徒二人相依為命。

  一大清早,真不適合想這些陰鬱的事情。小棒槌摞起袖子,她還是餓,乾脆挖幾顆蘿蔔燒了吃。

  剛轉身便聽見院外傳來慢悠悠的腳步聲,緊跟著是一陣嗆人的煙葉味,師父滿面紅光,叼著煙斗笑呵呵地回來了。

  “……師父你回來了。”小棒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聲音冷漠。

  “哎呀,一回來就見著你這女娃娃一張殭屍臉。”師父看上去心情特別好,笑眯眯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張老籐椅上,嘴也合不攏:“一個小女娃不笑不鬧,成天板著個臉,看到就煩。算了,今天手氣好,贏了許多,為師不跟你計較。”

  他一面說,一面從滿是補丁的寬大袖子裡摸出個油紙包,一把拋過去:“給你買了套新衣裳,快換給師父看看。”

  小棒槌終於震驚了,師父買了新衣服?給她?院子裡的石頭都曉得師父有多摳門,贏錢了他是從來不會承認的,不要說買新衣,這十年來連塊糖也捨不得買給她。

  難道是在做夢?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給你買新衣你也沒反應,連個謝謝師父都不會說?”師父在石頭上敲著煙桿,十分不滿。

  “這……這個……”她猶豫了下,低頭看看裙子,抬頭再看看師父,來回看了半天,最後懷疑地問:“確定是買給我的?師父你醉了吧?我叫什麼你還記得嗎?”

  “小棒槌。”師父吐出一口煙,頗不耐煩,“你就穿唄,囉嗦什麼。”

  手裡的油紙包怪沉的,她慢慢拆開,紙包裡赫然疊著一條粉色的羅裙,綢緞料子,裙角還綉著蘭草,又精緻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遠處看幾眼的漂亮衣裳,現在正躺在她手中。

  羅裙啊……還是粉色的……她活到十歲就沒穿過女孩的衣服,更何況是這麼漂亮秀氣的,把裙子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她一時摸不透要怎麼穿,總覺得這衣服漂亮,卻完全不是自己該穿的東西。

  “快穿快穿!”師父不耐煩地催促。

  小棒槌長長出了一口氣,二話不說就要脫下身上破爛補丁的舊衣服,師父一煙桿打在她腦門上:“你是個女娃娃!都十歲了還像個野小子?換衣服給我去屋裡!”

  穿裙子感覺整個人都不對了,好像她不再是小棒槌,不知道是變成中棒槌還是大棒槌。小棒槌提著過長的裙襬,路都走不利索。新衣裳很大,裙子蓋過了腳面,她小心翼翼提起來,推開柴門走出去。

  “穿好了。”這裙襬輕飄飄的,穿著要怎麼幹活怎麼做事?不會弄髒嗎?

  師父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緊跟著呵呵大笑:“穿了裙子還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臉膛黝黑,什麼時候才能像個女孩家?”

  小棒槌摸了摸腦袋,她的頭髮像男孩子一樣全束上去,這樣方便做事,不過配著羅裙估計看上去就挺可笑了。她想起以前在鎮上見過的那些打扮得漂亮又精緻的小姑娘們,頭上還簪著花,耳朵上墜著漂亮的彩色珠子,木底鞋裡塞滿香粉,走起來步步生蓮搖曳多姿,跟她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怎麼想起要給我買裙子?”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師父笑道:“想想你已經十歲,這麼大了,該給你買點女娃用的東西。哎,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十年,那時候把你從河裡抱起來,小臉還沒我半個巴掌大,這會兒都活蹦亂跳了。”

  咦?小棒槌愣了一下,愕然看著師父很有談興的臉,這是他第一次談起她的身世問題,以前只說她是撿來的,原來她是被丟在河裡嗎?

  師父今日似乎很有興緻,吞雲吐霧,滔滔不絶:“就是山下那條河,一大清早的,我趕著去拿符紙硃砂,就見你從上游漂下來,包在個襁褓裡,身邊既沒書信也沒信物,臍帶似乎剛剪掉。我還想著是上游哪戶沒良心的人家將親生孩子丟了,抱著你一路走一路問,最後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你那會兒一點小,餓了也不哭鬧,剛抱來那幾天眉清目秀怪討喜的,誰知道跟著我,眉眼卻越長越像我,我想,或許你我有緣吧,就把你留下自己養了。”

  他一面說,一面看小棒槌的表情,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紋絲不動。這孩子一回家就這樣,在外面扮小道童的時候多乖啊,能說能笑,怎麼在家就成了悶葫蘆?難道她只有騙人的時候才說笑?

  “那個,小棒槌啊……”師父清清嗓子,“你對自己的身世,就沒什麼想問的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9:11

第二章 小棒槌 二

  小棒槌靜靜看著他,她心裡或許並沒有臉上那麼平靜,胸膛裡的心臟正跳得厲害。

  她從來也不曉得有爹娘是怎麼個滋味,自小跟著師父東奔西跑,看別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邊,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為什麼沒有,如今乍一得知自己從河上游漂下,父母興許很快會有著落,她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感覺。

  是故意拋棄?還是不得不拋棄?她猜不出答案,心裡有種隱隱約約排斥的念頭,不太想知道真相。

  “我……親生爹娘可能在河上游?”她猶豫著開口相問。

  師父卻搖了搖頭,嘆口氣:“我帶著你尋了兩年多,河畔每戶人家都問過,始終沒找著。我猜,大約你親生爹娘是路過此地將你拋下的……”

  說到這裡,他忽然又覺得自己多嘴了,被親生爹娘拋棄什麼的,對小孩子來說絶不是愉快的事情,瞄一眼小棒槌,她的表情還是紋絲不動,看不出端倪,眼神卻有些黯然,想必還是在意的,畢竟還是個十歲的孩子。

  師父嘻嘻哈哈地拍拍她:“以後你再大些,能獨當一面了,可以自己找爹娘,有的是時間。說起來,為師也老了,尋你父母一事幫不上什麼忙,以後找你大師兄幫忙也好。”

  咦?怎麼又冒出個大師兄?

  小棒槌的殭屍臉終於崩不住有了一絲裂縫。今天是怎麼了?心底秘密大公開嗎?她從哪裡冒出個大師兄?

  “……大師兄?你以前還收過弟子?”

  師父得意洋洋地炫耀:“那當然!師父年紀這麼大,本事又不小,怎麼可能只收你一個徒弟!早些年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可是收過一個很厲害的徒弟,你大師兄比你聰明多了,方術一教就會,從來不用教第二遍。”

  “那他現在在哪兒?”

  因為方術都學會所以出去獨闖江湖了麼?她一次都沒見過這個師兄,甚至師父自己也從來沒提過。

  “你這個大師兄算是天縱奇才,十歲的時候我已經沒東西能教他,他自己有機緣,遇到了仙人,如今應該是另投師門了吧。”

  天縱奇才……另投師門……聽起來像是什麼傳奇傳記,絲毫沒有真實感。小棒槌懷疑地看著師父,其實比起這些她第一次聽說的事情,師父今天異常的滔滔不絶才更可疑,他可從來不會說這麼多話。

  “說了這麼多,嘴都乾了。”師父將抽完的煙葉磕在石頭上,起身伸個懶腰,“小棒槌,做飯吧,師父餓了。”

  不說了嗎?她點點頭,又拔了幾顆蘿蔔,沒別的菜,就做蘿蔔湯和紅燒蘿蔔吧……

  “紅燒蘿蔔多放點鹽啊,師父口重。”師父在後面慢悠悠地吩咐。

  “嗯。”

  小棒槌推開廚房的柴門,冷不丁師父忽然在後面又叫她一聲:“小棒槌。”

  “怎麼?”她回頭,師父站在柴門前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知是她眼花還是什麼別的,師父眼裡似乎極快地閃過一抹不捨。

  “哦……沒什麼。”師父笑笑,“做飯小心點,別把新衣服弄髒了。”

  這頓紅燒蘿蔔,小棒槌放了三把鹽,鹹的可以直接拿來當鹹菜了。她盛了一碗,先端去師父的房間,輕輕敲門:“師父,吃飯了。”

  連叫三遍,屋裡沒有任何動靜,睡著了?可以前每次叫吃飯,師父不管有沒有睡著都是立即跑出來的。

  她心中不祥的預感漸漸擴散開,雖然剛才就有這種感覺,今天的師父很不對勁,突然給她買衣服,突然又說了那麼多從來沒說過的事,先前她並沒多想,可……

  小棒槌心中暗暗發驚,一把拉開柴門,屋內青煙瀰漫肆卷,門一開便被山風吹得蔓延而出,她冷不防一頭紮進青煙堆裡,眼珠子被熏得生疼,連連嗆咳。

  過了好久煙才被吹散開,小棒槌慢慢走進屋子,屋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吃飯前還在的師父,已經不見人影。

  “……師父?”她低低喚了一聲,沒人答覆。

  這些青煙她並不陌生,那是師父的遁身法,召喚出大量煙霧遮蔽視線,而人的肉身可以瞬息間遁出千萬里,師父真材實料的方術之一,靠這個方術騙得許多人相信他真的是活神仙,只是想不到他會在家裡用,如今他人在哪裡?遁到千里之外了嗎?

  小棒槌的心慢慢沉下去,第一次,不知所措的慌亂驟然攫住了她。

  她丟下飯碗,狂奔出去,繞著院子找了一圈,甚至探頭朝土井裡瞅了瞅,那裡面當然不會有人在。

  師父呢?突然不見了?

  小棒槌氣喘吁吁地又在林子裡找了一圈,最後頽然回到師父住的那間木屋,茫然環顧四周——師父的屋子裡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粗布被單是她昨晚才洗乾淨鋪好的,上面平平整整,並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床頭放著一隻青布包袱,她認得,那是師父出門常用的。包袱圓滾滾的,似乎裝滿了東西。

  周圍所有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小棒槌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她慢慢將包袱拆開,裡面滴溜溜滾出幾錠白銀,銀子下是一塊血跡沒洗乾淨的玉色舊布,布下壓著一封信。

  打開信,上面龍飛鳳舞,正是師父的字跡,墨跡尚未乾,暈透紙背。

  「小棒槌,蘿蔔你自己吃,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銀子是師父這些年偷偷積下的,分你幾塊當做路費,你笨得要命,師父所授都沒學成,真叫人擔心。師父有些事必須要離開,沒法帶著你,這些錢帶好,去找你大師兄。信後附了你大師兄的畫像,他如今應當拜師在無月廷,本事好像挺大的,找他準沒錯。那塊染血的布,是當年包著你的襁褓,血跡無論如何也無法洗淨,留給你當個念想吧,找爹娘的事不用急,時間還長。小棒槌,你雖然是個女娃娃,師父相信你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一個人過就把自己當男人使喚,但可別真以為自己是男人,女娃娃要多笑,你從來不笑,師父真擔心你是不是不會笑。」

  字跡戛然而止,他連寫個告別信都這麼漫不經心,停的地方叫人心裡空蕩蕩的。

  小棒槌覺得手腕在發抖,早上她還想過,自己方術學不好,倘若師父仙去,自己一個人怎麼過活的事情,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迅速,師父不是仙去,他是不告而別,丟下她一個人。

  她丟開信紙,從信封裡抽出另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張歪七扭八的人像,歪眼歪嘴,畫得滑稽極了,師父還特意加了一句話「大師兄大概長這樣」。

  她“嗤”一下被氣笑了,誰說她不會笑?死老頭。

  笑完,忽然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眼裡一陣刺痛,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忍住,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下來,暈開墨跡,人像越發滑稽了。

  為什麼?就算他有什麼要事,她可以跟師父一起去啊;就算她笨得要命怎麼也學不會方術,她可以在家裡等啊。他要走,為何不乾乾脆脆的像沒事人一樣的走?破綻百出地給她買什麼衣服,又交代身世又交代大師兄,豬都能發現不對勁啊!為什麼又要給她留信?從小到現在他一文錢也沒給過她,為什麼現在要給她錢?襁褓他留了十年,爹娘的事他從來不說,為什麼此時還要把襁褓還給她?

  她想起這十年來共度的日子,這一毛不拔、小氣摳門、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討厭又任性的老頭子,走的時候也這麼任性,令人髮指。

  小棒槌把青布包袱狠狠丟出去,冷不防銀子砸在腳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捂著腿半天沒法起來。身上的羅裙還是新的,師父剛給她買的,裙角上還綉著蘭草。她疼得眼淚汪汪,止不住眼淚似的,淚水打濕了新買的羅裙。哭著哭著,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了嚎啕大哭,氣都喘不過來。

  她甚至不想知道自己在為了什麼哭,是腳上的劇痛麼?或許,是與師父共度的十年時光,漫長又迅速的,都變成水從眼裡奔騰出來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9:25

第三章 狐妖與仙人

  不知過了多久,小棒槌突然驚醒,她竟然哭累睡著了。

  眼睛裡疼得厲害,喉嚨也又乾又澀,小棒槌揉著眼睛四處張望,天已經快黑了,夕陽暖暖地照在院落裡,林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風聲。往常這個時候,師父要是不賭錢不酗酒,就該回來了。

  她跳起來,狂奔出門,叫了一聲:“師父!”

  沒有人回答她,小小的院落,此時竟顯得出奇的空曠,沒有刺鼻的煙味酒味,也沒有喜怒無常的那個白髮老人了。

  天色慢慢黑下來,四下寂靜無聲,小棒槌感到一種異樣的孤獨,它們像潮水一樣包圍住她——從此以後就是她一個人了嗎?她如果等下去,師父會回來嗎?

  到底還是小孩子,眼睛又是一陣刺痛,她還想哭。

  小棒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把沒用的眼淚抹掉。她才不要哭,再也不哭了,就像師父說的,她一個人,得把自己當男人使喚,男人是不會輕易落淚的。

  冷靜下來後,她把師父的信來回反覆地看,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信中他的口吻很含糊,只說有事要離開,可倘若是普通事,師父絶對不至於給她買衣留錢,甚至還留下這樣一封如同訣別般的信。

  所以,他一定是遭遇了極大的禍事,甚至性命攸關,自知活的可能性不大,這才百般作態。

  不行,她不能在這裡發呆,她得去找師父!可……她什麼也不會,方術也沒能學成,就算找到師父,她又能做什麼?

  小棒槌忽然痛恨起自己來,為什麼她不像那個大師兄一樣天縱奇才一學就會呢?想到大師兄,她心中靈光頓時一動——大師兄!無月廷!既然他本事那麼大,那她就去找他好了!找到大師兄,然後一起去救師父!

  但無月廷是什麼地方?她跟著師父這些年,見識也不算少,卻從沒聽過無月廷這三個字,是什麼隱秘門派麼?

  在這裡乾想也於事無補,小棒槌胡亂加水熱了下紅燒蘿蔔,飽飽吃了一頓。飯畢,打水認認真真洗個澡,脫下師父買的那條羅裙,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青布包袱裡,她穿回原來那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補丁衣服,把頭髮全部紮上去盤好,又變回假小子了。

  雖然不知道無月廷在哪裡,但她會慢慢問路,慢慢找,先找到大師兄,再跟他商量師父的事。

  夜間的山林安靜而詭異,時不時從遠處響起一些古怪的聲音,濃密的枝葉將月色遮擋住,四周漆黑無光,小棒搥背著包袱一路卻窸窸窣窣走得飛快。

  下山的路她不曉得跟師父走過多少遍了,腳程快的話,天亮就可以到鎮子上,以前跟師父下山,天黑了總要找個地方點火休憩一夜,師父從來不許趕夜路,如今他不在,她人小膽大,大晚上一個人走山路走得甚歡。

  過得半個時辰,眼前忽地豁然開朗,這裡是一方寸草不生的懸崖峭壁,深有數百丈,其形似虎口,故而師父就叫它虎口崖。崖邊滿是嶙峋怪石,小棒槌在怪石堆裡找了片刻,很快便摸到一根胳膊粗細的麻繩。

  因為這座山地勢極其險惡,根本沒有尋常上山路,他們師徒倆往日上下山都是從虎口崖這裡走,前幾天麻繩剛換過新的,從上到下繫著許多小銅鈴,小棒槌用力提起麻繩,狠狠搖了搖,叮叮噹當的聲音從崖低深處一陣陣傳來。

  很好,繩子應該沒什麼問題。

  小棒槌抹抹汗,她走了大半夜,著實有些累,抬頭望天,天邊一輪彎月,估摸著是丑時前後,天亮的時候應該可以趕到鎮子上了。她吃了些乾糧,找塊背風的大石靠著坐下,原本只想休憩片刻,誰知吃飽了容易犯睏,她又從沒熬過夜,涼爽的夜風一陣陣拂過,眼皮子便不由自主一個勁朝下耷拉。

  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忽然覺得有一股股熱氣噴在臉上,滾燙的,似乎還帶著血的氣味。

  小棒槌一下被驚醒,睜開眼,卻見眼前橫著兩隻慘綠的銅鈴大小的獸的眼,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渾身都僵住了。

  野獸?不……好巨大……不是野獸。

  它高有數丈,滿身雪白的長毛,四隻腳爪立地,爪鈎猶如人腿粗細的利刃,身後九隻長尾變幻搖擺,極為壯觀。它正低頭看著她,瞳色慘綠,兩隻耳朵高高豎起——狐狸?一隻巨大的狐妖?

  它慘綠的眼睛靜靜盯著她,片刻,小棒槌眼怔怔看著它巨大的腦袋朝自己湊近過來——要吃她?!她僵硬地試圖朝後縮,可背部已經緊緊貼著石頭了,無路可退。它低下腦袋,在她身上嗅了嗅,充滿靈性的眼睛再度盯著她不放。

  小棒槌覺得它似乎輕輕呻吟了一聲,這時她才發覺它雪白的毛上滿是鮮血,前腿那裡似乎有一塊極大的傷,大團大團的鮮血正朝下滾。是被人追殺?

  她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忽然懸崖對面有鋭利風聲呼嘯而起,像是千萬隻竹哨同時吹響一般,狐妖眼中泛出一抹焦急的神色,它再度呻吟,哀求地看著小棒槌。

  “我……”她只吐出一個字,那鋭利的如竹哨般的巨大聲響眨眼工夫便近在咫尺,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數道黑影閃電般竄上崖頂,緊跟著劍光一閃,有人大喝一聲:“停下!”

  鋭利的劍光停在小棒槌額前兩寸的地方,那刺耳的竹哨似的聲音正是從璀璨的劍身上發出,她呼吸都停了,鼻子上癢癢的,幾綹頭髮被劍風割斷,無聲無息地落下來。

  “是人?!”有人在大吼。

  “是個小男孩!普通人?!”

  “荒謬!如此深夜,青丘怎會有凡人!”

  一隻手朝她伸過來,毫不費力地提起,就著慘淡的月光,小棒槌才看清提著她的人是個中年女子,她穿著玄白相間的長袍,面容甚美,然而目光十分凌厲,正驚疑不定地打量自己。

  中年女子身後兩隻長劍懸空而立,劍身如寒星璀璨般散發出光輝,正是方才差點把她腦袋切下的兇器。

  “……你是誰家的孩子?這種深夜怎麼在山上?”中年女子放緩了聲音詢問。

  小棒槌沒說話,她靜靜打量站在面前的眾人,一女三男,都是長袍大袖仙風道骨,神兵利器周身環繞,後面那花白鬍鬚的老頭腳下甚至踩著一隻大葫蘆,離地數尺,站得甚是穩當。

  他們是什麼人?會飛?仙人嗎?她和師父在山上住著,從來沒見過外人,上下山的路唯有從虎口崖走,虎口崖是天險,除了他們師徒倆,沒人能從那邊上下,可他們會飛,是飛上來的?

  她又望向地上大灘的血跡,應當是方才那只狐妖留下的,可它去哪兒了?一眨眼就沒影了?

  “這孩子是嚇傻了?怎麼不說話?”中年女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到妖怪了?能不能告訴我們,他往哪裡跑了?”

  小棒槌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她想起那只狐妖眼裡的哀求之意,妖也有心嗎?它在求她?看看面前這幾個人,他們是在追殺那只狐妖?

  “我來問吧。”

  一個白衣青年緩緩走上前,彎腰盯著她的雙眼,她只覺此人的眼睛如冰一般寒冷,不由一顫。他低聲道:“小弟弟,你方才有見到一隻巨大的白狐妖麼?”

  他的聲音比眼神還冷,猶如地下十九層的幽泉般,乍一聞不由渾身發抖,心底情不自禁便生出一股想要順服他,說出一切的慾望。小棒槌一下驚覺,警惕地看著他,悄悄退了一步,還是不肯說話。

  “震雲先生,他不過是一介凡人少年,你何須動用‘天音言靈大法’來對付?”中年女子眉頭蹙起,神情頗為不滿。

  震雲子淡淡一笑:“龍靜元君言重了,我只是想到吾等數人追趕那窮凶極惡的狐妖累有數月,眼看在青丘快要降服,半途突然出現個古怪小孩,如今狐妖失去下落,我不得不謹慎些。”

  龍靜元君一時語塞,回頭嘆道:“周先生,東陽真人,狐妖極為狡猾,想必已逃遁遠處,如何是好?”

  身後二人也是嘆息連連,震雲子淡道:“先問問這孩子再說。”

  他蹲下身,定定看著小棒槌,輕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又來了,那種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順從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小棒槌抿緊嘴唇,她想逃……可是他們會飛,肯定本領特別大,就算師父在這裡估計也逃不掉。

  “這麼小的孩子,想必是嚇傻了,震雲先生,且讓他緩緩。”

  龍靜元君想起自己的飛劍方才差點把這孩子的腦袋割了,也難怪這孩子到現在說不出話,她略感愧疚,蹲在小棒槌面前,放柔了聲音,輕道:“小弟弟,別怕。你有沒有看到妖怪?”

  小棒槌盯著她,突然“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龍靜元君倒被她嚇一跳,冷不防她抱著自己的胳膊開始放聲大哭,一口一個“有妖怪”,龍靜元君見自己袖子上被粘的全是鼻涕眼淚,潮了一大片,不由皺起眉頭,可對方是個小孩,她又不好怎樣,只能默默忍到她哭完。

  小棒搥打算哭上半個時辰,她對這幾人毫無好感,那女的一出手差點殺掉她,他們居然不道歉,還居高臨下地問話,其他人就這麼乾看著,她寧可幫那只狐妖,至少它曾用充滿哀求的眼神求過自己。

  誰知才乾嚎沒幾下,那眼神冰冷的震雲子便過來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腦袋,他掌心像冰一樣刺骨寒冷,她覺得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氣從頭頂鑽進來,冷不丁又聽見他幽泉般的聲音:“不許再哭。”

  那股寒氣漸漸下行,像是要包裹住她整個身體,小棒槌不由打個哆嗦,乾嚎的聲音立刻停了。

  “震雲先生。”一直站在葫蘆上的那老頭忽然發話,聲音溫和,“他只是個凡人小孩,還請不要動怒。”

  話音未落,一隻手將小棒槌輕輕拉扯過去,刺骨寒意頓時消失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9:39

第四章 闢邪

  另有一隻手輕輕放在她頭頂,暖洋洋的,小棒槌忍不住抬頭,正望進一雙和藹含笑的眼睛裡。

  是那個站葫蘆上的老頭,他頭髮眉毛鬍鬚都是花白的,微微帶笑,看上去很慈祥。小棒槌不禁想起師父,心中一熱,朝他身上靠了靠。

  “不哭了吧?”老頭笑眯眯地低頭看她,“你家人在哪兒?怎麼把你這樣一個小娃娃一個人丟山裡?”

  小棒槌囁嚅半晌,她確實哭不出來了,本來就是裝的。

  “我、我住在山上……和師父一起……師父突然走了,叫我去找大師兄,我就、就也走了……”

  她故意說得亂七八糟。

  震雲子神情略驚訝:“師父?你們住在青丘?!你小小年紀,竟能抵禦我的天音言靈,你師父莫非是個不世出的高人?令師名號為何?”

  小棒槌不想理他,低頭裝沒聽見。

  “想不到青丘竟會有凡人住著……”站葫蘆上的老人也很有些意外,這裡群妖盤踞,九尾狐妖一族就隱匿山中,何況山勢極為險峻,凡人根本無法徒手攀爬。他仔細打量面前髒兮兮的小男孩,他身上氣息純淨,確實是個凡人,凡人在這座妖物盤踞野獸遍地的險惡山中究竟如何生活?

  “你師父呢?他去哪裡了?”他和藹地問。

  這些事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小棒槌默默把包袱裡師父留的信遞給他。

  老頭細細看完信,不由眉梢微揚,將信遞給一旁的龍靜元君,眾人傳看完畢,一時倒也無語,龍靜元君笑道:“東陽真人,這孩子要找無月廷,想必她師父是貴派某位高人的弟子?”

  老頭也笑了:“天下竟有這種巧合,小丫頭,你師父叫什麼?”

  小棒槌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師父叫什麼,師父就是師父。

  “那你大師兄叫什麼?”

  這個她更不知道了,事實上,她也是剛知道自己有個大師兄。

  眾人見她什麼都不知道,也無話可說,龍靜元君替她將亂蓬蓬的頭髮綰好,輕笑:“你師父也太不像樣,一個小姑娘給帶得像個男孩子。好了,現在不哭了,總可以說說方才那只妖怪去哪兒了吧?”

  小棒槌隨手朝林子裡指了指,神情天真地扯謊:“它往那邊飛了。”

  眾人微微變色,半晌,震雲子到底還是忿忿不平地嘆道:“青丘是他的老巢,逃入山林深處,再追下去只怕毫無益處,可惜了數月工夫化作流水,還是讓他逃走了。”

  狐妖逃走倒有大半原因在這小丫頭身上,他冷冷看著小棒槌,頗有嗔怪之意:“既然和你師父學了方術,又能一個人走夜路下山,為何見到狐妖還要大驚小怪?”

  小棒槌繼續轉過腦袋裝沒聽見,東陽真人笑道:“所謂方術,不過是海外流傳來的一些旁門左道,凡俗民間祓除作祟所用,真要拿來對付那只九尾狐妖,只怕毫無作用。我猜這小丫頭的師父也只會些零星方術,就算降妖,收的應該都是些話也不會說的小妖物,她沒見過厲害妖魔,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說著,他又摸了摸小棒槌的腦袋:“不過你膽子也真大,深更半夜一個人下山,不怕有野獸麼?這裡儘是懸崖峭壁,你不會飛,怎麼下去?”

  “我從來沒見過山上有野獸。”她說的是實話,這麼大一座山,裡面當然不可能沒有野獸妖物,可她上上下下無數次,從來也沒遇過,難道說她運氣特別好?

  走到大石旁,她拾起那截胳膊粗細的麻繩,晃晃上面的銅鈴,叮叮噹當的聲音頓時響起。

  眾人見那條麻繩一頭拴在石上,一頭落入深淵,深淵深不見底,望一眼都不由膽寒,她一個小丫頭卻打算順著繩子溜下懸崖,光憑這份膽色,也足以讓大人們讚歎。

  “狐妖已無蹤影,如何?要不要繼續再追?”震雲子不願在這裡耽誤時間,直接開口相詢。

  方才一直沒有說話的周先生終於出聲,他看上去年約五旬,身著一襲灰袍,面容極為平庸,聲音亦艱澀難聽:“數月來一直追趕此妖,雖未能除掉,卻也應該傷了他大半元氣,十年內他再不能出世,此次也不必再追了吧。”

  震雲子長嘆一聲:“也罷,東陽真人、周先生、龍靜元君,數月來與諸位結伴而行,獲益良多,諸位都是玄術精妙的高人,他日如有機緣,只盼能與諸位切磋一番。今日未能降服狐妖,實乃大憾,既不打算再追,我便先行一步了,告辭。”

  此人說話做事毫不拖泥帶水,說走便走,長袖一揮,一柄寶劍疾射而出,眨眼便御劍飛得再也看不見。

  崖上諸人相顧無言,數月追殺狐妖,眼看便要得手,誰知最後變成這樣。龍靜元君也低嘆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告辭了。”

  她見小棒槌愣愣看著自己,不由笑了笑,笑容甚是婉約,與她方才那凌厲的目光相比竟好似不是一個人:“小姑娘,你想去無月廷,就找旁邊那個老爺子。”

  語畢,她周身忽然華光驟閃,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條綵綢披帛,其上光暈流轉,如寶似玉,她輕飄飄地落下懸崖,披帛仿若一雙翅膀托著她,眨眼便飛遠了。

  周先生朝東陽真人拱了拱手,一言不發,也是身形一晃便不見蹤影。

  懸崖上現在就剩她和東陽真人兩個人,這老頭長袖飄飄,還立在葫蘆上,正笑眯眯地打量她,也不說話。小棒槌見著他就想起自己的師父,加上他之前出手相助,這幾個人裡,她對他感覺最親切。

  怎麼辦?他好像就是無月廷的人,要不要求他帶自己去找大師兄呢?他看上去很慈祥,笑呵呵的,應該很好說話吧?大人們喜歡什麼樣的小孩,她很清楚。

  小棒槌清清嗓子,親親熱熱地喚了聲:“老爺爺,您能帶我去無月廷嗎?”

  東陽真人笑了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你試試能不能追上我。”

  他身形忽然一晃,化作一團清風,眨眼便消失在她眼前。

  小棒槌呆了一下,他人呢?她四處張望,懸崖上怪石嶙峋,月光清冷,半個人影也無,只她一人的影子被慘淡月光拉了老長。

  崖邊忽然人影一閃,是東陽真人的白袍子,小棒槌登時醒悟過來,急忙將麻繩繞在雙腕上,縱身跳下懸崖,猴子般攀爬起來。

  從崖頂攀爬至崖底,小棒槌只需要一個時辰不到,沿著狹窄的懸崖中間小道快步前行,片刻間便進了山林。夜風呼嘯而過,四周漆黑無光,她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忽見前方不遠處閃過一道人影,她眼尖,一下便認出是方才的東陽真人。

  “老爺爺!”她叫了一聲,可他卻彷彿沒聽見一般,踩在葫蘆上,離地三尺,慢悠悠地往前飄。

  小棒槌拔腿便追,顧不得山路崎嶇,一路跌跌撞撞,跑出足有三四里,那人影卻始終不遠不近,無論她怎麼拚命追趕,也追不近。她喘得眼冒金星,實在跑不動了,扶著樹大口喘氣。

  像是發現她累得跑不動了,飄浮的人影停了下來,依舊不遠不近,葫蘆上下搖晃,上面的白髮老仙人帶著笑,這是考驗她?還是耍弄她?

  她累得要吐血,心裡又怕他跑掉,只死死盯著那道白色的人影看。白髮,白鬚,衣袖飄飄,她想起了師父,想起他的不告而別,想起他留信給自己,讓她去找大師兄。

  她一咬牙,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兇狠的氣力,拔腿又開始追,葫蘆上的老仙人也開始慢慢往前飄,重複著怎麼追也追不上的恐怖噩夢。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東方都已經開始泛出淡藍的光色,小棒槌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連滾帶爬跌了老遠,腦袋狠狠磕在石頭上,她只覺腦中“嗡”地一響,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不遠處的東陽真人不由停下了腳步,她追著他跑了有五六里路,倒還算是個有毅力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方才他藉著摸腦袋說話的時候,悄悄放出靈力試探她的奇經八脈,她的資質不算壞,但也不太好,只能算中流之質,真要帶回去當弟子,修到兩百年大約就是極限。

  這種弟子無月廷從來不缺,他們各大仙人流派,如今只缺天縱奇才,畢竟“海隕”將臨,有備無患。

  古人總說勤能補拙,他們這些得大道的仙人最明白,這四個字只是凡人的自我安慰,資質不行,縱然付出千萬倍的努力與汗水,獲得的成就卻無法與巨大的付出成正比。唯有上佳資質再加上極限的付出,甚至還需要運氣,才能修成正果。

  這孩子果真一點方術都沒學會,毫無基礎,體力上也一般,若是能追個十餘里也好,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絶無達到正果境界的可能,可惜了。

  東陽真人輕輕嘆了一聲,也罷,他無法帶她去無月廷,做個順水人情送她去鎮上卻是可以的,回派中再替她尋那個大師兄吧。

  抱歉,小丫頭。

  他轉身便要飄過去將她抱起,忽覺林中陰風呼嘯,群鳥驚飛,他心中不由微微一驚,抬頭看天色,正是寅卯交界,陰陽混沌之際,此時群妖出沒,夜獸歸林,是森林中最危險的時刻。

  小丫頭毫無防備睡在林中,很危險。

  東陽真人疾飛回去,只見小棒槌昏睡在一棵樹下,他不由輕輕“咦”了一聲,林中瀰漫的妖物瘴氣在她身週數丈處像是觸到了牆壁,紛紛迴避,更甚者,她身側無數蟲蟻緩緩避讓,她睡在潮濕髒污的泥地裡,身上竟沒有一隻蟲爬過。

  她身上是帶了什麼闢邪的寶物麼?不,不像,大凡寶物多有靈氣,他卻全然感覺不到,絶不是寶物。那便是她體質的緣故?這是什麼體質?這孩子似乎是孤兒?莫非是家傳的特異體質?

  他想起方才在崖上,她說自己住山上卻從來沒遇過野獸,這根本不可能,但如今見到這番景象,他竟相信了,這是闢邪闢穢的體質麼?

  東陽真人陷入沉吟,倘若如此,那即便她資質不甚佳,倒也勉強可以破例一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29:52

第五章 雛鳳書院初選 一

  小棒槌亂七八糟做了好多夢,依稀是師父跟她鬧彆扭,拿煙桿使勁敲她腦袋,劇痛無比。

  “嗯……死老頭……”她嘀咕著睜開眼,腦袋還是一蹦一蹦地發疼,她摀住傷處,四下打量,卻見身周儘是藍天白雲,一團團綿白的霧氣象小鴿子一樣——難道她還在做夢?夢見在天上飛?

  “你醒了。”一個蒼老慈祥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小棒槌一個激靈,昨晚各種回憶流水般鑽進腦海,她像隻兔子似的蹦起,這才發覺自己正站在一隻大葫蘆上,葫蘆在天上飛得穩穩噹噹,眼前的白雲嗖一下就被甩在身後老遠,可她卻感覺不到一絲風。

  原來在天上飛是這樣的感覺。

  小棒槌抬頭望著東陽真人,她昨天追了那麼久,算不算過關了呢?

  “老爺爺,你是帶我去無月廷嗎?”她小聲問。

  他搖了搖頭,小棒槌的肩膀頓時垮了下去:“是我……沒過關?”

  東陽真人溫言道:“小丫頭有股狠勁,也有毅力,能追那麼遠,我很喜歡,不過你還是沒法去無月廷。”

  “為什麼?”

  “就算我帶你去,你也看不見無月廷,更進不去。”東陽真人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無月廷乃匯聚天地五行靈氣之所,肉眼凡胎無法見,無法進,現在的你不行。”

  “我可以在外面等啊。”

  東陽真人還是搖頭:“你可知無月廷上下多少弟子?數以萬計,你既不知大師兄的姓名,也不知他的容貌年歲,何況弟子經常閉關,尋常閉關便是九年,你如何等得?更或許,他在外修行,漂泊無蹤,如何尋得?”

  小棒槌終於傻眼了,閉關九年?在外修行漂泊無蹤?有這麼誇張的嗎?閉關九年,那吃喝拉撒怎麼辦?剛開始她一鼓作氣只想要先找到大師兄,本來以為知道無月廷在哪兒就不難,誰想到要找大師兄簡直跟登天一樣?

  “不過,倒也並非全無辦法。”東陽真人見她發愣,不由笑了,“只是大約要花上一年時間,你可願意?”

  一年?她張口就想拒絶,師父隨時可能有性命之憂,她如何能浪費一年?

  可……就算她一個人到處問到處找,一年內能找到師父和大師兄的機會也是非常渺茫的,就算找到師父,她什麼本事都沒有,怎麼救他?大概只能陪他一起死,甚至成為師父逃命的累贅……

  這樣算來,倒不如就花上一年時間,至少一年後能找到大師兄的可能性很高,只要能找到大師兄,師父運氣再好些一直活著,那就有救他的希望。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可能,這條路確實最穩當。

  她正要答應,東陽真人又道:“如今大禍事將至,各派高層人物都不能分心再收普通弟子。小丫頭,你資質普通,我亦分身乏術,無法就這麼收你進門派做弟子,但你如今有個去處,倘若一切順利,一年後新晉弟子選拔,你表現優異,我便可以將你收入無月廷門下,是否能成,都要看你自己。”

  小棒槌又傻眼了,他的意思是,讓她加入無月廷做弟子?可她原本只是想找大師兄啊!

  或許是看出她的猶豫,東陽真人說道:“你現在全無修行基礎,尚需一番磨練,無論你是否做無月廷的弟子,至少要先讓自己能看到這些匯聚天地靈氣之地的所在,既不能看,也不能進,那一輩子也找不到你大師兄。”

  小棒槌默默點頭,他說的有道理。

  “我要去,是哪裡?”

  “你可曾聽過‘雛鳳書院’?”

  午時過三刻,正是陽光毒辣之際,陸公鎮的祠堂門前停滿了各種馬車驢車轎子,熙熙攘攘,一路排了十幾里遠,平日冷清莊重的祠堂裡更是擠滿了人。不過人雖然多,卻個個緘默,有序地排著隊,等待進入祠堂內門。

  “這裡就是雛鳳書院?”

  小棒槌一落地望見這麼多人,有些訝異,不是說雛鳳書院選拔極其嚴格,一千個人裡才能選中幾個嗎?而且據說雛鳳書院非常大,景色十分優美,這……看上去不像啊?

  “這是初選,這些人都是帶自家孩子來參選的。你且去那裡拿號,就在院中等吧。”

  東陽真人將她領到一處角落,角落裡放了只大木盒,小棒槌摸了一塊小銅板出來,只見上面刻著“三五九”三字,還未來得及說話,忽聽頭頂一聲怪叫:“三五九!三五九!”緊跟著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鳥撲簌簌拍著翅膀飛進了內門。

  “那是替你記號。”東陽真人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走了,盼你能過初選,小丫頭,保重。”

  小棒槌心中有些不捨,這和藹的老人總讓她想起師父,他也幫了自己良多。她恭恭敬敬地給他鞠個躬:“謝謝您。”

  東陽真人從手腕上褪下一串木珠,替她戴上:“你小小年紀孤身在外只怕會十分辛苦,這串闢邪香珠送給你,就算進不了雛鳳書院,有這串闢邪珠在,勉強可以逢凶化吉。”

  闢邪香珠色如琥珀,每一個都大小如彈丸,小棒槌低頭看了一會兒,再抬頭時,東陽真人已經不在了。

  此時此刻,或許以後的更長時間,她都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從記事開始,她便與師父相依為命,在外裝神弄鬼什麼的,也都沒離開過師父,等到真真正正一個人的時候,她才瞬間體味到孤單無助的真諦。

  小棒槌撫摸著手腕上的闢邪珠,茫然環顧四周,庭院裡站滿了人,大多是父母帶著自家的孩子,只有她是孤零零的,偶爾有人望過來,也隨即移開視線,沒人會對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似的孩子感興趣。

  “……我得加把勁啊……”她喃喃,師父生死未卜,她就算拼了命也要進入雛鳳書院。

  東陽真人給她解釋過雛鳳書院,像無月廷這樣的仙家門派有許多個,都建在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肉眼凡胎無法見,但門派總要收納新弟子來更新換代,派中高層又不可能天天在外面蒐羅有潛質的孩子,故而雛鳳書院成立了。

  這是個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據說書院建在天險之地,凡人憑雙手雙腳無法隨意進出,每年書院開放甄選,只接收十三歲以下的孩子,凡是覺得自家孩子有潛力的都可以來參加初選,甄選地遍佈各地,陸公鎮便是其中之一。

  雙選後,確認有潛質的孩子便會被帶去雛鳳書院開始一年的基礎修行,一年後各大仙家門派會來書院進行新弟子招收,挑選其中優秀的孩子成為門派弟子。這樣既省去了各派高層蒐羅弟子的時間,又可保證門派的更新換代,更是增加門派間交流的一個絶佳方式。

  雛鳳書院雖然並沒有什麼厲害的仙人坐鎮,卻是最安全的所在,門派間無論發生什麼衝突,也絶不會波及書院,外界凡人戰亂紛爭,血流遍地,也與書院毫無關係,書院是絶對的中立之地。

  聽起來,這書院像是個非常安寧祥和的地方……小棒槌一面想著心事,一面看著庭院裡慢慢變少的人。

  剛才有好多人哭著出去了,估計是沒被選上,人越少,她越緊張,她好像沒見過有通過的,初選就那麼難?她能過嗎?

  “三五九!三五九!”

  五彩斑斕的大鳥從內門飛出,怪腔怪調地大叫,是在叫她了?小棒槌緊張得手心冒汗,她慢慢穿過人群,只見內門前放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對面坐著一個從頭到腳都蒙著黑紗的女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手,白得耀眼。

  “過來,坐下。”黑紗女人淡然開口,聲音卻十分嬌嫩。

  小棒槌心臟一個勁地跳,都快蹦出喉嚨了,她坐在椅子上,黑紗女伸出手掌放在她頭頂,一動不動。

  她接下來會說什麼?不行?還是留下?小棒槌吞了口口水。

  不知是太緊張還是什麼別的,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而沙啞的聲音,十分低微:“摒住呼吸。”

  小棒槌一愣,急忙四下張望,身邊除了黑紗女就沒有別人了,是她在和自己說話?

  “不要動。”黑紗女冷冰冰地開口。

  與此同時,那個沙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摒住呼吸,小丫頭。”

  算了,管他是誰!小棒槌依言摒住呼吸,不過片刻,黑紗女忽然“咦”了一聲,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換了隻手又一次放在她頭頂。

  “摒住呼吸,不要停。”那個沙啞的聲音還在提醒自己。

  可是,她快憋不住了……小棒槌臉憋得通紅,本來就緊張得呼吸急促,還要憋這麼長時間的氣,她甚至感覺眼前在冒金星。

  “沒見過這麼笨的。”那個沙啞的聲音說了這句後,再也沒反應了。

  小棒槌覺得自己快到極限了,還好,黑紗女的手終於放了下去,她立即大大吐出一口氣,貪婪地呼吸著。

  黑紗女嬌嫩的聲音輕道:“好奇怪……你是不是修習過什麼秘術?”

  小棒槌搖了搖頭,她就和師父學了幾年方術,還死活沒學成。

  “你叫什麼?”

  “小棒槌。”

  黑紗女低頭在一張紙上刷刷寫著什麼,寫完後將紙折好放入信封,指甲在上面輕輕摳了一下,信封輕飄飄地飛起來,鑽進了小棒槌懷裡。緊閉的黑色內門在眾人的喧嘩聲中悄然開啟,黑紗女淡道:“進去吧,你通過了。”

  ……這就過了?小棒槌一頭霧水地慢慢走進內門,她把手放自己腦袋上就是初試?這是什麼神乎其神的初試?對了,剛才那個提醒她的沙啞聲音是誰?為什麼她看不見他?能過初試,是那個人在幫她嗎?

  這一切都太過撲朔迷離,她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0:05

第六章 雛鳳書院初選 二

  內門後是另一方庭院,整整齊齊排放著數輛大車,奇異的是拉車的獸,並非尋常馬匹,而是數頭身材高大的鹿,頭頂的長角像雪一樣白,最為奇異的是它們身上的毛皮色澤,猶如虹光般七彩斑斕,極為炫目美麗。

  小棒槌第一次見到這樣奇異而美麗的動物,情不自禁盯著看了半天,忽聽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嗤笑聲,有個不大不小的聲音譏誚道:“哪裡來的叫花子,老遠就聞到一股臭味。”

  哄笑聲響起,小棒槌回頭,便見庭院一座小亭子裡坐著幾個小男孩,個個儀表整潔,唇紅齒白,他們正盯著自己笑,交頭接耳擠眉弄眼,一看就知道沒說什麼好話。

  她跟著師父在外漂泊,數年來人情冷暖也見過不少,一向秉持不惹麻煩的原則,這幾個男孩服飾華美,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裝作沒聽見,轉身繼續看鹿。

  “土包子,連虹鹿都沒見過,你們看,他眼珠子都要看掉下來了。”

  身後的譏誚竊笑聲還在繼續,小棒槌默默朝另一個方向避讓開,西北角沒人,她走過去坐地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庭院裡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孩子,最小的看上去才六七歲,最大的那個女孩比周圍人都高一個頭,這些應該都是通過初試的。小棒槌想起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麼多人,選到現在才選出這麼些,初選就這麼難,不知道二選又是怎樣。

  她想起初選時出現在自己耳邊的那個沙啞聲音,聽起來像是個老人家,他現在有沒有繼續跟著自己?

  “老先生……老先生?你在嗎?”她低聲叫喚,“剛才謝謝你提醒我。”

  沒有人回答她。

  小棒槌四處張望,始終沒發現什麼可疑人影,她又開口:“老先生?你不在了嗎?你讓我摒住呼吸是什麼意思?老先生?”

  依舊沒人回答,小棒槌撓撓頭髮,難道剛才是她幻聽了?

  漆黑的內門忽然打開,這次卻是一連進來三個風塵僕僕的孩子,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衣服上都是補丁,雖是比自己乾淨點,卻也好不到哪裡去,兩個女孩走前面,一個男孩跟後面,好像互相認識,其中一個女孩正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啊!”那個嘰嘰呱呱的女孩忽然大叫起來,奔到虹鹿身旁,興高采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獸?!姐!你看!”

  這誇張的行為很顯然又被亭中那幾個富家男孩恥笑了,一個綠衣男孩怪腔怪調地學她:“姐!你看!哇,人家從來沒見過呀!仙獸呀!”

  那女孩被笑得漲紅了臉,嘴唇翕動,似是想回擊幾句,旁邊的男孩將她輕輕拽到一旁,低聲道:“別理他們。”

  三人轉身,望見角落裡一身襤褸的小棒槌,都愣了一下,估計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同樣滿身補丁的落魄同類。

  “你一個人?”女孩子笑眯眯地走過來,“能一起坐嗎?”

  小棒槌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身邊的磚塊:“坐吧。”

  “我叫百里歌林,今年十歲,這是我姐姐百里唱月,今年十二歲啦。對了,他是我們的弟弟,叫葉燁,哈哈,是不是很怪的名字?”

  唱月,歌林,會給自家女孩取如此清雅名字的,應該不會是什麼普通農家夫婦,何況姓“百里”,這可是個十分罕見的姓,她好像在哪裡聽過……她姐妹倆看上去如此落魄,是什麼緣故?還說旁邊的男孩是她們的弟弟,莫非不是親生弟弟?連姓也不一樣……

  小棒槌默然打量他們三人,姐妹倆雖然衣著襤褸,滿身污垢,但容貌秀美,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韻,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那個叫葉燁的男孩也是神清骨秀,與那些鄉間渾濁孩童截然不同。

  “誰是你弟弟。”葉燁白了百里歌林一眼,“我比你大一歲,你該叫我哥哥才對。”

  他朝小棒槌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我是一年前才遇見她們的,大家都無處可去,索性做個伴,相互也能照應著。”

  “你叫什麼名字?”百里歌林挨著小棒槌,自來熟地挽著她胳膊。

  “小棒槌,我也十歲。”

  “噗……”百里歌林大笑起來,“小棒槌?怎麼會有人叫這種名字?你姓什麼呀?”

  這名字很好笑?小棒槌把被她挽著的胳膊縮了回來:“我沒有姓,是被師父撿回來的,名字是師父取的。”

  百里歌林急忙道歉:“抱歉,我沒惡意……”

  “看看,牙尖嘴利,一天到晚得罪人。”葉燁在百里歌林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又道:“她說話一向不過腦子,你別想多。你有師父?教你仙法嗎?”

  小棒槌點頭:“嗯,師父教我方術,可惜我天賦不行,沒學會。”

  “別謙虛啦。”葉燁笑起來,“能過雛鳳書院的初選,天賦都不會差的。”

  初選啊……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過初選的……小棒槌摸摸腦袋,她又想起那個沙啞的聲音,應該不是幻聽,他到底是誰?讓自己摒住呼吸又是怎麼個道理?

  或許是他們這邊說笑聲越來越大,亭子裡那幾個富家男孩又開始冷嘲熱諷:“叫花子聚一起,真是聲勢浩大,商量一起討飯嗎?”

  百里歌林漂亮的小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低聲道:“真討厭,這些人。”

  “何必理他們。”葉燁蹲在她身邊,“應該是一些家中有權有勢的子弟,就讓他們動動嘴皮子好了,說不定一個都過不了二選。”

  “二選是怎麼樣的,你知道嗎?”小棒槌見他言談間似乎對這些很瞭解,不由發問。

  葉燁搖頭:“你想想,一個小小的陸公鎮都選出這麼多人,咱們中土那麼多地方,加起來得有多少人?每年能進雛鳳書院的,不過寥寥數十人,那豈不是十萬、百萬里挑一?”

  話剛說完,忽見後面一道黑影疾射而來,正砸中他的後脖子,葉燁疼得悶哼一聲,撐不住摔在了地上。他身邊骨碌碌有個東西滾下來,卻是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亭子裡幾個男孩衝他們手舞足蹈做鬼臉,大笑道:“賞給你們的!一群叫花子嘰裡咕嚕,還不跪下謝恩?!”

  欺人太甚。小棒槌眉頭皺了起來,正要起身,忽見方才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百里唱月彎腰撿起了銀子,一步步朝亭子那邊走去。

  “唱月!”葉燁一把抓住她,“我沒事,你別去。”

  “你被打了。”百里唱月眉頭微蹙,語調冷漠,與她那個能說會笑的活潑妹妹截然相反。

  “我不疼,你別惹事!”葉燁拽著她不放。

  正說話間,漆黑內門又開,進來了一個衣裳華貴容貌絶艷的小姑娘,庭院裡的小孩們都忍不住朝她那邊偷偷張望,小姑娘神情倨傲,背脊挺得很直,目不斜視走進來,像只小鳳凰。亭子裡幾個男孩也不鬧騰了,不一會兒,裡面跑出個黃衣小子,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將她請到了亭子裡同坐。

  “這個看樣子應該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女兒。”葉燁忍痛笑了笑,一把將百里唱月拽得坐回自己身邊,“我沒事,你這個爆脾氣要是衝過去就得打起來了,何必惹麻煩?”

  他把銀子搶過來丟了老遠,看也不看一眼。

  “疼不疼?”百里唱月伸手在他脖子上輕輕揉了揉,“腫了。”

  “又沒斷。”他晃晃腦袋,“看,好好的。”

  百里歌林吃吃笑起來,衝他做個鬼臉:“皮糙肉厚!”

  可能因為亭子裡多了個小美人,孩子們都不願讓她不快,那幫富家子弟也暫時消停了。漸漸地,正如葉燁所說,通過初選的孩子越來越多,眼看夕陽西沉,初選很快便要結束,據說這些虹鹿拉著的大車會將他們這些通過初選的孩子帶去另一個地方進行二選,沒被選中的再用大車拉回家。

  小棒槌緊緊捏住腕上的闢邪香珠,如果她沒有通過二選,大車會把她送到哪裡呢?師父走了,她已經沒有家了,通不過二選,或許一輩子也沒有找到師父和大師兄的機會,師父怎麼辦?她自己又怎麼辦?只能一個人流浪天涯麼?

  她正想得出神,只見漆黑內門再次打開,走進來一個畏畏縮縮的小男孩,看上去七八歲,同樣的衣衫襤褸滿面污垢,他卻沒有百里歌林幾人的隨意大膽,一路縮著肩膀走進庭院,頭也不敢抬,不小心撞到人便一個勁鞠躬道歉——他一定是吃過各種苦的孩子。

  小棒槌忽然感到一陣難受,通不過二選,又沒有了師父,她以後或許也會變成這樣,什麼都不會,沒有謀生手段,只能強顏歡笑地一個人活下去,被生活壓迫得奴顏婢膝,見人便害怕。

  小男孩戰戰兢兢地找了個角落縮著,沒一會兒,大概是發現亭子裡坐著一位華麗又美貌的小女孩,連他也忍不住抬頭多看幾眼。他那畏畏縮縮的樣子太引人注目,亭子裡的富家子弟們當即坐不住了,有個孩子跳起來大吼:“喂!你的狗眼亂看什麼?!”

  小男孩突然“啊”了一聲,指著那位小美人叫起來。

  “你……你……”他結結巴巴,臉都漲紅了,像是又氣又急,渾身在微微顫抖著。

  “你認識他?”亭中一個白衣男孩忍不住詢問。

  小美人不快地皺起眉頭:“我怎會認識這樣的乞丐!這乞丐好大膽!竟敢拿手指著我!”

  亭中男孩們“嗡”一下鬧開了,有人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大叫:“快滾!”

  拳頭大的石頭剛好砸中小男孩的額頭,他登時血流披面,疼得“哇”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不過,他越哭,砸向他的石頭越多,沒幾下就砸得他頭破血流,蹲在地上哭聲越來越小。

  “真過分!”百里歌林氣得兩眼冒火,“沒人管嗎?!”

  話音剛落,一旁的小棒槌已經跑過去了,她一把拽起那個嚎啕大哭的男孩,怒道:“哭什麼?!真沒用!”

  被她一吼,那孩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了,鼻涕眼淚夾著血,把臉上弄得一塌糊塗。

  腦後風聲響起,小棒槌靈活地躲開砸向她的石頭,她轉過身,冷冷望著亭中那些男孩。

  “今天我替你們爹娘教訓教訓你們。”她摞起袖子,朝掌心呵了口氣,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出去,只聽“啪”一聲,亭中一個男孩的臉頓時被石頭砸腫了,他捂著臉尖叫起來。

  眾人都驚呆了,大抵誰也沒想到這小叫花子敢打亭子裡的那些孩子,那裡面坐的不是一方豪富的孩子就是王公貴族的子弟啊!

  小棒槌動作極快,她學方術不行,但拳腳功夫著實不賴,拿石頭砸人一砸一個準,個個正中臉頰,一時間亭子裡哭喊聲不斷。那個看上去像是老大的白衣男孩氣傻了,指著她一個勁手抖,話都說不利索:“你、你好大的膽子……你知、知不知道我是誰?!”

  “銀子還給你!”小棒槌又拾起方才被他們丟來的那錠五兩重的銀子,手腕一轉,銀子“啪”一下甩在白衣男孩臉上,抽得極響,更厲害的是,銀子抽他臉上卻不落下,反而彈跳起來,剛好落在他頭頂,分毫不差。

  亭子裡除了那個臉色發綠的小美人,已經沒人站著了,個個捂臉抱頭哀嚎。小棒槌拍拍手,朝亭子那邊揮了揮拳頭,冷笑:“舒服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0:15

第七章 二選 一

  內門忽然被人推開,黑紗女鬼魅般出現在門前,冷道:“何事喧嘩?”

  庭院裡鴉雀無聲,只有亭子裡那些男孩們低微的哭聲和叫痛聲,小棒槌長長吸了一口氣——她打人了,會不會被取消資格?

  雖然渾身都蒙著黑紗,孩子們還是覺得黑紗女彷彿緩緩環視了庭院一週,在亭子那邊和小棒槌身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她又開口了:“離初選結束還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內,我若是再聽見喧嘩,無論是誰,可以馬上回家了。”

  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眼睜睜看著黑紗女走出去關上了門。

  小棒槌鬆了口氣,太好了,還可以留下參加二選。她轉身看著那個滿身是血的小男孩,他還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敢發出聲音,看著又窩囊又可憐。

  “你被人打,要麼就還手,要麼你就快點逃,哭什麼?哭破喉嚨別人就不打你了?”她反問,問完也不等他回答,拽著他的衣服一路走回去。

  葉燁他們三人還在原處傻傻站著,見著小棒槌回來了,百里歌林忍不住衝她吹了聲口哨:“小棒槌,你好勇敢!”

  不單勇敢,而且厲害,一個人把那些討厭的富家弟子都揍哭了。她抓起小棒槌的手,滿臉佩服崇拜,一旁的葉燁也笑道:“做得好,你比我快了一步,不然我也要衝過去阻止了。”

  他見小棒槌身後那男孩滿頭滿臉都是血,哭得一抖一抖的,不由溫言:“你怎麼樣?先把血擦擦,我這裡還有些藥可以外敷。”

  那孩子一面抹眼淚一面哽咽道謝:“謝、謝謝大俠……”

  “什麼大俠。”小棒槌坐在地上皺了皺眉頭,“你真沒用,就會哭。”

  那孩子嘴一扁,眼看著又要哭,葉燁趕緊把他拉旁邊了:“來,先把傷口洗洗。”

  百里歌林悄悄拽了拽小棒槌的袖子,低聲道:“你剛才真的嚇我一跳,我們誰也沒想到你會衝出去。”

  小棒槌給他們的第一印象就是挺冷漠不愛管閒事的人,男孩被打,跳出去的是葉燁或者姐姐唱月,她都不會驚訝,葉燁正義感很強,姐姐外表文靜實則是個爆脾氣,都見不得恃強凌弱的事,結果第一個跑出去的是小棒槌。

  百里歌林歪著腦袋打量她,一開始她還覺得小棒槌貌不驚人,身為一個男孩子太瘦弱了點,葉燁就比她大一歲,人卻比她高大半個頭,長得也比她好多了,小棒槌臉色黝黑,眉毛倒是挺濃的,可是五官生得很平庸,沒半點出彩的地方,不過她方才的行為像個英雄,百里歌林此刻再看她,覺得她黝黑的皮膚都特別好看。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男子氣概?百里歌林那顆稚嫩的少女心動了動。

  “只是看不慣罷了。”小棒槌把沾了小男孩血跡的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

  其實衝出去的時候,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這種閒事放在平時,她看都不會看一眼,恃強凌弱的事情從來不罕見,每天都會發生無數次,她要是每件都管,到死也管不完。

  或許她只是從那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假如通不過二選,她會一個人浪跡天涯,孤苦無依,可能終有一天會變得和他一樣,這是她最怕發生的,本能讓她衝出去保護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遲了。

  葉燁領著那個洗乾淨傷口敷好藥的男孩走過來,他終於不哭了,原本髒兮兮的臉也洗乾淨了,上面雖然傷口交錯鼻青臉腫,倒也是個清秀的孩子。他怯生生地走到小棒槌面前,給她鞠躬:“那、那個……謝謝您救了我。”

  小棒槌別過臉,聲音冷淡:“是你沒用,不要謝我。”

  小男孩眼眶紅了,這次他強忍住淚水,小聲道:“是……是,我太沒用了。”

  葉燁笑著來打圓場:“好了,現在那幫仗勢欺人的東西再也不敢來招惹,你別怕。我叫葉燁,這是百里歌林,百里唱月,救了你的是小棒槌,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雷修遠。”小男孩紅著臉,很是靦腆,“謝謝大家幫了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他談吐頗為斯文,亦有些書卷氣,卻形容落魄,估計也是來自半途潦倒的書香世家。

  “哪裡來的什麼大恩大德啊!”百里歌林笑起來,“修遠,你也是一個人來參加初選嗎?”

  雷修遠點點頭。

  “那我們可以一起做個伴。”這自來熟的女孩笑眯眯地把他拉得靠近些,她不知想起什麼,又問道:“對了,你方才為什麼要指著那姑娘叫?”

  雷修遠面色登時黯然下來,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他顫聲道:“我認得她……半年前,我和魯大哥沿街乞食,大哥不小心驚了她的狗,她叫隨從把大哥打得半死,當晚魯大哥就去了!”

  眾人唯有沉默嘆息,這些孩子都飽嘗過人間艱辛,此刻面對雷修遠的眼淚,任何安慰都是無力的。

  誰知他越哭越厲害,好像不會停了,惹得庭院裡其他孩子一個勁朝這裡張望。百里歌林嘆道:“那個……修遠你別哭了……”

  雷修遠抽泣著哽咽難言:“我……我忍不住……”

  小棒槌極不耐煩,冷道:“你是水做的?動不動就哭。是男人麼?”

  雷修遠僵了一會兒,終於使勁揉了揉眼睛,臉上還帶著淚痕,但已經沒有淚珠滾下來了,他低聲道:“以前魯大哥也經常這樣說我……我錯了,小棒槌大哥,我再也不哭了。”

  小……棒……槌……大……哥……

  小棒槌一下子忍不住就要噴笑,她第一次被人這樣叫!她拚命忍住笑意,旁邊的百里歌林就不客氣地笑得滾在地上了,葉燁也綳不住開始笑,笑著笑著,連雷修遠自己都笑了。

  很快,雛鳳書院的初選結束了,陸公鎮這裡一共過了五十六個孩子,有服飾華貴氣質高雅的,也有普通農家少年,不過像小棒槌他們這樣衣衫襤褸如同叫花子的,卻極少見。

  黑紗女站在虹鹿旁,她的聲音雖然嬌嫩好聽,語調卻始終冷冰冰的。

  “現在叫到號的就上車,一個一個來。”

  小棒槌見庭院裡五十六個孩子,黑壓壓一片,車卻只有四輛,雖然挺大的,但一輛車裝十幾個人?可能嗎?要怎麼安排人數啊?

  黑紗女叫號極快,眼看第一輛車上了十幾個人,車裡卻一點動靜也沒,孩子們都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百里歌林貼著小棒槌的耳朵低語:“你說,車上是不是施了什麼仙法?怎麼看也沒辦法裝那麼多人啊……”

  小棒槌搖頭,她也不知道。

  很快,黑紗女就叫到了自己:“三五九。”

  小棒槌快步走到第二輛車旁,輕輕揭開簾子,裡面黑漆漆的,隱隱透出一絲微光,甚至還有一股香甜的花一般的香味。她一腳踏上車,朝前走了一步,陡然間,場景變換,眼前光線亮而柔和,竟是一座極大的庭院,亭台樓閣,遠處山水淡然,簡直如在畫中,她站在如雪海般的梨花林裡,不可思議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花的甜香滲入肺腑,心曠神怡。

  這是在做夢?她笨拙而茫然地四處打量,剛才她好像上的是車?可為什麼……車裡有亭台樓閣梨花似海?

  “三五九,請隨我來。”

  令人眼花繚亂的梨花樹下忽然閃出一個人影,是個年約雙十的年輕女子,可她長得不太像人,滿頭長髮是青色的,從肩膀到胳膊,大片的肌膚裸露在外,上面長滿了青色鱗片。

  小棒槌心中微微吃驚,她是妖怪?為什麼這裡會有妖怪?

  沒人回答她的疑問,一路跟著女妖怪穿花拂柳,很快便進了一座寬敞的院落,院內東西兩側各有小樓,西側的似乎已經有人入住了,女妖怪領她來到東側,道:“三五九,請進這間房。”

  小棒槌輕輕推開東側小樓其中一間房的門,裡面桌椅齊全,還有一張很大的床,被縟雪白乾淨。屋裡另有一扇竹簾,走進去,裡面有一方小浴池,池水清瑩碧藍,旁邊梳子皂莢雞蛋澡豆木盆一應俱全。

  這是讓她住的?她從來沒住過這麼好的房間。

  小棒槌正看得發愣,那女妖怪在後面又說道:“請在這裡歇息一晚,明日在瑞雪廬進行二選,時辰到了我會叫您的。”

  說完她很快便走了,小棒槌左看右看,老實說,雞蛋澡豆這種奢侈的東西她從沒用過,浴池也是第一次見到,忍不住看了好久。床上的被縟乾淨得像白雲一樣,她本來想躺上去感覺一下,可又怕衣服把床弄髒,只能用手輕輕摸一摸,料子柔軟光滑,上面還帶著松林般的淡香。

  如果這真是一場夢,她可絶不願醒過來。

  院落裡很快又傳來人聲,聽起來有些耳熟,小棒槌推開門,就見百里歌林也跟著個女妖怪走了過來,她跟妖怪居然也自來熟,一路走著嘰嘰呱呱說不停,老遠望見自己,她立即揮手,興奮地跑過來,大叫大笑:“小棒槌!太好了!我們住這麼近!”

  “這是車裡嗎?”小棒槌忍不住把疑問問出來了。

  百里歌林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葉燁剛才猜,車上可能施了一種叫‘袖裡乾坤’的仙法,內裡應該別有洞天。”

  這個葉燁懂的好像很多,落魄前身份想必不簡單。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麼,百里歌林笑道:“葉燁很厲害的,他懂很多東西,看起來好像是我和姐姐照顧他,其實是他在照顧我們倆。”

  其實眼前的女孩子也比想像中敏鋭多了,嘗過人情冷暖的孩子,不會有真正的天真。

  很快,院落裡又被領來幾個人,正是葉燁百里唱月和雷修遠,不知是巧合,還是那黑紗女故意安排的。

  葉燁說道:“這應該是仙法袖裡乾坤,不過弄到這麼大的氣派卻還是意想不到。我猜,這也是雛鳳書院宣揚口碑的一個方式吧。通過初選的人都可以來到這座洞天,裡面各種奇景,氣派十足,這樣就算二選沒過,回去的人也會把這一切說給別人聽,口口相傳,原來進書院修行能過上這樣的神仙日子,更多的人就來了。”

  原來如此,仔細想想,果然大有道理。原本仙人一說是相當飄渺的,可雛鳳書院的初選卻如此宏大熱鬧,許多根本沒有靈根的人都會想來試試運氣,來的人越多,擁有上佳資質的人的機率也越大,確然是個好法子。

  幾個孩子在院子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熱鬧得很,忽然西側小樓那裡猛然開了一扇門,一個白衣男孩氣勢洶洶地站門口怒吼:“從剛才開始你們這幫刁民就嘰裡呱啦吵死了!都給本……都給我閉嘴!”

  眾人一看,這男孩正是方才被小棒槌用銀子抽了一耳光的富家子弟,長得倒還挺俊俏,但半邊臉現在腫著,十分滑稽。想不到西側小樓住的人會是他,說不是刻意安排,誰也不信。

  小棒槌回頭看著他,淡道:“你說什麼?”

  白衣男孩一見是她,臉色頓時漲得像豬肝,指著她張嘴欲罵,可很快又吞回去,哼了一聲便狠狠進屋甩上了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0:30

第八章 二選 二

  這天晚上小棒槌睡得很香,被澡豆洗過的皮膚十分清爽,頭髮用蛋清洗過也滑溜溜的,被縟柔軟清香,她這輩子從沒這樣享受過。

  從昨天到今天,短短一天,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限,一沾床就舒服得沉沉睡去,連夢都沒做。

  隔日起個大早,看看院子裡,似乎其他人都還沒起,小棒槌又在浴池裡痛快洗個澡,出來一看,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擺好了早飯,飯是稠稠的大米粥,旁邊三個小碟子,一疊蔥花燒餅,一疊醃漬小菜,還一疊豆腐乾。

  人間仙境!小棒槌感動得使勁掐自己一把,不是夢吧?這真的不是夢!

  飯畢,院子裡隱隱有人聲傳來,想必其他人也起床了。小棒槌把包袱收拾好,正打算推門出去,忽然想起什麼,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她還穿著那件打滿補丁的破衣服,雖說昨天洗乾淨了,但依舊破破爛爛,今天是二選,穿這麼破爛似乎不大好,可她實在沒別的衣服了,除了師父給她買的那條羅裙。

  翻開包袱,粉色羅裙疊得整整齊齊壓在最底下,或許是壓得時間長了,上面有些皺褶。小棒槌用手使勁壓平那些皺褶,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脫下了身上的破衣服。

  師父買衣服也不看看她的尺寸,裙子大得離譜,她把拖在地上的裙子使勁朝上面拽,用腰帶扎得結結實實。屋裡沒鏡子,她只能憑手感編個麻花辮,還沒弄完,屋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小棒槌,你起了沒?”百里歌林歡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別睡懶覺啦,快起來咱們逛逛去。”

  小棒槌飛快打開門,門口烏壓壓站了三四個人,乍一見她,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頓時停了,一片死寂。

  “咚”一聲,是雷修遠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他渾身發抖,滿臉驚駭,顫聲道:“小、小棒槌大哥?!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小棒槌低頭看看自己,她有哪裡不對勁嗎?

  百里歌林突然尖叫一聲:“你怎麼穿女裝?!”

  “……我沒說自己是男的。”

  這怎麼可能!孩子們都要暈過去了,她不管從言行還是舉止包括長相,都跟男的沒任何區別啊!就算穿上裙子,那黑黝黝的臉,那濃眉,那殭屍般無表情的臉,一切都那麼違和!

  百里歌林蠢蠢欲動的少女心被殘忍地打碎了,她怎麼可以是女的?怎麼可以!昨天她才開始覺得她充滿男子氣概,今天就被突如其來的真相砸暈了,讓她芳心亂撞的人是女的!

  她是女的有那麼驚悚麼?小棒槌終於無奈了,其他人也罷了,連葉燁跟百里唱月都滿臉驚駭,雷修遠這愛哭鬼眼眶都紅了,她真是不能理解他哭的理由。

  “大家都換新衣了。”她決定轉移話題。

  歌林唱月姐妹都換上了乾淨整潔的布衣,雖然簡樸,但比昨天的乞丐模樣不可同日而語,葉燁也穿著半新的布袍,甚至連雷修遠都把頭髮弄得整整齊齊,換了一身補丁少些的衣服。看起來,大家都很重視今天的二選。

  葉燁恢復得最快,當即笑了笑:“是啊,初選是沒辦法,二選可不能那麼邋遢。小棒槌,這裙子……挺好看。”

  他想了半天才勉強想出個誇獎的話。

  百里歌林“嗤”一下笑了:“裙子好看,不過穿她身上就不好看了。”她沖小棒槌做個鬼臉,又道:“死丫頭,不早說你是女的。”

  雷修遠也終於恢復了正常,眼眶不紅,臉卻紅了,含羞帶愧地低聲道:“那、那以後不該叫你小棒槌大哥了……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小棒槌大姐頭。”

  ……更難聽了。

  “什麼大姐頭。”小棒槌搖了搖頭,逕自朝前走,“小棒槌就行了。”

  百里歌林追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到底還小,這會兒都忘掉自己少女心飽受打擊的事情了,她親親熱熱地低聲道:“小棒槌,你皮膚黑,下次別穿粉色的衣服,顯得更黑。”

  是嗎?

  “那要穿什麼顏色好?”

  “唔,藍色吧?你辮子弄歪了,回頭找個地方我替你重編。”

  雖說小棒槌是個女孩的真相讓大家很震撼,但小孩子心胸一向開闊,很快都忘掉了,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去看梨花。百里歌林拉著小棒槌傳授了一早上的梳髮穿衣秘籍,葉燁和雷修遠不知湊在一起說什麼,百里唱月卻不見了,這女孩不愛說話,做事也相當我行我素,姐妹倆的性格天差地別。

  “不知道二選會是什麼樣的。”百里歌林一說到二選就有些緊張。

  “初選是測試奇經八脈,看資質,靈根上佳的都能過,想必二選是更嚴格的篩選吧。”葉燁嘆了口氣,“修行畢竟還是資質最重要。”

  資質啊……小棒槌想起東陽真人說過,自己資質一般,而且她始終學不會方術,估計所謂資質一般都是人家安慰自己,很差勁才對。她又想起初選的時候,那個在耳邊提醒自己閉氣的沙啞聲音,雖然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她一定是因為閉氣了才會通過的,黑紗女甚至問自己是不是修習過秘術。

  如果沒有那個聲音,只怕她連初選都過不了吧?為什麼閉氣了就能過?她有一肚子疑問,卻找不到人問,只能放在心底。

  悠揚的鐘聲迴蕩在庭院裡,梨花樹下忽然憑空出現一扇門,渾身長滿青色鱗片的女妖怪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朗聲道:“已到瑞雪廬,請諸位從這扇門下車。”

  孩子們一陣喧嘩,到了,瑞雪廬,二選即將開始,幾個小男孩霸佔在門邊,將其他想要下車的孩子都趕去一旁。

  “讓開!你們這些刁民,誰敢第一個下車?”

  正說著,後面施施然走來兩人,正是昨天被打的白衣男孩和那位鳳凰般的小美人,守門的小男孩們急忙讓開。白衣男孩臉上還有些腫,卻比昨日好多了,今天也是刻意穿了一身新衣,烏黑的頭髮,雪白的衣服,小小年紀已經很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了。

  “人模狗樣。”百里歌林不屑地翻個白眼。

  白衣男孩稍退一步,做出相讓的手勢:“遠來是客,郡主請先行一步。”

  那小美人原來是個郡主麼?孩子們先是嘩然,很快又安靜了,怪不得她那麼漂亮那麼高貴。

  郡主微微一笑:“那我不客氣了,多謝。”

  她第一個走出門,華貴的身影一瞬間便消失在門後,白衣男孩緊隨其後。

  “看樣子小棒槌昨天揍的人不是小王爺就是小皇子了。”葉燁突然笑了,“要是放在外面,小棒槌惹的可是誅九族的禍事。”

  “你怎麼知道?”百里歌林問。

  “那女孩是個郡主,他卻能走在她身前,身份上必然比她高貴。”

  小棒槌有些驚訝:“皇族的人還要修行?”

  “正因為是皇族,才更要修行,為了永保江山,族中必須有仙人坐鎮。陸公鎮是越國境內,那白衣小子應當是越國的皇族中人,離陸公鎮最近的是諸侯國趙陽,郡主想必是趙陽的郡主,所以他才說遠來是客。”

  小棒槌難得佩服地看了葉燁一眼:“……你懂的真多。”

  葉燁不以為意地笑:“在外面見的多了就什麼都知道了。”

  很明顯這是推脫之詞,不過人家不肯說,她也不會強求。

  很快所有人都從那扇門出去了,小棒槌一跳下車便感覺奇寒徹骨,忍不住打個哆嗦,入眼只見周圍白茫茫一片,竟是一座積滿白雪的峰頂。鵝毛般的大雪密密麻麻地落下,沒一會兒孩子們頭頂都白了。

  小棒槌冷得直哆嗦,她連一件冬衣都沒帶,失算了,回頭看其他人,葉燁和百里姐妹正盤腿坐在雪地裡,雖然凍得臉色發青,但神情都緩和了許多,一旁的雷修遠雖是一身補丁單衣,但迎風雪而立,似乎並無異樣,其他孩子有人打坐,有人翻出冬衣披上,只她一個人凍得像隻猴子跳來跳去。

  “小棒槌大姐頭,你很冷嗎?”雷修遠有些訝異,“運起內息靈氣便可抵禦寒氣啊。”

  “什、什麼內息靈氣……”小棒槌冷得舌頭都不聽使喚。

  “這個說不清,但凡是有靈根的人天生就會的,你別急,冷靜下來運息,很快就不冷了。”

  雷修遠見她冷得嘴唇都紫了,急忙握住她的手輕輕搓揉,她的手簡直像冰塊一樣。

  小棒槌覺得自己要被如槍如刀的風雪撕裂了,什麼內息靈氣?她一點也不懂啊!為什麼雷修遠這愛哭鬼都沒事?為什麼連那個驕橫跋扈的白衣男孩也沒事?五十多個人,就她一個狼狽不堪。

  正絶望的時候,耳邊忽然又響起那個沙啞的聲音:“閉氣。”

  那個老先生還在?小棒槌僵硬地轉動眼珠,他在哪兒?為什麼總是看不見他?

  “閉氣啊蠢貨!”沙啞的聲音不耐煩了。

  小棒槌屏住呼吸,漸漸地,不知是凍習慣了還是閉氣真有那麼神奇,她的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

  “吐氣三下,吸一下,以後就這麼呼吸。”

  這是修行內息的吐息法嗎?怎麼和師父教的截然相反?吐那麼多氣,不會憋死麼?

  “跟這些蠢貨學,你到死也學不成。”沙啞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便戛然而止,再也沒聲音了。

  小棒槌依照他教的吐息方法吐三次吸一次,剛開始老是憋得胸口發悶,可不知為什麼,很快她就習慣了,徹骨的奇寒她再也感覺不到,風雪刮在臉上,感覺竟像是柔和的春風。

  雷修遠發覺她的手慢慢變得溫熱,喜得眼眶又紅了:“小棒槌大姐頭,你沒事啦?剛才嚇死我了!”

  小棒槌一時還不習慣用新的呼吸方法開口說話,緩了一會兒,才道:“跟你說了別這麼叫我,很拗口。”

  “那、那就大姐頭。”雷修遠揉了揉眼睛,滿臉崇拜地看著她,他就記著小棒槌救了自己的英雄行徑,他以後也要成為大姐頭一樣厲害的人。

  小棒槌環顧四周,峰頂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人,半空浮著成群結隊的虹鹿車,還不停有人從車裡出來,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腦袋。

  這就是整個中土通過初選的人嗎?葉燁果然沒說錯,這裡起碼有成千上萬的人了,這麼多人,最後通過二選的能有多少?

  小棒槌忽覺包袱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只見一封信從包袱裡箭一般射出,正懸在自己面前。杏色信封,上面還有幾個指甲印,正是通過初選的時候黑紗女給她的。

  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信封被一把撕開,裡面的信紙被飛快展平,小棒槌粗粗看了一眼,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年歲,下方空白處慢慢浮現三個字「二七六」。

  緊跟著,信紙連著信封瞬間化作灰燼,一道紅光打在她手腕上,硃砂般鮮艷的古老字體從皮膚上顯現,正是“二七六”三字。

  眼前風雪肆虐的景象猶如水面般微微晃動,峰頂忽然出現一座小小的茅屋,吱呀一聲,茅屋的門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行開啟,空蕩蕩的屋內別無他物,只有放了炭塊的火盆在無聲無息地燃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0:46

第九章 二選 三

  狂風暴雪轉瞬間停了,峰頂寂靜無聲,小棒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左右一看,原本擠滿峰頂的人居然都不見了,纍纍白雪的峰頂,此刻只剩她一個人。

  她心中一驚,忍不住叫道:“歌林?雷修遠?……葉燁?”

  沒有任何回答,密密麻麻的細小雪片彷彿夏日蚊蟲一般遮擋視線——這詭異的變故或許又是什麼她不瞭解的仙法。

  眼前只剩那個敞開大門的茅屋可以去了,小棒槌猶豫了一下,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快步走進茅屋。就像昨天上車一樣,剛踏進茅屋,周圍景象再度發生變幻,從白雪皚皚的峰頂變成了陰雲繚繞的密林。

  她站在一株巨大的槐樹下,光線極暗,被茂密枝葉遮擋住的天空是灰濛蒙的,不知是霧氣還是瘴氣瀰漫著整座森林,似乎連色彩都無法分辨了。

  槐樹後人影閃動,久違的黑紗女不知從何處悄悄現身,低聲道:“你們有一天一夜的時間,能在明日午時前安然走出這片森林,二選就算通過。”

  說完,小棒槌面前突然多了一隻小小的藍花布包裹,黑紗女繼續道:“水與吃食都靠你們自己找,包裹裡有金木水火土各三枚咒符,酌情使用。記住,時限是明日午時前。”

  話音未落,她的人影已然如煙般散開。小棒槌將藍花布包裹打開,裡面果然有一沓符紙,與師父平時用的不太一樣,要大一圈,而且顏色各異,符咒的紋路隱隱約約有流光閃爍,一看就知道是比硃砂符紙厲害無數倍的東西。

  小棒槌將咒符裝好,四周打量一圈,這灰濛濛的森林,根本看不出時辰,所謂明日午時前,或許也是考驗他們的判斷能力。不知道其他人在哪裡,槐樹下只有她一個,林中沒有路,倘若沒有一定的方向感,很可能在其中繞圈,好在她是在山林里長大的,和她住的那座巨大山林比起來,眼前灰濛濛的林子只能當門前小院子。

  她將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潮濕的手指很快便可以感覺到微弱的風是從東方吹來的,有風來,便證明往東走會有開闊地勢,小棒槌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

  林中十分寂靜,偶然有幾下聲響,也是不知名的鳥在叫,雜亂的樹木中,偶爾會長一種葉片極細長的草,這種草根部割開會有大量清水,小棒槌花了好長時間,七七八八湊了一皮囊的清水,足夠一天一夜的份量了。

  看樹木葉片的顏色,想必樹上是不會有什麼果子的,只有四處找找有沒有能吃的草根樹根。小棒槌想起早上那碟沒吃完的豆腐乾,有點後悔為什麼沒帶著,她餓了。

  樹叢中忽然撲簌簌一陣響動,緊跟著跳出一隻肥大的灰兔,後腿那裡血跡斑斑,似是受了傷,慌不擇路,朝小棒槌這裡一蹦一跳地跑過來。

  “往哪裡跑?!”一個聲音驟然在樹叢中響起,“唰”一聲,一道咒符箭一般射出,剛好貼在灰兔背上,一瞬間,數道金光從天而降,扎入灰兔體內,它打個滾,直挺挺地死在了地上。

  “喂!那是我捉到的兔子!”樹叢裡的聲音很驕橫,枝葉被人用力撥開,一個服飾華貴的小男孩走出來,兩人打個照面,都是“啊”一聲——居然是那個被她用銀子抽耳光的男孩。

  他一見是小棒槌,眼神先是透露出一絲驚慌,可是很快又變成了驚駭,指著她幾乎要跳起來:“你居然扮女人?!好噁心!”

  他滿臉厭惡嫌棄的樣子,快步上前撿起兔子,竭力強調:“這是我的兔子!”

  小棒槌不想理他,轉身繼續趕路,誰知他在後面急急叫道:“你、你等一下!”

  小棒槌回頭,男孩似是想走近些,可看著她身上的女裝,他又厭惡地退了幾步:“你你你到底是男是女?!回答本……回答我!”

  “你眼睛又沒瞎。”小棒槌冷冷回答。

  男孩臉上神情一下子變得古怪,上下打量她一番,嫌棄的神色反而更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道:“你有沒有見過其他人?”

  小棒槌搖頭,轉身繼續走。

  “等一下啊!”他又叫。

  “有屁一次放完。”小棒槌不耐煩了,將手指掰得喀拉喀拉響。

  男孩急忙大退一步,搖了搖手:“好,你、你別動粗!我的咒符快用完了,你還有嗎?我願意買!”

  “我不缺銀子。”她一口回絶。

  男孩神色微微一黯,緊跟著又晃了晃手裡的灰兔:“我拿這個換!”

  “我不吃肉。”

  他徹底無語了,從小到大他紀桐周就沒受過這種氣,要在平時他非得用鞭子將這刁民抽個半死,可自從進了林子,半個人都沒遇見,之前那些圍繞在他身邊奉承他討好他的狗腿子們也不知去哪兒了,好容易遇到個人,還是這不男不女的刁民,真真氣煞人也!

  越想越氣,他轉身就走,他就不信運氣那麼壞,除了她遇不到別的人。

  還沒走幾步他就發現自己轉運了,對面正匆匆跑來一個小女孩,他急忙叫道:“喂!那邊的!過來一下!”

  匆匆跑動的女孩子像是沒聽見,她一面跑,雙手一面亂揮,看上去很有些詭異,隨著她越跑越近,她細微的哭喊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救命啊!娘!救命啊……”

  這詭異的一幕令紀桐周倒抽一口涼氣,冷不防一旁小棒槌飛快跑過去,一把攀住了小女孩的肩膀。

  “喂……”他下意識地想阻止,小棒槌扳著她的肩膀,將她轉過來,駭人的是,從女孩五官七竅中,有紫黑色的煙一股股冒出來,看上去極為可怖。女孩的哭喊聲越來越小,最後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那是什麼?”紀桐周顫聲問。

  小棒槌沒說話,她將女孩平放在地上,那些紫黑色的煙還在一股股地冒出,很快又化作林中看不出顏色的霧氣——這是瘴氣?女孩是抵禦不住瘴氣!

  小棒槌下意識地摒住呼吸,兔子一般跳開,不一會兒,女孩的身體發出微弱的藍光,漸漸變得透明,最後消失在兩人眼前,這就是被淘汰的情景嗎?林中原來遍佈瘴氣,抵禦不住的孩子會為瘴氣所惑,最終徹底昏迷遭到淘汰。

  站在一旁發呆的兩個孩子忍不住對望一眼,紀桐周忽然開口:“……一起走?”

  小棒槌沒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不斷進行著神秘老先生傳授的吐息法的緣故,她對可怕的瘴氣毫無感覺,對面這驕橫跋扈的孩子也不簡單,看來不是那種繡花枕頭草包,還是有點真材實料的。

  她抽出幾張符咒遞給他:“五行每樣一張,省著點用。”

  她默認了兩人同行的提議,有瘴氣的林中必然有妖物,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穩妥些。

  “……你叫什麼?”紀桐周問得有點彆扭,從內心深處來說,他根本不屑結識小棒槌這種刁民,可情勢所迫,兩個人不得不結伴而行,總得互通姓名。

  “小棒槌。”

  “……真的?”她是在開玩笑麼?世上會有人叫這種蠢名字?

  “真的。”

  紀桐周還是不信,可他又做不出給自己隨便編個“小鎯頭”“小鎚子”這種名字的事,只得說了實話:“我姓紀,紀律的紀,名桐周,桐樹的桐,周天的周,字是……”

  “不必解釋這麼清楚,我不會有寫你名字的機會。”毫不留情地打斷。

  “你!!”算了,不與刁民做口舌之爭,他忍!

  不知又走了多久,樹木越來越繁密,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身後男孩的呼吸和腳步聲越來越沉重,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頗有毅力,始終沒叫苦或者嚷嚷著要休息什麼的。

  小棒槌擦了擦汗,她也累得夠嗆,先前她小看這片林子了,沒想到走了那麼久還沒看到任何快要出去的預兆,算算時辰,估計天快黑了,這裡還是灰濛濛霧茫茫,果然看不出天色,照這樣下去,可能要連夜趕路才行。

  遠處傳來一陣哭聲,怪耳熟的,小棒槌回頭望一眼紀桐周,他點點頭:“去看看吧。”

  越走近越覺得那哭聲耳熟,小棒槌撥開面前煩人的枝葉,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面好像是一塊林中空地,空地上躺著三四隻渾身冒黑煙的已死去的妖物,而哭聲的來源,正是那位愛哭鬼雷修遠,他坐在妖物對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清楚狀況的人還以為死的人是他爹。

  “雷修遠。”

  小棒槌叫了他一聲,雷修遠茫然扭頭,待見到是小棒槌,他哭得更厲害了。

  “大姐頭……嗚嗚嗚嗚……這些妖怪……這些妖怪要吃我……”他控訴得肝腸寸斷。

  小棒槌實在忍不住嘆了口氣:“……它們已經死了,是你做的?”

  屍體上會冒黑煙,應該是被雷劈的,他明明把咒符用得挺好的,妖也殺了,不曉得為什麼要哭成這樣,而且哭得還挺有中氣的,看樣子也很能抵禦林中瘴氣。

  雷修遠揉著眼睛點頭,好不容易止住哭聲站起來,一眼望見小棒槌身後的紀桐周,他又哽嚥了一聲,喃喃:“你……你……”

  紀桐周早就不耐煩了,礙著小棒槌,他又不敢發作,只能皺眉道:“什麼?!”

  雷修遠看看他,再瞄一眼小棒槌,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

  “林中遍佈瘴氣,可能還有妖物,一起走穩妥些。”小棒槌確認他沒受什麼傷,又道:“好了,天色不早,找個背風的地方休息會兒再繼續趕路。”

  紀桐周急道:“不睡覺嗎?”

  “睡了怕趕不及。”

  紀桐周嘀嘀咕咕幾句,只能不甘不願地繼續跟在後面。雷修遠輕輕走到小棒槌身邊,低聲道:“大姐頭,你餓嗎?”

  餓,而且快餓死了,但她始終沒找到能吃的草根樹根。

  雷修遠偷偷塞給她一片豆腐乾:“給你,這是早上我沒吃完偷偷裝包裡的。”

  豆腐乾!小棒槌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手裡厚厚一片豆腐乾,吃下去肯定空蕩蕩的胃會好受很多,不過……

  “你呢?有吃的嗎?”

  “我吃過了,而且我有這個。”雷修遠從鼓鼓囊囊的袖子裡掏出一隻灰雁,“等下休息的時候烤了一起吃。”

  小棒槌搖了搖頭:“我不吃肉。”

  她回頭看看紀桐周,他臉色有些發白,估計也是疲憊不堪,還把手裡的兔子捏得死緊,看眼神像是恨不得生吃了。

  豆腐乾撕成兩片,她遞給紀桐周一片:“吃點,撐住。”

  紀桐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可看到那髒兮兮的豆腐乾,又覺得厭惡,何況還是兩個小乞丐給他的,但他實在餓得快眼冒金星了,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搶過豆腐乾塞嘴裡,嚼也沒嚼直接吞了。

  “嘔……”豆腐乾有股怪味,一定是這倆乞丐身上的味道,紀桐周胃裡一陣翻湧——這塊豆腐乾確實有了奇效,他好像不餓了,不但不餓,還有點想吐……

  走了沒一會兒,小棒槌突然加快腳步,她看見了一株巨大的楓樹,楓樹的樹汁可以吃,雖然沒有草根樹根管飽,但至少可以緩和一下。

  “就在這裡休息吧。”

  她繞樹走一圈,選了個背風的地方,彎腰拾取枯草爛葉乾樹枝,很快拾掇出兩個小堆。紀桐周慷慨地掏出了自己的火摺子將兩個火堆都點上,灰兔和灰雁被隨便拔毛剝皮弄了弄便放在火上烤,孩子們靠樹坐著,面前是即將完成的美食,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

  小棒槌摸出小刀在樹上用力挖著,挖了半天挖出個洞,很快,淡金色的樹汁從洞中緩緩溢出,小棒槌用手捧著,低頭喝了幾口——不是一般楓樹那種甜得發膩的口感,味道有些淡,但很清香,小棒槌精神為之一振,痛快喝了一肚子樹汁,又用葉子將樹汁蘸了朝兔子和灰雁身上涂。

  “你在我的兔子上涂什麼?!”紀桐周嚇一跳,急忙把自己的兔子搶過來。

  “楓樹汁。”小棒槌丟了葉子,“你最好翻個個兒,要糊了。”

  他低頭,果然發現兔子半邊快焦了,急忙笨拙地翻了一面,塗了楓樹汁的皮肉隨著火烤,漸漸散發出一股極香甜濃郁的氣息,連錦衣玉食的他都為之饞蟲大動,他從未聞過這麼香的味道……可惡,這麼粗糙的東西怎會香?一定是因為太餓的緣故!

  灰雁很快就烤熟了,雷修遠撕下一條腿遞給小棒槌:“大姐頭,不能不吃肉,體力會跟不上的,這個給你。”

  小棒槌還是搖頭:“我不吃肉。”

  她從小就不能吃肉,什麼肉都不行,不知是體質還是什麼別的問題,小時候懵懵懂懂地,吃飯只要吃到肉必然會把之前吃的東西全吐出來。後來大些,她也逼迫自己吃過肉,可每次含在嘴裡,就有一股本能的厭惡,必須馬上吐出來,完全沒辦法自己控制。好在就算不吃肉只吃素,她身體也沒什麼病弱的地方,反而比其他孩子皮實許多,慢慢地師父也不管她這古怪的挑食毛病了,他自己要想吃肉只能一個人在外面吃,回到家裡是一點葷腥都吃不上的。

  原來她是真不吃肉,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對……紀桐周捏著兔子腿啃得正歡,這麼野蠻粗俗的吃飯方式他是第一次,此時此刻千萬別有認識的人路過撞見,不然他八輩子的臉都找不回來了。

  小棒槌將葉子捲成筒,往裡面倒滿水,一人分一個,紀桐周今天驚訝的次數過多,已經沒力氣再驚訝了,他接過水一頓狂飲,水的味道還挺甜,冰涼沁心。

  小棒槌將皮囊裡的剩水都分給他倆,繼續挖草根收集清水,好半天才積滿一皮囊,回頭一看,雷修遠和紀桐周兩人吃飽喝足都靠著樹睡著了,這樹林裡暗藏殺機,虧他們還能睡著,她可不能睡,得撐住。

  “大姐頭……”一旁的雷修遠忽然睜開眼,靜靜看著她,“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1:22

第十章 二選 四

  原來他沒睡著?小棒槌坐在他身邊,一旁的紀桐周正發出香甜的鼾聲,她低聲道:“問什麼?”

  “那個……你是哪兒的人?”雷修遠問得有點膽怯。

  小棒槌搖頭:“我不知道,之前一直和師父一起,我們住在一個叫青丘的山上。”

  說起來,青丘這名字還是從東陽真人那裡聽到的。

  “……青丘?”雷修遠明顯愣了一瞬,如果他沒記錯,好像那是個妖魔橫行的禁地吧?

  “嗯,你別問我姓什麼,我也不知道。”

  “那你的爹爹娘親呢?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

  雷修遠見她神色有些黯然,頓時後悔了,急道:“我就是隨口問問……大姐頭,你多大了?”

  “十歲。”

  “啊……”雷修遠好似很驚訝,“原來比我還小,那不該叫你大姐頭。”

  怎麼可能比他小!小棒槌瞪他,這孩子又瘦又矮,怎麼看都只有七八歲,比他小?!

  雷修遠難得有些得意:“我十一歲,比你大。”

  他這些年到底怎麼過的,都十一歲了看上去才七八歲?小棒槌懷疑地繼續瞪他。

  他翻出懷裡的初選信紙,展開,上面果然寫著“雷修遠,年十一”的字樣。

  “我只比你好一些,我以前有爹爹娘親哥哥姐姐,後來他們都被殺了,只剩我一個人。”雷修遠眼眶微微發紅,忽又問道:“你聽過高盧國嗎?”

  高盧國,有些耳熟,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師父好像還帶她去了一趟,她只有一些零星的印象,似乎那裡的景象十分兇殘殘酷。

  “我是高盧國的人,而且,如果我沒猜錯,葉燁和百里兩姐妹應該都是高盧人,雖然他們的口音都淡得幾乎聽不出了,但百里這個姓我知道,以前是高盧的貴族。”

  小棒槌微微頷首,怪不得總覺得“百里”這個姓耳熟,歌林姐妹舉手投足間與尋常人家的女孩不一樣,原來以前是貴族。

  “高盧國如今已經不在了,四年前為鄰國吳鈎吞併,高盧人雖然拚死抵抗,但對方有仙人坐鎮……上次葉燁說過,越是皇族越要修行,高盧國正是因為皇族中沒有仙人,凡人在仙人面前即便拚死抵抗,也如狂風中的落葉一樣無能為力。高盧國的皇族全部戰死沙場,吳鈎用暴政重稅試圖令百官平民降服,凡有不順者,殺無赦。我爹曾是朝中禮部侍郎,因酒後寫了一篇譏諷朝政的詩詞,便被抄了滿門,家中七歲以上者無論男女全部斬首示眾……我當時已經八歲了,抄家的官員憐憫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替我減了一歲留我一條活口……行刑的那天我躲在人群裡看,看著我的父母,我的姐姐我的哥哥……他們都死了……從此我孤身一人漂泊天涯,直到遇見魯大哥……可是,魯大哥也被殺了,我……”

  雷修遠的眼淚撲簌簌掉進火堆裡,他在渾身發抖,很快又使勁揉著眼睛像是想把眼淚揉回去。

  “還好我遇到了你們。”他勉強笑笑,“大姐頭,老是要你照顧我,我真沒用,要是我一個人,還不知能不能順利過二選。”

  “現在也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過二選。”小棒槌用樹枝撥了撥火堆,“我沒照顧你什麼,不用這樣說。”

  兩個孩子都不說話了,林中寂靜無聲,只有火堆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小棒槌都快睡著了,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陣淒怨如泣的嘯聲,象鳥,又像是一群女人在嚎哭,林中群鳥驟然被驚飛起來,撲啦啦一大片,遍佈的瘴氣也開始如水面般輕輕蕩漾,一波一波漣漪著。

  小棒槌立即丟下樹枝,旁邊一直熟睡的紀桐周也被吵醒了,喃喃道:“什麼聲音?”

  小棒槌將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噤聲,她側耳凝神仔細聽,聲音是從正東方向傳來的,那如泣如訴的嘯聲斷斷續續,似乎還夾雜著其他人聲。東方吹來的風漸漸大了,三人的頭髮衣服都被吹得搖曳不定。

  “去看看。”她迅速撲滅火堆,三人行動一致,朝聲響處狂奔。

  越向前跑,樹木漸漸變得稀疏,最後林中居然開始有明顯的小徑了,小棒槌心中一喜:有路,就證明快要走出林子了!

  前方小路有個陡峭的拐角,三人剛拐過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停在當場,昏暗的林中,矗立著一隻通體雪白如銀的巨大狐妖,九條長尾在空中搖曳變幻,美麗到了極致,也恐怖到了極致。它正仰天長嘯,嘯聲如泣如訴,在它身週三堆四堆約有百來個孩子,有的在一旁亂叫,有的正有條不紊地用咒符攻擊。

  “這麼大!而且是九尾狐妖!”紀桐周語調都變了,“傳說中的九尾狐妖!”

  小棒槌心中卻另有一番驚駭的滋味,這只狐妖,與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好像!只是體型要小上一些,是同一隻嗎?

  耳旁有一個人忽然冷冷笑了一聲,沙啞的聲音,笑聲裡有不屑,也有惱怒。

  “……老先生?”她低低喚了一聲。

  這位神秘的老先生終於給她反應了:“這是個贗品而已,並非真妖,哼……”

  “你怎麼知道是贗品?”她急忙又問。

  沒有人回答她,他再度陷入無止境的沉默中。

  “那邊的!還站著看?!”幾個忙著用咒符對付狐妖的孩子朝他們怒吼,“快來一起幫忙!”

  紀桐周第一個衝過去,他指間早已捏住一枚火行咒符,火光雄雄而起,在半空划出一道明亮的線,快若流星,正貼在九尾狐妖的腹部,火光膨脹開,將它雪白的毛皮燒焦大片。

  “好厲害!”周圍響起各種驚訝讚歎聲,紀桐周傲然佇立,不可一世,他終於找回點威嚴了。

  “大姐頭?你不過去嗎?”雷修遠見小棒槌在一邊發愣,惹得好幾個人朝她怒目而視了,急忙拽她一下。

  小棒槌苦笑,老實說,她根本不會用咒符,雖然學會了那古怪的吐息法,但她還是不曉得靈氣入體是怎麼個感覺,咒符要用體內靈氣促發,不是簡簡單單將它丟出去就有效果的。

  她慢吞吞地從包袱裡抽出咒符,挑一張試探性地一丟,那張紙軟綿綿地飄地上了,一點氣勢都沒有,其他孩子們立即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大姐頭,不是這樣扔的。”雷修遠見她被人鄙視,比誰都急,“你先把咒符捏手裡,想像它和自己是一體的,等靈氣佈滿咒符的時候才能扔出去。”

  要是真有說起來那麼簡單,她早就會了。

  “你別急,慢慢來,我先去幫忙了。”雷修遠估計她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沒用的一面,立即體貼地走遠了。

  再慢也沒用啊……在一旁站著看實在不是她的習慣,小棒槌撿起許多石頭,一個接一個朝狐妖眼睛砸去,可每塊石頭都在它身前三尺的距離就被彈開,沒一顆能砸中。

  “你在做什麼呀!”一旁某個女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居然有人想用石頭傷到妖物!你故意偷懶吧!”

  “囉嗦。”小棒槌瞪她一眼,“你還不是一樣站在這裡不動。”

  女孩子怒道:“那是我的咒符都用光了!”

  “那就安靜點。”

  小棒槌懶得跟她多說,從剛才開始她就覺得有點奇怪,無論大家怎麼用咒符攻擊狐妖,它始終站在原地不動,也不攻擊人,只做出各種駭人的尖嘯,晃晃尾巴而已——莫非是不會動?老先生說它是贗品,非真妖,想來應當是雛鳳書院特意準備的,給大家練手用,目的是考驗孩子們隨機應變的能力。

  如果沒猜錯,只有打倒這只狐妖,才能算真正通過二選。

  雷修遠不知什麼時候跑到狐妖身後去了,他們這些孩子似乎商量了什麼戰術,忽然間四五十個人同時拋出水行咒符,水浪化作千層冰,很快便將狐妖的四隻爪子凍在地上。

  聰明!小棒槌心裡讚了一聲,但這些冰根本無法困住狐妖多久,掙扎間,沒幾下大片的冰已經開始崩裂,與此同時,無數張咒符被一齊拋出,有的化作火光,有的變成雷光,有的金光鋭利,有的寒光璀璨,咒符被一股腦地砸向狐妖身上,一時間,雷鳴電閃,地面甚至都為之顫抖,濃厚的水霧火光黑煙瞬間爆發開,小棒槌急忙摀住口鼻俯身在地。

  過得片刻,霧氣濃煙漸漸消散開,狐妖雪白的毛皮已經被重創得看不出顏色了,巨大的身體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成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雷修遠那愛哭鬼激動得又哭了,紀桐周正抱著胳膊得意地笑,回頭望見小棒槌站一旁發愣,他感覺自己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知道什麼叫實力嗎?”他已經完全把小棒槌揍得自己鼻青臉腫的事情忘掉了,她兇狠毒辣的印象也變成了沒用的蠢貨,“哈哈!我都看到了,用石頭砸狐妖?沒實力趁早滾回去吧!”

  小棒槌將手指掰得喀拉喀拉響幾聲,紀桐周立即轉身走了。

  “看啊!那邊有門了!”不知是誰又叫了一聲,果然在小路盡頭憑空出現一扇金光閃閃的門,小棒槌心中不由激動起來——午時前穿過森林就算過了二選,只要穿過那扇門,她就可以進入雛鳳書院了!

  早有許多孩子按捺不住衝向大門,誰知衝在最前的那些人一個個毫無預兆地被彈開後撲倒在地,像是突然之間暈過去了,前仆後繼的人立即停下腳步面面相覷——為什麼不能出去?

  突然,地上那只本該死透的狐妖竟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在孩子們驚恐的目光中,它仰天長嘯,小棒槌只覺它的聲音竟彷彿是有實感一般,像一隻巨手在擠捏心臟,令人喘不上氣。

  狂風肆卷而起,飛沙走石,迷花人眼,她急忙閉上眼,耳邊聽得痛呼與驚叫聲不絶,雷修遠好像在喊她,可他的聲音猶如在千里之外,模模糊糊,怎樣也聽不真切。

  良久,風聲頓歇,小棒槌慢慢睜開眼,周圍幾乎沒有孩子能再站著,絶大多數都已經暈倒在地,僅有寥寥數人半跪在地上,似乎還有意識。

  “……大姐頭……”旁邊響起雷修遠虛弱的聲音,他蹲在地上,臉色蒼白,神色十分痛苦,“妖……妖氣!好強的妖氣!”

  妖氣?小棒槌茫然,什麼妖氣?她怎麼什麼也沒感覺到?

  視線一轉,紀桐周也是面無人色,似是在忍受什麼極痛苦的壓迫,不過他的情況比其他人稍微好些,他在勉強站著。

  醒著的人都露出絶望的神情,那應該被他們制服的巨大狐妖又站在了原地,九條長尾變幻搖曳,與方才一樣不動,不同的是這次它似乎放出了很厲害的妖氣,抵抗不住的孩子都暈過去了。

  而且,好像……能自由動彈毫無感覺的人,只剩自己一個了,小棒槌一時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

  接下來要怎麼辦?如果不真正把它打倒,沒法從門裡出去,可她能做什麼?普通石頭根本打不到妖怪,咒符她又不會用,和它在這裡大眼瞪小眼麼?

  耳旁那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哼,搶了我的東西,居然還敢在這裡用……也好,雖然只有不到千分之一,也能派上點用場。小丫頭,朝前走,到它面前去!”

  又來了,那神秘的老先生,小棒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什麼厲害的老鬼附身了,為什麼只有她能聽見他的聲音?

  “發什麼愣?你這蠢貨!為什麼每次跟你說話都要說兩遍!”老先生怒了。

  “我看不見你,你是誰?”小棒槌低聲問。

  “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想過二選?那就速度過去!不然我直接睡了!”

  對了,她得過二選。

  小棒槌立即邁步朝那只凶悍的狐妖走去,雷修遠驚呼:“大姐頭!不要過去啊!危險!”

  她好似沒聽見,站定在狐妖身下,仰頭望著它,嘴唇翕動,不知說著什麼還是唸著什麼,很快,她抬起右手,輕輕按在狐妖的皮毛上——“啪”,像是什麼東西輕輕碎裂了,狐妖的身體一瞬間化作無數光點,零零碎碎地散開,半空中飄下一張白紙,紙上畫著符文,它果然是人為做出的妖相。

  壓迫全身的巨大妖力頃刻間化作虛無,雷修遠連滾帶爬跑過去,眼眶一紅,張嘴就要哭。

  下一刻他的嘴就被人摀住了,小棒槌按著他的下巴,淡道:“你敢不敢不哭?”

  紀桐周也過來了,他像看鬼一樣看著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其餘清醒的孩子只有四五個,也紛紛圍了過來,每個人都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怎麼開口——她這是什麼能力?碰一下,狐妖就被降服了?而且還露出了本相,這是一張白紙被加持仙法後造出的假妖,真正的二選不是充滿瘴氣的森林,應該是這只狐妖。回想他們辛辛苦苦想戰術,把咒符和靈力用個精光,方才所有的自豪熱血都被她的輕輕一碰給打得煙消雲散,每個人都在此刻明白了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孩子動了,最終還是沒人說話,誰也不知說什麼,他們一個個穿過那扇金光閃閃的大門,這次沒有人再被彈開。紀桐周張開嘴,老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先走了。”

  雷修遠還在揉眼睛,不過臉上的神情已經從剛才的驚愕擔憂轉變為狂熱的崇拜了。

  “大姐頭,你果然是最厲害的!”他眼睛在閃閃發光,“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我以後也要像你這麼厲害!”

  厲害?小棒槌默然不語,厲害的不是她,是那個藏在她身體裡的神秘人,他才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

  “我們也走吧。”她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兩人一起穿過了大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1:35

第十一章 二選 五

  穿過金光閃閃的大門,光影交錯,一股暖香之氣撲面而來,他們回到方才那間放著火盆的茅屋了。牆上還掛了一幅字畫,畫的是白雪皚皚,群山隱隱,與世問題詞不同,圖上只寫了“瑞雪廬”三字,除此之外,既無印章,也無落款。

  原來,這座茅屋正是瑞雪廬。

  茅屋中除了方才那幾個先出來的孩子,另有三個陌生人,兩男一女。男的一個看上去大約二十多歲,容貌憨厚,另個年約四旬,面容冷峻,女的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蘋果臉,笑眯眯地很是討喜。

  三人都默然不語凝視著桌上一枚銅鏡,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看他們。雷修遠心中忐忑,忍不住朝小棒槌那裡靠,喃喃:“大姐頭……我們是不是過關了?”

  小棒槌搖了搖頭,她似乎有什麼心事,一句話不說找了個角落蹲著,孩子們原本因為離開林子而狂喜的心情,也被此刻寂靜的氣氛給沖沒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

  “剛才林中一切,我們都已看到。”中年男子突然開口,語調甚是威嚴,“你們是第一批回來的。”

  說完,他又沉默了。這、這是勉勵?還是什麼別的意思?到底二選算不算過關?大家更不安了。

  沒一會兒,第二批孩子也順利回到瑞雪廬了,這批人更少,只有兩個,其中一個雖然衣服髒污,然而容貌極美,氣質高貴,正是那位小郡主。

  她進來後先環視一週,待見到紀桐周,立即微微一笑,霎時間艷光大盛,連深恨她的雷修遠都有一瞬間的呆滯。

  “英王爺果然更快一步。”郡主走到紀桐周身邊,“蘭雅自愧不如。”

  英王爺?葉燁沒說錯,這小子果然是個王公貴族!

  紀桐周似乎很享受眾人敬畏的目光,朝小棒槌那邊瞥一眼,怎麼樣,嚇死她了吧?她一定會後悔之前種種無禮叛逆的行為,那些行為足夠誅她九族好幾遍了。

  小棒槌沒注意他的意氣風發,她躲在角落裡,正低聲呼喚那位聲音沙啞的老先生,她對他的好奇心已經膨脹到無法抑制的地步了。他是誰?是人是鬼?看不見他,而且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他的聲音,難道他附身在她這裡?

  剛才面對那只妖氣磅礡的狐妖,他說了“搶了他的東西”,又說“雖然不到千分之一但也能派上用場”,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最為奇怪的是,林中狐妖與她在青丘遇見的那只一模一樣,師父說過,每隻妖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妖氣,假如通過妖氣來製造幻相,顯現出的一定是妖氣主人的模樣。這樣說來,林中狐妖的妖氣是青丘那只九尾狐的?

  這麼多事放在一起,她腦中忽然靈光一動,難道當初那只重傷的狐妖並不是逃走,而是附在自己身上了?!可,這也說不通啊,東陽真人也好震雲子也好,應當都是極為厲害的仙人,怎麼會發現不了狐妖附在她身上?

  “老先生,你別裝睡了。”小棒槌故意拿話激他,“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那只九尾狐妖!”

  他很明顯根本不吃這套,理也不理她。

  小棒槌又問了好幾遍,他始終裝聾作啞,小棒槌的執拗勁被逼出來了,他越是不說話她越要問,煩也要煩死他。活到十歲她還從沒說過這麼長時間的話,一直問一直說,眼看天都快亮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肩上被人一拍,百里歌林清脆又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腦後響起。

  “小棒槌,你一個人在這邊嘰裡咕嚕說什麼?”

  小棒槌猛然一震,這才發覺自己因為佝僂了一晚上,腰酸背痛,喉嚨也因為說了好久的話,跟被火燒過似的疼。

  “沒什麼……”她一口氣把皮囊裡的水喝光,四處看看,茅屋裡比原來多了好幾個人,粗粗算來,大約有幾十個。

  百里歌林早上剛換的乾淨衣服又髒得不成樣子,她滿臉疲憊地坐在她身邊,低聲道:“累死了,那只狐妖真可怕……要不是葉燁孤注一擲,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狐妖?他們也遇到了狐妖?小棒槌很快又釋然,那森林甚是廣闊,數千人不可能只往一個方向走,想必四面八方的出口都被安排了狐妖坐鎮,只有擊潰它才能順利穿過大門回到瑞雪廬。

  不過,葉燁居然能夠制服狐妖,實在不簡單,最後它放出的妖氣,連紀桐周都不能動,葉燁是怎麼解決的?

  “葉燁人呢?”小棒槌問。

  百里歌林朝另個方向指去:“那邊,躺著呢,我姐在照顧他,估計要過會兒才能動。”

  小棒槌望過去,果然見葉燁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頭枕著百里唱月的腿,半昏半睡。不知道為啥,從剛認識他們的時候她就發現了,他倆之間似乎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外人完全融不進去的感覺。

  顯然一旁的雷修遠和歌林都有這感覺,大家相互尷尬笑了笑,百里歌林扯開話題:“對了,小棒槌,你們是怎麼對付狐妖的?”

  小棒槌難得支吾起來:“是、是大家齊心協力,然後……”

  她實在不知怎麼說,歌林他們是自己的朋友,她不願意隨便糊弄,可要把九尾妖狐可能附身的事情說出去,她更加不願意。

  “然後是大姐頭一個人把狐妖打碎的。”雷修遠自豪地把小棒槌的英姿重複一遍,大姐頭出風頭,比他自己出風頭還讓人高興。

  百里歌林聽傻了:“真的?小棒槌,你這麼厲害!是你師父以前教的方術嗎?”

  這多嘴的愛哭鬼……小棒槌支支吾吾地瞞混過去,就當是方術降服狐妖的好了。

  正說話間,忽見中年男子起身道:“好了,時辰到。”他長袖一揮,銅鏡被收回袖中。

  已經午時了嗎?茅屋裡的孩子們頓時精神一振,是不是要宣佈到底有沒有過關了?

  那蘋果臉的少女笑吟吟地說道:“都聽好,現在開始,被我叫到號的人出去,沒叫到的留下。”

  開始了嗎?孩子們都露出了緊張期盼的神情,被叫到號的出去,說明沒叫到號的才算通過吧?小棒槌手心裡全是汗,她比任何人都緊張,最後她是靠附身的狐妖才能回到瑞雪廬,不知會不會被人看出來,緊張裡還帶著無窮的心虛害怕,她的心臟都快蹦出喉嚨口了。

  少女念號極快,一下就從一百多號唸到了兩百多號,當她唸到“二六五”的時候,小棒槌呼吸都快停了,她是二七六,會不會有她在?

  誰知二六五後,少女直接唸到“二七六”,小棒槌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底,有她?她沒通過?難道他們還是發現她資質差勁?難道他們發覺了她身體裡那個真正狐妖的存在?

  她腦子裡嗡嗡亂響,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一會兒恐懼,一會兒絶望,一片混亂,她像是不認識這世界似的,茫然四顧,一旁百里歌林葉燁和雷修遠在安慰地看著她,其他沒被點到名的孩子們神情狂喜得意什麼都有。

  “……那、那我先出去了……”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的。

  推開門,風雪撲面,外面已經站了好幾個孩子,個個面如死灰,還帶著不敢置信的神色,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峰頂還在下著雪,天地之間只有黑白二色,小棒槌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接下來她會不會被人抓住,然後和體內的狐妖一起被處死?她要不要現在就逃走?可這裡是萬丈懸崖,沒有繩子,她怎麼下?

  可能就這麼被處死也挺好的,她拼盡全力了,還是沒過二選,師父怎麼辦?

  “吱呀”,門又開了,這次出來的是紀桐周,他臉色鐵青,像失了魂似的,誰也不看,慢吞吞與小棒槌擦肩而過,一個人抱臂站在遠處,不知想什麼,先出來的孩子裡有幾個他的狗腿子,急忙跟上去像是想安慰他,被他一個個全踢開了。

  他也沒過嗎?

  沒一會兒,又有幾個孩子臉色慘淡地出來,卻是方才跟他們一起第一批回來的孩子,小棒槌心裡朦朦朧朧突然冒出個念頭:會不會被留下的才是被淘汰的?怎麼想也不可能把這些先回來而且除掉狐妖的孩子淘汰吧?

  像是為了印證她想法似的,零零落落出來幾個孩子都是在午時前回來的,甚至蘭雅郡主也在,她一出來就哭了,沒一會兒,雷修遠也出來了,他從出來後就沒說過話,一直在哭,緊跟著百里姐妹跟葉燁都形容慘淡地溜出來了。

  百里歌林見著小棒槌也哭了:“怎麼會沒過關?不是在午時前打倒狐妖趕回來了嗎?”

  葉燁臉色還有些蒼白,緊緊靠在百里唱月肩上,他環顧四周,見站外面的一共就十幾人,還都是比自己先回瑞雪廬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或許……出來的才是過關的?”

  小棒槌點點頭:“我也這麼想,外面的人都是打倒了狐妖先回來的。”

  百里歌林眼睫毛上還掛著淚,聽他倆這樣一說,立馬又笑開了:“真的?”

  幾乎從來沒說過話的百里唱月忽然點頭道:“我們是過關的,我聽見了,那女的正在裡面說。”

  “真是的,這樣搞會嚇死人的!”百里歌林使勁抱怨,她回頭見其他人都還垂頭喪氣,雷修遠哭得好像快暈過去了,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叫:“別難過啦!我們都是過關的!”

  孩子們都抬頭看著她,一瞬間,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希望。

  百里歌林朗聲道:“我們都是午時前打倒了狐妖順利趕回來的,這樣不叫過關,難道後來的那些連狐妖面都沒見著的人叫通關?”

  這話說得極為有力,孩子們頓時嗡地一下鬧開了,連紀桐周都笑了,他好像還偷偷揉了下眼睛,估計剛才也是在沒出息地掉眼淚。

  雷修遠的哭聲也停了,他怯怯地拉了拉小棒槌的衣服,喃喃道:“大姐頭,真的嗎?我過關了?”

  小棒槌用力點點頭:“我們都過關了!”

  她心中難抑激動,想到自己方才絶望的想法,不由好笑又無奈。冷靜下來回想,東陽真人那麼厲害的仙人都無法發現狐妖在她體內的存在,其他人又怎能發覺?只是,那個沙啞聲音的神秘人,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一路初選二選過來,多虧了有他在,她又依賴他,又有些反感他,難道,他真的是九尾狐妖?

  正如眾人所預料的,很快那三個大人就開門讓他們進屋了,少女笑眯眯地一人發一個大包裹,柔聲道:“你們都是天資上佳,意志與能力極為優秀的孩子,雛鳳書院歡迎你們。在此贈予你們弟子服與名牌,包中還有其他必需物品。下月初三前,請一定趕往越國華光郡,會有車將你們集中送往書院。”

  小棒槌抱著包裹激動得怎麼也止不住顫抖,她甚至在無意識地傻笑,不過沒人會注意她,此刻每個過關的孩子都沉浸在狂喜中,百里歌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雷修遠把臉貼在包袱上哽咽地喃喃著什麼,連葉燁都激動地臉發紅。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過的如在夢裡,虹鹿車將孩子們送歸各自家中,小棒槌他們無處可去,好在他們五人都是從陸公鎮通過初選的,便都送回陸公鎮。

  小棒槌一會兒把名牌拿出來看一眼,名牌不知用什麼金屬打造,其色澄黃,半月形,花紋古樸清爽,背面篆體刻著“雛鳳書院”四字,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不過她的名牌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其他人的名字都是篆書刻好了各自的名字在正面,就她是用毛筆寫了小棒槌三字。

  她特意拿著名牌去問過那個蘋果臉少女,少女笑道:“你已是書院的人,這名字實在上不得檯面,入學之日會讓先生替你請個正式名字,到時好做名牌。”

  小棒槌這三個字上不得檯面嗎?她有些惋惜,這是師父給取的名字,據說在河裡撿到她的時候,剛好河邊有人在用棒槌敲洗衣服,師父見那搗衣女子生得很是美貌,心有所感,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小棒槌……好吧,這樣一回憶,確實有些上不得檯面。

  回到陸公鎮的時候,已是夜半三更,鎮子上黑漆漆的,除了客棧門口兩點燈光在微微閃爍。

  五個孩子還處在興奮狀態,一路走一路嘰嘰呱呱說個沒完,畢竟自己的朋友都過關了,以後可以一起在雛鳳書院修行一年,不用就此分開。到底還是葉燁稍微老成些,進客棧要了兩間房,原本說累了一天一夜早早休息,結果大家還是湊在一間屋裡說話。

  “小棒槌,修遠,你們可有什麼事情要先回家處理的?”百里歌林睡在她姐姐腿上,像隻貓。

  兩人都搖了搖頭,雷修遠早就沒家了,四處漂泊,小棒槌也沒有回去的念頭,她是被東陽真人帶來陸公鎮的,飛了一上午,要是憑自己兩條腿回青丘,鬼知道要走多久,萬一趕不上去華光郡怎麼辦?

  “那我們五個人可以一起趕路!”百里歌林笑得嘴也合不攏,“五個人,多熱鬧!”她舉起一隻手,面上滿是希望與喜悅的光輝,“以後我們五個都會成為最厲害的大仙人!”

  迷霧瘴氣密佈的二選林中,忽然出現兩道身影,黑紗女彎腰撿起地上已成空白一片的符紙,看了一眼,才畢恭畢敬地遞給身後那位白鬚老者。

  “上面的封印被打破了?”老者略有些驚訝,“是那些孩子做的?”

  “是一個叫小棒槌的十歲女孩。”黑紗女簡潔地將當日的情形說了一遍,“紙上封印的九尾狐的妖氣消失,封印自然也破了。”

  老者默然在周圍繞了一圈,這附近的瘴氣都比其他地方的要少,像是被什麼東西淨化了似的。據說狐妖是被那個小姑娘輕輕一碰便消失的,封印其上的妖氣也隨之消失,周圍還留下淨化的氣息,那極有可能妖氣是被祓除了,那女孩才十歲?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本事,當真少見。

  “她……資質很普通。”黑紗女想了想,又道:“初選時,憑她的資質本無法通過,但不知為何,我感到她體內竟像是靈氣充沛的樣子,靈氣量遠比尋常孩子要多出數倍,所以便讓她過了初選。”

  “哦?”老者甚感興趣地抬起眉頭,“她叫什麼?小棒槌?呵呵,下次帶來讓我看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1:48

第十二章 取名

  八月初三,華光郡正是一片晴好天氣,一大早天還沒亮,孩子們就都從客棧出來了。今天正是入學雛鳳書院的日子,大家都興奮得一夜沒睡好,一出門就忙著僱車,要在午時前趕到十幾里外的趙公祠,虹鹿車會在祠內等候接他們去書院。

  路上百里歌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像只小麻雀:“你們說,書院會是什麼樣的?建在山上?還是建在海邊?要是建在海邊就好了,我還沒見過大海呢!”

  “聽說雛鳳書院是凡人絶無法到達的天險之地,想必還有極厲害的仙法加持護衛,我猜,應該在海底或者地下。”

  葉燁也興緻勃勃地加入討論。

  雷修遠喃喃:“海底?那不是還沒到書院就先淹死了?”

  “有仙法加持,應該不用擔心這些。”小棒槌插嘴,“我也猜可能在海底。”

  他們不厭其煩地猜測著書院的外貌,甚至連教修行的先生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是老是少都充滿樂趣地討論著,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天,未來的一切都那麼神秘而充滿了美好,他們第一次踏足仙人的境界,即便是一年後進入正式門派,都再沒有今天的這種喜悅期盼。

  趙公祠很快就到了,奇怪的是,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而且小街兩旁的牆與人家都被用明黃色的布遮擋了起來,一排排甲冑威武的護衛站在街道兩旁,孩子們剛靠近就被用武器攔下來了。

  “大膽刁民!此路今日不通,速速滾開!”侍衛們見他們都是衣著破爛的小孩,立即出言驅趕。

  “可是我們要去趙公祠,今天是……”百里歌林還沒說完,便被粗魯地打斷:“管你們要去哪兒!今日趙公祠有大貴人駕到,別弄髒了這地!快滾!”

  這囂張跋扈的態度立即讓小棒槌和百里唱月兩個爆脾氣怒了,眉頭一皺便要發作,葉燁在後面悄悄扯了扯她倆,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大哥,我們是雛鳳書院新弟子,今日入學,這裡有名牌,還請通融放我們過去。”

  誰知侍衛們一聽“雛鳳書院”四字,立即團團圍上,為首那個冷笑道:“那等的就是你們!快!把他們都抓起來鎖上!區區賤民竟敢與我們王爺同修,有資格進書院的只有英王爺!今日叫你們這些人有來無去!”

  說罷一揮手,侍衛們齊齊衝上,手裡還有鎖鏈麻繩,估計是早就準備好了,眼看便要將五人困住,忽然平地捲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眾人本能地閉眼等待,風聲漸止,再睜眼時,那五個小孩已經不見了。

  “早就準備了鎖鏈麻繩,肯定早有這種想法了!”百里歌林伏在祠堂牆上,憤怒地低語,“他們想把入學的其他人都抓起來?!”

  葉燁沉吟半晌,道:“應該是上面有人指示,你聽他說的,有資格進書院的只有他們王爺,想必是皇族想打壓其他人的修行路,這種事也不少見。”

  “可是入選者說不定有別國的貴族,他們這樣做不太好吧?”雷修遠問。

  葉燁搖頭:“一來,這裡是越國境內;二來,聽聞星正館的玄山子先生是越國皇族人,有如此厲害的仙人坐鎮,越國才能年年擴張領土,如此囂張跋扈。”

  雷修遠訝異:“既然玄山子是越國皇族人,為何不直接將那位小王爺收入星正館門下?”

  紀桐周天資上佳,族中又有前輩是厲害的仙人,完全沒必要來雛鳳書院啊。

  “哼,仙家清靜無為,平等友善,才不會允許這種事!”百里歌林對仙人還是很有好感的。

  葉燁笑了笑:“仙人怎會清淨無爭,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生老病死才是順應天道……仙人往往比凡人還要功利心旺盛,慾望極強。至於那位小王爺,這其中的緣由,我們這些外人又怎能猜到?先不說這些,咱們繞前面看看吧。”

  眾人順著祠堂的牆匍匐前進,沒一會兒便從繞到了後門,前後門果然都有重兵把守,後院裡停了一輛虹鹿車,一旁的亭子裡,只有黑紗女,紀桐周,蘭雅郡主,以及另一個穿明黃長衣的青年男子在,除此之外,偌大的後院居然半個人也沒有,看樣子其他孩子都被外面的侍衛們趕走了,到現在也沒能進來。

  “那個是不是皇帝?”小棒槌見那人衣服上綉滿龍紋,不由發問。

  “啊,應該是越國的皇帝吧。”雷修遠點頭,孩子們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皇帝正含笑道:“午時已到了,仙人何不啟程?”

  黑紗女聲音冷似寒冰:“人還未齊。”

  皇帝道:“想必路上有事耽擱了,不等也罷。”

  黑紗女冷笑一聲:“那就要問陛下您了。”

  皇帝裝傻:“仙人此言差矣,朕怎會知道?”

  黑紗女起身走出亭外,環視四周,淡道:“陛下雖貴為一國之君,但我仙門內絶無凡間貴賤之分,有的只是實力之差,今日陛下這般大的排場,甚至驅趕他人,如此任性自私,並非善事,還望日後莫要如此。”

  她朝天拋出一枚朱紅咒符,轉瞬間一條張牙舞爪的紅龍出現在半空,口中噴著烈焰,繞著祠堂騰飛一圈,霎時間外面火光衝天,慘叫連連。

  亭內三人都瞬間變色,皇帝急道:“仙人!此欲何為?!還請手下留情!”

  黑紗女沒有理他,只是抬頭道:“你們,都下來吧。”

  呼啦啦,牆上樹上屋樑後,各種隱蔽的地方瞬間跳出十幾個孩子,估計都是躲避侍衛捉拿的,小棒槌他們也跳進了後院,皇帝的臉都綠了,連聲道:“你們……從哪裡……來人!來人!”

  百里歌林憋了一肚子氣,大聲道:“別叫啦!你的侍衛聽不到的!真過分!書院又不是你家開的!憑什麼攔路捉拿?!”

  皇帝陡然閉嘴,他神色陰沉,不善地望著黑紗女:“仙人,華光郡乃越國之境!就算你貴為仙門貴客,但怎能縱火傷人?!”

  黑紗女打了個響指,霎時間,火熄,煙散,四週一片寂靜,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皇帝臉色又變了,急忙大叫:“來人!來人!”

  大門很快被打開,大批侍衛氣勢洶洶地衝進來,既無燒傷也無其他傷痕,方才那烈焰濃煙慘叫,好像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噩夢。皇帝終於開始真正的驚慌了,急道:“起駕!離開這裡!”

  華麗的金色輦車就在門口,皇帝頭也不回地扶著侍衛奔出去,紀桐周忍不住追上去叫了聲:“皇兄……”

  皇帝搖搖頭:“朕回去了,一切靠你,莫要讓朕失望。”

  輦車很快便去遠,遮擋街道的黃布也被撤了,孩子們都悄悄舒了口氣,葉燁低聲道:“驕橫奢逸,盲目自大,恃強凌弱……越國要完了,皇族都如此,更何況貴族百官?就算玄山子先生坐鎮又如何,仙人亦有仙去的那天,只怕等不到那個小王爺成才便要遭遇覆頂之災。”

  雷修遠接口:“就像當年高盧國。”

  葉燁臉色微變,片刻後長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既然人都到齊,便依序上了虹鹿車,車上依舊是梨花如海,庭院玲瓏,小棒槌剛來到梨花樹下,卻見黑紗女慢慢迎上來道:“你跟我來。”

  找她?會是什麼事?小棒槌滿心疑惑地隨著黑紗女在梨花林中穿梭,過了一座木橋,對面有一方小小庭院,黑紗女抬手輕輕敲門,聲音比平日裡多了十分的尊敬與鄭重:“左丘先生,我把那孩子領來了。”

  屋內很快響起一個蒼老的男聲:“進來。”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小棒槌有點緊張,單獨叫她過來是做什麼?左丘先生又是什麼人?

  黑紗女將她領進門,屋內竹桌後正坐著一位白髮老者,正低頭專心看書,頭也不抬朝她們招招手:“過來,坐。”

  竹椅無聲無息地被拉開,小棒槌大氣也不敢出,依言坐在了他對面,老人終於將書合上了。

  他看上去極老,得有九十來歲了,然而目光極為清澈,雙目黑白分明,小棒槌一和他的眼神接觸就緊張得心臟亂跳,感覺什麼秘密都無法在這雙眼之中隱藏似的。

  他在看什麼?為什麼不說話?難道體內那個狐妖被他看出來了?她竭力掩飾自己的心神不寧。

  左丘先生心中思量也極複雜,他的眼光何其毒辣,小棒槌資質果然不算上乘,一眼就能看出來,可她在林中的諸般表現著實叫人吃驚,林中瘴氣根本無法觸及她身周,她周圍越有數尺的距離,像是一堵牆,將妖氣與瘴氣完全隔絶,更有趣的是,他可以隱隱感覺到這孩子體內蘊含了極大的靈氣。

  這是什麼緣故?

  說起來,白紙上加持的,可是傳說中九尾狐妖的妖氣,無數仙家高手追殺了許多年也未曾將其趕盡殺絶,最終也只能收穫一些妖氣,將其封存起來,在龐大的妖力下能夠承受住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天資絶佳,書院挑選的永遠是真正的天才。

  這小姑娘資質普通,卻可以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莫非她是什麼千年難見的特殊體質?還是說,身上裝了什麼厲害的法寶?

  他細細打量她,忽然發覺她手腕上套著一串闢邪香珠,眼熟的很,如果沒記錯應該是無月廷東陽真人的隨身之物,莫非是東陽真人給她的?難道是這闢邪珠護著她?

  左丘先生忽然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手上的珠子很眼熟,能給我看看麼?”

  是說東陽真人送她的闢邪珠?小棒槌順從地褪下闢邪珠放在他掌心,他細細摩挲珠子,又不說話了。

  “點香。”他忽然吩咐一旁的黑紗女。

  黑紗女立即在香爐中點了一隻通體漆黑的香,青煙散開,一股怪味,小棒槌實在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左丘先生靜靜看著她,又道:“不喜歡這支香的味道?”

  “還好。”小棒槌摸不透他們搞什麼,只能隨機應變。

  “這是瘴氣香。”左丘先生將闢邪珠放在一旁,又朝她笑笑,“用妖物的皮毛骨髓鞣製而成,二選的時候林中瀰漫的瘴氣就是出自它。”

  ……所以?小棒槌還是搞不懂,他要說什麼?

  “依我看,讓瘴氣四處避讓的,不是這串闢邪珠。”左丘先生笑吟吟地看著她,“而是你自己。你從小到大沒發覺自己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麼?沒有被蚊蟲叮咬過?沒有遇過野獸?”

  小棒槌吃驚地長大了嘴巴,他一說她才發覺,好像確實是這樣,師父身上經常生臭蟲跳蚤,唯獨她,從來沒有蚊蟲光顧,她還以為是因為自己比師父愛乾淨的緣故。

  她摒息等待左丘先生再多說點關於她特殊體質的事,可他又開始沉默不語了。

  過得片刻,他忽然道:“你的名牌呢?拿出來吧。”

  小棒槌把名牌遞給他,左丘先生見到上面毛筆寫的“小棒槌”三字,又笑了。

  “你是孤兒,被你師父養大的,對麼?”

  她點了點頭,將師父從河上把自己抱來的事和他突然離開的事說了一遍。

  “小棒槌這名字便留給你做個小名兒吧,人還是要正正經經取個姓名的。你既為女子,又是被師父養大,養下有女,為姜。你師父在天初亮之際於河中望見你,天初亮為黎明,你可叫姜黎。但姜黎者,將離也,不吉利,你既希望能找到師父,便不可將離。非者,違也。小棒槌,從今天開始,你姓姜,名黎非。”

  左丘先生半文半白說完老長一串話,將名牌放手中,掌心輕輕一拂,小棒槌三字頓時不見,名牌正面用篆體整齊地刻著她的新名字:姜黎非。

  他將完整的名牌遞給她,小棒槌只覺恍然如夢,用手輕輕撫摸姜黎非三字,她有名字了?這麼一串半文半白她好多聽不懂的話之後,名字就有了?

  黑紗女見她半天沒反應,便輕輕碰了她一下:“左丘先生替你取了名字,應當要謝他。”

  小棒槌喃喃道:“可是我……小棒槌……我師父……”

  她總覺得有了新名字,彷彿就要拋棄小棒槌這個名字似的,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要忘掉師父,她有些難受,還有些不適應。

  左丘先生笑著把闢邪珠戴回她腕上,溫言道:“姜黎非就是小棒槌,小棒槌就是姜黎非,你師父既然給你取了小名兒,我也可算你半個師父,便替你取個大名兒,以後你師父知道了,也會開心。”

  她想了想,默默點頭,恭敬地給他鞠躬,朗聲道:“多謝左丘先生為我取名。”

  左丘先生哈哈一笑,身體忽然化作一股白煙散開,消失處多出根新鮮青竹,小棒槌微微一驚,黑紗女解釋道:“左丘先生並非親臨,乃是借了青竹之體現身,他老人家是回去了。”

  原來如此,小棒槌、不,現在應該叫姜黎非了,姜黎非抬起頭,十歲的這一天,她終於有了正式的姓與名,那個曾經如小乞丐般的小棒槌,永遠成為了過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2:09

第十三章 雛鳳書院

  小小浴池裡的水碧藍清澈,瀰漫著一股清涼好聞的氣味。黎非仔仔細細洗了個澡,再仔仔細細用巾子把頭髮和身體慢慢擦乾,掀開竹簾,床上正平攤著一件紅白交織的衣裳,那是雛鳳書院的弟子服。

  雛鳳書院的弟子服式樣古樸大方,聽聞製作的料子也極為不凡,可以闢邪防水火,外面還專門有人高價收購書院的弟子服,價值十分不菲。弟子服內外兩件,內層中衣柔軟貼身,外衣柔韌飄逸,女弟子服還多一條裙子——看起來簡單,穿起來很麻煩。

  黎非印象裡最複雜的衣服就是師父給買的那條羅裙了,上下分兩件,裙子還老長。可書院的弟子服比那條羅裙還要複雜好幾倍,各種長帶子短帶子,裡面一件外面一件,那條多出來的裙子她到底是繫在裡面還是外面?

  她狠狠花了一番工夫才把弟子服穿好,擺正銅鏡,鏡子裡映出一張小女孩的臉。

  或許是近兩個月都沒有風吹日曬,她原本黝黑的皮膚變得稍微白了些,配上濃眉大眼再也不像之前那麼像男孩了,頭髮雖然規規矩矩編了條麻花辮,額發和髮梢卻倔強地翹著,就像主人的脾氣一樣。

  確認自己衣服和頭髮都沒什麼問題,黎非背著包袱打開了房門——在虹鹿車上渡過二十五天後,雛鳳書院終於到了。

  今年雛鳳書院一共接收了十八名新弟子,聽說比往年少了一半多,黑紗女有次說漏了嘴,她說今年的二選是有史以來最難的,言下之意今年收到的十八名弟子,可謂個個都是天縱奇才。

  繞過一行梨花樹,前面的空地上,孩子們基本已經來齊了,個個都換上了弟子服,映著雪白的梨花和遠方的山景,雖說還不算真正的仙人,但那脫俗的仙家氣派,卻已經初露頭角了。

  “小棒槌!”百里歌林在前面招手叫她,旁邊葉燁提醒她:“你又叫錯了,這麼多天還改不過來。”

  她嘻嘻一笑,立即改口:“黎非,這裡!”

  黎非對自己的新名字也正在適應中,最近還好了,剛改名那幾天,歌林他們一會兒叫她小棒槌,一會兒又叫她黎非,搞得混亂不堪,而且往往他們叫她黎非,她還愣半天沒反應。

  “弟子服真難穿,穿了老半天。”她走過去搖了搖頭。

  “大姐頭,你穿這身真好看。”雷修遠驚艷地看著她,由衷讚歎,“真是英姿颯爽。”

  由於她白了不少,華光郡近一個月,虹鹿車上又是近一個月,大概這兩個月好吃好睡也養出了些水靈勁,加上弟子服裁剪合身,以前那股野小子的味道是沒了,乍一看甚至還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小姑娘。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過來拉她:“那當然!黎非是不打扮,打扮了絶對是個美人!黎非你眉毛濃了些,回頭我替你修修,還有啊,再教你一些簡便的髮髻,別老梳麻花辮啦……”

  英姿颯爽?黎非低頭看看自己,她個子又矮,年紀又小,生得還瘦,不曉得英姿怎麼颯爽的起來,估計大家都是恭維話。

  倒是百里姐妹二人才是真的秀麗無匹,因為顛簸流離而乾枯的頭髮與嘴唇都恢復了光澤,陽光下,她倆的臉頰都像是半透明的,精緻得像兩隻小妖精。一旁的葉燁也是器宇不凡,雖然年紀還小,但舉手投足間已隱隱有一種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氣度。

  最讓人吃驚的大概是雷修遠,他本來看上去像個七八歲的小孩,最近這兩個月大概吃得好睡得好,不知不覺就跟百里歌林一樣高了,整個人彷彿開始長開,稀黃的頭髮變得濃密烏黑,凹進去的臉頰也變得豐盈,唇紅齒白,眉黑眼亮,漂亮得像個女孩子。

  他們才真正是蝴蝶破繭般的美人,光站在那邊,其他孩子的視線都時不時會朝這邊掃一下,驚艷裡還帶著驚奇,畢竟誰都記得,兩個月前他們個個都跟小叫花沒兩樣。

  葉燁忽然想起什麼,笑道:“對了黎非,你可知那位給你取名的左丘先生是誰?”

  黎非搖頭:“我不知道,他看上去很老了,那個黑紗女好像很尊敬他的樣子。”

  葉燁道:“我也是剛聽說,原來他是雛鳳書院開山創立者之一,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仙人啊。”

  眾人都吃了一驚,雛鳳書院創立少說也有數百年了,左丘先生年紀該有多大?

  “仙人活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是常事,”葉燁給這群無知的孩子補充常識,“像無月廷、星正館這種名門大派,有些極少出世的長老,數千歲也是有的。你們想想,如果仙人不是壽命綿長,那些皇族又怎會爭先恐後把有資質的子孫送來修行?唯有活得長,仙法精妙,才能在後面威懾虎視眈眈的敵國。”

  百里歌林苦著臉搖頭:“我可不想活一千歲,當一千年的老太婆太可怕了!”

  大家都笑起來,雷修遠紅著臉小聲道:“可我希望大姐頭能活一千歲。”

  百里歌林取笑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大姐頭大姐頭,人家都有名字了,你要她活一千歲幹嘛?”

  “我怎麼能叫大姐頭的名諱。”雷修遠急忙搖手,眼裡滿是崇拜的光輝,“大姐頭那麼厲害,以後肯定能成厲害的仙人,當然可以活一千歲。”

  百里歌林見他一直這樣畏畏縮縮,一付小跟班的樣子,不由嘆了口氣:“修遠,咱們誰也沒比誰厲害去哪兒,都過了二選,進了雛鳳書院,你也該有點自信啦!不然以後怎麼成大仙人?”

  雷修遠紅著臉使勁搖頭:“我哪有什麼本事,能過二選都是因為大姐頭在!要是我一個人……”

  “別說這個了。”黎非打斷他結結巴巴的辯解詞,她就見不得雷修遠這種懦弱無能的樣子,“你沒用也要有個度吧。”

  她已經做好雷修遠馬上紅了眼眶嚎啕大哭的準備了,誰知他愣了一下,面上竟露出一種近乎苦惱的思索的表情,片刻後,他低聲道:“大姐頭,你看不起我嗎?”

  黎非搖頭:“沒有,我只是覺得你明明天賦上佳,何必這麼自卑?”

  之前在風雪料峭的峰頂,葉燁他們都要打坐禦寒,他卻迎風雪而立,泰然自若,他明明有很好的天賦啊,為什麼還是那麼軟弱無能?

  雷修遠又愣了一下,眉間漸漸舒展開,笑道:“大姐頭真會說話。”

  百里歌林又取笑起來:“是是,你眼裡就只有你家大姐頭,你敢不敢叫一聲她的名字?”

  他又開始兩手亂搖:“我、我怎麼敢!”

  唉,說了也沒用,黎非搖搖頭,大概他這個就屬於天生的性格軟弱吧。

  跟隨黑紗女穿越過車門後,眼前景象豁然開朗,這裡竟是一方極廣闊的山頂,對面雲海蒼茫,上方碧空如洗,下方雲層猶如翻捲的海浪一般,極盡壯麗。崖邊有一座青石台,上面整齊排放著數十枚石劍,另有一條形狀狹長似葉的碧綠小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只有初來書院的新弟子才會被允許使用一次載人舟,以後想離開弟子房,自己飛,什麼時候會飛了,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開始修行。”

  黑紗女輕飄飄地落在載人舟上,那一葉狹窄小舟懸浮在萬丈崖邊,甚至她的黑紗裙腳都有白霧繚繞,孩子們難免有些膽怯,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萬丈懸崖啊!就算知道仙法加持絶不會掉下去,可緊張在所難免。

  紀桐周倒是第一個跳上去了,他一站上去,載人舟就晃了幾下,嚇得他臉色煞白,勉強站直身體才沒軟下去。

  有人帶頭,後面就簡單得多,很快載人舟上就站滿了人,黑紗女輕輕一跺腳,小舟像箭一般射出,穿透濃厚的雲霧,第一個入目的,是一座通體雪白的高塔,塔身虹光繚繞,仙鳥環飛,氣勢磅礡。

  黑紗女簡潔地做介紹:“這是藏書塔,十層以下是書籍,十層往上存放的是各類咒符。二十層以上只有拿到左丘先生的親筆信才可去,如果有人擅闖,死無全屍也好,斷手斷腳也好,全身血液被放乾也好,書院一概不負責。”

  ……這跟恐嚇有區別麼?旁邊百里歌林臉都嚇綠了。

  小舟繼續斜斜朝下飛,這時眾人才發覺那座藏書塔是建在浮空小島上的,粗粗一看,半空中竟有無數的浮空小島,有的上面建著房屋,有的是泉水,有的則只有花草樹木。島與島之間全無任何橋樑聯繫,想要上去,只能靠飛的。怪不得凡人根本無法靠近雛鳳書院,不會飛就算是猴子也得摔死。

  雛鳳書院會是什麼樣?過關的所有孩子們都曾想過這個問題,之前的各種猜想,什麼海底地底,都不對,雛鳳書院竟是浮在空中的。

  “好漂亮……”一旁有女孩子在讚歎,這綺麗的美景讓孩子們早就忘了身在半空的恐懼,載人舟斜斜下行,穿過許多浮空小島,雲霧漸薄,下方赫然有五座巨大的浮空島出現在眼界中。

  正中的島嶼上建著大殿,金碧輝煌,殿前鋪滿了白色巨石方磚,居高臨下才能發覺方磚上黑色的條紋鋪在一處竟像是一道複雜的符咒,正中的黑圈像是一隻眼睛,很有些詭異。

  正中島嶼東西南北四面各有四塊同樣大小的島嶼分佈,其上或有庭院隱約,或有碧水綠樹,景緻各不相同。居高臨下地看,五座似連非連的島像一朵花似的,越往下,越感到島嶼的遼闊與壯麗。

  黎非只覺身在夢裡一般,這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島都是飛在天上的,下方不是蔚藍無邊的大海,而是無窮無盡的薄紗霧氣,通體潔白的仙鳥穿破雲霧,飛得翩躚迤邐,許多仙鶴在綠樹碧水間悠閒徘徊,或飛或舞——這些是她做夢也想像不出的奇景。

  此情此景,她情不自禁感到一陣激動,甚至無法抑制身體的微微顫抖,她是真正來到了這個地方。如果說,之前不顧一切的拚命是為了師父,她現在無法抑制的激動,或許更多是為了自己。她未知的未來,神秘莫測,令她神魂顛倒。

  “這五座島嶼便是一年中你們修行之處。”黑紗女的介紹還是那麼簡短有力,“正殿平日不許接近,普通演武場與特殊修行演武殿自會有先生們帶領,吃飯的地方在北面,吃食只憑名牌,無須花費,一日學不會飛,就一日吃不到飯。”

  孩子們頓時一陣躁動,不會飛就吃不到飯!這麼嚴苛恐怖的修行!那要是學得慢了,還沒等會飛不是就餓死了?!不愧是雛鳳書院,孩子們敬畏地沉默了。

  “弟子房也有三餐供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家覺得黑紗女似乎不懷好意地冷笑了一聲,“一兩銀子一頓。”

  等一下!剛才、剛才他們是不是聽錯了什麼?一兩銀子一頓飯?書院吃飯要錢?還是一兩銀子?什麼山珍海味要這麼貴?!孩子們驚呆了,他們理想中的雛鳳書院,居然跟外面凡塵俗世一樣,要銀子?

  黑紗女足尖在載人舟上輕輕一踢,小舟輕飄飄地落在了南面的島嶼上,這裡綠意環繞,庭院玲瓏,只有泠泠風聲,十分寂靜。

  “這裡是弟子房,往年書院新入的弟子多,今年弟子少了大半,弟子房可以給你們一人一間。信封上有編號,按編號入住。”

  她一人分了一隻信封,又道:“八月的修行課都在裡面,回去慢慢看。今日就先到這裡,明日卯時在此處聚集,遲到的人一頓飯十兩銀,罰三天。”

  十兩!這到底是雛鳳書院還是搶錢書院啊?!在孩子們的驚呼聲中,黑紗女緩緩消失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2:34

第十四章 鬧事

  拆開信封,信紙上面洋洋灑灑寫了一長串華麗辭藻,都是歡迎新弟子來雛鳳書院的話,百里歌林一面看一面嘀咕:“還叫我們把這裡當新家……哼,家才不會用吃飯當藉口搶錢!一頓飯一兩,他們直接去搶好啦!”

  其他孩子對此倒不介意了,葉燁一面打量島上風光,一面道:“只要早早學會飛,就可以飛到北面島嶼用名牌免費拿吃食,別絮叨了,我們來這裡本來就不是為了玩。”

  聚集在島前的孩子們漸漸散開,都去找自己的房間了,一時間人聲漸歇,庭前只有風聲,連鳥叫蟲鳴都不聞一絲,站得久了,心跳聲彷彿都清晰可聞。

  “好安靜啊,這裡。”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就是她要住一年的地方了,比青丘那個木屋氣派了百倍也不止,可不知為何,她心裡還是懷念著那段清貧又寂寞的時光。

  “我是十一,你們是什麼?”百里歌林晃了晃自己的信封,上面用硃砂寫著大大的“十一”二字。

  葉燁道:“巧的很,我是十,應該住一個院子裡吧。”

  百里唱月亮出信封,上面赫然是“十二”。

  弟子房一座小庭院裡有三間大屋,也就是說通常三個弟子同住一座庭院,像這樣編號連在一起的,必然是同住一座庭院。百里歌林終於高興起來:“姐!我們三人住一起!真好!”

  她又湊去黎非那邊:“你是幾號?修遠呢?咦?修遠人呢?”

  眾人這才發現雷修遠不知跑哪兒去了,他一向沒什麼存在感,人不見了,他們到這會兒才發覺。

  “他大概一個人逛去了吧。”黎非也不在意,“我是七,不知道跟你們離得近不近。”

  “走吧走吧,去看看咱們住的地方什麼樣。”百里歌林急不可耐拽著眾人朝弟子房那邊走。

  島上的弟子房呈螺旋形旋轉排列,庭院的牆潔白如雪,瓦卻是青黑色的,牆上爬滿了各種藤蔓薜荔,院外還有沉甸甸的紫藤花一叢一叢垂掛下來,人還未進院子,清涼的異香便足以令人心曠神怡了。

  轉過一個拐角,一扇精緻的木門出現在牆上,上面刻了編號“七、八、九”,每個數字下還有一行小字:「七——千香之間;八——麒麟之間;九——靜玄之間」。

  “哇,每間屋子還有名字嗎?”百里歌林又驚又喜,“千香之間,黎非,你這屋子名真好聽,聽著香噴噴的,裡面該不會種滿花吧?”

  她迫不及待推開院門,冷不防院內已有數人,聽見門響,眾人一齊回頭,雙方打個照面,都是又驚又惱。

  “你們走錯了吧?”紀桐周只覺不可思議,這群卑下的叫花竟敢闖進他的院子?雖說另外兩間屋還要住人,不過他已經認定整個院子都屬於他紀桐周的了。

  “你才是走錯了吧。”黎非冷冷看著他,揚起信封,“我是七,這邊屋子是我的。”

  院中朝東的屋子上寫著“千香之間”四字,正是書院安排給她的房間,不過此刻房門已經被人打開了,容貌絶艷的蘭雅郡主正在門口,高傲地看著他們。

  “我喜歡這間屋的名字。”她聲音像黃鸝在唱歌,十分柔軟好聽,然而語氣高高在上,充滿了傲意,像是在發號施令,“我要住這間,你另選一間。”

  黎非淡道:“我不要,請你出來。”

  蘭雅郡主面色一冷,她自持身份,不與賤民囉嗦,只轉頭望向紀桐周。

  紀桐周有些來火,要與這不男不女的叫花子住一個院子,他一百個不願意,但黎非厲害得很,何況自己與她有一起過二選的經歷,太難聽的話他不想說,不過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王爺,此刻佳人在前,狗腿子在後,要跌軟也不可能,思忖片刻,他才道:“這院子算是我包下來,你們住別的地方吧,我賠你們一人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他不信這幾個窮鬼不肯走。

  果然連百里歌林都動容了,一千兩!在外面足以買好幾個比這裡還漂亮還大的院子了!

  黎非絲毫不為所動:“我不缺錢,你,讓開。”她下巴抬起,指向蘭雅郡主。

  郡主又氣又惱,低低叫了一聲:“王爺。”

  紀桐周怒了,真是給臉不要臉!上回在陸公鎮他是一時不防,加上她用石頭先手偷襲才叫她得逞了,這回他不信治不了她!正要示意自己的狗腿子們來個先手,撂倒這幫不知好歹的叫花子,冷不防黎非把手指掰得喀拉喀拉響,直接朝蘭雅郡主走過去了,郡主被她嚇得花容失色,不得不從房門前跑開。

  黎非進了屋子,只見桌上堆了好些包袱,估計都是那位郡主的,她提起全部丟出去,無視紀桐周他們鐵青的臉,朝百里歌林三人招手:“進來吧。”

  門被關上,百里歌林有些擔憂:“黎非,你又得罪那個小王爺,待會兒我們走了你就一個人,他們那麼多人!要不屋子就讓給那個郡主吧?”

  黎非搖了搖頭:“我早就跟他們有了齟齬,這次讓了肯定還有下次下下次。”

  要是在陸公鎮她沒為雷修遠出頭,指不定這會兒她就讓了,可梁子已經結下,再退讓不但毫無意義,反而會讓別人更看不起自己,更何況,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沒用的小棒槌,她是雛鳳書院的姜黎非,從此要抬起頭做仙人的。

  “屋子裡好香啊。”她四處打量,這屋子不大,跟虹鹿車上庭院中的屋子格局很相似,不過傢俱一水的全是藤製,外面是炎炎烈日,屋內卻清涼無比。薜荔爬了半扇窗,沉甸甸的紫藤花掛在窗檐下,窗檯下面奼紫嫣紅,薔薇、紫茉莉、鳳仙花……熙熙攘攘開了大片,風一吹過,各種香氣糅雜在一處,叫人心醉神迷,千香之間,名副其實。

  “這裡有鏡子。”百里歌林端起床頭櫃上的銅鏡,“車上沒有。”

  百里唱月見牆上還掛著一把劍,不由拿在手裡輕輕抽出,劍身通體暗淡無光,摸上去十分粗糙,竟是一柄薄薄的石劍。

  “怎麼有石頭做的劍?”百里歌林伸手摸了摸,“石頭也不能開刃,這劍是裝飾吧?”

  “不是。”百里唱月搖頭,這柄劍分明半舊了,不是擺舊的,手柄與劍鞘明顯是被摩挲出的白痕,想必是以前書院中弟子常用的東西,只是猜不到究竟做什麼用。

  葉燁思索片刻,道:“說不定,是拿來做御劍飛行的?”

  “要飛也不是只有御劍吧。”百里唱月將劍掛回牆上。

  “劍乃百兵之君,御劍是最基本的修行,那些運用各種法寶在天上飛的仙人,最先要學的都是御劍。我聽說星正館的長老與弟子從不用法寶,每個人都御劍而飛,越是真正的仙人寶劍,越容易收納靈氣,駕馭起來渾然一體。”

  葉燁正說到興頭上,忽見百里唱月眉頭一皺,轉頭望向窗外,下一刻外面院子便傳來一陣喧囂,有個男孩在囂張地嚷嚷:“你這狗叫花!竟敢擅闖郡主的香閨!非把你狗腿打斷不可!”

  有個耳熟的聲音不知低聲咕噥了什麼,紀桐周暴怒的聲音立時炸開:“你好大的膽子!快上!把他給我打出去!”

  狗腿子們立即狗仗人勢地跟著嘶吼:“揍他!”

  “別以為進了書院就能成龍成鳳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性!”

  雷修遠的聲音驚慌失措地響起,聽起來孤立無援,好像還帶著哭聲:“這、這裡明明是我的房間……為什麼不能進?”

  “還敢頂嘴!”

  嘩啦一陣潑水聲,還夾雜著雷修遠的驚叫,屋裡幾個人再也忍不住衝出去,卻見紀桐周和蘭雅郡主抱著胳膊冷臉站在門外,他那幾個狗腿子一個揪著雷修遠猛揍,另幾個正從井裡打水朝他身上潑。

  看見有人出來了,紀桐周故意大聲道:“用力點洗!臭叫花味道太臭了!”

  真是讓人火大。

  黎非面無表情甩上門,把手指捏得喀拉喀拉響,先將那個揪著雷修遠不放的男孩撂倒在地,上前一拳正中他鼻梁,打得他鼻血長流,半天直不起來。

  孩子們一看見血了,都有些慌,狗腿子們都嘗過她的厲害,眼見她這麼生猛地一拳撂倒一個,嚇得紛紛朝後縮,紀桐周氣得一人踢一腳:“沒用的東西!遇到事跑得比我快!”

  黎非懶得理他,先把雷修遠扶了起來,他方才被那幾個狗腿子按住揍,好在沒破皮,就是臉腫了,身上濕漉漉的,一面還在哭,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沒事吧?”黎非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臉,“好了,來我這邊吧。”

  雷修遠哭得哽咽難言:“大姐頭……他們……他們搶我的屋子!我真沒用……老是要你幫我……”

  紀桐周正因為要跟兩個叫花子住一個院子裡而惱火,憋了一肚子氣沒地方撒,聽了他的話當即冷笑:“知道你沒用還敢惹我!我告訴你,你敢來這裡一天,我就打你一天!打得你不敢來為止!”

  黎非冷冷瞪他:“這話我還給你,你敢動他,我就揍得你住不下去!”

  紀桐周覺得自己都快炸了,他氣,他怒,可他又打不過她,要是能用咒符燒她個半死多好!可弟子守則又規定不許用仙法玄術私鬥,他總不能第一天就破戒吧?

  “大姐頭,我的屋子……”雷修遠拽著她的袖子還在哭,抽抽搭搭,一旁百里唱月忽然皺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沉默了。

  黎非冷冷望向蘭雅郡主,郡主很有些怵她,加上旁邊那個被打得鼻血長流的孩子還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地哭,叫人心驚膽顫地,她只能含淚去靜玄之間把包袱拿出來,望著紀桐周委屈地喚一聲:“王爺,蘭雅……蘭雅無法陪您住在院中了,請您原諒。”

  紀桐周一把抓住她,厲聲道:“不許走!今天我非要你住在這裡!那個臭叫花!你敢不讓?!”

  身後那些狗腿子見王爺發飆了,也立即簇擁上來,給他增加點氣勢,百里歌林他們毫不示弱也圍上去,大叫:“你以為在這裡還是王爺,可以仗勢欺人?!人家的屋子,憑什麼給你!”

  一時間兩撥人在院中互相對峙,誰也不讓誰,紀桐周死死盯著黎非,他心裡恨透這不男不女的傢伙,卻又極為顧忌她,那天她一碰就把狐妖打碎的場景時常浮現在自己腦海,多麼恐怖的天賦!

  他從生下來便順風順水,誰不讓著他?連皇帝都要護他三分,結果卻被這小叫花三番兩次地當眾羞辱,越想越氣,他忽然推開蘭雅郡主,從袖中抽出咒符,作勢要拋出。

  眾人見他居然用上了咒符,都大吃一驚,這小王爺也太驕橫了!這裡可是書院!對同僚用咒符,他想被趕出去麼?

  院中忽然響起一個冷冰冰的女聲:“你們在鬧什麼?”

  紀桐周只覺一隻冰冷的手搭在自己腕上,他不由自主把手指鬆開,咒符盡數被那人奪走。

  是黑紗女,她神出鬼沒地,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來了。

  低頭看看咒符,黑紗女的聲音更冷了:“書院禁止仙法玄術私鬥,違者立即趕出去,你不知道麼?”

  紀桐周又怒又有些尷尬還有些後怕,耳朵都掙紅了:“我又沒用!拿、拿出來看看不行嗎?!”

  黑紗女環視四周,院子地上濕漉漉的,還倒了好幾個水桶,一個孩子正在地上打滾大哭,還有個渾身濕淋淋地也在哭,檢查一遍,倒確實沒有用咒符的痕跡,她冷哼一聲,將咒符收進自己袖中,又道:“再有恣意喧嘩者,立即趕出去!都回自己屋!”

  紀桐周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又受到無法挽回的折辱,氣得腿肚子都打顫,此時再說什麼都多餘,他一言不發,掉頭進屋,門被他用力甩上,將一眾人甩在了門外,紀桐周的狗腿子們見勢不妙,架著那鼻血長流的可憐孩子迅速撤退,蘭雅郡主在紀桐周房前敲了好久的門,裡面似乎也沒回應,她含著淚水森然瞪了黎非一眼,也走了。

  鬧劇終於散場,百里歌林他們也告辭去找自己的院落,雷修遠哭哭啼啼地被黎非推進屋子,本來想問他剛才跑哪兒去了,可她最見不得他這無能樣,更想不出什麼安慰話,只丟下一句“快洗把臉”就回去了。

  庭院回覆了寂靜,不知過了多久,靜玄之間的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敲響,門一開,卻是百里唱月站在門前。

  “唱月?”雷修遠怯怯地看著她,“大姐頭在東邊那間屋……你、你有事嗎?”

  百里唱月靜靜看著他,低聲道:“你過分了。”

  “……你說什麼?”他有些惶恐,很是不知所措。

  “小棒槌是女孩子。”她一直管黎非叫小棒槌,始終也沒改過來,“她人很好,你不該這樣。為什麼故意挑釁?為什麼自己不還手?”

  雷修遠縮著肩膀,似乎在微微發抖:“你在說什麼……我……我哪裡敢……”

  百里唱月似乎嘆了一聲,再也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3:00

第十五章 御劍

  那天晚上孩子們很快見識了什麼叫“一兩銀子一頓飯”。

  大約在酉時左右,桌上忽然出現了滿滿噹噹的飯菜,從葷到素,從香噴噴的大米飯到花捲饅頭,從鹹湯到甜湯,應有盡有,看的人眼花繚亂,但如果不放個一兩銀子在桌上,到死也別想碰到那些美味的飯菜。

  也有那些意志堅定的孩子,堅決不買賬,奈何不交錢飯菜也始終在桌上放著,香氣四溢,餓著肚子面前卻放著佳餚,此等折磨簡直不亞於人間地獄,到最後連葉燁都忍不住,被迫交了銀子,結果一兩銀子的份量就是三菜一湯,外加米飯或麵食,多一樣都沒有,小氣得要命。

  大家一起聚在百里歌林的麗鶯之間吃飯,個個氣憤難平,百里歌林吃一口罵一句:“叫什麼雛鳳書院,直接改名叫搶錢書院好了!第一天就逼著大家花錢買飯,沒見過這樣的!”

  黎非道:“書院每年免費招收新弟子,沒有什麼錢財來源,還得給咱們提供弟子服和吃食,還要請先生來教,一頓飯花點錢也正常,何況又不是頓頓花錢,等學會飛了,應該就不用花錢了。”

  百里歌林冷笑:“你太天真了,今天能吃飯花錢,下次指不定學個什麼心法要花錢買秘籍,再下次丹藥也要花錢買,花錢的日子在後面呢!”

  不是這麼嚇人吧?

  黎非下意識地摸了摸錢袋,她的錢也不多,師父總共就給她留了五十兩,要是以後學個仙法花十兩,買個丹藥再花十兩,五十兩能讓她學到什麼東西啊?

  雛鳳書院的第一夜,孩子們在對未來巨大錢財花費的惴惴不安中,就這麼過去了。

  隔日大家全起了個大早,遲到可就是十兩銀子一頓了,而且連著三天,連紀桐周都不願花這種丟臉的冤枉錢,卯時還沒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人都已經來齊了。

  此時天還沒完全亮,浮空的島嶼被薄紗雲霧包裹環繞,碧綠與潔白交織,好似披了一件紗衣。靠著島嶼邊緣,俯在邊上朝下看,是無窮無盡的雲海,雲海縹緲翻捲,深不見底,望一眼就令人膽寒。

  “你們說,下面會有什麼?”百里歌林有些懼高,縮在她姐姐身後不敢朝下看。

  黎非就一點都不怕,穩穩地站在邊緣,風把她的衣服吹得搖搖晃晃,好像她整個人都馬上會被風吹下去似的,她說道:“下面就是泥和骨頭吧,沒什麼特別的。”

  她住在青丘,每次只要跟師父出門就得攀爬虎口崖,對這些懸崖峭壁一點感覺都沒有,虎口崖底到處是摔死的動物的骨頭,當然也有人骨頭,她都看膩了。
 
  “我猜,下面是海。”葉燁是嚴謹理智派,“咱們在虹鹿車上飛了二十多天,這麼久的時間,早已離開中土了,這種浮空島規模巨大,建在海上比較合適。”

  身後有個陌生男聲插嘴:“下面是遍佈妖魔鬼怪的禁地,不小心摔下去可就沒命了。”

  百里歌林嚇得尖叫一聲,大家急忙轉身,便見空地上忽然多出一位紅衣青年,他看上去二十歲上下,出乎意料的年輕,腰上繫著一條花花綠綠的金線腰帶,配上紅衣顯得很是鮮艷扎眼,不過由於他眉眼生得俊俏,特別是那雙眼,不說話都在笑似的,穿得這麼鮮艷倒也不難看。

  這種時候出現在弟子房的大人肯定是書院的先生了,孩子們立即緊張起來,個個摒息靜氣,等待先生的教誨。

  紅衣青年環視一週,笑道:“你們沒一個人遲到嘛,真意外……看樣子個個也都把劍帶上了,今年的新弟子不錯啊。”

  “這個先生好像很好說話的樣子。”百里歌林跟黎非講悄悄話,“你看他笑眯眯的,咱們運氣真好。”

  黎非心裡又緊張又期待,她還是不會引靈氣入體,也不會什麼運轉內息,不知道能不能學成先生教的東西?

  紅衣青年還在說:“既然人都齊了,我就不廢話了。先告訴你們,雛鳳書院是沒有固定先生的,每年先生都不同,都是從各大仙家門派裡選出的優秀年輕弟子,我叫胡嘉平,無月廷廣微真人親傳弟子之一,眼下你們先跟著我學御劍飛行吧。話說在前頭,御劍飛行是最基本的,連修行也算不上,想以後正正經經跟先生學東西,先過這關。”

  他抬頭看看天色,又道:“這樣,晚飯前能飛的,自己去北面免費拿吃的,晚飯前還不會飛的,一頓飯二十兩銀子。三天還學不會的,我直接把你們從這裡丟下去。”他指了指身後的雲海深淵。

  回應他的只有滿場死寂。又是要錢!而且是二十兩!孩子們都快麻木了。

  胡嘉平懶懶嘆了口氣:“好,那我們現在就開始。”

  他拍拍手,忽然每個人面前出現一本紅皮書,胡嘉平忽然打個呵欠:“御劍修行的法子都在書裡,自己看自己練,不會的自己想別來煩我,晚飯前我檢查成果。”

  說罷他找了棵大樹,朝樹下一躺,說什麼也不肯起來了。

  這……這算什麼先生……孩子們目瞪口呆。

  “……我收回剛才的話。”百里歌林淚流滿面,這先生豈止不像話,簡直就是混帳!

  來到雛鳳書院開始修行的第一天,孩子們就被殘酷的現實徹底擊潰了,但一頓飯二十兩銀子的壓力實在太大,沒人願意花時間埋怨這個不負責的先生,大家個個開始埋頭苦讀,時不時比劃兩下,認真地一塌糊塗。

  黎非翻開紅皮書,第一頁還沒看完心就沉下去了。

  書上洋洋灑灑寫了無數引靈氣入體隨後發至劍上的心法,後面還配了圖,生動地用圖畫詮釋體內靈氣的流向與走動,怎樣才能控制御劍飛行的竅門全在這裡。

  雖然這個確實比先生枯燥地說一大堆要直接明了得多,不過,這些對她來說,全無用處。

  她根本無法引靈氣入體,更遑論控制靈氣走向發至劍上。

  黎非默然環顧四周,雷修遠在遠處捏著長劍發呆,不知想什麼,百里姐妹跟葉燁三人在地上打坐,動也不動,紀桐周跟蘭雅郡主都在認真看書,其他孩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凝神,有的似有所悟——每個人都在認真練習,只有她,什麼都做不了。

  不一會兒,孩子們忽然一陣躁動,原來紀桐周正踩在劍上搖搖晃晃地從空地這頭飛那頭,雖然飛得一點也不穩,可他確實是在飛。

  “哈哈哈!一點都不難嘛!”這個時候不得意就不是紀桐周了,劍在他腳底笨拙地扭動著,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他堅持了有一炷香的時間,才筋疲力盡地從上面落下來。

  他意氣風發地環顧四周,見到黎非傻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不由更得意了,雖說將這幫低賤的平民都比下去了,風頭出的很爽,可最爽的果然還是壓了這刁民一頭。

  “哼。”他朝黎非高傲地冷哼一聲,縱身上劍,又開始歪歪扭扭地飛,這次卻比上次飛得好多了。

  黎非覺得自己跟油鍋上的螞蟻一樣,雖然外表竭力維持冷靜,內心卻焦慮無比。紀桐周確實天賦上佳,一下子就掌握了御劍的要領,這會兒她卻沒空羨慕嫉妒他,再也沒想到,千辛萬苦來到雛鳳書院,第一件修行就碰壁了。

  如果學不會御劍,她只怕連其他島都去不了,吃飯還得給錢,一頓二十銀子,等銀子花光了,她要怎麼辦?餓死?還是因為毫無資質被趕出去?

  她忽然想起自己身體裡還附著個疑似九尾狐妖的奇人,登時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急忙低聲叫他:“老先生,老先生?你醒著嗎?”

  那個神出鬼沒的沙啞聲音始終沒給她任何回應,自從二選後,他就再也沒說過話,是睡著了?是不願理她?還是已經沒有附在她身上了?連最後一點希望都被破滅,黎非徹底無奈了。

  身後一直靜默冥思的百里唱月突然長長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

  葉燁急忙問:“如何?可以控制靈氣了嗎?”

  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先閉上眼似是在回味,半晌,才忽然睜眼,淡道:“好,我會了。”

  雷修遠走過來,靦腆地一笑:“我、我好像也有些領悟了……”

  百里唱月靜靜看他一眼:“那就一起試試。”

  他急忙搖手:“不、不……萬一摔下去……”

  “我會護著你的。”百里唱月不由分說,將劍用力擲出,她的劍仿若一顆流星,在半空划過一道弧線,最後穩穩地回到她身前,懸空橫置。

  “走?”她盯著雷修遠。

  雷修遠似乎無奈地笑了笑,終於也將自己的長劍擲出,眾多或好奇或艷羨或吃驚的目光中,兩人一起縱身上劍,一個清逸一個優雅,彷彿他們不是初學者,而是早已飛過無數次的仙人。

  雷修遠腳下的劍疾射而出,瞬間化作一道流光,載著他飛向高遠的空中,百里唱月緊緊跟在他後面,兩人紅白交織的弟子服搖曳舞動,像在空中翩躚飛舞的一雙蝴蝶。

  孩子們發出艷羨的驚呼聲,居然有人能這麼快學會御劍!而且飛得那麼好!他們二人的動作優美而俐落,完全看不出是個新手,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穿梭在雲霧浮島間,賞心悅目。

  百里歌林激動得完全沒法打坐靜心了,跳起來一個勁拍手叫嚷,就連平日裡冷靜的葉燁都忍不住在拍手叫好,方才紀桐周好容易出的一點風頭,此刻已經完全被蓋下去了,他有些驚訝,也有些不服,眯眼看了一會兒,冷哼一聲,找了個樹影打坐,對眾人的驚呼聲充耳不聞。

  黎非怔怔地看著他們飄逸的身姿,心裡一時都不知是羨慕還是替他們高興了。連雷修遠都飛得那麼好,實在是出乎意料。

  兩人漸漸飛遠,大約盞茶工夫又飛了回來,穩穩地落在島嶼空地上,百里唱月懷中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什麼,雷修遠手裡也捏著個紙袋,裡面熱氣騰騰,聞起來像是什麼吃食。

  “憑名牌可以免費在北面島嶼那邊拿吃的。”百里唱月取出懷中的東西,也是個紙袋,掏出幾個包子一人丟一個,“都吃點,省得浪費一兩銀子買飯。”

  黎非掰開包子,只覺裡面腥氣撲鼻,居然是肉包子,她悄悄放在一邊,一口也不想吃。

  雷修遠怯生生地走過來,低聲道:“大姐頭,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吃肉,沒拿素包子……我再去給你拿吧。”

  “不用急。”黎非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你不是飛得挺好麼,應該有點信心。”

  雷修遠急忙搖手:“我、我不行的,我怎麼比得上大姐頭!你一定馬上就學會了,肯定飛得比我好。”

  “修遠啊……”

  她嘆了口氣,定定望著他怯弱的臉,老實說,他真是個很奇怪的孩子,擁有上佳天賦的人,不欺負別人就算好的了,怎麼也不該是他這樣的。他總是哭,總是要靠自己拉他一把,她下意識就把他當做弱者,可他其實並不弱。

  雷修遠身上,有一種違和感。

  “大姐頭,怎麼了?這樣看我。”雷修遠怯生生地看著她,露出不知自己做錯什麼的無辜又懦弱的神情。

  黎非很討厭他這種表情,搖了搖頭,起身拍拍灰:“沒什麼,我走了。”

  她自己的事還煩心不過來,沒精力去想他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3:21

第十六章 日炎 一

  天快黑的時候,一直在樹下酣睡的胡嘉平終於醒了,這不負責的先生居然睡了一整天,動都沒動一下,起來的時候還掛了滿頭的草根葉子,孩子們紛紛用嫌棄的眼神看他,心裡尊敬的感覺蕩然無存。

  “你們練得怎麼樣了?”他慢吞吞站起來,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懶腰,像沒睡醒似的,沒精打采地走過來,“能飛的都飛給我看看。”

  霎時間,十幾柄長劍刷刷飛舞起來,除了少數幾個天縱奇才能飛遍整個書院所有島嶼,剩下大部分的孩子都能慢慢從這個島嶼安然飛向北面島嶼了,站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只有黎非一個人。

  胡嘉平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問:“你是不認字?還是不想飛?”

  黎非默然無語,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胡嘉平彎腰看她腰上的名牌,一個字一個字唸著她的名字:“姜——黎——非,這名字不錯啊,你有個文縐縐的名字,難道卻不認字?”

  黎非低聲道:“我認得字……”

  “那你是學不會?”

  她又不說話了。

  胡嘉平望著她嘆了口氣,淡道:“一頓飯二十兩,你們聽好,誰也不許給她帶吃的,否則把你們全丟下去。明天你要是還不會,一頓飯四十兩;後天再不會,我只能帶你去找左丘先生了。今年的二選是不是太簡單,選出來這樣的弟子。”

  說完,他打著呵欠走向島嶼邊緣,忽地縱身跳起,化作一團狂風落葉,呼啦啦一下散開,再也看不見。

  黎非的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了,她低頭死死盯著鞋子前的一點,一言不發。

  紀桐周刻意從她旁邊走過,哈哈大笑,走了老遠還能聽見他在大聲說:“沒見過這麼差勁的蠢貨,御劍飛行都學不會!哈哈哈哈!這種蠢材很快就會被書院趕走了吧!”

  “黎非……”百里歌林靠過去想安慰她,葉燁將她拽住,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讓她一個人吧。”

  空地上的人漸漸散去,慘淡夕陽開始褪色,夜幕降臨,黎非還是沒有動。

  難堪、被屈辱、被同情,這些她都不怕,她可以接受任何訓斥,可是胡嘉平的話剛剛好戳到了她的痛處。

  她不是靠自己的本事進書院的。

  九尾狐幫她過了二選,就此銷聲匿跡,他這樣到底是幫她,還是害她,也已經不重要了,殘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她找不到任何辦法學習御劍。

  鼻子裡有點酸酸的,黎非使勁吸了吸,茫然四顧,四周黑漆漆的,風聲泠泠,空地上只剩自己一個人站著。

  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助的情緒,這種無法排解的情緒,讓她盼望可以找個人訴說,可是找誰呢?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找歌林嗎?唱月和葉燁一定也在她那邊,她不想讓太多人安慰自己。

  拖著痠軟的雙腿慢慢走回弟子房,院子裡門都緊閉著,隱約的燈光從窗戶上透出來,雷修遠的房門也關著,這個愛哭鬼在幹什麼呢?他成天大姐頭大姐頭地叫著,現在有沒有在想她?

  黎非怔怔望著他屋裡那搖搖晃晃的一點燈光,她心裡有種期盼,盼著有人能在乎自己一些?盼著有人可以理解此刻她的無助,鼓勵她幾句?再或者,發現她,溫柔地安慰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期盼什麼,只是她難過的時候,還是希望有朋友可以站在自己身邊。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靜玄之間的房門突然就開了,雷修遠一眼望見站在院中發呆的黎非,頓時露出意外的表情。

  “大姐頭。”他輕輕喚了一聲,“你、你回來了……”

  黎非勉強笑笑:“這麼晚你還出來?”

  他走到她身邊,在袖子裡摸了一會兒,摸出一把糖果放她手裡,低聲道:“雖然先生說不能給你帶吃食,不過吃點糖果應當沒事,大姐頭你一定餓了吧。”

  黎非又笑了笑,有些意外,還有些感動:“……你是出來找我的嗎?”

  他點頭:“你快吃吧,太晚了我回去了,大姐頭也早些睡。”

  靜玄之間的屋門很快又合上,院中一片寂靜,黎非低頭看著手裡那些糖果,圓滾滾的,用白紙包得整整齊齊——她無助的情緒因為這幾粒糖,稍稍得到了寬慰。

  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黎非慢慢推開門進屋,屋子裡空蕩蕩的,她的心好像也空蕩蕩的,無所適從,一切動作都像在夢裡,有些不真實。

  把銅鏡擺正,她對著鏡子拆辮子,銅鏡裡映出一張沮喪的臉,眉毛又濃又密,像是墨水畫出來的,下面是兩隻雖然大卻一點也不美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臉也不大不小,這是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臉,長得跟師父還有六七分相似。

  師父……黎非長長嘆了一口氣,她的眼淚好像要掉下來了。

  為了不讓無能的眼淚掉下來,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剝開雷修遠送她的糖果,丟了一粒進嘴裡——酸!糖果酸得她牙差點掉了,雷修遠拿的是什麼糖?她的眼淚都酸掉下來了,急忙吐出來。

  “哎喲,幾天不見,怎麼在哭鼻子了?”毫無徵兆地,那個久違的沙啞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黎非一個猛子跳起來,把銅鏡都碰倒了。

  “老先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興奮了,他還在?!他說話了!

  “叫什麼。”他不耐煩,“大驚小怪。”

  黎非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又驚又喜來形容了,簡直就是溺水的時候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她顧不得擦眼淚,急道:“這幾個月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叫你都沒人答應!我以為你走了!”

  他哼哼笑了一聲:“這些天我終於把那麼點妖氣消化了,剛醒來就見到你這蠢樣,果然沒人指導你這蠢貨就什麼都幹不好。”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其實說的沒錯,要不是有他的存在,只怕她連雛鳳書院初選都過不了,現在哪裡還能做書院弟子。

  “你已經進這書院了?這房間倒很寬敞,不錯。”燭火輕輕一晃,一陣微風盤旋在房內,半掩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沙啞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只有你一人住?好極好極。”

  黎非奇道:“你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你?”

  “這裡。”

  聲音徘徊在她身前,黎非四處打量,屋子裡依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沒有,她愕然:“哪裡?”

  “這裡啊蠢貨!”

  聲音似乎從油燈後傳來,黎非不可思議地挪開油燈,只見桌上蹲著一隻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小狐狸,兩隻綠豆似的眼睛慘綠慘綠的,卻充滿了靈性。狐狸雖然一點小,卻昂首挺胸,腦袋仰得高高的,姿態十分高傲。

  黎非驚呆了,這、這小小的狐狸是怎麼回事?

  “……你果然是那只狐妖!”她叫起來。

  先前她只是懷疑,現如今見到他的模樣,她才徹底認定他就是那只狐妖,為什麼?他附身於她,卻沒一個仙人發覺?不不,現在問題更複雜了,他的聲音那麼沙啞,她以為會是個面容冷峻的嚴厲老者,可……這玲瓏嬌小憨態可掬的模樣是搞什麼!

  白色小狐狸鄙夷又傲然地看著她:“無知蠢貨!我乃傳說中的九尾狐!可不是普通的狐妖!”

  黎非眼怔怔看著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體,恐怖又美麗的九尾狐變得跟拇指一樣大,反而無端端生出一股可愛勁,連那九條尾巴都像九坨小棉球似的,他還偏偏把腦袋仰那麼高,擺出渺視眾生的模樣來。

  “噗——”她實在忍不住,一下輕笑出聲,笑完又趕緊摀住嘴。

  “無禮的東西!”他火了,眼睛瞪得溜圓。

  “抱、抱歉……”黎非竭力忍住笑意,“你……這麼小。”

  她記得那天在青丘,他可是十分巨大的。

  他靈性的雙眼微微眯起,聲音裡有一絲懊喪惱怒:“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妖氣,能讓你這寄宿體看見都不錯了!其他人是見不到的!”

  “寄宿體?”這三個字聽起來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他淡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化作你的一根頭髮。”

  頭髮?!黎非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一想到自己的頭髮裡有一根是狐妖變的,她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奇怪。

  “不用這麼驚訝吧。”他又開始不耐煩,“要救我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不然我無法附身。”

  “我什麼時候同意了?”她當時明明只是嚇傻了吧!

  “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我可以附身了,你心裡是想救我的。”

  黎非不由默然,或許他說得對,在他對自己露出哀求眼神時,她就已經想要救他了。她所見過的妖物,眼裡全是渾濁一片,既無靈性也無神智,他是她遇見的第一隻會說話,眼裡充滿靈性的妖物,而且,當時他受了極重的傷。

  “為什麼那些仙人要追殺你?你做了許多壞事吧?”她下意識就把妖當做壞的一方。

  狐狸傲然眯眼,冷道:“人有人之道,仙有仙之道,妖亦有妖之道,天下事豈能僅僅用好與壞區分?芸芸眾生,不過都為慾望與利益奔波罷了!我乃千年九尾狐,小到一根毛髮,大到千年妖力,都是仙人所需至寶,利之所趨,人之常情!我若不是遭遇禍祟之年,又怎會妖力被盡數封存,就憑那幾個蠢貨,平日根本休想動我分毫!我須得找個安全所在恢復被封存在體內的妖力,僥倖竟然在青丘遇到你……海隕降臨,想必這也是天意。”

  黎非只覺他的話很是深奧,一時不太能理解,不由發起愣來。

  狐狸在桌上安安靜靜地蹲著,忽然它尖尖的鼻子一動一動不知在嗅什麼,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黎非攤開手掌:“哦,是我朋友給我的糖果,我沒法御劍,先生罰我不許吃飯,他怕我餓著,給我拿了些糖。”

  狐狸鄙夷地哼了一聲:“這些糖你吃了只會越來越餓,什麼朋友這麼壞心!你怎麼又沒法御劍了?對了,方才見你在哭,可是遇到什麼為難事?速速說來!”

  妖就是妖,說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乾脆俐落的很。

  黎非長長吸一口氣,她的運氣實在不賴,正是絶望的時候,便來個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將自己不會引靈氣入體和運轉內息,導致無法學會御劍的事說了一遍,一面說,狐狸一面哈哈大笑,最後他狂笑起來:“那幫蠢貨!他們那些低等的修行方法,怎麼可能給你用!你跟他們不同,你本來就不需要這麼麻煩!”

  黎非心中一動,低聲問道:“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上次左丘先生的問題讓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以前她從沒注意過這些細節,但如今仔細想想,她自己都能發覺異常:不能吃肉,不會被蚊蟲叮咬、不懼怕瘴氣妖氣、修習截然相反的吐息法……她和其他人差別太大了。

  她到底……是什麼?

  他高傲地冷哼一聲:“這你不需要管!殻還沒脫的奶娃娃,你只需要知道那些修行方法你根本用不上就行了!好了,我的時間不多,每十日能清醒不過一二刻,廢話少說,我要傳授修行之法了,你聽好——”

  黎非原本還有一肚子問題想問,但他完全不想談的樣子,她不得不收斂心神,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3:36

第十七章 日炎 二

  普通人的身體像一隻空爐鼎,引天地靈氣入體後,就像在爐鼎內煉丹,從而引發各種仙法玄術。天賦越好的人,爐鼎也越優秀,像是可以練出無數靈丹妙藥一般,他們可以修得無數高等仙法;天賦一般的人,就像不要妄想用普通的爐鼎練出靈藥一樣,天賦決定了他們爐鼎的質量,拼盡全力未必能成,甚至有性命之憂。修行一事,原本就無所謂公平。

  這些都是師父曾經告訴她的,那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天地靈氣,師父就摸著她的腦袋嘆氣:你沒天賦,不必再勉強。

  黎非捏著一枚水行咒符,凝神閉目,將全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雙目上,這是九尾狐教她的據說是“最簡單”的方法。

  片刻後,再睜眼,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她說不出有什麼不同,但每一道風,每一棵草,都彷彿充滿了活潑潑的氣息,瑩瑩絮絮,可見又彷彿不可見,一切都微妙不可言說。

  對面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樹,她甚至可以望見它細密繁複的脈絡,從地底延伸到樹冠。

  水行咒符在指間散發出驚人的寒氣,黎非下意識地對著大樹將咒符射出——符紙像離弦的箭一般疾射,“啪”一聲貼在一棵樹上,寒光乍現,大樹一瞬間從上到下都被千層寒冰包裹住。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體內那些看不見的奇經八脈裡像是有溫水在蕩漾,全身無數的毛孔彷彿在呼吸,不停有溫暖粘稠的東西被呼吸進經脈中——從沒有過的感覺,卻並不難受,不過片刻,這異樣的感覺很快又消失了。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不是沒天賦,她只是……與他們不同。

  “爐鼎一說有些意思,但你師父也是個蠢貨。常人的爐鼎是空的,自然需要引靈氣入體再加上吐息運轉這些愚蠢的步驟,你的爐鼎出生開始便是滿的,已經裝滿東西的爐鼎還怎麼塞東西進去?何況,你的靈氣只要有消耗,身體自己就會吸取靈氣為你填滿。哼哼,這些蠢貨……真是暴殄天物!有眼不識貨!”

  狐狸昂首挺胸蹲在她肩膀上,滔滔不絶的樣子比那個胡嘉平顯得更有些先生樣。

  黎非神情複雜地望著對面那株被層層寒冰凍住的大樹,他的話讓她很在意。

  “那個……什麼叫暴殄天物?怎麼又有眼不識貨了?”她憋不住問出來了。

  狐狸淡道:“問這麼多幹嘛?反正你憂心的事都解決了,小小年紀,想太多當心短命!”

  他怎麼這麼惡毒?這是詛咒她?黎非伸出手指,想偷偷彈他一下,冷不防他的身體忽然如煙般散開,倒把她唬了一跳。

  “我已到極限,須得再睡十日,下次醒來再見到你哭鼻子的孬種樣,就把你頭髮都拔了!”

  他的聲音也像煙一樣漸漸散開,變得渺然。

  黎非急道:“等一下!請問怎麼稱呼你?”她總不能繼續叫他“老先生”吧?

  他的聲音細若蚊吶:“……姑且叫我日炎吧。”

  為什麼是“姑且”?她等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估計是真去睡了。她低頭看看手裡的咒符,再看看被凍住的大樹,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瞬間攫住她的身體——她會了!那些從前怎麼也用不了的咒符,那些怎麼也運轉不了的內息,原來一切是這麼回事!

  她到底是什麼人,什麼身份,她已經懶得想那麼多了。日炎說的對,小小年紀,想太多會短命,她現在只要高興就行了。

  黎非狂奔回房,一把拽下牆上的石劍,再度轉身,衝進茫茫夜色中。

  天快亮的時候,孩子們照舊聚集在弟子房的空地上,百里歌林找了一圈沒見著黎非,有些著急:“黎非還沒來嗎?昨天她肯定是沒吃晚飯!修遠,你們住一個院子,你沒見著她?”

  雷修遠道:“我怎麼知道。”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淡定,好像一點也不關心,百里歌林不快地看著他:“你怎麼一點都不關心黎非?”

  雷修遠淡道:“你很吵。”

  “……你說什麼?”百里歌林驚呆了,這個人是雷修遠吧?他剛才說了什麼?這是雷修遠會說的話麼?

  雷修遠漠然轉身:“你又不是聾子。”

  後面葉燁跟百里唱月飛快跑來,嘆道:“都找過了,千香之間和附近的幾個院子,黎非都不在。”

  百里歌林腦子還有些轉不過彎,怔怔地看著雷修遠,半晌,她才突然回過味似的,登時火了:“虧你一天到晚大姐頭大姐頭的叫,有事就要她給你出頭,她出事你就一點不關心!我至少會去找她!我會問她!你呢?!”

  眾人都被她突然爆發的怒氣嚇了一跳,葉燁愕然:“你幹嘛突然發火?”

  雷修遠嚇得眼眶都紅了,大顆的眼淚在裡面滾來滾去:“我……我只是……大姐頭那麼強,我能幫她做什麼?”

  百里歌林見著他一付要哭的懦弱樣,氣得火冒三丈:“你裝這個樣子給誰看?!剛才你是怎麼說的?!”

  雷修遠抽泣起來,哭得哽咽難言,葉燁一時摸不透他們吵架的緣由,只得上來打圓場,將他拉到身後,勸道:“好了,你跟修遠這樣吵吵嚷嚷有什麼用。”

  百里歌林怒得臉色通紅,一向口齒伶俐的,這會兒卻不知該怎麼跟他們說明雷修遠這個兩面派的事,他哭得好像死了爹,旁邊不明真相的人個個指指點點,搞得她是個欺負人的潑婦一樣。

  胡嘉平的聲音忽然又在身邊響起:“一大早哭哭啼啼的做什麼?”

  孩子們都嚇了一跳,這先生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

  胡嘉平環視一週,眉梢微揚:“咦,有個人沒來。”

  百里歌林登時顧不得跟雷修遠生氣,急道:“她馬上就來了!”

  胡嘉平不理會她,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是昨天那個學不會御劍的小丫頭吧?唔,今天還學不會的話就是一頓飯四十兩銀子,加上她又遲到,五十兩一頓,她家裡肯定很有錢吧?”

  “喂!”百里歌林只覺不可思議,“你不要亂說啊!怎麼能這樣罰錢!”

  “為什麼不能?”胡嘉平無辜地看著她,“書院可不會白養米蟲。”

  “你怎麼說話這麼難……”百里歌林憤怒的聲音被葉燁捂回去了,他低聲道:“跟先生吵架,你瘋了?冷靜點,抬頭看看。”

  她不由抬頭,只見輕紗般的雲霧中,一點金光急速流過,不過眨眼工夫,便近得可以看清輪廓了,劍上站著個人,白衣服紅裙子,又瘦又小,似乎正是姍姍來遲的姜黎非小姑娘。

  胡嘉平眯起眼,哦了一聲,她飛得好快,這種速度跟尋常仙家門派裡的正式弟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再一個吐息的工夫,劍已落在島嶼上,黎非俐落乾脆地跳下來,一隻手捏著個大紙袋,另一手拿著一粒吃了一半的包子,臉頰上還沾著碎屑。輕薄柔軟的紅裙被她粗魯地掀起來拴在腰上,裙子下露出中褲來,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夜沒睡,眼睛通紅的,頭髮也亂糟糟。大概是餓壞了,她狼吞虎嚥地吃,連劍都沒工夫收,它就這樣懸在她身後。

  “……我沒遲到吧?”好不容易塞下一隻素包子,黎非問得有點小心,北面島嶼上食肆一直沒開門,她等了好半天,餓得都快前心貼後背了,終於等那些長著綠鱗片的女妖怪們開了門,她抓了一袋素包子就跑,不過看上去好像還是稍稍遲了。

  胡嘉平偏頭想了想,俊俏的臉上露出個俏皮的笑,淡道:“沒遲到,剛剛好。”

  這是包庇!紀桐周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不就是一晚上學會了御劍麼!明明遲到了,先生居然包庇她!

  “那就好。”她鬆了口氣,要是遲到的話就是十兩銀子一頓,還連罰三天,太可怕了。

  “黎非!”百里歌林激動壞了,衝過去一把摟住她,“你嚇死我了!一夜沒睡練御劍嗎?眼睛都紅了!”

  黎非揉了揉眼睛,搖頭:“沒事,我不累。”

  她把紙袋遞過去:“我剛拿的包子,還熱呢,你們吃吧。”

  百里歌林鬆了一口氣,替她把臉上的碎屑撣掉,笑道:“你跟個野小子似的,裙子怎麼能掀起來,別人都看到啦。”

  裙子裡還有褲子呢,黎非低頭看了看,她不喜歡穿裙子,御劍的時候它老是貼身上,要麼就是揚起來,礙事死了,像以前一樣多好,穿著師父改小的衣服,頭髮盤上去,俐落乾脆。

  雷修遠怯生生地走過來,這孩子眼睛水汪汪的發紅,剛又哭了?

  “大姐頭,”他輕聲叫她,“你會御劍啦,恭喜你。”

  黎非點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一大早你怎麼又哭了?”

  雷修遠勉強笑了笑:“今天我起遲了,沒來得及找大姐頭,我錯了,大姐頭別往心裡去。”

  百里歌林怒視他,哼了一聲,扭過頭不說話了。

  黎非見這架勢,估計歌林跟雷修遠鬧彆扭了,她不會勸,只能拍了拍雷修遠的肩膀:“吃包子吧。”

  雷修遠幽幽道:“昨天我應當想到給大姐頭偷偷帶些吃的,畢竟歌林葉燁他們離得遠,我和你住得最近……”

  “喂!你剛才是這樣說的嗎?!”百里歌林火了,“你敢不敢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在這裡跟大家重複一次?!你這樣挑撥離間有意思嗎?”

  雷修遠啜泣著抹起眼淚:“歌林你別發火……我錯了……”

  黎非完全搞不清楚情況,這邊百里歌林氣得臉脹得通紅,那邊雷修遠又哭得煩死了,她簡直一個腦袋兩個大,好在萬能的葉燁又過來打圓場:“歌林,你今天火氣怎麼那麼大?大家都認識這麼久了,你不該這樣說。”

  “你是沒聽見他剛才說什麼!他剛才那個樣子……哭哭哭!你以為裝可憐一天到晚掉眼淚大家就都會幫你啊?!”

  百里歌林簡直找不到話來描述方才的雷修遠,跟現在的他根本是兩個人,可現在他哭得如喪考妣,她這個樣子完全像是個惡女人在欺負人。她一口氣堵在胸口,簡直如鯁在喉,一時氣得手發抖,一時又深恨其他人看不穿真相,最後,她把手一甩,直接走了。

  百里唱月盯著雷修遠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這是第二次了。”

  什麼第二次?黎非一頭霧水,可是沒人給她解釋,百里唱月追上了百里歌林,攬著她,兩人慢慢走遠了。

  葉燁朝黎非使個眼色,要她安撫雷修遠,他自己跑去追百里歌林。

  黎非無奈地看著雷修遠,他眼睛紅紅的,委屈又怯弱的模樣,進了書院他還是沒變,就算個子長高了,容貌秀麗了,他好像還是陸公鎮初見的那個小乞丐一樣,甚至變本加厲,比以前更愛哭更懦弱了。

  “修遠,剛才發生什麼事了?”她坐在地上,拍拍草地,示意他也坐,“你和歌林說了什麼?”

  雷修遠哽嚥著囁嚅:“沒、沒什麼……他們怪我沒關心大姐頭。”

  就這點雞毛蒜皮的事?黎非嘆了口氣,半天說不出話。

  “我和大姐頭住得近,應當照顧你的。”他抽泣,“歌林罵我罵得對,他們畢竟住得遠,一時顧不到那麼多。”

  黎非越聽這話越有些不對味,她歪頭靜靜看著雷修遠,也不說話。

  他還在說:“只是我心裡一直覺得大姐頭那麼強,我也幫不上什麼……”

  “為什麼總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黎非打斷他的話,“你有天賦,有朋友,還進了書院,已經比無數人都強了,甚至比我還強。”

  雷修遠急忙搖頭:“我怎麼比得上大姐頭!”

  “你總是這麼說,我卻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厲害的。”黎非望著他,“我師父說過,真正厲害的人,也不會需要被別人這樣追捧,滿足感不是通過被人追捧獲得的。”

  “……可是在我心裡……”

  “你心裡應該清楚自己的天賦。”黎非打斷他的話,“你周圍什麼都在變,你卻始終一成不變,是你自己不想變。”

  雷修遠沉默了,他垂著頭,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只是不說話。

  “老實說,我根本沒照顧你什麼,我不喜歡被你捧那麼高,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大家是平等的。”

  雷修遠低聲道:“你……不喜歡被人誇被人崇拜麼?”

  黎非想了想:“我喜歡啊,可我要不停提醒自己那些是假的,假的如果當成真的,才真的要完蛋了。”

  雷修遠似乎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過了好久,他才輕聲開口:“說得真好聽。”

  “嗯?”她偏頭,“你心情好點了?去和歌林道歉吧。”

  “不,”雷修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聲音淡漠,“我走了,不玩了。”

  黎非愕然看著他的背影,他怎麼了?她說錯什麼了嗎?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3:50

第十八章 雷修遠

  胡嘉平這個不負責的先生繼續找了個樹蔭下悶頭睡大覺,孩子們的修行如何,他一概不問。

  今天的情況比昨天好很多,已有將近一半的人可以慢慢飛遍整座雛鳳書院了,能飛遠的孩子個個都飛到別處玩去了,百里歌林還在咬牙切齒地在弟子房上方歪歪扭扭地飛,飛得還不如昨天穩。

  “氣死了!”她索性從劍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地上,“沒辦法集中精神,都是那個雷修遠!”

  葉燁心不在焉地御劍停在她頭頂,四處張望。

  “葉燁,你在看什麼?下來跟我說話啊!”百里歌林拽了拽他的衣服。

  葉燁嘆著氣搖了搖頭:“你當前最重要的事根本不是管他,而是趕緊把御劍學會,你想每天花錢買飯吃?”

  百里歌林臉色陰霾,答非所問:“以前怎麼不覺得他那麼陰險!我還以為他是個溫和的好人呢!”

  葉燁沉吟道:“最初見到他,我便發現他天賦驚人,當時只是奇怪為什麼有這種天賦的人會如此軟弱,我曾想,或許這就是他的性格……”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道:“原來,他也是高盧人,要不是姐姐剛告訴我,我完全沒發現,他一點口音也沒有。”

  “啊,”葉燁點頭,“唱月曾與我說過,懷疑他是禮部侍郎雷大人的孩子……如果是,他應當認得我,但他始終沒說破。他這個人身上疑點與違和的地方仔細想想,有太多了。”

  百里歌林咬牙切齒:“他真能裝!裝成一付慘兮兮的軟弱樣子!太可恨了!”

  她見葉燁始終四處張望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由奇道:“你怎麼了?在看什麼?”

  葉燁赧然一笑:“唱月不知去哪兒了,方才還在的。”

  百里歌林翻他一個白眼:“你就知道姐姐!”

  雛鳳書院的藏書塔在最高處的那座浮空島上,現在大多數弟子還飛不到這裡,島上空蕩蕩的,只有幾隻仙鶴在悠閒地繞著塔前的蓮花池打圈,池中白蓮開得正盛,潔白的花瓣隨風輕輕搖擺著。

  百里唱月御劍飛上浮島,甫一落地,便見到了扶在白石欄杆上看花的那個少年,她上前一步,正要說話,他卻先開口了:“來興師問罪麼?”

  百里唱月淡道:“你也知道有罪……為什麼突然不裝了?”

  雷修遠輕輕笑了一聲:“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不過既然已被你看穿,就毫無樂趣可言,正好我也有些玩膩了。”

  “玩膩了?”百里唱月沉吟片刻,“我有事要問你。”

  “哦?”

  百里唱月凝視他:“雷修遠,你是高盧國的人,是雷大人的孩子,對嗎?”

  他鼻子裡發出一個類似笑聲的聲音:“你是猜的?還是姜黎非告訴你的?”

  “有一半是猜測,另一半是我對你有印象,高盧尚未滅國時,我應當見過你一次。”

  他沒有說話,像是默認了。

  “你一開始就認出葉燁了。”百里唱月又道。

  雷修遠聲音淡漠:“是啊,我一開始就認出他是高盧國三皇子,那又怎麼樣?”

  “直到一年前,葉燁還在被吳鈎的人追殺。雷大人是個嫉惡如仇的鐵血男兒,他的孩子不該為他留下污名。”

  雷修遠抬頭瞥了她一眼:“你說話真會夾槍帶炮……懷疑我為吳鈎辦事?你們的事我不感興趣,天下也不是只有吳鈎與高盧。”

  百里唱月沉默片刻,又道:“剛開始遇見你時,我就發現你不對勁。被人打,哭得快要斷氣,你的心跳卻始終平靜,你根本不害怕,你是裝的。”

  雷修遠終於有了些興趣似的,淺淺一笑:“哦?你的聽覺似乎很靈敏,怪不得被你發覺了。”

  “是的,”她盯著他,“很多時候你在哭,心跳卻非常平靜,我曾以為我想多了,不過,前天在小棒槌的院子裡,我聽見你挑釁小王爺,你是故意的,為什麼?你本領這麼強,為什麼要小棒槌替你出頭?她畢竟是個女孩子,為什麼找上她?”

  雷修遠剝了蓮花的花蕊丟在池中,冷笑:“我為什麼要回答?”

  “因為她把你當做真正的朋友,你欺騙了她。”

  他忽然搖了搖頭,將手中的花蕊一把全拋進蓮花池,淡道:“我煩了,你走吧。”

  百里唱月默默看了他半晌,輕聲道:“你這樣……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你得不到任何真心。”

  她御劍回到弟子房,老遠就見到百里歌林踩著劍歪歪扭扭地在弟子房上方飛著,葉燁跟黎非一左一右護著她。

  “姐!”百里歌林抬頭忽然見著她,一開口靈氣就泄了,石劍再也無法懸空,直直墜落下來,好在黎非拽了她一把,這才沒摔個狗吃屎。

  “你跑哪兒去啦?葉燁都急死了!”她故意戲謔地笑,把葉燁推到百里唱月面前,“好啦,人來了,你看你剛才神不守舍的樣子!”

  “鬼丫頭。”葉燁不爽地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略擔心地看著百里唱月,“剛才是去找修遠?”

  百里唱月點了點頭:“嗯,他什麼都知道,不過看樣子似乎與吳鈎沒什麼牽扯。”

  “別老提那傢伙了!”百里歌林對他餘恨未消,“我氣得到現在都沒法飛呢!”

  葉燁板著臉道:“你飛不起來跟修遠沒關係,是你自己不專心。”

  黎非見他們一會兒提到雷修遠,一會兒又提到吳鈎,不由奇道:“你們在說什麼?修遠怎麼了?”

  百里唱月想了想,道:“說給你聽也好,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曾懷疑雷修遠跟吳鈎國有關係。”

  黎非嚇一跳:“不會吧!”

  “我與歌林是高盧貴族百里家的女兒,從小修習舞技,百里家被吳鈎國滅門後,我帶著歌林逃出來,四處賣藝為生。葉燁是高盧國三皇子,高盧被滅後,他一直被吳鈎國的人追殺,直到一年前遇到我們。我們三人互相扶持,躲避吳鈎的追殺,一路向東,最後來到越國境內才暫時安全了。剛好那時雛鳳書院要開始初選,我們三人便趕到了陸公鎮,這是遇到你和雷修遠之前的事。”

  黎非又被嚇一跳:“葉燁是皇子?!”

  她忍不住望向葉燁,雖說一直覺得他氣度不凡,但也想不到會是皇子,那豈不是跟紀桐周差不多?都是皇族的人,怎麼一個天一個地呢!

  葉燁苦笑:“早就不是皇子了,高盧被滅我才七歲,為了逃命,連姓名都改了。當年吳鈎一直對高盧虎視眈眈,高盧早有警覺,奈何皇族中一直沒有發現有靈根的孩子,直到我出生。可惜終究遲了一步,我還未來得及成仙人,高盧已被滅。七歲的孩子縱然有靈根,天賦上佳,也敵不過百來個武將,更何況對方還有仙人坐鎮。當年追殺我的人裡,有仙家門派的弟子,差點死在他們手上。”

  “是因為你有靈根所以一直追殺你?”黎非只覺他說的雖然輕描淡寫,但聽起來卻驚心動魄,七歲就開始逃亡,整整四年,那是怎樣的地獄生涯?

  葉燁點頭:“斬草要除根,吳鈎仰仗的是龍名座五丈山的新長老宗權,一旦皇族有仙人可以成為仙家門派中的高層人物,便是揚眉吐氣之時。我與唱月姐妹千辛萬苦來到雛鳳書院,只為成仙。復國我早已不想,但宗權卻一定要除。”

  這是他們三人第一次與她說自己的事,這其中竟然隱藏了如此多的秘密與血腥,黎非忽然醒悟,他們肯與自己說出這些,便說明他們真的把自己當做可以交心的性命之交了。

  她心中一熱,低聲道:“我也來幫忙。”

  百里歌林握住她的手,笑道:“幫忙的事以後再說,咱們才剛進入書院呢!一年後各大門派來甄選新弟子,入了正式的仙家門派,才算真正邁出第一步。”

  她嘆了口氣:“眼下果然還是先把御劍學會才是最要緊的。”

  葉燁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終於明白了?快上劍,繼續吧。”

  他領著百里歌林繼續練御劍去了,黎非見百里唱月似乎欲言又止,不由問:“唱月,這些事,跟修遠又有什麼關係?”

  百里唱月望著她,輕道:“小棒槌,雷修遠是個很危險的人,你最好離他遠一點。”

  危險?雷修遠?黎非驚得反而笑了:“你怎麼會這樣說?”

  “他潛力非凡,只怕是今次雛鳳書院弟子中名列第一的,我曾懷疑他與吳鈎有染,但如今已確信他們並無關係。只是,這個孩子給我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一言一行都是作偽,不知所欲為何,你還是小心點。”

  百里唱月甚少會說這麼多話,看她的神情也不像是開玩笑,更何況她的性格大概連玩笑是什麼都不知道。

  黎非不由陷入沉默。

  回想起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深思過雷修遠的事,他看上去懦弱無能,二選表現也平平,可黑紗女也說過,今年二選是有史以來最難的,選出的十八名弟子皆為人中龍鳳。她自己姑且不論,葉燁三人,紀桐周與郡主,還有其他那些她還沒熟悉的孩子,哪一個沒有傲骨?就連紀桐周的那些狗腿子們,平日裡也是端著架子極為高傲的。

  一個人有沒有能力,他自己應該最清楚,比常人強大的靈根,巨大的潛力,從小就傲視世人,這樣的人不該軟弱。

  為什麼獨獨雷修遠與眾不同?甚至他們誰也沒覺得他有什麼異常,從一見面開始,他就一直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現,遇到事只會哭,縮在她身後大姐頭大姐頭地叫著,讓他們忽略他也過了初選二選的事實。

  她忽然又想到二選時,被雷修遠殺掉的那幾隻小妖,個個都死得乾脆俐落,可見下手之人是如何的心腸冷酷毫不留情,過後他一直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讓她聽見了循聲而去……難道說,他早就發現了她,故意做出聲響引她過去?

  黎非越想越是心驚,雷修遠身上隱藏的一切她沒有深思過的違和點,此刻一一浮現。

  他是裝的嗎?為什麼?

  她不太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不過我看他日後大約也不會再與你我親近,或許是我多慮了,你最好心裡有個數。”

  百里唱月語畢御劍而去,留下黎非在原地發呆,回想與雷修遠相遇以來發生的一點一滴,只覺驚心動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4:01

第十九章 謊言 一

  第二天還未完全過完,十八名弟子,已經每個人都可以從南面的弟子房穩穩飛到北面島嶼上了,雖說有快有慢,但僅僅兩天時間便有如此成果,今年的弟子果然與往年不同。

  一直藏身樹上待命的黑紗女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忽聽樹下傳來一陣陣香甜的鼾聲,她無奈地從樹影中探出頭,只見被請來教導弟子的胡嘉平先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知做著什麼夢,笑嘻嘻地流著口水。

  旁邊走來一個小女弟子,一臉嫌棄地看著他,伸出根指頭戳戳他,說道:“先生?先生啊!大家都會飛啦!你快醒醒吧!”

  又戳又叫弄了半天,胡嘉平只是笑眯眯地翻個身繼續睡,黑紗女實在看不下去,手指微縮,將一團光點彈向他的額頭,他疼得一顫,立時醒了。

  “嗯……?”胡嘉平迷迷糊糊地捂著額頭四處張望,“誰打我?”

  女弟子見他終於醒了,立即道:“先生,我們都學會御劍了,請你看下。”

  胡嘉平看看天色,離天黑估計還有一段時間,他們這麼快都會了?他懶洋洋地打個呵欠,起身拍了拍灰,跟著女弟子走了幾步,忽然飛快轉身,朝身後巨樹的樹頂望去。

  黑紗女將垂落樹幹上的黑色紗裙輕輕拽上去,整個人縮在樹影中,動也不動一下。

  冷不丁他突然笑了一聲,悠哉悠哉地開口道:“阿慕?終於不躲著我了?”

  “啊?先生你在說什麼?”一旁的小女弟子皺眉反問。

  他只是笑,卻不說話,此時空地上弟子們都已來齊,卻沒一人站在地上,個個御劍飛得高高地,像是用這種高高在上又沉默的態度抗議這位不負責的先生。

  胡嘉平“哦”了一聲,難得讚許起來:“不錯啊,學會御劍至少餓不死你們了。”

  ……餓不死……孩子們實在對他無話可說。

  “既然都已學會御劍,明天開始,就可以提前進入正式修行了……嗯,我看看,三人一組就挺好。”

  他從懷中掏出修行課的安排簿子,一陣亂翻,忽然提高了嗓子叫道:“阿慕!八月修行提前一天,三人一組進行基本修行!人員你分一下!”

  他在對誰說話?孩子們面面相覷,阿慕是誰?

  弟子房庭前一株巨樹上,驟然響起黑紗女冰冷卻嬌嫩的聲音:“我知道了。”

  黑紗女叫阿慕?眾人一片嘩然,她什麼時候來的?還是說她一直躲在樹上待命?

  胡嘉平笑吟吟地抱著胳膊,道:“今天就到這裡,你們這些小鬼頭可以滾蛋了!”

  ……說話真難聽!孩子們鄙夷地繞過他,紛紛往弟子房方向走,沒走幾步,便聽他在後面又叫:“你還敢跑!阿慕,這次看你往哪兒跑!”說罷他又化作一道狂風,呼啦啦地不見了。

  百里歌林哼哼一笑:“這個胡嘉平肯定是喜歡黑紗女阿慕!可惜黑紗女不甩他!活該!”

  黎非奇道:“你怎麼知道?”

  百里歌林一付“我什麼都懂”的模樣,笑道:“你沒聽他說麼?黑紗女一直在躲他,肯定是看不上他那種流裡流氣不可靠的樣子啦!除非瞎眼了才會看上他。”

  黎非更奇怪了:“為什麼流裡流氣不可靠就是瞎眼了才會看上他?”

  這個胡嘉平是無月廷什麼什麼真人門下的親傳弟子呢,雖說不曉得跟普通弟子有什麼區別,但感覺應該更厲害的樣子。對了,他是無月廷的人,不知道他會不會認得大師兄,得找個機會問問他……

  黎非想著想著就走神了。

  百里歌林還在長篇大論她的淵博知識:“肯定看不上啊,世上的姑娘大多都想要個安穩的歸宿,一心一意穩重可靠的夫君,可以為自己遮風擋雨的。這個胡嘉平說話難聽,態度輕浮,連衣服都不會穿,難看死了!怎麼可能有女孩子喜歡。”

  黎非有些佩服地望著她:“歌林,你懂好多。”

  她從來也沒想過她說的這些事,與其說是想不到,不如說是腦子里根本沒這種念頭,什麼男女之情啊喜歡啊歸宿啊,那些好像是大人的事,他們還是小孩子,哪裡管得了這麼多。

  “好男人要從小就開始尋找培養。”百里歌林感慨地拍拍她的肩膀,“快十一歲啦,應該早點考慮這事,不然等再大一點,男人們就更壞更不好管了。黎非,你回頭好好打扮下自己,看書院裡有沒有合眼的,雖然葉燁是最好的但他已經是我姐姐的人啦,你換個吧。”

  旁邊一直無言以對的葉燁終於有了反應,一指頭敲在她腦門兒上,開口:“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人小鬼大。黎非你別理她,當心被帶壞。”

  “我最近一直在努力觀察書院的男孩子。”百里歌林逃離葉燁的魔掌,朝黎非擠眉弄眼,“有個姓趙的好像挺不錯的,看上去單純不解世事,肯定不會像葉燁這樣總擰我腦袋!”

  姓趙的又是誰?黎非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書院裡其他孩子她幾乎都不認識,也沒接觸過。

  “反正我決定啦,一定要找個自己最喜歡的。”百里歌林笑著拉起黎非的手,“黎非,你也找個吧。”

  “呃?我、我就……我還是算了……”黎非急忙拒絶,一扭頭,忽然瞅見雷修遠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叫他:“修遠!”

  他好似沒聽見,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黎非猶豫著想要追,卻被人一把拉住,百里歌林道:“別管那兩面派了!走,咱們去北面看看有什麼吃的。”

  她不由分說,拽著她御劍朝北面島嶼去了。

  弟子房的庭院裡寂靜無聲,大部分的孩子都去北面島嶼的食肆吃飯了,紀桐周靜靜望著院牆上垂下的紫藤花,他的心情不太好,一整天都沒怎麼說話。

  雖說他今天很快也學會御劍了,飛得不比那群叫花子差,可說到底,他還是被壓了一頭,沒人家學得又快又好。

  他向來自負天縱奇才,在越國皇族中也是備受寵愛,族中雖然有靈根的人不止他一個,可從小到大他永遠是最強的那個,即使在參加雛鳳書院選拔的弟子裡,他也自信自己是最強的。

  可這種自信,在參加雛鳳書院的初選以來,就開始漸漸崩壞。

  比打架,他發覺自己打不過姜黎非;比御劍,他居然連那個一天到晚哭的無能乞丐也不如。

  他身份高貴,從府上的僕從侍女到百官大臣的兒女,甚至各位諸侯國的郡主王子,都對他敬愛有加,到了書院,跟兩個叫花住一起也罷,其他弟子居然沒人理他,他們寧可跟葉燁他們說話,也不看一眼自己,跟在身邊的人只有蘭雅郡主跟狗腿子——他曾經自負的一切,都在慢慢離他遠去。

  驕傲的小王爺一時不能接受這種落差,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旁的狗腿子立即上前寬慰他:“王爺,剛來書院沒兩天怎麼就嘆氣?要不咱們先去北面用膳吧?人多也熱鬧些。”

  狗腿子之二冷笑起來:“王爺又不缺錢,何必去北面與那些下等平民聚在一處,反倒髒了他的衣服!依我看,就在弟子房用膳吧,與蘭雅郡主在一處,倒也清雅些。”

  紀桐周冷眼看著身邊的狗腿子奉承阿諛,要在平時,他心情會很好,但今天不知怎麼的,反倒越發煩躁起來。

  他們這些人裡,又有幾個是真心對自己的?或許更多是為了自己的王爺身份吧?這些人從小就被選拔出陪在自己身邊,都是平民裡資質上佳的孩子,父母也因此得到大筆的錢財與高貴的地位,假如……假如有一天,自己不能夠成為支撐越國皇族的有力支柱,還會有人在乎他嗎?

  紀桐周有些惶恐,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想過,可每次都只是剛想起就立即丟在腦後,到現在他也不願深思這些問題。

  沒有人比他更痛恨“自己或許沒有那麼強悍”這件事,他不允許自己承認,他會是最強的,一定是!

  院門被人輕輕打開,輕盈優雅的腳步聲漸近,書院弟子裡能有這種禮儀姿態的,只有蘭雅一人,紀桐周不用回頭都知道來者是她,她裙角上有蘭花的幽香,混雜在薜荔藤蔓的清涼香氣中,獨一無二。

  “王爺,您還不用膳麼?”蘭雅郡主笑吟吟地走到他身邊,“時辰不早了。”

  紀桐周愣了一會兒,忽然道:“……不如,去北面島嶼看看有什麼吃食?”

  蘭雅郡主漂亮的小臉頓時一暗,勉強笑道:“王爺,蘭雅從未與庶民共食。何況王爺身份不同,去那種地方,只怕玷污了您的清貴。”

  紀桐周默默頷首:“……走吧,進屋用膳。”

  “王爺先請。”蘭雅後退一步,半彎腰等他進門。

  標準的禮儀,毫無瑕疵的動作,跟其他弟子的隨性恣意比起來,他們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院門忽然又響,卻是雷修遠一個人回來了,紀桐周見到他,心裡便一陣陰鬱煩躁,昨天他御劍而飛,壓了自己一頭的事又回到腦海裡了。

  他眉頭一蹙,逕自推開門,正要進去,一旁的蘭雅忽然怯怯開口:“王爺……”

  什麼事?他不耐煩地回頭,卻見自己身邊的幾個狗腿子不知啥時候過去攔住了雷修遠,他們大概是看他情緒不佳,便想找這個窩囊的乞丐替自己出口氣。

  “喂!誰準你進來的!”狗腿子之一張開雙臂一攔,囂張地大聲道:“我們王爺要用膳了,臭叫花進來飯都要變臭!快滾!”

  雷修遠淡漠地看著他們,既不說話,也不動彈,眾人以為他嚇傻了,不由更加得意,一人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叫你滾啊!再不走就揍你!”

  本以為這小叫花跟以前一樣一推就倒,然後嚎啕大哭,誰知今天他推了兩三次,他卻動也不動。

  “鬧什麼!”紀桐周皺眉喝止,他今天沒心情鬧騰,“都給我過來!”

  狗腿子們不甘不願罵罵咧咧地又推了雷修遠一把:“王爺今天開恩了,你滾吧!”

  冷不防其中一人的手腕忽然被抓住,對方的五指像鐵鉗一樣,疼得他登時怪叫起來,定睛一看,抓他的人居然是那個又窩囊又懦弱的叫花子。

  雷修遠眉頭緊皺,森然道:“正巧我心情不爽,你們就讓我解解氣吧!”

  語畢,只聽“哢”一聲,被抓住手臂的男孩登時臉色煞白,捂著胳膊滾在地上,老半天才發出慘叫聲——他的手!手腕好像要斷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4:18

第二十章 謊言 二

  淒厲的慘叫令院中所有人驟然變色,狗腿子們還未反應過來,只覺面門被人重重踹了一腳,霎時間頭暈眼花,個個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紀桐周驚呆了,他也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著雷修遠一腳撂倒一個,一眨眼將他的狗腿子們踢翻在地,他張開嘴,似是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一刻,雷修遠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居然朝自己這裡走來,蘭雅郡主嚇得驚叫一聲,縮在自己身後瑟瑟發抖。

  紀桐周擋在她身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想做什麼?”

  雷修遠沒理他,與他擦肩而過,看樣子竟是打算像沒事人似的回自己屋子。

  紀桐周登時火了,怒道:“站住!你打了人,還想裝沒事?!”

  雷修遠還是不理他,他一時忍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拖,冷不防雷修遠一掌格開,腳下在他膝彎上一踢,他反倒站立不穩摔了下去。

  蘭雅郡主驚呼著跑過去像是想攙扶,忽然她只覺脖子一緊,被一隻手掐住了領口,另一手抓著她的腰帶,她連一聲尖叫都沒來得及叫出來,騰雲駕霧般被人扔出了院子,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半天爬不起。

  “住手!”紀桐周奮力從地上爬起來怒視他,“男人打架,你居然把女人拖進來!要不要臉?!”

  雷修遠瞥他一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像是要擦掉什麼髒東西:“跟姜黎非一個女的天天鬥氣,你倒是很要臉。”

  紀桐周登時語塞,在他心裡,大概從來沒把那個不男不女的叫花當做過女的,他把心一橫,怒道:“她算什麼女人!你給我去向蘭雅道歉!否則今天我絶不饒你!”

  雷修遠發出一個仿若輕蔑的低笑,這種態度將驕傲的小王爺徹底激怒了,他吸取教訓,再不從背後拽他,快步繞到身前,抬手便要揪住他。

  誰知雷修遠再一次格開,“啪”一聲脆響,紀桐周只覺臉上一麻,竟是被他俐落乾脆地甩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把他的傲氣跟滔天怒意都打出來了,紀桐周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動作快若閃電,一拳砸在雷修遠臉上。

  雷修遠像是被這一拳打懵了,捂著臉神色陰沉地看著他,紀桐周冷笑起來:“道歉不?”

  話沒說完鼻子上就被反擊了一拳,他大怒,一腳踢上去,兩個孩子一時間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先時還頗有章法你來我往,打到後來就全然亂套。

  紀桐周早把以前學的拳法都丟到九霄雲外了,使勁揪著他粘著他,不管他怎麼拆招他也不放手,雷修遠被他纏得沒辦法,估計火氣也上頭了,兩人索性揪成一團,院子裡乒乒乓乓全亂套了,站著打完變成靠牆上打,牆上打完變成在地上扭打翻滾,堂堂雛鳳書院的弟子間打架,竟與外面凡塵俗世的頑童們一無二樣。

  紀桐周從沒吃過這種虧,更沒跟人這樣打過架,一會兒怒火攻心,一會兒又熱血沸騰,對面這個男孩是乞丐也好是什麼別的怪物也好,他已經沒腦子再想清楚了,他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把雷修遠揍翻在地上,慘遭牽連的蘭雅郡主早就被他丟在腦後了。

  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拳頭砸在對方身上多,還是對方的拳頭砸在自己身上多,雷修遠的難纏出乎他的意料,兩人都不肯服輸似的,越戰越勇,院子裡好像有什麼人在喧嘩,他們誰也沒注意。

  忽然,一個冷冰冰的女聲在兩人頭頂響起:“又是你們在鬧事。”

  緊跟著嘩啦啦一桶水盡數潑在兩人身上,紀桐週一個激靈,飄蕩九天之外的神魂終於回到了院子裡,他這才發覺自己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特別是臉,疼得皮都要裂開似的。跟他互相揪打的雷修遠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的血都流到脖子上去了,他的眼神冷冽又充滿鄙夷,像是冰裡藏了一把邪火,紀桐周一見到他這種眼神就忍不住又想要揮拳相向。

  “給我分開。”一隻手插在兩人之間,一推一送,兩個孩子不由自主各自後退三步,紀桐周喘著氣抬頭,發現黑紗女正站在兩人中間,院子外早就圍滿了看熱鬧的孩子們。

  先前那個被雷修遠擰斷手腕的男孩已經被人扶起來,他手腕高高腫起,像根紫蘿蔔,蘭雅郡主衣服上全是泥,正低頭哭得抽抽搭搭,他的狗腿子們個個鼻血長流,垂頭喪氣……忽然,他看到了姜黎非,她在外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屈辱跟憤怒再次充滿紀桐周的身體,他倔強地仰高下巴,不服輸似的。

  “來到書院才第三天,你們已經鬧了兩次事。”黑紗女的聲音漠然,聽不出悲喜,“雖然你們不涉及仙法玄術,沒有違反弟子守則,但也要受罰。罰你二人今晚不許吃飯。”

  “哼!”紀桐周惡狠狠地瞪了雷修遠一眼,此時他心底最厭惡的人從姜黎非變成了這個臭乞丐,雖然恨不得再繼續上前跟他鬥上一鬥,可黑紗女必然會再次阻止。

  他用力擦了一把流血的嘴角,大步回到自己屋前,泄憤似的踢開門,進屋後再泄憤似的用力砸上門,牆上的灰都被他震下來大片。

  黑紗女也不去理他,先看了看手腕腫起的那孩子,道:“骨頭沒斷,脫臼而已,不用擔心。”

  她一把將那孩子提起,腳下不知何時幻化出一把通體漆黑的劍,又道:“都回自己屋去,還有你——”她看了一眼雷修遠,“對同僚下手不該這麼重。”

  雷修遠露出一絲笑,柔聲道:“我知道了。”

  這孩子雖然臉上在笑,眼睛裡卻冷冰冰的……黑紗女默然御劍離去,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了。

  百里歌林還在震驚中,她輕輕拉了拉黎非的衣服,低聲道:“你……你跟這種人住一個院子……他肯定是個瘋子!”

  黎非沒說話,她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大吃一驚來形容了,簡直跟天翻地覆一樣,之前跟百里歌林他們在北面島嶼吃飯,才吃到一半就聽見有人說弟子房那邊打起來了,孩子們豈有不愛看熱鬧的道理,個個都飛回去了。她老遠聽見動靜,一路找過來,才發現是雷修遠跟紀桐周打架。

  和印象中的雷修遠截然不同,打架的那個孩子像一匹兇狠的野獸,面無表情,眼神冷冽,下手既重且狠,這樣的情形讓他們沒一個人敢上前阻攔,連她自己也隱隱有些害怕。

  雷修遠怎麼會是這樣?他應該是窩囊並且愛哭的,哪怕他被打得鼻血長流,哭喊著大姐頭,都比現在要讓她適應的多——雖然她不欣賞懦弱的雷修遠,但比這個陌生人要好。

  她想起百里唱月的話,雷修遠很危險,一舉一動都是作偽,要小心他。

  那個成天黏在自己身邊,又靦腆又柔弱的小男孩,居然真是假的。

  “小棒槌,你以後睡歌林那邊。”百里唱月淡然開口,“離他遠點。”

  黎非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她眼看雷修遠紅白交織的身影往院外走去,不知為什麼,她情不自禁就追上去了,歌林他們在身後喊了什麼她都沒注意。

  像是聽見她的腳步聲,雷修遠站住了,他捂著臉沒回頭,只淡道:“……我煩得很,有什麼興師問罪的,下次找個閒工夫聽你罵一天。”

  黎非偏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開口:“修遠,我們還是朋友嗎?”

  雷修遠還是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又輕又淡:“我們從來也不是朋友。”

  黎非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你不是聾子,不要讓我一直重複。”他隱隱有些不耐煩了。

  黎非默然片刻,道:“昨天晚上謝謝你的關心。”

  他笑了:“我沒有關心你,你這麼容易感動……糖你沒吃?怪不得早上還能生龍活虎。”

  黎非渾身一震,她想起日炎嘀咕的那句話,說這糖吃下去只會越來越餓,給她糖的人肯定不安好心,當時她完全沒聽進去,此時回想,只覺冷汗滿身——他要害她?打著關心的幌子陷害人?!是一時的惡作劇?還是隱藏了什麼目的?為什麼?

  她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半晌,她忽然開口:“……你有什麼目的?為什麼?”

  “無可奉告。”雷修遠邁開腳步,慢慢往前走,黎非追在後面,她聲音微微發顫:“雷修遠!你是不是應該給我個解釋!我真的把你當朋友!”

  這是她快十一歲以來第一次交到朋友,大家一起渡過初選二選,互相扶持,互相鼓勵,一起進了書院,雖然不知道戲文裡說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是什麼樣的,可她很珍惜這些朋友,有好東西想分享給他們,他們有困難她就想幫忙一起分擔——她不想這段純潔的回憶被蒙上陰霾,更不願相信裡面充滿了虛偽和陰險。

  他的腳步再度停下,這次,他終於回頭了,目光冷淡卻又譏誚:“你想和那個偽裝出來的廢物做朋友,是因為他可以滿足你的優越和施捨感吧?少了我這個窩囊廢的襯托,你是不是很難受?”

  “你在說什麼胡話!”黎非火了,“真好笑,原來你一直這樣看我?心裡有什麼不爽何不大大方方痛痛快快說出來!窩在心裡鬼鬼祟祟陷害人,你弱沒人看不起你,但你虛偽,才真叫人看不起!”

  雷修遠厭煩地嘆了口氣:“你是什麼樣的人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對你沒有私人恩怨,我不過受人……”

  他倏地住口,很快又嘆道:“好了,我已經膩了,別再煩我。”

  黎非默默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她又道:“雷修遠,二選的時候你告訴我的那些事,還有魯大哥,是真的嗎?”

  他一面走一面淡道:“假的。”

  “……我們認識到現在,你說過一句真話麼?”

  “你猜。”

  黎非冷笑一聲,再也問不出一個字,轉身拂袖而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4:32

第二十一章 爐鼎修行

  師父曾經說過,人是很複雜的,看人絶對不可以只看表面。有的時候別人對你笑眯眯,面上和善,心裡卻說不準打著什麼壞主意;而有的人不善言辭,卻面冷心熱,可為知己之交。

  這些話,黎非都記住了,卻沒有理解其中的深意。她一直以為自己跟著師父走南闖北這些年,什麼都見識過了,其實說到底,她還只是個不太懂人心的十歲小丫頭,所以才會被雷修遠這樣狠狠戲耍一通。

  夜已經很深,黎非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最後還是拒絶了和百里歌林同住的提議,此時此刻搬過去,像是認輸一樣,不管是對紀桐周還是雷修遠,她都是問心無愧理直氣壯的,為什麼要搬走?要搬也該是他倆搬。

  她已經整整兩天一夜沒睡,手都累得抬不起,可就是無法入睡,一念迴轉,一念升起,全是雷修遠的事。他是單純的惡作劇?還是早就存著惡意想要陷害她?如果不是唱月發現他的小動作,她現在大概還一廂情願地把他當朋友,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嘆了口氣,黎非坐起來倒了杯水,睡不著,又無事可做,日炎還要好幾天才能醒,夜深了,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乾坐在床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漸漸爬上窗櫺,撒在了床邊,今晚月色如洗,屋內被映得亮如白晝,就著月光她才忽然發覺自己手腕附近似乎有一道破皮的傷口,大概是白天練御劍的時候不小心劃的,她沒在意,隨手搓了搓,指尖就這麼搓下一綹薄薄的皮來。

  黎非嚇了一跳,不就兩天沒睡覺麼!累得脫皮了?!

  她一把摞起袖子,卻見自己的胳膊完好如初,皮膚光滑緊致,不要說脫皮,就連個小口子都沒有,剛才被搓下來的皮難道是個幻覺?

  黎非傻傻站了半天,趕緊點亮油燈把床上床下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剛才被自己搓下來的皮——難不成真的是錯覺?看樣子她還是趕緊睡吧,都累出脫皮這種可怕的幻覺了!

  隔日她是被一陣陣敲門聲驚醒的,百里歌林在門外大叫:“黎非!你還不起?!真的要遲啦!”

  黎非迷迷糊糊睜開眼,她還沒睡飽,搖搖晃晃給百里歌林開了門,她揉著眼睛喃喃:“我、我馬上好,你稍微等下。”

  百里歌林原本沒打算進千香之間,誰知門一開,晨風吹過,屋裡竟瀰漫出一股極和暖極清新的香味,聞之欲醉。她情不自禁走進屋子,四處嗅,奇道:“黎非,你薰了什麼香料?好香啊!”

  黎非一面用冷水洗臉一面道:“我哪裡來的香料啊,是窗外的花香吧。”

  “跟花香不一樣!說起來好像也不像香料……”

  百里歌林循著香氣走到床邊,最濃郁的香氣竟是從她的被縟上散發出來的,她抓起被子放鼻前一頓狠嗅,大叫:“還說不薰香!就是你被子上的味道!”

  “那是書院薰的香吧,我像是會用香料的人麼?”

  百里歌林湊過來在她脖子上聞聞,好奇道:“咦,真的,你身上沒那個香味……好奇怪,那是什麼香那麼好聞?”

  “就是花香而已,這屋子叫千香之間,不香噴噴的怎麼對得起自己的名字。”黎非飛快換好弟子服,對著鏡子把亂糟糟的頭髮一通猛梳。

  百里歌林見她毫不留情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好像跟它們有仇一樣,不由趕緊搶下梳子:“我來吧!你這樣拽下去,頭髮都要給你拽沒了。”

  她手腳俐落地給她編麻花辮,銅鏡裡映出的黎非的臉,百里歌林凝望半晌,陡然叫起來:“你是不是又白了?你怎麼白這麼快!頭髮也黑了!黎非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偷偷用了什麼美顏的東西?好東西不分享天打雷劈!”

  黎非索性翻了她個白眼:“你看我像會用這些東西的人麼!”

  可她真的白了不少……百里歌林盯著銅鏡裡那張臉看,像是一夜之間發生了什麼變化,昨天她好像還沒這麼白,剛認識黎非的時候,她簡直像個小炭塊,黑不溜秋,後來在華光郡和虹鹿車上養了兩個月,白了些,可還是偏黑,但今天再看,她已經和快和自己差不多白了,襯著白衣紅裙,平淡的五官竟生出些水靈的味道來,如今出去,絶不會有人再把她誤認為假小子。

  “好啦。”替她編了條粗粗的麻花辮,百里歌林滿意地後退一步細細打量,因見她兩條濃眉十分顯眼,又把她按著坐下去:“別動,今天我非得把你的眉毛修一下。”

  她們還能趕上卯時前趕到弟子房空地麼?黎非無奈地僵坐著,任由她拿小刀在自己眉毛上刮刮修修。

  “黎非,我跟你說,那個姓趙的小子昨天晚上非叫我陪他看月亮,真是一點都不體貼,太霸道了,我覺得他肚子裡沒半點墨水,就是一粗人,我呀,才不喜歡這種粗人。不過跟他住同一個院子那姓吳的男孩好像挺斯文的,講話也好聽,還送了我一朵花,就是個子矮了點,希望他以後能長高。”

  百里歌林一面修眉毛一面嘀嘀咕咕講述著自己複雜曲折而又變化迅速的情史,昨天她好像還說那姓趙的不錯,今天就變成姓吳的了,黎非只有乾笑:“歌林,你、你真是……那個、感情豐富。”

  “才不是呢。”百里歌林撅起嘴,“我只會喜歡一個人,只要我真的喜歡上,就一定喜歡一輩子。”

  可是你這樣不停地換,到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喜歡上?這句話黎非沒說出口,她總覺得歌林和姓趙的也好姓吳的也好,根本談不上什麼喜歡,她像是急切地尋找挑選,急著找到一個喜歡的人似的,這種心態她不太能理解,但也不會說三道四。

  “嗯,你眉毛形狀生得好,不用修太細,把邊上的雜毛刮掉就可以了。你看看。”百里歌林把銅鏡推到她面前。

  黎非隨意瞥了一眼,鏡子裡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平淡無奇的五官,但好像確實白了許多,而且眉毛被修理後,整張臉都顯得很乾淨,比以前好看許多。

  “你好厲害。”她讚歎,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像女孩子的自己。

  “那當然!”百里歌林得意地把小刀收好,“以前跟姐姐賣藝的時候,妝容髮髻都是我來弄呢!”

  窗外突然響起葉燁的聲音:“我說你們倆,馬上就要卯時了,你們打算遲到罰錢麼?”

  “葉燁來了!”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拉著黎非出門,衝他做個鬼臉,“這不來了麼!你看黎非,是不是漂亮多了?”

  葉燁苦笑起來:“你就會胡鬧,快走吧,先生馬上要到了。”

  百里歌林一路跟著他有說有笑地走,這種笑容,這種聲音,這種態度,她對任何男孩子都沒有過,只有在葉燁面前才會呈現出來。雖然黎非還沒到審美正常的年紀,但她還是覺得,跟葉燁在一起的百里歌林最漂亮。

  或許是因為相處如家人的緣故吧……黎非嘆了口氣,她想起了師父。

  弟子房外的空地上,孩子們基本都已經到了,御劍已經學會,那麼想必今天開始就要進入正式修行了,大家都很激動,也很期待。修行課的簿子上說,正式修行的第一步是“爐鼎修行”,那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把人關在爐鼎裡運轉內息?會不會悶死啊?

  正各自浮想聯翩,先生就來了,胡嘉平今天正正經經穿了件白衣,頭髮束得整整齊齊,從頭到腳終於有那麼些仙家門派精英弟子的味道了,估計是進入正式修行,這位吊兒郎當的先生也終於要拿出點先生的樣子。

  “今天開始進入三人一組的爐鼎修行。”胡嘉平抽出一沓紙,一面翻,一面難得一本正經地開口,“本來想按照你們的潛質與靈根屬性來分組,不過這樣太麻煩了,而且測試靈根屬性的先生還沒到書院……正好你們現在是三人住一個院子,十八人剛好分成六組,就按照這個來分吧。來,住一個院子的人站成一組,快。”

  按照住宿院子來分組……黎非一顆心頓時沉下去了,意思是她跟紀桐周和雷修遠是一組?這簡直是最糟糕的一組啊……她下意識回頭,第一眼就望見紀桐周貼滿紗布也遮不住的慘綠的臉色,雷修遠遠遠站在後面,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先生!”紀桐周突然大聲打斷了胡嘉平的話,“我反對這樣分組!”

  胡嘉平頭也沒抬,淡道:“反對無用,要麼分組,要麼離開,你自己選。”

  紀桐周只得乖乖閉嘴,恨恨地瞪一眼黎非,再瞪一眼雷修遠,哼一聲,抱著胳膊站在原地不動彈,等他倆過來。

  “你們三個,怎麼說?”胡嘉平發現其他人都按照三人一組站好了,就黎非這邊三個人各自杵著,動也不動。他今天心情大概不好,皺眉道:“再不站好,都給我走!”

  黎非只得朝紀桐周那邊挪了幾步,跟他隔著老遠,也算站一起了,那邊雷修遠倒是很大方地湊過來了,他跟紀桐周一樣,臉上貼滿紗布,看不出表情。

  “你們雖然個個資質上佳,靈根深厚,但所謂的強也只是相較普通凡人,仙家門派隨意挑個普通弟子出來都會比你們強,究其根本,並不是他們資質比你們好,而是你們靈氣量不夠,你們的爐鼎尚未被開發。”

  胡嘉平又道:“仙人引天地靈氣入體,運轉內息,體內就像有座爐鼎,爐鼎越大,可引的靈氣也越多,假如你們現在的爐鼎有茶杯那麼大,那我的爐鼎就有……唔,有那座島那麼大。”

  他指了指西面最大的那座浮空島,孩子們登時發出驚訝的低呼聲,他笑了笑,繼續道:“而真正驚天動地的那些厲害仙人們,他們的爐鼎應當比這座書院還要大數倍。”

  比書院還大!而他們的爐鼎,卻只有茶杯大小……孩子們頓時敬畏地沉默了。

  “知道差距才有幹勁。”胡嘉平腳底忽然幻化出一朵小小的白雲,托著他輕飄飄飛起來,“跟著我,現在去西面的演武場,正式修行開始了。”

  西面島嶼是五座浮空巨島中最大的一座,其上各種建築縱橫交錯,東西南北各有演武場,胡嘉平帶他們飛向了最小的那個。演武場鋪滿白色大磚,呈四方形,東面一條線放置著幾十個半人高的石頭人偶,人偶身上坑坑窪窪,還有幾處裂開了好大的縫隙,想必是之前書院弟子修行時弄壞的。

  胡嘉平找了個角落,長袖一揮,地上頓時多了五隻小小的竹筐,筐內似乎是一沓一沓厚厚的咒符,據說這種咒符做起來也很費事的,在書院卻跟不要錢的廢紙一樣,隨便他們拿。

  “現在三人一組,每人上來領金木水火土五種咒符各一百張。”

  竹筐輕飄飄地懸浮起來,轉個個兒,果然每隻竹筐上都寫著字,分別是金木水火土。

  終於有點正式修行的樣子了!孩子們興奮地上前一人拿了五沓厚厚的咒符,然後呢?爐鼎在哪兒?

  眼見咒符分發完,胡嘉平指著演武場東面那一堆人偶,淡道:“三人一組,選一個人偶,今天天黑前,務必將這五百張咒符全用完,一張也不許剩。剩多少,就多少天不許去北面食肆吃飯。”

  五百張!眾人驚呼出聲,一下就明白了他說的“爐鼎修行”的意思,原來不是外在的爐鼎,而是他們體內的那個看不見的爐鼎。五百張咒符用完,對體內的奇經八脈是個極大的負擔,第二天能不能順利運轉內息都是個問題,這樣的修行不可謂不殘酷。

  雛鳳書院第四天,正式修行開始,孩子們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書院的嚴苛與殘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4:48

第二十二章 三人一組

  由於強制分組,三人一組共用一個人偶,黎非不得不跟兩個最討厭的人站在一起,紀桐周低頭數著自己的咒符,好像裡面藏著銀票似的,雷修遠背著手不知看什麼,三人誰也不說話,相比其他組的和諧,這裡簡直酷若寒冬。

  胡嘉平今天偏又擺出先生的架子,一組一組親自看過來,走到他們這邊時,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天黑前五百張,你們是聽不懂,還是不會用咒符?唔……所謂三人一組,就是只要一個人沒完成,責任連帶。”

  責任連帶!三人一起望向他,意思就是一個人沒完成,三人都只能留在弟子房花錢買飯?!三個人互相警惕並挑剔地互相打量一眼,依舊沒人說話。

  胡嘉平難得頭疼地揉了揉額角,看上去他們簡直連一句話都不肯說,怎麼其他弟子什麼事都沒有,偏他們這邊事多?上次是這小丫頭學不會御劍,好像昨天這倆男孩還打起來了,這會兒臉上還貼著紗布呢!今天又是不肯三人一組做爐鼎修行,真麻煩。

  “我數到十,再不開始,以後就一直留在弟子房買飯吃吧。一,二,三……”

  他故意數得極快,黎非見勢不妙,到底是沒錢心虛,她第一個將咒符拋出了,赭色的光芒像一團暖暖的霧,一瞬間包裹住那個石頭人偶,竟像是護住它一樣。這是土行的最基本屬性:防禦。

  胡嘉平點點頭,朝旁邊兩個難搞的男孩冷笑道:“一個女孩子修行的時候都比你們大方專心,堂堂男子漢心眼比針尖小,想必連這層防禦也打不破。”

  開什麼玩笑!他會打不破這層薄薄的土行防禦?!紀桐周惱了,揮手射出符咒,與此同時,另一邊的雷修遠也出手了,明亮的火光與璀璨的金光同時在人偶身上炸開,土行防禦一瞬間就被撕裂,裡面的人偶半邊身體被燒黑,另半邊卻被咒符打得坑坑窪窪快碎了。

  胡嘉平笑道:“就這樣,繼續,回頭再讓我看到你們只顧自己鬧脾氣卻不專心修行,真的把你們丟到下面禁地裡自生自滅。”

  真累,他轉身走開,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一組三人,只怕他這個先生要為他們操更多的心……女孩子的情況是忽好忽壞,兩個男孩卻都是十八名弟子中的佼佼者,偏偏他們還不和睦……會將這三人安排住在一個院子裡,想必又是阿慕的惡作劇,這三人有相爭之心是好事,這樣修行更快,只是相爭之心過高,將來恐生不虞……

  其他的先生到底什麼時候才到書院?他一個人應付這幫小屁孩,好煩啊!

  這種修行對黎非來說簡直不疼不癢,她的身體隨時隨地會為她補充靈氣,五百張咒符簡直一眨眼就用完了,大氣都沒喘一口,相較同組兩個人的略感吃力,她第一次產生了傲視天下的感覺。

  一連三天,每天都是五百張咒符,孩子們從剛開始的吃力,很快就發展到輕鬆完成。畢竟這五百張咒符裡,真正要消耗靈氣的只有四百張,那一百張木行咒符是用來給他們催發滋生靈氣的,連這種程度都沒法完成也太丟人了。

  就在大家以為爐鼎修行不過如此的時候,第四天,胡嘉平笑眯眯地搬來了更大一號的竹筐,道:“今天繼續三人一組做爐鼎修行,一人領一百張木行咒符,其餘金水火土四屬性咒符各兩百張,天黑前必須全部用完。”

  木行還是一百張,其他的卻都變成了兩百張!直接翻倍了!

  雛鳳書院畢竟是雛鳳書院,而修行,也永遠不可能輕鬆愜意,爐鼎修行非但不有趣,反而枯燥乏味,到後來幾乎每天咒符的數量都翻倍,而用以補充靈氣的木行咒符卻始終只給一百張,孩子們體內看不見的爐鼎正在逐漸被雕鑿開發,從開始的一天四百張有些吃力,到一天近千張也可以勉強應付,縱然每晚睡夢中,奇經八脈都會劇痛無比,然而更多人是選擇咬牙拚命堅持。

  到了第八天的時候,每天要用完的咒符變成了四千一百張,金水火土各一千,木行只有一百。

  隨著時間漸漸流逝,演武場周圍咒符威力爆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小,越來越稀疏,連續用掉數千張咒符後,大部分弟子已經到達了極限,引靈氣入體的速度雖然越來越快,卻架不住這樣揮霍地用,更何況內息還要不停運轉,奇經八脈承受不住這樣高強度的運轉煉化,隱隱開始抽痛。

  胡嘉平默然看著這些埋頭努力的孩子們,作為先生,他很明白,四千張咒符是一個絶對的分水嶺,十八個弟子的資質高下,今天就可以一目瞭然,這不是拼了命的努力就能夠完成的任務,一切只靠真正的實力說話。

  “撲通”,西北角有個男孩靈氣釋放過度暈倒在地,引起一陣小小的喧嘩,可是很快一切都歸於平靜,孩子們沒有精力去管別人的事。沒一會兒,又有個女孩子也暈倒在地,胡嘉平將兩個暈過去的孩子抱到演武場角落——午時還沒到,這兩個孩子以後也基本無望了。

  黎非也正處於十分艱難的狀態,剛開始的一天四百張太簡單,以至於她以為這個修行對自己來說不算難事,可漸漸地,她終於發現自己吃到苦頭了。

  四千張對她來說,簡直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務。

  她不需要引靈氣入體,身體會自動為她汲取靈氣,剛開始她明顯因為特殊的體質占了優勢,可到後期,卻漸漸後繼乏力。身體吸取靈氣的速度永遠一個節奏,而她需要消耗的靈氣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其他人因為這些天的修行,引靈氣入體的速度與靈氣量都甚為可觀,她卻始終一成不變。

  體內的靈氣已經快要乾涸了,黎非粗重地喘息著,極致的疲憊感籠罩著她,靈氣耗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比任何身體上的疲憊還要疲憊百倍。

  她望向身邊的兩個男孩,紀桐周和她一樣喘息粗重,雪白的臉脹得通紅,估計也是快到極限了,雷修遠雖然面無表情,但額上汗水涔涔,看樣子四千張對他們來說都是個艱鉅的任務。

  紀桐周拋出第兩千三百八十一張咒符後,胸口忽然一陣抽痛的窒悶,實在無法忍受,忍不住低低痛呼一聲。老實說,他已經到達最後的極限了,後面有好幾張咒符都是咬牙強撐著把最後的靈氣挖出來才能拋出,可是旁邊的姜黎非好像始終能跟上自己的節奏,另一邊的雷修遠也一次差錯沒出,假如自己停下來,豈不是說明自己是最弱的那個?這怎麼能行!

  第兩千三百八十二張!他不顧一切又拋出一張咒符,它卻沒能疾射而出,而是軟綿綿地落在了地上——他的奇經八脈已到極限,再也無法吸納運轉靈氣,紀桐周臉色發白,喘著氣怔怔看著那張咒符,他真的輸給這兩個叫花子了?

  雷修遠不為所動地繼續拋出咒符,然而他的那張咒符和紀桐周的一樣沒能貼在人偶上,而是輕飄飄地掉了下去,他後背已經汗濕,低頭看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雙手,忽然開口道:“我要休息片刻。”

  紀桐周冷笑:“這麼快就不行了?”

  雷修遠沒回話,只是看看他,再看看他掉在地上的那張咒符,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紀桐周亦有些自悔嘴快,他從小就不懂什麼叫讓人一步,從來都是強詞奪理的那一方,自來了書院,處

處遭到打壓,先時憤懣難平,然而他終究不是無可救藥的蠢貨,漸漸總要認清天下之大,能人異士之多,凡間不可一世的皇權到了仙家門派,什麼也不是,他總要學著做個正經的修行弟子,而不是在越國要風得風的英王爺。

  他哼了一聲,不再與雷修遠計較,雙腿盤起,閉目凝神,勉強讓到達極限的奇經八脈繼續一點一滴地引靈氣入體。

  感謝老天……黎非鬆了口氣,幸好他們停下了,不然她只怕會和那兩個暈倒的弟子一樣暈過去。平時沒有這樣耗盡自己的靈氣,她第一次發覺身體吸收靈氣的速度是這麼慢,完全無法跟上這樣高強度的修行,可她又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引靈氣入體,沒想到第二件修行也給她遇到瓶頸了。

  一直坐在旁邊運轉內息的紀桐周突然開口道:“你們兩個,不要拖我後腿,要是誰敢今天用不完四千張,我絶不放過他!”

  雷修遠閉目凝神,好像沒聽見一樣,黎非卻沒他這種好城府,當即冷笑起來:“這話該對你自己說,別叫我們陪你在弟子房用膳,你喜歡受罰花錢,自己花去。”

  說起來,自從在弟子房吃飯等於懲罰後,這位高貴的小王爺一下子就被扭轉了觀念,他現在只在北面食肆免費用膳,蘭雅跟狗腿子們堅持在弟子房花錢吃,還被他狠狠鄙夷一通。

  紀桐周怒道:“哦,我倒忘了,你們兩個是窮鬼叫花子!花不起這個錢!”

  “有錢也不像那些蠢材浪費在沒用的東西上。”

  “你說什麼?!”紀桐周跳起來了。

  “有力氣吵架不如早點把咒符用完。”滿場巡邏的胡嘉平剛好路過這裡,眼見他們又吵起來,頭疼地上來提醒,“你們三個,不能友好相處嗎?”

  紀桐周冷哼一聲:“先生,你沒聽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麼?”

  胡嘉平淡道:“你們都是小人,小屁孩,毛還沒長齊。都給我少廢話,趕緊練。”

  紀桐周又差點暴跳如雷,奈何貶損他的人是書院先生,他又不好怎麼樣,只得裝作沒聽見,將一把符咒狠狠朝人偶砸過去。

  第十天,每人四屬性咒符各一千張,可木行咒符只給了二十張,孩子們頓時一片嘩然。

  胡嘉平環視面前的孩子,開口道:“今天會有新先生來書院,爐鼎修行也是最後一天。午時前,這四千零二十張咒符,我要看到你們一張不剩地全用完……這是個測試,過了測試的人方能進入下一個階段的修行,過不了的……就趁現在多看幾眼書院吧。”

  測試……怪不得。

  這一次,沒有人驚呼感慨,他們都是千挑萬選被選拔出的資質最優秀的孩子,然而這不代表進入書院後他們也還是最優秀的,這些天的爐鼎修行,各人資質已經可見高下,十八個人,已有兩個孩子被懲罰不許去北面食肆吃飯了,連累他們組的其他幾人都只能乖乖在弟子房挨餓。

  沒有人說話,六組弟子各自謹慎地在人偶身上使用咒符,演武場上只有一陣陣符咒化為五行之力的聲響。

  經過這些天的殘酷修行,眾人的爐鼎已比先前擴大數倍乃至數十倍,四千張咒符配合二十張木行咒符,雖然困難,卻不是不可完成之事,尤其是紀桐周和雷修遠這兩個天縱奇才,四千張咒符甩完,木行咒符他們倒還有大半沒用,各自坐在一邊補充靈氣。

  這十天裡,他們兩個人的進步只能用神速來形容,墊底的反倒成了黎非,她手頭還剩下數百張咒符,體內卻空蕩蕩地,什麼也用不出來了。

  “喂,快點好不好!”紀桐周不耐煩地催促她,“你完不成也算了,害我們還得受罰!”

  黎非咬緊牙關,她不甘心,可是她毫無辦法,正要奮力將下一張咒符拋出,忽聽演武場後面傳來一陣哭聲,緊跟著有個孩子狂奔過來,跪在地上抱住了紀桐周的腳。

  “王爺!王爺你救救我!幫我說說好話!看在我服侍你那麼多年的份上!”

  三個人都愣住了,黎非看了半天才認出在地上哭的孩子是紀桐周的狗腿子之一,那天暈過去的人好像也是他。

  紀桐周皺眉道:“你幹什麼呢?站起來說!成何體統!”

  那個男孩只是哭,一個勁求他:“你幫我說說好話!求求你了王爺!我要是被書院淘汰出去,皇上肯定不會放過我家!我爹娘姐妹兄弟都要受到牽連!”

  紀桐周驚道:“被書院淘汰?”

  怎麼回事?進了書院還會被淘汰?

  胡嘉平走過來將那個哭哭啼啼的男孩拽起,低聲道:“實力不如人,這也是沒辦法,修行就是這樣。雖然測試未完,但我看你的情形應當連體內靈氣也無法調動了,回弟子房收拾一下,等會兒跟我去見左丘先生。”

  紀桐周急道:“等、等一下!先生,你是要趕他走?”

  “進了書院不代表就此高枕無憂。”胡嘉平看他一眼,“每一階段的修行都有測試,無法通過測試的人會被淘汰出書院。跟我走,不要在這裡吵。”

  他將那個男孩拽到演武場角落,隔著那麼遠,隱隱約約的哭聲還在陣陣傳來。

  紀桐周抿著唇,低聲道:“他……以後就是被趕出去了?”

  沒有人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想必那孩子回去後,皇族賦予他家族的一切榮耀富貴都會被收回,怪不得他哭得那麼厲害來求他——沒有資質的人注定要被冷酷地遺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5:02

第二十三章 靈吸靈出

  測試後,孩子們的情緒都有些低落,除了那個哭哭啼啼的男孩,還有個女孩子也因為沒通過測試被帶走了。雖說被趕出去的人不是自己,但大家朝夕相處也有十來天,自己的同僚突然走了,難免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心情。

  午飯的時候,一向熱鬧的北面食肆也少見地陷入沉默,百里歌林小口喝湯,一面低聲道:“就剩十六個人了……你們說,一年修行結束後,這裡還會剩幾個?”

  連一向穩重的葉燁也搖了搖頭,嘆道:“優勝劣汰,只是……未免太過殘酷。”

  這僅僅是最初的第一階段修行,才過了十來天,兩個孩子的成仙夢就徹底破滅,想當初他們剛來書院的時候,是多麼意氣風發充滿希望,一轉眼,怎麼來的又怎麼回去了,那種心情,想想都不寒而慄。

  “我之前還真以為進來了就肯定不會再出去呢。”百里歌林有些後怕,她也是極勉強才通過這次測試的,說不定下一階段的修行她也會像那兩個人一樣,通不過測試被趕走。

  她見黎非始終埋頭吃飯,一言不發,不由又道:“黎非,你跟那兩個混蛋一組,肯定很辛苦吧?”

  黎非搖了搖頭,要說辛苦,倒真沒什麼辛苦的,十來天三人一起修行,說過的話卻連十個指頭都能數出來,他們根本是互不搭理,這樣倒也輕鬆,問題在於他們倆那種絶倫的資質,給她的無形壓力越來越大。

  姑且先不論紀桐周,他資質好,她一開始就知道,雷修遠才是真正讓人驚駭的,唱月曾說他的資質堪稱目前書院第一,果然不是瞎說,這些天的爐鼎修行,他從一開始的吃力,飛速進展到四千張咒符用完大氣也不喘一下,這種近乎恐怖的潛力,實在是叫人羨慕又嫉妒,而她,今天的測試是在快要午時的時候才勉強完成的。

  差一點,她就和那兩個人一樣要被趕出去了。

  胡嘉平說過,雛鳳書院不會白養米蟲,跟不上修行進度,被淘汰也是正常,修行就是這麼殘酷。黑紗女也說過,仙家從來不問出身貴賤,只問實力高下,過了書院初選二選並不等於高枕無憂,成仙乃是逆天之舉,實力、毅力、運氣,三者缺一不可。

  黎非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飽了,先走一步。”

  百里歌林奇道:“你去哪兒?”

  “繼續修行。”

  “啊?”百里歌林驚訝地看著她的背影,“怎麼突然這麼拚命了?都修行了一早上,午間休息還要繼續?”

  百里唱月若有所思:“只怕是同組兩人給她壓力太大了,王爺和雷修遠都堪稱天縱奇才。”

  “呸呸!吃飯的時候不許說雷修遠這混帳的名字!”百里歌林晦氣地撅起嘴,“姐,要不我們也找個地方繼續修行吧?”

  “哦?”百里唱月少見地露出一絲笑意,“你也終於知道努力了?”

  “我可不想下次再來個測試過不去,然後被趕走。黎非都那麼努力了,我才不要輸給她!”百里歌林一口喝完湯,起身抹抹嘴,“快走快走!葉燁也一起!”

  抱有類似想法的人很多,午休時間,西面的演武場依然有許多弟子在堅持著修行,在親眼見識了書院的淘汰制後,先前一切美好輕鬆的想法徹底消失,這裡不是幻想中的仙境,而是比凡間更加殘酷的地方。

  黎非在演武場坐了一會兒,身體還在慢慢吸收著靈氣,她感到體內空蕩蕩的,這麼慢的速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讓體內充滿靈氣,假如跟不上以後的修行進展,她一定會被毫不留情趕出去。

  演武場噪雜聲不斷,黎非越坐越心煩,索性起身御劍而去,在多如繁星的浮空島間來回穿梭。已經過了十天,日炎今天應該會醒了,把自己的煩惱說給他聽,他一定會給她提點,但她難道以後永遠都靠他來指點自己麼?身體是她自己的,特殊體質也是她自己的,她想靠自己的能力摸索前進的道路。

  她御劍落在一座浮空小島上,這座島不大,也沒有任何建築,一帶小小翠嶂環繞,泉水幽幽,地上滿是半人高的綠草,這是她前幾天發現的浮空島,又安靜又漂亮,適合凝神冥思。

  日炎只說了她的身體可以自動吸取靈氣,卻沒教過她如何加快這吸取的速度,早上為了通過測試,她將體內所有的靈氣消耗一空,直到現在那些靈氣還沒被填滿。黎非索性盤腿坐下,凝神閉目,將注意力放在體內那個看不見的爐鼎上。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那座爐鼎彷彿變得可見了,她甚至可以望見裡面光暈斑斕的靈氣,巨大的爐鼎中,靈氣只有不到一半,身體無數的毛孔在孜孜不倦地為爐鼎補充靈氣。

  黎非試著想要加快吸取靈氣的速度,誰知念頭一動,爐鼎內的靈氣忽然像被一隻手攪動一樣,開始旋轉起來,漸漸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她感到體內像是多出一股極大的吸力,隨著靈氣的旋轉越來越快,吸力也越來越強,奇經八脈象是忽然被膨脹開,連毛孔也彷彿擴大到了極致,連綿不絶的巨大的靈氣象瀑布般奔湧入體內的爐鼎內,與旋轉的靈氣化為一體。

  不過幾個吐息的工夫,爐鼎內的靈氣一下便被填滿,旋轉緩緩停止,膨脹的奇經八脈與毛孔也彷彿漸漸癟了下去,最終,一切回歸平靜。

  黎非忽然睜開眼,方才的……是什麼?她的靈氣已經滿了!

  然而睜眼後,所見景象卻嚇了她一跳,剛才上島時,滿地綠草瑩瑩,此時那遍地的綠草竟已全部化為乾枯的荒草!她驚駭地起身四顧,島還是那個島,翠嶂泉水依舊,然而滿目枯草,實在叫人心驚——是她做的?!

  耳畔冷不丁響起日炎沙啞的聲音,他也頗為驚訝:“哦?這是……靈吸?你自己領悟的?”

  黎非原本就驚駭異常,日炎又突然出現,她嚇得差點跳起來:“你怎麼老是突然出現!”

  雪白的九尾小狐狸凝聚在她眼前,昂首挺胸,高傲地看著她:“大驚小怪!你居然已經領悟靈吸,哦……看你的模樣……開始脫殼了,怪不得……”

  脫殼?不要把她說得好像什麼蟲子一樣啊!黎非皺眉看他。

  “怎麼突然會靈吸了?你缺靈氣?”不愧是日炎,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

  黎非無奈地將爐鼎修行的經過說了一遍,日炎一面點頭,一面道:“怪不得——其實你年紀未到,身體吸收靈氣的速度也只能這樣,等你再大些,會好很多。不過眼下你既已會了靈吸,以後的修行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

  他少見地猶豫起來,似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黎非受不了他賣關子,這狐狸老是神神秘秘的,什麼都不告訴她!

  日炎淡道:“只是這個靈吸,你儘量少用,儘量不要在人前用。你看看這些草,它們是因為你才會變成這樣。你們人修行之道沒有靈吸一說,你如在人前展示,只怕對你不是好事。”

  “可是,我沒有靈氣怎麼修行?”

  “蠢貨!你既然會靈吸,難道不會靈出嗎?!不停把靈氣放出去,來個百來次,你身體也知道你需要靈氣,自然會為你加快吸取速度!”

  靈出又是什麼東西!黎非無奈地看著他,他嘴裡老是蹦出她聽不懂的詞。

  “坐下,閉目凝神。蠢貨啊蠢貨,老子堂堂九尾狐,居然還得撥冗指導你這奶娃娃!”日炎大為不甘,在她胳膊上氣勢洶洶地蹲著,罵了半天才消氣,“還不坐下!”

  他脾氣真壞!黎非敢怒不敢言地坐下去,依言閉目凝神,像方才一樣觀想體內爐鼎,很快,那座巨大的爐鼎又出現在眼前。

  “把靈氣一口氣全放出去。”日炎簡潔地指導。

  她吸取靈氣的時候,爐鼎內靈氣是按照一個方向旋轉,此時要放出靈氣,便讓它們反方向旋轉。黎非緊鎖心神,不敢有絲毫懈怠,奇經八脈與毛孔再次膨脹開,這次卻是將體內的靈氣如瀑布般朝外傾瀉,不過片刻,爐鼎內的靈氣變得一滴不剩,黎非只覺全身上下累得像是翻過了十幾座山一樣,汗流浹背,喘不上氣。

  “好、好了……”她睜開眼,卻見方才遍地的枯草又變得綠瑩瑩,甚至開始結出紅色的小花苞——是她放出靈氣的緣故?

  “不要說話,繼續靈吸,再放出——你以後有空就做這個修行,比書院那些蠢貨教的有用多了。”

  黎非依言再次凝神,爐鼎內的靈氣開始旋轉,再度使出靈吸。

  靈吸,靈出,不知循環了多少次,她那些膨脹開的毛孔與奇經八脈再也沒有收縮回原來的樣子。黎非吐出一口氣,停止了體內靈氣的旋轉,緩緩起身,顧盼四周,遍地紅花已然怒放,似火如荼,籠罩了整座小島。

  她的身體依然為她吸取靈氣,雖然比不上靈吸的速度,卻也比早上快了許多。

  “日炎,謝謝你。”黎非誠心實意地道謝,若沒有他,她不知要走多少彎路,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胳膊上的白色小狐狸耳朵動了動,沙啞的聲音很是不耐煩:“我不愛聽這個!下次不許說!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過報答恩情而已!”

  “你怎麼這麼彆扭。”黎非終於忍不住在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體上彈了一下,可他似乎並沒有實體,手指輕而易舉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

  “哼,你是人,我是妖,妖不講究人的禮節來往那套。你救了我,我自然用行動報答你,你若是要謝我,便用行動謝我,嘴上說得花裡胡哨,有個屁用!”

  黎非苦笑:“你都說自己是傳說中的九尾狐,那麼厲害,我能幫你什麼?”

  “在你身上隱形匿跡,已是幫我最大的忙了。”白色小狐狸尖尖的鼻子動了動,“哼哼,你若是真想再幫我,就跳下去!”

  “跳下去?”黎非大驚,“先生說下面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禁地,跳下去會沒命的!”

  “那你說個屁!蠢貨!”

  這狐狸真是又彆扭又臭脾氣……黎非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御劍而起,午休時間快結束,她得回演武場了。

  忽然一陣風呼嘯而過,金光驟閃,一個少年御劍落在島上,紅花如火中,兩人打個照面,都是一愣。

  雷修遠?黎非立即警惕起來,默然看著他,這種時候他跑來這個地方幹嘛?難不成又是來找她想著法子陷害她?

  雷修遠四處看了看,因見遍地紅花,面上不由露出一絲訝異,半晌,他忽然開口:“……哦?你能讓綠草開花?”

  黎非冷道:“我來的時候已經開花了。”

  “你也挺會說謊。”雷修遠笑了笑,明擺著不相信。

  “你有何事?無事我走了。”黎非不想跟他多做糾纏。

  雷修遠沒說話,他比她還快一步,御劍立即飛得再也看不見。

  日炎蹲在她肩頭,耳朵動了動,開口道:“他是誰?”

  “……一個虛偽狡詐的壞人。”

  日炎默然片刻,又道:“他是……算了……對他,你多個心眼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5:19

第二十四章 靈根屬性

  黎非御劍回到西面島嶼的小演武場時,通過測試的十六名弟子已經都來齊了,甚至雷修遠都在人群裡規規矩矩地站著,他倒比自己回來得還早。

  百里歌林在人群中朝她小小地招手,黎非急忙跳下石劍,低頭縮肩一路偷偷小跑過去站定。

  “幾個新先生都來啦,太好了,我還以為這一年都是那個胡嘉平教咱們呢!那也太鬱悶了!”百里歌林興奮得小臉通紅,“你看你看,那個穿白衣服的大哥哥多好看啊!一百個胡嘉平也比不上他一根眉毛!”

  黎非個子矮,在人群裡一下就被淹沒了,好幾個先生在對面站著,她又不好踮腳,只得伸長了脖子從前面人的肩膀縫隙那裡偷窺。

  胡嘉平身邊站了三男一女,想必就是新來的先生了,不過新來的四個先生裡有三個倒不面生,那女孩子蘋果臉,臉上神情總是笑眯眯地,另一個中年男人年約四旬,面容冷峻,還有個二十來歲長相憨厚的年輕男子——這三個都是當初書院二選時,在瑞雪廬等候他們的人。

  至於另一個……黎非還是悄悄把腳踮起來了,蘋果臉少女身邊還站著一個身著白色道袍的年輕男子,看年紀跟胡嘉平差不多大,修眉星目,烏髮如檀,竟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只是此人眉宇間有種極為冷淡清淨的氣質,好似冰雕一般。

  “你看到沒?”百里歌林的少女心都快從喉嚨裡飛出來了,“那個白袍子的!天啊他真好看!就算冷冰冰的,還是好看!”

  黎非悄悄拉了她一把,雖然周圍的女孩子們都對這位英俊的先生大行注目禮,但歌林這樣還是太顯眼了。這先生是挺好看的,不過……也不至於這麼瘋狂吧?

  五個先生們似乎聊完了閒話,胡嘉平過來開口道:“這四位便是新來的先生,其中三位你們應該都認識,二選時見過的。這一位穿白衣的美貌大哥哥是星正館的精英弟子……那邊的幾個小丫頭,再盯著他看,小心眼珠子掉下來。”

  被點名的幾個女弟子頓時紅著臉把頭低下去了,白衣男子淡淡看了一眼胡嘉平,胡嘉平朝他笑了笑:“開個玩笑罷了,好了,先生們去自我介紹一下吧。”

  神情憨厚的年輕男子第一個道:“我叫羅成濟,攬天派齊長老門下正弟子,今後我會負責傳授你們土行木行的修行方法。”

  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道:“鄙人苗藍昕,地藏門韓閣主座下第一弟子,日後負責傳授金火之法。”

  蘋果臉的少女笑吟吟地走上前,她看上去比這些孩子也大不了幾歲,神情亦天真無邪,然而眼中偶有精光流過,竟十分凌厲世故。

  “我是林悠,火蓮觀龍幽元君座下第三弟子,今後你們水行之法由我負責教授。話先說在前面,別看我模樣年輕,我可是已經有五十多歲了,比旁邊那位大叔還略長數年,誰要是修行中偷懶懈怠目無尊長,別怪我不留情面。”

  五十多歲!百里歌林驚得眼睛瞪得溜圓,老半天才拽了拽黎非,低聲道:“當仙人真好啊!五十多歲了看上去還像十幾歲!”

  像是聽見她的話,林悠立即望過來,把百里歌林嚇得差點咬住舌頭。

  “……慚愧,我還未成仙人。”林悠笑吟吟地瞥她一眼,“仙人大多以派中道號相稱,俗世中的名諱,成仙那一刻起便不復存在了。”

  成仙后連名字都沒了?那左丘先生還給她取個姜黎非的名字,有什麼必要啊?反正遲早都會丟掉的。

  最後那位白衣的美男子終於走上前了,他容貌俊美無儔,神情卻極冷漠,彷彿沒有七情六慾一般,說話的聲音也格外淡漠,乍一聞便感覺如浸寒泉,叫人冷不丁地打個寒顫。

  “墨言凡,星正館玄山子門下第五弟子,拳劍之法由我傳授。”

  玄山子?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名字?黎非絞盡腦汁地想,一轉頭,忽見旁邊的紀桐周神色複雜,她靈光一動,登時想起了。玄山子好像是當初葉燁說過的,那個越國的皇族人?越國就是因為有這位厲害的仙人在後坐鎮,這些年才連連擴張疆土,行事囂張跋扈。

  對了,好像那時候大家還好奇,既然越國有皇族人是仙人,為什麼不直接把紀桐周帶去星正館做正式弟子,反而叫他辛辛苦苦往雛鳳書院跑一趟。現在看紀桐周的神情,想必其中隱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話再說回來,這個墨言凡,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無論是冷冰冰的態度,還是那種叫人精神為之一振的說話聲音,跟青丘遇見的那個震雲子幾乎一模一樣。因為對震雲子沒好感,黎非連帶著對這位俊美的先生也沒什麼好感了,他說自己傳授拳劍之法,意思是拳法和劍法麼?仙人還要學這些?

  “閒話不多說,現在先做靈根屬性測試。”胡嘉平長袖一揮,面前忽然多了一張矮桌,桌上有一枚雞蛋大小的珠子,通體瑩澈透明,內裡像是飽含清泉,波光瀲灧,無人搖動它,內裡的水液卻在緩緩漣漪。

  孩子們一聽“測試”二字,兩腿就打抖,早上才測試過,下午還要測試?!

  胡嘉平笑道:“怕什麼?又不是修行測試,只不過確定你們的靈根屬性罷了。叫到名字的上來,站在桌前——林大娘……姑娘,那就拜託你了。”

  他一時口快叫了個大娘,好在立即改了過來,暗自鬆了口氣。

  林悠笑眯眯地站在矮桌對面,朝他瞥了一眼,也看不出她到底生不生氣,胡嘉平捏著把汗,翻出弟子名冊,開始點名:“趙弘毅。”

  一個個子高高壯壯的男孩滿臉緊張地走上前,林悠示意他將手按在那顆珠子上,自己一手輕輕放在他頭頂,低聲吩咐:“凝神,引靈氣入體。”

  不過片刻,趙弘毅按住的那顆珠子內裡的水波漣漪瀲灧不絶,漸漸地,開始像下雨般,水面上出現點點斑斑的落雨之痕,再過一會兒,珠子底部不過指甲蓋大小的地方忽然變得碧綠欲滴,那顆珠子就這樣維持水面落雨水底碧綠的景象,維持了很久。

  “主水,副木之性。”林悠收回手,淡道,胡嘉平立即在趙弘毅的名字下加了“主水副木”四字。

  黎非正有些緊張地看著這一切,耳畔忽然響起日炎的聲音:“咦?這小丫頭?”

  她微微一驚,輕聲道:“我以為你睡了,還醒著麼?”

  日炎沒理她,兩隻慘綠的小眼睛只上上下下打量林悠,半晌,他突然笑了:“好極好極,有熱鬧看了。”

  “你在說什麼呀?”黎非被他笑得一頭霧水。

  日炎又道:“這個靈根屬性測試,你只怕不好辦。按我說的做,待會兒叫到你,你悄悄地將靈吸用出來,別用太猛,一下就可以了。之後這丫頭會將自己的靈氣灌入你頭頂,測試你的屬性,順著她來,被她拍出什麼屬性就什麼屬性,別跟她強。”

  到底是什麼意思?黎非一時迷惑,一時又有些緊張,是因為她體質與常人不同嗎?還是說她的靈根沒屬性怕被人發現?

  很快已經有十來個人經過了測試,大部分孩子是一主一副雙屬性,說是一主一副,其實那點副屬性有跟沒有似的,在珠子上的反應都極其細微。只有紀桐周是單一火屬性,似乎單一屬性的靈根比較罕見,胡嘉平特意問了許多次以求確定。

  “雷修遠。”

  點名點到了雷修遠,他慢慢上前,將手放在珠子上,珠子的變化極奇異,內裡瑩瑩絮絮的金光開始一點一滴冒出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珠子裡的水就變成了金色的,甚至開始凝結,看起來好像一塊赤足之金。

  “哦?”這次連林悠也有些驚訝,“單一金屬性?這個罕見了。”

  絶大部分的修行者靈根都是一主一副,再劣者甚至有三屬性四屬性的,靈根屬性越單純,越容易習得該屬性的高等仙法,甚至比其他人更容易修習五行組合的高等仙法。

  林悠笑道:“單一的金屬性,我記得攬天派的周先生是。”

  羅成濟點頭:“不錯,周師伯是我派中流砥柱。”

  林悠笑吟吟地望著雷修遠:“你不錯,好好修行,若能被攬天派收為弟子,周先生親自指導,日後仙途廣大。”

  雷修遠低頭說了個是,不驚不喜地轉身走了。

  最後一個是黎非,她心中忐忑,腦海裡一直默念方才日炎交代自己的話,把手輕輕放在珠子上,聽到林悠交代“引靈氣入體”時,她立即凝神開始靈吸,再強行打斷靈吸,林悠的手放在自己頭頂,很快,一股怪異的壓力自頭頂傳來,鑽入頭皮,侵入奇經八脈,她不由打了個哆嗦。

  “別動。”林悠低低說道。

  她的靈氣在體內穿梭,黎非半點也不敢反抗,忽覺那股靈氣似乎確認了什麼,緊跟著掌心一熱,體內的一小股靈氣被她輕輕拍出,落在珠子上。

  珠子內的清泉驟然變作了赭色,從底部開始一點一點皸裂,很快,清泉變成了赭色的泥,乾巴巴地貼著瑩澈的珠子。

  胡嘉平驚道:“土?是土?!”

  一時間,其他幾個先生都被驚動了,紛紛湊過來看,待見到珠子裡的泥土,眾人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主土,可有副屬性?”苗藍昕到底穩重些,開口相詢。

  林悠閉目良久,終於睜開眼,同樣滿臉的不可思議:“單一土屬性!這可是千年難見的靈根!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有那麼罕見嗎?黎非被嚇到了,她只是順著她沒反抗而已,誰知道被拍出來的是土屬性的靈氣?要是再試一次,被拍出來的指不定是其他四屬性之一。

  “姜黎非。”

  胡嘉平念出她的名字,他難抑激動神色,單一的土屬性,這是多麼難得的珍貴屬性!誰都知道,土行主防禦,小到刀槍不入,大到各大仙家門派的結界都是土行仙法所結,主土副四屬的靈根都少見,放在任何一門派都是被大肆招攬的人才,更何況是單一土屬性!

  苗藍昕顧不得身份,搶先一步道:“姜黎非?好!你可願隨我前往地藏門?”

  “苗先生,你這樣就不厚道了!”羅成濟將他擋住,“這裡是書院,並非凡塵俗世,怎可隨意拉人?”

  林悠笑道:“他們這些門派,甚至星正館無月廷,都是臭男人居多,小姑娘,你清清靜靜的一個女兒家,何不隨我前往火蓮觀?那裡許多姐姐,定會十分疼愛你。”

  這、這是怎麼回事?黎非傻眼了,她怎麼突然變成搶手貨了?

  日炎在她耳旁冷笑起來:“一群蠢貨,若真是單一土性,哪裡會在書院,又哪裡輪的到他們!”

  說完,他又自言自語地反駁起來:“也不對,這小丫頭更古怪,卻不也是出現在書院了?”

  “……你在嘀咕什麼啊?”黎非無奈極了,“眼下這局面……怎麼辦?出個這種風頭,以後很難混的樣子!”

  “怕個屁,就算搶人,也輪不到這些門派。那邊那個星正館的小哥還沒發話呢!更何況還有個無月廷的人在,怎可能讓你在這裡被人搶走!”

  果然,日炎話音剛落,墨言凡就開口了,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一開口眾人都不由自主停止了爭執:“諸位稍安勿躁,莫忘了這裡是書院。人才難得,何不等一年後新弟子選拔,屆時正大光明地爭取?”

  胡嘉平也笑了起來:“不錯,咱們來這邊是做先生的,可不是來搶人,叫左丘先生知道了,面子上如何過得去?”

  眾人聽他提起左丘先生,登時不再說話,半晌,苗藍昕才嘆道:“抱歉,失態了。”

  林悠微笑道:“只是單一土屬性實在罕見,一時失態卻也乃人之常情。也罷,此事暫且擱置,胡小子,下午怎麼安排,你來說一下吧。”

  大概是為了報復他剛錯口叫她大娘,她毫不留情地倚老賣老,喚他胡小子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5:34

第二十五章 花前

  最後先生們商討了半天,胡嘉平以“諸位弟子上午剛經過嚴苛修行測試,姑且讓他們休息一天”為由,愉快地給孩子們放了半天假。

  要是在昨天,說不定弟子們都樂呵呵地四處玩去了,奈何今早剛被趕走兩人,這會兒誰也沒心思玩,大部分都留在演武場繼續埋頭苦練,試圖進一步雕鑿自己的爐鼎。

  林悠見他們這種認真樣,驚訝道:“胡小子,你怎麼把這幫孩子教得這麼用功?”

  胡嘉平笑了笑:“沒什麼,只不過早上剛送走兩個不合格的。”

  羅成濟倒有些感慨:“小小年紀就體會到這種殘酷,孩童的天真亦是不復存在了。”

  “逆天之行,何談天真。以後還得四位先生將他們教導成材,我還有事,先告辭了。”胡嘉平說走就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演武場。

  黎非也沒有在演武場留太久,日炎說過,靈吸靈出的修行不可讓任何人看見,她在演武場跟百里歌林他們三人說了會兒話,便自行御劍飛走,想繼續找個僻靜的浮空小島修行靈吸靈出。

  經過那座開滿紅花的小島,她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書院的氣候與外面凡塵俗世並無區別,此時正值九月中旬,不是百花盛開的季節,那座小島上的紅花盛放便顯得十分突兀,須得想個法子不叫更多的人發現才好。

  想到此處,她情不自禁掉轉方向,輕輕落在小島邊緣。

  和風拂過面頰,帶來紅花淡雅的香味,青天白雲,翠嶂流水紅花,島上風景實在是極其美妙。黎非小心在遍地紅花中行走,四處張望,不知會不會又有人突然出現,她得謹慎些。

  天邊忽然兩道金光一閃,黎非想也沒想,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半人高的青草紅花一下便將她小小的身影吞沒了。

  是誰?雷修遠嗎?她極細微地動了動,豎直了耳朵凝神細聽,冷不防身後突然有一隻手攀住了她的肩膀,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張嘴便要叫,那隻手突然又緊緊摀住她的嘴,另一手將她緊緊箍住,耳旁一熱,一個熟悉的聲音幽幽響起:“別動,別叫。”

  雷修遠?!黎非驚得渾身都僵住了,他一直躲在這裡?等她嗎?他要做什麼?!難不成是打算偷偷把她殺掉?!

  一念及此,她下意識地掙扎起來,他在後邊扳住她的肩膀,手臂似鐵圈般,捂著她臉的手也越收越緊,她感覺下巴都快被捏碎了,鼻子也被他按著無法呼吸,痛苦得更加百般掙扎。

  “再動就真的殺了你。”他的聲音淡漠,一點感情都沒有,她絲毫不懷疑他真能下手,立即停止了掙扎。

  日炎估計又陷入了沉睡,一點動靜也沒有,假如這個時候用靈吸,不知會不會將雷修遠身上的靈氣吸過來?黎非正要用出靈吸,忽聽不遠處響起黑紗女冷澈嬌嫩的聲音:“平少,這些天你一直追著我不放,是何道理?”

  還有人?莫非剛才天邊兩道金光,是黑紗女?平少又是誰?

  黎非立即將體內旋轉的靈氣中斷,驚疑不定地躺在地上,身後的雷修遠也稍微放輕了力道,只是五指還輕輕扣在她臉上,以防她突然驚叫。

  胡嘉平帶著笑意的聲音驟然響起:“阿慕,你躲了我好幾年。”

  咦?平少是胡嘉平?他之前認識黑紗女?

  “此言差矣,我被主人派來雛鳳書院做護衛,談何躲避?”

  胡嘉平淡道:“我沒想到師父會將你派來雛鳳書院,如果早知你在這裡,我寧願從此後只做書院的先生。”

  黑紗女冷笑起來:“主人一直讚你天縱奇才,你卻為了一個女人說這種沒出息的話!更何況這女人連人都不是,只是個器靈!”

  他半天沒說話,過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我說,我成了仙人,活個幾百上千歲,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又是何必呢?要是你陪著我,我就願意繼續天縱奇才,不然,當個蠢材也不錯。”

  “沒出息!”黑紗女丟下這句話,似是要走,卻不料被他抓住那匹從頭蒙到腳的長長黑紗,輕薄布料被撕裂的聲音響起,同時傳來的還有黑紗女短促的驚呼聲。黎非只覺尷尬無比,這兩個大人有沒有搞錯啊!光天化日之下應該收斂點!

  在草地裡躺得久了,軟綿綿的青草紮在臉上又癢又麻,雷修遠又一聲不吭地貼在她背後,她動也不敢動,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稍稍試著動一下,他扣在臉上的手指立即就會做出反應,她覺得自己的下巴快被掐脫臼了。

  “你一點兒也沒變。”胡嘉平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笑吟吟地,“嘴裡說狠話,眼裡卻在關心我。”

  黑紗女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道:“平少,這些年你始終執迷不悟。礪鋒被折斷,我從未責怪於你,你不需要因為憐憫我而做這些事說這些話。寶劍既折,我對主人再無用處,無用處的器靈還能得到主人關懷,派我來書院做護衛,我心中已是感激不盡。前塵過往,我已決心忘卻,平少,你何不也放開心結?”

  胡嘉平笑道:“不要,我就不放開。”

  “……你早已不是小頑童了,卻怎地還這麼任性?”

  “我任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又不是剛知道。”

  黑紗女不由無語,卻聽胡嘉平又道:“我對你是不是憐憫,你自己清楚,大義凜然的話說給師父聽就好,對我沒用。海隕降臨,聽聞海外有異火,可開山裂石,我會替你尋來,將礪鋒重鑄。”

  黑紗女大驚失色:“海外異火?!你……天下竟有你這樣自不量力的人!”

  胡嘉平哈哈大笑:“要是為了你,我覺得明天就成仙的本事都有呢。”

  “……你還是這麼油嘴滑舌。”黑紗女似是嘆了一聲,“我並不想礪鋒被重鑄,書院的生活不錯,悠閒輕鬆,我從沒過過這樣的日子,剛開始是有些不習慣,可現在,我覺得比以前要好許多。”

  胡嘉平低聲道:“阿慕,你愛留在書院,就留著;你想重鑄礪鋒,回到師父身邊再做器靈,我也會幫你——你愛做什麼,都由著你,所以,不要再躲著我了。我並不想逼迫你什麼,你一向瞭解我這種無賴男人,你越躲,我越要追,你真的生氣,我還是會追。”

  黑紗女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你確實是個無賴。”

  語畢,很久很久都沒有聲音,黎非悄悄鬆了口氣,他們是走了嗎?她想動動發麻的腳,下一刻雷修遠的手指又發力扣住她的下巴,他聲音壓得極低:“別動,人沒走。”

  總覺得她的下巴真要被捏脫臼,黎非怒火攻心,掐住他扳在自己肩膀的手,指甲使勁撓在他皮肉裡,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指尖一下子就感到他手上開始流血,他卻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任憑她使勁用指甲撓自己。

  忽然,胡嘉平的聲音又響起了,他似是摘了一朵紅花,柔聲道:“明明是八月時節,這裡的紅花卻開得正艷,倒給了我個機會。香花送美人。”

  黑紗女的聲音有些慌亂:“我……方才不該……我走了,怕是左丘先生要有事交代。”

  腳步聲輕盈而起,胡嘉平突然又喚她:“阿慕,晚上可以再見你麼?”

  也不知她是否答應了,風聲呼嘯而過,想必她已御劍飛遠。胡嘉平在原地靜默良久,突地又開口道:“那邊偷聽的兩個小鬼,還不出來?是等我把你們揪出來麼?”

  被發現了?!黎非只覺雷修遠飛快放開自己,乍一得自由,她立即起身活動手腳,她的半邊身體都麻掉了!

  胡嘉平看上去心情極佳的樣子,皺著眉頭裝嚴厲樣都像在笑,他走到兩人面前,見他倆滿身草葉花瓣,黎非從鼻子到嘴都通紅的,不由微恚:“小小年紀不學好,修行還沒成點樣子,情情愛愛倒純熟的很!”

  什麼情情愛愛!黎非張嘴就要辯解,忽聽雷修遠問道:“先生,你怎麼發現我們的?”

  胡嘉平竭力擺出斥責的模樣,奈何他心情太好,眼睛裡藏不住的笑意,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那邊靈氣一會兒湧動一下,鬼才發現不了!看在你們年紀還小,修行又勤勉的份上,暫且饒你們一次,下次要談情說愛,找個沒人的地方!”

  什麼談情說愛!黎非急道:“我不是……”

  “知道了。”雷修遠打斷她的話,忽然握住她的手,神色溫柔而羞澀,赧然道:“先生,對不起,我和非非實在是一見鍾情難以自抑,下次一定不會這樣了。”

  非……非?黎非狠狠甩掉他的手,怒道:“他胡說!先生,我才不是在談情說愛!”

  胡嘉平一點都不相信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笑:“哦?那你倆躲在草叢裡做什麼?翻跟頭?還是捉蟲子?對了,這裡的花為什麼突然開了?你們有見到什麼異像麼?”

  雷修遠大聲道:“哦,那個花開啊,是因為……”

  “我們什麼也沒看到!”這次輪到黎非打斷他的話。

  他倆互相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雷修遠藉著談情說愛的藉口打消胡嘉平的疑心,倘若她強行反駁揭穿,他必然要反咬一口,鬧到這個地步實在非她所願,這個雷修遠陰險狡詐行事神秘,遠超預料,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黎非挽住他的袖子,垂著頭結結巴巴地開頭:“我們……我們忙著談情說愛,什麼都沒注意,是吧……修遠?”

  雷修遠紅著臉點頭:“是啊,先生。”

  胡嘉平見他倆小小年紀卻又恩恩愛愛的粘膩模樣,不由大搖其頭,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十來歲的小屁孩都開始談情說愛了!倒令他陡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經老了的感慨。

  “不早了,快點回弟子房吧。”他搖著頭,“別在這裡杵著了。”

  兩人默然御劍離開,各自落在南面弟子房的島嶼上。雷修遠落地後一言不發拔腿就走,黎非心中惱怒羞憤鬱悶好奇諸般情緒都在沸騰,忍不住叫道:“你等一下!”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她。

  這人真會變臉,說哭就哭,說臉紅就臉紅,他到底怎麼練就的這本事?

  “你去那座島,到底想幹什麼?”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雷修遠淡道:“那你呢?去那座島,要做什麼?”

  黎非不由語塞,她只是懷疑他盯著自己,並沒有確信,總不能直接把自己的秘密問出來吧?

  “好疼。”雷修遠摸了摸被她撓破的手背,瞥她一眼,“你是貓爪子麼?”

  說罷轉身離去,黎非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一時只覺這孩子神秘莫測,實在無法捉摸。

  他有什麼目的?現在仔細想想,他會去那座島,似乎並不是為了等她,假如他有什麼話或者對她有什麼舉動,機會非常多,並不需要專門在那座浮空島上碰運氣,更何況他們是住在一個院子裡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島上遇見他,只能說明他另有要事須得上島。

  會是什麼事?他對她隱隱約約總有種與別不同的態度,叫人不得不多想。

  “天快黑了,還不回去?”

  一隻手突然按在黎非頭頂,她正走著神,倒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胡嘉平打扮得玉樹臨風地,笑吟吟地站在那裡。她想起方才在那座島上,他跟黑紗女阿慕說晚上還想見她,這會兒天還沒黑他就狠狠打扮一番跑來了。

  黎非一見他就想起剛才的丟人事,一時憤怒羞愧丟人等諸般情緒再一次湧現,她真想為自己的清白好好辯解一下,可事過境遷,此時再提不過徒增笑耳,也只好咬牙忍下來。

  “你那個小情人呢?”他左看右看,“你們倆一個金一個土,資質都難得的很,以後要不要一起來無月廷啊?無月廷很好玩哦!”

  黎非無奈地看著他,這個人下午還振振有詞地叫別人別亂拉人,這會兒他自己就食言了。

  “開個玩笑,哈哈。”

  他心情實在很好,揉了揉黎非的腦袋,意氣風發地去找他的黑紗女了。

  “先生。”黎非突然叫住他,她想起大師兄的事了,一直沒機會問他。

  胡嘉平奇道:“還有事?”

  “先生是無月廷的弟子,我想問您認不認識一個人,他應當也是無月廷的弟子,以前拜過一個只會零星方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錢的白鬍子老頭兒為師的。”

  他猛然一怔,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低頭看了她老半天,也不說話。過了好久,他突然笑了笑,問:“你找這個人有什麼事?先告訴你,無月廷上下弟子有數萬,我可不會個個都認識。”

  黎非將自己被師父養大,師父忽然留信離開叫她找大師兄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胡嘉平面色沉靜,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等她說完,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不認識這人,但回去後我可以幫你問問。”

  好吧,雖然沒什麼希望,但好歹也是條路子,黎非朝他鞠個躬,正要走,胡嘉平突然又叫她:“你……”

  什麼?黎非回頭。

  他不說話,盯著上上下下只是打量,黎非被他看得渾身髮毛,喃喃:“……怎麼了?”

  胡嘉平淡淡移開視線,輕道:“先時,我只覺你長得像……不,沒什麼,你走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5:48

第二十六章 月下

  秋去冬來,孩子們在雛鳳書院已經過了兩個月,再也沒有剛來時事事新奇,人人有趣的勁頭了,每日準時起,準時開始修行,午休晚飯後都會勤加修煉,晚上再準時睡覺,稚嫩的弟子們終於漸漸褪去曾經的青澀,開始有了真正仙家門派弟子的習性風範。

  十一月時,書院下了第一場雪,與酷寒一樣突如其來的,還有胡嘉平的預告:十日後進行五行基礎仙法測試,依舊是優勝劣汰,通不過測試的人書院絶對不留。

  雖說眾人都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卻依然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測試,一時間人人自危,當日沒通過測試被趕走孩子的哭聲猶在耳邊,每個人都恨不得一天能有一百個時辰來修行。

  自從當日走了兩人後,弟子就變成了十六人,剛開始隨便湊的三人組也湊不起來了,胡嘉平似乎沒有重新分組的打算,加上連著一個多月的五行基礎仙法修行並不需要分組修行,漸漸地,三人組的事被孩子們丟在了腦後,誰也不管了。

  這日一早起來,外面又飄起鵝毛大雪,黎非運起火行仙法環繞周身抵禦寒氣,一路御劍趕往演武場。其實當仙人學仙法還是有好處的,譬如冬天到了就再也不用穿臃腫的冬衣,隨便施個仙法,光著身子走在冰天雪地裡也不冷。

  今早是墨言凡先生的拳劍課,剛到演武場,便見地上滿是白雪,先到的弟子們自動自覺地管女妖們要了簸箕鐵鏟掃帚粗鹽等物,將演武場的白雪清理得乾乾淨淨。

  剛開始黎非猜測墨言凡所授拳劍之法是不是就是拳法和劍法,結果絲毫沒意外,真的是教拳法與劍法。據說拳法與劍法都是修身之道,仙人不光要雕鑿自己的爐鼎,身體也須得強健有力,這樣才能經受得住日後高等仙法的修習。

  卯時一到,墨言凡雪白的身影便出現在演武場,和其他那些隨心所欲愛遲到的先生比起來,這位墨先生簡直是好先生的典範,從不遲到,從不隨意責罵,甚至身體不適還可以請假,孩子們最喜歡上他的課,當然,女孩子們更喜歡。

  “哎,怎麼看都是一幅畫,怎麼動都那麼好看。”百里歌林痴痴地看著墨言凡,她的少女心完全被這位冷若冰雪的俊美先生俘虜了,“我要是再大幾歲多好啊……”

  旁邊有女弟子笑道:“大幾歲也輪不到咱們,你忘了那個林悠先生……”

  一起生活修行兩個月,弟子們都熟悉了,百里歌林性格開朗,很容易就交到許多朋友,女孩子們個個跟她親密,開什麼玩笑都不顧忌。

  百里歌林四處打量,奇道:“她還沒來嗎?往常這個時候應該到了吧?”

  說起來這也算雛鳳書院的大謡言之一了,那位笑眯眯少女模樣的林悠先生,給他們上課的時候動不動就遲到,一遲就是一個時辰,脾氣還壞,老是罰不許吃飯,偏偏她脾氣又喜怒無常,誰也摸不準她的標準是什麼,連雷修遠紀桐周他們都吃過她的苦頭。

  偏偏也就是這位愛遲到脾氣壞的林悠先生,每次只要墨言凡的課,不管是早上卯時還是下午未時,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演武場,也不說話,就在那看著,一直看到下課再一言不發地走掉。大家都猜她是暗戀玉樹臨風的墨言凡,只是他倆外表看上去沒啥區別,實際年齡卻相差太多,放外面就是母子甚至祖孫的差距,想來墨言凡也不會願意委身於一位大媽,故而她看她的,他教他的,墨先生從來都是心如止水,混不在意。

  “來了啊不是!”有人朝角落指了指,果然一刻不差,林悠藕色的身影準時出現在演武場角落。

  “何故喧嘩?”墨言凡冷澈的聲音一響起,孩子們不由自主都安靜了,“開始了,各自站位。”

  拳劍課比起雕鑿爐鼎之類的仙法修習要有趣得多,至少對這些十來歲的孩子而言,他們還都是好動的年紀,故而每次輪到墨言凡的修行課都個個興奮。

  黎非捏著石劍一路舞過來,這劍法軟綿綿的毫無力道,想必只是用來練身的而已,倘若跟人近戰,這跳舞似的劍法還沒出招估計就要被人把劍搶了。

  正舞到轉折處,忽聽後面有個弟子驚叫起來:“啊!你在流血!”

  孩子們嚇了一跳,紛紛回頭,卻見雷修遠的袖子上血跡斑斑,半幅袖子都被血暈透了。雖說修行了幾個月,孩子畢竟還是孩子,見到血就慌,當下忍不住紛紛驚叫起來:“先生!他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墨言凡走過去將雷修遠的雙手抓起,卻見他雙手連同兩隻胳膊都包緊了繃帶,此時繃帶從上到下都已被血浸透,連他也有些觸目驚心之感,當即問道:“怎麼回事?誰傷的你?”

  雷修遠將袖子放下,淡道:“沒什麼,是我自己。我近來身體不適,家鄉有個土方子,身體不適放些血便能好了。”

  墨言凡默然片刻,將他雙手的繃帶拆下,只見他手背手心乃至兩條胳膊上滿滿的全是又深又長的傷痕,一看便知是用利器划出。他皺起眉頭:“老實說,是誰傷的你?這裡是書院,你什麼也不用怕。”

  雷修遠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小的短刀,笑了笑:“先生,你看,真的是我自己,我第一次放血,難免緊張,多劃了幾刀,下次不會了。”

  墨言凡見他堅持不說,便也罷了,叫來女妖們替他重新清洗傷口上藥包紮,揮揮手,宅心仁厚地給他放假了。

  百里歌林哼了一聲:“他嘴裡就沒一句真話!我從沒聽過高盧有什麼放血的治療方法!”

  既然不是土方子,那是誰傷的他?難道是書院先生下的手?看起來不像,先生們不可能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難道是其他弟子弄出來的?也不可能,雷修遠的資質每個人都清楚,找他麻煩不是自討苦吃麼?

  難不成真的是他自己弄出來的?這個人身上的事永遠那麼神秘莫測,黎非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黎非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突然被渴醒了,爬起來摸茶壺,忽聽院中一聲細微的開門聲,緊跟著一串腳步聲響起,像是有人朝外走——都什麼時辰了,還出去?她走到窗邊探頭一看,卻只望見一個纖瘦的身影一閃就出了遠門,不知是紀桐周還是雷修遠。

  黎非好奇心大盛,瞌睡蟲全跑光了,當即披上外衣推開門無聲無息地追上去。

  今夜月色如洗,亮得四下里仿若白晝,剛出院門,黎非便見石頭小道上慢悠悠地走著一個人,步伐虛浮不定,如同夢遊般。他穿著白色中衣,長髮披散,袖子上血跡斑斑——雷修遠!

  黎非心中又是好奇又是驚訝,她不敢發出聲音,好在赤腳踩地上不會發出聲音,就這麼一路慢慢跟在他後面走,他竟完全沒回頭看一下,以雷修遠的警惕程度來說,有些不對勁。

  出了弟子房的大庭院,便是曾經練習御劍的那塊空地,黎非見他腳步雖然虛浮無力,卻走得甚快,很快就穿過空地,看方向,竟像是要往島嶼邊緣的懸崖那裡去。

  忽然,他猛地停下,彷彿夢被驚醒似的,驚恐地打量四周,緊跟著支撐不住地半跪在地上,在懷中摸索半天,竟摸出那柄小小的短刀來。黎非死死咬住嘴唇,驚駭地看著他狠狠在胳膊上刺了一刀,鮮血一下迸發四濺,他好似在與什麼看不見的夢魘做鬥爭,無聲無息,卻恐怖之極。

  雷修遠顫抖著在懷裡繼續摸索,最後卻取出一張薄薄的信紙,奮力揉成一團,朝崖底扔出去——今夜無風,那團被揉起的信紙卻在半空打了個旋兒,穩穩地又落回他腳邊,再扔,再回,繼續扔,繼續回,最後一次,那張信紙回到他面前,揉成團的身體忽然展開,彷彿受到蠱惑,雷修遠不再觸碰那張詭異的信紙,他慢慢站起來,腳步又開始虛浮不定,慢慢朝懸崖處走去。

  看起來他像是中了什麼術!刀劃自己是想用劇痛抗拒魘術嗎?黎非駭然發現他的動作似乎是打算跳下懸崖,她無法再靜靜看下去,當即叫道:“等一下!雷修遠!”

  那道單薄的人影似乎震了震,腳步卻依然沒停,艱難緩慢,被逼迫般朝前邁進。

  黎非疾奔過去,一把拽住他的領子,將他拉得狠狠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他掙扎著爬起來,竟彷彿還要不顧一切跳下懸崖,黎非撲在他身上,又將他推倒在地,因覺他在劇烈反抗,她索性一屁股坐他身上,揚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師父說過,中了魘術的人,得狠狠打一下才能醒。

  雷修遠被打得劇烈咳嗽起來,咳了半天,最後虛脫似的仰躺在地上,濕淋淋的眼睛盯著她,半天不說話。

  “醒了沒?”黎非問。

  他聲音有些無力,卻依然冷冰冰的:“……你起來。”

  “你方才是要跳崖。”黎非把事實告訴他,“你這是中了魘術。”

  “你起來,壓著我胸口疼。”

  黎非懷疑地看著他,該不會魘術還沒解除吧?她把手指掰得喀拉喀拉響,打算再給他一下子。

  身下的男孩子突然用力坐起來,架著她的胳膊,一推一格,黎非不由自主就輕輕摔地上了,她見他彎腰撿起那張信紙,不由又道:“那張信紙上有古怪!”

  雷修遠不說話,將刀與信紙塞回懷裡,竟打算繼續沒事人一樣回去睡覺。黎非有些惱火,起身一把拽住他:“你把事情說清楚!要不然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先生們!”

  她的手被用力甩開,雷修遠冷道:“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黎非火了,上前一步,一拳砸在他腦袋上,雷修遠萬萬想不到她說動手就動手,這一拳砸得他眼前金星亂蹦,趔趄著差點摔下去,冷不防衣服又被她拽著,她的手在他懷裡一陣亂搜,刀和信紙一下就全被她拿走了。

  “還來!”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這卑鄙的丫頭居然一掌毫不留情打在他胳膊的傷口上,疼得他不得不放手,鬧了半天,他似乎累了,索性喘著氣坐在地上,嘆道:“你是熊養大的麼?”

  黎非警惕地退了幾步,將他的短刀塞進袖子裡,這才小心地展開信紙——不曉得他神神秘秘搞什麼鬼,要是對書院不利,這信紙是關鍵證物。

  她低頭看了一眼信紙,耳邊響起雷修遠的急叫:“別看!”

  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可每個字都彷彿是活的一般,蝌蚪般簇簇而動,這些蠕動的字一入目,黎非便覺一陣頭暈目眩,身體彷彿不受自己控制,竟和方才的雷修遠一樣,一步步朝懸崖走去。

  身體被人大力抱住,然後天旋地轉,黎非反應過來時,自己也已經仰躺在地上,雷修遠默默從她手中將信紙拿過來折好。

  “今晚的事,你就當一個夢吧。”他將信紙重新放回袖中。

  黎非猛然坐起,驚道:“是有人要殺你!”

  雷修遠默然不語。

  她急道:“是誰?!你為什麼不告訴先生?”

  他淡道:“此事一切,我不能說,也說不出,這是言靈之術。”

  言靈?她好像在哪裡聽過?

  雷修遠忽又一笑,自嘲似的,他濕淋淋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像是苦惱的無奈,又像是裡面藏了一層霧氣:“此事因你而起……也罷,怪我不謹慎。”

  他又要走,黎非急忙追上去:“等一下雷修遠!什麼因我而起?你不明不白騙了我那麼久,現在又不明不白要被人殺掉,還說是因我而起!你不覺得應該把話說清楚嗎?”

  “我說了,不能說。”

  他忽然偏頭側耳傾聽片刻,緊跟著一把抓住黎非的袖子:“過來!有人來了!”

  黎非被他扯進樹叢中,眼看他又要摀住自己的嘴,她不由抬頭怒視,他只得把手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6:04

第二十七章 字靈魘術

  沒過一會兒,風聲呼嘯,一個白衣男子御劍停在空地上,此人修眉星目,面容俊美,竟是墨言凡,他一向沒表情的臉上此時眉頭微蹙,竟好似有什麼苦惱。

  再過一會兒,金光一閃,又有一人落在空地上,竟是林悠,她收起肩上的五彩披帛,笑眯眯地看著墨言凡,開口道:“墨少俠,讓你久等了。”

  墨言凡淡道:“林先生,不知深夜留信邀我,是何緣故?”

  林悠笑道:“我有些私人的事想問問少俠,白日人多口雜,怕會落了口實。”

  墨言凡道:“既會落人口實,還是不說為好。夜已深,林先生雖為長輩,但孤男寡女私下相會終是於您清譽不好,還請早些回去吧。”

  林悠呵呵笑起來:“少俠果然如外界傳聞一般冷心冷情,對任何女子不假以辭色,當真是正人君子本色,叫人欽佩。”

  墨言凡見她好像並沒有離去的打算,也只得拱手侍立一旁,靜觀其變。

  “我聽聞星正館三位玄門長老門下弟子皆修習的是絶情斷欲的仙法,但仙路漫漫,孤身一人何等寂寥,眼下我有一樁好姻緣想要說給少俠聽。我有一位師侄,生得容貌端麗,品行嫻雅,數月前與少俠有過一面之緣,就此難忘,少俠如不嫌棄……”

  “林先生,還請慎言。”墨言凡淡淡打斷了她的話,“我自幼跟隨師父修行,師門戒律絶情斷欲,絶不會考慮姻緣之事,多謝先生美意,恕難從命。”

  林悠微微一笑:“少俠何必如此推脫,我早已聽聞,半年前少俠與東海萬仙會的妖女有過接觸,更有人撞見你二人赤身露體言行親密……絶情斷欲之說,從何而來?”

  墨言凡臉色驟然變了,緊緊盯著她,良久,忽然顫聲道:“你、你是……”

  林悠笑道:“我是火蓮觀林悠,少俠糊塗了吧?也罷,夜已深,我不打擾少俠賞月雅興,這便告辭了。”

  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五彩的披帛像翅膀般托起她,眨眼便飛遠了,墨言凡留在原地,神色驚駭,竟好似個木雕。

  這兩人是怎麼回事?黎非完全摸不清狀況,好像跟胡嘉平不是一回事?怎麼一下說要介紹姻緣,一下又走了?

  忽然,雷修遠袖中那張折好的信紙像活物一般蠕動起來,呼啦一下飛出他的袖子,黎非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去捉,不妨雷修遠突然緊緊握住她的手,無聲無息地朝她搖了搖頭。

  不管的話,會再中魘術的!

  黎非驚懼地看著那張詭異薄軟的信紙蝴蝶般翩躚飛起,繞著兩人轉了一圈,她竭力阻止自己去看信上的字,可耳邊卻傳來一陣陣歌聲般的聲音,既美妙,又悠遠,叫人心醉神迷,周圍寒冰遍地,枯枝荒草一瞬間變成了開滿鮮花的仙境,她無法自控地朝前走了一步,突然間,心底靈光一動,她張嘴狠狠在舌頭上咬了一口,劇痛之下,魘術幻境頃刻消散,身邊雷修遠已經被魘術所控,搖搖晃晃地往懸崖走。

  黎非死死拽住他,但這孩子看著瘦弱,力氣卻極大,她拼盡全身的力氣也拉不住,反而被他帶的朝前踉蹌。

  情急之下,她揮拳重重打在他腦袋上,誰知這次不管她怎麼打,好像都沒什麼用了,雷修遠固執而沉默地一直朝懸崖那裡行進。黎非再也顧不得什麼噤聲,掐著他的脖子一腳踢中他膝彎,右手用力一推,他便摔了下去,她一個翻身騎在他身上,奮力按住他的肩膀,急道:“雷修遠!快醒醒!”

  這兩個人在樹叢裡又打又鬧又叫,終於驚動了一旁心事紛雜的墨言凡,急忙上前查看,卻見兩個只穿了中衣的小孩在地上滾著,男孩衣服上血跡斑斑,女孩身上全是冰雪泥水,兩人頭頂有一張信紙無風自動,蝴蝶般翩躚環繞飛舞。

  他立即伸出兩指輕輕一拈,那張信紙不由自主飛入他手中,剛一入手,他不由“咦”了一聲,這上面有星正館的字靈魘術?正要打開信紙仔細查看,忽然那張信紙無火自燃起來,只一眨眼工夫,薄薄的信紙便被燒成了灰燼。

  這是……?墨言凡皺起了眉頭。

  男孩開始劇烈咳嗽,半晌,才喘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開口:“……好重,下去。”

  墨言凡上前將他輕輕拉起,心中驚疑不定,稍稍理了下思路,方問道:“三更半夜,你二人怎會出現在這裡?”

  黎非急道:“先生!那個信紙!有人要殺他!”

  墨言凡淡道:“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聽見……”黎非剛說了三個字,就被雷修遠打斷了。

  “我和非非見今晚月亮好圓,就和她一起在院子裡賞月。”雷修遠略帶赧然地開口,“結果忽然見一隻白色大蝴蝶飛來,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撒謊嗎?黎非這次索性不辯解了,就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白色大蝴蝶?是說那張附了字靈魘術的信紙嗎?這種東西怎會出現在書院?何況字靈魘術是星正館的獨門仙法,星正館與書院並無齟齬,就算真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齟齬,也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書院地位特殊又超然,無論怎樣強勁龐大的仙家門派,只要對書院出手,必然引來眾仙家的討伐,殺敵一千卻自損一萬的事,沒有人會做。

  那就是兩個孩子撒謊?墨言凡靜靜打量面前的兩個小孩,男孩瘦弱清秀,一臉老實單純的樣子,女孩也是滿臉焦急無助——這女孩,是那個單一土屬性靈根的弟子?

  單一土屬性靈根千年難見,靈根屬性測試後,這件事早已傳遍各大仙家門派,雖然此刻書院一片平靜,但外面卻是暗潮洶湧,哪個門派不想將這樣的天賦納入自己門下?加上這男孩也是極珍貴的單一金屬靈根,難道是自己派中某位激進的長老等不及一年後新弟子選拔,罔顧書院戒律,悄悄下手搶人?

  墨言凡越想越覺此事可能性極高,頓時疑心消除,反倒對面前兩個孩子生出了一絲愧疚之心,男孩手上鮮血斑斑,是因為想讓劇痛抵制魘術吧?傷口今早就有,也就是說,昨天魘術已經生效了。

  “手別動。”墨言凡將雷修遠傷痕纍纍的雙臂輕輕握住,片刻,冰藍色的網狀靈氣從他掌心逸出,輕輕罩住了雷修遠的雙臂,再過片刻,網狀靈氣消散,雷修遠雙臂與手上的斑駁傷口竟已全部痊癒消失。

  “此事我會仔細調查,給你二人一個交代。”墨言凡右手輕輕一轉,將方才信紙燒盡的灰燼納入袖中,“夜已深,速速回房歇息,明日修行不可遲到。”

  今夜之事太過離奇,黎非都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院子裡的了。

  雷修遠始終一言不發,推開靜玄之間的門就要進去,黎非急道:“雷修遠,你等一下!”

  發生了那麼多事,他還想像個無事人一樣什麼都不說繼續躲開嗎?

  “我很累,胸口也在疼,有什麼事下次說。”

  他聲音雖然和以前一樣淡漠,但似乎帶了些鼻音,還有些沙啞,聽起來倒像是病了。剛才也是一直咳嗽,難不成受涼了?有仙法加持怎會受涼?黎非轉念一想,他中了魘術後自然不可能運行仙法抵禦嚴寒,大半夜只穿著中衣在冰天雪地裡光腳跑,不受涼才怪。

  黎非擋住他的門,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說道:“說完了就讓你休息,我和你一起進屋,你躺床上說。”

  雷修遠面上有些不耐煩:“我說了,不能說,要我重複多少次?”

  “我問,你說,不能說的你就沉默。”黎非不為所動。

  誰知面前這個男孩比她還難纏,他不說話,只靠在門上看著她,兩個人沉默固執地對峙了好久好久,久到她腳都站酸了,左腳換右腳,右腳又換左腳,腰也站痛了,脖子僵僵的,她換個姿勢繼續和他對峙。

  雷修遠眼裡有一種疲憊的無奈的近乎笑意的顏色,他問:“你不累?”

  黎非毫不示弱:“你不累?”

  “我累。”他老實承認,“讓我進去休息。”

  “那你把事情都告訴我。”

  他又不說話了,黎非繼續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地跟他僵持,不知過了多久,對面麒麟之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紀桐週一出來看這兩人只穿著中衣跟柱子似的對峙著,倒嚇了一跳。

  “你們……”他神色一下子從震驚變成鄙夷,自鼻子裡發出個哼聲,“不知廉恥!哼!”他滿臉嫌棄地飛快走了。

  紀桐週會出來,說明已經快卯時了,結果居然一夜沒睡跟這小子僵了一晚上,算他狠,寧可生著病一夜不睡也不肯說半個字。

  黎非也無計可施,抬頭再看一眼雷修遠,他的額發擋住了眼睛,風吹過,她才發覺這人居然靠在門框上睡著了!睡著了!站著也能睡著?!她一夜沒睡傻子似的跟一個睡著的人僵持?!

  她簡直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又是怒又是無可奈何,最後只有長嘆一聲,落敗似的轉身回自己屋子梳洗,卯時了,再困也得咬牙忍著,修行可不能遲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6:36

第二十八章 風寒

  對峙一夜的結果是雷修遠病倒了,上午是羅成濟的課,講到一半的時候,雷修遠毫無預兆地暈倒在地,倒讓這位先生好一陣擔心,他一直很關心雷修遠,企圖走人情路線感化這個孩子,將來選擇為攬天派效力。

  由於修行弟子會生病這種事幾十年也沒發生過,仙家門派的弟子更不會有感染風寒病倒的經歷,雷修遠這一病倒反倒讓先生們少見地有些無措起來。

  左丘先生臨時有事不在書院,先生裡又沒有精通岐黃之術的,羅成濟只有輸了幾股木行靈氣去他體內,木行靈氣有催發滋生的效果,希望對他的病有所裨益。

  將雷修遠抱回靜玄之間,先生們好一陣感慨,林悠笑道:“不知墨先生平日裡是怎樣教導弟子們強身健體的,修行弟子會感染風寒病倒,簡直聞所未聞。”

  這話說得相當難聽,簡直算是挑釁了,墨言凡卻一言不發,像是沒聽見似的。苗藍昕咳了一聲,轉換話題緩和氣氛:“這孩子應當不是富貴人家弟子,我雖不通岐黃,但方才把脈發覺他稟性柔脆,想必小小年紀吃了不少苦,日後須得好好調養。”

  胡嘉平往香爐裡點了一把安神香,領著諸位先生離開靜玄之間,方道:“左丘先生不在,我們不通醫術不敢胡亂診斷,先等一天,如果明天見好也罷,不見好的話,由我出去請個大夫來。話說回來,這孩子昨天不是好好的,仙家修行弟子,平日裡仙法護身,不懼寒暑,怎會感染風寒?”

  墨言凡默然半晌,雷修遠病倒的原因,在座之人大約只有他知道,但事關師門清譽,他亦不好言明,思忖片刻,他忽然道:“胡兄,可否容我告假數日?我急有要事,須得趕回門派。”

  胡嘉平有些訝然,告假?被請來做書院先生之前,左丘先生應當與他們都說好了,執教時間無論如何也不許告假的吧?

  “我知道此次告假極為魯莽,但實在有情非得已的理由,等左丘先生回來,我定會向他請罪。”

  人家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胡嘉平只有點點頭:“還有幾天就是測試,儘快趕回。那你的拳劍課,我來替幾次吧。”

  墨言凡拱手致謝,起身便走,看樣子竟打算現在就離開。林悠忍不住上前一步,急道:“你這就走……”

  墨言凡低聲道:“數日內我便回,你……保重。”

  林悠神色又驚又喜,忽地垂下頭,輕微地嗯了一聲。

  羅成濟沒什麼心眼兒,回頭奇道:“墨先生跟林先生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苗藍昕搖著頭離開了,沒理他,胡嘉平笑眯眯地勾著他的肩膀,一面走一面道:“羅兄,別人的事咱們就別管了,話說回來,你真該長長心眼兒了。”

  一路出了弟子房,這會兒正是午休時間,弟子房卻一個人都沒有,大概因為就快測試,孩子們午休都忙著修煉,沒人回來睡覺。

  胡嘉平老遠望見黎非一路慢慢走過來,不由轉了轉眼珠,迎上去笑道:“丫頭,看你的小情人?”

  黎非無奈地看著他,什麼小情人!這個先生怎麼說話這麼輕浮!跟弟子說話能用這種態度嗎?不過她確實是為了雷修遠回來的,當即也懶得辯解,點了點頭。

  “小小年紀倒是有情有義。”胡嘉平繼續口無遮攔,“他在屋裡睡著,你看看他,別吵醒了他,端茶倒水什麼的便靠你了。”

  黎非簡直不想跟他多說一句,當即加快腳步趕回院子,靜玄之間的門虛掩著,輕輕推開,一股安寧淡雅的香氣撲面而來,想必有人點了香。這是她第一次進雷修遠的房間,忍不住四下打量一番,屋中諸般傢俱與其他屋子並無什麼特異,然而桌上除了茶壺茶杯之類書院配給的器皿外,竟一無他物,他一件自己的東西都沒有。

  雷修遠正安靜地在床上熟睡著,黎非躡手躡腳走過去,坐在椅子上盯著他看——還以為他會醒,看樣子是真的睡著了。

  還是睡著的雷修遠顯得稍微親切些,更像剛開始他們認識的那個人,那個雖然懦弱窩囊,卻溫柔體貼又細心的雷修遠。大概是因為病著,他的臉色有一種病態的蒼白,額上汗水涔涔,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不知在做什麼夢。他秀氣得像個女孩子,睡著了,黑色的頭髮纏在臉上,更像了。

  黎非盯著他看了半天,他還是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她決定就在這裡耗著,等到他醒,然後把事情都問清楚——趁他病,來硬的。

  屋裡的香氣漸漸濃郁,聞起來暖洋洋的,黎非只覺腦袋一個勁朝下點,她也是一夜沒睡,香爐裡的安神香太好聞,瞌睡蟲全叮上來了,雷修遠還沒醒?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是閉著的。黎非實在撐不住,在香氣中陷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黎非茫然睜開眼,她在哪兒?現在什麼時辰了?四處顧盼,床帳好像不是自己屋裡的?她撐起身子,這才發覺自己坐椅子上俯著床沿睡著了。

  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轉頭,正對上雷修遠濕淋淋彷彿藏著霧氣的眼睛,倒把她唬了一跳,一個趔趄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大概聽見屋裡有動靜,門被人推開了,紀桐周滿臉菜色地站門口盯著他倆,他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光天化日!你們、你們竟然……!”

  黎非飛快從地上爬起來,紀桐周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她好像是為了盤問雷修遠所以專門在這裡等著的,結果被安神香薰睡著了,眼看外面晚霞都出來了,她的心差點碎掉——下午是墨言凡的拳劍課!她這可是逃課啊!

  雷修遠披著外衣倚在床頭,淡道:“你在胡扯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紀桐周像踩到什麼髒東西一樣皺眉走進來,怒道:“你以為我願意來!胡嘉平叫我來的!”

  墨言凡突然告假,拳劍課就由胡嘉平暫時代授,結果他根本就不打算好好教的樣子,吩咐大家自己練劍,他就滿書院找那個黑紗女談情說愛去了。下課的時候他又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把紀桐周叫住,吩咐道:“你們住一個院子的三人組一向不和睦,如今那什麼雷的病了,小姑娘去看他了,你也該去看看……對了,就買點吃的帶過去吧。”

  紀桐周跟吃了蒼蠅一樣,冷道:“我不去!”

  胡嘉平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不去的話,這次測試就別參加了,書院不要沒資質的孩子,更不要沒良心的孩子。”

  如此這般,紀桐周不得不隨便拿了份吃食,硬著頭皮來靜玄之間敲門,敲了半天沒人開門,他正暗自竊喜,冷不丁聽見裡面有動靜,一時沒忍住推開門,就見著黎非俯在床沿,雷修遠躺在床上的景象了。

  “這個給你!”他將吃食丟在桌上,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也是胡嘉平逼迫的!”

  他轉身就走,黎非急忙叫住他:“等等!下午、下午的課我沒去……”

  她無意逃了課,不知道會不會給什麼懲罰,比如十天不許去北面食肆吃飯什麼的……

  “你沒去關我屁事!”紀桐周丟下這句話,摔門走了。

  黎非愣愣站了一會兒,索性豁出去了,反正逃課已成事實,還不如暫時不管它,眼下重要的是雷修遠醒了!

  她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他,冷道:“你醒了。”

  雷修遠虛弱地靠在床頭,聲音無力:“你也醒了。”

  黎非懶得跟他耍嘴皮子,把椅子拉近一點,一屁股坐下,直截了當地開口:“現在可以說了吧?你不說,我是不會走的。”

  雷修遠偏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半晌,他低聲道:“我餓了,把吃的拿來。”

  “先說,說了再吃。”

  “不吃東西我沒力氣說。”

  “……”黎非只得替他把吃食拿過來,卻是一份玉米羹外加兩隻饅頭。

  雷修遠顫抖著端起玉米羹,用勺子攪了攪,還未來得及送嘴裡,由於手上無力,湯羹倒灑了許多在袖子上。黎非咬牙忍耐地看著他吃一勺漏一勺,好容易吃了一點,又丟下玉米羹開始小口小口吃饅頭,小半個時辰過去,半個饅頭還沒啃完。

  “你敢不敢吃快點!”他肯定是故意的!

  雷修遠有些無奈地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無辜而又病弱:“我是病人。”

  黎非強忍怒氣,索性起身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跟頭困獸似的,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天都黑了,雷修遠吁出一口氣,將剩下的吃食放在床頭櫃上,淡道:“麻煩你迴避一下,我要換件衣裳。”

  黎非氣極:“說完再換!”

  他不理她,直接把沾了玉米羹的中衣給脫了,黎非不得不背過身去,心裡也不知將這混帳罵了多少遍。

  等了一會兒,他半點動靜也沒有,黎非急道:“你換好沒!”

  沒人回答,她立即轉身,卻見雷修遠換好衣裳又倒床上睡著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撲上去將他一把揪起來,森然道:“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出去!病到死好了!”

  雷修遠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我說了,你想知道的,我不能說,也說不出。”

  “我不信!”雖然不知道那個耳熟的什麼言靈術究竟有多大威力,但師父說過,一個仙法就算再強橫,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總有空子可鑽,不可能存在絶對完美的仙法。

  雷修遠淡道:“信不信是你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那人來頭極大,即便說了,也毫無意義,徒增煩惱而已。”

  “我不管這些,你必須告訴我!”黎非毫不退讓。

  雷修遠失笑:“為什麼必須告訴你?”

  “你欠我的!”她直視他,“你欺騙了我,必須償還我!”

  他露出一種近乎苦惱又無奈的神情:“真的把那個窩囊廢當朋友?”

  黎非沒有回答,她固執地盯著他,一定要他在此時此刻給她一個說法。

  雷修遠掙了掙:“好吧,我說,讓我坐好。”

  黎非鬆開他的衣領,冷不防他忽然湊過來,張嘴在她面上輕輕噴了一口氣,黎非只覺一股奇冷的香氣鑽入肺腑,當即頭暈眼花,一頭栽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真是難纏。”雷修遠伸指在她臉上輕輕彈了兩下,隨即默然不語。

  隔日黎非醒在自己的千香之間裡,不知為何,這一覺竟睡得極沉極舒服,叫人神清氣爽。她疑惑地爬起來,好像有什麼怪怪的?昨天她好像在雷修遠房裡?什麼時候回自己房間了?

  她記得自己在盤問雷修遠,他最後也終於鬆口要說了,然後……然後?她突然睡著了?

  匆匆梳洗一番換好弟子服出門,天還沒亮,估計離卯時也有一段時間,靜玄之間的門虛掩著,黎非不甘心地推門進去,屋裡卻空空如也,昨天吃剩的饅頭和玉米羹還在床頭櫃上放著,雷修遠人不知跑哪兒去了。

  正在發愣,忽聽日炎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不睡覺在幹嘛?”

  黎非微微一驚,卻見久違的每十日才能醒一會兒的白色小狐狸出現在眼前,他四處打量,鼻子微微翕動,奇道:“這不是你的房間?”

  黎非猶豫了片刻,她實在要被雷修遠的那句“因你而起”膈應死了,又連著幾次盤問未果,小小年紀裝了一肚子問題,她都快炸了,又找不到人說,此時日炎忽然出現,她終於找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上門,將雷修遠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最讓她困擾的是言靈術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好像聽過,卻想不起。

  日炎的耳朵晃來晃去,反倒若有所思的模樣,道:“哦,那小子心腸倒不壞麼。”

  “心腸不壞?”黎非想不到他會有這種結論,“他一直在騙人,弄虛作假,玩弄人心,這叫心腸不壞?”

  日炎淡道:“你們人的彎彎繞太多,又是人心啊又是感情啊,在我看來你什麼也沒損失,而且以後也不會因為知道太多而陷入危險,何必糾結。若是冒冒失失把秘密說給你們這群奶娃娃聽……哼,路都不會走,還以為有自保的能力麼?有時候不知道反而對你好!”

  真是歪理三分,好像這狐狸自己也是有一堆事情瞞著她的。黎非搖了搖頭:“我真的把他當做過朋友,付出過關心和感情,結果他什麼都是假的,這不是欺騙是什麼?他之前所作所為明顯是要害我,不是心腸壞是什麼?”

  “我不懂什麼真心與感情,所以說你們的彎彎繞太多。你現在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丟掉小命,他就不算害了你。他三緘其口,對書院都保持沉默,說明他後面的那個人來頭必然相當大,一來他被下了言靈不能說,二來,就算能說,說了也沒人信。他告訴你這個蠢貨又有什麼用!”

  黎非被他的振振有詞說得目瞪口呆,日炎又道:“所謂言靈術,就是將靈氣灌入所要說的話中,或許是禁止某人說一些秘密,也或許是強迫某人說出什麼秘密。言靈術雖然駁雜,但如今應當是星正館的天音言靈大法與字靈魘術最為精純。前者可令任何秘密無所遁形,後者殺人於無形。你忘了?當日在青丘,那個震雲子就曾用天音言靈大法對付你。哼哼,他想必最不甘心,他修行到了瓶頸,須得我的皮毛骨髓煉製法寶才能更進一步,當日沒捉到我,他臉上不露聲色,心裡肯定氣得吐血吧!哈哈哈!活該!他越想抓到我,修為就越無法前進……嘿嘿嘿,絶情斷欲,絶不了斷不得,如何能進?”

  黎非奇道:“什麼絶情斷欲?”

  “天音言靈大法與字靈魘術修習起來很麻煩,修行者必須經歷一種古怪的修習過程,你們人叫它絶情斷欲,先隔絶自己的諸般情慾念想,心中空空如也,這兩個仙法才能顯出威力,如今星正館願意修習這兩個仙法的仙人應當也不多了。”

  黎非腦中模模糊糊掠過一些念頭,卻只是抓不住關鍵,她嘆了口氣,雖然知道了言靈術是什麼,可好像對雷修遠的秘密也沒什麼幫助,該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

  雷修遠又不知跑哪兒去了,以他的狡猾警惕,真想躲她的盤問,只怕等他病好了她也找不到的。她嘆了口氣,又挫敗又無奈,她一向是跟著師父騙人的,結果如今遇到個比自己還會騙人的,她也只能甘拜下風,既然問不出,想不出,索性暫且將這件煩心事丟在腦後。

  “先不說這些了。日炎,趁著今天還早,我帶你逛逛書院好不好?”黎非御劍飛起,朝他笑了笑,“來書院後,你還沒見過它長什麼樣呢。”

  白色的小狐狸搖著耳朵不屑一顧的模樣:“一個小破書院,有什麼好看!”

  說著,他卻蹦上了她的肩膀,耳朵搖個不停。

  明明很期待的樣子,真是一隻口是心非的狐狸。黎非腳底的石劍化作一道金光,飛向星光璀璨的蒼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6:54

第二十九章 震雲子

  帶日炎逛了一圈書院,眼看天邊暗沉之色變淡,估計快卯時了,黎非御劍飛往小演武場,日炎少見地稱讚了她一下:“你御劍倒挺快的,在書院裡算是出類拔萃的吧?”

  黎非故意跟他開玩笑:“不光御劍出類拔萃,其他修行都是出類拔萃呢!”

  日炎晃了晃耳朵,傲然道:“蠢貨!沾沾自喜個什麼勁!不知是靠誰才走到今天!”

  就知道他會這麼說,黎非好氣又好笑:“是,都是仰仗您老的栽培。對了日炎,我發現你現在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剛開始只能說一會兒的話。”

  他淡道:“這是自然,此地靈氣充沛,我又睡了那麼多日,妖氣總該略有回升。”

  “那要怎麼樣你才能一直醒著?”

  白色狐狸綠豆似的眼睛警惕地眯起來了:“哦?你想讓我一直醒著?幹嘛?”

  “不幹嘛,只是希望你能一直出現,我喜歡和你說話。”

  日炎冷笑起來:“這個簡單,你跳下去就行。”

  又是跳下去?黎非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跳下去不等你醒,我先沒命了。”

  “那你說個屁!老子不吃你們甜言蜜語的那套!”

  誰跟他甜言蜜語了?黎非搖頭,果然人與妖的思路是天壤之別,一個在意過程,一個只重結果。

  “等以後我厲害了再跳吧。”黎非御劍落在演武場上,一躍而下。

  “小丫頭,你這句話是認真的?”白色九尾小狐狸突然嚴肅起來,雖然看不懂狐狸的神色,但他的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

  黎非點頭:“是啊,等我厲害了,我會跳下去的。不過,為什麼要跳下去?下面有什麼?”

  日炎突然發起火來,怒道:“你連下面是什麼都不知道,卻說要跳下去!你信口胡謅哄大爺開心呢?!”

  黎非被他突如其來的火氣沖得一愣一愣:“你又不告訴我下面是什麼,我怎麼知道?”

  “那你就不要說什麼跳下去!人妖有別,你無心的一句話甚至會引來禍祟!下次再信口雌黃,把你頭髮全拔了!”

  黎非也有點火了,皺眉道:“我不是信口雌黃!等我厲害到能下去,我會去的!”

  日炎冷道:“你幹嘛要下去?”

  他們這是在說繞口令麼?

  黎非嘆了口氣,低聲道:“日炎,我師父離開了,身邊雖然有朋友,但那感覺和師父是不一樣的……”

  之前她不曉得有朋友是什麼滋味,自從遇到百里歌林他們,她第一次嘗到友情的味道,有人可以一起笑一起鬧,一起努力,一起訴苦。可她也漸漸明白,朋友和師父那種家人般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她狼狽、依賴、什麼都不會的一面是不會給朋友看見的,無助的時候,她需要的是師父,無論是責罵還是關懷,才真正讓人安心。師父走了,她最無助的時候,遇到了日炎。

  他脾氣和嘴巴一樣壞,總愛罵人,動不動就發火,還總是故作高深,什麼都不告訴她,可他也在切實地幫助關懷她,雖然他絶不會承認這點,只會用報恩來當掩飾。

  “就像你說的,我是人,你是妖,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直來直去那套。在我心裡,你像我師父,像個長輩,還像朋友,是可以讓我依賴的人,我幫你完全是心甘情願的,所以我要下去完全不需要什麼理由吧?你想我下去,等我厲害了,我會下去的,你等著。”

  白色狐狸從肩頭上跳下來,化作了煙霧,日炎沙啞的聲音傲然響起:“哼!甜言蜜語!我不聽!”

  黎非搖搖頭:“這算什麼甜言蜜語,真的甜言蜜語我還一次都沒說過呢!”

  “不聽!閉嘴!我睡了!”

  “日炎?”黎非低低叫了幾聲,他總也不說話,估計是真睡了。

  她來得早了,演武場一個人影也沒有,她走向島嶼邊緣的懸崖,朝下張望。濃厚的霧氣遮蔽視線,什麼也看不見。胡嘉平說過下面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禁地,為什麼日炎要下去後才能一直醒著?

  後面突然有人叫她:“黎非,你今天來這麼早啊!”

  是百里歌林他們,黎非轉身迎上去,新的修行日開始了。

  上午是林悠的課,兩個月以來,她除了剛開始的時候教了個水行的凝冰術,然後就再也沒教過其他的法術,到現在上她的課依然是不停地對著人偶用凝冰術,孩子們閉著眼睛都能用出來了,她就是不教別的。對這點,大家也無可奈何。

  不過今天這位喜怒無常的林悠先生似乎很不對勁,墨言凡先生告假後,她心情倒好起來了,一直笑眯眯地,有個孩子不小心遲到,她居然沒罵人,還溫柔地讓他趕緊站好,太反常了。

  俗話說,事有反常必為妖,不曉得林悠先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孩子們非但不受寵若驚,反而個個心驚膽跳。

  “她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百里歌林悄聲問,“你們仔細看看,是她本人嗎?”

  有個女弟子偷笑起來:“難不成還真是墨先生給了她好臉色?不可能吧!”

  正說著,林悠忽然轉頭朝正殿方向望去,只見天邊數道金光閃爍,風聲呼嘯而過,孩子們紛紛摀住頭臉,片刻後風聲稍歇,眾人定睛一看,卻見大演武場上忽地多出數人,正中那人白髮如銀,氣度曠達,黎非一下就認出他是久違的左丘先生。

  他身邊還站著數人,昨天早上才走的墨言凡居然也在,他這個告假也太短了,才一天就回來了。墨言凡身邊是胡嘉平,他不知看著什麼,一臉心不在焉的模樣。

  左丘先生身邊還有一個青年男子,青衣磊落,仙風道骨,面容冷峻,仿若冰雕一般,黎非一見著他便覺眼熟——這個人,是不是那天在青丘追殺日炎的仙人之一?是叫……震雲子?

  林悠乍一見墨言凡,既驚又喜,上前一步道:“墨……左丘先生,這位是?”

  左丘先生淡然道:“這位是星正館的震雲先生,我回書院的路上與震雲先生偶遇,震雲先生聽聞今年書院有幾位奇才,便來看看。”

  林悠聽見震雲子三個字,臉色有微妙的改變,又朝墨言凡看了一眼。

  震雲子微微頷首,他聲音猶如幽泉般,乍一響起,弟子們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貿然打擾已是於心難安,承蒙左丘先生願意成全我的好奇心。那位單一土屬性靈根的弟子,想必……是這個小姑娘?”

  黎非被他冰冷徹骨的眼神看了一眼,身體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還記得這個人,還有他身上讓她討厭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朝後縮去,避開了他的眼神。

  震雲子道:“這可真是巧合,我與這位小姑娘倒曾有一面之緣。”

  左丘先生奇道:“哦?不知震雲先生在何處見過這位弟子?”

  震雲子淡然一笑:“不過數月之前,追殺那九尾狐妖時與她偶遇。說來慚愧,當初完全沒發現她竟有如此天賦,否則,小姑娘今日該是我星正館的弟子了,天意弄人,真真叫人無話。”

  左丘先生道:“震雲先生何必遺憾,書院弟子都是為各位仙家門派而栽培,人才難得,屆時新弟子選拔,先生何愁沒有機會招攬?”

  震雲子環視四周,問:“聽聞還有兩位單屬性靈根的弟子,不知是哪位?”

  紀桐周神情複雜地上前行禮,胡嘉平介紹道:“這位是單一火屬性的弟子,還有一位單一金屬性的弟子,如今正感染風寒,臥病在床……”

  “感染風寒?”左丘先生有些訝異,“仙家弟子,如何會感染風寒?”

  胡嘉平嘆了口氣,他哪裡會知道!

  震雲子上前一步,朝紀桐周微微頷首,語氣略溫和了些:“英王爺,許久不見。”

  紀桐周蹙起眉頭,低聲道:“震雲仙人太客氣了……不知玄山先生近況如何?”

  震雲子道:“玄山師兄已是修為大成,傷勢並無大礙,多謝王爺掛心。玄山師兄一直為未能將王爺帶入星正館一事而嘆息,如今他得知王爺勤勉修行,必然也會歡喜欣慰。”

  紀桐周微微變色,最後還是垂頭說了個是。

  玄山先生,是說那個玄山子嗎?黎非陷入沉思,他是越國的皇族人吧?他受傷了?雖然震雲子說他傷勢無大礙,但他都沒法收紀桐周直接進星正館了,說明肯定傷勢極重,派中地位不保,這個震雲子說話有些不盡實……怪不得紀桐周神色那麼複雜,要是讓人確定了玄山子的真正情況,威風八面的越國立即會失去靠山,變得跟當年高盧一樣。

  震雲子又道:“還是讓弟子們繼續修煉吧,我不該在這裡叨擾太久。左丘先生,咱們一起去看看那個金屬性靈根的弟子如何?仙家弟子會感染風寒,想必體質不佳,還須好好調養才是。”

  左丘先生思忖片刻,頷首道:“正是,走吧。”

  眾人當即轉身離開演武場,一直沒說話的林悠突然忍不住輕叫一聲:“墨言凡……先生。”

  墨言凡回頭看了她一眼,淡道:“林先生有何指教?”

  林悠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墨言凡垂下頭,道:“既無事,在下先行一步。”

  胡嘉平笑道:“墨兄,既是叫你,想必有事,何不留下?”

  墨言凡沒回答,步伐漸漸遠去,孩子們驚恐地發現一上午都溫柔可親的林悠先生突然眼冒寒光,不由個個膽顫心驚起來。

  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了,左丘先生他們走後,林悠就沒再說過話,之前那個遲到的弟子不小心把凝冰術丟錯了地方,她竟一把將石劍劈斷了砸在他頭上,一面森然道:“如你這般蠢貨,竟還想當仙人?你們所有人,十天不許去北面食肆吃飯,散了!這課上下去也無意義!”

  說罷,她竟然先走了,留下一群惶惶不安的小孩們面面相覷。

  “書院怎麼會讓這種情緒化的人來當先生!”百里歌林小聲抱怨,“動不動就罰不許吃飯,我們又沒犯錯!這根本是不負責任!”

  她這樣一說,孩子們平日裡對林悠的怒氣全激發出來了,一個男弟子大聲道:“就是!說是教我們水行仙法,結果教了兩個月還在用凝冰術!她根本什麼正經東西都沒傳授,還喜歡遷怒責罰!算什麼先生!”

  “我們去找左丘先生說!我們不要這種先生!”

  不知誰起了個頭,孩子們頓時群情激昂地集合起來去找左丘先生了,先前聽他們說是去弟子房看雷修遠,當下一群弟子御劍浩浩蕩蕩往弟子房飛去。

  “黎非我們也去吧!”百里歌林一見有熱鬧可看,趕緊樂顛顛地拽著黎非。

  “彈劾先生一事聞所未聞,只怕未必能成,還是不要去了。”葉燁攔住她。

  百里歌林急得一個勁跳腳,有熱鬧不給她看,才真是要人命:“我就要去!沒聽過法不責眾嗎?總不能把咱們一起趕出去吧?”

  百里唱月道:“我也有些想去,這個林悠先生,每次見到墨言凡,心跳聲都很大。奇怪的是,方才墨言凡見到她,心跳聲也變大了,以前沒有過的。跟上去看看,興許會有什麼變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7:21

第三十章 彈劾

  幾個人御劍飛往弟子房的時候,黎非所住的小院裡已經滿滿噹噹全是人了,弟子們圍住左丘先生,群情激奮地抱怨著,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激動。

  左丘先生神色如常,不知在想些什麼,胡嘉平卻有點尷尬,左丘先生因為有事不在書院,特意委託過他多關照書院的大小事,結果卻鬧出了弟子們彈劾先生的笑話,他亦要負些責任。

  苗藍昕嘆道:“兩個月都教凝冰術?她在搞什麼?”

  先生們一般獨來獨往,更何況他們所授的課業截然不同,平日裡也不怎麼詢問進度問題,誰都想不到都兩個月了林悠居然一點正經的水行仙法也沒教過。

  左丘先生忽然開口:“嘉平,將林悠先生請來一敘。”

  事情鬧大了……胡嘉平不得不去找人,弟子們彈劾書院先生,這事聽都沒聽過,對他們這些仙家門派的精英弟子來說,來書院執教也是個極佳的修行機會,新晉弟子的朝氣蓬勃總歸能喚起他們昔日的熱情,甚至就此突破長久以來的瓶頸也不是不可能。凡是被選中的精英弟子哪個不是倍感榮耀?再怎麼頑劣的性子,授課過程也必然是傾力而為,絶不會有任何保留,鬧到被弟子們彈劾,林悠先生真是與眾不同。

  黎非見左丘先生他們都在院子裡,獨獨少了那個震雲子,不由四處打量,奇道:“震雲子人呢?”

  百里唱月偏頭聽了一會兒:“在雷修遠房中,他和墨言凡好像在問雷修遠什麼魘術的事。”

  黎非一下想起日炎說的,天音言靈大法和字靈魘術是星正館的獨門秘技,也就是說,要殺雷修遠的是星正館的人?怪不得墨言凡看到那張信紙臉色就變了,還說會給他倆一個交代,原來他告假是為了回去找人問,找來的人居然還是震雲子。

  沒一會兒,林悠被胡嘉平帶來了,她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異常,孩子們見到她,難免又恨又心虛,有膽大的繼續告狀,剩下的人也立即跟風,一時間院子裡又開始吵吵嚷嚷。

  左丘先生舉起手,孩子們的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他開口道:“林先生,弟子們進書院已有兩個多月,御劍與爐鼎修行已完畢,你與羅、苗二位先生負責教授五行基礎仙法,請問,你的執教是否有所偏誤?”

  林悠冷冷一笑,面對左丘先生她竟然也毫無敬意:“這幫小鬼都是蠢貨,什麼也學不會!對著朽木,我能雕出什麼鳳凰?!”

  孩子們登時大怒,紛紛朝她怒目而視。

  左丘先生轉向一旁的苗藍昕與羅成濟,溫言道:“羅先生與苗先生如何看今年的新弟子?”

  這兩人也想不到鬧成這樣,都有些尷尬,到底苗藍昕年紀大些,當即道:“今年的弟子資質都堪稱良才美玉,修行亦是十分勤勉刻苦,作為先生,我不敢苟同林悠先生的評價。”

  羅成濟也點頭道:“不錯,其中甚至很有幾個天縱奇才,假以時日,必能成為門派中的中流砥柱。”

  左丘先生含笑望向林悠:“林先生,你的看法是否過於偏頗?”

  林悠淡道:“既然如此,這個先生我便辭了吧。承蒙左丘先生看得起我,如此大任我卻擔當不起,我這便離開書院,告辭。”

  她居然說走就走,當下轉身,不過數步已到庭院外。

  雷修遠的房門忽然被打開,震雲子冷澈如幽泉般的聲音忽然在門口傳來:“林先生,請稍等,我有一言相詢。”

  林悠停下腳步,冷道:“震雲先生有何指教?”

  震雲子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墨言凡跟在他身後,臉色漠然,看不出悲喜。黎非眼尖,見著墨言凡身後還跟著雷修遠,他神色平靜,微微垂著頭,精神倒比病中要好些。

  “林悠先生,你說自己是火蓮觀龍幽元君座下第三弟子,那我請問你,你為什麼會用我星正館的天音言靈大法和字靈魘術?”

  林悠轉過身,表情有些驚愕:“你怎麼知道?這個……哼,自然是有人曾經教過我!”

  她望了一眼墨言凡,這位墨先生卻始終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

  震雲子將雷修遠輕輕拉到身邊,森然道:“那你為何要用我星正館的仙法,對付這位書院弟子?”

  林悠有一瞬間的錯愕:“你在說什麼?!血口噴人!我不過學了點皮毛,怎可能對他用?!”

  震雲子又道:“左丘先生,我今日冒昧前來書院,其實為的正是此事。墨師侄欲回師門剛好遇見我,便將這孩子被人下了字靈魘術的事說與我聽。書院一向是清淨之地,卻如何會出現星正館的字靈魘術?此事我如不查清,難還星正館清白。林悠,你無須再裝,我知道你是誰。”

  林悠退了幾步,冷笑起來:“震雲子,你想用言靈大法栽臓到我身上?你休想!”

  不等她說完,震雲子突然厲聲道:“你是誰?速速招來!”

  這句話聲音雖然不響,聽在諸弟子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灌注了靈氣的言靈大法響徹庭院,一時沒有防備的弟子們紛紛被震得暈倒在地,黎非也覺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差點跪在地上。

  對面的林悠雖然早作防備,卻依然抵抗不住他突然一襲,口鼻中被震得流出血來,目光有一瞬間的渙散,喃喃道:“我、我是東海萬……”

  話突然斷開,她似是掙脫了言靈的束縛,當即也不多話,身體忽然化作一股狂風,呼嘯而去,震雲子如何會讓她逃掉,袖中一道白光疾射而出,瞬間化作萬千道薄而透明的刀刃,將那團狂風團團圍住。

  風中只聽林悠痛呼一聲,狂風消散開,她渾身上下滿是鮮血,藕色的衣服忽然化成紫色長裙,盤起的髮髻也變成了披散的長髮,障眼法被打散,她竟突然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她恨恨朝墨言凡看了一眼,厲聲道:“你……哼!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冰刃將她團團包圍,竟是要將她束縛住的模樣,她冷哼一聲,一口血噴在冰刃上,舉起長袖矇住頭臉,強撐著一口氣撞破冰刃包圍,紫色的身影斷了線一般朝懸崖下落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黎非看傻了,林悠怎麼突然變了個模樣?她好像對墨言凡飽含恨意,之前認識他?他倆有過什麼糾結?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林悠跟墨言凡之間莫名其妙的對話,結合剛才的事,莫非這個林悠竟是假扮的?她扮成林悠進到書院,是為了墨言凡?怪不得她教課亂七八糟心不在焉喜怒無常,她根本不是真正的先生!那真的林悠去哪兒了?

  震雲子急急追到懸崖邊上,朝下望了一眼,皺眉道:“讓這妖女逃脫了——左丘先生,底下我記得是書院禁地?”

  自變故發生以來,左丘先生始終一言不發,也無任何舉動,此時被詢問,當即淡然道:“不錯,下面是禁地。震雲先生,多謝你揭穿假扮先生之人,不過此事乃是書院內務,不敢再勞煩先生相助。阿慕。”

  他喚了一聲,下一刻,黑紗女便青煙般出現在眾人面前,垂首道:“先生有何吩咐?”

  “去禁地一探究竟。”

  “是。”

  震雲子被他這樣不軟不硬地說了一句,當即退了一步,不再言語,一旁的墨言凡忽然上前低聲道:“左丘先生,此女以星正館仙法害人,為正師門之名,請左丘先生容我同去一探。”

  左丘先生背著手走回庭院,聲音淡漠:“那就有勞墨少俠。”

  彈劾先生的事情突然變成拆穿兇手的身份,這巨大的變故讓黎非半天反應不過來。百里歌林被方才震雲子的天音言靈大法震得暈過去,到現在還沒醒,不止她一個人如此,大半弟子都承受不住強橫的天音言靈,此時地上躺了一片。

  還好,葉燁和百里唱月還勉強站著,黎非抱著百里歌林過去,葉燁摸了摸歌林的臉,低聲道:“沒事,只是暈過去,很快能醒……唔,那個震雲子還是避開了我們,不然根本不會只暈過去那麼簡單。”

  左丘先生和其他幾位先生都在給暈過去的孩子們灌輸靈氣,平穩受到震盪的爐鼎。震雲子似是有些愧疚,上前一步行禮道:“是我魯莽了,還請左丘先生莫怪。”

  左丘先生淺淺一笑:“震雲先生助我書院抓到冒充先生的賊人,感謝還來不及,怎會責怪。只是弟子們如今暈睡未醒,還請震雲先生稍候片刻,待他們醒轉,再送先生離開。”

  震雲子根本沒說要走,他卻說“送他離開”,已經是明擺至極的趕人了。震雲子臉上有些掛不住,拱了拱手,轉身便走,經過黎非身邊時,朝她點點頭,聲音少見地有些溫和:“小姑娘,好好修行,仙家門派需要你這樣罕見的人才。”

  好像、好像他也不太壞的樣子……黎非默然點頭。

  震雲子望向百里唱月,唱月被他的目光一接觸,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竟朝後退了兩步。

  葉燁上前朝震雲子行禮:“震雲前輩,我們有位朋友至今未醒,可否請您相助?”

  震雲子大方地將手放在百里歌林腦袋上,輕輕摸了一下,下一刻她就醒了,神色茫然,猶在夢中。

  “告辭。”震雲子又望了百里唱月一眼,再也沒說什麼,很快便走了。

  人走後,葉燁立即問:“沒事麼?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百里唱月搖了搖頭,神情疑惑,低聲道:“我居然記不起他的心音……似乎是聽見了什麼,卻偏偏想不起,那個人一看我,我心裡沒來由地就害怕起來……好生奇怪。”

  葉燁笑了笑:“畢竟是星正館的高層人物,豈會讓你隨意偷聽。”

  百里唱月神情依舊疑惑,半天沒說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7:34

第三十一章 墜崖

  “林悠跳下去的時候,墨言凡的心跳聲從沒這麼大過。”終於恢復正常的百里唱月開始回憶方才的情景,“他們是什麼關係我不知道,但這兩人一定相當熟悉。”

  百里歌林還在一頭霧水中:“你們剛才說什麼魘術啊雷修遠啊,是怎麼回事?那個林悠要害雷修遠?她的魘術是偷學的?她幹嘛要害雷修遠?她怎麼又是假林悠了?我怎麼糊塗了!”

  葉燁解釋道:“我看林悠對墨言凡的態度大異常理,她假扮先生來書院只怕是為了墨言凡,先前她言語中怨恨多過憤怒,想來這二人只怕有些曖昧不清,只不知她的身份,震雲子叫她妖女,想必是那些修習旁門左道的門派中人。估計天音言靈大法之類的星正館仙法,是墨言凡教給她的吧,她卻要害雷修遠,其中緣由無法捉摸,或許問雷修遠才明白。”

  百里歌林厭惡地皺起眉頭:“問他?他嘴裡能有一句真話都謝天謝地了!”

  黎非深有同感地默默點頭,她還有件事想不通,害雷修遠的那個兇手身份暴露了,可他曾與自己說過,事情是因她而起,她卻對那個林悠毫無印象,不知到底是怎麼個“因她而起”的緣故。

  她回頭望向雷修遠,他神色平靜,靜靜倚在門框上,不知想些什麼。害他的人明明暴露了,他看上去卻並無喜色,真有些奇怪。

  葉燁望向百里唱月:“你怎麼看震雲子這個人?”

  百里唱月微微蹙眉,思忖良久,方道:“他言語只怕不盡實,但他畢竟是一代大派的長老人物,我、我實在……無法摸透。”

  她搖了搖頭,又陷入了沉思。

  說話間,所有被天音言靈震暈過去的弟子們都紛紛醒了,左丘先生勉勵了幾句,便即離去,胡嘉平望著他們苦笑,最後伸出一根指頭:“你們厲害,彈劾先生最後反倒彈劾了個假先生,這下測試要推遲了,小鬼頭們開心吧?”

  孩子們先時還迷迷茫茫地,待聽到測試推遲,個個都開心起來。

  苗藍昕溫言道:“他們原本就學得比往年弟子快許多,推遲一兩個月也無妨,基礎夯實些,日後方能更好地修習高等仙法。”

  唯有羅成濟還在狀態外,一臉震驚地喃喃:“林先生是假的?那真的林先生去哪兒了?假的那個又是誰?”

  胡嘉平嘆著氣拍拍他:“既然那妖女冒充了林悠先生,想必真的林悠先生已經為她所害。方才她中了天音言靈,雖然話沒說完,卻也猜到了,她是東海萬仙會的人吧。”

  “東海萬仙會?”顯然其他人都沒聽過這名字,滿臉迷惘。

  胡嘉平道:“我是聽師父說的,天下之大,修行成仙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那些沿海靠海的地方,許多仙家門派修行方法跟咱們這些靠山的大相逕庭,好像還分成什麼‘山派’和‘海派’,咱們算山派,東海萬仙會算海派吧。想來因為靠著海,總會有些海外聞所未聞的修行方法流傳過來……他們走他們的獨木橋,我們走我們的陽關道,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們會招惹書院,真是叫人想不透。”

  他見滿地的小孩個個因為要推遲測試而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地,不由板著臉開口道:“上午的修行還沒結束,個個在這邊聒噪!速速去演武場自己修煉!先前的勁頭去哪兒了?”

  孩子們紛紛答應,個個有說有笑地走了。

  對了,那個中了魘術的孩子在哪兒?胡嘉平四處張望,他叫雷修遠吧?一會兒是生病,一會兒又是中魘術,他的事還真多,中魘術的事他居然完全不知,不曉得墨言凡是怎麼發現的,還把震雲子給請來了。

  “雷修遠。”他朗聲叫他的名字,魘術之事還得要他與左丘先生交代一下。

  院子裡靜悄悄的,難不成他已經走了?溜得真快!

  黎非他們跟著弟子們一起御劍飛向西面的演武場,百里歌林一路還在嘰嘰呱呱地問:“黎非,你說雷修遠中了魘術要跳崖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啊?”

  黎非正要說,忽見雷修遠御劍從斜下角飛竄上來,他的病好了?莫非是背後害他的那個人被抓住,終於鬆了口氣?

  雷修遠飛得極快,黎非眼見他的架勢竟像是要朝自己撞來,立即讓開,怒道:“你做什麼?!”

  他的肩膀與她的衣角一擦而過,風聲中,只聽他急切地說了一句:“快讓開!”

  黎非愕然看著他的劍像電光般竄向高空,他從沒飛這麼快過,不,應該說,沒有人能飛這麼快,幾乎是一眨眼,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高空雲層中,倒讓一旁其他弟子們嘖嘖讚歎了好久。

  正看著,忽聽百里歌林驚叫起來:“姐!你往哪兒飛?!”

  唱月也出問題了?黎非急忙轉頭,卻見百里唱月腳下的石劍像匹瘋馬一般上下左右跳躍甩動,一會兒快,一會兒又慢下來,百里唱月額上滿是汗,似是在艱難操縱劍身。

  葉燁急道:“唱月!穩住!你別動!我來接你!”

  他急向百里唱月飛去,誰知她腳下的劍突然翹起,筆直地朝上飛竄,快若閃電,竄了一段忽地又停下,繼續左右搖擺,百里唱月的身形漸漸不穩,眼看就要從上面摔下去了。

  葉燁撲了個空,正要再追,卻見她的劍流星般撞向島嶼的崖體,照這個速度,就算她不掉下去摔死,也會被撞掉半條命。此時再趕去也遲了,百里唱月的身體像一隻無助而柔軟的小鳥,狠狠撞在堅硬的山崖上,腳下的石劍再無靈氣包裹,摔落深淵,她整個人也軟綿綿地摔下去了。

  “姐!”百里歌林尖叫起來,毫不猶豫也跟著跳下去,黎非急急伸手去拉,卻沒拉住,忽然對面的葉燁從石劍上縱身而下,一把接住摔落的百里唱月,腳下再無石劍駕馭,他緊緊抱住她,三人一起摔落,旁邊好幾個弟子來不及躲避,被砸個正著,一時間竟有兩三人被撞得跌落劍身,朝深淵中摔去。

  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黎非渾身都僵住了,等反應過來時,忽見三道身影閃電般衝向深淵,撲入雲霧之中,片刻後,又竄了上來,卻是胡嘉平他們三個先生,他們每人手裡提著一個弟子,個個都驚得面如菜色。

  “你們這幫小屁孩搞什麼!”胡嘉平破口大罵,“御劍學了多少天了怎麼會摔下去!”

  孩子們都嚇傻了,誰也說不出話,苗藍昕看了看手裡提著的百里唱月,嘆道:“她受了重傷,須得馬上醫治。”

  胡嘉平急道:“重傷?她沒摔地上怎麼重傷?你們這些小鬼頭別犯傻啊!快說說剛才發生什麼了!”

  黎非撲過去,歌林唱月葉燁三個人突然都差點摔下深淵,她一口氣喘不上,差點也一個衝動跟著跳下去,此時乍見朋友們暫時無事,一時竟忍不住要哭了,她素日裡的老成穩重倒有大半是強撐出來的,此時眼淚潸潸而下,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

  “哭什麼!方才是怎麼回事?”胡嘉平最怕小丫頭哭哭啼啼,“別哭啦!剛才是……小心!快讓開!”

  黎非還未來得及反應,忽覺頭頂風聲響動,一片陰影落下,她急忙抬頭,忽覺身體被一股大力狠狠擊中,腳下的石劍彈飛老遠,她竟也被撞得跌飛出去。電光火石中,她只覺自己後背好像也狠狠撞中了一個人,一片驚呼聲中,她什麼也來不及看清,就被濃密的雲霧吞沒了。

  “該死!”胡嘉平急忙御劍下去追,奈何三個先生們手裡都已經先提了弟子,還沒來得及放下,等放下了再追,哪裡還能追的上!

  “弟子們都在演武場集合!誰也不許動!”他厲聲吩咐,一面回頭道:“苗先生羅先生,這幾個孩子麻煩你們帶去弟子房,請左丘先生來看!”

  這接二連三的發生變故,誰受得了!今年的書院到底怎麼了!

  孩子們驚恐萬狀地聚集在演武場,有些膽小的女孩子甚至嚇哭了,誰也想不到御劍竟會摔下去,方才發生的事情太過可怕,這下誰也不敢再御劍了,全部躲島嶼邊緣遠遠的。

  胡嘉平拿出弟子名冊開始點人,連點三遍,確認弟子房和其他地方並無弟子滯留後,終於確定摔下去三個弟子,這三個人……唉,這才真是禍不單行。

  雖然百里唱月他們摔下去的情景他沒親見,但姜黎非摔落的情形卻很清楚,雷修遠自高空墜落,撞在她身上,這瘦小的女孩子當場就被撞飛出去,正巧紀桐周剛御劍路過,不明不白被她撞上,三個人就這麼全摔下去了,偏偏這三個人都是罕見的單屬性靈根,一個出事都足以讓人捶胸頓足,更何況是三個一起。

  現在的問題是,雷修遠為什麼會摔下來?還有那個百里唱月,怎麼會受重傷?

  胡嘉平百思不得其解,結果弟子們因為剛摔下去那麼多人,嚇得誰也不敢御劍回弟子房了,他索性也不去管,吩咐他們在演武場稍候,自己往弟子房飛去。

  左丘先生已經在查看百里唱月的傷勢,她的衣服都被血染紅了,看起來竟像是撞在什麼硬物上一般,全身骨頭碎了大半。

  胡嘉平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他實在不曉得要說什麼,左丘先生剛回來就發生這麼多事,巧合的話,也未免太巧了。

  木行靈氣很快將百里唱月全身包裹住,冰藍色的治療網架在她身上,絲絲縷縷的水行靈氣為她治癒破損的身體。左丘先生回頭看了看其他幾個暈過去的孩子,開口道:“只她一個人受了傷,萬幸。苗先生,這孩子的劍你拿著吧?”

  苗藍昕默然遞上三把石劍,有些慚愧:“我不知哪一把是她用的,只來得及抓到這些。”

  左丘先生接過石劍,凝神將靈氣灌注其上,連試兩把,到了第三把時,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這柄石劍內部供靈氣流動的脈絡被破壞了。”他將這柄劍握在手中仔細查看,“下手之人對靈氣的控制極為精準細微,尋常精英弟子都做不到。看來,這是人為的。”

  胡嘉平登時變色:“是誰?針對書院嗎?”

  左丘先生卻沒有回答,只道:“這小女孩的傷是撞在崖體上的緣故,石劍靈氣脈絡被破壞,她無法控制劍身,才致此慘禍……還有三個弟子也摔下去了?”

  胡嘉平迅速將自己方才所見講了一遍,左丘先生沉吟半晌,開口道:“看樣子,那個雷修遠也是同樣石劍脈絡被破壞才摔下來。此次事件似是挑釁,細思卻並非如此。雷修遠先前不是還中了魘術麼?想必這次亦是針對他。”

  胡嘉平奇道:“可兇手不是那個東海萬仙會的女子嗎?她也摔落禁地了,不可能這麼快出來吧?會不會是他們還有後應?東海萬仙會在挑釁?還是他們跟雷修遠那小子有齟齬?”

  左丘先生笑了笑,淡道:“東海萬仙會都是低調行事之人,海隕將臨,他們忙自己還忙不過來,怎可能來招惹我們山派。雷修遠不過一介小小孩童,身世一清二白,如何與海派扯上關係?那東海萬仙會的女子的修為並不高深,做不出切斷石劍脈絡的事。何況,雖然只說了寥寥數句,但她分明是個性急粗糙之人,斷不會如此細緻,還用什麼魘術。下手動劍之人,是個非常謹慎小心的傢伙,這一點脈絡的切斷,若非極其細心,只怕體會不出。魘術與切斷石劍脈絡的,應當是同一人。”

  胡嘉平見他說得有理有據,條理分明,不由問道:“先生莫非已猜到是何人?對方目的是什麼?”

  左丘先生沒有回答,只是低頭默然撫劍。

  胡嘉平細細一思索,忽然驚而變色:“莫非、莫非是方才那位……”

  本來震雲子這種地位的仙人會突然來書院就很奇怪,星正館一代名門大派,向來自恃清高,就算今年書院有幾位天縱奇才,他們也絶不至於小家子氣地派個人來看。何況震雲子不明不白地來了之後,又以雷霆之勢將林悠揭穿,還牽扯到雷修遠中魘術的事,看似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巧合,仔細想來卻有諸多不自然之處。

  更何況,以靈氣將石劍脈絡切斷一事,他自知無法做到,在場那麼多先生只怕也沒人能做到,除了左丘先生,便只剩震雲子了。

  只是,為什麼?星正館對書院出手有什麼好處?

  左丘先生面沉如水,低聲道:“無證據指證,一切不過是猜測,你不可妄言。依我看,大約是私人恩怨居多……書院不可先挑爭端,此人所屬門派勢力極大,白白引起門派間的內訌未免不值。今日起,書院上下架起靈氣網,一隻飛鳥,一隻小蟲也不許再進出,我即刻作法召集其餘創立者,商討此事。至於那三個摔落禁地的弟子,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何況墨少俠與阿慕都在下面。嘉平,你用載人舟將弟子們送回弟子房後,便下去搜尋吧,你一個人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7:44

第三十二章 書院禁地

  眼前陰影徘徊,影影幢幢,像是個不知名的境界,黎非昏昏沉沉中,彷彿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師父。他身上還穿著那件老舊的補丁長袍,背個酒葫蘆,明明形容猥瑣,卻偏要擺出仙風道骨的模樣來。

  “師父!”她心中喜不自禁,急忙奔至他面前,埋怨起來,“你怎麼突然丟下我一個人跑了?”

  師父笑眯眯地看著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小棒槌啊,找到你大師兄沒?”

  黎非心中忽然一驚,對了,她得找大師兄,她就是為了找大師兄才會進入書院的,可是她問了所有能問的人,誰也不認識大師兄,仙人的世界比想像中還要大,她還要找多久才能找到?

  “快了,我一定趕緊,師父你要等我!”她急道。

  師父捏了一把她變得粉嫩嫩的臉頰:“誰要你找我,老子天天喝酒,眠花醉柳,不知道多逍遙!多你這個累贅才煩人!找到大師兄後,你這個燙手山芋就交給他吧!哈哈,我可輕鬆了。”

  說完他竟轉身便走,黎非趕緊追他:“師父你等一下再走!我、我還想和你說說話!”

  可他的身影還是漸漸遠了,只伸出一隻手晃晃:“你是個好孩子,自己保重。”

  她怎麼也追不上他佝僂的背影,一時竟又急哭了,滾燙的眼淚落在臉頰上,臉上的皮膚竟如同白雪遭遇烈焰般,一寸寸融化開,黎非驚懼之下急忙摀住臉,誰知手上的肌膚也在寸寸皸裂破損,震駭之下,她忍不住大叫一聲,忽然就醒了。

  夢中身體皮膚寸寸碎裂的疼痛麻癢彷彿還在殘留,黎非又大叫一聲,慌亂地摸著手臉,摸到的地方都是光滑緊致,連塊小破皮都沒有,她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好可怕的夢……

  她坐起來,四處張望,入目是滿目深淺不一、或濃郁或清淡的青翠之色,她坐在一片極濃綠生長極其茂盛的綠草中,周圍是深邃的森林,既無蟲鳴也無鳥啼,與二選時那片森林大有相似之處。所不同處,這片森林樹木綠得極其耀眼,而且周圍的迷霧瘴氣比二選要重得多,到處流竄著瑩瑩絮絮的瘴氣光點,風似乎都變得粘稠了,一舉一動彷彿被包圍在稀薄的漿糊中似的。

  這裡就是深淵下的書院禁地?她記得自己好像被人撞下石劍,跌了下來?而且依稀是三個人一起摔下來的,不知其他兩人是誰,摔在哪兒了?日炎一直叫她跳下來跳下來的,誰想她這麼快就真的下來了。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她居然沒受傷,連擦傷都沒有,想必是這些濃稠瘴氣減緩了落勢之故。

  “……有人嗎?”黎非問了一聲,濃稠的瘴氣似乎連聲音都傳出得特別慢,隨著她突然開口,身後的樹叢草叢裡一陣窸窸窣窣之聲,她頓時感覺無數道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

  黎非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她急急四下張望,那些濃厚的瘴氣後面,草叢樹叢裡,藏了無數她看不見的東西,或渾濁或冰冷的視線刻在她身上,她猛然起身,鼓足勇氣又叫了一聲:“是誰?出來!”一面說,一面朝草叢那邊走去。

  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大了,隨著她靠得越來越近,十幾道黑影自草叢中竄出,紛紛逃逸而去,像是懼怕她的靠近一般,黎非眼尖,一瞬間看清其中一個黑影頭角崢嶸,似人非人,莫非竟是妖物?

  她想起胡嘉平說的,這裡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禁地,她頓時有些害怕,強撐著倒退回去,蹲草叢裡摸了半天,幸運的是,石劍沒跌太遠,被她摸到了。她立即作勢拋出石劍,想要御劍而去,誰知石劍一點反應也沒有,被她一扔撲一下又摔草叢裡了。

  怎麼回事?黎非大吃一驚,為什麼不能御劍?她試著又拋了幾次,石劍依然毫無反應,懷裡還有幾張咒符,她運起體內靈氣作勢射出,符紙也沒反應,軟綿綿地飄在地上——靈氣仙法在這裡不起作用?

  就算在這裡用出靈吸,靈氣的吸納也特別慢,就像剛開始她身體自動吸取靈氣的速度一般,天地間的五行靈氣彷彿被這些濃郁的瘴氣都阻絶了。

  感覺那無數道妖物渾濁的視線還釘在自己身上,這感覺絶對不好受,黎非將石劍緊緊捏在手中,轉身飛快離去。

  瑩瑩絮絮的瘴氣光點象數不清的小蟲繞著身邊飛舞,紫黑的瘴氣在身前數丈處便進不來,她感覺好像整個天地都被黑暗籠罩,只她周身數丈的範圍有一盞小小的燈,一盞燈伴她渡過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沿途過來,青草都大半人高,甚至有些茂密之處,比她還高,樹木更是難以想像的粗大,她曾試著用小刀在樹幹上劃了一下,這些樹長期為瘴氣所養,樹皮比鋼鐵還要堅硬,連個印子都沒法留下。

  怎麼辦?她要往哪裡走?會有人下來找她嗎?好像黑紗女和墨言凡都在禁地,會不會遇到他們?是找個寬敞的地方等候,還是繼續走下去?

  忽然,極遠處響起一陣咆哮之聲,淒厲兇猛,竟分不出是虎吼還是狼嘯,風一下就變大了,葉片青草被吹得嘩啦啦作響,濃郁的瘴氣水波般蕩漾開,四周那些無形的視線忽然消失了,藏在暗處的小妖物們紛紛開始逃竄,看樣子嚎叫的應該是個厲害妖物。

  黎非正打算避開,突然又隱隱約約彷彿聽見似乎有人在叫嚷,只是聽不真切。她急忙往聲響傳來的地方奔去,及至翻上一個土坡,便見對面空地上豎著個高有數丈的巨大蜈蚣精,比上回師父降服的那只還大好多,更可怕的是,它身上的硬殻與密密麻麻的腳都是碧綠色的,看上去醜惡無比。

  蜈蚣精盤旋起伏,嚎叫不斷,它的一隻眼似是剛被戳瞎,妖氣震盪,鮮血遍地,在它對面站著個男孩,居然是紀桐周,他手裡捏著一根長樹枝,正艱難地與它無數隻腳纏鬥,這小王爺打架也不安靜,一面鬥一面還在厲聲大叫:“好噁心!快滾遠些!”

  那些樹枝都比鋼鐵還硬,也不知他怎麼弄到的,蜈蚣精瞎了一隻眼估計是他弄的。黎非見他招架困難,立即上前想要相助,紀桐周聽見腳步聲,乍見是她,神情也不知是喜還是怒,只這一愣神的工夫,被蜈蚣精的長尾一掃,他登時滾了無數圈,狠狠撞在樹上,抱著右腿痛得大叫起來。

  “紀桐周!”黎非捏著石劍便衝了過去,平時雖然跟他有些齟齬,但她怎麼可能坐視他被妖怪殺掉,腦子一熱便衝上去了,結果她想起自己又不會劍訣,墨言凡教的都是強身健體的劍法,能降妖除魔才有鬼,誰知那只蜈蚣精竟好似十分懼怕她,她一靠近,它便連連後退,卻又不甘心就此離去似的,離了她十幾丈遠,淒厲地嚎叫著,剩下的獨眼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黎非橫劍擋在紀桐周身前,急道:“哪裡受傷了?”

  紀桐周抱著右腿疼得臉色煞白,汗水涔涔,勉強道:“你……你這個禍害……要不是你突然出來……我右腿好像骨折了!”

  黎非將他的胳膊繞在自己脖子上,奮力將他扶起:“快!先離開!”

  他的傷腿根本不能吃力,剛一站起便又摔下去,連黎非也差點被他帶的摔倒。紀桐周顫聲道:“我不成了!逃不掉!你先走吧!鬧這麼大聲勢,說不定墨言凡跟那個黑紗女能聽見,如此尚有一線生機,兩個人在這裡就是一起死!”

  黎非想也沒想,一把將他拽起,他個高腿長,卻像個破麻袋似的被她扛在肩上,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偏偏她扛著人跑得又慢,妖怪還沒追過來,他就先要被顛吐了。

  “快放我下來!”紀桐周大吼,“要吐了!”

  “你吵死了!”黎非皺起眉頭,她扛著人本來就很吃力了,他還要在旁邊嘰嘰呱呱,“有工夫鬼叫,不如看看它有沒有追過來!”

  紀桐周不由大怒,但這會兒也不是顯擺王爺威風的好時機,他只得忍痛回頭,那只巨大的蜈蚣精始終停在原地,似乎並沒有追上,他登時萬分驚奇:“它居然沒追!什麼緣故?”

  “以前無月廷的東陽真人給過我一串闢邪香珠,估計是這件法寶讓它害怕吧。”

  “無月廷東陽真人?!”紀桐周見識明顯也比她廣闊,“他這麼厲害有名的仙人會給你法寶?!”

  “有話等下說,閉嘴。”

  他又是大怒,當下把嘴閉得死死地,一個字也不說了。

  那些妖物們的煩人的視線始終如影隨形,黎非吃力地扛著紀桐周跑了好久,忽見前方似有一座山洞,越往前走,視線越少,來到洞口時,身後那些附骨之疽般的視線終於都消失了。

  黎非鬆了一口氣,小心打量周圍,山洞前堆滿了枯葉樹枝,不知多少年未曾清理,更沒有人來過的痕跡,洞內陰氣瀰漫,倒沒有什麼兇殘的感覺,她扛著紀桐周進洞,剛把他放下來,他哇一聲扶著牆就吐了,在她背上忍了這麼久,到現在才吐,她都快對這位小王爺改觀了。

  紀桐周吐了半天,最後終於有氣無力地癱在地上,喘了半天,才虛弱地開口:“……不成了……我無法引靈氣入體……這裡的瘴氣好重……”

  他一面說,一面閉上眼睛,像是要沉沉睡去的模樣,那些紫黑的瘴氣象活物般開始圍著他纏繞,從他五官七竅中鑽進去,這恐怖的模樣立即讓黎非想起二選時那個在他們面前被淘汰的女孩子。

  她立即解下腕上的闢邪香珠戴在他手上,雖說不懼瘴氣是她體質的緣故,但東陽真人給她的法寶總不會一點用處也派不上吧?不然叫什麼法寶。

  果然,那些瘴氣又懼怕地遠遠離紀桐周而去,他昏睡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突然又被驚醒,大約是觸動了斷腿,疼得嘶聲低吼起來。

  “你忍著點,我要替你正骨綁好,不然以後會歪掉。”

  黎非將他手裡那根樹枝拿過來看了看,這樹枝堅硬似鐵,所幸生得也很直,她在他斷腿處摸索良久,紀桐周疼得幾欲暈過去,難得的是他居然沒叫一聲,始終咬牙忍著,等樹枝綁好,他嘴唇都被咬爛了,鮮血淋漓。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過一口氣,聲音虛弱:“你、你怎麼也在……啊!莫不是你把我撞下來的!”

  黎非淡道:“我也是被人撞下來的,這是個不幸的巧合。”

  他總疑心她話裡有話,微妙地嘲諷自己,但他這輩子都沒現在這麼狼狽過,王爺威風也顯擺不出來,停了半天,他才道:“這裡什麼仙法都用不了,我醒來發現周圍全是妖物,還好都只是小心謹慎地在旁看我,沒有上來騷擾的,誰想遇到了那只蜈蚣精……”

  其實算是她救了自己,但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道謝的話,索性不說了。

  兩人默然坐了一會兒,忽聽洞外不遠處又響起妖物嘶吼的聲音,兩個孩子臉色都是一變,紀桐周急道:“會不會是住這洞裡的妖怪回來了?!”

  方才要進山洞時,他便感覺到了山洞附近殘留有十分強橫的妖氣,所以附近的妖物才不敢靠近,要是洞裡的妖怪回來了發現他們鳩占鵲巢,估計這回真的要死了。

  黎非做個噤聲的姿勢,搖了搖頭,自己悄悄往洞口那邊探望過去,卻見外面樹頂的綠葉如波浪般被妖氣吹拂得翻來滾去,忽地,有個穿著紅白交織弟子服的男孩從樹叢中閃電般竄出——雷修遠?!他也摔下來了?之前他御劍飛得那麼古怪,肯定是他把自己砸下來的!

  黎非正要叫他,忽見緊隨著他身後,有一隻渾身毛皮斑斕,體型巨大的虎妖咆哮而來,這隻虎妖比方才那只蜈蚣精還淒涼,不但眼睛瞎了,身上還血跡斑斑地,耳朵也被割掉一隻,看它對雷修遠窮追不捨的樣子,想必下手的人就是他。

  雷修遠跑得極快,似是瞅準了這個陰冷的山洞,微妙地避開虎妖的巨爪,他就地在地上滾了一圈,剛好進了洞,乍見黎非正準備衝出去的模樣,不由一愣,緊跟著卻低聲道:“快進去!”

  他用力將她一推,自己也飛奔進山洞深處,那隻虎妖發瘋般在外面嘶吼了半天,卻終是不敢進洞,恨恨離去。

  洞裡三個小孩各自驚魂未定,唯有相顧無言,這古怪的地方,什麼仙法咒符都用不了,堂堂仙家弟子,落得跟武夫一般只能與妖物肉搏,真是狼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7:58

第三十三章 真相大白 一

  過了許久,紀桐周咳了一聲,情況特殊,大家不能就這麼沉默下去,他身為王爺,自然要起個表率作用,如今大家一起跌落禁地,可算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只能暫且將往日恩仇丟在一旁,先把事情都弄清才行。

  “先說說都是怎麼摔下來的。”

  紀桐周用衣服下襬遮住右腿,稍稍整理一下儀表,他素來注重這些,無論何時都儘力維持整潔。

  “我先說,我御劍飛往演武場的時候,被人撞下來的。考慮到這裡是書院,暗殺加害的可能性不高,我認為是突發事件。你們呢?”

  黎非盯著雷修遠,他始終面無表情,只坐在角落中不知想些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要裝聾作啞!她心中有一股無名火,當即冷道:“我也是被人撞下來的,撞飛後還撞到了一個人,如今此地只有我們三人,想來王爺是被我牽連的,而罪魁禍首是雷修遠。雷修遠,我問你,你為什麼會突然摔下來?”

  紀桐周立即朝雷修遠怒視:“原來又是你小子!”

  這筆賬可算不完了!他本來對雷修遠就充滿惡感,他倆打架不分輸贏在前,修行不分高下在後,一個臭叫花子而已,居然敢與他爭高下!這次居然是把他撞下禁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修遠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因為有人要殺我滅口,在石劍上動了手腳。”

  咦?他、他這是願意說了?!黎非一下呆住,紀桐周倒是嚇了一跳:“你說什麼?!殺你滅口?怎麼回事!這裡可是書院!誰敢對你出手!話可不能亂說!”

  雷修遠微微一笑:“那就當我是亂說的好了。”

  “你……”紀桐周登時怒了,這卑賤的叫花子居然敢戲耍他?!

  “是怎麼下來的不重要。”雷修遠聲音淡定,“眼下重要的是怎麼出去,這裡靈氣稀少,即便上面有人來救,不能御劍,不能用仙法咒符,要找到咱們只怕須得花上許多時間,與其等人救,不如自救。”

  這幾句大義凜然的話一說,連紀桐周都有點不好意思追問責罵了,雷修遠又道:“王爺的右腿只怕行動不便,不如先在洞中休養一下,等體力恢復再走不遲。”

  他、他這是為他著想?紀桐周咳了一聲,他可不能因為這叫花子的花言巧語就被迷惑!

  “這山洞裡還殘留妖氣,久留恐生不虞。”紀桐周決定不跟他們計較過往恩怨,雷修遠說得對,眼下怎麼出去才是最緊要的,他們三個人就算不情願也是被綁在一處了,不是鬧彆扭的時候,“現在天亮著,洞裡的妖怪沒回來,等天黑了它要是回來,怎麼辦?”

  “這股妖氣的味道很是久遠了。”雷修遠在洞壁上輕輕摩挲,“方才我在禁地中醒來,只覺朝這個方向的視線與妖氣最少,想來應當是個安全所在。然而洞口落葉枯枝紛雜,洞內灰塵寸厚,看起來應當許久沒東西進來過了,留在此處應當不會有什麼危險。”

  紀桐周見他思路清晰,言語淡定,心裡竟隱隱升起一股佩服的感覺,只不過一瞬間又被他壓下去。

  山洞內光線暈暗,三個小孩各自找了個角落坐著,洞裡安靜無比,只有紀桐周與雷修遠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黎非朝雷修遠望過去,他額上滿是汗水,臉色也不太好看,似乎很吃力的樣子,不由問道:“你的風寒是不是還沒好?”

  雷修遠微微苦笑:“你不覺得難受麼?這裡瘴氣濃得嚇人。”

  黎非默然搖頭,她朝他那邊挪了挪,挨著他坐下,問:“現在覺得好點沒?”

  雷修遠神情愕然:“壓力突然輕了……你身上帶了闢邪法寶?”

  她還是搖頭,並不說話,其實就和他有許多秘密一樣,她自己也有無數秘密不能說出來的。

  洞中無聲無光,不知過了多久,紀桐周只覺渾身發燙,昏昏沉沉快要睡去,他方才將早上吃的全吐了,這會兒又渴又餓,不光是嗓子發乾,他渾身上下都有種快要乾裂的疼痛。姜黎非給他的闢邪香珠雖然可以阻絶瘴氣,卻無法為他引靈氣入體,骨折的地方還在劇痛,他自小何曾吃過這種苦,先前是咬牙硬忍,此時暈睡中,情不自禁便低低呻吟出聲了。

  恍惚中,感覺有人把自己的腦袋輕輕捧起來,然後冰冷的水灌入口中,他精神一振,如遇甘霖般一氣喝了許多,頭頂有個人在說:“別喝太多,只有一皮囊。”

  紀桐周撐開滾燙發脹的雙眼,入目只見一張女孩子的臉,不知是光線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那張臉肌膚粉嫩白皙,雙目幽深,雖談不上漂亮,但也有幾分清秀,他只覺眼熟,好容易眨眨眼睛,眼前迷霧散去,那張臉竟是姜黎非的。

  他一口水頓時嗆在喉嚨裡,咳得差點暈過去,黎非趕緊把皮囊收起,就這麼點水,被他糟蹋光了可怎麼辦!

  “你……你……”紀桐周一面咳一面想說話,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姜黎非不是個叫花子麼?黑皮瘦小,粗手粗腳,七八分像個男人,他肯定是出現幻覺了吧?!

  “你什麼你。”黎非皺眉,“有精神說話不如快點睡,等你養足了精神要走呢!你想在這裡待多久啊!”

  紀桐周又是大怒,姜黎非就是今天突然變成個仙女,在他心裡也還是那個討厭的沒上沒下的叫花子!他翻個身閉上眼,再度沉沉睡去,眼前不知道怎麼又浮現出她的臉,原來,她果然是個女的。不知為啥,想到她是個女的,他渾身都不對勁了,好像之前跟她打架啊吵架啊都沒勁的很,他堂堂越國英王爺,居然跟個女的過不去,這不是自損身份麼!

  轉念再一想,她是個女的,不就意味著自己連個女的都比不上麼!

  紀桐周就這麼在糾結鬱悶中慢慢睡著了,黎非偏頭聽著他漸漸平穩的呼吸聲,確定他是睡著了,這才走到雷修遠身邊,將水囊丟給他。

  “這裡是書院,平日不缺吃的,也不會有人害你,你身上還隨時裝著水囊吃食,我該說你有先見之明,還是該感謝這種巧合?”黎非冷冷看著他。

  雷修遠收好水囊,瞥了一眼熟睡的紀桐周,低聲道:“你是想等他睡著了才找我盤問?”

  怪不得方才紀桐周醒著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說。

  “我猜你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黎非坐在他身邊,盯著他,“現在能說了嗎?我相信你說的有人要殺你滅口,這次沒殺掉,肯定還有下次,下下次,你什麼都不說,最後只能帶著秘密死掉,甘心嗎?”

  雷修遠摸了摸胸口,沉吟良久,才道:“此地瘴氣濃厚,幾乎沒有靈氣,天音言靈的效用也幾乎等於無。確實,在這裡,很適合說出一切,天時地利人和。”

  “你說,我洗耳恭聽。”

  雷修遠卻神情柔倦,似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我問你,你知道一切又如何,衝過去找他算賬?還是從此後對他藏著戒備企圖日後報復?你能保證見到他平靜如初?有時候,螻蟻般的人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這句話似乎日炎也說過,知道太多容易短命,每個人都是這樣,擺出“這個你不用知道”的態度,師父也是,日炎也是,雷修遠也是。

  黎非慢慢道:“你說過,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有權知道一切。至於知道後會不會後悔,會做怎樣的決定,那是我的事。我不想被蒙在鼓裡,假裝不知道一切過下去。”

  雷修遠朝她笑了笑:“說話還是這麼冠冕堂皇。”

  “別廢話了,要害你的人是誰?他似乎不光想殺你,唱月的劍也被動了手腳,他想殺你們兩個?”

  “她的天生能力本就容易惹事,偷聽到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遲早惹來殺身之禍。”

  偷聽?是說唱月聽覺特別靈敏嗎?黎非不由陷入沉思,她也是最近剛知道百里唱月這個天生的特殊能力,她似乎可以很輕易地聽見別人的心跳聲,一定距離內,無論對方說話有多小聲,哪怕近乎耳語,她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雷修遠的裝模作樣被那麼快揭穿,也正是因為她靈敏的聽覺發現了破綻。

  “……她聽見了你的事,難道是你動的手腳?”

  雷修遠譏誚一笑:“我若是有切斷石劍靈氣脈絡的本領,何至於此。”

  “那,到底是誰?”

  雷修遠默然良久,忽然開口:“在我被百里唱月發現繼而選擇放棄後,我便隱隱有種預感,他必會殺我滅口,所以我做了許多準備,包括水囊與吃食。我只是想不到,他會這樣直接來到書院,直接對我與百里唱月下手……興許是做得太過明顯,反倒叫人不好抓他把柄。”

  來書院?黎非大吃一驚,差點蹦起來:“你是說——震雲子?!”

  雷修遠淡道:“你可以再叫大些聲,把這個蠢王爺叫醒,他那位皇族中的血親前輩正是星正館的人。”

  黎非立即閉嘴,晃了半天手,最終還是頽然垂下:“他讓你跟蹤我?害我?為什麼?我與他之前只有一面之緣!何來仇怨!”

  雷修遠道:“你知道麼,不是說成了仙人便萬事無憂了,仙人也有強弱高下,只要踏上修行的路,便永無停止之日,不進則退,退到無可退處,下場比凡人還慘。震雲子便正處在瓶頸時,五十餘年過去,始終毫無進益。星正館這種名門大派,人才輩出,修行毫無進益如何能長執高位?他急需一隻厲害的妖煉製法寶,後來,終於給他找到了一隻最合適的九尾狐妖。”

  黎非只覺數月前的往事流水般從眼前流逝而過,當時她躊躇滿志地想要離開青丘去往無月廷尋找大師兄,誰知遇到了被追殺的日炎,還有那些追殺他的仙人。後來,日炎化成她的一根頭髮,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叫仙人們再也發覺不了他的蹤影,仙人們雖然失落不甘,卻也不得不就此放棄,各自散去——

  “是青丘那次,狐妖突然消失……”她腦中一片混亂,手抵著額頭,努力回想一點一滴的細節,“震雲子對我用了天音言靈,迫我說出狐妖下落……”

  當時他這個做法引起了其他仙人的不滿,幸得東陽真人相護,否則還不知要怎麼收場。

  “他苦苦追尋九尾狐妖的蹤影,追了十來年,後來又費盡心思說動其他門派的高層與自己一起追殺,眼看便要得手,狐妖卻突然不見了,你是他,你會甘心嗎?”

  怪不得,當時覺得他言語可憎,令人恐懼,但他走得最快,她就沒多想,原來他故意走那麼快,是想黃雀在後麼?狐妖既已消失,殺意最重的那人也走了,其他人本就是被他說動來的,主事都走了,他們豈有留下的道理。

  “他一路在後追著你,只盼從你身上問出狐妖下落。他一直疑心狐妖消失與你有關,這唯一的一個線索,他怎會放棄。奈何東陽真人始終在你身邊,將你送到了書院,他無法可施,便找到了我——我要做的,不過是接近你,觀察你身上是否有狐妖的痕跡,然後,找機會下手令你被書院送出去。震雲子一直在書院不遠處候著,不然為何墨言凡那麼快就能找到他帶來書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相大白!黎非只覺掌心中滿是冷汗,先前想不通,不明白之事,至此茅塞頓開。

  日炎說過的那句“利之所趨,人之常情”忽然浮現在腦海裡,仙人比凡人的名利心還要濃烈,日炎身為千年九尾狐妖,毛髮骨髓甚至妖氣都是這些仙人所求至寶,希望就在眼前,要放棄談何容易。天下芸芸眾生,都不過是為利益奔波忙碌。

  她一時又想起日炎還說過,這個震雲子越是想得到九尾狐,功力就越無法進益。天音言靈大法與字靈魘術威力極其霸道,如此厲害的仙法必然也有相應的艱苦修行,所謂“絶情斷欲”方能大成,意思是摒棄那些名利慾望與俗世之情麼?怪不得星正館如今願意修習這兩項仙法的人不多,這其實是個死局啊。既要功力進益,又不能摒棄一切,震雲子就是陷入了死局,怪不得他忍不住來到書院放手一搏。

  “你說唱月聽見了不該聽的東西,所以震雲子也要殺她?”

  雷修遠似是有些累了,閉目靠在洞壁上,淡道:“她的能力縱然特殊,在大派長老面前,卻不過雕蟲小技而已。當時震雲子在我房中以言靈法與我談及此事,墨言凡都發覺不了破綻,而她在偷聽,震雲子豈有不發現的道理。此人一向多疑且極性急,如今你天賦絶倫,為眾仙家門派所求,他更是一絲破綻也不能留下,否則又怎會為了遮掩事實幾度欲殺我滅口?羽翼尚未長出便該收斂鋒芒,不然便是殺身之禍。”

  語畢,他忽又睜眼朝她譏誚一笑:“你想知道的,我已經告訴你了,從此你再也不能當做不知道,除了增添煩惱,你還能做什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8:12

第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二

  黎非不由沉默了,片刻,她低聲道:“知道真相總比被蒙在鼓裡強,至少我知道他的目的,知道他要殺什麼人,可以提前做好防備。”

  “做什麼防備?”雷修遠笑得更譏誚,“和我一樣日夜提防,寢不安眠,食不知味,最後和你們一起摔落禁地麼?”

  她無話可說,力量相差過於懸殊,確實什麼防備也沒用。

  “你也不用想著將真相告訴書院其他先生,甚至左丘先生。這種私人恩怨,他們不會管的,一旦書院插手,就變成門派之間的問題,身在其位,顧慮得比我們多太多。更何況,九尾狐妖何等巨大的誘惑,知道的人越多,你反倒越危險。你以為會有仙人對九尾狐妖不動容麼?”

  這話說的,好像根本就是確定日炎被她藏起來一樣。黎非硬著頭皮冷道:“我根本不知道九尾狐妖在哪裡!是、是震雲子自己瞎懷疑!”

  雷修遠輕輕“哦”了一聲,一笑不語,黎非極為不爽:“你哦什麼?你奉了震雲子之命來跟蹤觀察我,他會來找麻煩,一定是你跟他扯謊了!”

  他只是笑,聲音很輕:“何須我跟他說什麼,你資質分明一塌糊塗,進書院後卻表現耀眼,個中理由,旁人不知曉也罷,你讓震雲子心中怎麼想?”

  黎非懷疑地看著他:“說的好像你什麼都沒告訴他一樣。”

  雷修遠淡道:“我只是厭煩了,你有九尾狐也好,有什麼聞所未聞的妖魔鬼怪也好,與我何干?我們本就該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又出現了,他這種表情,當初他驟然離開自己,露出的也是這種表情,嘴上說著玩膩了,可神情卻彷彿厭煩了一切,想要遠遠離開。

  黎非靜靜看著他,她心中始終有個疑團,與震雲子和日炎沒關係的,只關於他。

  “雷修遠,其實你有很多機會把我弄出書院,被唱月懷疑也不是什麼大事,你抵死不承認也行,為什麼後來乾乾脆脆地放手了?為什麼一個人什麼也不說?”

  他靜靜一笑:“是啊,為什麼呢?”

  黎非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低聲道:“你為什麼會幫震雲子做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雷修遠有些意外地揚高眉梢:“我是哪路人?”

  “我不知道,你自己說的,之前告訴我們的都是假的。但你跟震雲子不一樣,我說不出哪裡不同,反正不一樣。”

  雷修遠愣愣出了一會兒神,半晌,才道:“震雲子算是……我半個師父吧。”

  師父?還是半個師父?半個師父是什麼意思?黎非疑惑地望著他。

  “我不是高盧禮部侍郎雷大人的親生兒子。”他淡道,“差不多六歲的時候吧,我被收養了,六歲之前的事我全然沒有記憶。被收養也是因為我有靈根,就像這個小王爺周圍有許多修行伴讀一樣,我當時也是為了給三皇子葉燁做伴讀而被收養的。”

  “……那你以前見過葉燁?”黎非有些吃驚,怪不得葉燁和唱月他們會懷疑他是高盧雷大人的孩子,想必之前都見過的。

  “見過,包括百里姐妹,我都見過。但當時葉燁是身份高貴的三皇子,百里姐妹又是貴族的女兒,我一介伴讀,誰會記得我?後來高盧國滅,雷大人讓我冒充三皇子,獻給吳鈎,以保全皇族血脈,我在吳鈎的大營中,因為周圍有許多修仙弟子,我無力反抗,當場就要被斬首,是魯大哥救了我。”

  魯大哥?黎非又愣住了,他不是說,魯大哥的事是假的嗎?

  雷修遠微微眯起雙眼,陷入回憶中:“魯大哥是星正館的弟子,他剛好路過,發覺我天賦很好,捨不得讓我就這麼死掉,便偷偷把我救下來了。吳鈎那裡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發現我是假的,雷大人因此事暴露而被滅門,吳鈎對我的追殺便漸漸緩了。我被救下後,魯大哥雖然修行繁忙,卻也時常抽空來照顧我,拳劍之法亦是他所傳授。他總嘆息自己修為低微,在派中沒有地位,沒有權力將我引薦入星正館。他是個好人,可惜好人往往不長命,一次出行獵妖製法寶,他被妖物重傷,臨死時將我的事託付給了他師父震雲子,震雲子見我天分高,便有意收我為徒,正式帶入星正館。”

  “不過,剛好那時他突然有了九尾狐確切的行蹤,就將我的事暫時擱置,我在星正館的山下等了近半年,他終於來了,卻滿臉不甘。原來因為九尾狐突然消失,他懷疑與一個小女孩有關,但那個女孩被東陽真人送到了雛鳳書院的初選會場上,他沒有下手的機會,巧的是我還沒成為星正館的弟子,年紀也夠小,他便叫我幫他一個忙,進書院跟蹤觀察那個女孩。”

  “震雲子是魯大哥的師父,將來或許也是我的師父,我又正好閒得無聊,便答應了。我當時想過無數種接近你的方法,可葉燁他們在你身邊,只怕遲早會發現我的真實身份,思來想去,我決定扮作小叫花模樣,將身世真真假假地告訴你。原本想在華光郡對你下手,可書院其實暗中派了人保護入選的弟子,尋不到下手的機會,只得讓你進了書院。之後震雲子在離書院不遠的地方候著,我與他通過飛鳥傳信,飛鳥送信都在那個開滿紅花的浮空小島上,直到被百里唱月發現我的破綻前——整個事情,就是這樣。”

  黎非又一次聽得呆住了,整件事的個中緣由,竟是這樣。怪不得在那座島上三番兩次遇見雷修遠,怪不得他會中字靈魘術,書院地勢險惡無法通信,震雲子又不可能不顧身份潛入書院,原來他們竟通過飛鳥傳信。

  不過,以震雲子的謹慎,難以想像他會把整件事告訴雷修遠,畢竟他並非心腹,只是個不算熟悉的小孩。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雷修遠道:“他並沒告訴我一切,只說了部分。我知道他這些年在儘力追查一隻大妖怪,我也不過偶然得知那是九尾狐。他修行遇到瓶頸早已不是秘密,至於東陽真人與狐妖消失的事,是你自己說的。我只是根據得到的這些消息做個推測罷了,不過應當八九不離十。”

  根據一些零碎的消息就能推測出這麼多,他說的已經完全是真相了,黎非心底暗暗有些欽佩,這孩子真是聰明,再大一些不知會成為怎麼樣的人才。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雷修遠看著她。

  黎非想了半天,忽然問:“那個震雲子有沒有教過你修行的東西?”

  雷修遠大概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反倒愣了一下:“還沒,我還不算他的弟子。”

  “那叫什麼半師之恩!你知不知道啊,師父就是師父,什麼半師!教了你做人的道理,修行的道理,照顧你,這樣才是師父!他利用你,過後又要殺掉你,算什麼師父!魯大哥都比他堪當你的師父!”

  雷修遠忽然笑了,他望著她,輕道:“或許你說得對,我想報答魯大哥的恩情,最後卻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人。人既已死,做什麼都無法報答了。”

  這個孩子從認識他到現在,嘴裡幾乎沒說過什麼真話,她也不知道這一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可她又不願去想這次他說的是假話。話語是可以騙人的,可是眼神不會騙人,雖然他提起魯大哥的時候很淡漠,眼神卻從沒這麼溫和過。

  可能日炎說得對,他心腸並不壞。

  “為什麼突然收手了?你心裡知道震雲子會殺你滅口,為什麼還要忤逆他?”她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

  雷修遠輕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黎非愣了會兒:“我不知道,就是問了。”

  他偏頭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忤逆了。”

  真是雷修遠風格的狡猾回答,黎非搖了搖頭,心裡對他的芥蒂卻開始漸漸消散了。

  “你恨葉燁他們嗎?”她低聲問。

  他被雷大人收養,不到一年又送去替葉燁死,從雷大人的立場來說,忠君報國,力保皇族血脈,大義上並沒有錯,可是從人情冷暖來說,實在是叫人寒心,簡直就像是收養他就是為了讓他去死一樣。憑雷修遠的天賦,其實不用被人收養,也可以過得非常好,任何仙家門派都會搶著要的。

  他搖了搖頭:“恨這種感情太強烈,往往因為投入的感情過多,而遭到了背叛,才會恨一個人。我沒什麼好恨的,高盧已滅,一切都已過去了。”

  黎非不由默然,雷修遠忽然又道:“我說了那麼多,你知道了一切真相,得到的卻只有煩惱與無望,你後悔嗎?”

  她出了一會兒神,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但被蒙在鼓裡總是不好的,至少我知道背後的人是震雲子,知道他為了什麼,我也不會總一成不變在書院裡當個入門弟子吧。總有一天會變強,強到可以防備他,保護我的朋友們。”

  雷修遠淡道:“這次的事,想必書院方面稍稍推測一下便能猜到個八分了。為了不引起門派間內訌,必然選擇壓下去不提,不過一年內肯定會加強防備,震雲子想再傳信,或者自己進來,只怕沒那麼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一年後加入仙家門派才會開始危險?”

  他未置可否,只漠然道:“你將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輩子都會有種如芒在背的痛苦,他未必動你,你卻會杯弓蛇影。哪怕他可以找到別的妖怪煉製法寶,他也不會忘記你身上或許有只九尾狐。只要他活著,你就不會有安寧的那天。”

  黎非咬唇不語,良久,她才低聲道:“我不怕。”

  “那你的朋友呢?百里唱月被滅口只是早晚的事。”

  “那你呢?”她反問。

  他沉默片刻:“想殺我,沒那麼容易的。”

  還說她說話冠冕堂皇,他自己還不是一樣,什麼叫想殺他沒那麼容易,之前中魘術差點摔下懸崖,這次御劍又摔下來的人不曉得是哪個,要不是這裡瘴氣濃郁粘稠,他們三個早就摔成肉餅了,哪裡還來的工夫在這裡探討真相。果然師父說的沒錯,只要是男人,別管他什麼千奇百怪的性格,愛面子愛撐英雄都是通病。

  “現在想這些太早,想了也無用,趁著一年時間好好修行。我會把一切告訴唱月,她向來聰明,葉燁也足智多謀,不會那麼容易死的。”黎非道。

  雷修遠似是不想再說這些,他從懷中取出水囊與乾糧,分了她一些:“吃完我出去找找有沒有水。”

  黎非正餓得發慌,當下一面吃一面說:“還是我去吧,我不怕這些瘴氣。”

  “是九尾狐的緣故嗎?”雷修遠冷不丁丟出一句話,炸得她跟方才紀桐周一樣,開始連連咳嗽。

  “你你你不要、不要亂說……”黎非咳得脖子都紅了,“什麼九尾狐!我要是有那麼厲害的妖怪,我還在書院幹嘛!”

  他又輕輕“哦”了一聲,一笑不語,黎非見著他的笑就討厭,索性把剩下的乾糧全塞嘴裡,拍拍手出了山洞。

  她一走,洞裡的瘴氣又開始壓上來,像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水一般。雷修遠眼尖,見著紀桐周手腕上好像套著一串微微發光的東西,好像是之前黎非一直戴在手上的珠子,是東陽真人送她的闢邪香珠吧?怪不得這小王爺可以輕輕鬆鬆睡到現在。

  他走到紀桐周身邊坐下,果然瘴氣的壓力頓時小了,不經意一瞥,卻發現紀桐周睫毛微顫,明顯是醒著的。他登時沉下臉,冷道:“既然醒了怎麼還裝睡?”

  紀桐周慢慢睜開眼,神情像是有些不自在,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白,額上甚至出了薄薄一層汗,這詭異的神情倒讓雷修遠有些詫異。

  過了好半天,紀桐周才低聲道:“那個……我、我……方才好像喝了太多水……”

  雷修遠一下醒悟了:“你要解手是吧?就地好了,我扶著你。”

  扶著他?就地?!紀桐周脖子也紅了,顫聲道:“別,不用!找個僻靜的地方,你你你快迴避!不許看!”

  這小王爺平時囂張跋扈的,居然會在奇怪的地方害羞,雷修遠將他扶起來,四處看看,這洞後面好像還有一截,他索性將紀桐周背起,朝山洞深處走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8:24

第三十五章 洞內石門

  雷修遠說的沒錯,這座山洞附近的妖物非常少,它們似乎對這裡有避諱,遠遠地全部避開。

  說起來,紀桐周他們都能感覺到妖氣,唯獨她,修行到現在了,也不曉得妖氣到底是什麼感覺,偶爾遇過的幾隻妖怪,包括二選森林中那只贗品九尾狐,它們氾濫強橫的妖氣對她來說就像一陣風,連什麼“異味”“異樣”都沒有。

  是體質的緣故,還是她修行不到家?

  黎非在附近找了半天,倒是找到個小池塘,不過裡面的水慘綠慘綠的,還會翻泡泡,她根本不敢喝。由於濃郁的瘴氣附著,這片森林已經被瘴氣感染得不同尋常了,許多樹木花草她連名字也叫不上,完全沒見過,也無法尋找那些根部藏清水的草。

  這樣下去,不等書院派人來救,他們三個就要先渴死了。

  黎非撥開茂密的枝葉,繼續朝前走,她還不想放棄。忽然,頭頂響起數聲怪叫,她嚇一跳,緊跟著數道黑影落在面前,離她不過數丈遠,她不由大驚失色——都是妖怪!而且個個長得古怪無比,頭角猙獰!

  黎非倒退數步,一把抽出石劍,一面計算這裡到山洞的距離,離得有些遠,只怕來不及跑回去。她將劍橫在胸前,警惕地瞪著這幾隻妖,冷不防它們怪叫幾聲,朝地上丟了些樹葉果子,然後又飛快跑了。

  呃?她愣住了,丟下樹葉果子是什麼意思?

  還沒明白過來,又是幾聲妖物的嘶吼,這次是數隻半大不小的豹妖,每隻妖嘴裡叼著個粗糙的石碗,裡面盛著清澈的水。它們默然將石碗放在地上,又跑了。

  這是……給她送水送吃的?黎非徹底糊塗了,她小心翼翼走過去,先將一隻石碗端起,湊上去輕輕聞了兩下——沒有異味,而且其實這也不是石碗,只是生得凹進去的石頭而已。地上三四隻石碗,雖然水不多,但至少可以保證她不會渴死了。

  再撿起那些樹葉果子,樹葉是她從未見過的形狀,像一隻膨脹的小船般,捏上去軟軟的,稍微用點力,樹葉就破了,裡面流出許多清澈的水來,黎非手忙腳亂將樹葉擺正,她一時還不敢嘗試這些水,只得先放著。

  樹葉下面還有好幾粒果子,紫黑紫黑的,拳頭大小,看上去就讓人沒食慾。黎非小心剝開一片皮,裡面的果肉也是紫黑的,然而汁水甚多,聞起來很是香甜。

  這個……真的能吃能喝麼?為什麼妖怪會給她送東西?

  黎非糾結了半天,但她實在渴得厲害,方才乾糧吃下去後乾得好像還卡在嗓子眼裡,難受死了。她不敢動樹葉的水,只將石碗端起,想喝,還不敢,然而轉念一想,一來自己好像體質特殊,二來妖怪們真要害她完全可以一擁而上把她撕碎了事,何必這麼麻煩送毒果子毒水,這些妖物都沒什麼靈性,這種狡詐的人才有的詭計估計它們想不出來。

  念及此,她索性豁出去了,小小喝了一口石碗裡的水,碗中水冰冷徹骨,也談不上清甜可口,但確確實實是水沒錯。黎非精神一振,一氣喝了一碗,又將那些飽含清水的樹葉捏在手中,小小嘗了一口——樹葉中的水有股澀然之味,一般草木根部或樹葉中所含之水大多帶著這種氣味,她稍稍放下心來。

  接下來是果子,此時她已放下一半的心了,這果子雖然看相不好,但味道甚是香甜,咬上一口果然清香滿口,汁水極多。黎非不由大快朵頤,狼吞虎嚥了一顆,吃完抹抹嘴起身大聲道:“謝謝你們!”

  話音剛落,呼啦啦,頭頂樹上落下好幾隻同樣的果子,砸了她滿頭滿臉,她又是驚又是奇,趕緊將那些果子撿起兜在衣服裡,粗粗一數,果子有十幾個,足夠他們三個小孩吃一天了。

  “謝……呃,還是謝謝了。”黎非一頭霧水地道謝,可惜這裡的妖物似乎都尚未開啟靈竅,不能像日炎那樣說話,而且它們好像很怕她,都躲得遠遠地,在草叢或樹叢後偷窺她。

  黎非愣了半天,動手將石碗和樹葉中的水倒入皮囊裡,乾癟的皮囊很快就被裝滿,這些水也夠他們三人一天的量了。莫名其妙就收集到了吃喝的東西,還是妖怪們給她收集的,這事放在以前,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是她體質的緣故?還是妖物感覺比仙人靈敏,發覺她身上附著日炎?

  算了,光在這裡杵著也沒意義,等日炎醒了問他吧。

  黎非將東西收好,起身正要走,忽聽有個男孩叫道:“姜黎非,快回來!洞裡有狀況!”

  她微微一驚,便見雷修遠撥開枝葉疾步走來,他神情有些凝重,拽了她的袖子快步往回趕,一面道:“紀桐周摔洞裡了!”

  摔洞裡?黎非大為不解,山洞裡還有洞?

  “方才扶他去解手,往洞內又走了一段,卻發現洞壁上多出個石門。”

  原來紀桐周想在山洞深處的僻靜地方解手,誰知往深處走了一截,兩人忽見洞壁上隱隱約約有個石門。須知這山洞怪石嶙峋,儼然是天生而成,洞壁上那個石門雖然古舊積塵,卻明顯是人力而為。

  兩個孩子見到這古怪的景象,都有些吃驚,紀桐周試著推了推那石門,門似乎被什麼機關卡死,紋絲不動,他奇道:“這裡多出個門,莫非裡面關著什麼妖怪不成?”

  雷修遠也輕輕推了推石門,觸手只覺門上滿是灰塵,然而門環處積塵卻甚少,他沉吟道:“此處是書院禁地,想來內裡應當是數任創立者封印的妖物。門環積塵尚新,近幾個月應當有人進出過,內裡封印妖物的可能性很大,謹慎些,先不進去。”

  紀桐周猶是孩子心性,見到新奇的東西便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然而他此時腿腳不便,也只得罷了。兩人找了個角落,紀桐周見角落裡漆黑無光,抬手不見五指,心裡有點發慌,低聲道:“我去了,你、你別走遠!”

  雷修遠沒說話,只是從鼻子裡發出個哼聲,聽起來大有不屑一顧鄙夷他是膽小鬼的味道,驕傲的小王爺最吃不得這種激將,當即拄著石劍慢慢蹭進去撩衣小解。

  事畢正在撫平衣服,忽聽地面哢哢數聲,緊跟著腳下的地居然開始劇烈震盪,紀桐周行動不便,當即摔在地上,他只覺腳下的泥土似是形成個漩渦般,整個人正朝下陷落,不由嚇得大叫起來。

  雷修遠伸手去拉,但裡面漆黑一片,他下墜之勢又甚快,哪里拉得到,驚駭中只聽紀桐周摔在地下的聲音,下個瞬間,洞壁上似是有什麼機關被觸動般,哢哢拉拉響了一陣,方才那扇緊閉的石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石門既開,雷修遠只覺一股強橫霸道至極的妖氣撲面而來,加上那些粘稠的瘴氣,兩相交雜,他像是被一隻巨手拍在地上般,半天爬不起來。

  “喂!”他急急叫下面的紀桐周,“你怎麼樣?!”

  紀桐周虛弱的聲音很久才從下面傳上來:“好強的妖氣!我……暫時無妨!”

  他聲音十分虛弱,斷腿傷勢未癒,他又摔進洞裡,也不知那洞到底有多深,會無妨才怪。雷修遠咬牙強撐起來,在洞壁上摸索半晌,終於被他摸到一盞青銅燈——如他所料,這裡既有機關,便必然會有照明物事。

  他身上沒帶火摺子,正焦急時,手指不知觸到了青銅燈座的什麼地方,又是“哢”一聲輕響,看樣子青銅燈也是個機關。眼前幽幽數點燈光乍然閃亮,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角落。這時雷修遠才發現,由於洞中漆黑,兩個人竟然走進一個岔道中,方才紀桐周進去的地方也不是角落,而是岔道盡頭。

  盡頭處如今已坍塌,地面多出個方圓數尺的洞,他急忙湊近探頭張望,好在這個洞並不很深,幽暗燈光下,勉強能看清紀桐周紅白交織的弟子服,他扎手紮腳地躺在洞底,別提多狼狽了。

  “你在這裡暫且等著。”雷修遠勉力起身,強抗遍佈的妖氣與瘴氣,朝洞外快步走去。

  黎非趕到岔道深處時,燈光已經滅了,想來長久沒人用,燈中油已乾枯。她叫道:“紀桐周!你現在怎麼樣了?”

  洞內響起紀桐周似在強忍痛楚的聲音:“死不了!別管我!你們點火也好怎樣也好,弄出點聲響,叫墨言凡他們早些發現我們啊!”

  “我沒火摺子。”她望向雷修遠,他也搖了搖頭。

  “你別急,我這裡有些吃的,你先吃點。”

  黎非朝洞裡丟了幾個果子,紀桐周正是又渴又餓的時候,她拋下來的東西又硬又滑,他也顧不得許多,張口就咬了一大口,果子香甜且汁水多,他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彷彿斷腿的劇痛也減輕不少。

  黎非走到那扇被打開的石門前看了看,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風聲嗚咽,似是個十分空蕩的地方。

  “裡面妖氣很重,還是不要貿然進去了。”雷修遠試著想推上石門,奈何它依然紋絲不動,“先想法子把他弄出來。”

  他脫下外衣,撕成兩條,綁在一處打了個死結,黎非登時醒悟,急忙也脫下自己的外衣撕開,兩件衣服綁了條長繩,丟進洞裡,她又叫道:“紀桐周你快抓住,抓牢點,別鬆手!”

  手上的繩子被扯了三下,外面兩個人立即開始奮力地拉。也不知當初是誰說弟子服的布料極其珍貴,結實且不懼水火的,根本是瞎扯淡,不但一撕就破了,在地上磨了一會兒,布條眼看著好像就快裂了。

  好在紀桐周很快被拉到洞口,雷修遠揪住他的領口,用力提出,大概扯到了他的頭髮,紀桐周連連叫痛:“你敢不敢輕點?!”

  說話間他人已在洞外,一落地踉蹌著數步,三個孩子不由都愣住了。

  “咦?我的腿?”紀桐周自己也傻了,呆呆地翹起本該斷掉的那只右腿,踢踢,再踏踏,它好像完全沒受過傷似的,既不疼也能走了。

  雷修遠反應最快,當即道:“把你方才拿著的果子給我看看。”

  黎非將果子遞給他,雷修遠放在面前嗅了嗅,緊跟著剝開皮,淺嚐一口,沒一會兒,他撩起袖子,先前被虎妖抓傷的傷口已然痊癒,一點傷疤也沒留下。

  這果子?!黎非驚呆了,紀桐周早解下正骨的樹枝,在一旁興奮地又蹦又跳,雷修遠問道:“果子是從哪裡摘到的?”

  黎非支吾了一會兒,她總不能說是妖怪們給自己的吧?可又不能說是在樹上摘的,萬一讓她帶他們去摘果子的地方,那豈不是一下就讓人發現她在說謊?

  正為難時,忽聽洞外似是傳來爭執聲,有個女子厲聲道:“想殺就殺!痛快點!你以為我會怕不成嗎?墨言凡,算我眼瞎!看錯你這個人!”

  墨言凡?三個小孩難耐興奮地對視一眼,總算遇到書院先生了!不過說話的女子又是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8:34

第三十六章 封印 一

  很快,墨言凡冷澈的聲音便在洞外響起,他們星正館修習天音言靈的人似乎說話都這樣,只不過墨言凡大約是年輕修為不夠,沒有震雲子聲音裡那種刻骨的寒意。

  “你所受都是皮外傷,莫要再動,好好上藥。”

  皮外傷?上藥?孩子們原本興奮奔出的腳步頓時停下了,互相又驚疑地打量著。雷修遠輕聲道:“是那個假冒林悠的女人?”

  紀桐周皺眉道:“那女人冒充書院先生,還用星正館的魘術害人,墨言凡怎會……”

  黎非眨了眨眼睛,如今她自然知道這女人是被震雲子栽臓的,先前唱月也說墨言凡與此女似乎大有曖昧,而且她記得黑紗女也跟墨言凡一起下來的,她怎麼不在?莫非墨言凡背著她先找到了這個女人?那麼墨言凡懇求左丘先生讓自己來禁地搜索,果然為的不是抓她,而是為了救她。

  “他二人似乎有什麼隱情,先聽一會兒。”雷修遠的提議得到其他兩人的贊同,孩子們貓在洞壁上,個個拉長了耳朵偷聽起來。

  那女子開始冷笑:“這些傷還不是你那位師叔給的!山派星正館,哼!好大的名頭!胡亂栽臓嫁禍!以為我東海萬仙會會害怕麼?!我也不用你假惺惺!你跟你那個師叔根本是沆瀣一氣!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你既然敢把我的事告訴他,就別再回來跟我裝好人!”

  她炮竹似的劈裡啪啦說了一大串,說到後來大約牽動了傷口,疼得一個勁吸氣。

  墨言凡聽起來像是在苦笑:“疼不疼?叫你別動了。”

  “你亂摸什麼!給我滾!”啪,清脆的耳光聲。

  對面半天沒聲音,隔了許久,墨言凡才淡道:“我沒有將你的事告訴震雲子師叔,亦不是特意帶他來書院揭穿你,信或不信,在你。你如實在恨我,也先將傷養好,離開禁地,日後要殺要刮,隨你。”

  “可笑!你不說,他怎會知道?我看他的天音言靈也沒那麼強橫!可以向你逼供!”

  墨言凡道:“震雲子師叔這些年修行遇到了瓶頸,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威力已大不如前,否則你以為自己能那麼輕易逃脫?至於他如何知道的,師叔不過是套你話而已,你卻一怒之下將事情自己說出來,原本書院就有弟子因為魘術一事與星正館脫不開干係,你承認自己會天音言靈豈不是讓他抓個正著?”

  那女子怒道:“你的意思是居然怪我自己了?!”

  “不,阿蕉,你也太胡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冒充林悠來書院?倘若被人發現,此事必然不得善終,山海派之間更是要生出罅隙。”

  被稱作阿蕉的女子嗔道:“我高興!你管得著麼?!”

  紀桐周見她言辭激烈態度蠻橫,早已不喜,當即皺眉不悅地低聲道:“這女人好生無禮!哼!堂堂大男人居然被一介小女子欺負!真沒用!”

  這位小王爺似乎很不能接受女人壓在男人頭上,黎非奇道:“她這不是欺負他吧?他們倆不是一對愛侶嗎?”

  “愛侶?”紀桐周嗤笑,“開什麼玩笑,墨言凡可是星正館玄門的精英弟子!玄門專修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怎麼可能找道侶!就算找,也不會找這種壞脾氣的女人!”

  他篤定墨言凡必然會捍衛星正館精英弟子的尊嚴,接下來肯定會翻臉無情然後將這女子抓起來。

  墨言凡淡道:“今日變故也有你自己一部分責任,當初認識你時,你並不是這樣魯莽。師叔的事,我替他向你賠不是。傷好後你速速離開書院吧,我會向師叔澄清你的事。”

  阿蕉聲音忽然中帶了一絲哽咽:“你……後悔認識我了?”

  墨言凡道:“不是,但你無故傷害林悠,只為混入書院,授課亦是亂七八糟,耽誤了那些孩子,這樣只顧一己之私,我實在無法苟同。”

  阿蕉忽然哭了:“言凡,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好,可你……半年前走後,我再也沒見過你,我只是忍不住……”

  他又嘆了一聲,良久,低聲道:“先不說這些,上藥吧。”

  事情發展顯然大大出乎紀桐周的預料,他目瞪口呆了半天,想起這女子被震雲子打得滿身是血,所謂上藥估計得把衣服全脫了,他忽然又滿面通紅,喃喃:“哼!光天化日!不知廉恥!”

  這小王爺真吵,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偷聽麼?黎非無奈地瞥了他一眼。紀桐周只覺尷尬,想看,又不敢往外偷看,手腳都不自在了,見黎非看自己,他便想起上回她伏在雷修遠床上睡覺的事,哼!都是不知廉恥的傢伙!

  又過了許久,阿蕉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語調甚至帶著嬌媚的俏皮:“上次也是這樣,不過是你受傷,我替你上藥,言凡,你還記得嗎?”

  他似是低低一笑,沒有回答。

  “我當時怎麼就鬼迷心竅喜歡上你了,又扭捏又假正經,跟我們東海的爽朗男兒完全不同!我勾搭了好久你都不動容!真叫人挫敗!”

  “你後悔麼?”

  “你猜?”

  他又沒回答,阿蕉忽然又道:“哼,還在怪我?你以為我真會殺林悠嗎?我才不會亂殺人!”

  墨言凡奇道:“那你將她藏哪裡了?”

  “回頭再告訴你,反正她不會有性命之憂!等傷好了我就把她放走!這個書院的破先生,誰愛做!你還會冤枉我,我可沒有亂教,只不過你們山派的修行方法與我大相逕庭而已!”

  他失笑:“兩個月只學凝冰術?你們東海萬仙會這樣修行?”

  阿蕉的聲音忽然有些嚴肅:“你們山派總覺得高等仙法才有威力,其實未必。越是低等的五行仙法,用起來反倒有單純的天地威力。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入門後五年內每日只修習五行基礎仙法——你看那棵樹,你現在用凝冰法將它凍住,須得三個吐息的時間,所結之冰不過三寸,我萬仙會的弟子卻可在半息用出凝冰法,而冰層可厚有丈餘。”

  墨言凡沉吟半晌:“如此修行方法還真是第一次聽聞,竟大有道理。”

  阿蕉笑道:“天下之大,修行方法之多,你們山派修行方法未必是正統。你那個師叔狡詐兇狠,鼠目寸光,竟叫我妖女!我看他的瓶頸一輩子也過不去啦!”

  “牙尖嘴利。”墨言凡的聲音少見地帶了一絲溫意,“不過師叔今次所行之事確實古怪……他近年的脾氣越發古怪了,我原本想回師門詢問師父,誰知在書院不遠處竟遇到了師叔,我並未訴說魘術一事,他卻好像自己猜到了問我,我瞞不過,只得告訴他。”

  阿蕉冷笑起來:“要我看,指不定是你那個好師叔自己下的手!”

  “這話不可亂說。阿蕉,你在我面前怎樣胡鬧都可,但下次不許這樣任性了。”

  阿蕉的聲音溫柔得似乎可以滴出水來:“好,我都聽你的。”

  這一趟偷聽簡直可謂峰迴路轉,剛才這女的還氣勢洶洶要殺人似的,沒一會兒工夫又變得柔情似水了,兩個大人一無所覺在前面說著情話,三個小孩在後面尷尬得不行。

  “要不……我們還是別聽了吧?”黎非咳了一聲,“那個,現在要不要出去叫墨先生?”

  紀桐周臉紅的都快炸了,雷修遠道:“再等等。”

  墨言凡忽然道:“此地妖氣甚重,只怕是歷代書院創立者封印妖物的地方,我們不可久留。方才我刻意避開那黑紗女,但她遲早會找來這裡,所幸禁地靈氣稀薄,御劍仙法皆不可用,不然倒也麻煩,我們先走吧。”

  歷代書院創立者封印妖物的地方?意思石門後都是被封印起來的妖物?紀桐周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誰知這一回頭卻嚇得他差點暈過去,他們身後不到三尺的距離,有一團濃黑的黑影無聲盤踞著,他張嘴正要叫,那團黑影忽地纏住他,他只覺身體像是被一條巨蟒纏住般,口鼻也被封住,霎時間身體像是要裂開般痛苦。

  “現在出去。”雷修遠抬手推紀桐周,不料推了個空,他愕然轉頭,卻見一團巨大的黑影將紀桐周團團纏住,正朝山洞深處拖去。

  “紀桐周!”黎非情急之下大叫一聲追了上去,孰料那團黑影縮得極快,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岔道盡頭,兩個小孩飛奔過去,卻見紀桐周被它拖進石門內,眨眼便被黑暗吞沒了。

  兩人正要衝進石門,冷不防被後面趕來的墨言凡擋住,他如冰似雪的面上終於有了一絲堪稱驚疑與尷尬交雜的表情,急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來多久了?”

  黎非急道:“我們的朋友被妖怪抓走了!快進去救他!”

  墨言凡見黎非他們還要朝門內沖,他又攔住:“裡面是封印妖物的地方,很危險,你們修為低,不可擅入。”

  “紀桐周被妖怪抓走了!”黎非火了,“你要看著他死?!”

  墨言凡搖了搖頭:“我去,你們在門口等著。阿蕉,看好他們。”

  他閃身進門,他身後那位紫衣美人上前一步擋住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幾個小娃娃不學好,專門躲後面聽人說話,上回在書院,也是你們倆吧?我沒揭穿,這次又來。這裡是你們書院的禁地,你們幾個小東西是怎麼來的?再不說,我把你們的耳朵都擰下來。”

  她紫色的衣衫式樣十分古怪,露出一雙玉似的肩膀,長髮如墨,宛然垂背,容貌嬌媚光艷,是個十分出眾的美人,與那個寡淡似水的林悠簡直是天壤之別。

  雷修遠淡道:“我們御劍的時候忽然靈氣流動不暢,三個一起摔下來了。”

  阿蕉不由沉吟,片刻後才道:“御劍摔落,必然要破壞石劍內部靈氣脈絡,能做到這種事的人修為一定十分高深……哼,肯定是那個混蛋震雲子!他鬼鬼祟祟不知做了什麼壞事,卻全部栽臓在我身上!”

  說罷她又盯著雷修遠打量:“中字靈魘術的人是你吧?一次害你不成,這次又是切斷你石劍的靈氣脈絡,他這是非要你死!你還居然由著那混蛋血口噴人!你們這些小鬼也討厭的很!”

  話音剛落,卻聽石門內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吼聲,其聲切金斷玉般,竟是從未聽過的獸聲,阿蕉臉色登時變了,一言不發拔腿便衝進石門後,黎非與雷修遠對視一眼,雷修遠點點頭:“我們也進去看看吧,如有不對,立即出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8:51

第三十七章 封印 二

  剛一踏進石門,便覺彷彿進了另一個天地,這感覺與二選時從瑞雪廬忽然進入瘴氣書林一模一樣,眼前是一片荒蕪之地,半個人影也無,遍地豎著窄窄的長石碑,粗粗一瞥,竟好似無邊無際一般。

  雷修遠一進來便皺起了眉頭,輕道:“這裡無數股妖氣,果然是封印妖物的地方。”

  黎非見那些窄窄的石碑上似是有刻字,不由上前細看,石碑上所刻與凡間的墓碑大不相同,甚至各自的字體也不同,有的是篆體,有的卻是狂草。

  “金鳳湖,蛇妖施戰,封二百年,一百八十三。”她喃喃念出一個石碑上的字,再看另一個,寫的也類似這些,都是地名加上妖怪名,還刻著封多少年,最後是幾個數字,想必是已經封印的年份。

  雷修遠道:“這些妖有名字,了不得。”

  “什麼意思?”

  他道:“我曾看過一些志怪逸聞,天地間妖物雖多,但能口吐人言者卻少,通常須得修行到一定境界,方可吐人言,生靈智,自口吐人言之時起,便會有名字,此名獨一無二,乃是天所賜。這裡被封印的妖大多有名字,可見全是有一定修為的大妖。”

  黎非不由想起了日炎,他會說人話,也和人一樣聰明,或許比人還聰明些,他的名字叫日炎,但不曉得是不是他的真名。

  “他們是幹了壞事才被封印的嗎?”

  雷修遠搖了搖頭:“不盡然,更多是為了煉製法寶吧。妖物修行往往要食人精血,仙人煉製法寶也離不開妖物的皮毛骨髓妖氣,互相掠奪而已。”

  食人精血?!意思是吃人?紀桐周被妖怪掠去,這會兒還能活著嗎?

  雷修遠朝前走了一段,卻見前方有個大坑,封印的石碑落在坑中,已斷成了兩截,看斷裂的切口,似是剛斷沒多久。他抓起一把土嗅了嗅,其上附著的妖氣腥臭異常,中人欲嘔。

  這裡被封印的妖物太多,偶有封印期結束破封而出的妖物,想來書院創立者也管不過來,平日以機關石門鎖住封印地,這次被他們誤打誤撞打開了石門,正巧有只妖物破封而出,逃逸出來。紀桐周先前因為摔落坑底,身上傷口最多,想必衣衫上尚未乾涸的血腥味將這只妖物吸引了,將他攝去。

  “妖氣往東而去,還夾雜著東海萬仙會那女子身上的香料味,既已追上,紀桐周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追上看看。”

  兩個孩子往東面疾馳而去,跑了許久,忽聽前方傳來阿蕉的聲音:“還好,這孩子只是暈過去,沒受什麼傷。”

  他二人急忙跑過去,卻見對面空地上墨言凡執劍凝立,他面前一隻黑霧般沒有實體的妖物在盤旋纏繞,在他身後,阿蕉剛把暈過去的紀桐周抱起,見這兩個小孩也闖進來,他倆臉色都變了。

  “快出去!”墨言凡眉頭蹙起,“誰叫你們進來的?”

  阿蕉一手提著紀桐周,一面過來將兩個孩子擋住,朝前推:“這裡不是臭小鬼能來的地方,跟我走。”

  紀桐周雙目緊閉,臉色青白,鼻中有鮮血汩汩而下,五官內亦有細細縷縷的紫黑瘴氣溢出,黎非不由大吃一驚——這是被瘴氣所傷!他身上分明戴著那串闢邪香珠,瘴氣怎能傷他?

  她這才發覺他腕上那串闢邪香珠再也不曾發出微光,用手輕輕一碰,那串珠子竟然斷開紛紛摔落,撿起一顆細看,彈丸大小的珠子居然裂開一道口子,其上附著的清靈之力全消失了。

  禁地中瘴氣太濃,連闢邪香珠都承受不住而裂開,怪不得紀桐週會被妖怪掠走。黎非將那些珠子全部撿起裝好,她對慈祥的東陽真人甚有好感,闢邪珠雖然不能用了,卻也捨不得丟。

  後面墨言凡捏起劍訣,已與那只黑霧妖鬥在了一處,禁地中用不了仙法,縱然是墨言凡這種精英弟子,也只能跟妖物肉搏了。好在他劍法甚是凌厲精妙,跟教他們的那些花架子截然不同。

  然而劍上不能附著靈氣,縱然劍法絶倫,又怎能傷到妖物分毫。墨言凡邊打邊退,急道:“阿蕉!快帶弟子們先走!”

  阿蕉一把捉起黎非和雷修遠兩人,飛速朝前狂奔而去,一面咬牙切齒地恨恨道:“你們這些礙事的臭小鬼!若不是你們礙事,我本可幫言凡!上去後個個打爛屁股!”

  好像她人也不壞,墨言凡也是,黎非因為震雲子的事,對星正館充滿厭惡,連帶著對墨言凡也一直沒什麼好感。這兩人完全可以把他們這些礙事的小孩丟下自己跑走,更何況阿蕉還有冒充書院先生的罪行,可他們卻寧可自己危險也要護著年幼的修行弟子,黎非忽然覺得自己曾經以點看面的眼光是那麼淺薄。

  一路從青丘到書院,她遇到許許多多的人,什麼千奇百怪的性格都有,有些讓她討厭,有些讓她覺得親切,可看人不能從單一的某個點去推斷是好是壞,就像雷修遠,他害過她,又護過她,倘若僅僅從單一一面去評價定性他,豈不是很偏頗?

  震雲子也是,僅僅因為他態度冷漠言辭犀利就討厭他,後來因為他溫言相向,她又覺得他是個好人,到後來真相大白,她才明白了一切。

  師父,人真的很複雜,我果然還是太幼稚了。黎非在心中嘆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墨言凡還在跟那只妖相鬥,而且漸漸落在下風了。她立即開口:“阿蕉姐姐,你去幫墨先生吧!我背著紀桐周,我們自己會出去的!”

  阿蕉急道:“真的自己出去?!那快走!不許回頭!”

  黎非剛把紀桐周背在背上,這性急的女子已經奔回去了,她的武器是兩柄寒光璀璨的匕首,動作十分精妙,她一去,墨言凡頓時輕鬆許多。

  “我們快走吧。”黎非低聲道,“你還記得路嗎?”

  “這裡。”雷修遠不廢話,拽著她的袖子疾步穿過數座石碑,沒跑幾步,忽聽身後響起一陣切金斷玉般的獸吼。

  先前在門外聽過一次,只覺相隔極遠,此時再聽,竟已近在咫尺,兩個孩子不由回頭望去,卻見後面不知何時來了一隻巨大的金狻猊,滿身金線般的毛皮油光水滑,光那幾根爪子就比人的大腿還粗,這只金狻猊竟然比青丘初遇的日炎還要巨大!

  更詭異的是,金狻猊背上三尺處虛虛懸浮一隻小巧玲瓏的黑色石塔,與遍地的石碑不同,那只石塔上似乎加持了極強的封印術,在黑暗的禁地中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華。

  金狻猊低低吼了一聲,突然一爪拍向黑霧妖,它的動作並不快,這一爪更似是隨意至極,那只妖卻好似嚇得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為它拍在地上,緊跟著金狻猊大嘴一張,將它咬在了齒間。

  墨言凡低聲道:“這只金狻猊想必是書院創立者馴養在禁地的靈獸,所幸它來了,我們速速離開。”

  阿蕉驚道:“什麼?你管這只醜惡的狻猊怪叫靈獸?”

  她忽地又像是察覺到了什麼,雙眼緊緊盯著金狻猊背上那只懸浮的黑色小塔,尖聲道:“那是……那是九尾靈狐的氣息!你們居然敢將九尾靈狐封印起來!”

  九尾……靈狐?呃,黎非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稱呼日炎,狐妖和靈狐雖然只得一字之差,但謬以千里啊。還有那只小塔,封印九尾靈狐是怎麼回事?日炎明明好好地睡在她身體裡,根本沒被封印啊。

  墨言凡嘆道:“這些分歧不必在此時爭吧?還不走?”

  “你們……”阿蕉猶帶怒容,然而終究強忍了下去,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那座塔,這才拔腿飛奔。

  金狻猊口中叼著那團黑霧妖,喉中發出切金斷玉似的低吼,齒關忽然一合,黑霧妖發出慘叫聲,被它直接吞下了肚。它冰冷的金色眼瞳盯著前方飛奔的幾個人,忽然又吼了一聲,笨重巨大的身體竟突然一縱而起,沉沉落在眾人面前,塵土四揚,兩個孩子被震得站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

  阿蕉面色微變,厲聲道:“這只狻猊怪要幹什麼?攔路嗎?!”

  金狻猊的金色眼瞳森然盯著她看了好久,忽然,它張開了嘴,血盆大口中,兩排獠牙似刀,看上去十分恐怖。墨言凡大驚失色,一把撲向阿蕉,只來得及叫了聲:“凝神抵抗!”

  然而還是遲了,這只金狻猊突然大吼一聲,聲勢浩大至極,簡直像平地突然落下無數道驚雷一般,偏偏這吼聲還綿長不絶,浩浩蕩蕩,足吼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驟然停下。

  黎非耳朵差點炸聾了,一直死死摀住耳朵,沒一會兒,忽覺肩上一重,雷修遠軟綿綿地倒在了自己身上,她一把扶住,奇道:“你怎麼……”

  話未說完,低頭一看,卻見他五官中血水汩汩而出,臉色慘白,竟好像是受了重傷一般。黎非倒抽一口涼氣,驚道:“喂!你怎麼了?雷修遠?!”

  他睫毛痛苦地顫了幾下,緩緩睜開眼,氣若游絲:“快、快走……這只狻猊好厲害……”

  一語未了,他再度暈死過去。

  黎非驚駭交錯地四處顧盼,旁邊的紀桐周也是五官中湧出血水,前面的墨言凡與阿蕉兩人也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不知是生是死,這一切……就因為那只金狻猊大吼了一聲?她自己怎麼沒事?怎麼又是她一個人沒事?!

  眼看那只狻猊朝這邊走來,黎非情急之下也乾脆倒在地上裝死,她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了,接下來要怎麼辦?就剩她一個人清醒著,眼看著這裡所有人被它咬死?還是獨自一人逃命?

  金狻猊傲然漫步至阿蕉身邊,低頭在她身上嗅了嗅,喉間又發出不悅的低吼,尖利的牙齒開始齜出,看樣子竟是打算把她跟那只妖一樣一口吞掉。

  真的要咬死她?!黎非再也無法忍耐,猛然跳起叫道:“停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8:58

第三十八章 封印 三

  金狻猊被嚇了一跳,金線般的毛一下炸開,猛然朝她這裡望過來,黎非乍與它冰冷毫無感情的金色眼睛一對上,不由打了個哆嗦,後背頓時冷汗涔涔。

  她、她是不是太衝動了?它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她吞掉?

  她眼怔怔地看著這只龐然大物朝自己走來,走到她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卻又停下,然後,它低頭,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嗅了嗅。

  黎非見它不停嗅,一面嗅一面還有大團的口水滴落,頓時有種魂不附體的感覺,顫聲道:“我、我不好吃!沒肉!”

  金狻猊謹慎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鼻子裡噴出一口氣,緊跟著卻轉身走了——走了?她沒被吃掉?黎非只覺心啊肝啊胃啊都快一起從喉嚨裡跑出來了,兩隻腳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軟綿綿地跌坐下去。

  金狻猊走到遠處,低低吼叫數聲,最後似是打了個呵欠,歪在地上竟就這麼睡了。

  這、這真是劫後重生一樣的感覺……黎非驚魂未定,她試著動了一下,金狻猊便突然睜開眼,金色的眼瞳靜靜看她一會兒,然後再閉上,如此反覆數次,她動也不敢動了。

  接下來要怎麼辦?和這只金狻猊在禁地裡對峙到天荒地老麼?雷修遠他們受了重傷,放著不管肯定要出事的!更何況紀桐周之前還被瘴氣傷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黎非又試著動了一下,悄悄起身,還沒走幾步,那只金狻猊忽然漫步過來,厚重的大爪子拍在她身上,她全然沒有反抗餘地,被拍得摔下去,肉餅似的貼在地上——這是要踩死她嗎?!黎非恐懼到了極致,誰知那只比她整個人還大的爪子並沒有使勁,它像是只要她不許動一樣,爪子輕輕壓著她,打個呵欠,重重躺在她身邊,居然還睡!

  黎非臉貼在地上,後背還輕輕壓著一隻肥大的肉掌,動都不能動,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正絶望時,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沙啞聲音,此刻這聲音猶帶睡意,含糊不清,語意喃喃:“我感到了……是我被奪去的一部分妖氣,在這裡?”

  這時候聽見日炎的聲音簡直像暗夜忽然出現陽光一樣,黎非都快哭了:“日炎!這裡就是你一直想來的禁地啊!這個狻猊……那些人……我……”

  她語無倫次,簡直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眼前的情況,日炎似乎是因為沒睡醒的緣故,無法幻化出白色小狐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這只狻猊怪背上封印著我的妖氣?蠢貨!你居然當真跳下來了!?”

  這些事說來話太長,黎非只得簡短地將情況匆匆說了一遍,日炎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興許是沒睡醒的緣故,他冷笑起來:“這裡被封印的妖氣甚是可觀,哼……往日我只是覺得崖底有熟悉感,應當是有妖氣被封存在這裡,想不到……讓我想想,應當是百年前的事了,當時那幾個仙人才是真正驚才絶艷,我並未遭遇禍祟之年卻也覺難纏,只得捨棄部分妖氣逃遁,這樣算來,那幾人是這書院的創立者吧?居然把我的妖氣封印在這種低等狻猊怪背上!真真可笑!”

  黎非艱難地把腦袋換個方向:“你看,這只狻猊壓著我不讓我動,怎麼辦?”

  日炎哼哼一笑:“它相當喜歡你,也難怪,我的妖氣縱然被封印,卻難免有些許溢出,這些妖氣弄得它暴躁難安,有你在,妖氣被阻絶,它怎麼捨得放你走!”

  黎非大驚失色:“我走不掉了嗎?!”

  他又是半天沒說話,過了許久,才道:“若你能破開這個封印……不,還是算了,你莫擔心,你們這些人在這裡耗不了多久,上面總有人來救,既然有人能養得住這只狻猊怪,自然也有法子制住它。”

  黎非只覺他少見地語帶猶豫,似是頗為可惜,不由想起他數次說讓她跳下來的事,這裡封印著他的妖氣,而且數量甚為可觀,近在手邊卻不能拿,他的遺憾不甘可想而知。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千年九尾狐,遭遇禍祟之年妖氣被封存,只能蝸居在一個小丫頭的體內苟延殘喘,每十日才能清醒片刻,該有多痛苦。

  “日炎。”她忽然開口,“我願意破開這個封印,你告訴我怎麼做……還有,先幫我想想辦法讓這狻猊放開我。”

  日炎停了一會兒,忽道:“這次與二選不同,封印妖氣丟失,你難辭其咎,我勸你別動。”

  “除了那只狻猊,不會有人知道吧?”

  “蠢貨。”日炎冷笑起來,“你以為這封印是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紙片麼?只要你的手指一觸動,下封印的人立即知道是誰動了他的封印,你有本事碰碰看,找死!”

  “那你怎麼辦呢?”她無奈。

  他的態度頓時變得十分粗魯:“你這蠢貨自身難保,還管我那麼多!誰叫你沒事跳下來了?!我日炎的東西,就算落入旁人手中,總有一天我也會取回!你這狗屁的小丫頭插什麼手!”

  黎非被他突如其來的火氣罵得瞠目結舌,分明是他自己以前老讓她跳下來跳下來,這會兒怎麼變成她自作主張跳了?她想著想著,忽然又覺得好笑,一時忍不住嗤一下笑出聲了。

  日炎更是勃然大怒:“笑個屁啊!”

  “沒什麼。”黎非繼續找個舒服的姿勢躺著,“你再等幾年吧日炎,等我再厲害點,厲害到就算破開封印也不會被人知道,我一定會再來的。”

  “誰要你來!”

  “你真彆扭,說句謝謝會死啊?”

  “謝你個大頭鬼!”

  “那就我說謝謝吧,你為了保護我,寧願放棄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好感動……”

  “呸!我不聽這些甜言蜜語!給我閉嘴!”

  “你與其惱羞成怒,還不如幫我想想辦法,怎麼讓這狻猊放了我。”

  “誰惱羞成怒了!你……等下,你懷裡是什麼東西?味道有些熟悉。”

  黎非艱難地動了動,懷裡有些硬邦邦的東西硌著她怪疼的,她想了想:“哦,好像是那些妖怪給我的果子,吃下去什麼傷都好了。可惜我現在不能動,不然給他們吃了果子,興許還能逃掉。”

  日炎道:“這裡的妖怪倒會討好賣乖,把妖朱果送給你,是求你趕緊走吧!”

  “妖朱果?”黎非喃喃唸著這個從未聽過的名字,“對了,它們給我吃喝,是為了讓我走人?什麼意思?”

  “廢話!你在這裡阻絶淨化瘴氣妖氣,它們修行能進益才有鬼!不趕緊求你走,難不成還敢殺掉你麼?!”

  黎非奇道:“我阻絶淨化瘴氣妖氣?那你怎麼還能藏我身上?”

  日炎不耐煩了:“那些低等妖物怎敢與我相比!你問那麼多好煩!想離開,把妖朱果丟一顆出去!”

  黎非還是不得不問:“妖朱果……又是什麼?”

  日炎怒道:“你這蠢貨怎麼老是這麼多問題!煩死人了!你管它什麼東西!反正吃了不會死!哼,那邊幾個暈過去的蠢貨,是被金狻猊的狻猊吼震暈的吧?連只金狻猊都對付不了,還個個受重傷,什麼玩意!抽空把果子給他們吃了,然後趕緊上去吧!看著就礙眼!”

  墨言凡他們又不是什麼修為精深的仙人,最多算精英弟子,離成仙還早呢,日炎用自己的標準來看人,自然個個是蠢貨。

  黎非搖了搖頭,繼續艱難地試圖在金狻猊的爪下活動手腳,想要從懷裡取出個妖朱果,比登天還難,她忽又想起什麼,道:“日炎,剛才那個女的說你是九尾靈狐,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你。”

  日炎淡道:“少見多怪!山派還將狻猊當做靈獸呢!還把蜥蜴女妖馴養來做飯呢!可笑!那個萬仙會的小丫頭終於暴露了?好好的海派弟子跑來跟山派的人勾勾搭搭,真是不知所謂!”

  說到這裡,他似乎疲倦到了極限,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於沉睡中驚醒,對我是個損傷,這次須得多睡數日,我去也,到時候再把今天的事情全部說給我聽。”

  一語未了,他的聲音已裊裊散去。

  他永遠是這麼來去匆匆,不知什麼時候,他才可以時時刻刻清醒著。黎非嘆了口氣,繼續努力往懷中摸索,指尖快要摸到妖朱果了,但那果子甚滑,極難取出,她急得滿頭汗。

  後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來了?!黎非如蒙大赦般努力仰高腦袋,卻是胡嘉平與黑紗女二人,他倆見著滿地暈死的人,臉色都變了,再見到被金狻猊壓著的黎非,胡嘉平臉一下就綠了。

  “小丫頭!”他聲音微微顫抖,“你怎麼樣?你別動!我馬上救你!”

  黎非道:“我沒什麼……先生,這金狻猊好厲害,你們打不過它的!先救其他人吧!”

  “阿慕,你將其他人先挪遠些。”胡嘉平小聲吩咐,眼睛緊緊盯著那只打盹的金狻猊,似乎因為壓著黎非,它對突然闖入的兩個陌生人也懶得管了,“怪不得下來前左丘先生給了我一枚符紙,原來是要用在這裡。”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張通體漆黑的符紙,其上咒文如血,密密麻麻,與尋常咒符大為不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9:13

第三十九章 回到書院

  符紙剛一取出,金狻猊立即有了反應,它警惕地盯著那張符紙,喉間隱隱有不悅的低吼。

  黎非急道:“你別惹它了!它剛才一吼大家都差點沒命!”

  黑紗女將眾人挪到門口處,這才折返,輕聲道:“金狻猊會狻猊吼,防不勝防,尋常仙人都無法抵抗,平少,你莫要莽撞。”

  胡嘉平恍若未聞,他將那張符紙輕輕拋出,奇怪的是,所有咒符在禁地內都無法作用,這張符紙卻輕飄飄地自己飛起來了,慢悠悠地朝金狻猊飄去。

  金狻猊如臨大敵,它猛然起身,張開血盆大口,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吼聲炸開,好在它這一起身黎非得到了空隙逃開,她又一次差點被炸聾耳朵,急忙死死摀住頭臉。誰知這陣恐怖的吼聲卻好似突然撞上了一面牆,竟沒能對胡嘉平他們生效,那張符紙將狻猊吼盡數吸納過去,還在慢悠悠地朝它身上飄來。

  金狻猊目中流露出一絲恐懼,朝後退了數步,胡嘉平眼明手快,撈起黎非就跑,這舉動登時將它真正激怒了,當下再也不管符紙,狂吼著朝他追來。它體型巨大,跑幾步便追上了胡嘉平,當頭一爪拍下。

  胡嘉平動作比猴子還靈活,就地打個滾躲開,一面狂奔一面叫道:“阿慕!”

  黑紗女身體忽然化作一股黑煙,待煙霧瞬間散去,半空卻多了一柄通體漆黑的細劍,胡嘉平縱身而起,凌空抓起那柄黑劍,寒光乍現,長劍出鞘,劍身竟與劍鞘一樣是通體漆黑的,然而這柄劍卻並不完整,劍尖部分斷開了——原來當日他們說的礪鋒便是這柄劍吧?所謂折斷礪鋒,原來是劍被折斷了。

  附著器靈的寶劍縱然被折斷,也與尋常武器截然不同,礪鋒剛一出鞘,便是龍鳴幽幽,周圍濃密粘稠的妖氣與瘴氣也被一劍劈開。胡嘉平躲過金狻猊的第二爪,出手如電,一劍削在它腿上,霎時間,血花四濺,礪鋒竟能將金狻猊厚實的皮毛一劍切開。

  金狻猊痛吼一聲,它來來回回只會兩招,狻猊吼與狻猊抓,兩招都沒什麼用,反而被人傷了皮肉,眼下終於有些怕了,低吼著朝後縮去,金色的眼瞳卻依依不捨地盯著黎非,甚是可憐。

  日炎說,因為它背上封印的九尾狐的妖氣溢出,導致這只狻猊暴躁難安,所以它才會想將黎非留下,這樣說來,它確實也怪可憐的。黎非原本打算摸一顆妖朱果給它,誰知手一滑,懷裡果子滴溜溜有大半都滾在了地上,十幾枚果子滾到金狻猊腳下,它低頭聞了聞,又是一聲低吼,也不知是喜是怒,但追逐不捨的腳步卻漸漸緩了。

  礪鋒又化作黑煙,片刻間,黑紗女再次出現,兩人一鼓作氣離開了封印妖物的禁地,一出石門,胡嘉平才真正鬆了口氣。

  “這石門怎麼關?”他問。

  黑紗女跳進岔道盡頭的坑裡,不知她做了什麼,石門再度無聲無息地被合閉,她的身影也被一個小小石台托上來。原來那個洞裡有一座石台,一旦觸動機關就會陷落,再觸動機關,才會升起。

  胡嘉平查看了一下眾人的傷勢,唯獨紀桐周傷得最重,前有瘴氣感染,後有狻猊吼所傷,這可憐的少年面色慘白,呼吸已是氣若游絲。胡嘉平立即取出一粒丹藥塞他嘴裡,搖頭嘆道:“你們往哪兒跑都行,怎麼偏偏闖進封印禁地了?”

  黎非此番連連遭遇變故,如今驟然逃出生天,頓時覺得渾身從頭到腳都痠軟下來,她累得一個字也不想說,坐在一旁昏昏沉沉,竟似要睡去。

  黑紗女將阿蕉背起,又把黎非輕輕抱在懷中,低聲道:“有什麼事上去說,此地不宜久留。”

  胡嘉平乍見她背上那個紫衣美人,倒笑了:“哦,這個是假林悠吧?嘖嘖,居然是個大美人!怪不得叫墨兄神魂顛倒的!”

  黑紗女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正色道:“你說得對,我們趕緊上去吧!”

  禁地不能御劍,他下來時早已在四面崖邊都掛好了繩索,在林中順著留下的記號一路尋去,很快便找到了垂下的繩索。朝上爬了許久,粘稠的瘴氣才漸漸變得稀薄,胡嘉平引靈氣入體,腳下頓時多了一朵小白雲,一路風馳電掣般回到了書院。

  黎非醒來時,全身都暖洋洋地,骨頭彷彿都變得又輕又軟,她緩緩睜開眼,入目是陌生的屋頂,不是自己的千香之間。不遠處好像有人在輕聲說話,她意識朦朦朧朧地,只是聽不真切。

  偏過頭,她發覺自己是躺在一張小床上,這間屋子很大,放了許多張床,黎非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對面的百里唱月,她全身上下被一層冰藍色的治療網罩住,衣服上大團大團乾涸的血跡,整個人還在昏睡不醒。

  唱月?黎非愣了一會兒,突然一個激靈,迷迷糊糊的瞌睡蟲頓時全驚醒了。她回到書院了?大家都沒事吧?她猛然坐起,卻見屋中其他床鋪上都有人,紀桐周和雷修遠都被冰藍色治療網籠罩,除了她誰也沒醒。

  小床靠窗,窗外的說話聲還在繼續:“……書院並非自成一門的仙家門派,先生們也都是從其他門派中請來的精英弟子,阿蕉姑娘,林悠先生為你藏匿的事,即便是我,也沒有立場為你開脫。林悠先生是火蓮觀的人,此事傳出去,山海派之間又要生出罅隙。”

  阿蕉嬌媚又輕快的聲音響起:“我可沒害她,而且請她好吃好住了這幾個月,你們山派的人這麼斤斤計較,真是小氣!”

  左丘先生溫言道:“姑娘此言差矣,無故出手將人藏匿,與挑釁何異?更何況姑娘是海派中人,身份特殊,做事前莫非不仔細想想麼?”

  阿蕉急道:“那怎麼辦?我給他們賠不是行不行?這事是我自己任性妄為,與山派海派無關!我馬上就把林悠放了!”

  墨言凡也道:“左丘先生,此事確是阿蕉有錯在先,而且事情也是因晚輩而起,晚輩願同阿蕉姑娘一起,向火蓮觀的諸位前輩賠禮,任由責罰。”

  左丘先生笑了起來:“墨少俠是星正館的人,你與阿蕉姑娘大喇喇地去給火蓮觀道歉,卻讓你的師門如何作想?年輕人,做事單憑一股熱血衝動,未免有失穩妥。”

  片刻後,他忽又道:“阿蕉姑娘以星正館字靈魘術傷害書院弟子的事……”

  話未說完,墨言凡便急道:“左丘先生,晚輩願以性命擔保,此事絶非阿蕉所為!”

  左丘先生又笑道:“說了你們衝動卻還不聽——阿蕉姑娘以星正館字靈魘術害人,為星正館震雲子先生所傷,如今已逃遁不知何處,書院既不知其來歷,也不知其姓名,唯獨可確認她絶不是星正館之人。墨少俠為正師門之名一路追捕,未能將妖女抓捕,卻意外將林悠先生救出,火蓮觀承了星正館的情,此為一喜;山海派不必生出罅隙,此為二喜;星正館洗脫嫌疑罪名,此為三喜;你二人情深愛篤,自此不必擔驚受怕,此為四喜。四件喜事臨門,你二人還要這般苦大仇深麼?”

  “左丘先生……”墨言凡聲音微微顫抖,他顯然體悟了他的這番安排,書院願意將這件事隱藏不發,保全阿蕉的海派身份,實在是賣給星正館與東海萬仙會一個極大的人情,此時說什麼感謝的話都是多餘,他只有深深低下頭,心底對這位書院的創立者又是欽佩,又是感激。

  阿蕉輕聲道:“左丘先生,今日你這番恩情,我必會銘記一生。回去我就和爹爹說,今年萬仙會也來參加書院的新弟子選拔吧。”

  左丘先生不由哈哈大笑:“海派的人願意來,書院自然歡迎至極,只是山海派修行方法各異,你們或許看不上書院的小弟子們。”

  幾人又說了些閒話,墨言凡便帶著阿蕉離開書院,去找林悠了。屋內安靜了片刻,門忽然被打開,卻是前廳的左丘先生走進來,黎非見著他就難免尷尬,她老是做這種無意間偷聽的事,真不是故意的。

  好在左丘先生並不在意,先看了看其他幾個孩子的傷勢,這才扯了把椅子坐在黎非對面,溫言道:“你覺得如何了?”

  她搖搖頭:“我沒事,一直都很好。”

  他道:“這兩個孩子都有被瘴氣所傷的跡象,而且內傷極重,方才墨少俠和嘉平將事情經過都告訴我了,你們會摔落禁地也是書院的疏忽,因此闖入封印禁地的事書院便不追究了。”

  黎非點頭不語。

  左丘先生神情柔和地看著她,又道:“你確實一切都好,上來的時候雖然昏睡,卻毫髮無傷,倒把嘉平嚇個半死,他說你被金狻猊壓著,還以為你要斷手斷腳。”

  黎非暗咳兩聲,喃喃:“是先生們來得及時,當時我……也是嚇得不輕。”

  “你的體質甚是特異。”左丘先生笑眯眯地看著她,“東陽先生會把你送到書院初試會場,想必也是這個緣故吧。你的體質邪祟不近,禁地濃稠的瘴氣無法靠近你的身體,還被你淨化了不少,狻猊吼也傷不到你——還有這些。”

  他從袖中取出兩枚乾癟紫黑的果子,黎非下意識摸了摸懷裡,衣兜中空空如也,原本裝著的妖朱果不見了。先時那些妖怪給了她十幾枚妖朱果,後來被她不小心掉了大半在金狻猊腳下,剩下的兩枚居然變得這麼乾癟了,看著就不能吃的樣子。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左丘先生溫和地問她。

  她知道這個叫妖朱果,但此刻也只能裝作不知道,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紀桐周吃了它骨折就好了。”

  左丘先生道:“這個東西,叫朱果,對凡人和修為不高的妖與人來說,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神效。朱果並不算珍稀,難在它生長的地方,必然是靈氣或瘴氣極濃郁之處,書院這般靈氣都長不出的,你看,它一上來就癟了。這個東西,長在靈氣充沛之地,便叫仙朱果;長在瘴氣濃郁之地,便叫妖朱果,雖然名字不同,效用卻全無分別。呵呵,你看上去那麼驚訝,是不是覺得瘴氣這種髒東西里面為何還會生出靈物?其實靈氣瘴氣不過是我等修行之人的稱呼罷了,靈氣滋生仙法,妖氣結成瘴氣,天地既分陰陽,兩者互斥卻又不能分開,陰陽甚至必須維持一種平衡,就像仙人與妖,互相掠奪,互相排斥,最終卻還是互相依存。這是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採摘,是禁地的妖怪們給你的吧?”

  黎非大吃一驚,掌心一下就汗濕了——他怎麼會知道?!他知道了這些秘密,會把她怎麼樣?!

  左丘先生柔聲道:“你莫怕,個中緣由並不難猜,你體質特異,阻絶淨化了瘴氣,於禁地中那些妖物是個大威脅,它們既怕你,自然要送上最珍貴的東西求你離開,這是妖的道理,我們人不懂。只可惜妖朱果離開瘴氣便枯萎乾癟,變成這樣,可再也不能吃了,只能丟掉。”

  黎非還是驚魂未定,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在這個老仙人面前,她感覺自己的秘密像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雪般,被一點點挖出來看穿。假如他還發現日炎在她體內,那該怎麼辦?禁地中還封印著日炎的妖氣,他們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把日炎搶走的!

  一直以來,都是日炎護著她,指點她,她不可以讓他落入這些仙人手裡,她得保護他。

  左丘先生見她渾身僵硬的模樣,便又道:“有些話我在第一次見到你時,便想說。你自己知道嗎?比起單一土屬性靈根,你的體質才是最珍貴的東西,但正因為珍稀,才容易惹出禍事。你雖年紀小,卻很懂事,沒有將體質的事到處宣揚,須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太過珍稀的東西卻存在弱小者的身上,往往帶來的是極大的災難。姜黎非,我希望你特殊體質的事,今天開始誰也不要告訴,等有朝一日,等你成長到足夠能保護自己,這個秘密才可以不是秘密,否則,一個字也不要說。”

  這是……告誡提醒她?黎非不禁抬起頭,左丘先生含笑的眼睛藏在雪白的鬚髮後,溫和而又慈祥,叫她又想起了師父。第一次有人這樣諄諄善誘地提點她體質的事,她明白,他是為了她著想,不由心中微微發熱,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今天開始,單一土屬性的女弟子姜黎非,由於上次測試靈根屬性的先生是冒充的,所以你的靈根測試做不得準。”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雞蛋大小的珠子,珠子中的水面斑斑點點皆是雨痕,唯有底部一點點的黃土。

  左丘先生眯眼笑了笑,居然有些俏皮:“如今經我親自測試,發覺你是主水副土的靈根,也算稀奇了。”

  他這是?黎非愣了一下,忽然又醒悟過來,單一土屬性的靈根實在太耀眼,眾多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難免會被人發覺她的特殊體質,如今左丘先生對外宣佈靈根測試出錯,是為了轉移旁人的目光,好教她不那麼顯眼,這樣更安全。

  黎非心中對他的感激之情無法言說,眼眶漸漸紅了。左丘先生忽然從懷中取出一串彈丸大小的珠子,卻是東陽真人給她的闢邪香珠,之前在禁地,闢邪珠由於瘴氣太過濃烈而裂開再無效用,不知左丘先生用了什麼法子將它們還原了,此刻清靈之氣再度附著其上,比往日還要濃烈。

  他把闢邪珠套在黎非腕上,道:“以後旁人問起,就說是闢邪珠的作用。我猜,東陽真人也是這番打算,才會將闢邪珠送給你。”

  黎非摸著珠子,不爭氣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她趕緊抹掉,低聲道:“謝謝您……”

  左丘先生微微一笑:“你既已痊癒,便回自己的房間吧。這三個孩子只怕要明日上午才能痊癒,不必著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9:37

第四十章 奇怪的歌林

  黎非出來的時候,書院已是半夜三更,弟子房庭院中空蕩蕩的,幾攤殘雪,滿地枯枝。她一眼就望見了徘徊窗前的葉燁,急忙叫了一聲,誰知他竟好似沒聽見一般,黎非連叫三聲他都沒反應,她忍不住走過去,卻發現他丟了魂一樣,兩眼只是盯著窗戶縫隙,動也不動。

  他的弟子服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應當是百里唱月染上去的,難道說他醒了之後一直沒走就待在這裡等著?

  黎非想過去碰碰他打個招呼讓他別擔心百里唱月,可不知為啥,卻又覺得他整個人都充滿了一種拒絶任何人靠近詢問的氣息,她猶豫了一下,目光一瞥,忽又望見離他不遠的地方,百里歌林正坐在台階上發呆。

  “歌林。”她走過去,這次又是叫了好幾聲,百里歌林才忽然聽見般,抬起頭來。

  “黎非!”她輕叫,緊跟著眼圈卻紅了,她咬著嘴唇低聲道:“太好了,你沒事……我之前……真是,先是以為姐姐會死,後來醒了知道你也摔下去,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沒事,手腳都在。”黎非握住她的手,安撫,“我在裡面見到唱月了,左丘先生說明天上午她就能痊癒,沒事的,你別擔心。”

  她見百里歌林眼裡滿是血絲,頭髮衣服都亂糟糟的,顯然是因為憂心姐姐和朋友,連平日最在乎的儀表都顧不上了。

  “你怎麼一個人坐這兒發呆?別太擔心,唱月明天就好了。”

  百里歌林沒說話,她眼怔怔地望著地上的殘雪,似乎又出起了神。

  黎非心中隱隱有些奇怪,他們都怎麼了?

  “葉燁是太擔心唱月嗎?”她輕聲問。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勉強笑道:“是吧,他和姐姐感情一直很好。她出事,最擔心的人就是他,摔落懸崖也是,他直接跳下去接住姐姐了……”

  她停了一會兒,又道:“黎非,姐姐掉下去的時候,我魂都快嚇沒了,只想著陪她一起下去。”

  黎非點點頭,她自然能理解這種心情,要是師父在自己面前出什麼事,她也會毫不猶豫跟著一起去的。

  “後來葉燁也下去了,他接住了姐姐。”百里歌林頓了頓,“我一面往下掉,一面腦子裡只是想,他們倆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三個人一起死也好。”

  黎非輕輕環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們是親人啊,我懂。”

  “嗯,是親人。”百里歌林默然片刻,“現在知道大家都沒事,我真的很開心,特別開心。”

  開心?可她為什麼在哭?黎非不能理解,這是喜極而泣嗎?

  “黎非你知道嗎?我們是一年多前在賣藝路上遇到葉燁的,那天是我先發現葉燁的,他被人追殺,身上全是血,就躺在小巷子裡,雪已經把他埋了一半了……我靠近他,想要救他,卻被他咬了一口……”

  百里歌林喃喃,似是陷入了回憶中,她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輝。

  “我腦門兒上一個坑,左手虎口上一道疤,都是他弄的……他那時候好凶,不但咬了我一口,還把我狠狠推牆上,我腦袋被撞破了,流了好多血……後來他給我道歉,說如果破相了他會負責的……他負了什麼責呀?我可是真的破相了……再後來我問他你怎麼不負責?他說,我怎麼沒有負責?哥哥會負責養你一輩子的……他想做我哥哥,可我不想要哥哥呀……”

  黎非越聽越心驚,她突然說這些做什麼?歌林好像很奇怪……

  “我知道他喜歡姐姐,我一直都知道,那我現在怎麼了?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會不會在一起一輩子呢?他做我的哥哥一輩子?”

  她還在呢喃,不知是問黎非,還是問自己,忽然,她又笑了笑,似是回過了神,輕道:“黎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投緣。現在有你在這邊,真好。”

  “我啊,會好好修行,當個厲害的仙人。”百里歌林輕輕說著,“我會沒事的,我沒事,你別擔心。我太高興了。”

  黎非又是疑惑又是訝異,她喃喃:“歌林,你……”

  “我沒事。”百里歌林聲音很輕,“你走吧黎非,早點休息。我想一個人坐會兒,好不好?”

  此時此刻,她身上有一種和葉燁一樣的,拒絶任何人靠近的氣息,黎非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只得起身慢慢走了,想想還是不放心,回頭望去,殘雪冷月倒映中,百里歌林臉上滿是淚水。

  她忽然有種自己撞破了什麼秘密的感覺,急忙轉身。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可她似乎又不是真的明白,一時有些悲傷,一時還有些迷惑。

  隔日黎非起了個大早,其實她根本沒怎麼睡好,百里歌林滿是淚水的模樣一直在腦海中盤旋,她實在不知該拿什麼話說給她聽,她只能隱隱約約猜到些什麼。他們這些從小際遇坎坷的孩子,自然不會有尋常孩童的天真,歌林看上去嘻嘻哈哈活潑開朗,但她不想說的心事,誰也問不出來,包括唱月,她又怎能妄言?

  來到昨日的庭院,出乎意料,門居然已經開了,雷修遠跟紀桐周站在一旁,左丘先生不知和他們說些什麼,另一邊葉燁緊緊抱著滿身血跡的百里唱月,歌林站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沒有過去。

  黎非本想過去看看唱月,但她與葉燁緊緊抱在一起,過去像是打擾了他們似的。對葉燁他們來說,這是一次生離死別般的經歷,會這樣倒也不難理解,只是歌林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模樣,不知為何,總讓她感到酸楚。

  左丘先生似是交代完了事情,一面走一面溫言道:“你們幾人雖然內外傷都已治癒,但消耗的精力卻回不來,這幾天先生們都忙著架靈氣網,修行暫時中止,趁這機會,好好休息。”

  孩子們恭恭敬敬地說個是,目送左丘先生離開,黎非將面前兩個男孩打量一番,大大方方地開口道:“你們都沒事,太好了。”

  雷修遠倒還好,紀桐周明顯不適應她這樣和顏悅色,滿臉尷尬,支吾半天,才小聲道:“你也沒事……挺好的。”

  他們三個人無論開始是否自願,在書院禁地都齊心協力共度了一次難關,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以往的那些恩怨齟齬如今想來跟頑童胡鬧沒什麼區別,再去計較未免可笑。

  只是要突然變得和睦相處似乎也有難度,三個人默然無語站了一會兒,雷修遠開口問道:“後來那只金狻猊,是胡嘉平制服的嗎?”

  與此同時,紀桐周幾乎與他異口同聲地發問:“金狻猊是怎麼回事?背上真的封著一隻黑色石塔嗎?”

  說完,兩個人對望一眼,忽然間詭異地都不說話了。

  黎非索性將他們暈過去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說到自己被金狻猊爪子拍倒,連雷修遠都綳不住變色了,紀桐周更是驚道:“你說的那個金狻猊那麼大,被它拍一下,你沒重傷麼!”

  黎非道:“還好,當時胡嘉平和那個黑紗女趕來了。黑紗女是什麼器靈,可以變成一把劍,之前墨言凡用普通的武器傷不了金狻猊,胡嘉平用那把劍就可以傷到它,這樣才逃出來的。”

  兩個孩子聽到器靈,都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雷修遠沉吟道:“怪不得最初在陸公鎮見到那黑紗女,便覺她身上氣息怪怪的,原來不是人。”

  紀桐周也道:“我聽說只有真正的神兵利器才能養出器靈,黑紗女的原身必然是一把真正的寶劍。”

  “好像那把劍叫礪鋒,不過已經斷了。”黎非第一次聽說器靈的事,頗感興趣,不由問道:“器靈到底是什麼東西?”

  “礪鋒!”紀桐周到底算個王爺,見識比常人廣博些,他滿面驚訝之色,“礪鋒可是無月廷廣微真人的寶劍!聽說兩百年作祟的檮杌就是廣微真人用礪鋒斬殺的!礪鋒怎麼會斷?”

  雷修遠道:“神兵利器年代久遠才會生出器靈,不過生出器靈對這些神兵來說有時未必是好事,上下總有五十年左右,由於靈氣大多為孕育器靈,神兵反而會變得脆弱,如果這個時候動用神兵,會折斷也正常。”

  兩個男孩你一言我一語,說到一半,忽然覺得像是在比拚誰知識淵博似的,又一次詭異地停下了。

  紀桐周還有些放不開,姜黎非也算了,她是個女的,好男不跟女鬥,可這個雷修遠樣樣不輸給自己,他還是有些不服氣,當即哼了一聲:“你繼續說啊!你懂得蠻多的嘛!”

  雷修遠淡道:“王爺懂的也不少,叫人意外。”

  他說話總像帶著軟刀子,紀桐周極為不爽,他們兩個總也沒辦法和睦相處,他張口又想說點諷刺的話回敬給他,冷不防後面有女孩子哽咽道:“王爺!您終於醒了!”

  紀桐周轉身,卻見蘭雅郡主跟幾個狗腿子站在後面看著自己,可憐的小郡主兩隻眼又紅又腫,估計是哭的,跟兩顆桃子似的。見到紀桐周安然無恙站在那邊,她含著淚撲過來,先緊緊抱住他,沒一會兒,又自覺失儀,急忙退後,顫聲道:“太好了!王爺!我、我還以為您……”

  紀桐週一見著姑娘哭就手足無措起來,皺眉道:“我好好的,哭什麼!”

  蘭雅郡主使勁抹眼淚:“我、我不哭了。”

  說著不哭,眼淚還是不停從桃子似的眼睛裡掉下來,紀桐周越發窘迫,索性不去理她。

  他剛才跟姜黎非他們正說到興頭上,還有些捨不得,其實跟他們在一塊兒挺自在的,誰也不對他畢恭畢敬阿諛奉承,雖然開始很討厭,但不知道為啥他慢慢地又不覺得討厭了,相比較狗腿子們的馬屁,蘭雅郡主的無條件的順從,他還是覺得有人自由自在鬥嘴聊天更舒服點。

  結果他的狗腿子們一擁而上,阿諛奉承馬屁聲不絶,都把他繞暈了,再看姜黎非他們兩個,早就讓到了一邊。

  他忽然有點失落。

  “後來你有沒有被金狻猊弄傷?”雷修遠突然開口問道。

  黎非搖了搖頭,她不好把實話都說出來,只得轉換話題:“我打算等下把震雲子的事告訴唱月,雖然防不勝防,但心裡有個準備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莫名其妙被害死好。對了,你中的天音言靈又恢復了吧?”

  在禁地他可以說出一切,是因為那裡瘴氣濃郁,諸般仙法在那裡都起不了作用,此時回歸書院,想必他又要做回那個守口如瓶的雷修遠了。

  雷修遠道:“左丘先生已替我去掉了天音言靈的印記。”

  “看樣子書院確實知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了,最終還是選擇隱忍不發。”他抬頭望向頭頂藍天,那裡隱隱約約有無數道細細的光線密密交織成網,“靈氣網也已開始架起,至少接下來在書院的日子可以安心些了。”

  黎非正要說話,忽見紀桐周走了過來,神態有些忸怩,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這次……謝謝你們了。”

  他沒頭沒腦丟下一句謝詞,轉身便走,黎非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謝自己腿斷時,兩人對他的照顧,這小王爺別彆扭扭,道個謝都不爽快。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9:45

第四十一章 新四人組

  “左丘先生,確認那孩子中的是星正館的天音言靈大法?”書院正殿中,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開口問道。

  書院正殿中此刻少見地聚集了數位創立者,由於事情牽扯到星正館這種名門大派,眾人都十分慎重。

  左丘先生淡道:“言靈印記已被我去掉,度其功力,應當是長老級別的仙人。”

  另一位容貌極為年輕的男子沉吟道:“如此說來,果真是震雲子下的手了。那孩子可有說什麼?”

  左丘先生輕嘆:“這孩子甚是堅忍聰慧,我猜他心中知曉一切,只是不肯說,想必他也明白,說出來亦無用處。”

  “門派間的鬥爭想必不至於,那震雲子徘徊瓶頸五十多年,只怕沒有餘力招惹是非,私人恩怨的可能極大,此事我等插手反倒要引起門派震動,暫且擱置吧,只是委屈了那幾個孩子。”鬚髮花白老者搖了搖頭。

  “你昨日傳信,提及東海萬仙會又是怎麼回事?”另一位創立者問道,“山派海派雖無仇怨,素日卻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賣了萬仙會一個人情,可是心中有甚度量?”

  左丘先生笑道:“五百年一次海隕,往昔無論海派還是山派,都因此元氣大傷,如今海隕將臨,山海兩派何不聯手相抗?兩派修行方法雖有異,但也不是全然沒有相交的機會。”

  面容極年輕的男子訝然道:“此事太過浩大,山海兩派各路仙家多如繁星,單憑書院之力,如何促成?”

  “凡事要開頭,總須得一雙手輕輕推動,其後的發展,誰也決定不了,只能靜觀天意,書院何不做一次那推動之手呢?”

  眾人沉吟半晌,一人道:“先看今年新弟子選拔的情況,萬仙會如果肯收了這份情,必然會有所表示,我等靜觀其變。”

  又有一人嘆道:“五百年一次海隕,誠為禍祟。昔日各大仙家紛紛派人調查海外的情況,多少年過去,卻沒了任何消息。”

  左丘先生亦嘆道:“也罷,多說無益,到此為止。書院靈氣網尚需兩日方能架好,還請再多留兩位創立者在書院,以防萬一。明日新先生將來書院,後繼修行事宜,我會安排。”

  雛鳳書院的靈氣網足足架了三日才算完整,弟子們因此放了三天假,自來書院後就沒這麼閒過,雖說個個還是每日自己修行,卻也難免比先前懈怠了些。

  此次御劍摔落的影響也漸漸淡了下去,書院重新給弟子們配備了石劍,劍身內部的靈氣脈絡由三位書院創立者分別驗過,確認萬無一失,這才一一分發。

  聽說墨言凡將林悠救回了火蓮觀,不曉得阿蕉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藏匿她,最終在某個極繁華的大城客棧裡把她找到了,倒還真像她說的,好吃好住養著她,找著人的時候,林悠都胖了一圈,而且對自己要來書院當先生的事似乎全無印象,也不曉得自己為啥會在客棧裡耗上那麼久,更記不得是誰把她帶來的。

  鑒於林悠毫髮無傷還胖了一圈,書院又提供不出下手之人的線索,火蓮觀也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勉強將此事揭過不提。

  只是如此一來,林悠當書院先生的事也只得作罷,這次被請來教授水行之法的,是火蓮觀另一位女弟子,言語溫柔,性格靦腆,與當初那位假冒的林悠簡直天壤之別。

  隔了三日的修行終於又重新開始,胡嘉平一面翻著面前的弟子名冊,一面道:“上回的林悠先生是假冒的,所以靈根屬性測試也作廢了,如今給你們重新測過,有兩名弟子的靈根屬性有變動,很可惜,那個單一土屬性靈根是個幻覺,大家都忘掉吧。”

  後面的羅成濟苗藍昕都嘆息著搖頭,還以為出現個千年難見的單一土屬靈根,原來測錯了,假林悠當真害人不淺。

  胡嘉平又道:“除了水行之外,金火土木的基礎仙法都已授業完畢,今日開始重新正式分組,日後四人一組,每個先生帶領一組針對修行。兩個月之後水行之法授業完畢,進行五行基礎仙法測試,為了避免再一次重新分組的麻煩,也為了給我省點力氣,你們這幫小鬼最好能都過測試。過不掉的不用出去,我直接把你們扔下面吧。”

  這次重新分組,與當日按院落隨意分的三人組不可同日而語,除了要搭配金木水火土五行外,還要考慮各自的資質問題,比如太弱的就不能配到太強的那組,否則兩邊都不好受,儘可能按照資質與五行搭配分好了四人組,結果黎非還是跟紀桐周雷修遠被分在一起,不同的是,這次組裡多了個百里歌林。

  他們四人中,紀桐周是單一火屬,雷修遠單一金屬,黎非主水副土,百里歌林主木副水,剛好湊齊了五行。

  黎非聽見自己跟百里歌林在一組,心中頓時一喜,百里歌林更是笑眯眯地跑過來握住她的手甩啊甩,連聲道:“太好啦黎非!我們終於在一組了!我一直都想跟你在一組!”

  她好像蠻開心的,臉上一點陰霾都沒有了,黎非稍稍放下心來,她喜歡歌林這樣開開心心,無論之前她為了什麼難過,她都希望她可以擺脫那些陰影。

  葉燁和百里唱月也過來了,葉燁笑眯眯地敲了敲百里歌林的腦袋,道:“好啊,這次跟黎非一組了,可別拖人家後腿。”

  百里歌林朝他做個鬼臉,笑道:“我知道你最開心!我這個礙事鬼走了,你可以跟姐姐單獨相處啦!”

  “人小鬼大。”葉燁又敲了她一下,正要說話,後面突然來了個男弟子,臉上紅紅地跟百里歌林低聲說了幾句什麼,歌林立即道:“姐你們先聊,我有事走啦。”

  三人默然看著她挽著那男孩的手走遠了,百里唱月沉吟道:“歌林好像有些不對勁,看到那男孩,她心跳聲好大。”

  葉燁嗤一下笑了,握住她的手,悠然道:“小丫頭也到了這天,果真是人小鬼大。”

  百里唱月神情還有些疑惑:“不,我的意思是……她以前沒有過。”

  葉燁笑道:“她多交些朋友總是好事,你莫要操心這麼多。”

  說罷向黎非點點頭,拉著百里唱月走開了。黎非到現在也沒明白他倆剛才那啞謎似的對話是什麼意思,她看著百里歌林的背影,她遠遠地站在那邊,跟那個男孩喁喁細語,一會兒笑,一會兒抿唇,表情從沒這麼鮮活靈動過,前幾天的眼淚,像是一場夢。

  沒一會兒,胡嘉平笑眯眯地走過來,在黎非肩膀上拍了拍,小聲道:“怎麼樣,給你安排的都是老熟人,開心不?這次你們三人組可不會鬧彆扭了吧?”

  果然是他故意安排的,黎非有點無奈,還有點好笑,這個先生總是沒正經。

  “先生,謝謝您在禁地救了我。”她想起自己還沒給他道過謝,這會兒正好有機會了。

  胡嘉平又是一笑:“往後你們四人組是我帶,辛苦的日子在後頭呢。你們誰要是修行不努力,我就把你們丟下去,這次可不會有人救你們了。”

  黎非反而小小吃了一驚:“先生教我們什麼?”

  胡嘉平愣了一下:“我教你們……呃,五行分別單獨教導,怎麼了?”

  黎非小小“哦”了一聲,臉上不免流露出不甚信賴的神情,她還以為他只會教御劍和爐鼎修行,之前沒見他幹過別的。

  胡嘉平頓時有種被鄙視的感覺:“喂!你這是什麼表情!我可是無月廷廣微真人的親傳弟子!你小腦瓜裡想什麼?你別不說話啊!”

  沒辦法,這位先生兩個月來無所事事,她真把他當成北面食肆里做飯的蜥蜴女妖一樣的身份了。

  “算了,不開玩笑了。”胡嘉平咳了兩聲,摸摸鼻子,思索了一會兒,忽道:“對了,關於你的師父,你有沒有更多的事能說?”

  一提到師父,黎非立即激動起來了,急道:“是不是有師父的線索了?還是大師兄的?”

  “沒有,不是。”胡嘉平飛快否定,他露出一絲為難的神情,“只是關於你師父的消息太少了,你多說些,也方便在無月廷裡問。”

  上次她確實說得太含糊,黎非將自己被師父收養的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師父是個糟老頭兒,愛喝酒,煙桿不離手,一天到晚嬉皮笑臉,會點零星方術,成日帶著她在外頭招搖撞騙冒充大仙。

  說著說著,黎非忽然有些哽咽,她曾與師父相依為命,他是她唯一的,獨一無二的親人。

  胡嘉平聽得出神,直到她說完,他有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他低聲地像是自言自語似的道:“十年前……從河裡撈起……”

  語畢,他盯著黎非看了一會兒,笑笑:“他撫養你,是因為你長得像他?”

  黎非點頭:“師父說,剛發現我的時候,眉眼還沒長開,看不出,後來眉眼長開了,卻越長越像他,他覺得興許這就是緣分,這才決定養我的。”

  胡嘉平又一次陷入沉思,他默默凝視她,喃喃:“像他……長得像他……原來如此……怪不得,確實像……”

  “先生,你有什麼印象了嗎?”黎非焦急地發問。

  胡嘉平默然片刻,最後低聲道:“這些事,除了我,你可還有說給旁人聽過?”

  這個……知道的人可就多了……黎非一時也數不清有多少人知道。

  他又道:“有關你被收養種種細節,我記下了,我會儘快替你詢問。還有……”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再度開口:“這些事以後別和其他人說。”

  “為什麼?”

  胡嘉平淡道:“只怕你師父是被仇家追殺,他離開你是怕你被連累吧。你到處和人說他的事,萬一叫有心人聽見,將你擒去作為要挾,又當如何?”

  這個她還真沒想過!黎非想起一路過來自己跟許多人提過師父的事,雖然都沒今天說的細緻,卻還是不妥,她急忙點頭:“先生說得對,我以後再也不說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手掌放在她頭頂,摩挲很久。不知為何,黎非覺得他面上似乎掠過一絲哀傷,快得像個錯覺。

  “別擔心,大師兄既然是天縱奇才,必然能保得你平安無事。”

  他的聲音很低,放在頭頂的手掌很快離開,他轉身走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39:57

第四十二章 新的開始

  時光荏苒,眨眼工夫,又過去兩個月,此時正值嚴冬,書院無數島嶼都被茫茫白雪覆蓋,這些天一直在飄雪花,難得今日是個晴天,皚皚白雪在日光下顯得極為耀眼。

  東面島嶼的特殊修行演武殿內,黎非的四人組正在胡嘉平的指導下進行實戰演練。說是演武殿,其實是附加了袖裡乾坤仙法的一間普通屋子,裡面與二選那片瘴氣樹林一模一樣,只是要小上許多。

  黎非此時藏在一株樹後,靈氣被催動,薄薄的一層霧氣籠罩在她周圍,她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霧氣中,這是水行基礎仙法之一的霧幻之術,也是最基本的障眼法。

  凝神細聽,似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從西面傳來,她不著痕跡地探頭望去,便見百里歌林從樹林深處緩緩走出,她滿面警惕,四處顧盼,似是確定周圍沒有人,這才將目光落在林中空地的一座黑石架上。

  黑石架上放著一隻錦盒,這是胡嘉平給他們的演練,四個人誰先拿到錦盒裡的東西誰就贏,輸的三個人得去藏書塔找本書,從頭到尾抄一遍。

  眼看百里歌林的手要摸到錦盒,黎非正要動,忽聽紀桐周大喝一聲,緊跟著火光乍現,這霸道的火光瞬間膨脹到自己面前,障眼法再也維持不住,黎非不得不撤法躲避。片刻後,烈焰散去,便見紀桐周正衝向黑石架,百里歌林周身寒冰繚繞,掌心綠光吞吐,一揚手,一行翠綠的小葉片朝他射去——這東西看著小巧無害,其實一旦被纏上哪怕一片葉子,立時就有無數藤蔓鑽出將人捆個結結實實,紀桐周吃過幾次苦頭,當即險險避開。

  趁著他倆鬥得歡,黎非看準時機,打算先將錦盒搶在手中,誰知腳底泥土突然一陣震顫,緊跟著數道金光自土中竄出,頭頂亦有金光射落,黎非認得這是雷修遠的太阿之術,金行仙法無堅不摧,冰牆擋不住,黎非心念意動,喚出一圈赭色光暈將自己罩了個結實,叮叮噹當一陣亂響,太阿術的金光打在土行的防禦光暈上,赭色的光越來越暗,漸漸趨近於無,便在這時,黎非的手也摸到了錦盒。

  同時又有三隻手一起摸在錦盒上,紀桐周怒道:“都放手!還想四個人一起抄書嗎?!”

  百里歌林瞪他一眼:“你怎麼不放手!”

  紀桐周懶得跟姑娘囉嗦,他傲然望向雷修遠:“喂!放手!”

  他倆關係好像總也融洽不起來,動不動就要爭兩下子,雷修遠淡道:“是我先摸到錦盒。”

  紀桐周怒了:“明明是我!我的手指先碰到錦盒!”

  “那我比你多,我是手掌全放在上面。”

  “你胡說!哼,那我是整條胳膊都在!”

  雷修遠瞥他一眼:“你怎麼不說你整個人都站在錦盒上。”

  站在錦盒上?黎非差點氣樂了。唉,看樣子今天又是四個人一起抄書,她痛苦地揉了揉手指,這幾日天天抄書,她手指都快斷掉了。

  胡嘉平的身影浮現在黑石架前,他看看錦盒,再看看對面四個孩子,他們誰也不服輸,這個把錦盒抓過來,那個就把錦盒拽回去,吵吵鬧鬧亂七八糟。

  “看樣子今天又是不分勝負。”他笑眯眯地,“那就只好全部再抄一本書了。”

  果然又是一起抄書!孩子們的臉一下全變成了苦瓜,個個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特殊演武殿。胡嘉平忽然想起什麼,道:“對了,明天有測試,巳時開始,特殊演武殿前集合,都別遲到啊。”

  四人都唬了一跳,什麼什麼測試?怎麼之前一點預兆都沒有?!

  “都忘了麼?”胡嘉平搖搖頭,“五行基礎仙法測試,以及靈根屬性仙法測試,兩個一起考。好了,都散吧,明天別忘了交抄好的書。”

  紀桐周驚道:“明天要測試還得抄書?!”

  “不抄也可以。”胡嘉平嘿嘿一笑,“跟我過過招,撐過兩柱香就可以了。”

  四個孩子二話不說全部御劍飛走了,他們才不想跟這個討厭的先生過招!上回是百里歌林抱怨抄書累,胡嘉平就提出過招,撐過兩柱香就再也不用抄書,然後他們四個人雄心壯志地答應了,再然後……

  一想起當時的情景就覺得渾身發癢,他們誰也摸不到胡嘉平哪怕一根頭髮,反倒是被他的仙法癢癢術弄得個個滾在地上大笑,笑得差點都哭了,從此後,誰也不敢提過招的事。

  午休時其他人都在北面食肆吃飯,就他們四個苦兮兮地跑來藏書塔找書。其他弟子吃完飯要麼修行要麼休息,就他們四人組還在食肆里埋頭對著書抄抄抄。其他先生帶的弟子太幸福了!

  特別是後來那個頂替林悠的火蓮觀女弟子,說話輕輕軟軟的,葉燁跟百里唱月的四人組就是她帶,據說她從來不發火,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問她,反觀他們這組的先生胡嘉平,動不動就讓抄書,簡直慘無人道。

  抄書的時候有個男弟子來來回回找百里歌林好幾趟,她都不理,最後一趟她急了,大叫:“你幫我抄書嗎?!不幫就快走!”

  那個男孩紅著臉道:“好、好啊,歌林,為了你,我願意幫你抄書。”

  百里歌林立即把筆塞他手裡,笑靨如花地走了,留下那位呆若木雞的可憐男孩,白白幫她幹活。

  這種事四人組裡其他三人早就見怪不怪了,百里歌林身邊就沒斷過男孩子,這兩天跟姓趙的說笑,過兩天跟姓吳的看風景,沒幾天又變成了姓洪的,書院裡的男弟子幾乎都沒逃過她的魔掌。

  老實說,現在黎非都快不記得以前的百里歌林是啥樣了,反正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還是會和自己說笑談心,會和葉燁他們親親熱熱地開玩笑,可,確實有什麼東西變了。這種改變對百里歌林來說究竟是好是壞,她也不知道,但歌林每天都在笑,再也沒哭過,或許是個好事。

  眼看其他人都吃完飯了,他們還沒抄完一半,紀桐周抄書抄得手抖,狠狠把筆扔出去,發脾氣似的走了,估計又是回弟子房買飯吃。

  之前他一直一個人在北面食肆吃飯,後來好像那個蘭雅郡主哭求他好幾次,他才答應以後每天中午跟她一起在弟子房用膳,來書院快半年,這位高貴的蘭雅郡主始終維持皇親國戚的架子,不肯與平民共食,也算一大奇觀了。

  一旁替百里歌林抄書的那個男孩滿臉幽怨,左右看看,放下筆喃喃道:“那個……歌林去哪兒了?她什麼時候回來?”

  雷修遠一面寫字,一面心不在焉似的輕聲道:“和別人花前月下去了吧。”

  那男孩頓時眼眶裡充滿了淚水,用一種無助又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俗話說,一句話說的人笑,再一句話說的人跳,指的就是雷修遠這種人,天知道那個魯大哥是怎麼把他教成這樣的,冷不丁使下壞,叫人討厭也不是,喜歡也不是。

  男孩哭著跑了,書都沒抄幾行,估計百里歌林回來又要暴跳如雷。黎非把筆墨收好,端了一份素食開始吃,吃到一半,卻覺有人盯著自己看,她抬頭,正好對上雷修遠黑白分明的眼睛。

  “怎麼了?”她問。

  雷修遠淡道:“你自己沒發現麼?你比之前變了太多,像換了個人似的。”

  什麼意思?是說她性格變了還是別的?黎非不由微微一愣。

  他漂亮的眼睛轉向她身側,黎非跟著轉頭,卻見旁邊桌上有個面生的男孩正盯著自己,一被她發現,他立即臉紅地垂下頭再也不敢看了。

  她還是一頭霧水,這個人看她?他認識她?

  “算了,沒察覺也是好事。”雷修遠衝她笑了笑,沒再說話。

  到底什麼意思啊?黎非完全糊塗了。

  結果後來雷修遠也沒給她說清,那天他們四人足抄到月上枝頭才把那本書給抄完,個個累得面無人色手指抽筋,回到弟子房時,黎非連臉都懶得洗,一頭倒床上,暈暈乎乎就要睡著。

  可不知為什麼,還是沒能睡著。

  她抬手,手指插入發間,慢慢梳理,日炎說過,他化身成自己的一根頭髮隱匿行蹤,她別的不多,頭髮最多,編個麻花辮都比旁人的粗,他到底是這千萬根頭髮裡的哪一根呢?

  從禁地回到書院,已經兩個月啦,日炎……黎非無聲地嘆息,你怎麼還沒醒?

  那天他被金狻猊背上的封印的妖氣驚醒,勉強說了一會兒話,很快又陷入沉睡,她以為他大約比以前多睡個三四天就能再次醒來,可他就這麼睡著再也沒醒過,一晃眼兩個月過去了,她發覺自己居然很想念那只白色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狐狸。

  他會不會就此一睡不起?黎非心底掠過一絲恐慌,這些天她總是不經意就想到這件事,這種害怕又傷心的感覺,她實在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如果她可以再強一點,不用什麼事都依賴日炎,甚至可以保護他,那該多好。

  “日炎……日炎?你還沒醒嗎?”黎非的腦袋埋在枕頭裡,悶悶地叫他,和往常一樣,他沒有任何回答。

  就像師父突然離開的那天,她有一種類似的被忽然拋棄的孤獨感,就算有朋友,每天都說說笑笑開開心心,可朋友和日炎還有師父是不一樣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日炎在她心裡成了師父的替身,雖然老是亂發脾氣,卻是可以讓她依賴的,正因為有他在,她才能漸漸適應書院的修行,她的人生是因為遇見他才有了嶄新的開始。

  日炎,你什麼時候能醒?

  寒夜漫漫,黎非想著想著,終於還是沉沉睡去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0:10

第四十三章 測試 一

  巳時還未到,特殊演武殿前,十六名弟子已經來齊了。

  今天有兩個測試,過不去的人會被書院毫不留情地送走。與上次剛來書院不同,孩子們已經在書院中渡過了四個月的時光,四個月以來,幾乎日日夜夜都在勤勉修行,互相之間也生出了同僚的情誼,無論哪一個人通不過測試,都不會像上次那樣輕描淡寫就能忘記。

  令人驚訝的是,書院似乎也對這兩個測試極為看重,重樓百殿正中的高台上香煙裊裊,往日積雪冰冷的巨大青銅鼎不知何時被清理得一塵不染,悠遠淡雅的香氣瀰漫樓宇間,而高台下,書院的五位先生比弟子們來得還要早,每個人都換上了正式的冕服,連平日裡完全沒半點仙家弟子風範的胡嘉平此刻看上去都平添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

  百里歌林本來緊張的手心冒汗,待發現穿著冕服的墨言凡後,一顆心全奔著他俊逸非凡的身姿上去了。

  “就算今天通不過測試我也無憾了。”這小姑娘顯見著是被他的脫俗美色勾引得失魂落魄,開始語無倫次口不擇言。

  兩個月前假林悠的事情後,他們都以為墨言凡不會再教授拳劍課了,誰知他還是回來了,一如既往地教導弟子們拳法與劍法,左丘先生刻意叮囑過,希望知道內情的黎非三人不要把墨言凡與阿蕉的事情洩露出去,黎非和雷修遠都感念左丘先生的恩情,個個守口如瓶,除了紀桐周偶爾嘀咕兩句,覺得他破壞了自己心目中堂堂星正館的形象外,這件事還真的就這麼被瞞了下來。

  巳時正,洪亮的銅鐘聲響徹書院,高台上猶如水墨暈染般,忽然出現了數道身影,黎非眼尖,一下就認出裡面有左丘先生的身影,剩下幾個人大多童顏鶴髮,亦有面容極年少者,然而觀其氣度舉止,與別不同,想來這些應當便是雛鳳書院的其他創立者。

  胡嘉平回身行禮,朗聲道:“見過各位前輩,巳時已到,是否開始測試?”

  左丘先生微微頷首:“開始吧,此次測試尤為緊要,還請五位先生嚴謹仔細。”

  黎非本來以為今天的兩個測試跟以前一樣,誰知突然搞得這麼正式盛大,她反倒緊張起來了。後面有幾個男弟子在竊竊私語:“我聽說靈根屬性測試很嚴的,好像往年弟子在這邊起碼都會被淘汰一半的人,今年咱們就十六個,要是被淘汰一半豈不是只剩下幾個人了?”

  往年弟子被淘汰一半?她更緊張了,或許是因為日炎睡了兩個月都沒醒的緣故,她總覺得有點底氣不足,只靠她一個人,可以嗎?唉,她也確實太過依賴日炎了,這樣不好,不好。

  胡嘉平長袖一振,弟子們只覺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十六座特殊演武殿的大門忽然便消失了,門內黑布隆冬,什麼也看不見,倒叫人有些發慌。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未時前,未能自蒹葭山離開的弟子,視為淘汰。”

  說罷長袖又是一振,孩子們只覺背後像是被一隻手突然推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一個個分開朝十六座特殊演武殿奔去,黎非一腳剛邁進演武殿大門,眼前景象陡然轉換,冷風夾雜著雪花撲打在臉上,她穿過門,站定在一方荒蕪的雪原中。

  這裡就是蒹葭山?山在哪裡?她細心打量了一下周圍,這裡居然不像二選的樹林與禁地裡遍佈瘴氣,寒風似刀,然而味道卻清爽。遠方無數陡峭險峰似無數筆直線在灰色的蒼穹中染開,鵝毛大雪落在頭頂肩上,除了風聲,別無一點聲響。

  胡嘉平這個先生當得太不負責了,今天的測試這麼重要,他居然只是隨口一提,害他們一點準備都沒有。四面八方的風吹得她站立不穩,唯有西面來的風微弱些,還帶著一些山林的氣息。黎非解下腰上的石劍一拋而出,御劍往西面疾飛而去。

  時間不多,只有兩個時辰,通過的要求是離開蒹葭山,就此可以推斷大約跟二選差不多,必須要完成某個條件,門才會出現。無論如何,先找到其他弟子,人多力量大。

  飛了片刻,只覺雪原連綿不絶,天險峭壁望之膽寒,青丘的虎口崖跟這裡的險峰比起,簡直像個小土坡。黎非正四處顧盼,試圖找出其他弟子的蹤跡,忽聽腦後風動,她反應奇快,一層赭色的土行防禦牆立即罩在周身,只聽“當”一聲巨響,後背似是被什麼東西攻擊了,這一下著實不輕,土行防禦牆的赭色光芒暗淡不少。

  她立即重新放出防禦牆,劍身在空中急速打個旋,反轉過來,誰知身後竟是一隻巨大無比的鳥妖,漆黑的翅膀張開比她兩個人加在一起還長,長喙下還生了一顆巨大的肉瘤,兩隻眼血紅血紅地,看上去無比醜惡。

  妖怪居然會攻擊她!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黎非一面放出霧幻遮蔽身形,一面凝神匯聚靈氣,霎時間,一團團火光在鳥妖身上炸開,這是火行基本仙法,離火術。鳥妖被離火燒焦了皮毛,登時發怒如狂,長喙張開,一團團濃厚的黑煙自口中噴射而出。

  黎非躲在霧幻後避之不及,吸了一口黑煙,只覺腥臭撲鼻,登時眼冒金星,站立不穩,險些從劍上摔下去。這要是摔了,她可真的會變成肉餅!她立即撤了霧幻術,金光一閃,朝地面疾飛過去,一面喚起木行靈氣,籠罩周身,驅除方才的妖毒。

  那只被燒焦大半羽毛的鳥妖如何肯放過她,當即窮追不捨,它鐵翅巨大,扇幾下便追上了石劍,張嘴又是一團黑煙噴出。

  黎非一面躲避,一面詫異,她體質特異,自小就沒遇過妖怪野獸,後來摔落書院禁地,那裡面的妖物個個對她避之不及,還給送吃的,何曾動過她一根手指頭?為什麼這隻鳥妖不怕她?不是說她的體質驅邪避穢麼?

  後背又是“當”一聲,那隻鳥妖再度狠狠一啄,這樣下去不行,須得速戰速決。黎非凝神運轉靈氣,正要痛下殺手,忽見頭頂落下無數道金光,瞬間貫穿了那隻鳥妖的身體,它怪叫一聲,巨大的身體瞬間化作一張破碎的白紙,被山風吹散開。

  白紙?黎非登時恍然大悟,這只妖是仙法與妖力加持的贗品,怪不得會攻擊她!看來書院為了這個測試,倒真是下了一番心血。

  後方又傳來一陣陣鳥妖的怪叫,她回頭一看,便見一個少年御劍飛在不遠處,他身周十幾隻鳥妖將他團團圍住,黑煙噴吐,他總能巧妙地躲過去。

  “雷修遠!”黎非乍見同僚,不由激動起來,方才殺死鳥妖的太阿術一定是他所為!除了他,沒人能把太阿術用得這麼霸道。

  他似是聽見了她的叫聲,擺擺手,像是叫她快走,她怎麼可能走!他後面追了那麼多鳥妖,一個人怎麼對付?

  黎非向他疾飛而去,靈氣運轉,在他周身罩了一層土行防禦。因見離他最近的那隻鳥妖張嘴又要噴吐妖毒煙,她立即拋出數片翠綠的小葉片,這是木行基礎仙法,藤纏。

  葉片貼在它的長喙上,瞬間變成無數藤蔓,將它的嘴捆了結結實實,下一刻,又是無數道金光射出,將這隻鳥妖打得如破布般,不甘心地化作白紙碎裂散開。

  黎非飛到雷修遠身邊,正要說話,冷不防他忽然上前一把勾住她的腰身,往地面急速飛去,眼看快要撞在雪地上,他忽地從石劍上一躍而下,連帶著黎非也站不穩,兩個小孩狠狠摔在柔軟的雪裡,滾了好幾圈。

  “喂!”黎非滾得頭暈眼花,當即火了。

  “等下說。”雷修遠起身閉目凝神,金光在他掌心吞吐凝聚,漸漸地,竟像是握了一隻小小的太陽在掌中一般。

  “去!”他清叱一聲,那團金光驟然碎開,化作無數金屑飛向半空,眨眼工夫,無數的金屑變成無數道金光,下雨般落下,籠罩了方圓數里。原本窮追不捨的那些鳥妖被金光貫穿,瞬間全部變作白紙,林中隱隱還傳來其他妖物嘶吼的聲音,想來這方圓數里的妖物都被他的金行仙法金箭雨一掃而光。

  這是針對修行中,只有雷修遠這個金屬性靈根才能學到的仙法,金行仙法素來無堅不摧,論起攻擊力,是五行中最上等的。

  雷修遠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朝黎非笑笑,道:“要不是你來,我本想引更多妖物一起殺掉,可惜了。”

  黎非頓時無語,她的好心反倒成了累贅?

  她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淡道:“看樣子你一個人也能行,不需要幫忙,我找其他人同行吧。”

  她正要走,忽覺身後的雷修遠慢慢蹲下去,她到底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一眼,只見他捂著腳踝,似有痛楚之色。

  “你怎麼了?”黎非趕緊湊過去,“還是受傷了?”

  雷修遠聲音很輕:“腳踝好像扭傷了,看起來,我還是需要你幫忙呢,怎麼辦?”

  黎非又無語了,這孩子的彆扭程度簡直連日炎都比不上,不想她走就直說嘛!想跟紀桐週一樣賣弄本領也直說嘛!

  她一面搖頭,一面還是脫下他的鞋襪,果然他的腳踝有些輕微的紅腫,想必剛才從劍上跳下的時候扭傷的。

  她放出冰藍色治療網,罩住他的腳踝,四人組裡,由於她被左丘先生定成主水副土的靈根屬性,這種水行的治療網只有她學過,連百里歌林的副水靈根也暫時學不到治療網。

  忽然,一隻手把她額前的頭髮撥了撥,黎非愕然抬頭,卻見雷修遠坐在對面衝她微微一笑:“頭髮亂了。”

  她沒好氣地也撥了撥他的頭髮:“你也是。”

  他又不說話,濕漉漉的彷彿藏著霧氣的眼睛一直看著她,黎非先時還疑惑地與他對望幾眼,他就是不說話,只看著她。

  漸漸地,她被看得渾身髮毛,到底忍不住急道:“你看什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0:41

第二卷 身在秋香月宮

第四十四章 測試 二

  雷修遠又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才淡淡移開視線,道:“你變了許多,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

  又是變了許多?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自小她長得就跟師父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師父長得不好看,她能好看到哪裡去?就因為知道自己不好看,她很少照鏡子,沒事誰也不願對著張黑如炭的臉吧?

  後來大概因為日子過得順遂了,再也不風吹日曬,她就是白了點,這樣也能叫變了許多?

  黎非忽又想起昨天在食肆偷看自己的那個男孩,被她發現他還臉紅了,這種神情她只在認識百里歌林的那些男弟子臉上見過,難不成……?

  她一個激靈,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敢相信,奇道:“你是說我變好看了?”

  雷修遠別過腦袋,從鼻子裡發出個輕輕的哼聲,聲音冷冰冰地:“變得像個陌生人,還不如以前。”

  黎非有些不爽:“你才是變得最多的!還說別人!我這是女大十八變,你那個是性格扭曲!”

  他嗤一下笑了,女大十八變?才幾個月就大了?

  笑個鬼啊!黎非越發不爽,雖說對他沒什麼芥蒂了,但總覺得沒法融洽相處,他身上有一種不歡迎蠢貨靠近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他眼裡像個蠢貨。

  他腳踝上的紅腫很快被治癒,黎非收了治療網,冷道:“好了,起來吧。”

  雷修遠動了動腳踝,輕道:“還是疼。”

  “怎麼可能!”黎非火了,他這是質疑她的治療網?“已經治好了!不可能疼!”

  他無辜地看著她:“確實疼,你不是我,自然不相信。”

  他這是故意找碴嗎?!黎非氣得搓了個雪球砸他身上,怒道:“那你自己坐著吧!”

  她轉身正要御劍飛走,冷不防他居然還手了,雪球砸在她後腦勺上,冰冷的雪滑進脖子裡,雖然有仙法護身,還是凍得她一哆嗦。黎非不可思議地回頭,卻見他坐在雪地裡,手裡捏著兩顆大雪球,貌似挑釁。

  這小子絶對是在找死!

  黎非腦子一熱,把測試什麼的全給忘了,當下搓了個更大的雪球狠狠還給他,他也毫不客氣地還個更更大的給她,兩個人有來有往,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沒一會兒個個滿身白雪。黎非累得氣喘吁吁,見他還要彎腰搓雪球,索性撲上去,兩個人又在雪地裡滾了好幾圈。

  她使出以前市井流氓扭打糾纏的氣力,狠狠按住他的兩隻手,獰笑:“服不服?!”

  雷修遠也累得大口喘氣,雪白的皮膚泛出暈紅,原本就濕淋淋的眼睛裡更是水光暈轉,倒也怪不得他以前裝可憐,誰都被他騙了,這種弱質纖纖的感覺,倒比她更像個女孩子。

  “不服。”他低聲說,一個翻身便要起來,黎非差點壓不住他,她抓了兩團雪揉他臉上,冷不防他也一把雪撒在自己臉上,她一下被迷了眼,被他推翻過去,兩個人在雪地裡扭打了半天,一會兒你砸我一個雪球,一會兒我撲一把雪進你領子裡。

  黎非自小架打得不少,但跟同齡孩子這樣嬉鬧的打鬧卻從沒過,打著打著居然覺得十分好玩,兩個小孩滿身都是雪,跟兩個雪人似的在雪原上滾了好久,最後終於累得躺地上不想動了。

  黎非喘得差點背過氣,又好玩又新奇,開口道:“我這是第一次打雪仗。”

  雷修遠輕道:“我也是第一次。”

  黎非哼道:“我看你動作靈活的很,腳還疼嗎?”

  他好像笑了一下:“嗯,不疼了。”

  就知道他是裝的!要是還有勁,她真想繼續把雪球拍他臉上。

  黎非手腳張開,仰躺在雪地上,仙法護身,肆虐的風雪吹在臉上感覺像是柔和的春風,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打鬧過一場,她突然覺得雷修遠沒以前那種疏離清高的感覺了,不管怎麼彆扭,他還是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兒。

  “雷修遠,你是幾月的生日?”莫名其妙,她就問了一句,他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她對他的事情知道的卻一點都不多。

  他淡道:“你呢?”

  “我這個月十六就要十一歲了。”

  他眨了眨眼睛:“我十月便已十二歲了,小鬼頭。”

  是可忍孰不可忍!黎非跳起來抓起一把雪又要朝他臉上蓋,被他笑著擋住,道:“走吧,還在測試。”

  對,還在測試,未時前得離開蒹葭山,仙家弟子必須分得清輕重。黎非對他有點牙癢癢,不服氣,還有點依依不捨方才的玩鬧,這會兒看他居然沒以前那麼討厭了。

  雷修遠撣掉身上的殘雪,見她像只小狗一樣瞪著自己,倒撐不住笑了。

  “先過了測試。”他伸手,替她把肩上的雪輕輕拍掉,“來日方長。”

  兩人再度御劍飛起,越過茫茫雪原,不知這次測試的盡頭究竟在何處,飛了許久,只覺所見景色似乎在不斷重複,雷修遠忽然停下,沉吟道:“不對,這樣飛下去,飛到未時也不能出去,這裡應當是被施加了結界,讓我們來迴繞圈。”

  黎非也發現了,她四處張望,下面是一望無際的雪原,數座險峰矗立在雪原上,風雪凌虐,寸草不生,說是要從蒹葭山出去,但至今他們也沒看到有山,這些險峰實在算不得“山”。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提議,或許在險峰頂會有什麼意外發現。

  迎著風雪朝上飛了一段,黎非眼尖,只覺遠處一座險峰頂似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湊近一看,卻是一扇金光璀璨的門,與二選時離開樹林的那扇門一模一樣。

  “這……就可以出去了?”黎非只覺不可思議,讓書院如此慎重的測試就這麼簡單?

  雷修遠沒說話,他落在那扇門前,繞了一圈,輕道:“我猜,這扇門未必是通向書院的。法門挪移可以開向任何一個地方,既然我們在這裡飛了那麼久也沒找到別的出路,那可以初步斷定這扇門是出路之一,不如試試。”

  黎非點點頭,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御劍飛進金色大門,一瞬間,滿目蒼茫雪色忽然變作了深綠淺綠,門後竟然有一方方圓不過丈許的小池塘,池水碧綠,這裡似是一個不算寬敞的地洞,高有數丈,沿著洞壁往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各類藤蔓,燦爛的日光撒在洞中,與方才的冰天雪地一天一地。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除了池水的澀氣,洞外還有一股山林特有的味道,想來洞外應當是一片森林,看樣子這裡才是真正的蒹葭山。

  兩人御劍飛起,正要飛出洞口,冷不防像是撞上一層透明牆似的,紛紛反應不及,從劍上摔了下去,好在這地洞不深,摔得不疼。黎非驚疑不定地跳起來,仰頭張望,為什麼飛不出去?洞口明明沒東西擋著啊!

  雷修遠再度御劍而起,不過這次飛得極慢,快到洞口的時候,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指尖堪堪伸到洞口齊平,便再也無法上去一絲一毫,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洞口一般。

  他凝神閉目,無數道金光猛然射向洞口,只聽“叮叮噹當”一陣亂響,太阿術的金光紛紛被彈落,兩個孩子的神色頓時凝重了。須知太阿術是五行基礎仙法中攻擊力最強的,無堅不摧,洞口的結界連太阿術都無法打破,只能說明憑他們現在的能力沒辦法破洞而出。

  “會不會是往下?從池塘裡走?有通往外面的水道吧?”黎非試著跨入池塘,誰知一腳踩下去,連池水也沾不到,池塘上居然也有結界?

  雷修遠思忖半晌,道:“書院不可能安排這種完全沒法突破的困境給我們,是不是有什麼條件沒滿足?方才雪原上的妖怪沒殺光?進錯門了?”

  黎非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突然靈光一動:“是不是人沒齊?”

  雷修遠眼睛一亮:“很有可能。我們是一個組的,又在同一個結界裡遇見,是巧合的話,未免太巧了。說不定紀桐周和百里歌林也還被困在那個結界裡尋找出路,眼下只能等他們來了。四人組湊齊,大概才能出去。”

  萬一他們一門心思只在那片雪原上晃蕩,到未時也沒找來這裡,那又怎麼辦?

  黎非沒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估計雷修遠也能猜到這個隱患,說出來毫無意義,徒增焦急煩惱而已。她繞著地洞走了一圈,抬頭看看洞外的陽光,從日色來判斷,現在應該快午時了,還有一個時辰,不知來不來的及。

  回頭看看雷修遠,他正安安靜靜坐在地上,方才他們弄了滿頭滿身的白雪,這會兒全化了,他頭髮衣服都濕漉漉的,估計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反正乾等也是急,不如說說話。

  黎非坐在他身邊,問道:“雷修遠,魯大哥多大了?他長什麼樣?”

  他卻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你問這麼多,對我感興趣?”

  好像確實有點感興趣,但黎非總覺得要是承認了就會被他嘲笑似的,她沒遇過他這樣的男孩子,認識的人裡,葉燁穩重得像個大人,紀桐周驕橫自大,偶爾接觸的其他男弟子要麼天真,要麼寡言,反正沒有他這樣的。

  “不能說嗎?”她問。

  他偏頭望她:“那你呢?你說以前住在青丘,青丘風景怎麼樣?”

  明明是她問他,可到最後老是變成被他問,黎非正要說話,忽見池塘對面有個人影一晃,百里歌林憑空出現在兩人面前,她神情還有些茫然,呆呆地盯著黎非和雷修遠看了半天,又看了看這個地洞,突然驚道:“黎非?你們……這裡是……?我們不算過關嗎?”

  黎非急忙迎上去,看樣子推測沒錯,必須四人組湊齊才能出去。

  她匆匆將情況說了一遍,百里歌林怪叫一聲:“意思我們還得等那個小王爺?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話音剛落,便見對面又有個人影一閃,紀桐周同樣帶著滿臉茫然的神情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0:56

第四十五章 測試 三

  “意思是,現在我們四個人湊齊,就能出去了?”

  終於把情況弄清楚的紀桐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簡直停不住,當即便要御劍飛出去,黎非急忙拽住他:“這個只是推測,先別急,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穩妥點。”

  說話間,百里歌林已經御劍飛起,及至洞口,她謹慎地抬手摸了摸,臉色變了:“還是有結界,出不去。”

  “搞什麼啊!”紀桐周火了,“四個一起上,把結界打破算了!”

  要能打破剛才他們早就打破出去了,黎非無語地看著他跟百里歌林兩人五行仙法輪著用,一波一波招呼在結界上,除了消耗靈氣,一點進展也沒有。

  鬧了半天,結界還是紋絲不動,紀桐周累得氣喘吁吁,想找個地方坐,但見這滿地泥濘,又恐污了衣裳,想起池塘上亦有結界,他索性朝池塘上坐下,一面道:“上不去下不去,有這麼為難人……”

  話未說完,他只覺坐了個空,剎不住勢頭,噗通一聲摔進了池塘裡,喝了好幾口水這才掙扎著抓住岸邊藤蔓,只覺不可思議:“不是說池塘有結界的嗎?”

  黎非倒是又驚又喜,池塘結界在四人湊齊後突然消失,那就是說下面必然有水道通向外面!她顧不得說話,一腳跨進池中,這池塘很淺,她身材矮小,池水也不過沒到腰間,然而越往池中心走,水越深,黎非罩了一層土行防禦,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去。

  池水碧綠渾濁,根本無法看清池底的景象,她伸手在淤泥裡亂摸了一陣,只覺池底中心似乎有個洞,不寬不窄,大概剛好可以讓他們這些小孩鑽進去。

  “可以從這裡潛下去。”她浮出水面,大大吸一口氣,“但不知道要游多遠,有誰不會鳧水嗎?”

  紀桐周有些尷尬,支吾半晌,到底還是承認了:“我……不會。”

  避水訣先生們還沒傳授,他們只能靠憋氣潛下去,依靠靈氣運轉可以比普通人憋更長時間,但也不是無止境的。

  一直沒說話的雷修遠抽出石劍,端詳了一會兒,忽道:“既然我們可以御劍,在水裡應當也可以將靈氣灌注在劍內,這樣豈不是比靠體力前進快許多?”

  三個孩子都是恍然大悟,別說,這法子之前他們還真沒想到!紀桐周握住劍柄,將靈氣灌入,劍身動了動,提著他在空中繞了一圈,甚是穩當。

  “就這麼辦吧!”紀桐周躍躍欲試,這樣一來,會不會鳧水全然不重要了。

  “水中渾濁,視線多有被遮蔽之處,不知裡面藏著什麼,須得謹慎點。”黎非往每人身上丟了個土行防禦,“相互別離太遠,遇到變故別一個人亂跑。”

  這話是對紀桐周說的,這位小王爺總把自己當做四人組的老大,他大概根本不懂齊心協力四個字怎麼寫。

  四個孩子鑽進池塘,果然池底有個洞,手探進去只覺水溫比池中要寒冷許多,洞內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紀桐周凝神結印,下一刻,薄薄的一層明亮火光忽然將他整個人包圍住,看起來像個火人似的。

  這也是其他三個非火屬靈根弟子還沒學到的火行仙法,浮魅之火,此火與凡火不同,不懼凡水,在水中依舊熊熊燃燒。

  既有光亮,池底的景象便比先前看得清楚多了,黎非做了個手勢,自己第一個鑽進洞內。這個洞狹小無光,僅僅能讓身材還未生長完畢的孩子們穿梭,換個大人在這裡估計就要卡死了。

  好在水中握住劍柄運轉靈氣,比鳧水要快許多,水道曲折多彎,游了一陣,洞壁漸漸不像先前那麼幾乎貼在身上了,越向前越寬敞,不需要紀桐周的浮魅之火也能看清一些景象,有光線自前方隱隱傳來。

  身後的三個孩子突然停下,水裡不能說話,只能各自用眼神和表情傳達要說的內容。黎非見他們幾個擠眉弄眼,似有驚惶之色,不由萬分好奇。雷修遠遊到她身邊,指尖在她掌心一筆一划寫著什麼。

  「前方妖氣強橫,小心戒備。」

  又是妖氣?黎非心情有點複雜,為什麼他們都能感覺到妖氣,自己卻一無所知?

  驅使著手中的石劍放緩前行速度,再行一段,忽地豁然開朗,竟是從水道中出來了。此處水域寬曠,水質十分清澈,水草糾結盤生,竟好似是一座湖泊。

  百里歌林忽然上前一把拽住黎非的袖子,神情驚恐,朝前面指了指。黎非眯眼看了老半天,除了水草什麼也沒看到,正疑惑時,忽覺原本平靜的湖水似是被一雙巨手翻攪,湖底的淤泥翻捲而起,清澈的水一下就變得渾濁不堪。

  雷修遠急忙指向頭頂,四個孩子驚慌失措,拚命朝湖面升去,然而湖中的水像是起了巨大的漩渦一般,無法抗拒的拉力使得他們如同風中碎葉,上下顛覆。

  一種十分可怕的、從未聽過的嘶吼聲自湖底傳來,黎非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她竭力控制石劍上的靈氣流轉,試圖穩住身體,然而漩渦的拉力卻越來越強,伴隨著那恐怖之極的低吼聲,更有無數小漩渦蒸騰而出,像是要撕碎湖中一切般。

  黎非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鑽出湖面的,她第一個飛出來,摔在湖畔的草堆裡大口喘氣,驚慌中才發覺這裡果然是一方湖泊,此時湖水跟沸騰了一樣,上下翻捲,巨浪不休,沒一會兒,雷修遠架著紀桐周也從湖裡飛了出來,到底是因為不會鳧水,小王爺驚恐下嗆了水,倒地咳得驚天動地,動也動不了了。

  “歌林呢?!”黎非慌了,湖裡肯定藏著什麼兇殘的妖怪,她再不出來凶多吉少!

  雷修遠擰乾頭髮上的水,喘息著搖頭:“沒看見她。”

  剛說完,便見百里歌林手忙腳亂地浮上來,她慌亂之下把石劍都丟了,好在她似乎十分精通水性,游得飛快,眨眼就上了岸,顫聲道:“你們剛看到沒?!湖底有門!被那個大妖怪壓在身後!”

  紀桐周好容易緩了口氣,虛弱地喃喃:“該、該不會叫我們打敗這妖怪才能過關吧?”

  四個孩子誰也不敢靠近那片湖泊,在遠處等了一會兒,湖水的翻捲才漸漸平靜下來。雷修遠道:“生活在水裡,大概是魚或者烏龜之類的妖?它不出來,我們又不能下去,水裡對我們不利。”

  紀桐周急道:“那怎麼辦?總不能不打吧?怎麼過關?”

  雷修遠沉吟道:“試試能不能把它逼上來。”

  他見百里歌林石劍丟失,又道:“黎非,把你的劍給百里,紀桐周,我們三個御劍去湖上試試仙法能不能把它逼出來。”

  黎非的主水副土靈根屬性大多還是用作輔助,雖然大家都學過五行基礎仙法,但治癒與防禦更為重要,她的靈氣須得留在後面關鍵時刻。

  眾人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安排,當下並無異議,三人御劍飛向此刻平靜無波的湖泊,因為方才的劇烈變故,原本清澈的湖水依舊渾濁不堪。百里歌林凝神運轉靈氣,霎時間,無數翠綠小葉片射向湖中,一沾水,葉片瞬間化作無數參天大樹,紮根湖底——這是主木靈根的百里歌林才能學到的巨木術。此舉旨在困住湖中妖怪的行動,好教它無處躲藏。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金箭雨便落在了綠蔭中,緊跟著,是雄渾的彷彿要焚燒至天頂的漫天大火,此火不懼凡水,在湖中依舊烈烈燃燒。湖中無數參天大樹為烈焰吞噬,濃煙滾滾中,那可怕又淒厲的嚎叫又一次響起。

  巨浪滔天而起,襲向空中御劍的三個孩子,他們紛紛躲開,冷不防湖底忽地鑽出一條極粗極長的東西,蛇尾一般,這條粗長的尾巴狠狠拍向焚燒的參天大樹,一時間雄雄燃燒的大樹如枯枝斷草般被彈開,帶起漫天火雨,紛紛落在岸邊。

  雷修遠眼明手快,當即又是無數金光朝那條長尾扎去,陰森可怖的淒嚎聲驟然炸開,湖面忽然開始翻騰,那只妖怪似是再也禁不起這樣折騰,自水底一竄出去。

  百里歌林乍見一隻龐然大物竄出水面,嚇得驚叫一聲,這只妖怪大得難以想像,生得更是奇形怪狀,鳥頭魚身蛇尾,兩隻巨眼血紅,像是要滴出血來一般,惡狠狠地注視著這幾個孩子。

  突然,它長長的蛇尾一下豎直,跟個桿子似的,緊跟著張嘴尖利地叫了一聲,眾人只覺颶風席捲著湖水襲面而來,不由紛紛躲避,那條原本豎直的蛇尾一瞬間又變得柔若無骨,無聲無息地捲向雷修遠,它記得雷修遠用太阿術傷了自己的尾巴,對他恨之入骨。

  雷修遠腳下石劍猛然剎住,險險避過這一卷,然而巨尾帶起的狂風卻一下將他吹得如風中落葉般飄了好遠,眾人不敢久留,紛紛避開,百里歌林腳都軟了,語無倫次:“這是蛇精?還是魚精?我們……要跟這種東西打?能不能不打?”

  紀桐周怒道:“不打怎麼過測試?!”

  雷修遠臉色還有些蒼白,方才他避得極巧,只要差一點就會被蛇尾卷中,不用想都知道被那條尾巴纏一下是什麼滋味,只怕身體瞬間就會被絞成肉泥,再來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避開,他輕道:“這東西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妖物。”

  除卻那些天生的妖獸神獸靈獸之類,世間大凡妖物都是鳥獸魚蟲成精而來,模樣一看即知,從沒見過這種怪模怪樣的東西,就連妖獸中,也沒這麼古怪兇殘的。

  紀桐周低頭想了半天,突然叫道:“我想起了!總覺得眼熟!原來曾在凶獸錄上見過!鳥首魚身蛇尾,這是凶獸虎蛟!”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1:05

第四十六章  測試 四

  凶獸?!眾人不禁悚然變色。

  凶獸大多是天地間凶煞之氣凝結而成,天生妖力強橫,比妖物要兇殘百倍,更有幾個驚天動地的巨大凶獸曾在世間惹出無數禍端,昔日被廣微真人斬殺於礪鋒之下的,便是四凶之一檮杌。

  就算墨言凡胡嘉平他們在這裡,也沒有把握能對付一隻凶獸,更何況他們這些堪堪入門的弟子?

  百里歌林的退堂鼓打得更響了:“我、我看還是算了吧……”

  雷修遠思忖片刻,道:“虎蛟雖為凶獸,卻不能人言,想必不是什麼厲害的。我看它行動緩慢,叫聲悽慘,似乎原本已經受了重傷。它方才潛在湖底大概是想給自己運息療傷,卻被我們逼出來了。這不過是書院的一個測試,我想應當還是有一戰的機會。”

  “我們輪流上!車輪戰把它累死!”紀桐周不甘心就這麼認輸,當即捏印要用出離火術。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搖頭道:“車輪戰耗到明天也打不完,我覺得這裡不能單打獨鬥,應當四個人一起。四人組原本五行就有搭配,我想這樣分組肯定有道理的。”

  雷修遠忽然道:“方才那隻虎蛟,只要發出吼叫,必然伴隨颶風巨浪,一定要及時躲開。它行動間似乎一直護著肋下,想來肋下一定是要害了,我和紀桐周主攻,不要打腦袋和尾巴,只攻擊肋下。它那條蛇尾很危險,吼叫後便會攻擊,無論是被捲住還是被拍一下,只怕我們都沒命,百里你一定要注意牽制住它的尾巴。萬一有什麼閃失,黎非你記得立即上土行防禦和治療網。”

  他言辭清晰地交代完,一時三個孩子倒有些無話,思前想後,與其躲避,不如就硬碰硬試試,何況雷修遠這一番戰術安排思路清楚,分配到位,他平日裡那種看誰都是蠢貨的態度反倒在這個時候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地安心起來。

  百里歌林哼了一聲:“你還蠻會安排的嘛!”

  她對雷修遠始終沒什麼好臉色,哪怕知道了震雲子的事後,還是不冷不熱,估計一直記著他兩面三刀的事。

  紀桐周卻有點惱火,他一向把自己當做四人組的老大,結果方才從水裡出來多虧他幫忙,這會兒又被他搶了風頭,怎麼能甘心?但不甘心歸不甘心,他心底也實在有些佩服,自己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這種戰術。

  “就這麼辦。”他沒有廢話。

  四個孩子商定完畢,忽然,雷修遠與紀桐周一左一右朝虎蛟疾馳而去,一時間,火光金光漫天炸開,巨響不斷,那隻虎蛟早已怒不可遏,張開嘴又是一聲長長的尖嘯,數道颶風呼嘯著捲來,將濃煙火光瞬間捲走。

  雷修遠急道:“就是現在!”

  百里歌林早已趁他們造出大聲勢時悄悄飛近了虎蛟的尾部,果然那條尾巴豎得筆直,颶風出來後,它忽然又變得柔若無骨,盤旋扭曲,蓄勢待發,只等躲避的身影過來便一擊而中。

  她揚手射出無數片小葉子,劈裡啪啦全貼在了它尾巴上,葉片瞬間化作粗長而極具韌性的藤蔓,將它的長尾牢牢捆住。

  虎蛟冷不防遭到偷襲,猛烈掙扎起來,蠻力竟將好些藤蔓扯斷了。百里歌林再一次射出無數葉片化作新的藤蔓捆住它,一面大叫:“快點啊!捆不了它多久!它力氣好大!”

  話音剛落,紀桐周與雷修遠一左一右,離火術與太阿術分別打入它兩邊肋下,虎蛟這一痛吼可謂驚天動地,劇痛掙扎下,藤蔓盡數斷裂,百里歌林躲得快,早已避開它的蛇尾範圍,再一次凝神結印,這一次葉片卻變作了無數粗長尖利的木樁,一根根將它身體釘在湖畔,教它再不能遁入湖底。

  這一連串動作可謂電光火石,孩子們個個驚魂未定,恐懼之餘,竟又覺得有一絲興奮。因見虎蛟血流如注,掙扎的勢頭越來越弱,百里歌林抹了一把冷汗,小聲道:“估計它掙不開了,咱們先去湖底的門看看吧?”

  黎非搖頭:“你忘了二選的事?”

  二選的時候,許多人以為打倒了那只九尾狐,紛紛衝向金色大門,結果無一例外被彈飛出來遭到了淘汰,沒有人想在這裡重蹈覆轍。四個孩子在遠處等了許久,那隻虎蛟終於再無聲息,估計徹底死透了,他們這才御劍飛過去。

  紀桐周飛在最前,他以往只在圖冊上見過凶獸,一直以來都對仙人們騰雲千萬里,上天入地斬妖除魔、除凶祓穢的軼聞熱衷無比,方才太過緊張以至沒仔細看看凶獸虎蛟,此時靠近了,方覺它委實大得驚人,一張嘴估計把他們四個都吞下去還不夠塞牙縫。

  除去剛才他和雷修遠攻擊的肋下,虎蛟的腹部還有一條極長的傷口,這才是真正的致命傷,果然被雷修遠說中了,它早已身負重傷,書院不可能給他們超出能力範圍的測試。

  其實仔細想想,這只凶獸並不算特別難對付,沒有銅皮鐵骨,也沒有什麼厲害的妖法,關鍵在於對戰術的佈置與時機的把握,四個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關鍵,有一個人慢一步,就難免重傷,甚至丟掉小命。

  能殺掉虎蛟,還是雷修遠的戰術佈置功勞最大,紀桐周愣了半天,突然抬腳朝他腿上重重一踢,怒道:“你不錯嘛!以前那個窩囊廢哪兒去了?”

  百里歌林也毫不客氣一腳踹上去:“你個兩面派還挺厲害!”

  雷修遠回頭看了看他倆,輕輕笑了起來,大家都以為他又會說點什麼讓人氣得跳起來的話,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笑,笑著笑著,其他人也忍不住一起笑了。

  這是他們四人組真正意義上第一次齊心協力打倒凶獸,原來大家一起行動比單獨一個人逞英雄的感覺好多了,原本看不順眼的人,此刻又覺得以前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雷修遠笑著轉過頭,黎非對上了他漂亮的眼睛,之前他也笑過很多次,可她覺得他現在是真的在開心,雖然臉上滿是汗和泥,頭髮也黏在上面,衣服上到處是灰還有血,她又覺著這樣的雷修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神采飛揚。

  “辛苦了。”她難得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修遠勾起嘴角:“原來你會笑。”

  ……說的好像她從來沒笑過似的,黎非懶得和他辯,聳聳肩膀:“誰說我不會。”

  “很少見你這樣笑。”

  她哼哼兩聲:“那是不想對你笑。”

  這下連他也無語了,百里歌林笑吟吟撲過來:“咱們走吧?出去了要好好吃一頓!對了,我見北面食肆有酒呢!咱們偷偷拿一罈嘗嘗?”

  黎非正要拒絶,忽然,異變驟生,原本應該死透的那是虎蛟張開大嘴,陰森又淒厲地長嘯起來,它殘餘最後的那一絲妖力徹底釋放,颶風捲著湖水呼嘯而至,四個孩子反應不及,登時被捲了進去,激烈旋轉的水流與颶風像鋭利的刀片一樣切割著他們,若不是之前黎非給他們一人一個都套上了土行防禦,這會兒只怕個個都碎了。

  黎非只覺暈頭轉向,高高被拋起,轉了半天,又被狠狠彈飛,跟她一起被彈出來的還有一柄石劍,不知是他們誰的。她急忙伸手抓住,勉力運轉靈氣,翻身跳上石劍,再一轉眼,其他三個人都被颶風白浪彈飛出來,虎蛟的蛇尾柔若無骨地朝最近的紀桐周拍過去,他石劍早已被大浪捲走,儘管仍有神智,卻如何能避開,眼睜睜看著這條長尾當頭朝自己打來。

  黎非立即放出一道透明的土行牆擋在他身前,只聽一聲巨響,蛇尾拍在透明的赭色牆上,僅一瞬便將那面牆拍得碎成了粉末。她心念意動,調動全身靈氣,連罩了數堵牆搶在蛇尾前攔住,她自己疾飛而去,顧不得許多,一把撈住紀桐周的頭髮。

  本想拽著他逃離蛇尾範圍,然而凶獸的垂死掙扎比想像中還可怕的多,又是數聲巨響,那幾面牆輕而易舉被蛇尾拍碎,根本來不及逃離。

  黎非再也不敢保留,將全身靈氣揮霍一空,兩層土行防禦將兩人裹住,緊跟著只覺當胸一陣奇痛,一股全然不能反抗的大力砸中她的身體,她當時就覺得眼前髮黑,下意識地緊緊握住紀桐周的頭髮,兩個人被撞飛數里外,將林中樹木都撞倒大片。

  紀桐周好半天才緩過勁,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樣,不過這些和頭皮的劇痛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麼,他用手摸了摸腦袋,居然摸了滿手血!他的頭髮該不會被扯光了吧?!

  身上重重地壓著一個人,他用盡全力才將那人推開,吃力地轉頭一看,卻見姜黎非胸前血肉模糊一片,臉上也鮮血淋漓,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樣。

  紀桐周驚得魂都飛了,急忙輕輕推了推她,她動也不動,他顫抖著把手放在她鼻前,只覺氣若游絲,而且出氣多入氣少,只怕再一會兒就真的沒氣了!

  她是為了救他!紀桐週一顆心瞬間就沉到了最底,他居然讓一個女孩子救了!而且這個女孩子甚至會死!

  紀桐周輕輕把她抱起來,好在石劍落在一旁,當即朝湖泊疾飛而去,此時那隻虎蛟是真正死透了,原本漆黑泛光的身體也變得灰沉暗淡,湖面上隨著水波上上下下浮動著兩個人,正是百里歌林和雷修遠,他們離虎蛟最近,颶風大浪驚人的力道將他們傷得遍體血痕,早已暈死過去。

  方才還好好的,一下子就只剩他一人站著了。紀桐周將水裡兩人都撈上來,粗粗查看了一下傷口,幸好都不是什麼致命傷,只有姜黎非的傷最重,隨時可能死掉。

  紀桐周在她身上加持了一層浮魅之火,奮力抱起三人,這時哪裡還管會不會鳧水,手忙腳亂地沉進湖底,果然前方有一座金光璀璨的大門,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游過去的,一穿過大門,入目便是熟悉的重樓百殿,巨大的青銅鼎裡,香仍未冷。

  胡嘉平幾位原本待在高台上的先生早已疾馳而來,紀桐周只來得及說了一聲:“快救救他們!”

  一語未了,人已栽倒在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4:28

第四十七章  脫殼

  到後來紀桐周才知道,他們這組居然是最早通過測試的,結果也是傷得最重的,特別是姜黎非,左丘先生說,再遲來一會兒,她必死無疑。

  推開門,外面已是夕陽西沉,剛好望見匆匆趕來的胡嘉平,他冕服都未來得及換下,因見紀桐周出來了,他眉梢頓時一揚。

  “你們過得很精采。”他走到這個神情沮喪後悔的男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難過,幾個創立者都在裡面,他們都不會有事。”

  紀桐周沉默很久,忽然啞聲問:“姜黎非……真的不會死吧?”

  她是為了救他,四人組只有她會土行防禦,要不是最後她拼盡全力將靈氣揮霍一空架了兩道防禦,他只怕也要重傷。

  他忽然陷入一種無比的自我唾棄中,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四人組裡最強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百里歌林的木行仙法用得各種靈活,關鍵時刻靠她制住了虎蛟的行動;雷修遠更不用說了,頭腦清晰,戰術佈置快而準確;就連姜黎非都在最後救了他一命,而他自己,除了急躁再急躁,其實沒做什麼有用的事。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不光是讓一個女孩子救了,而是他終於看清了真正的自己。

  胡嘉平難得溫言撫慰:“仙家弟子怎麼會那麼容易死?你莫要擔心,此次測試你們都通過了,放下心來,先去休息吧。”

  紀桐周搖了搖頭:“我想等他們。”

  “百里歌林和雷修遠要明天才能痊癒,至於那個小丫頭,大約要等好幾天了。你臉色很差,快回去,明日再來。”

  紀桐周被他輕輕一推,不由自主出了庭院,遠遠地,望見蘭雅和幾個狗腿子們匆匆趕來,一見他,蘭雅的眼圈又紅了,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狗腿子們圍上來,阿諛奉承的話又響起來,他卻只覺得厭煩,一個字也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說。

  胡嘉平輕輕推開房門,無聲無息地走進去,內室的兩張床上分別躺著百里歌林和雷修遠,他們所受皆是皮外傷,主要是與凶獸的妖氣直接接觸,身體接受不了,至此才始終昏迷不醒。

  嚴重的是最裡面那個小丫頭,三四位書院創立者神情凝重地立在床前,明亮的冰藍色治療網架在她身上,每一位創立者都在往裡不停灌輸靈氣,然而從他們的神情來看,似乎情況並不怎麼樂觀。

  胡嘉平悄悄捏緊拳頭,自覺掌心中全是汗水,不由苦笑起來。

  “左丘先生。”他輕輕喚了一聲。

  那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微微點頭,低聲道:“她受傷太重,胸骨全碎了,內臟也破損八成,若非體內靈氣渾厚,當場便要氣絶。我已將太液金丹給她服下,然而仙丹也好,靈氣復甦治癒也好,終究不過是微薄人力,能否活命,依舊看天意。”

  胡嘉平口中微微發苦,喃喃:“這次是我的失誤,不該選擇凶獸虎蛟,事先該提醒他們……”

  凶獸虎蛟有假死之術,防不勝防。

  左丘先生嘆道:“每一個弟子都需經歷真正九死一生的修行方能成長,吃一塹長一智。你這次提醒,卻不能以後次次提醒,時時處處的庇護,終究不過培養出禁不起風雨的嬌花罷了。從書院出來的,無論去往什麼門派,都是精英弟子,甚至親傳弟子,這正是書院創立的意義。你走吧,留在這裡也是心焦,莫要感情用事。”

  胡嘉平靜靜看了一眼床上的黎非,她滿身鮮血,胸口凹進去一大塊,呼吸極其微弱。他心跳一下急促起來,不敢再看,咬牙轉身便走。

  這樣,也能叫保她平安無事嗎?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位創立者開口道:“再輸入靈氣也是於事無補,是活是死,只看今夜,我等也只能靜待答案了。”

  諸人皆是長嘆一聲,各自將手從治療網上離開,其中一個面容極年輕者道:“這孩子天賦稀鬆平常,體內卻有一股異常豐盈的靈氣,倒是罕見,未必就會死去,興許明早便能逢凶化吉了。”

  另有一人也嘆道:“小小年紀甚是俠義心腸,資質如何姑且不說,這份胸懷正是成大事之人方有的,只盼她吉人自有天相。”

  左丘先生默然片刻,道:“諸位先回,今夜我在此留守,有何異常,我會即刻告知。”

  屋內很快陷入安靜,只有時急時徐的呼吸聲緩緩流淌,黎非覺著自己好像是睡著,又像是醒著,身邊發生的一切她都可以聽見看見,可就是不能動,不能給出任何反應,身體毫無知覺……這樣說或許不確切,她其實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身體的存在。

  難道,這就是死的感覺麼?她的魂魄離體了?為什麼沒有去地府?

  想到自己或許死了,忽然之間感到一絲悲哀,她還有許多事沒做,師父,大師兄,修行,她的朋友們……四人組關係終於融洽起來了,她卻死了。不知為何,想起這些心中更多的卻是麻木,或許是因為死已成定局?悲傷遺憾都再無意義,餘下的只有麻木了。

  突然又想起日炎,他一直化作她的一根頭髮隱匿行蹤,她現在死了,他要怎麼辦呢?

  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她有一種在下沉的感覺,這就是墜入黃泉的感覺?

  墜落,再墜落,不知過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九尾狐,他蜷縮著龐大的身軀,九條長尾包裹住自己,似是正在沉睡。

  日炎?黎非心念一動,便已到了他面前,他起伏的脊背上有一道血紅的封印一樣的東西,隨著他的呼吸一亮一暗,難道這個就是他說過的,因為遭遇禍祟之年而將他妖氣封存的封印嗎?

  她想伸手摸摸這隻狐狸豐盈雪白的皮毛,心裡這樣想著,彷彿忽然就有了身體。她慢慢走近他,伸出手,在他毛茸茸的臉上撫摸了兩下——和想像中一模一樣,柔軟溫暖的皮毛。

  九尾狐的大耳朵忽然晃了晃,慘綠狹長的眼睛緩緩睜開,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地,他眼中充滿了驚愕:“你怎麼是這個樣子?!你怎麼了?”

  黎非朝他笑笑:“日炎,我大概要死啦。可惜師父和大師兄都沒能找到,我死了,你一個人能逃走嗎?”

  他眼睛頓時瞪得溜圓:“死?你怎會死!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她搖搖頭:“可是我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治不好了,今天測試,我們遇到凶獸虎蛟,我被它的尾巴打中了。”

  日炎怒道:“開什麼玩笑!那種低等凶獸怎麼可能把你打死!”

  這隻狐狸死活不肯接受真相的樣子也怪好玩的,黎非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臉,現在終於能摸到他了,可惜她死了。

  “我死了,你一個人趕緊逃,書院裡有好多創立者,他們要是抓到你,你可真活不成了。”

  日炎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這愚蠢的對話,忽地一下立起,九條長尾如夢似幻地搖擺起來,他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這裡不是地府,而是我的意識中。你進入了我的意識,和我相見了。我只說一遍,你自己聽好——第一,你還沒脫殼,不可能死;第二,能進入我的意識,說明你因為身體受到重創,即將被迫徹底脫殼;第三,現在完全脫殼對你來說絶不是好事,你有空在這裡跟我瞎扯,不如趕緊抑制。”

  黎非不由怔住,她沒死?脫殼?

  她呆呆看著他,忍不住道:“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嗎?”

  日炎淡道:“現在知道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麼?你是中土人,除了體質特殊些,與常人無益,好好成你的仙,將來你的作為絶不會在這些書院創立者之下。”

  這是在誇她?今天太陽莫非是打西邊出來的!日炎居然會誇她!黎非想扶住自己的下巴,省得它掉下來。

  “看你的蠢樣!”巨大的白色九尾狐鄙夷地渺視她,“現在不過是個蠢材罷了!快滾回去!”

  她急道:“等一下,你什麼時候能醒?我、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尚需幾日,你想幫我?哼,沒事多用用靈吸靈出就行了!就憑你現在那點子靈氣,我都不好意思拿來塞牙縫!”

  他傲然說完,長尾突然一掃,黎非只覺自己被一股大力強行驅逐,似是要將自己趕離這片黑暗,她又急的大叫:“怎麼抑制脫殼啊?你又不告訴我!”

  他的聲音變得裊裊:“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你!”

  一語未完,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黎非只覺身體一重,像是撞在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上,不由“啊”一聲叫了出來,睜開眼,是有點熟悉的屋頂——是上回摔落禁地回來後睡的那間弟子房嗎?她就這麼被彈回來了?

  巨大的治療網架在自己身上,靈氣來回灌輸流竄,胸口那邊木木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明明那裡受了致命的創傷。她試著想抬手,可身體卻無比沉重,原本靈活的四肢,如今像是外面套了一層沉重的軀殼,她甚至有個衝動想要甩脫這具沉重的殻。

  莫非這就是日炎說的脫殼?她動也不敢再動,閉目靜靜躺著,她不知道怎麼抑制脫殼,只能一遍遍自言自語似的對自己說“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身體”,也不知過了多久,胸口的傷居然開始疼痛起來,漸漸地,從輕微的疼痛變成了劇痛難耐,她實在忍不住,痛叫出聲。

  在外屋的左丘先生立即聽見了,他疾步走來,面帶喜色:“醒了?”

  黎非疼得臉色煞白,喃喃道:“好疼……我……受不了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汗濕的小臉,黎非只覺他的手溫暖而柔軟,忽然間疼痛彷彿就遠離她而去,她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糟糕,該不會又要開始脫殼了吧?可是這具身體會睏,或許不是脫殼?

  “睡吧,醒來就不疼了。”左丘先生的聲音模模糊糊,聽在耳中更加深了睏意,她無意識地偏過腦袋,但見窗外晨曦微露。

  天快亮了,這是她最後一個意識,然後便陷入了黑甜的沉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4:41

第四十八章  小酌

  再度醒來時,冰藍色的治療網已經消耗一空,床上不知何時架了帳幔,淡淡的蓮青色,十分素淨。

  黎非只覺身體似乎比以往輕快不少,她慢慢坐起,後背忽然有種像是要裂開般的劇烈麻癢感,她伸手用力一抓,卻抓下一把薄紗般輕柔的皮,她嚇得怪叫一聲,沒命地將手裡東西甩出去,那層雪白的皮落在地上,轉瞬間又消失不見。

  她驚惶失措地揭開被子,這才發覺自己根本沒穿衣服,又是一陣驚恐,紅白交織的嶄新弟子服正放在床頭,她一把抓過來,縮進帳幔深處,手忙腳亂地開始穿。

  是又脫皮了嗎?!這個難道就是日炎說的脫殼?這樣一層層脫殼,那到最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嗎?

  急匆匆系好腰帶,黎非搶過床頭櫃上的銅鏡,這一看卻讓她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還是原來的鼻子原來的嘴臉,就是好像又白了那麼一絲絲。

  她很少這樣照鏡子仔細打量自己,此時鉅細靡遺地端詳,到底還是覺得自己確實與剛下山的那個小炭塊判若兩人,或許是皮膚變白太多的緣故,又或許不僅僅因為變白。

  她的臉曾經與師父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看自己就像看見了師父,可現在,這張臉上師父的影子慢慢在變淡。五官並沒什麼變化,連眉毛裡的陳年舊疤都還在,可湊在一處看,卻越來越不像師父了。

  房門忽然被打開,滿身青鱗的蜥蜴女妖端著水盆走了進來,聲音中有些驚奇:“你醒得這麼快?”

  黎非見著是女妖,又鬆了口氣,太好了,看樣子幫她脫衣服的是女妖,如果是先生們或者左丘先生那樣的老頭子,她可不知該有多尷尬。

  蜥蜴女妖輕輕揭開帳幔,見她縮在角落裡,手裡還拿著銅鏡,不由嘻嘻笑了:“小姑娘就是愛美,剛醒第一件事居然是照鏡子。放心吧,漂亮著呢,還香噴噴的。”

  她招呼黎非起床,替她擦了擦臉,又在後面替她梳髮綰髮髻,剛梳好,房門忽又開了,左丘先生與胡嘉平走進來,見她起了,兩人都面帶喜色。

  “醒了?可還有什麼不適?”左丘先生摸了摸她的腦袋,神情欣慰,“那樣的重傷能這麼快痊癒,你的身體素質相當好。”

  黎非急忙道:“我都好了,完全沒事,謝謝您。”

  左丘先生笑道:“好的只是身體上的傷,精神與消耗的元氣卻回不來,今天暫且好好休息,修行的事明天再說。”

  他事務繁忙,匆匆說了幾句便走了,胡嘉平湊過來在她小腦袋上敲了敲,嘆道:“丫頭,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黎非見他眼底有些陰影,大概是由於擔心沒睡好,心裡倒有點感動,這位先生雖然吊兒郎當地,其實人很好。

  “先生,我們測試過了沒?”現在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他笑了:“都過了,你們是第一組通過測試的。不止你們,這次十六人全過了,倒真是罕見,往常這種測試都要刷掉一半多人的。”

  居然所有人都過了,這可真是件大喜事,黎非見他滿臉輕鬆,不由笑道:“先生也輕鬆了,不用再費力分組。”

  他在她粉嫩的臉頰上掐了一把,因覺手感很好,忍不住又多掐兩下,一面道:“你們還是太粗心大意了,這次是個教訓,不到最後一刻,都不可放棄警惕心,下次再不能這樣疏忽。”

  他說得對,他們還是疏忽了,沒有仔細觀察虎蛟是否真的死透了,還好這是測試,倘若以後再這麼粗心大意,真的活不成。

  黎非點頭道:“先生說的是,我記住了。”不過他能不能別再掐她臉上的肉了?

  胡嘉平拍拍她,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溫言道:“你睡了五天,新的修行已經開始了,這本書你自己拿去看看,空了追下進度,不必急在一時,今天先歇歇吧,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得心焦呢。”

  五天?!這麼誇張?怪不得起來後總覺得腰酸背痛,躺了那麼久不累才怪。

  黎非見這書封皮上沒名字,一翻開,上面的字一看就是胡嘉平自己寫的,將新修行的事宜講解得十分詳細,看不出,他做事竟如此細緻。

  胡嘉平推開門,果然外面站了好幾個小孩,正是百里歌林他們,一見他出來了,紀桐周比誰都急,連聲問:“先生,她怎麼樣了?醒了沒?”

  胡嘉平把黎非輕輕推出來,眨眨眼睛:“好了好了,這幾日天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人給你們送來了,小屁孩們自己樂呵去吧!”說罷人一眨眼便消失了。

  眾人見黎非笑眯眯地站在門邊,衣服穿得別彆扭扭,似是比先前又清瘦了些,大約是重傷初癒,膚色尤為蒼白,平日裡那種粗魯的男孩子氣登時大減,終於像個秀秀氣氣的漂亮小姑娘了。

  百里歌林第一個撲上來,抱著她都快哭了,一個勁叫:“黎非!黎非!嚇死我了!我醒過來的時候見著你全是血,他們還說你可能活不了!”

  黎非趕緊動動手腳:“沒事沒事,你看,我好好的,有那麼多書院創立者在,我哪會這麼容易死?”

  她抬頭,見葉燁和百里唱月,還有雷修遠紀桐周他們幾個都在,個個關切地看著自己,心中只覺暖洋洋地,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我沒事了。”她又強調一遍,“讓你們擔心啦!”

  紀桐周尷尬道:“誰、誰擔心你了……不過是過來看看你醒沒醒。”

  百里歌林咯咯笑了起來:“這個小王爺又開始撐面子,方才最急的人不曉得是哪個。”

  “多嘴。”紀桐周瞪她一眼。

  黎非笑道:“謝謝了,對了,最後我們是怎麼過測試的?”

  紀桐周道:“你們都暈了,就我醒著,那隻虎蛟鬧了一陣也死透了,我將你們送回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又望向黎非,她又瘦又矮,臉色還那麼蒼白,居然讓這種小丫頭救了自己一命,他實在不知是什麼滋味,臉色又變得黯然。這次測試,最沒用的人就是他了,幸好姜黎非現在沒事,她如果是因為救他而死,這個陰影一定一生都如影隨形,到死也忘不掉自己的無能。

  “那個……你救了我,謝謝你。”他小聲道謝,雖然尷尬得耳朵都紅了,到底還是沒像上次一樣轉身逃走。

  “客氣什麼。”黎非拍了拍他的胳膊,跟好哥們兒似的,“你後來不也是把我們送出去了嗎?扯平啦。”

  她粗魯得像男孩似的動作又讓他有些驚訝,可轉念一想,姜黎非好像從來都是跟男人一樣粗魯的,要是突然某天變得跟蘭雅那樣優雅溫柔,反倒叫人起雞皮疙瘩了。

  他也笑了笑,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捶:“還活著,太好了。”

  “別在這裡說啦!”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抱住黎非的胳膊,“正好是吃晚飯的時候,咱們去北面食肆大吃一頓吧!黎非睡了這麼久可算醒了,這一頓就算遲來的慶祝,祝賀咱們都過了測試!”

  孩子們個個興高采烈御劍飛往北麵食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拿了一桌子菜,百里歌林瞅著角落裡還堆著酒罈,本想偷拿一罈嘗個鮮,卻被葉燁發現了,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好幾下:“胡鬧!才多大就喝酒?那些酒只有先生們才能拿,叫人發覺咱們偷來喝,你一個人挨罵麼?”

  百里歌林急道:“偶爾喝一次怎麼了?堂堂仙家弟子連酒都不會喝,丟不丟人?”

  正說著,卻見一旁的蜥蜴女妖端了一隻酒罈過來,道:“這是胡嘉平先生交代給你們的,說只有一罈,給你們嘗個鮮。”

  孩子們頓時嗡然大叫,胡嘉平太夠意思了!絶世好先生!

  百里歌林一把撕開封紙,一股甜香的酒氣漫溢而出,她聞了聞,奇道:“這是米酒吧?切,米酒算什麼酒!”

  葉燁從她手裡搶過酒罈,一人給倒了一杯,杯中酒渾濁而香甜,果然是米酒,他笑道:“米酒已經出格了,明天還要修行,莫要太過忘形。來,先賀黎非重傷痊癒,大家乾杯!”

  眾人嘻嘻哈哈地乾這一杯,這裡的孩子大多是第一次喝酒,之前又沒吃飯,一大杯米酒下去,酒氣居然就這麼漫開了。黎非倒是面不改色,她跟著師父在外面混了這些年,不要說米酒,再烈的酒都嘗過,不過都是淺嚐輒止,師父也不許她多喝的。

  葉燁再次舉杯,道:“來來,再賀我們都過了測試!再乾一杯!”

  兩杯酒下肚,氣氛頓時熱烈起來,連百里唱月話都多了,扭頭跟雷修遠不知說什麼,葉燁和紀桐周居然也開始聊天,他倆一個是前高盧皇子,一個是現越國英王爺,意外能談得來。

  黎非夾了一塊蘿蔔,正要吃,百里歌林忽然湊了上來,她酒量極淺,兩杯米酒下肚連脖子都紅了,眼神迷離,拽著她嘀咕:“我跟你說,你睡的這些天,紀桐周丟了魂一樣,昨天見你還沒出來,他都快哭了……”

  “你又在胡扯什麼!”紀桐周急了,一把將她拽下來,本來沒什麼的,被她這樣添油加醋一說好像就變得有什麼了!姜黎非因為救他差點要死,他不擔心的話還是人麼?

  百里歌林好像已經快醉了,瞥他一眼,哼哼一笑:“小王爺,你的小郡主呢?這次不陪她在弟子房吃飯了?”

  紀桐周皺眉道:“扯上蘭雅做什麼?我不過中午與她一同用膳而已,她是諸侯國郡主,於情於理,我不可冷落她。”

  “冠冕堂皇!”百里歌林搖頭,忽又湊到他身邊,笑道:“我們黎非不比那個蘭雅好?人家還救了你呢!”

  怎麼又把姜黎非跟蘭雅放一起?她這是搞什麼啊?紀桐周懶得搭理她,悶頭喝酒。

  他也是第一次跟這些平民一起吃喝,以往不是獨來獨往便是跟蘭雅一起吃,他們這些皇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起先他只覺他們吵,可漸漸卻又覺得有趣極了,葉燁十分健談風趣,百里歌林也活潑愛鬧,席間歡顏笑語不斷,他心底那層被姜黎非救了的不甘心,到底是淡了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4:53

第四十九章  異香

  壇裡米酒才喝了一半,百里歌林跟黎非說著說著便忽然歪在桌上,酒杯都翻了。

  葉燁把她扶起看了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丫頭居然醉了,不能喝酒還成天嚷嚷著要喝!”

  眾人不由大笑,說話間,百里歌林又醒了,迷濛地看了一眼葉燁,忽地一把推開他,喃喃:“我姐呢?你別碰我。”

  百里唱月勾著她的肩膀,讓她靠自己身上,笑道:“下次還逞能不?”

  百里歌林嘴裡嘰裡咕嚕不知說了些啥,說著說著靠在她肩上睡著了,葉燁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又坐回去跟他們說笑。

  黎非數杯米酒下肚,耳朵也漸漸熱起來了,因見身邊的雷修遠只默默喝酒,菜也吃得很少,話說得更少,不由問:“你怎麼只顧著喝酒?”

  雷修遠放下酒杯,忽然坐得近了些,扶著下巴望她,半晌,低聲道:“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黎非敲了敲胸口:“沒事,好著呢。”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放回去:“好了也不用敲,萬一以後一直平著怎麼辦。”

  他、他說了什麼?!黎非覺得自己的下巴差點要掉了,是不是她喝多了產生了幻聽?!

  雷修遠見她瞠目結舌的樣子,倒笑了:“你倒是奮不顧身地救小王爺。”

  好吧,就當方才是幻聽好了!黎非瞪他一眼:“什麼奮不顧身?我不救他,他豈不是要死掉?能救為什麼不救?難不成眼睜睜看著同僚死在自己面前?”

  “事實是,他沒事,你卻差點死掉。”

  黎非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虎蛟那麼厲害,一切太快了,來不及反應。不過,我不是好好活著麼?”

  “差點死了。”雷修遠看著她,“我問你,不管是誰,你都會救嗎?”

  黎非搖頭:“怎麼可能……我沒那麼大的本事。”

  事實上,她也沒那麼熱心腸,可能換個情況她未必就會出手了,虎蛟那次,真的是一個衝動,之前以為一切都圓滿完成,大家高高興興地,忽然發生變故,誰受得了?

  話再說回來,紀桐周是同僚,還是同組的,雖然驕橫自大不討喜,但大家都一起修行那麼久了,感情總是有的,難道可以淡定地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她不至於如此冷血。

  “那時候是你或者歌林,我都會救的。”她摸了摸臉,酒喝多了,有點發燙,“可如果是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她見雷修遠還是盯著自己看,不由皺眉:“你到底看什麼?”

  他移開視線,淺嚐一口米酒,道:“你上回沒說完呢,青丘的風景怎麼樣?”

  黎非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他指的是測試中被打斷的話題,都隔了五天,他居然還記著,她笑道:“我才不說,是我先問的,魯大哥長什麼樣?多大啦?”

  雷修遠也笑了,輕道:“他看上去大約有二十來歲,不過仙家弟子,年紀不可光看外表,我也不知道他真實年紀。他長得……嗯,就是個普通人,可一看就知道是個好人。”

  “他教你拳劍之法麼?為什麼不教你仙法呢?”

  “仙法不可隨意傳授給外人,否則是門派中的重罪。書院請來的先生,傳授的也都是最基本的東西,再高深的仙法,只能等進入門派後才有師父傳授了。”

  黎非俯在桌上,看著他低頭喝酒,他怪能喝的,沒吃多少東西,酒倒喝了不少,而且好像沒半點醉意。

  “雷修遠,你想好要去哪個門派了嗎?”她問,這問題她也是最近才開始考慮的,再半年多他們就要離開書院了,曾經一起修行的同僚或許就此天各一方,仔細想想,有些不捨。

  他又一次反問:“你呢?”

  真是狡猾,每次都不肯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黎非搖搖頭:“我大概會去無月廷吧,你知道的,我得去找大師兄。”

  他輕輕“哦”了一聲,喝乾杯中酒,忽然微微一笑:“那我也去無月廷吧。”

  黎非有些驚喜:“真的?”

  “嗯。星正館肯定不能去了,其他門派我又看不上,也就無月廷順眼些。”

  看不上?黎非再一次失笑,他可真是大言不慚,可,這話由他說出來,居然一點也不違和,雷修遠確實有說這個話的資質與本事。

  見他杯中沒酒了,黎非撈起身邊的酒罈,替他斟滿。

  “倒好啦。”她推了推他,一面又道:“對了,你剛才回答了我的問題,那現在輪到我了,青丘很大的,風景也好,就是地勢太險惡,普通人根本無法上下,我跟師父在虎口崖那邊掛了麻繩,每次都從那邊上下……”

  她說了半天,漸漸竟有些睏了,左丘先生說的沒錯,就算傷勢痊癒,可精神與元氣不是那麼快就能恢復的,她睡了五天,才醒過來,這會兒居然又睏了。

  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腦袋,緊跟著身上一暖,似是有人披了件衣服上來,黎非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靠在了雷修遠肩上,他的外衣正披在自己身上,見她睜開眼,他道:“睡吧,等下我送你回去。”

  她揉了揉眼睛:“沒事……我能撐住。”

  他伸出手,在她臉上輕輕拍了拍:“睡吧。”

  他好像……真沒那麼討厭,黎非靠著他的肩膀,衣服上全是雷修遠的味道,說不出的味道,和他從朋友變成了敵對,又從敵對變成朋友,想想,居然有點高興,如果能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剩下的半罈酒很快就被喝完,紀桐周醉倒在桌子上,葉燁笑道:“挺晚了,今日喝得盡興,下次若有機會,再一醉方休。”

  他見紀桐周不勝酒力,只怕根本沒法回去,黎非也靠在雷修遠身上睡著了,便道:“我送王爺回去吧,唱月,你能御劍麼?”

  百里唱月扶著額頭輕道:“有些頭暈,你先去,我吹吹冷風在這裡等你。”

  自上次御劍墜崖之後,一向大膽的她也開始謹慎了。

  雷修遠將黎非輕輕抱起,她似是真的累了,只嗯了一聲,居然沒醒,一路御劍飛回千香之間,他推開門,將她放在床上,想了想,還是幫她脫了鞋子,正要蓋好被子,忽然有一股幽幽的異香鑽入鼻腔,與花香香料截然不同的一種香味,清而不冷,暖而不膩,勾魂奪魄。

  雷修遠四處嗅了嗅,只覺這股香氣若有若無地,忽淡忽濃,尋了一陣,忽然發覺什麼似的,低頭湊近熟睡的黎非,果然那香氣自她領口吐息中漫溢出來,雖然極淡極清幽,卻銷魂蝕骨。

  他愣了一會兒,扯過被子將她蓋好,奇怪,以前怎麼沒在她身上聞過這種香氣?

  轉身要走,卻又有些捨不得似的,他坐在床邊,湊近她的領口,深深吸了好幾下,骨頭彷彿都要被這股異香薰酥了,燈光下,她的嘴唇微微翹起,神情無辜。

  他突然沒來由地感到無措緊張,急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里歌林驟然自醉中驚醒時,葉燁剛把她扶進麗鶯之間,見她茫然地眨著眼睛,不由笑道:“醒了?下次喝酒再不能叫你了,酒量太差。”

  她卻不答,只是四處看,忽地又低聲問:“姐呢?”

  葉燁把她扶得坐在床上,道:“她在隔壁,也有些醉了。”

  他蹲下來,替她解開綁腿,動作又輕又穩,百里歌林低頭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直到他替她脫了綁腿鞋子,將她推得躺下去,替她蓋上被子,這才摸了摸她的腦袋:“好了小丫頭,快睡吧,明天別遲了。”

  正要走,衣衫下襬卻被她輕輕拉住了,她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他,輕道:“葉燁,跟我說說話吧?”

  他不由失笑,坐在床邊拍拍她的手:“這麼大了還孩子氣?要哥哥給你說個故事哄你睡麼?”

  百里歌林搖搖頭,聲音還是很輕,像做夢一樣:“我們……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我還可以回來嗎?”

  葉燁有些訝異:“我們不是一直和以前一樣麼?”

  他見她臉上通紅的,眼睛也水汪汪,估摸是說著醉話,他掖了掖被角,柔聲道:“你醉了,快睡吧。”

  她蹙眉喃喃:“你、你等下再走……”

  “別孩子氣了。”他輕輕掰開她的手指,“唱月也醉了,我得去看看她,快睡。”

  她瑟縮似的縮回手,垂下眼睫,低聲道:“好,我睡了,你快去看看姐姐。”

  他一口吹熄油燈,門被輕輕合上,屋內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百里歌林躺了好一會兒,忽然像是無法忍受似的,猛然從床上跳起,推門便要出去,院中百里唱月的窗戶還亮著,葉燁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傳來:“睡吧,我等你睡著。”

  她又猛地關上門,茫然地望著屋內大片大片的黑暗,它們想要吞噬她,讓她窒息。

  她飛快穿好鞋,一把抓起石劍,逃離般飛奔出麗鶯之間,沒有人發現她,也不會有人發現她,不會有人注意她,不會有人。

  她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跑到千香之間的,那麼多庭院,那麼多屋子,她原本認識那麼多人,可最後好像只有這裡能來。輕輕推開門,屋裡油燈還亮著,黎非安安靜靜地睡在床上,沒有醒。

  百里歌林躡手躡腳地爬上床,貼在她身邊,低聲叫了一句:“黎非。”

  她似是聽見了,嗯了一聲,翻過身,伸手在她腦袋上摸了摸。

  歌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潸潸而下,打濕了頭髮。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5:09

第五十章  晴

  隔日黎非醒過來時,只覺自己被擠到了床鋪邊緣,一手一腿都掉下床了,只差一點便要翻下去。她回頭一看,愕然發覺百里歌林居然睡在身邊,不單把被子全搶了,還把她逼得差點掉下去。

  她是什麼時候跑來的?而且這睡相,可真糟糕……黎非打了呵欠,睡眼惺忪地正準備起床,床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沙啞聲音:“哼!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喝什麼酒!”

  黎非一個激靈,便見那只雪白的小小的狐狸蹲在自己的鞋子上,傲然抬頭瞪他,她激動得直接從床上滾下去了。

  “日炎!你醒啦?!”顧不得腦袋摔得劇痛無比,她大叫。

  還在熟睡的百里歌林發出無意識的哼哼,嚇得她急忙摀住嘴,兩眼裡卻全是興奮笑意,笑吟吟地盯著這只小狐狸。

  日炎晃晃耳朵:“我要是不醒過來,還不知你要墮落成什麼樣!滿屋酒臭!”

  “只是偶爾喝一點嘛。”她伸手想摸摸他小小的腦袋,可惜手指再一次穿了過去,果然只有在他的意識中,才能摸到他。

  “你覺得怎麼樣?還有什麼不舒服嗎?會不會下次又睡兩個月?”她一口氣問了許多。

  日炎淡道:“我的事你操心那麼多幹嘛?多管管自己吧,香氣提前溢出來了。”

  香氣?她拉起衣服聞了聞,什麼香氣?

  “叫旁人說給你聽吧,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日炎動了動鼻子,“誰叫你那麼作死,自己都顧不過來,管其他人死活?”

  黎非曉得他是指自己救紀桐周的事,當即道:“反正救都救了,大家都是同一組的人,我怎麼能見死不救?”

  日炎哼了一聲:“讓他死掉有什麼?你年紀還小呢!一天到晚跟男孩子混在一處幹什麼?給我專心修行!要是胡想八想,我把你頭髮都拔了!”

  他這是提前操的什麼長輩心啊!黎非簡直無語:“我們四個人在一組,怎麼能不成天混在一起?”

  這隻狐狸傲然把腦袋別去一旁,擺出懶得搭理她的樣子:“好了,少廢話,我這次睡了太久,先把上次禁地中的事情說給我聽,再把這次突然要脫殼的事詳詳細細告訴我,一個字也不許漏!”

  說罷他索性伏在地上,耳朵一陣亂晃。

  他這是準備聽故事麼?黎非不由一陣好笑,當下還是原原本本把發生的事情都說給他聽。她不是舌燦蓮花之人,敘述也極為簡潔直白,本來可以說得高潮起伏的事情給她講了一會兒就講完了。

  日炎晃著耳朵哼哼笑道:“便宜了那只狻猊怪,十幾顆妖朱果,它做夢也要笑醒了!哼哼,書院創立者果然厲害,竟想聯合山海兩派對付海隕,此事倒也不是沒人做過,不過你們人心太過複雜,所謂聯手,到最後只怕又是破碎支離猜疑不斷……”

  說到這裡,他似是有些睏了,淡道:“不說了,我去也。”

  黎非愕然:“你才醒就睡?睡那麼多你累不累啊?”

  “誰告訴你我是剛醒?昨天晚上我可就醒了,你睡得跟豬一樣!”

  昨天晚上就醒了?那怎麼不叫她?黎非笑道:“日炎,你現在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真是太好了。”

  他哼道:“我倒寧可多睡會兒,省得醒了總要收拾你這蠢貨的爛攤子。”

  黎非想起在他意識中的九尾狐原身,他脊背上有個巨大的血紅的封印,應該就是他說的遭遇禍祟之年妖氣盡數被封印的那個封印了。她問道:“對了日炎,什麼叫禍祟之年?你的妖氣是被別人封存的嗎?能找人解開嗎?”

  本來以為他不會說,誰知他居然答得很快:“不是被別人封存,而是修行時走了岔道,忽然妖氣盡數被封存。就像仙人時常要渡劫一般,妖亦有禍祟之年的說法。隨著修為逐漸高深,劫數也會變得非常難渡,今年便是我的禍祟之年。那個封印只能靠我自己衝破,無法依靠外力。”

  黎非奇道:“渡劫?我聽說仙人都是被天雷劈,你們不是嗎?”

  他冷笑一聲:“這是什麼無知之人的傳聞?真有那麼簡單,人人都是仙人,鳥獸魚蟲個個都成大妖怪了!正因為劫數古怪不可預測,才可叫劫數,往往在不經意間到來,等魂飛魄散時,方能醒悟那是劫數。”

  古怪不可預測?黎非有些緊張了,她成仙的時候會遇到什麼劫數?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日炎道:“還不會爬呢,先想著飛了!你這會兒擔心什麼劫數?只怕頭髮都白了,你還沒成仙呢!”

  他這絶對是在咒她!頭髮都白了還沒成仙,意思是她成仙后也只能當個老太婆?她一下想起百里歌林曾說過,不想做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仙人活一千年,那會兒還沒多想,現在想想,那確實怪可怕的。

  正說著,突然床上熟睡的百里歌林哽嚥了兩聲,不知做了什麼噩夢,囈語連連,含糊不清。

  日炎又是一哼:“看看,小小年紀心事太多!這蠢材將來即便成了仙,以她這種性子,也難逃情劫!你可別學她!”

  “情劫?”黎非一頭霧水,“什麼意思啊?歌林怎麼了?”

  日炎冷道:“所謂劫數,雖不可預測,卻往往映襯了心中最恐懼最在意之事,而諸般劫數以情劫最為凶險。你們俗話說,人心難測,人情亦難測,無論男女之情也好,友情親情也好,太過重情絶非善事。這丫頭小小年紀,心竅開得太早,又是個偏執的性子,過早沉溺男女之情中痴纏徘徊,絶非福兆。千年來我也見過無數驚才絶艷的仙人卻黯然而終,多半為情劫所誤。人既為萬物之靈,修行自有一段妖所不及的天分,然而人心太複雜,亦太脆弱,到最後成就大道者只得鳳毛麟角。你若是想有成就,就少沾染這些東西!愛人朋友家人哪裡比得上成就大道?”

  怎麼感覺歌林被他說的很危險的樣子?

  “那……怎麼能幫到她?”黎非問。

  他又冷笑:“幫?人在愛慾中,猶如暗夜孤身逆風執燭,苦痛自知,誰能幫到?人之情,舉凡思慕、恐懼、依賴種種,不過是人心脆弱的緣故。你也不要對我產生依賴,我們不過是互相利用,你助我隱匿,我助你修行,如此而已!”

  又來了,又是什麼互相利用。

  黎非低聲道:“你們都是我重要的人,人活著沒有家人可以依賴,沒有朋友可以談心,甚至連怕的東西都沒了,就算成就大道也寂寞得很吧?怪不得成就大道的人只有鳳毛麟角,有這種執著心的人肯定不多。日炎你老是強調什麼互相利用,我不想問你心裡真正的想法,可我絶不是這樣想的,以後也絶不可能這樣想。”

  他慘綠的小眼睛眯起,怒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笑道:“我這塊朽木,你不是雕得挺好麼?我修行很順利哦。”

  “又在這裡甜言蜜語!”他尖尖的鼻子忽然一動,“她要醒了,我去也。總之你給我注意點!別跟那些臭小鬼靠太近!”

  他的語氣倒像是操心外面的壞孩子帶壞自家孩子似的,不甘不願地化作青煙消失了。

  這隻狐狸總是神叨叨的。

  黎非剛坐在床邊,百里歌林便睜開了眼,她神情裡帶著茫然,看看她,再看看屋頂,呆了半天才道:“咦?我昨晚喝醉居然跑你這裡了?”

  黎非佯怒道:“是啊!你不但霸佔我的床,還把被子都搶走了。”

  百里歌林打著呵欠起身,忽然用力嗅了嗅,奇道:“好香啊!又是那股香味!我上次來也聞到的!”

  香味?黎非一下想到方才日炎說的香氣開始溢出的話,她苦笑:“什麼味道?我怎麼沒聞到?”

  百里歌林巴在她身上嗅了半天,笑道:“好香啊,黎非,我聽說有體香的人可是很少見的!你之前沒有,現在忽然有了,一定是天賦異稟!”

  黎非實在不想多討論這件事,索性跳下床:“起床吧,應該快卯時了,可別遲到。”

  兩個女孩匆匆梳洗一番,剛推門要出去,便見院中雷修遠和紀桐周也約好了似的一起推開了房門,四人打個照面,紀桐周奇道:“你怎麼也在這裡?”

  百里歌林笑道:“我昨天喝醉了,跑來蹭了黎非的床。你們也剛起?那正好,一起走吧。”

  四個孩子有說有笑地御劍趕往特殊演武殿,如今,他們這四人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四人組,再無往日的芥蒂紛爭。

  “姜黎非,這個給你。”紀桐周忽然遞給黎非一本薄薄的簿子,臉上神情有些忸怩。

  黎非翻了翻,上面的字體居然甚是工整漂亮,齊齊整整地寫著一些嶄新的修行要點,她不由愕然:“這是?”

  “你睡了五天,為了不讓你拖後腿,我特意寫了這五天中先生教的要點,給我好好看看。”紀桐周抱著胳膊,又擺出四人組老大的樣子了,“一定要看!”

  想不到這小王爺居然也有細緻的時候,黎非有些感動,小心把簿子放懷裡,笑道:“好的,謝謝你紀桐周,我一定好好看。”

  他老氣橫秋地點點頭,御劍一個人飛在前面。百里歌林朝他的背影做個鬼臉,嘀咕:“他肯定對你有意思,哈哈。”

  黎非簡直失笑:“你在說什麼啊?難得大家關係近了,可別再鬧什麼糾紛才好。”

  百里歌林正要說話,忽然後面有個男孩慇勤地叫她:“歌林!我給你帶了豆沙包!”

  眾人回頭,便見歌林魔掌下的那個姓趙的男孩紅著臉飛來了,他遞給她一個冒著熱氣的紙袋,一面又道:“那個……今天要是你們組的先生還罰你們抄書,我會幫你抄的!”

  百里歌林笑靨如花:“真的嗎?謝謝你啦!你吃了早飯沒?來,包子我們一人一個。”

  她遞了個包子給他,兩人並肩而飛,有說有笑邊吃邊聊地飛遠了,留下默默無語的黎非在原地發呆。

  總覺得歌林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厲害的姑娘,嗯,非常厲害的。

  可日炎說的情劫,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趁卯時還沒到,你先看看修行要點吧。”雷修遠忽然御劍與她擦肩而過,“我先走了。”

  黎非趕緊追上去:“雷修遠,昨晚是你送我回去的吧?謝謝你。”

  他瞥了她一眼,輕道:“你好重,害我胳膊到今天還在痛。”

  黎非頓時無語了,跟這孩子說話,真的需要強大的忍耐力才行。昨天晚上不是挺正常的嗎?今天又開始犯老毛病了,前一刻還和顏悅色文質彬彬,後一刻就突然說一句叫人氣得想炸的話。

  她淡道:“我跟你說,你再這麼下去,當心沒朋友。”

  “你腰帶上還沾著飯粒。”

  “好吧……先不說這個。其實我剛才的意思是……”

  “辮子扎歪了。”

  “……”

  說話聲漸漸遠去,風雪漸止,今日或許會是個晴天。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5:46

第五十一章  一年

  冬去春來,春盡夏至,一眨眼,在書院的修行期將滿一年。

  一年前的八月初三,十八個孩子們聚集在華光郡,被虹鹿車帶來了雛鳳書院,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盼與憧憬;一年之後,同樣的八月初三,十八個人經過各種難以想像的各種艱辛修行,千錘百煉後,還剩下十六個真正的人中龍鳳。

  盛夏烈日,書院為滿目的深綠淺綠覆蓋,弟子房的庭院牆壁上爬滿了枯黃老綠的藤蔓,紫藤花沉甸甸地墜下,一如一年前他們初到書院所見的景象。

  黎非繫好腰帶,對著銅鏡照了照,鏡子裡的小姑娘穿著一件合身的粉色羅裙,梳了根粗粗的麻花辮,又清爽又整潔。這條羅裙一年前師父買給她的,那時候穿著顯得特別大,今年再穿就剛好了,合身的很。

  床上擺著收拾好的小包裹,其實她沒帶什麼東西來書院,就幾件舊衣服並幾錠銀子而已,推開千香之間的門,便見院子裡大大小小堆了許多箱子包袱,紀桐周兩手空空倚在門上,老神在在地指示狗腿子們幫自己收拾行李。

  見到黎非,他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見慣了她穿弟子服,如今穿了件正常的粉色羅裙,好像認不出似的。去年她穿裙子,難看的讓人無法評價,今年簡直像換了個人。

  “八月初十在越國王都匯合,你可別忘了。”他提醒她。

  黎非笑道:“不會忘的,我還等著見識王爺府邸呢!”

  紀桐周哼哼笑道:“還有山珍海味,叫你們見識見識皇族的氣派。”

  黎非笑著揮了揮手,走出了庭院。

  前天書院的最終測試結束,十六個弟子全部通過了測試,意味著一年的書院修行即將結束,各大仙家門派的新弟子選拔也要開始了。新弟子選拔前,書院給了弟子們十五日的假,讓孩子們回家看看,畢竟來書院修行一年,這裡地勢又險惡,連書信也無法通,孩子們哪有不想家的?就連百里歌林他們這些已經國破家亡的孩子,也想回到故土緬懷一番。

  不過由於葉燁他們前有龍名座五丈山的追殺,後有震雲子的虎視眈眈,原本打算遺憾地放棄這個難得的假,後來雷修遠說,新弟子選拔前的非常時期,每個弟子都備受矚目,誰也不敢選在這個時候動手,加上左丘先生也知曉他們的恩怨,自然有所防範,孩子們還是開開心心地決定回去一趟。

  黎非沿著庭院的小路一路慢慢走,像是第一天剛來的時候一樣,一點一滴將書院的風景映入眼底,沿途有許多弟子都選擇雙腳步行,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御劍。

  這裡是他們生活修行了一年的地方,也是他們踏入仙家大門的第一步,充滿了各種回憶,第一次御劍,第一次把靈氣消耗一空,第一次嘗到修行的殘酷,第一次明白齊心協力……許多的第一次,讓即將到來的離別顯得傷感而不捨。縱然日後有機會再來書院,也不會有曾經的心境,那種對未來充滿了新奇的渴望與期盼的心。

  拐個彎,弟子房前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每個組的先生也都在,先生們都是滿面欣慰感慨地與自己組的弟子們告別,一年的修行,像是雕琢玉石般,將弟子們內斂的光華打磨出了雛形,還有什麼比這些讓先生們更有成就感呢?

  胡嘉平滿臉笑意地跟百里歌林他們說著什麼,他是先生裡最早接觸這幫小鬼的,那時候他們連御劍都不會,個個青澀稚嫩,身高還不到自己胸口,一年過去,個個身高都竄了許多,葉燁都快到他肩膀了。

  見黎非走近,胡嘉平笑道:“丫頭,來,給你個好東西。”

  黎非好奇地走過去,卻見他取出兩張從未見過的符紙,遞過來,道:“這是你和雷修遠的,把它貼身藏好,如果在外這十幾天遇到什麼變故,立即催動靈氣,你們就能馬上回到書院。”

  咦?還有這種好東西!想來肯定是左丘先生給他們幾個準備的,黎非趕緊把符紙小心翼翼地摺疊起來,塞進懷裡,冷不防胡嘉平大手一伸,按住她的腦袋一頓揉,笑道:“你行啊,順利通過最終測試了。”

  黎非趕緊護住好不容易弄齊整的辮子,一面道:“那、那還是多虧了先生你教導有方……”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胡嘉平臉上都快笑出草紙花了:“你可真會說話!小丫頭,要不要來我們無月廷啊?無月廷很好玩哦,跟你的雷修遠一起來,這樣你倆不用分開了。”

  他又在這邊仗著先生的特權亂拉人了,再說,都過去多久了,他怎麼還記著這件窘事啊?

  胡嘉平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起初那個連御劍都學不好的小姑娘,如今驕傲地堅持到了最後,日光下,她潔白的臉秀致而細嫩,像玉似的,粗粗的麻花辮搭在肩上,黑若鴉羽,周圍好幾個小男孩時不時拿眼偷瞄她,要不是天天看著她,真不敢相信她與一年前那個粗魯的好似男孩般的丫頭是同一個人。

  吾家有女初長成,就是這種感覺吧?

  百里歌林這小丫頭也湊過來問:“先生,就放我們十五天的假,御劍來得及嗎?上回虹鹿車從華光郡飛到書院,可是飛了二十多天啊!”
  胡嘉平故意板下臉:“虹鹿飛多快?你御劍又飛多快?連虹鹿都飛不過的弟子,索性也別回來參加選拔了。”

  百里歌林朝他做個鬼臉,又拉住黎非的手:“黎非,你真不跟我們去高盧看看嗎?我好想帶你看我以前住的地方啊!雖然現在成了廢墟,哈哈!”

  黎非搖搖頭:“抱歉啦,我想回青丘看看師父有沒有回來。”

  已經一年了,不知道師父有麼有回過家,會不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她必須要回去看看。

  葉燁笑道:“黎非,我們先走了,別忘了八月初十在越國王都匯合,桐周兄的山珍海味美酒佳釀氣派王府可不能錯過。”

  黎非不由笑出了聲,如今倒是葉燁跟紀桐周交情最好,他倆都是皇子,很能談得來,加上葉燁遭遇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處世十分穩重寬和,紀桐周的壞脾氣跟他在一起久了居然收斂很多,他倆沒事就稱兄道弟,常常被百里歌林拿來笑話。

  和歌林他們道別後,黎非四處看了看,連紀桐周跟蘭雅郡主都收拾了大批大批的東西出來了,雷修遠卻不見人影,難不成他先走了?招呼也不打?

  黎非拉了拉胡嘉平的袖子,問:“先生,你有見到修遠嗎?”

  胡嘉平嘖嘖兩聲:“修——遠……先生沒看見,你自己找找。”

  這先生的怪腔怪調真是沒救了,大半年來他們幾個感情很是融洽,大多不計前嫌,都不再連名帶姓地叫對方了,不曉得他驚訝個什麼勁。

  黎非快步走回弟子房,敲了敲靜玄之間的門,等了半天也沒人開門,她索性自己推門進去了,但見屋內整整齊齊,並無人影。話說回來,她好像也是第一次來靜玄之間,這間屋子一如其名,十分安靜,外面的喧囂一點也傳不到這裡來。

  桌上床上乾乾淨淨,除了衣架上掛著換洗用的弟子服,房間裡居然什麼私人物品也沒有,他平時就這麼過的?

  弟子服還在,說明他人沒走,黎非離開靜玄之間,索性御劍而起,在弟子房的島嶼上來回尋找,沒一會兒,卻在最深處的開滿紫藤花的架子下見到個穿著弟子服的少年。

  全書院能把弟子服都穿得這麼飄逸清臒的人,也只有他了,黎非跳下石劍叫了一聲:“修遠,原來你在這裡。”

  雷修遠轉過身,面上有一閃而逝的訝異,他看了看她肩上的包袱,道:“東西都收拾好了?你不走麼?”

  黎非見他還穿著弟子服,更奇怪:“你呢?你不回去?”

  他聲音很淡漠:“我沒什麼可回的地方。”

  怎麼會沒有?黎非正想反駁,忽又覺得不對,他並非雷大人的親生孩子,而且身世多舛,只怕他也不願回高盧那個傷心地,至於魯大哥,人已死,他一個人回到舊時居處不過增添傷感罷了,星正館山下更是不可能回,他還真是沒什麼可回的地方。

  她頓時不該說什麼,愣愣地看著他,雷修遠卻朝她微微一笑,溫言道:“這條裙子你如今穿來很合適了。”

  她低頭看看大小剛好的羅裙,摸了摸腦袋,道:“修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青丘?”

  他似是有些意外她的邀請,神色愕然,沒回答。

  黎非又道:“你可以親眼看看青丘的風景,我還可以帶你去虎口崖,對了對了,山裡的菌子和竹筍很好吃。咱們去過青丘後,再順路到越國找紀桐周,他家有錢,可以吃到各種山珍海味。”

  雷修遠看了她一會兒,想了想,輕道:“你為什麼邀請我?”

  為什麼?黎非聳聳肩膀:“這有什麼為什麼,我請朋友去家裡玩,還要理由嗎?”

  他笑了一聲:“確實不需要理由。”

  黎非笑道:“是吧?那咱們走?”

  雷修遠低頭做出考慮的樣子,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想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黎非抬手作勢要打:“痛快點,來不來?”

  他握住她的手腕,笑道:“嗯,我去。”

  黎非頓時喜笑顏開,她甚少這樣笑得臉都嘟起來,最近她笑的次數明顯多了,曾經老是板著殭屍臉,加上皮膚黑,說話簡潔,七八分像個男孩子,後來變白了,像是蝴蝶破繭般,一倏忽間就成了個小美人,只是還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表情豐富,看上去總有種不好親近的氣質,許多男弟子們只敢偶爾偷偷看她幾眼,不太敢近前搭訕。

  不過她笑得臉都嘟起的樣子實在可愛,雷修遠都有衝動伸指戳戳,忽然她塞給自己一張符紙,道:“胡嘉平給的,貼身放好,如果遇到什麼變故,就運轉靈氣,瞬間便可回到書院。”

  黎非見他把符紙放好,竟像是說走就走的樣子,不由奇道:“你不收拾東西嗎?就穿著弟子服?”

  書院的弟子服紅白二色交織,式樣也不同尋常,老實說,穿著走外面實在有點顯眼。

  “我沒東西,而且舊衣服都穿不上了。”

  唉,這就是窮人家孩子的悲哀,來時兩袖空空,去時同樣兩袖空空,連衣服都帶不走了,看看人家紀桐周,收拾出來的東西能裝一馬車,王爺就是不一樣。

  黎非摸摸包袱裡的銀錠,來時師父留給她五十兩,來書院後幾乎沒花錢,剩下的足夠給他倆添補些新衣服新鞋子之類的。

  “咱們先去陸公鎮吧,買點衣服鞋子。”她笑著拽住雷修遠的袖子,大步朝外走,“好久沒回家,估計什麼東西都不能用了,我這是第一次帶朋友去家裡,可不能太寒酸,順便再買些必需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6:14

第五十二章  午後二刻

  時隔一年,青丘山水依舊,萬木蔥秀,峰巒跌宕,可人的心情卻與當初離開時截然不同。

  進入熟悉的林間小道後,黎非索性從石劍上跳了下來,雖然背上背著沉重的包袱,全是他們在陸公鎮添置的必備品,可回到家就連步子都變輕快了,一步步走在曾經走了無數次的熟悉的泥路上,熟悉的山林的味道,風的味道,她生活了十年的家。

  “你看,這林子我以前常來的。”黎非興緻勃勃地拽著雷修遠給他介紹小時候的趣事,“樹根下可以挖到一種野山菌,和筍片在一起用油炒,可好吃了。”

  雷修遠四處看了看,原本隱隱約約感覺到的妖氣此刻全數消失,這裡是絶對的荒山野嶺,看樹木的長勢與道路都可發現,只怕整個青丘都極少有人來,然而此時此地,風的味道卻少見地乾淨,想必是她腕上闢邪珠的緣故。

  他回頭,忽見黎非挖了許多山菌在懷中,不由奇道:“你挖它們來做什麼?”

  她面上有少見的縱情開心,眼睛都眯成縫了:“回頭去我家,做了請你吃,嘗嘗我的手藝。不過只能委屈你跟我吃幾天的素了,我不會做肉。”

  看來回到青丘,她整個人都放鬆了,與在書院時大有不同。雷修遠笑了笑,把她懷裡那些髒兮兮的帶著泥的山菌接過來:“再有什麼好吃的,可別小氣,只管弄來。”

  對黎非來說,這是第一次帶朋友來自家玩,又新奇又興奮,自然要大大地盡一番地主之誼。好在山中野菜菌子極多,不一會兒就采了滿滿一捧,沿著早已雜草叢生的林間小道向前走,便進入了懸崖間的狹道。

  兩面的懸崖高聳如雲,岩壁似刀般鋒利險惡,狹道中遍地白骨,粗粗一看,竟是人骨更多些,想必是那些試圖攀登險峰卻不幸失足摔落的凡人。

  黎非走了片刻,忽然面上露出一絲期盼與緊張交織的神情,她一言不發跑了幾步,抬頭一看,卻見一年前自己離開時拴在凸出石塊上的麻繩還在,連位置也沒動過,伸手取下,麻繩上的鈴鐺早已鏽死,麻繩也如敗絮般,一搓就斷裂了。

  看樣子,沒有人回來。

  黎非心中不知是失落還是難受,停了片刻,低聲道:“看,以往我和師父就用這條麻繩攀上攀下。”

  雷修遠仰頭極目眺望,只覺這片懸崖險絶驚絶,倘若不仰仗騰雲御劍之力,實在無法想像單憑人力如何攀爬。

  他見黎非面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失落,想必是因為師父沒回來的緣故,便低聲道:“不是要盡地主之誼麼?我可快餓死了,你這個東家怎能餓死客人?”

  黎非嗤一聲笑了,將石劍拋出:“走吧,麻繩爛了可不能用,咱們飛上去吧。

  那座簡陋的林中小院一點也沒變,院外一圈籬笆,院內三間木屋,幾塊薄田曾經種著蘿蔔地瓜,後來黎非離開前,將它們全挖了,如今田內只有雜草。

  黎非推開自己屋子的柴門,門檐上撲簌簌落下一串灰來,她尷尬一笑:“呃,太久沒回來,好髒。你先把東西放下,四處逛逛去,我收拾收拾。”

  雷修遠按著她的腦袋把她推出去:“我來,你給我做飯去。”

  他會收拾麼?別跟師父一樣胡亂把髒東西往床底下一扔就算打掃乾淨了喂!黎非追著他進屋,見他脫了外衣摞起袖子,拿起掃帚熟門熟路地開始掃,掃了一半,他回頭盯著她:“再不做飯我可走了。”

  黎非趕緊出門打水,一年沒回來,水缸髒得不成樣子,土井也被塵土雜草淹沒了,清理了許久,這才燒火淘米做飯切菜,小小的廚房裡熱氣騰騰,飯香四溢,久違的炊煙裊裊升起,她忽然有種其實從未離開過青丘的錯覺,又懷念,又傷感。

  雷修遠在這裡,太好了,假如是她一個人,這時候一定會哭出來的。

  院子裡曬著洗好的床單被單,塵封一年的被子也被雷修遠拿出來曬太陽了,這孩子真是出乎意料的能幹。沒一會兒,他忽又翻著一本發黃的書走來,一面道:“你師父屋裡的書倒有些意思。”

  “什麼書?”黎非湊過去一看,卻見封皮上寫著《海外軼聞錄》五字,不由奇道:“從哪兒找到的?”

  “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他床底下有個箱子,便打開看了看。”他下巴點了點門外,果然地上放著個打開的破爛木箱,裡面的書大多發黃發霉,全被他放在石頭上曬了。

  “我看了下,全都是講海外傳聞的。”雷修遠笑了笑,“你師父倒是個有意思的老頭,海外的事很少有人相信。”

  海外?黎非也有些疑惑,她從未聽師父提過這些事,師父屋裡有書她倒是曉得,可大多是小時候教她識文斷字的東西,什麼時候床底下有一箱子的書了?

  她隨便撿起一本,翻了翻,果然裡面講的大多是些海外的傳聞,什麼東海外有海外異民,全身漆黑,手裡還握著蛇之類,看起來完全不可信的傳說志怪。好奇怪,和師父在一起這麼多年,她居然剛剛才知道這些書,他一直藏在哪裡?莫非是臨走時翻出來放在床下的?

  “想不通先別想了。”雷修遠又按著她的腦袋把她推進廚房,“飯好像要焦了,我聞見了糊味。”

  啊!真的要焦了!黎非手忙腳亂地把飯鍋端出來,因見雷修遠老是在旁邊指手畫腳,她不爽地把他推出去:“你出去自己玩。”

  一年沒做菜,有點手生,好在三菜一湯還是弄出來了,黎非把飯菜端到大屋桌子上,雷修遠早就坐在旁邊一面看書一面等著了。她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飯,先夾了一筷子筍片山菌放在他碗裡,嘿嘿一笑:“來,請吃。”

  他吃了一口筍片,眉梢微揚,沒說話。

  黎非第一次做飯給師父以外的人吃,不由充滿期待:“味道怎麼樣?”

  不過估計雷修遠也不會說什麼好話,想從這孩子嘴裡聽一句誇獎,比要日炎誇她還難。

  誰知他居然點點頭,微微一笑,聲音很溫和:“嗯,好吃。”

  黎非不由一樂,給他夾了滿滿一碗冒尖的菜:“那就多吃點!長壯實點!”

  他夾了一筷子茭白給她,淡道:“你更要多吃些,矮得要命。”

  她有些惱:“我還在長身體!以後會高的!”

  “那也改變不了你現在矮的事實。”又是一筷子山菌放在她碗裡。

  好吧,跟他比確實比不過,這一年大家都開始竄個子,最誇張的是葉燁,都到胡嘉平的肩膀了,雷修遠也長高許多,以前跟百里歌林差不多高,現在比自己還要高一頭,只是他比起葉燁紀桐周他們,還是顯得清瘦,不過以前那種女孩子般弱質纖纖的味道倒是沒了。

  這頓飯雷修遠很給面子地把菜全掃光了,連湯都沒漏下,飯後一起收拾好碗筷,吃飽的兩人坐在灑滿陽光的小院子裡背靠青石塊翻閲木箱裡的書。

  雷修遠看了很久,箱子裡的書每一本講的都是海外的各種軼聞,有民間收集的流傳已久的傳說,也有十分誇張的杜撰。關於海外,始終是個未知的謎團,很少有人會相信它真的存在,為何黎非的師父要收集這些?單純的興趣嗎?

  “黎非,你師父沒有和你說過海外的事情嗎?”他低聲問,然而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她回答,轉頭一看,卻見她倚在石上竟睡著了。

  吃飽了就睡,真像豬。

  雖是盛夏,然而山林間風依然帶著涼意,他脫下外衣罩在她身上,低頭繼續看書,這些書雖然傳說杜撰居多,但也比書院藏書塔裡那些枯燥的仙法玄術的東西來得有意思,他看得很入神。

  風過,淡幽的異香若有若無瀰漫開,雷修遠的注意力忽然再也無法集中在書上。

  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姜黎非,她睡得很沉,臉上細碎的絨毛,被陽光映得像鍍了一層金邊,嘴唇還是那麼無辜地翹著。他的外衣蓋在她身上,顯得十分寬大,這樣一看,平時倔強絶不肯低頭的姜黎非,倒少見地有了些纖細柔弱的味道。

  她變了太多,要不是天天都能看見,肯定會以為是個陌生人。幸好,內在還是那個姜黎非。

  午後二刻的山林小院,交織著風聲,樹葉沙沙聲,還有黎非呼吸的聲音,明明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卻意外地讓人安心。這裡就是她的家,她住了十年的地方。

  雷修遠盯著她粉色羅裙上的蘭草,風把她的裙子吹得一飄一飄,她大概在做吃東西的夢,咂了咂嘴,意味不明地嗯了兩聲,忽然翻個身,長長的麻花辮梢落在背後,又粗又黑,油光水滑。

  他有些好笑,又新奇又帶了些惡作劇的心態,伸手把她的辮梢握住,繞在指間慢慢把玩,頭髮軟而滑,摩挲在掌心裡又麻又癢。

  這裡好安靜,好閒適,像夢一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6:24

第五十三章  甘華之境

  大概是因為回到家了格外安心,黎非這一覺足睡到夕陽西沉才醒過來,睜開眼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挪到床上了,身上還搭著剛曬好的被子,軟綿綿香噴噴的。她伸個懶腰跳下床,探頭一看,雷修遠還在院中整理那些書。

  見她出來了,他臉一板,道:“你是豬嗎?睡到這會兒,讓客人無聊還挨餓。”

  黎非笑眯眯地走過去:“中午吃那麼多,你這麼快就餓了?”

  她蹲在他身邊,見他將書一本本整理好往箱子裡裝,先前髮黃發霉的書曬了一天,上面的灰和霉都被弄乾淨了,難得的不是他如此能幹,而是他對待師父的東西有這份細心。她心中有些感激,輕道:“謝謝你啦,你這賴皮鬼。”

  雷修遠茫然:“賴皮鬼?”

  黎非笑道:“有時候把人氣個半死,每次想我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你又變得那麼好,總是把我拉回去,這賴皮的功夫肯定不是魯大哥教你的吧?”

  他像是忍不住想笑,卻又忍住笑意,別過腦袋淡道:“好了,快把書裝好,然後趕緊做飯,我要吃肉,給我打隻兔子來。”

  要求這麼多!黎非瞪他一眼:“兔子打來你自己烤,我可不會做。”

  結果當晚他們真的打了一隻野兔,雷修遠在院子裡架了火堆自己烤,時不時翻兩下,撒點鹽,弄得像模像樣的。

  黎非把桌子搬到院子裡,一面看他烤,一面笑道:“師父就沒你聰明,他想吃肉只能下山。”

  雷修遠忽然問:“他一個人下山?再一個人上山麼?”

  “是啊,師父攀爬虎口崖可快了。別看他年紀大,手腳比我還靈活。”

  他不由沉吟,其實剛到青丘的時候,他已經有種違和感,這裡果然如傳聞般,是妖魔橫行的深山野林,縱然有闢邪珠在,也掩飾不了橫行霸道的妖氣,應該說這裡的妖物比想像中還多。那麼,在沒有闢邪珠的時候,她師徒二人究竟如何安然在這地方過日子的?

  假如黎非的師父真如她所說,是個只會零星方術的老頭,他一人帶著個小女孩在妖魔橫行的青丘生活也很奇怪,難道沒遇過妖怪嗎?這種只有些許靈氣,本領又不強的人,食人精血的妖物是最喜歡的。

  再姑且將妖物的問題放在一邊,進入青丘後,他觀察過這附近的地勢,各種險峰懸崖,也就虎口崖稍微矮點,就算要繫麻繩,也總得先赤手空拳爬上來,虎口崖中間崖體內凹,滑不留手,就算是猿猴也爬不上,凡人如何攀爬?他只能推測她的師父會飛,至少第一次是飛上來的。

  會飛,又能在妖物橫行的青丘安然度日,她師父十有八九是仙家門派的人,而且本領一定不弱,而他避世而居,隱藏身份,扮作只會零星方術的騙子,說明他必然在躲避著什麼人。一年前驟然留信離家,只怕是被人發現了,又讓黎非找她大師兄,似是有此後將黎非託付給她大師兄照顧的意思。

  他越想越覺她師父活著的可能性不大,只怕裡面還藏著什麼仙家門派的內部糾紛。

  看看黎非一無所知的笑容,雷修遠還是沒將心裡的話說出來。

  她對自己師父的來歷從來沒想過,這也能理解,至親之人自然不會有絲毫懷疑,那他何必將一切講明白,徒增她傷感而已。更何況如果牽扯到仙家門派的糾紛,最好不要沾染上一星半點,想必她師父也是這麼考慮的。

  “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黎非給他盛好飯端過去,自己也捧著飯碗坐在他身邊看他烤兔子。

  雷修遠將兔子翻個面,道:“我要吃筍片。”

  黎非淡定地夾了一筷子筍片送到他面前:“來。”

  趁他張嘴要吃,她又把手縮回來,將筍片塞自己嘴裡了,他瞥她一眼,她得意洋洋地衝他笑,因為嘴裡塞滿飯菜,臉頰鼓鼓的,像只松鼠。

  他撐不住又笑了:“呆子。”

  當晚睡在久違的木板床上,雖然床硬硬的,被子也硬硬的,沒有書院的舒適,對黎非來說卻懷念無比,幾乎一沾床就安心地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大喊大叫:“……床!蠢貨!快給我滾下床!”

  黎非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日炎蹲在被子上,綠豆大小的慘綠眼睛氣勢洶洶地瞪著自己,他極為惱火:“老子叫了你好久!你是豬嗎?!”

  她打個呵欠翻身喃喃:“啊,日炎你出來了……我好睏,有什麼事明早說……”

  “給我滾下來!”日炎大怒。

  “什麼事啊?”黎非嘆了口氣,不得不坐起來,揉著眼睛看看窗外,月亮還掛在樹梢上呢!根本是三更半夜吧!

  “你什麼時候回青丘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聲音裡少見地含了一絲焦急。

  黎非喃喃:“上次你醒著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書院會給我們十五天的假啊,既然有假,我就回來看看嘍。”

  日炎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黎非不由駭然:“你怎麼了?”

  “天助我也!”他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耳朵尾巴一齊搖起來,“快!速速跟我來!”

  看他的樣子竟是要往門外奔,黎非愕然:“這麼晚了要去哪兒?”

  “少廢話!快滾下來!”

  黎非一頭霧水,見他急得火急火燎的模樣,她不得不穿好衣服鞋子推開門,夜半山林的冷風一吹,她頓時清醒不少。

  對了,說起來,她和日炎正是在青丘虎口崖相識的。她心中忽然一動,低聲道:“日炎,青丘你住過?”

  他蹦上她肩頭,耳朵一個勁晃:“不錯,早先我便知道禍祟之年即將到來,將妖氣封存了一部分在青丘甘華之境,以備不時之需。”

  黎非倒吸一口氣,喜道:“在哪裡?我馬上去!”

  日炎怒道:“噤聲!你叫那麼高,是要讓隔壁那狡猾的小子聽見麼!”

  黎非立即閉嘴,回頭看一眼,師父房間的燈火已經滅了,想必雷修遠早已睡下。她運轉靈氣,無聲無息地躍上石劍,一飛衝天。

  “日炎,我們做過十年鄰居啊,你以前見過我嗎?”她一面飛,一面好奇地問。

  日炎淡道:“青丘何等廣闊,我自修行得果,已有數百年不曾住過青丘了。往西飛。”

  黎非掉轉劍身,往西一路疾飛,他時不時指下路,飛了許久,忽見對面拔地而起兩座相連的高峰,詭異的是,山體中心竟然是空的,黎非在這裡住了十年,竟從不知青丘有此等奇景。

  “現在的你,應當可以看到甘華之境了,對著那個豁口飛吧。”

  甘華之境?是指山體中間的那個大缺口?黎非忽又想起當初東陽真人拒絶帶自己去無月廷,說的是她根本連無月廷在哪裡都看不到,她輕道:“日炎,甘華之境是不是類似無月廷那種天地靈氣聚集的地方啊?我以前看不到嗎?”

  日炎心情出奇地好,居然和顏悅色起來:“哦?不錯,你也猜到了。你以前體內雖有靈氣,但各處靈竅未開,與凡人無異,這些天地靈氣或瘴氣聚集處,你是看不到的。”

  天地靈氣匯聚之處……居然長這麼奇怪?山體缺口不管怎麼看都太詭異了吧?

  黎非一路疾飛到山體中心,對準了那個缺口正要衝進去,忽聽日炎開口道:“等一下,後面有人。”

  有人?難道雷修遠跟在後面?她怎麼完全沒發覺?

  黎非急急停住,回頭一看,卻見群山重影中,遠遠地似有個黑影一晃而過,躲進了山林之中。她眼睛雖尖,卻只能看清此人身高腿長,絶非雷修遠,看體型似乎是個成人。她頓時緊張起來,低聲道:“果然有人!怎麼辦?要進去嗎?”

  日炎閉目凝神片刻,忽然睜開眼冷笑道:“還是那個不死心的傢伙,好耐性,居然一路從書院追到這裡,一直隱忍不發,就是想等這個機會麼?”

  黎非細細一思索,一下子冷汗就下來了,她喃喃道:“難道……是那個震雲子?”

  不是吧!他一路跟著他們?他不怕成為眾仙家的眾矢之的嗎?

  日炎呵呵冷笑:“利之所趨,他想必亦是不可再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用管他,這蠢貨今日必然要丟半條命在這裡。”

  黎非簡直無奈:“日炎,我覺得會丟半條命的是我們。他要是跟著進了甘華之境怎麼辦?”

  日炎冷道:“我日炎的地方是想進就能進的麼?若不是我附身於你,你就算成了仙也莫想闖進甘華之境!若是沒有這種法子,那些仙家門派豈不早就被仇家炸得支離破碎了?”

  意思是,這些天地靈氣匯聚之所,就算能為修行者看見,一旦被開闢了洞府,卻仍是需要得到洞府主人的允許才可進入吧?

  “好了,快進去。”日炎催促道。

  黎非急道:“我們進去了,修遠怎麼辦?他還在睡覺!震雲子會殺掉他的!”

  日炎怒道:“讓他殺就是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他是我朋友!”黎非也怒了。

  日炎恨鐵不成鋼:“就你這樣,一萬年也別想成就大道!也罷,你也不用擔心那小鬼,此刻那什麼狗屁子的心思根本不會在他身上,我們進去多久,他就會在門口心急如焚地等多久,更何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快給我滾進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6:37

第五十四章  夜襲

  黎非無法,只得驅劍鑽入山體缺口,忽然之間身體像是擠進一團溫暖粘稠的水中一般,眼前光線大亮,竟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山洞,洞壁上點綴著數枚明珠,映得洞中亮若白晝。

  洞內一方小小的湖泊,湖泊上有一座石台,台上有一塊人頭大小的黑色石頭,看不出是什麼質地,除此之外,洞中居然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

  黎非有些傻眼,甘華之境名字這麼氣派,她還以為起碼該是個氣派華麗的洞天,這簡陋又空蕩蕩的山洞是怎麼回事?那檯子上的破石頭又是怎麼回事?千年九尾狐的洞府就這樣?

  “你以前……就在這裡修行?”黎非問得小心翼翼。

  日炎還在生氣:“只有你們這些蠢貨才會在意洞府的氣派!修行只需要天地靈氣充沛就行了!天下只有人才如此浮躁,修行還要講究洞天的氣派,還要吃還要穿!更甚者還貪圖男女美色!如此多的雜念將修行的執著心都衝散了,能修成什麼東西!”

  好吧,是她淺薄了。

  黎非驅劍飛向湖中的小石台,越往前越覺得此地靈氣濃郁至極,就像書院境地瘴氣粘稠一樣,這裡剛好相反,靈氣粘稠得連劍也飛不快。

  她又奇道:“日炎,不是說妖物修行要瘴氣嗎?為什麼你的洞府開在靈氣聚集之處?”

  日炎傲然道:“我乃千年九尾狐!怎會與那些低等妖物類似?”

  千年九尾狐又怎麼了,還不是妖?黎非搞不懂他的道理,搖搖頭。

  一靠近小石台,白色小狐狸便迫不及待蹦到檯子上,尖尖的鼻子對著那塊石頭一動一動的,眼裡滿是喜悅。黎非摸了摸那塊黑石,手感粗糙,仔細望去,可見石面上有斑斑點點的金斑,看著有些眼熟。

  她忽然抽出石劍,果然石劍劍身上也有細細密密的金色斑點,需要十分仔細才能看出,莫非封存妖氣的石頭與造石劍的石頭是同一個東西?

  “這是存靈岩,只長在靈氣與瘴氣濃郁之地,可以用來封印存放靈氣與妖氣。你的石劍,禁地金狻猊背上的石塔,都是這種石頭所造。”日炎哼了一聲,“罷了,只封存了這麼點妖氣,不過也夠了。丫頭,摸著石頭別鬆手。”

  大概因為妖氣唾手可得,這只善變又暴躁的狐狸突然心情變好了,黎非在他嘴裡的稱呼也從蠢貨變成了丫頭。

  他可真是喜怒無常。黎非搖搖頭,將手掌輕輕按在存靈岩上。

  她心裡還是擔心雷修遠,震雲子只是想要她體內藏匿的九尾狐罷了,一時未必殺她,可他卻是一心要殺雷修遠,他們躲進甘華之境的工夫,足夠他回去殺掉雷修遠了,要是他因此死在震雲子手上,怎麼辦?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日炎忽然道:“好了,走吧。”

  黎非立即御劍疾飛出去,忽聽他又道:“我吸收了石中封存的妖氣,須臾間便要陷入沉睡,此去須得睡上許久,你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什麼?!這麼快就要睡?!外面還有個震雲子呢!黎非急道:“睡許久是多久?你怎麼這麼快……”

  他的耳朵晃了晃,沉吟道:“數月,很可能數年。”

  數年?!黎非見他說走就走,小小的身體馬上就要化作青煙,不由又叫道:“等一下啊!日炎!”

  他的耳朵又晃了晃,沙啞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了些暖意:“多大的人了,還什麼都要靠我麼?和你說了不用擔心,你只管出去,只管御劍飛回去,死不了!這次吸收妖氣倘若順利,便可時時清醒了。莫要再擾我,我去也。”

  這次他再也不猶豫,身體瞬間化作青煙散開,黎非又叫了他好幾聲,再無回音,她只覺不可思議。

  他居然走這麼快!外面的震雲子怎麼辦?什麼叫死不了?誰來保他們死不了?!他以為他們跟他一樣是千年老妖怪麼!震雲子在他眼裡是個雜碎,在他們面前根本就是金甲巨神一樣的存在啊!

  何況,如果他一睡就是好幾年,她豈不是要好幾年見不到他?為什麼不早說?

  黎非茫然四顧,空蕩蕩的山洞,跟她此刻空蕩蕩又惶恐的心一樣。她想要依賴的人,又毫不猶豫地消失了,這一次要離開多久?

  她怔怔在山洞裡發了很久的呆,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還是出去吧,她不可能在這邊躲一輩子,該來的總要來,當初她選擇了瞭解一切真相,就該做好這樣的覺悟,逃避不是辦法。

  日炎說的沒錯,她總要學會自己走,不能每次等他醒過來做那個什麼都問、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靠他的蠢貨。

  黎非強行打點精神,御劍從甘華之境飛了出去,外面涼風習習,新月仍在中天,四下裡樹影幢幢,山巒跌宕,半個人影也看不到。

  她只覺一顆心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怎麼辦?震雲子還在嗎?他是在這裡等著,還是先回去殺掉了雷修遠?她想回去,可又不敢,假如震雲子仍在,他一路尾隨,豈不是要將雷修遠陷入危險中?

  她御劍亂飛了一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將注意力集中在五感上,四周安靜異常,林中蟲鳴梟啼一概不聞,她始終感覺不到任何人——他既然沒跟著她,那一定是去小院找雷修遠了!

  黎非心中大急,當即御劍疾馳回山林小院,落在院中時,只見房門緊閉,屋內沒有燭火,也不知雷修遠是不是還安好,她顧不得許多,用力推開房門大叫:“修遠!你在不在?”

  下一刻便見雷修遠穿著中衣,長髮披散地坐了起來,他顯然很吃驚,愕然看著她衣著整齊還佩戴石劍的模樣,半天,他才低聲道:“你……有事麼?”

  黎非全身上下的骨頭都鬆了,又是激動,又是放心,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快哭了:“符紙帶了沒?快!穿好衣服!我們回書院!”

  雷修遠扶住她的胳膊,按了兩下,他清冷的聲音有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力量:“你冷靜點,發生什麼事了?”

  黎非拽起他的外衣披在他肩頭:“總之快點走!”

  雷修遠正要說話,忽覺不對,他一躍下床,將黎非擋在身後,緊緊盯著房門,房門外一道人影緩緩浮現,很快,門口出現了一位青衫男子,面容冷峻,正是許久不見的震雲子。

  他心中也暗暗吃驚,震雲子居然罔顧書院戒律,真的選在這個時候對他們動手?看來他錯估了震雲子對黎非的執著。

  他捏了捏黎非的手,示意立即用符紙,兩人當即運轉靈氣觸發符紙,誰知靈氣運轉一週,那張符紙像是失靈了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雷修遠後背冷汗涔涔而下,反倒站直了身體,定定望著震雲子。

  他將黎非緊緊擋在身後,開口道:“震雲子先生,想必你一直尾隨其後,之前沒有下手,怕是還顧慮著書院。你如今不顧一切想要將書院弟子帶走,難道不怕各路仙家討伐麼?”

  震雲子淡道:“左丘既已知曉我的目的,卻並未聲張,自然是因為星正館的緣故。你二人不過是半隻腳踏入仙門的最低等小弟子,縱然要討伐,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修真界以實力為尊,我成仙多年,處置兩個小弟子,又有何人敢管?”

  他似是並不打算與雷修遠囉嗦,伸指一彈,黎非只覺身體像是忽然被一隻大手捉住,眼前一花,人已在震雲子身邊。她心中大駭,拔腿想逃,然而全身上下像是被繩索牢牢捆住一般,半點也動彈不得。

  她眼睜睜地看著震雲子湊過來,冰冷的眼睛盯著自己,藏在那一抹絶情斷欲目光下的,是一種叫人恐懼的狂熱。

  “你方才去了九尾狐妖的洞府,是麼?你拿了什麼?他在哪裡?”

  黎非只覺他九幽冷泉般的聲音似是問到了靈魂深處,全然不能起一絲撒謊的念頭,情不自禁便要回答出來,忽地腦中又是靈光一動,她猛然合嘴,狠狠咬住了舌頭,劇痛讓她回過神來,險險躲過了他的言靈。

  她口中漫出血來,舌頭被咬破,說話也是含糊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震雲子無聲長嘆:“我遭遇瓶頸已有五十餘年,如今功力退化,竟連你這樣的小姑娘也能抵抗我的天音言靈了。”

  黎非怒道:“你的瓶頸是你自己太執著!”

  日炎說過,修習天音言靈須得絶情斷欲,而震雲子遭遇瓶頸,急於尋求妖物煉製法寶的心反而令他身陷囹圄,更加寸步難行,這是他的死局。

  震雲子眼中精光閃爍,冷冷一笑:“是那只九尾狐妖告訴你的?果然,我早已猜到,那只狐妖一直附在你身上。他在哪裡?”

  黎非只覺他兩隻手鉗住自己的肩膀,手指像鐵鉗一樣卡在骨頭上,掐得她幾乎要碎了,她臉色慘白,顫聲道:“我不知道什麼狐妖!你沒法突破瓶頸,是你自己活該!”

  震雲子將她提起,森然道:“身陷瓶頸,寸步難行,這等痛苦你如何能懂?仙妖原本就是互相掠奪,你既身為人,為何要庇護妖物?”

  黎非只覺肩骨幾乎要被他捏碎,痛得大叫起來,他又冷道:“你跟我走吧。你一天不說,我便敲碎你一寸骨頭,等你全身骨頭寸寸斷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還說不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6:49

第五十五章  雙劍

  他提著黎非,轉身走出門,黎非痛得說話都在結巴:“你……你就算把我切成一片片,剁碎了……你也永遠找不到什麼狐妖!”

  震雲子恍若未聞,天外新月如鈎,夜風陣陣,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在這裡,自己追殺九尾狐妖數月,眼看便要得手,卻失之交臂。而此時此刻,藏匿九尾狐妖的女孩終於還是落在自己手中。

  他心中浮現無限感慨,狐妖說他身陷死局,他又何嘗不知。星正館玄門專修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兩者皆為極高等的仙法,最為尋常的言語與書寫化為利器,需要何等的毅力與代價?玄門中人人絶情斷欲,這四字說來容易,個中滋味何人能懂?

  修仙者的執著心比凡人要熾烈萬倍,也正因為這等堅不可摧的執著,方能成就大道,自己初入星正館投入玄門座下,師尊就曾讚他心似烈火,必成大道。直到他遭遇瓶頸,這可撼天地的執著心反倒成了一座牢籠,愈求進,愈不得。

  事到如今,唯有靠這只九尾狐妖打破死局。

  他摀住黎非大叫大嚷的嘴,忽地想起屋內還有個雷修遠,他心神激盪之下,竟忘了要先將這孩子殺了滅口。

  震雲子轉過身,便見雷修遠靜靜看著自己,他的身體為仙法束縛,絲毫也動彈不得,原本以為這小男孩遭遇巨變必然會哭鬧詛咒不休,可這孩子神態冷靜,穩若磐石,若非遭遇瓶頸,自己平日裡也是惜才的長輩,否則不會起要將雷修遠帶入星正館的念頭,殺他十分可惜,然而命運弄人。

  雷修遠忽然開口道:“震雲子先生,你不顧一切擄走殺害書院弟子,就沒有想過,萬一狐妖煉製法寶也不能突破瓶頸麼?”

  震雲子微微冷笑:“你一個小小孩子,也想用言語動搖我的心神?膽識雖好,然而無用。”

  “我所言是否屬實,你自己清楚。”

  震雲子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搖頭,淡道:“可惜了,你。原本想要收你為徒,將來你必有大成就……昔日我若收你為徒,你進了玄門,便會明白今日之我,既是明日之你。你體會不到不進則退的殘酷,我已無路可退,你與魯山華在九泉之下莫要怪我。”

  他忽然提到魯大哥的名諱,雷修遠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變化,震雲子長嘆一聲,面上甚有惋惜的神情,毫無預警地,他袖中忽然射出無數冰刃,它們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眼看便要讓雷修遠橫屍當場,誰知那些冰刃竟穿透他身體的殘影,盡數釘在了牆上。

  震雲子微微一怔,便見雷修遠纖瘦的身形輕輕一閃,腳下一寒,無數道巨大的金光自地底扎出,震雲子終於有些吃驚,化作一道狂風避開他的太阿術,冷不防頭頂又有金光亂竄,他再度避開,衣服到底還是被金光扎破,半截袖子落在了地上。

  雷修遠正要上前,忽聽身後一個低沉而陌生的男聲響起:“不要動。”

  雷修遠大吃一驚,只覺一陣冰冷的風自身後呼嘯而起,他披散的長髮被吹得翻捲亂飛,兩道冰冷的藍光自身後閃電般忽然襲向震雲子,快得看都看不清,震雲子亦是驟然變色,眼見那兩道寒光自己無法躲過,他竟把黎非提起擋在身前。

  兩道寒光似是有靈性一般,驟然繞過黎非的身體,當空一旋,削向震雲子的手臂,這般迅極而冷冽的動作絶非人力所能為,震雲子心中一沉,知是遇到了厲害的,急忙將黎非丟開,化作一股狂風呼嘯而去。

  那兩道寒光比他快了數倍,疾追而上,繞著那團狂風急點數下,只聽震雲子痛呼一聲,斑斑點點的鮮血自半空滴落,那股狂風不顧一切地逃竄,終究還是逃遠了。

  這一番變故不光是黎非,連雷修遠都看得有些瞠目結舌,兩個孩子愣愣地看著那兩道寒光疾飛而歸,凝在半空,竟是一對光華璀璨的雙劍,雙劍在他二人面前懸浮豎起,劍尖微點,像是打招呼般,緊跟著雙劍立即化作青煙消失在二人面前。

  黎非呆了很久,僵硬地轉頭望向雷修遠,他臉色蒼白如紙,也是滿臉茫然震駭。她喃喃開口道:“修遠……剛才那是……”

  話未說完,只聽“噗通”一聲,雷修遠忽然一頭栽倒在地,全身蜷縮起來,劇烈地發抖。

  黎非大吃一驚,顧不得雙肩劇痛,撲過去扶起他,卻見他臉色慘白,面上滿是痛楚之色,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從身上鑽出,不一會兒薄軟的中衣都濕透了。

  她嚇得聲音都變了:“你哪裡傷到了?!”

  方才震雲子的無數道冰刃,那麼狹小的地方,那麼快的速度,他居然能躲開,現在想來簡直是個奇蹟,莫非還是傷到了?她匆匆檢查一番,雷修遠身上並沒有傷口,可他分明痛苦至極,五指在地上狠狠抓著,指甲都崩裂了,他目光昏亂,忽然顫聲道:“沒事!沒……”

  一語未了,他暈死過去。

  黎非想把他抱回房內,奈何她左臂痛得連舉也舉不起,想必不是骨頭碎裂便是脫臼了,右臂也用不上力氣,掙扎了半天才把他弄到石劍上,運轉靈氣,石劍輕輕抬著他送進屋內床上。

  冰冷暗淡的月光撒在窗櫺上,這一夜還未過去,卻已發生如此多的變故。

  黎非靠在牆上,雙肩架了治療網,疼痛稍減,她先看了看雷修遠的情況,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但很可能是受了什麼嚴重內傷,不然不會突然暈過去,她也給他罩了一道治療網,又灌輸了幾道木行靈氣去他體內,也不知有沒有用。

  她怔怔望著他蒼白的臉出神,方才那對雙劍神出鬼沒的景象又浮現在腦海中。

  日炎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莫非他早已察覺這對雙劍的存在?怪不得他叫自己只管回來,不會死,還說震雲子今日要丟半條命在這裡,這對雙劍竟能將震雲子傷到。

  這雙劍究竟是什麼?和黑紗女一樣神兵利器生出的器靈麼?誰的器靈?一直藏在暗處護衛他們嗎?

  姑且不去想那對來去如風雙劍的事,最可惡的是離開書院時,胡嘉平給他們的符紙居然一點用都沒有,這先生到底靠不靠譜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她將藏在胸口的符紙取出,為免掉落,她還特地做了個小袋子裝著,誰知打開布袋,卻見裡面的符紙居然都成了黑灰!怪不得怎麼運轉靈氣都沒法回書院,在他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符紙居然被燒爛了?外面的布袋怎麼沒事?

  床上的雷修遠忽地輕哼一聲,緩緩睜開眼,他臉上汗水縱橫,定定望著屋頂,不知在想什麼,黎非湊過去急道:“你沒事吧?哪裡還疼嗎?”

  他搖頭,可他臉上仍有痛楚之色,嘴唇都是蒼白的,喘了許久,才低聲問她:“你呢?”

  黎非嘆道:“我沒事,你先關心下自己,震雲子傷到你了嗎?可我找不到傷口,是內傷?你剛才怎麼突然能動了?怎麼又突然暈過去?”差點嚇掉半條命,她一時忍不住問了一大串。

  雷修遠面上浮現一層疑惑茫然的神情,半晌,輕道:“我……不知道。”

  看樣子他也是一個衝動,全然搞不清前因後果。

  黎非輕道:“是不是突然將爐鼎用到了極致?師父說過,在九死一生的時候,人往往會爆發意想不到的潛力,但過後身體會承受不住負擔遭受重創。你好好躺著別動,明天要是還不舒服,我帶你回書院找左丘先生。”

  說到這裡,她想起方才的險象,又出了一身冷汗:“震雲子只是要帶走我罷了,未必殺我。倒是你!你不要命了!居然和他動手!”

  要不是雙劍突然出來,他這會兒肯定早死了。

  雷修遠疲憊地閉上眼,良久方道:“好了,我沒事了。”

  黎非嘆了一口氣:“還好沒事……對了,你看這符紙。”

  她把布袋裏的黑灰倒出來,雷修遠用手摸了摸,苦笑:“是震雲子,他修習字靈魘術,畫了咒文的符紙他輕易可以摧毀。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是星正館玄門絶學,若非如此霸道,也不至於修習方法如此嚴苛。”

  他喘了幾聲,呼吸漸漸趨於平緩,終於恢復平日裡的精神,思索片刻,忽然又道:“那對雙劍出來時,曾讓我不要動,會說話一定是器靈了,一路暗中跟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必是有人命他這樣做,措手不及才能叫殺手鐧。我猜,即便不是左丘先生的器靈,必然也是書院創立者之一的器靈。”

  說到這裡,他再度陷入沉思。

  雙劍器靈一直跟隨其後,不知有沒有將震雲子的話聽在耳內,以震雲子的謹慎,想必天音言靈一定是時刻護身的,他想要獨吞九尾妖狐,自然不會將黎非的事情洩露出去。不過凡事總有萬一,九尾狐妖可能在黎非體內藏匿的事假若傳出去,對她來說絶不是什麼好事,今天有震雲子為狐妖如癲如狂,明天也會有別的仙人為之窮追不捨……這孩子前途或許相當多舛。

  正思忖時,忽見黎非湊過來,小心翼翼看著他,絞盡腦汁不知想什麼,隔了半天,才小聲道:“那個,修遠啊……震雲子說的那個狐妖……嗯,就是……狐妖吧……”

  雷修遠忽覺一陣好笑,直接打斷她的結巴:“不用說,我也不想問,懶得聽你拙劣的藉口。”

  黎非不由默然無語,日炎確實是她最難啟齒的事情之一,而方才發生的一切,她也真的想不出任何完美藉口,其實雷修遠那麼聰明,又怎會猜不到這些?

  她替他掖好被角,笑了笑:“算了,你睡吧。震雲子受了傷,又有器靈在,應該不會回來了。”

  她起身要走,雷修遠忽然低聲道:“我胸口疼。”

  ……他的意思是讓她別走麼?黎非又默然無語地坐回椅子上,他就不能簡潔明了地說一聲別走嗎?

  “還有哪兒疼?”黎非盯著他的臉,問。

  他想了想,自己也覺好笑似的,索性用被子矇住頭,縮下去:“全身都疼。”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7:00

第五十六章  英王府

  全身都疼的雷修遠在第二天又恢復了活蹦亂跳,倒是黎非一夜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在打呵欠。

  震雲子再也沒來過,昨晚他被雙劍所傷,地上留下大灘的血跡,也被雷修遠用水沖乾淨了。黎非一面打呵欠一面剝毛豆,喃喃道:“你說,那對雙劍是不是還藏在暗處?”

  雷修遠也在旁邊剝毛豆剝得飛快:“想必直到回書院,雙劍器靈一定都在暗中護衛。我們這些書院弟子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對書院聲譽亦有影響,左丘先生行事向來謹慎細緻,應該不用擔心了。”

  昨天晚上發生了那麼多驚心動魄的事,今天一早他們就在這邊悠哉悠哉剝毛豆好像有點怪怪的……不過還能幹嘛呢?回書院麼?回去感覺好沒出息的樣子,都完成修行了還得靠著書院庇護。而這會兒忙著修行努力也沒什麼用,該學的都學了,該努力的也努力過了,剩下的只能等進門派後才能學到。

  思前想後,兩個人只有繼續剝毛豆。

  “以後要是進了門派,就沒現在這麼輕鬆了。”黎非嘆了口氣,起碼現在遇到危險還能回書院,左丘先生也會刻意安排人來護衛,下次再遇到震雲子,那可再沒昨晚的好事。

  何況日炎拿回妖氣陷入了沉睡,不知這次是睡數月還是數年,她可真的是要一個人面對各種焦頭爛額了。

  “修遠,真的和我一起去無月廷嗎?”她問,有雷修遠陪在身邊,她總覺得安心點。

  雷修遠“嗯”了一聲:“反正我不去星正館與攬天派。”

  黎非哈哈大笑,他不想去攬天派的心情她能理解,攬天派的羅成濟先生太熱情了,這一年就衝著雷修遠一個人走人情路線,老是照顧他,妄圖打動這位金屬單一靈根的孩子為攬天派效力。結果前幾天聽說雷修遠想去無月廷,他都快哭了,要不是被胡嘉平拽走,指不定他真能做出當場把雷修遠搶回攬天派的事。

  在書院的修行結束,弟子們都要開始考慮將來所要加入的門派了,大多數弟子對仙家門派的所知也僅限那些名門,譬如無月廷星正館,具體新弟子是怎麼選拔,誰也沒個頭緒。黎非自己是決定了要去無月廷,不過人家要不要她還是個問題,當初東陽真人說,她如果在書院表現出類拔萃,他可以將她收入無月廷,回想一下,自己在書院,應該還算“出類拔萃”吧?

  “要是無月廷不收我呢?你去哪兒?”黎非小聲問。

  雷修遠沒抬頭,靈巧地剝著毛豆,一面道:“你希望我去哪兒?”

  呃,她希望?她當然希望朋友們可以都在一起,但顯然這不可能。他們的四人組,還有葉燁他們,很快就要分開了。紀桐周不用說,肯定是去星正館的,葉燁說過想去地藏門,地藏門精於隱蔽迷惑,好像挺對他胃口的。至於百里姐妹,很早之前歌林似乎說過要一起去火蓮觀,不過現在不知道她是怎麼想了。

  雷修遠資質優異,不管去哪裡估計都不成問題,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希望”而去束縛他什麼。

  “是你希望去哪兒才對。”黎非笑了笑,“你就沒有看中的門派嗎?”

  雷修遠淡道:“有啊。”

  “哪個?”

  “你猜。”

  猜你個大頭鬼!黎非白了他一眼,不想說就直說唄!

  “以後要和大家分開了。”她忽然有些感慨,“不知道還有沒有一起修行的機會。”

  這一年讓她獲益匪淺,一切都是從離開青丘的那個夜晚開始,她遇到了許多人,她的人生也從這裡開始截然不同。如今她又回到這裡,虎口崖依然陡峭險絶,小院也依舊溫馨簡陋,可一切與一年前都不一樣了。

  她再也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棒槌,也不會再順著麻繩攀爬虎口崖,如今她是即將成為正式仙家門派弟子的姜黎非,師父飄渺的行蹤,也終於要為她捉住一些些。

  八月初十,越國王都端涂一片晴好。

  辰時剛過,街上已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這個有星正館仙人坐鎮的強國王都繁華程度超乎想像,商舖鱗次櫛比,正中的王都大道極寬敞,街邊房屋色彩鮮明艷麗,風格大氣,多為三層以上的高樓,一眼望去,立時便能讓人體會越國的強盛與繁華。

  雖說黎非以往跟師父也算見過不少世面,但端涂的氣派還是很少見,她一下就能理解為什麼紀桐周老是那麼盛氣凌人驕橫霸氣的模樣了,身為越國英王爺,又是天縱奇才,他不驕傲才有鬼。

  英王府坐落在端涂東南,圍牆高且厚,只有修行之人方能看出那罩在王府周圍一條條極細的光之線,那是靈氣網。有玄山子坐鎮後方,紀桐周又是下一個可能成仙的皇族人,皇宮與王府必然戒備極其森嚴,架了靈氣網,連一隻尋常飛鳥都莫想飛過王府上空。

  王府大門緊閉,只有偏門開了一半,侍衛們甲冑明亮,目不轉睛地守在門前。

  華貴的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前,侍衛們立即畢恭畢敬地迎上來將車門打開,一面道:“兩位貴客請進,王爺早已恭候多時。”說罷,諸侍衛打開半掩的偏門,小心翼翼地將二人請進王府。

  這麼恭敬謹慎,跟華光郡那群仗勢欺人的東西完全兩樣。

  估計是因為這次紀桐周派了馬車專門守在驛站的緣故,當日諸人都已商定,八月初十在越國王都端涂相聚,紀桐週會在當日將馬車派往端涂驛站等候。黎非跟雷修遠剛到端涂驛站,就被接上馬車送來英王府了。

  兩個清秀小廝引著二人走了一段,又穿過一道門,對面迎來兩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美貌婢女,一左一右給他們行禮,聲若鶯嚦:“恭迎貴客,請隨奴婢們來。”

  黎非何曾見過這種排場,這英王府好大!裡面還有這麼多小廝婢女,現在想想,紀桐周在書院裡的日子,對他來說簡直可算簡樸至極了。身邊的雷修遠很淡定,也對,他以前也算個貴族,反正都見識過,自然不為所動,就她一個人在這邊暗暗訝異。

  繼續往裡走,但見王府內綠樹盈盈,層樓疊嶂,說不出的氣派,再穿一道門,又換了兩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婢女給他們領路,沒走一段,便見對面有個華服少年快步而來,雍容玉立,不是紀桐周是哪個?

  “你們可算來了!”紀桐周滿面笑容,說罷揮了揮手,那兩個小婢女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直等兩個婢女走得再也看不見,紀桐周突然當胸一拳就朝雷修遠身上砸來,兩人劈裡啪啦有來有往打了半天,紀桐周突然又收拳退開,怒道:“又是平手!這衣服太礙事,待會兒跟我去裡面練練仙法!”

  雷修遠撣撣身上的灰,淡道:“書院弟子禁止仙法玄術私鬥。”

  “那就再比拳劍之法!”

  “千里迢迢跑這裡來累死了,不想打。”

  “不行,必須打!”

  黎非對這情況早就見怪不怪了,他們兩個人反正從來沒和睦相處過,以前在書院修行,墨言凡的拳劍課這兩人從開始打到結束,仙法修行更是亂打一通,每次都被胡嘉平罵。

  對這位驕傲的小王爺來說,雷修遠與其說是朋友,倒不如說是個想盡力壓倒他的對手,畢竟書院裡能跟他相抗的人,也就一個雷修遠了。

  他倆在那邊吵吵嚷嚷,她一個人四處看王府風景,忽然感慨道:“紀桐周,你這個王爺當得真氣派。”

  紀桐周得意一笑:“你總算見識王爺的氣派了吧?走吧,帶你們進去。”

  他在前引路,沿著光滑的石子小路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座十分華美的庭院,此刻庭院前,又是兩個眉目如畫的年約十四五的美貌婢女給三人行禮,鶯聲嚦嚦,姿態婉妙,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黎非被這奢靡香艷的人間富貴景象晃得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金尊玉貴的小王爺也太幸福了,他還修什麼仙啊,當王爺不是比修仙舒服多了?

  進了屋子,富麗堂皇自不必說,紀桐周進內室沒一會兒,居然又換了套衣服出來,依舊華貴雍容,他揮手把婢女們都遣走,黎非才開始驚嘆:“你一天是不是要換幾百次衣服?”

  這出來一套,見客又是一套,該不會吃飯還要換一套吧?

  紀桐周歪在椅子上喝茶,半點方才的王爺儀態都沒了,一面道:“皇族禮儀如此,哪有書院那麼隨便。葉燁他們還沒到嗎?我以為你們會一起。”

  “再等等吧,說不定一會兒就到了。”

  黎非坐不住,推開窗看外面的景色,後面紀桐周跟雷修遠又開始爭起來了,不知吵什麼,吵著吵著就變成喝酒的問題了,這個說如今酒量大如牛,那個說你分明喝兩杯就睡。

  她懶得搭理,因見窗簾上的刺繡十分精緻,連掛窗簾的鈎子都是玉做的,她忍不住把玩了半天,這一趟來王府,她可真是開了眼界。

  後面的爭執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紀桐周口乾舌燥地喝口茶,見黎非左右打量,顯然十分新奇。他又得意,又覺得好笑,果然還是小叫花,連個窗簾鈎都要看半天。他從袖中摸出一隻紫玉做的蟋蟀,走過去遞給她:“玩這個吧,窗簾鈎有什麼好看的。”

  黎非見這只蟋蟀跟真蟋蟀一般大小,難得的是紫玉雕得居然跟真的一模一樣,十分細緻,栩栩如生,更難得的是摸上去竟隱隱生出一股清涼之意,盛夏季節握在手中實在舒服極了。

  “這個好!”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愛,“跟真的一樣!”

  紀桐周見她滿臉喜愛之色,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蟋蟀,他從沒見過這麼柔順的姜黎非,當即心中一喜,得意洋洋地開口:“你喜歡,就送給你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7:18

第五十七章  龍名座

  黎非將紫玉蟋蟀摩挲一番,最後卻還到他手上。

  紀桐周有些訝異:“送你了,不要麼?”

  黎非笑道:“所謂禮尚往來,我可沒這麼值錢的東西還給你,多謝你的心意啦。”

  紀桐周更奇怪:“我的東西,我愛送誰就送誰,什麼時候管你要回禮了?”

  到底是金尊玉貴的小王爺,任性起來一塌糊塗,大方起來也是一塌糊塗,怪不得他以前身邊連個真心朋友都沒有,全是狗腿子,不瞭解他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存心炫耀。

  黎非想了想,終於還是把紫玉蟋蟀拿回在手裡把玩,一面道:“那就先借我玩兩天,給我是糟蹋,指不定就磕壞了,多可惜。”

  紀桐周見一隻紫玉蟋蟀就讓她愛不釋手,更覺好笑,小叫花就是見識少,他興緻勃勃地開口:“你等著,我給你拿更有意思的來。”

  他回室一頓折騰,藏箱底的幼年玩的東西都給他翻出來了。他自小就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多少稀奇東西皇帝寧可自己不要也會給他送一份過來,從小到大堆了不知多少箱,他向來是玩幾天就叫人收起的,誰知姜黎非對這個也讚歎,對那個也驚奇,連他都開始覺得好玩了。

  沒一會兒桌上就堆滿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最精巧的是一件青銅做的小黃鸝,只有拇指大小,栩栩如生地立在白玉鳥架上,面前放著個小水盆,每個時辰它便會自己低頭做出飲水的樣子來,飲完還會滴里奇地叫,聲音清脆悅耳。

  黎非捏著這只青銅黃鸝顛來倒去看了老半天,怎麼也不相信它不是仙法加持的,紀桐周正要給她解釋內裡精密的諸般構造,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有個人在外面低低叫了聲:“王爺。”

  紀桐周打開門,卻見王府三管家躬身在在門口,見著他,三管家立即行禮跪下:“啟稟王爺,在驛站等候貴客的眾小廝方才送來一封信,說是幾個修仙門派弟子給的,他們不敢怠慢,立即送來了,請王爺過目。”

  信?難不成是葉燁他們?紀桐周心中疑惑,接過雪白的信封,正要拆開,卻聽黎非急道:“等下拆!”

  紀桐周微微一驚:“怎麼了?”

  沒人回答他,雷修遠一把搶過信封,放出靈氣仔細檢查了一遍,發覺信紙上沒有靈氣殘留的痕跡,這才再遞迴給他,黎非皺眉道:“你這個王爺做得太大意了吧?外來書信不檢查嗎?萬一被人在信紙上下了魘術怎麼辦?”

  紀桐周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前面早有人檢查過,確認無誤才會送來的。”

  黎非咳了一聲,果然王府戒備森嚴,但萬一是震雲子死心不改下了字靈魘術怎麼辦?他們又不好跟他說震雲子的事,紀桐周以後肯定是去星正館,告訴他這些事,不過白白拉他下水,倒是連累他了。

  紀桐周匆匆將信看了一遍,面上忽然浮現一層驚怒神色,怒道:“豈有此理!居然在我越國境內如此囂張!你速速傳信星正館素泉先生!請他立即來一趟!”

  三管家立即答應著飛快走了。

  黎非將信紙接過來,仔細一看,信內容倒沒什麼,不過問候一聲,又提及將王爺幾位貴客暫且請走,耽誤幾日云云,要命的是落款——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座下弟子。

  龍名座,正是滅了高盧的吳鈎國背後所仰仗的仙家門派,如今這門派中勢力如日中天的五丈山長老宗權就是吳鈎皇族人。不用想都知道,這封信雖然看似措辭優雅謙卑,實則是挑釁,葉燁他們肯定是遇到危險了!

  “我們先去驛站看看!”

  黎非拔腿就往外跑,紀桐周哪裡肯落後,奈何自己一身華服長袍,走個路都累,等換好輕便衣服出來,黎非二人都已經到驛站了。

  驛站外站了兩個身著道袍的修仙弟子,正是龍名座的人,而王府守在驛站門口的馬車此刻車門大開,幾個王府小廝無助又惶恐地縮在一旁,看著另外幾個龍名座弟子將馬車里奇外外搜個遍。

  黎非有些意外,這些龍名座的人也太囂張了,這裡可是越國境內,光天化日之下圍堵驛站,搜查王府馬車,不怕與越國結下仇怨麼?更何況越國背後有星正館玄山子坐鎮,龍名座雖然也是大派,卻如何能與星正館相提並論?

  雷修遠沉吟片刻,忽然上前行禮,開口道:“我等是雛鳳書院弟子,此處車馬是我們朋友的,請問諸位意欲何為?”

  眾人聽說是書院弟子,便上下打量他們一番,沒一會兒,有個為首的龍名座弟子還禮,談吐居然甚是文雅謙和:“原來是仙家小友,你二人有所不知,我等此番奉了五丈山長老宗權手諭,搜尋吳鈎逃犯。一路從吳鈎追趕至越國端涂,得知越國英王爺與吳鈎逃犯相識,只怕這群逃犯窮凶極惡,驚了王爺玉駕,故而在此盤查。聽聞英王爺也是仙道中人,必然雅達寬宏,不會為難我等執行長老諭令。”

  黎非心中暗暗吃驚,聽他們的說法,似乎葉燁他們回到高盧就一直被龍名座的弟子追殺?!龍名座的人不知道葉燁他們也是書院弟子嗎?居然這樣直接挑釁?

  雷修遠道:“諸位追殺的逃犯,想來我們也認識的,與我二人同為書院弟子。新弟子選拔在即,貴派諸位追殺書院弟子,只怕不太好吧?”

  那龍名座弟子笑道:“小友說笑了,逃犯怎會是書院弟子,此事我等從未聽聞,莫要玷污了書院名聲。”

  他們絶對是故意假作不知!黎非正要說話,忽聽後面大片雜亂的腳步聲響起,紀桐周陰沉的聲音也從後面傳來:“將驛站圍住,可疑人等一律不許出入!等素泉先生來了之後,再好好盤問究竟所為何事!”

  眾人回頭,便見後面呼啦啦湧上一群重甲持刀的侍衛,裡三層外三層將驛站圍了個水洩不通,紀桐周遠遠站在外面,一言不發,看也不看那些龍名座的弟子。

  龍名座數名弟子對望一眼,為首那人上前笑道:“這位一定就是越國英王爺了,鄙人龍名座五丈山宗權長老座下弟子,我等絶無意冒犯……”

  話未說完,紀桐周身邊的管家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還請諸位仙門官人靜候片刻,星正館素泉先生來後,一切自然能說個清楚。”

  這位小王爺怒火滔天,竟高傲得一句話也不屑與他們說,只讓管家傳話。

  龍名座的弟子聽見“素泉先生”幾個字,不由微微變色,這位素泉先生是星正館玄門長老玄山子座下第一得力弟子,聽聞馬上便要突破境界成就仙人,在人才濟濟的星正館也是極受看重的弟子之一,實在不好得罪。

  一時間場面竟僵在這裡了,黎非越想越覺得整件事不對勁,怔了半天,低聲道:“歌林他們不知道在哪裡了……是不是……”

  一旁的紀桐周聽見她的話,臉色更加陰沉,雷修遠見他倆都是一付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由搖頭:“他們自然是還未落入龍名座五丈山弟子的手中,否則何必還要圍堵驛站搜查馬車?”

  紀桐周森然道:“連葉燁他們與我是友人的事情都知道,還敢說不知道他們是書院弟子!真是滿嘴胡言!”

  這正是此事怪異之處,龍名座的人就算不顧忌書院,也總要顧忌越國背後星正館的勢力,此番挑釁,卻又言語謙和,細細想來,竟好似故意滋事,其中大有深意。

  本以為那位厲害的素泉先生很快會來,誰知一等竟等了一個多時辰,半個人影也沒見,那幾個龍名座的弟子面上漸漸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沒過一會兒,街角急急奔來一個人,卻是王府另一位管家,他附在紀桐周耳邊輕語數句,他臉色又變了,當即道:“你們繼續守在此處。”

  說罷他轉身就要回去,冷不防後面龍名座的弟子道:“英王爺,不知素泉先生能否撥冗相見?我等早已恭候多時。”

  紀桐周還是不說話,身邊的管家急道:“還請諸位再等片刻,莫要心急!”

  龍名座弟子笑道:“抱歉,我等亦有要務在身,只怕等不得了。英王爺,你這是要回府邸麼?可否讓我等同去?吳鈎逃犯只怕會潛入府內,我等豈能讓逃犯打擾王府清淨?”

  管家登時大怒:“雖然仙家並不重凡間身份,然而王爺畢竟是王爺!你們是否太過無禮!”

  那幾個龍名座弟子不等他說完,個個騰雲而起,眨眼便遠遠飛在了前面,周圍密密麻麻的侍衛們又怎能攔住騰雲駕霧的修行者?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飛遠,看方向竟像是往王府飛去。

  紀桐周怒不可遏,當即御劍追在後面,他周身火光閃爍,壓抑不住恨不能馬上出手,可,無論如何,此處是越國王都,身為越國英王爺,絶不可自失身份在這裡方寸大亂,他周身的火光又漸漸收斂了下去。

  黎非二人自後追上,紀桐周低聲道:“葉燁他們來了,所幸沒受傷。”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7:32

第五十八章  暗湧

  趕回英王府時,果然見門口擠了許多人,小廝與侍衛們神情戒備地守在大門前,他們身後是葉燁和百里唱月,對面五六個龍名座的弟子,團團將一個女孩子圍住,仔細一看,正是百里歌林。

  黎非難抑激動,衝上前急急叫了一聲:“歌林!”

  百里歌林回過頭,正要說話,立即有個龍名座的弟子按住了她的肩膀,道:“你最好別動,也別說話,不然休怪我們不客氣。”

  百里歌林大怒,臉漲得通紅,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紀桐周臉色鐵青,跳下石劍,終於開口道:“這位乃是本王的貴客,還請放開她。”

  龍名座的弟子道:“英王爺,這幾位是我等搜尋數年的高盧逃犯,王爺不至於窩藏要犯吧?”

  紀桐周皺眉:“本王不管他們是哪國哪派的逃犯,這裡是越國,他們是書院弟子,龍名座在越國境內無緣無故抓本王貴客,是什麼意思?”

  那弟子笑道:“王爺此言差矣,我等追捕要犯,王爺身為書院弟子,更應協助,為何反倒要為難我等?”

  紀桐周再也無法忍耐,怒道:“龍名座這是在挑釁我越國嗎?!這是英王府門前!你等身懷利器,挾持王府貴客!當真欺星正館無人?!”

  那幾個弟子依然含笑,神態輕鬆:“我等等候素泉先生早已多時,不知他何時能到?對了,聽說玄山子前輩傷勢至今未癒,宗權長老亦擔心不已,不知玄山子前輩現今狀況如何?素泉先生莫不是侍奉師尊,一時趕不來吧?”

  此言一出,紀桐周心中就像平地打了個驚雷一樣,腦子裡嗡嗡亂響。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玄山子重傷始終未能痊癒的事還是沒能瞞住!這位坐鎮越國後方的仙人一旦式微,周邊無數有仙家支撐的強國立時便要蠢蠢欲動!越國只怕遲早要重蹈高盧的覆轍。

  怪不得這些龍名座的弟子今日來勢洶洶,言語間頗多挑釁,所謂抓捕要犯不過是個藉口,更重要應當是來試探深淺,看星正館的反應!而素泉先生並不像往常那樣一請即到,已足夠他們確認許多東西了。

  紀桐周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想傲然回擊點什麼,可此時此刻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玄山子的重傷一直是越國皇族心中的隱患,五年前這位玄門長老為凶獸混沌所傷,傷重瀕死,從此後一落千丈,原本說好等紀桐周十一歲便將他收入星正館的事也只能擱下了,若非如此,天賦過人的小王爺又怎會浪費一年時間在書院?

  玄山子傷重的消息始終為星正館與越國皇族封鎖,皇兄日夜為此事憂心,可他又能做什麼?他才十三歲,無論怎樣天縱奇才,拚死修行,也無法立即變成仙人庇護越國後方,眼下挑釁已經臨門,他還能做什麼?素泉先生若始終不來,他能讓侍衛們繼續包圍這些修仙弟子嗎?簡直是個笑話,凡人對上修行者是怎樣結果,白痴都知道。他自己上陣對付正式的仙家門派弟子嗎?更是個笑話,他們這些書院弟子加起來只怕也鬥不過人家一個。

  他實在是什麼都做不了。

  被侍衛們護在後面的葉燁終於開口了,他上前一步,淡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桐周兄,是我連累了你。你們把歌林放了,我是高盧三皇子,把我帶走吧。”

  他越過擋在身前的諸多侍衛,款款走到龍名座數名弟子面前,厲聲道:“放了她!”

  他朝百里歌林悄悄使了個眼色,讓她立即進王府,只要等她進了王府,他們三人立即運轉靈氣觸發符紙,便能即刻回到書院,也省得給紀桐周添麻煩。

  誰知百里歌林像是傻了一樣,只怔怔盯著自己,葉燁驚愕異常,幾乎忍不住要開口提醒她,冷不防胳膊被人用力一抓,那幾個龍名座弟子瞬間將他制住,他駭然發覺自己居然無法運轉靈氣了。

  為首的龍名座弟子失笑道:“倒省了我們的力氣!將他們三個一起帶走!”

  黎非他們再也按捺不住,個個運轉靈氣準備出手,冷不防人群中驟然響起一個冷若玄冰卻又十分嬌嫩的女聲:“書院弟子,不敢勞煩龍名座的諸位代為教訓。”

  眾人吃了一驚,下一刻便見一條巨大的火龍呼嘯而來,烈焰熊熊,熾熱逼人,龍名座數人急忙躲開,紛紛怒道:“是何人?!包庇逃犯,莫非要與龍名座作對?!”

  一團黑煙乍現在百里歌林身後,轉瞬間凝成一個從頭到腳都披著黑紗的女子,她將百里歌林和葉燁輕輕一提,再一拋,兩人不由自主飛了出去,最後卻又穩穩地落在黎非眾人身邊,黑紗女上前一步,擋在弟子們面前。

  她冷道:“不敢,我乃無月廷廣微真人所佩礪鋒之器靈,現今擔任雛鳳書院護衛,新弟子選拔即將開始,左丘先生命我暗中沿途護衛這些弟子,不容許出任何差錯。龍名座有何意見,請去書院向左丘先生說。”

  她把左丘先生跟書院都搬出來,這些龍名座弟子一時也不好說什麼,黑紗女又道:“今年共有十六名書院弟子,每一位弟子的詳細事宜,書院都已寄往各大門派,想來龍名座應當還未收到?否則怎會做出追殺我書院弟子的行徑?這件事,我會仔細向左丘先生請教。”

  這話說得更重了,龍名座的幾名弟子只得乾笑道:“確實還未收到,想不到他們竟已是書院弟子,我等消息有誤,想必是誤會一場。”

  黑紗女道:“此地乃越國境內英王府,諸位擾了王府清淨,不知叫玄山子先生作何想?”

  她剛說完,半空便有個冰冷徹骨的男聲淡然道:“今日乃攬天派周先生四百歲壽辰,師尊業已赴宴,在下忙於事務,來得遲了,多謝靈者相助。”

  眾人還未來得及抬頭,眼前一晃,一個身著皂衣的青年男子便憑空出現在面前,其面容冷峻,目光清冷,儼然是修習天音言靈才會有的姿態。紀桐週一見他眼睛便亮了,上前畢恭畢敬行禮,喚了一聲:“素泉先生,擾了您的清修,過意不去。”

  素泉先生微微頷首,回眸看了一圈,龍名座數人與他冰冷徹骨的目光一對上,情不自禁便後退數步,急忙行禮:“龍名座五丈山宗權長老座下弟子,拜見素泉先生。”

  素泉先生淡道:“師尊傷勢幸得終南君相助,近日已是大愈,多勞諸位掛念,改日師尊定會登門親自拜謝宗權長老的一片心意。諸位若無事,這便請吧。”

  諸弟子此時再也不見方才的氣勢,當即訕訕離去,剛剛騰雲而起,忽聽素泉先生朗聲道:“摔!”

  這幾個剛剛騰雲而起的龍名座弟子竟全然不能抵抗,不約而同自雲上狠狠摔下來,個個摔得滾了好幾圈。

  素泉先生冷道:“在我星正館門人前放肆,替宗權長老教訓你們一次。走吧!”

  那幾人如何敢回頭,當即再度騰雲而起,眨眼便飛得沒影了。

  這一場風波終於消彌於無形,黑紗女向素泉先生拱手行禮,轉瞬又化為黑煙消失在眾人面前。紀桐周上前恭敬道:“素泉先生,請入內一敘,容桐周奉上清茶聊表歉意。”

  素泉先生面上浮現一絲笑意:“英王爺,你如今進益許多,師尊見了必定歡喜。馬上便要新弟子選拔,王爺倘若為師尊收入門下,你與在下便是同門師兄弟了。”

  紀桐周喜不自禁,方才提起的一顆心,此刻終於是穩穩落了回去。

  他輕聲道:“不知玄山子前輩的傷勢……”

  素泉先生淡道:“如今已是大好,不日便可恢復當年修為,王爺盡可安心。”

  紀桐周狂喜難抑,儘管竭力想要掩飾臉上的喜悅之色,然而他終究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如何能掩飾得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素泉先生又道:“在下事務纏身,今日便不叨擾了,新弟子選拔盡可再見。”

  他說走就走,當即御劍疾馳而去。

  紀桐周此時激動異常,恨不得狠狠叫幾聲或者跳幾下才好,轉頭見自己的朋友們都在一旁含笑看著自己,他幾乎是飛撲過去,傻笑得像個三歲小孩,這時哪裡還管什麼王爺儀態,連聲道:“進去進去!今晚不醉不歸!”

  葉燁他們這次還專門從高盧帶了當地釀的美酒,圓桌擺在庭院中,皓月當空,清風拂面,桌上諸般山珍海味幾乎晃花人眼,婢女小廝們早已被紀桐周遣得遠遠地,幾個小孩在桌子邊個個喝得七倒八歪,全沒形狀。

  百里歌林還是一兩杯的量,這會兒喝多了,一個人靠在欄杆上看月亮,不知想什麼心事。

  紀桐周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杯接一杯灌下去,還拉著身邊的雷修遠開始聊天,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次,這兩個人居然也能聊得起來。黎非聽了一會兒,無非是紀桐周在說醉話,雷修遠不過偶爾搭個腔,小王爺喝高了,腦子糊塗,一點都不生氣,還笑眯眯地。

  她聽得無聊,索性和唱月葉燁二人說起這些天的遭遇,原來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近日似是煉製了極厲害的法寶,在派中威名大震,所以吳鈎近來更是囂張,對周邊各國虎視眈眈,甚至覬覦到越國頭上了,此次派了弟子追趕要犯是假,試探玄山子虛實是真,若非素泉將他們震懾走,還不知要出什麼亂子。

  黎非嘆道:“還好,這次大家都沒事。我與修遠此趟回青丘,遇到了震雲子。”

  兩人都是大驚,葉燁急道:“他竟真的出手了?你二人是如何逃離的?”

  黎非將當日的情景匆匆講了一遍,只是瞞去日炎之事,說到那忽然出現的雙劍器靈,葉燁感慨道:“那是雙劍司命,為司命所傷,傷口無法痊癒,這是書院創立者之一桑華君的神兵。我聽說桑華君已得道數千年,近年來幾近避世,想必是左丘先生向他借的雙劍司命。難為左丘先生為我們考慮得這麼周到,竟派人沿途暗中護衛,此番恩情,畢生難忘。”

  黎非默然點頭,這位老仙人思慮細緻,胸懷廣闊,實在是個極厲害的人物,在他的庇護下,他們這些羽翼還未豐滿的小弟子才能一次次躲過狂風暴雨。

  她喝了一口酒,心中忽然一熱,低聲道:“以後就靠我們自己了,誰也不能輸!”

  那天晚上他們這幾人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連雷修遠都醉倒了,沒人有力氣回房,個個七倒八歪地橫在院子裡呼呼大睡。

  黎非睡到一半只覺不遠處似有啜泣之聲,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百里歌林伏在葉燁身邊默默垂淚,葉燁早已熟睡,全然不覺。黎非茫然起身,四處看看,其他人都睡得正香,她下意識地喚了聲:“歌林?”

  歌林像是沒有聽見,也或許聽見了,但並不想回答。

  黎非醉得厲害,半夢半醒間又躺回去繼續睡了。

  或許,這只是一場夢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8:02

第五十九章  新弟子選拔 一

  八月十九,細雨。

  原本架在書院周圍的靈氣網今日已盡數撤去,空中各路仙人往來不絶,隔著好遠都能聽見西面大演武場上的人聲鼎沸,這是一年一度的書院的盛會,只有各大仙家選拔新弟子這一天書院才會如此熱鬧。

  辰時還未到,弟子們依依不捨地離開住了一年的弟子房,眼睜睜看著蜥蜴女妖們關門鎖院,這裡將被仔細地打掃一番,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弟子。

  十六名弟子聚集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沒有人說話,個個緘默地聆聽著從西面島嶼傳來的諸般熱鬧。十五日的假讓孩子們暫時忘卻了離別的傷感,而此時此刻,愈是熱鬧,孩子們心中反倒愈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離別的後勁直到現在才漸漸顯露崢嶸。

  胡嘉平今天又穿上了冕服,笑眯眯地站在島嶼邊緣眺望,書院五位先生只留了他一個人下來,其餘四人都回到自己門派繼續修行了。

  “怎麼一個個都跟悶葫蘆似的?”他回頭,望著沉默不語的弟子們,“趁現在多笑笑多看看,下次再來書院,可就是當先生了。”

  一席話反倒把孩子們說得更加傷感起來,好幾個女弟子甚至眼眶都紅了。

  胡嘉平不由失笑:“難過什麼?應該開心才是,看看,對面那麼多厲害的仙人,名門大派,都是為你們而來。以後成為正式的仙家門派弟子,更有趣的事情多著呢!下次來這邊當了先生,再把自己在這裡修行的趣事告訴他們,不是很好麼?”

  濛濛細雨打濕了孩子們的頭髮,每個人都在看著西面島嶼,那裡眾多仙家門派,總有一個會是他們的歸宿。

  “歌林,你想好要去哪個門派了嗎?”黎非小聲問,葉燁決定要去地藏門,不知她們姐妹倆會不會一起。

  百里歌林鬆了鬆弟子服的腰帶,淡道:“還不知道呢,看看吧。唉,這幾天在王府吃得太好,腰帶緊了。富貴日子果然害人不淺。”

  說得黎非哭笑不得,忽然平日裡幾個跟百里歌林關係甚好的男孩子一齊過來了,神情都挺嚴肅地,當頭那個姓趙的開口道:“歌林,我打算去攬天派,你跟不跟我去?”

  另幾個男孩也紛紛說出自己想去的門派,問她願不願意一起,百里歌林愣了半天,卻沒回答,只是望著他們幾個甜甜地笑,笑得幾個男孩子再也不爭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後那個姓趙的男孩被推出來,支吾道:“歌、歌林……你到底喜歡哪個?願意跟誰去一個門派?都最後一天了,你好歹定下來啊。”

  幾個小男孩大概回家這幾天終於從歌林的迷魂陣裡想通了,此刻一一跟她攤牌,拒絶再玩小孩子的過家家。

  百里歌林笑吟吟地柔聲道:“誰對我最好我就跟誰去一個門派,你們說是誰?”

  小男孩們又互看一眼,這次卻沒像以前一樣被她糊弄過去,姓趙的男孩皺眉道:“你跟人人都好,根本不是真心的!你心裡誰都不喜歡才會說出這種話!你是個壞姑娘!”

  百里歌林神色淡漠下來,過了一會兒,冷道:“是啊,我是壞姑娘,你們愛走不走,又不是我逼著你們跟我好,真好笑。”

  小男孩們都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一時忍不住圍著她開始爭執起來,百里歌林皺眉道:“做什麼?不服氣?我有求過你們嗎?不高興大可離開,誰叫你們討好我了?”

  黎非在一旁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麼勸架,是安慰男孩子們,歌林是真心喜歡他們;還是安慰歌林,男孩們都是喜歡她的?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葉燁在一旁大搖其頭:“真是亂七八糟!”

  他向來看不慣歌林這種德性,索性把手一甩不管她。

  幾個男孩爭吵了一陣,最終還是個個散開了,百里歌林一個人站在島嶼邊緣,耳邊濕漉漉的小辮子被吹得一動一動地,她人卻一動不動,黎非有些擔心,湊過去低聲道:“歌林……你沒事吧?”

  百里歌林回頭淡淡一笑:“你看,就是這些人說喜歡我,最後一個個又吵著鬧著離開我。”

  黎非猶豫了一下:“這種……根本不是喜歡吧?”

  喜歡難道不該是一對一的相互嗎?

  “是啊,根本不是喜歡。”百里歌林還在笑,“雖然下著雨,書院風景還是那麼漂亮。你不多看看嗎?以後可看不到了。”

  她這樣一說還真是,黎非站在她身邊,兩人並肩欣賞雨中的書院美景。

  胡嘉平忽然扶了扶頭頂被淋濕的禮冠,起身騰雲而起,道:“好了,跟我走吧。”

  孩子們興奮得個個屏息靜聲,一一排列整齊,御劍飛向演武場,但見偌大的演武場此刻全是人,連紀桐周都有點緊張了,喃喃道:“有這麼多仙家門派?”

  他看了半天也沒法從密密麻麻的人群裡找到星正館的人,只得放棄。

  巨大的演武場沿著邊緣一圈圈向內排滿了白石桌椅,十六名弟子整齊地落在演武場正中央,眼見周圍黑壓壓地全是人,不由個個緊張得腿肚子打顫。不知道新弟子選拔是怎麼個選拔法?該不會讓他們這些弟子互相打幾場吧?

  胡嘉平笑道:“看看,這麼多人,今天都是為你們而來。”

  今年弟子只有十六名,人數雖少,卻個個良才美玉,各大仙家門派近些年早已不怎麼收普通弟子,海隕降臨,目下只需天縱奇才,有些資質絶佳的孩子,甚至只需短短數十年便可成仙,記載了十六名弟子詳細事宜的簿子早已被各位長老們翻爛了,雷修遠與紀桐週二人自然成為眾仙家目中的搶手貨,此刻弟子們一來,頓時話語聲如浪似潮,個個都在找雷修遠和紀桐周的身影。

  之前聽說有個單一土屬性的女弟子,曾讓各路仙家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可惜後來左丘先生又親自為她測試靈根屬性,變成了主水副土的平庸屬性,叫人白白歡喜一場。

  五行靈根屬性自然有常見與珍稀之分,諸如水,木這種靈根屬性,多得簡直氾濫了,一點也不稀奇,金土這兩種屬性才是罕見的,一個攻擊力卓絶,是最強之矛,一個鐵壁銅牆,是最強之盾,有些小門派能有個主金屬性靈根的仙人就要笑哭了。

  無月廷與星正館兩個名門大派今年來的人最多,都有上百號,多是派內各種分支分部的長老,每個長老還會帶一男一女兩名弟子。

  東陽真人把十六名弟子一一看個遍,卻沒看到當日被自己送來的小丫頭,他大為詫異,回頭拽住左丘先生問道:“那個小丫頭呢?不是說今年有她?”

  左丘先生望向黎非,微微一笑:“那個不是?”

  東陽真人見她神清骨秀,面容秀美,縱然是一代厲害的仙人,到底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怎地變了這麼多?!”

  他還沒老糊塗,才一年而已,從青丘被他送到書院的小姑娘分明皮黑如炭,七八分像個男孩子,怎麼一年就變成這樣了?雖說細看五官確實有些相似,俗話亦有女大十八變一說,但這孩子變得也太多了吧?

  左丘先生哈哈大笑:“書院風水養人。”

  說話間,十六名弟子已經散開了。新弟子選拔既不是互相比試,也不是站在那邊任人挑選,門派可以選擇弟子,弟子亦可選擇門派,今日各大仙家諸位長老來了許多,也是為了讓孩子們瞭解都有哪些門派,從中選擇最適合自己的。

  “長老們都是和氣之人,想問什麼只管問。”胡嘉平的話還迴蕩在腦海裡,“看中哪家,便要過他們的測試,通過了才算門派中人。你們每人有三次機會,三次可選不同的門派,不過三次都過不掉人家給的測試,那可沒辦法了,收拾收拾回家種田吧。”

  孩子們膽怯地散開,各自茫然走向不同方向,誰知呼啦一下,對面許多仙家門派的長老們團團圍上來,不過大多數仙家門派的長老們還是自恃身份,端坐原地不動。

  黎非在人群中張望許久,忽見不遠處有個白鬍子老仙人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腳下還踩著個大葫蘆,正是無月廷東陽真人。

  她眼睛一亮,急忙朝他奔去,開口喚了一聲:“東陽先生。”

  東陽真人溫言道:“小丫頭能順利過書院的諸般測試,很叫我吃驚。”

  先前聽說她是單一土屬性,他還為此扼腕了一陣,後來左丘先生重新測試,她的靈根屬性變成了最尋常的主水副土,頓時讓各路仙家興趣大減。

  老實說,無月廷這種門派,什麼奇才沒有?他對黎非的特殊體質所知也只有能讓妖氣迴避而已,書院禁地中發生的事他並不知道,故而只覺也不是什麼十分稀奇的東西,收這小丫頭入門下,實在是有些雞肋。

  但他一年前既許下了承諾,又怎能對一個孩子食言,當下又道:“你想進無月廷,須得先通過長老的測試,看你想要去哪個分支了,想拜入我門下的話,你……”

  話未說完,他忽然察覺什麼似的,藏書塔頂樓的銅鐘悠揚地響起,又有仙家門派到來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9:11

第六十章  新弟子選拔 二

    一時間,演武場上諸般喧囂皆沉澱了下去,眾人一齊回頭望去,卻見高處浩浩蕩蕩飛來十幾人,服飾極為怪異,一看即知不是中土內陸的風格。更詭異的是,每個人身下都騎著諸般靈禽走獸。

  為首那男子年約四旬,一雙精壯的胳膊赤裸在外,腰帶長而寬,十分華麗,他面容甚是俊逸,眉間卻隱有嚴厲的紋路,眾人見他身下居然馭使一條數丈高的通體朱紅的蜈蚣精,頓時紛紛嘩然。

  左丘先生面上浮現出一絲喜色,快步迎上,拱手笑道:“沈先生,東海萬仙會來我書院參加新弟子選拔,榮幸之至。”

  東海萬仙會的名字並不是所有仙家都知道,然而知道這名字的各路仙家難免大為驚詫,都知山派海派從無交集,書院的修行方法也是山派風格,東海萬仙會的人來這裡選弟子,實在太過奇怪。

  沈先生自蜈蚣精的背上躍下,那只巨大的妖怪居然柔順地俯下身體,動也不動地守在演武場角落,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能把妖怪馴得如此聽話的,海派果然古怪異常。

  “左丘先生,當日一別,如今已有數十年了吧?小女頑皮,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帶她來給你賠個罪。”沈先生拱手還禮,面上笑意盎然,先前略顯嚴厲的神色消退不少。

  他身側赫然站著一位紅衣美人,正是久違的阿蕉姑娘,今日她的服飾依舊怪異,不露肩膀,卻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粉嫩修長,引得不遠處許多年輕男弟子拿眼偷瞥。

  她朝左丘先生嘻嘻一笑,悄悄道:“我還是把爹爹說動了。”

  左丘先生但笑不語,將東海萬仙會眾人請進入座。

  他們居然真是來選弟子的!各路仙家大為驚異,書院是想做什麼?撮合山海兩派嗎?兩派修行風格大為迥異,此事如何輕易促成?

  亦有心思細密之人,細細一想,立時明白了其中深意,只怕選新弟子是個幌子,書院是打算撮合山海兩派的關係,共同對抗海隕麼?此事前人早已行過,最後卻慘淡收場,現今怎地又把這事重新提起了?

  東陽真人思忖片刻,忽然道:“丫頭,你且先去隨意逛逛。”

  黎非有些愕然,看著他朝左丘先生那邊去了——這仙人是不是不太想收她去無月廷啊?

  她茫然四顧,雷修遠和紀桐周兩個人身邊也不知圍了多少人,他們去一個地方,那邊就人聲鼎沸,相比較而言,自己這邊好像有點慘淡。

  她只好一個人沿著演武場邊緣隨意閒逛,路過許多小仙家門派,倒頗有招攬誠意,個個和顏悅色地。

  走了一會兒,忽覺對面香氣撲人,她被熏得打了好幾個噴嚏,抬頭一看,前方不遠處或坐或站著五六名十分艷麗的女子,領口個個都開得極低,露出大半雪白的胸脯,周圍的男弟子們總忍不住朝她們這邊張望,那幾個女子眼波流轉,微微淺笑,十分撩人。

  因見黎非一個小丫頭盯著她們看,其中一名女子迎上前柔聲道:“小妹妹好容貌,可願來我瑤玉門?靈根屬性我們不在乎,只要漂亮女孩子。”

  黎非見她領口快要開到肚臍,身上薰香味道大的刺得眼睛都疼,慌得趕緊搖頭:“我……謝謝,我還是算了……”

  那女子湊近黎非,只覺她身上自有一股淡幽清新的香氣,更是喜悅,拽著她的胳膊就是不放手,連聲道:“你小小年紀就如此善制香料,身上薰的什麼香如此好聞?小妹妹,你一定要來我們瑤玉門。”

  黎非連連後退,忽覺一隻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雷修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瑤玉門?我也能去麼?”

  那女子看見雷修遠眉清目秀的模樣,甚是喜歡,笑眯眯地道:“瑤玉門不收男子,可惜了。不過這小姑娘來了我瑤玉門,以後你二人還是可以時常在一起的,只怕到時想分也分不開呢。”

  說罷嘻嘻一笑,神態曖昧。

  雷修遠拽著黎非快步朝後走,一面道:“那算了,她一定和我去一個門派的。”

  他把黎非拽了老遠,眼見那些瑤玉門的女子再也望不到,才放開她的胳膊,皺起眉頭:“你……要去那個門派?”

  黎非急忙搖手:“怎麼可能!她們自己拽著我不放!”

  雷修遠又道:“那個瑤玉門,一看就知道是專習雙修的,名聲只怕不大好,最好別去。”

  雙修?那是什麼?黎非本來想問,不過雷修遠滿臉看上去完全不想談的表情,她只好笑道:“你可真是搶手貨,我還以為你半天出不來呢。”

  雷修遠淡道:“不是要去無月廷嗎?你亂晃什麼?”

  黎非苦笑道:“好像東陽真人不太看得上我,他在跟左丘先生說話,我就四處看看了。”

  雷修遠搖搖頭:“仙人原來也會有眼無珠,跟我來。”

  他拽著黎非的袖子,一路穿過人群,便見對面端坐著數十位仙風道骨的仙人,每個仙人身後還有一男一女兩名弟子侍立,弟子們身上服飾甚是飄逸,袖邊與領邊皆為黑色,其餘一色淡白,顯得分外素淨。

  “這裡是無月廷的其他長老。”雷修遠把黎非往前一推,“何必非要拜入東陽真人門下?”

  黎非往前走了幾步,仙人們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圈,最後卻都落在她身後的雷修遠身上……好明顯啊,這就是普通弟子跟搶手貨的區別。

  黎非鼓足勇氣,朝一個看上去甚是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走去,行禮道:“弟子姜黎非,願加入無月廷。”

  那女仙人微微一笑:“孩子,你的天賦一般,只怕無月廷不適合你……”

  她見黎非面上露出失落之色,心中倒有些不忍,當即又道:“你問問旁邊的廣微長老,或許他願意收你。”

  廣微長老?是胡嘉平的師父廣微真人嗎?那個用礪鋒斬殺檮杌的厲害仙人?

  黎非望向一旁的另一位老者,廣微真人笑了笑,偏頭看著身邊的另一個身似鐵塔般的壯碩老人,道:“白浮長老,人你收吧?”

  不等他說完,白浮長老連連搖頭:“這孩子身子骨哪裡禁得起在我這裡修行,我這邊可都是壯漢,讓她找別人吧。”

  黎非心中突然有些惱火,更多的卻是窩囊,她又不是皮球,被踢來踢去,要不是大師兄在無月廷,她何必在這裡忍耐?早已拂袖而去了。

  忽聽遠處有個醇厚低沉的男子笑道:“你們這些人,何必將仙家的勢利眼用到這種地步?”

  話音一落,一個白衣男子款款行來,他看上去約有三旬,容貌只算普通,然而雙目卻極明亮極動人,像是會說話一樣,有著與左丘先生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通透。

  廣微真人苦笑道:“沖夷,你又是何必如此說。”

  無月廷這種名門大派,各種分支分部,普通弟子多如牛毛,早已不收新弟子了,今年也只打算從書院選一兩個天縱奇才,名額極少,姜黎非天賦不出眾,自然人人都不願將名額浪費給她。

  沖夷真人走到黎非面前,笑吟吟地低頭打量她,與左丘先生不可直視的明亮目光不同,這位仙人的目光叫人捨不得移開視線,裡面滿是通透世事的笑意,顯得又豁達,又俏皮。

  他忽然在黎非頭上輕輕拍了拍,道:“我看這孩子倒是極好。小姑娘,你可願隨我去無月廷?”

  黎非想不到會突然出現一個仙人願意把自己收進無月廷,她反倒愣住了。

  她想了想,半晌方問道:“弟子資質不佳,仙人為何……?”

  沖夷真人笑道:“你因為別人嫌棄你資質不佳,便自己也覺得不佳了?你覺得我是因為同情你,才會替你解圍?”

  黎非一下被說中心事,頓時大為尷尬,張開嘴不知該說什麼。

  沖夷真人又道:“你的資質,依我看原本連雛鳳書院都進不了,而你不但進了,還能來參加新弟子選拔,可見資質一事,並非時時準確,我不知你有何長處,因此想要收你為徒,細細替你找出來。”

  第一次有人這樣說她,黎非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雖然一直說著要當仙人,好好修行,她卻真的不知自己長處是什麼。特殊的體質嗎?還是那與常人迥異的修行方法?這些都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秘密,也算不得長處,真正的長處應該是更明確的東西,譬如雷修遠的攻擊力卓絶,歌林的靈活善變。

  她在書院的修行,每一項都能過關,卻每一項都不是十分出眾,說是主水副土的靈根,治療網和防禦牆她也做得不功不過,單就輔助而言沒什麼太大亮點,縱然爐鼎比常人大,卻也沒見著爐鼎大給她帶來什麼特別的好處,最多靈氣消耗比其他人慢點,仙法的釋放,靈氣運轉,她都沒什麼異於常人的表現,大概也就御劍快一些算個亮點吧?

  單就表現出來的能力看,她實在沒什麼出眾,體質的特異又是不能訴諸於口的至上秘密,怪不得名門大派無月廷看不上她。

  黎非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道:“弟子自己也不知……有何長處。”

  沖夷真人不由失笑:“所以才更需要師父替你找出來,如何,你看我可堪當你師父?”

  她又想了片刻,忽然躬身行禮,低聲道:“弟子姜黎非,願拜入先生門下。”

  周圍一片嘩然,沖夷真人可算是無月廷中最古怪的長老仙人了,曾有過整整一百年沒收弟子的記錄,據說是因為找不到合眼的,多少天縱奇才他也看不上,收徒的口味極其古怪,這小姑娘到底哪點被他看上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雷修遠忽然道:“沖夷前輩,弟子雷修遠,願拜入前輩座下。”

  此言一出,才是真正的叫人大吃一驚,無月廷其他長老頓時坐不住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9:23

第六十一章  新弟子選拔 三

  廣微真人嘆了一聲,道:“沖夷長老的修行只怕不適合你。”

  雷修遠是單一金屬性靈根,極擅鬥法,是攻擊力卓絶的一塊料子,沖夷真人絶非靠鬥法成名,人跟他可真是糟蹋了。

  沖夷真人細細看了看雷修遠,也搖頭:“你不行,依你的資質,該去星正館。”

  白浮真人怒了:“沖夷!你怎麼把弟子往外面推?!雷修遠,他不要你我要!跟我走吧!”

  雷修遠低聲道:“弟子體質柔脆,只怕負擔不起仙人的修行。”

  白浮真人一下想起自己方才為了推脫姜黎非,說自己門下全是壯漢,頓時扼腕不已。

  廣微真人溫言道:“雷修遠,金屬靈根卓絶剛硬,星正館仙法大多霸道,確實更適合你。然而,這世間的道理便是過剛易折,剛柔並濟方能長久,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

  過剛易折,剛柔並濟——雷修遠不由陷入沉思。

  黎非之前問他有沒有想去的門派,他沒告訴她,其實他心中最想去的,還是星正館,不光因為資質適合,更因為魯大哥,星正館於他而言有極特別的感情。然而有個震雲子在,他只有斷了這個念想,去不了星正館,去哪裡也都無所謂了。

  而廣微仙人的話卻叫他越思索越覺頗有趣味,這是他修行至今從未有過的想法,金行仙法雖然無堅不摧,卻往往不能像其他四行那樣綿長持續,確然是過剛易折。何謂剛柔並濟?莫非這位仙人有什麼嶄新的修行路線給他麼?

  他原本只是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此刻竟悄然發生了變化。

  雷修遠閉上眼,片刻後又睜開,對上廣微仙人溫和卻又彷彿瞭然一切的眼神,他心中禁不住有些微微發熱,對他所說的剛柔並濟的境界神往起來。

  似是下定決心般,他躬身下拜:“弟子雷修遠,願拜入廣微先生門下。”

  廣微真人長聲一笑,甚是開懷,望向旁邊滿面笑容的胡嘉平,溫言道:“嘉平,你今日從先生變成師兄了。他資質不輸給你,你這個昔日的先生,可別被弟子超越過去啊?”

  胡嘉平笑得合不攏嘴:“師父,我怎會被這種小鬼頭超越,您莫要埋汰我。”

  正說著,卻見東陽真人踩著大葫蘆飛來了,因見黎非跟雷修遠都拜入無月廷,結果兩個人誰也沒入自己門下,不由連連扼腕嘆息:“我不過跟左丘老兒閒聊兩句,你們就把兩個人都搶走了!你這小丫頭,性急成這樣!也不等等我!”

  早知道這丫頭跟雷修遠關係親密,他乾脆兩人都收入門下多好?倒便宜了廣微!

  黎非心中對這位仙人還是十分感激的,若不是他,自己至今還不知在何處流浪;若不是他送了自己闢邪珠,體質的事不知要被多少人發現。

  她上前恭敬行禮:“東陽先生,謝謝您,姜黎非能有今日,都是您有心相助。”

  東陽真人微微有些動容,他把姜黎非帶去書院,不過一時興起的舉手之勞,送她闢邪珠也是心血來潮,這孩子資質一般,他原本對收她入門甚是猶豫,此時竟真的有些後悔了。

  懷有感恩之心的人,將來必然有所成就。

  他笑嘆一聲,摸摸她的腦袋:“你很好,來無月廷後,要好好修行。”

  廣微真人將雷修遠收入門下,心懷大慰,他早已看出雷修遠是為了黎非而來,加上本來也不願為難他,當即道:“你的測試……沖夷,你的弟子你給什麼測試?”

  沖夷真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二人找左丘先生要親筆信,然後上藏書塔三十層看看,一人取一件三十層的任意物事回來,這便算過了測試。”

  藏書塔三十層?如果沒記錯,剛來書院的時候,黑紗女就說過,藏書塔二十層以上嚴禁弟子進入,除非拿到左丘先生的親筆信。結果整整一年的修行都沒人上去過,誰知道原來在新弟子選拔的時候才讓他們去。

  兩人行禮離開,沒走一會兒,黎非突然一把挽住雷修遠的袖子,喜笑顏開:“修遠!我們真的一起去無月廷了!”

  原本一直覺得雷修遠說要去無月廷只是隨口講講,這孩子從來不會把心裡的真正想法說出來,誰知他竟真的來了,她簡直高興壞了。

  雷修遠見她笑得臉又嘟起來,不由也跟著彎起嘴角:“無月廷確實是個好地方。”

  一路走到左丘先生那裡,便見紀桐周居然也在,這位小王爺滿臉鬱悶的神色,黎非問道:“你怎麼了?沒能進星正館嗎?”

  紀桐周瞪她一眼:“進了!不過……”

  不過沒能拜入玄山子門下。

  他之前一心以為自己肯定能進玄門,被玄山子收為徒,誰知這位皇族的前輩卻說他“性烈如火,乃是多情之人”,不適合修習玄門的仙法,讓他轉投星正館華門無正子門下。

  性烈如火也罷了,多情之人是怎麼回事!十三歲的小王爺完全不能理解這句話,是說他容易喜歡上人?可他根本沒有喜歡的人啊!真是冤屈!

  不過玄門的弟子越來越少,絶情斷欲的修行方法太過嚴苛,已經很少有人願意進玄門,這次連玄門三大長老之一震雲子都沒來。對紀桐周自己來說,天音言靈與字靈魘術也不是太有吸引力,他更喜歡星正館霸道而強大的其他仙法,可不能投入玄山子門下依舊是個大遺憾。

  見黎非居然能進無月廷,紀桐周哼哼一笑,道:“你走了什麼狗屎運,還真的有無月廷的仙人願意收你做徒弟。以後可要好好修行,別丟無月廷的臉。”

  黎非皺眉道:“你也一樣,別以後成了震雲子那種人。”

  紀桐周奇道:“震雲先生怎麼了?”

  黎非聳聳肩膀:“沒什麼……你也是來拿左丘先生親筆信?葉燁他們呢?”

  剛說完便見葉燁和百里唱月御劍而來,一見眾人都在,葉燁笑道:“看起來所謂仙家門派測試都是去藏書塔了,我和唱月剛過了測試,簡單的很,你們別擔心。”

  黎非見百里歌林沒跟他們在一起,不由四處看了一圈:“歌林呢?”

  葉燁皺眉搖頭:“這丫頭不知又跑什麼地方亂逛了。”

  他跟百里唱月都決定去地藏門,本來跟歌林說得好好的,她也答應了一起去,誰知忽然她就跑得沒影了,怎麼也找不到。

  “你們先去測試吧,我和唱月在這裡等她。”葉燁擺擺手。

  拿到左丘先生的親筆信後,孩子們紛紛御劍飛向藏書塔。藏書塔內弟子們在做仙人們給的測試,演武場上,長老們也在用銅鏡觀測他們的情況。

  藏書塔二十層以上原本就是為了仙家測試準備的空地,新弟子選拔當日,書院會挑選一些封在禁地內的妖物放入二十層以上,所形成的妖氣,既不會讓弟子們當場暈厥,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通過。

  與其說這是測試,倒不如說是讓各路仙家長老看看弟子的真實情況,書院給出的介紹再詳細,也不如親眼一見。

  藏書塔三十層構造曲曲折折,全是迴旋盤繞的迴廊,迴廊兩旁皆是牢籠,內裡關押從書院禁地運上來的各種妖物,整條迴廊妖氣衝天,瘴氣迫人。

  無月廷眾長老見迴廊上的妖氣紛紛迴避黎非,不由都有些驚訝,白浮真人眼尖,早已瞥見黎非腕上的闢邪珠,當即道:“東陽,那是你的闢邪珠?這到底是闢邪珠的功效還是她自己的本事?”

  東陽真人笑道:“這孩子的體質有些特殊,妖氣瘴氣近不得身。”

  眾人嘖嘖讚歎一番,然而妖氣近不得身的體質也算不得十分稀奇,鬥法中更是沒什麼用處,眾人看了一陣,到底還是把目光專注在雷修遠身上了。

  沖夷真人仔細看了片刻,忽然一笑,她哪裡是妖氣近不得身,是在淨化祓除吧?這才是真正了不得的。

  他微一思索,立即明白為何左丘先生要替她重新測試靈根屬性,這孩子年紀尚小,還未成材,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單一土屬性靈根與珍稀的體質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若是被廣為流傳,她勢必此生都得不到平靜。

  測試到最後,會安排一隻妖物交給弟子們打倒,這對經歷了千錘百煉的書院弟子們來說,實在是簡單至極,黎非都沒出手,雷修遠幾個太阿術一放,那只妖怪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三十層藏書塔空空如也,根本沒什麼東西能拿,兩人一人拿了顆妖物的獠牙,有說有笑地出來了。

  回到演武場時,葉燁他們還在左丘先生那邊等百里歌林,眼看其他弟子紛紛通過測試,葉燁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了。

  “這丫頭搞什麼!”葉燁拋出石劍,“我去找找。”

  話音未落,突然,一道金光閃過,似是一個弟子御劍疾飛而來,來人從石劍上躍下,正是葉燁他們等了半天的百里歌林。

  眾人大大鬆了口氣,正要叫她,卻見她款款上前,躬身向東海萬仙會的沈先生行禮,脆聲道:“弟子百里歌林,願拜入東海萬仙會門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9:34

第六十二章  新弟子選拔 四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居然真有弟子願意去東海萬仙會?山海兩派修行風格迥異姑且不說,東海萬仙會與中土相距何止千萬里,她小小年紀孤身一人背井離鄉去那麼遠的地方,如何捨得?

  葉燁與百里唱月更是臉色變得鐵青,唱月上前便要阻攔,冷不防沈先生回頭瞥了她一眼,此人面容雖然俊美,然而神情十分冷厲,百里唱月竟被他看得退了幾步。

  一旁的左丘先生開口道:“弟子選拔,旁人不得相擾,你們都退下。”

  幾個孩子雖然萬般不願,卻也不得不退出數步。

  沈先生目光灼灼地望著百里歌林,這片目光曾讓唱月畏縮,卻沒有讓她後退,她額上滿是汗水,卻仍在勉勵自持,不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露出畏懼的神情。

  沈先生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道:“小姑娘勇氣可嘉,你們這裡的規矩,入門還得經過我測試是吧?”

  他四處一看,伸手指向不遠的石頭人偶:“五行基礎法術丟上去,讓我看看。”

  百里歌林答個是,上前凝神結印,眾人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卻是凝冰術將整個人偶都包裹住,快得出奇。她結印極快,仙法釋放更快,不一會兒,火光吞噬,再一會兒,金光璀璨,不過眨眼工夫,五行基礎仙法被她一一施展完畢。

  阿蕉奇道:“你的基礎仙法怎麼這麼好了?”

  百里歌林垂頭答道:“弟子每日勤勉修行。”

  沈先生含笑看著百里歌林,回頭對左丘先生道:“想不到,這次來書院竟真能收到合意的弟子!左丘先生,不瞞你說,我原本可是一點希望都沒抱的。”

  左丘先生含笑道:“能得到沈先生的青睞,亦是她的榮幸。”

  沈先生哈哈大笑,大掌在百里歌林身上重重一拍,拍得她半邊身子都垮了,他朗聲道:“你叫百里歌林?我很喜歡!今日起,你便是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

  百里歌林清脆地答了個是,無視周圍一地聒噪。

  孩子們這時才能一擁而上,百里唱月上前便甩了她一巴掌,冷道:“這次你過分了!任性妄為也要有個度,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百里歌林摸摸被打的臉,苦笑一下,緊跟著卻又笑道:“姐,我就是覺得覺得他們都能騎著妖怪飛很有意思,我也想騎個妖怪飛飛看,沒想到真的能被收下,我現在跟做夢一樣!”

  百里唱月臉色鐵青,伸手還想打,黎非趕緊攔住她,可歌林的理由太孩子氣了,連她都聽不下去。

  “歌林,選門派可不是玩笑,你……你可是真的要去東海萬仙會了啊!”黎非焦急地看著她,“要不我們都去問問左丘先生能不能反悔?”

  “弟子選拔何等重要大事,如何能兒戲!”葉燁眉頭緊皺,亦是強忍怒氣望著百里歌林,他沉聲道:“東海萬仙會距離中土極遠,你這一去,不知有多久不能相見,你不後悔?”

  百里歌林嘻嘻一笑,指著演武場角落裡的巨大蜈蚣精:“你們看那個,我也想騎個蜈蚣精看看是什麼感覺。”

  紀桐周對蜈蚣精有陰影,皺眉道:“有什麼意思!長得噁心死了!”

  百里歌林笑道:“以後我騎蜈蚣精回來,你們不見我嗎?”

  紀桐周想像了一下那場面,臉色有些難看:“那你別把它牽到我面前!”

  百里歌林哈哈大笑。

  各大仙家的新弟子選拔,終於在淅瀝瀝的雨聲中結束了。

  十六名書院弟子最終都有了歸屬的門派,葉燁與百里唱月去了地藏門,雷修遠與黎非去了無月廷,紀桐周拜入星正館。蘭雅郡主沒能被星正館選上,反倒被火蓮觀的龍幽元君看中,雖是百般不情願,她卻也只能答應下來。

  至於紀桐周那些狗腿子們,也沒一個能被星正館看上的,都去了別的門派,甚至還有個人去了龍名座。不過似乎因為前幾日在端涂的齟齬,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和震雲子一樣,都推辭不來參加新弟子選拔。

  書院正殿內此刻開了宴席,各路仙家齊聚一堂,歡聲笑語不斷。相比較仙人長老們的笑談,坐一桌上的弟子們似乎都有些傷感。

  宴席散後他們就要各自跟著新師父去門派了,此時才明白為何書院會提前給他們十五日的假,原來新弟子選拔後,竟是立即便要去新門派,根本不會給他們回家的時間。

  蘭雅郡主一直拽著紀桐周的袖子不放,這位小郡主對自己沒能被星正館看上的事始終耿耿於懷,哭得珠淚滿面,哽咽道:“王爺你千萬莫要忘了蘭雅,得了空一定要來看看蘭雅。”

  紀桐周最怕看到女孩子哭,她一哭他就一個腦袋三個大,當即皺眉道:“進了門派忙著修行哪裡還能像在書院一樣隨便出來!再說,我又不認識火蓮觀在哪裡!”

  蘭雅郡主哀聲道:“那蘭雅願去星正館看王爺!”

  紀桐周簡直無話可說,他向周圍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一直埋頭喝酒的葉燁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開口道:“郡主何必傷感,王爺早已和修遠定下十年之約,十年後放手一戰論輸贏,十年後盡有相見的機會。”

  紀桐周大為愕然:“我什麼時候跟他約戰……”

  冷不防雷修遠忽然輕輕一笑,望著他道:“你要十年才能學成麼?真弱。”

  紀桐周立即火了。他一直都在跟雷修遠爭,從仙法爭到拳劍之法,他雖然一次都沒輸,但也一次都沒贏過,馬上便要各自去新門派,想想怎麼都不服氣。葉燁雖然編了個約戰的藉口來安慰蘭雅,但一下竟真的激起了他的戰意。

  “六年後書院演武場,不見不散!”他立即下了戰書,連地點都定好了。

  眾人一聽定在書院演武場,頓時忍俊不禁,百里歌林笑得把酒杯都撞翻了。

  葉燁笑道:“你以為六年後還是書院弟子麼?換個地方吧!約戰不是都在群山之巔麼?找個高點的山峰!”

  黎非道:“不如就約在陸公鎮吧?大家就是在那邊相識的,陸公鎮好像有座土山。”

  土山是怎麼回事?!紀桐周正要反對,眾人都紛紛拍手叫好起來,葉燁終於抬手在百里歌林腦門兒上一敲:“你也要來!多遠也得給我飛來!”

  百里歌林一直在笑,好像去了東海萬仙會真的得償所願般,她整個人開心得不像話,旁人跟她說什麼她都點頭叫好。

  他們每個人都閉口不提龍名座與震雲子的事,彷彿他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說了六年後聚會,可今後便是獨自一人面對各種強敵了,能否真正相見,一切都還未知。或許正因這種對前路的惶恐,眾人反而聊得越發熱火朝天,一遍遍地做下六年後的約定,彷彿這樣就能給自己增添希望和勇氣。

  黎非一個沒注意就喝多了,扶著牆出正殿,想回弟子房睡一會兒,走到門口冷風冷雨一打,方想起弟子房早就落鎖,再也回不去了。

  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惆悵,靠在牆上凝望暗沉夜空,沒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卻是胡嘉平拽著黑紗女出了正殿,估計這兩人也是分別在即,趁這會兒酒正酣出來說點話。

  因見黎非站那邊,胡嘉平“咦”了一聲:“你一個人杵這邊幹嘛?”

  黎非不想打擾他倆,搖搖頭就準備進去,冷不防胡嘉平笑道:“小丫頭,現在成了我師妹,連聲師兄也不叫麼?”

  黎非酒醉而迷糊的心驟然一個激靈,終於讓她想起這件頂頂重要的事了,她回身急道:“對了,我大師兄……”

  “嗯,這聲大師兄叫得好聽。”胡嘉平哈哈大笑,揉揉她的頭髮,牽著黑紗女就要走。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先生,我現在已是無月廷弟子,可以自己找大師兄了嗎?”

  胡嘉平輕輕一笑:“你不是已經找到了嗎?方才還叫過了。”

  黎非猛然一怔:“我、我不是開玩笑……這個大師兄不是那個師兄……”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喝多了,舌頭跟腦子都是一團漿糊。

  “小棒槌啊。”胡嘉平忽然叫了一聲她以前的名字,笑得漫不經心,“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師父叫我帶話給你:大人的事根本輪不到你管,不許再找他。”

  他說罷,牽著黑紗女疾馳而去,黎非哪裡能追得上,她本來就醉酒,御劍都踉踉蹌蹌地,追到一座浮空島上,靈氣卻運轉不定,從石劍上摔了下去,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

  黎非大口喘息,仰躺在濕漉漉的草叢中,方才胡嘉平的話在她心裡簡直激起了驚濤駭浪——胡嘉平是大師兄?他是玩笑還是認真?抑或者只是敷衍她這個總是追著問大師兄大師兄的小丫頭?可他知道她以前的名字,來書院前她就改了名,若非師父告訴他,他又怎麼會知道?

  其實他早就認出她了吧?在她第一次問師父的時候,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她?為什麼不認她?他說師父是一代成名仙人,怎麼可能!那個只會零星方術的老頭!他只是不想惹麻煩去救師父而已吧!

  黎非猛然從草叢中坐起,可最後又頽然躺回去。

  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一片茫然,她腦海裡一段段與師父共同生活的回憶反覆來回地重現,其實早就該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了,對不對?師父怎麼可能是只會零星方術的騙子?她已是半隻腳踏入仙門的弟子,不再是當年懵懂無知的小棒槌。

  胡嘉平告誡過自己讓不要把師父的事情說出去,方才又說師父帶話給她,讓她不要再尋找,是師父不想認她嗎?留信給她,讓她來無月廷,其實就是想把她託付給胡嘉平照顧吧?他不想再做她師父了?他回去做他的成名仙人了?他是誰?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黎非沒有回頭,很快,一幅紅白交織的衣衫下襬出現在視界中,雷修遠低頭看著她,面無表情。

  黎非勉強笑笑:“我喝高了,上來吹吹風。”

  雷修遠未置可否,他輕輕坐在她身邊,濛濛細雨打濕他的頭髮和臉龐,他伸手按在她濕漉漉的額頭上,聲音像風雨一樣輕:“笑得真醜,別笑了。”

  黎非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修遠,你在青丘是不是就猜到師父他……”

  她沒能說完,不用問其實也知道答案,他那麼聰明,怎可能猜不到師父絶不會是江湖騙子?可他也什麼都沒告訴她,他們每個人都是,什麼也不告訴她。

  他的手還按在她額頭上,聲音還是那麼輕:“也別哭,哭了更醜。”

  黎非聲音沙啞:“你能說點好聽的嗎?”

  他似是笑了笑,手指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彈,卻沒說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9:45

第六十三章  墜玉峰

  宴席進行到一半,沈先生帶著東海萬仙會的一眾長老提前告辭了。

  他向左丘先生抱拳笑道:“海隕將臨,左丘先生一番苦心安排我都明白,然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姑且只能先邁出第一步,此後如何,連我也不可預料。”

  他說走便走,一直柔順地伏在演武場角落的巨大蜈蚣精驟然立起,恭敬地讓他跳上自己頭頂,他望向百里歌林,朗聲道:“小姑娘,速速道別!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不得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百里歌林正要說話,忽覺身體被唱月緊緊抱住,一向堅強又我行我素的百里唱月,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哭了出來。

  從此以後,千山萬水相隔,隻言片語難留,說是六年後重聚,但世事無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再相見。

  葉燁扶住百里唱月,他靜靜看了百里歌林一會兒,笑笑:“你一貫是不按常理行事的,以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可別哭鼻子。”

  百里歌林微微一笑,回頭望向身後的三人,再後面還有那些以前和自己很親密的男孩子們,他們都看著自己,她也一一望著他們。

  “黎非跟修遠居然先溜出去了。”她笑起來,目光溫柔又傷感,“我可要走了,也不來送送我。”

  她摸了摸唱月的頭髮,替她把長髮理順,柔聲道:“不過這樣也好,一個個告別未免繁冗。姐,你跟葉燁要好好的,別叫我在外面擔心。”

  語畢,她輕輕掙脫唱月的懷抱,拋出石劍,眨眼便化作一道金光,落在沈先生身邊。

  “說完了?”沈先生含笑問。

  “啊。”百里歌林低低答了一聲,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潸潸而下,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處。

  朦朦朧朧,似乎有中正平和的琴聲裊裊徜徉而來,琴音幽古而清雅,似淡墨山水,緩緩暈染開。黎非緩緩睜開眼,入目只覺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雪白,飛雪,飛雪,還是飛雪……

  八月哪裡來的飛雪?她腦中忽有一個靈光閃現,睡意頓時全無,一骨碌爬起來了。

  她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裡,而且居然是睡在地上的!地面舖著柔軟的草蓆,窗戶大開,外面風雪肆虐,封霜萬里,深淵千仞,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這是什麼地方?無月廷嗎?

  黎非驚呆了,腦殼還有點宿醉後的隱隱作痛,她扶著額頭努力回想,新弟子選拔後書院正殿開了宴席,她喝多了,後來遇到了胡嘉平……大師兄,師父,雷修遠……

  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後來竟醉得在浮空島上睡著了?就這麼被帶來了無月廷?她甚至沒能跟歌林他們道別?!

  幽古的琴音還在流淌,聞之漸覺胸中一片曠達洗練,黎非紊亂的思緒也終於漸漸平息,她猶豫了一下,推開房門,但見外面是一條懸空迴廊,竟是建在懸崖萬丈之上,風雪不停撲來,卻彷彿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擋回去,無法聚積在迴廊上。

  與甘華之境一樣,這裡的天地靈氣濃稠鬱結,叫人舉步維艱。

  黎非循著琴音而去,拐過迴廊,探頭一望,便見中廳之中香爐青煙裊裊,沖夷真人正端坐蒲團上撫琴,他面前那張古琴色澤暗紅,琴身比尋常古琴要大一倍,看起來竟不像是木料所制,不知什麼材質。

  他身後站著一個身著無月廷弟子服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多歲的模樣,容貌甚美,姿態傲然,昂首挺胸的樣子倒叫黎非想起那個蘭雅郡主了,她們站著的姿態真像。

  一曲奏畢,沖夷真人十指壓在琴絃上,餘音頓止,他睜眼望向不遠處探頭探腦的黎非,微微一笑:“為何探頭探腦?過來吧。”

  黎非有些緊張,雖說拜了他為師,但她對這個師父可一點都不熟悉,不曉得他脾氣怎麼樣。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給他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師父。”

  沖夷真人微微頷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方才的曲子叫九韶,乃上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是天神所作。”

  哦,這樣子啊……黎非茫然點頭。

  沖夷真人忽然忍俊不禁,回頭道:“昭敏,看看你小師妹如何?”

  叫昭敏的女弟子恭敬地答了個是,姿態完美地走到黎非面前,低頭靜靜端詳她。黎非只覺她目光深邃,甚是冷漠,她不由悄悄後退了一步。

  昭敏忽然道:“飲酒,宿醉,拜見師尊衣冠不整,髮如鳥窩,探頭探腦,姿態粗魯,胸無點墨。”

  ……什麼?黎非傻眼了,她要不說,她還完全沒發覺自己原來這麼差勁?低頭看看,好像確實衣服皺巴巴的,她趕緊撫平,再摸了摸頭髮,醒來後太過詫異,以至於她完全沒想到儀表問題。

  昭敏雙手扶上她纖瘦的肩膀,忽然微微一笑,她容貌甚是美艷,這一笑如百花綻放,春風明媚,叫人心裡暖洋洋的。

  黎非被她這樣一笑,情不自禁也牽扯起自己的嘴角,冷不防聽她道:“你記住,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端莊委婉才是正道,你的儀態實在糟糕,我須得好好教導你一番,這難看的髮辮不許再扎。”

  黎非再度傻眼了。

  “什麼、什麼委婉端莊?”她結結巴巴地問。

  昭敏淡道:“沐浴更衣妝容,弄好你的儀表,女孩子就算心裡想著我要殺死你們,也該乾淨漂亮地笑著。”

  “……哦。”黎非向沖夷真人投去詢問與求助的目光,這個師姐好像不對勁啊這位仙人!

  昭敏指責:“眼皮是在抽筋嗎?實在難看,快停下。”

  沖夷真人笑道:“黎非,這是你師姐昭敏,她是衛國的五公主,平日裡最講究禮儀姿態的,你跟她處久了,必然受益良多。”

  公主?!黎非無言地看著她,再無言地看著面前的沖夷真人,忽生一股前途艱險的畏懼。

  “好了,昭敏,你先退下,我有事要和你師妹說。”

  昭敏恭敬地答個是,起身安安靜靜地走了。

  黎非看著她走出中廳,冷不防沖夷先生忽然抬手,把她戴著的闢邪珠摘了下來,開口道:“這串闢邪珠清靈之力已不足以掩飾你的體質,法寶器量有限,以後不要再戴了。”

  黎非嚇得差點跳起來,渾身上下瞬間就被冷汗浸透了。他看出來了?!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沖夷真人從懷中取出一面半個巴掌大小的琉璃鏡,鏡子呈六角形,其上還點綴著數枚粉色水晶,為一串銀鏈拴著,纖塵不染,十分精緻,其上清靈之力磅礡浩淼,比闢邪珠不知強了多少。

  他將琉璃鏡遞給她,微微一笑:“你的體質實乃珍稀至極,想必告誡的話左丘先生都和你說過,我便不再冗敘。這面鏡子就掛脖子上,千萬不可遺落。”

  這是第二個瞭解她體質特異之處,卻諄諄善誘的仙人了。黎非對他陌生的感覺忽然就消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親厚與感激,原本這位仙人收自己入門,她心中並沒有太過期待,當時一心只想來無月廷找大師兄,但此時此刻,她忽然就有一種真的要把他當做師父的想法。

  沖夷真人又開始輕輕撥弄琴絃,幽古的琴音再度響起,他道:“昨夜你醉倒在書院,是嘉平將你一路抱來無月廷的,他說了很多遍希望我多照顧你。”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百味紛雜,很明顯,這位大師兄並不歡迎她的追問,他不想與她多談一點師父的事,可至少,師父沒危險,光著一點就足以讓她放心了。

  “雷修遠已被廣微長老帶到了堯光峰。”沖夷真人還在撫琴,聲音淡然,卻又隱隱帶著善意的笑,“此處為墜玉峰,在無月廷最北面,堯光峰在最南面。天地靈氣匯聚之處與外界不同,靈氣濃郁稠結,你們這種小弟子,御劍飛行慢如牛車,若要相見,須得飛上一年。”

  飛一年?!黎非驚得瞪圓了眼睛,意思她現在根本別想見到修遠?

  沖夷真人又道:“你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學會怎麼飛。”

  又是飛。

  黎非滿心感慨,就像剛到書院那天一樣,一切彷彿都從頭開始了。

  “黎非。”沖夷真人的聲音忽然變得慎重,悠揚的琴音也停了,“你為何而修行?”

  她想了很久,猶豫著不知該說什麼,她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要修行,當初去書院只是為了來無月廷找大師兄救師父,而如今一切都與所想背道而馳,她更不清楚自己修行的目的了。

  沖夷真人嘆道:“你在書院的修行我都瞭解了,你的能力十分平衡,五行如一雖然看起來全面,但平衡另一面既是平庸,這便是你的弊端。你即便再練十年,攻擊力也不如真正的金屬靈根那麼卓絶,同樣,你再練十年,治療網也不會有真正的水屬靈根那麼優異。”

  意思是她完全沒優點了?黎非頓覺前途一片黯淡。

  他忽然有些感慨:“可你就一直這樣修行下去,十年,百年,千年……五行如一或許能讓你無限接近五行的極致,修行者終其一生,所追求不過極致二字,那時,你便是天下無敵了。”

  天下無敵?黎非搖搖頭,她從來沒這種野心:“我不要天下無敵。”

  沖夷真人頗有趣味地看著她:“話又繞回來了,那你為什麼修行?”

  她再度被問住。

  “修行者都要有一顆執著心。”沖夷真人凝視她,“這顆心可逆轉天地,縱然天雷火海,萬劫無期,也無法撼動其分毫。修行本就是逆天之舉,倘若沒有執著心,到最後便只得黯然收場。你須得早日明白,自己的執著在何處。”

  黎非沉默了,她凝思良久,終於緩緩點頭。

  窗外風雪飛肆,在這片飛雪的盡頭,雷修遠已經也在堯光峰聆聽新師父的教誨吧?葉燁和唱月有沒有到地藏門?紀桐周一個人在星正館又怎樣?而歌林,有沒有到東海萬仙會?她這個做朋友的太魯莽了,什麼忙也幫不上她,等她再長大一些,是不是就能體會歌林的心情了?

  黎非怔怔聽著沖夷真人中正幽古的琴音,神思早已飛翔九天之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49:58

第六十四章  匆匆 一

  在無月廷最北面最荒蕪的地方,有一座叫做墜玉峰的雪山。

  相比較那些桃李滿天下的厲害仙人,沖夷真人的墜玉峰終年都是冷冷清清,冰天雪地。既沒有廣微真人的堯光峰那麼四季如春般溫暖,也沒有東陽真人漆吳峰的景緻秀麗。

  換句話說,在墜玉峰峰修行,跟被打入冷宮差不多,這是個無人問津的角落,全然沒風景可看,還偏僻得要命,平常弟子們閒逛都不願逛到這邊來。

  來到墜玉峰三個月後,終於極難得地遇到了第一個晴朗日,黎非早上醒來後推開窗望見外面久違的太陽,激動得差點淚流滿面。

  匆匆梳洗完畢,她換好弟子服。無月廷的弟子服式樣都差不多,一色荼白,領口與袖邊紋綉黑邊。不同的是普通弟子服袖子上一道黑邊,精英弟子服袖子上有兩道黑邊,親傳弟子則是三道黑邊。

  黎非瞭解了這些規矩後,曾偷偷觀察過師姐昭敏的袖口,她和自己一樣也是兩道黑邊,居然不是親傳弟子,聽說師父收她入門已有三十餘年了,修行三十多年還沒成為親傳,怪不得他們都說胡嘉平是天縱奇才,短短幾年就成廣微真人的親傳弟子了。

  黎非對著鏡子把衣領扶正,腰帶繫得整整齊齊,這才開始綰髮髻。

  來了無月廷後,她再也沒梳過利索簡單的麻花辮,皆因昭敏師姐不允許她扎這個“難看的髮辮”,看一次她拆一次,無奈之下,她只得學著綰一些簡單的髮髻,三個月過去,大部分髮髻也弄得像模像樣了。

  梳妝台上有個小木盒,裡面放著許多精緻珠花,全是昭敏師姐替她挑選的,這位師姐對她非常好,體貼又關懷,絶對是理想中的姐姐,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對她儀態上的挑剔了吧?

  戴好珠花,仔細看看儀表,確認沒什麼問題,黎非推門快步走出去,還沒到中廳,昭敏的聲音就響起了:“就算要遲了,也不許走這麼快。”

  又來了……黎非繞到中廳,果然昭敏師姐已經先到了,正端坐在小案邊吃飯。黎非一見到她立即在臉上掛出貴族淑女的笑容,一路蓮步輕移飄到她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禮:“見過昭敏師姐。”

  昭敏滿意地點點頭,將身邊的小案朝她面前推去:“用膳。”

  早飯是清粥小菜,在無月廷吃飯就得花錢了,和無月廷的普通弟子不同,她是被長老直接從書院收入門的,入門便算精英弟子,他們這些精英弟子每個月有三兩銀子的膳食補貼,不然真是連飯都吃不起。黎非小口小口吃飯,她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樣大吃大嚼,不然昭敏會直接把她的飯收掉不給她再吃了。

  食不言寢不語,吃完早飯,昭敏才細細打量她今天的儀表,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柔聲道:“黎非今日打扮得極好,你又白了許多,輪廓也長開少許,這朵妃紅芙蓉映著你的肌膚容色,再合適不過。”

  昭敏師姐什麼都好,就是說話文縐縐地,其實她反倒更欣賞剛開始那個俐落乾脆地告誡自己“女孩子即使心裡想著要殺死你們也要在臉上笑”的師姐。

  “師姐謬讚,黎非愧不敢當。”連她也被逼著不說人話。

  “難得今日天晴,你來了三個月,都沒好好看過無月廷雲海上下的景緻,上午的修行可以仔細看看了。”

  昭敏起身走出中廳,黎非急忙跟在她後面,繼續蓮步輕移。

  現在她上午跟昭敏師姐學騰雲飛行,下午才跟師父學仙法,倒是沒見師父教導過師姐,她曾問過這問題,師姐說師父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突破,到了下一個層次,師父才會繼續教導。

  這就是所謂的瓶頸,修行者每個階段都會遇到瓶頸,有些人很快就能突破,有些人則需要很久,甚至此生就只能停留在瓶頸處,寸步難進。昭敏的瓶頸已經卡了九年,突破這個瓶頸後,她才能從精英弟子轉為親傳。

  雲霧在腳下聚集,很快,黎非腳底出現一朵小小的白雲,這個比書院的御劍要靈活有趣多了,其實騰雲飛並不難,難的是要在這靈氣鬱結濃稠的無月廷來去如風,比當初學御劍辛苦太多,她飛了三個月,只能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從墜玉峰往最近的如之峰飛三個來回。

  跟著昭敏飛上墜玉峰頂,但見眼前千里雲海,萬里延綿雪山,初升的朝陽華光萬丈,映得雲海中彷彿有千萬種斑斕顏色,雲海之上更有無數或雪山或翠嶂跌宕起伏,雲海之下還有無數樓層殿宇。

  這種氣勢磅礡遼闊無際的壯麗景緻,讓黎非震撼到無言,這哪裡是仙家門派,簡直是一座城!來了三個月,因為晴朗日她才第一次窺見無月廷全貌。

  “雲海之上是我等精英弟子親傳弟子,還有長老們修行的地方。”昭敏指向雲海,“雲海之下是普通弟子修行的地方。每十年門派會辦鬥法大會,普通精英親傳弟子無一例外都要參加。所以不要認為此刻身在雲海之上便萬事安心了,倘若不求精進,修行始終止步不前,遲早要被趕到下面去,而普通弟子倘若有優異的,也會被選上來。”

  說到這裡,她忽地一笑:“不過幾乎沒有普通弟子能上來。”

  所謂普通弟子,其實無月廷之前也一直在招收,大多是有一點靈根,資質一般,家裡又有錢的。雲海之上的弟子每個月還有膳食補貼,這種好事普通弟子是享受不到的,非但沒錢拿,每年還要繳納一定的錢糧,以保證不被門派趕走。

  每一個仙家門派都是這樣,世上的天才畢竟稀少,大多數有靈根的人資質都很普通,縱然當個仙家門派的普通弟子如此苛刻,每年要進來的人依然多如牛毛,畢竟成仙的誘惑太大。之前胡嘉平所說的無月廷弟子數以萬計,指的是下面的普通弟子,雲海之上的弟子其實並不多。

  “好了,開始吧。”昭敏用手絹拭去青石上的積雪,姿態優雅地坐下去,“今日午時前要在墜玉峰與如之峰之間飛四個來回。”

  黎非望著下方翻捲流動的雲海,嘆了口氣:“師姐,我什麼時候才能來去如風啊?比如一下飛到堯光峰再一下飛回來。”

  昭敏淡道:“這裡和書院不同,那邊你三天就能學會御劍,無月廷靈氣鬱結,想要來去如風,即便是被稱為天縱奇才的胡嘉平師弟,也花了一年,尋常弟子花個三四年也是極普通的事。”

  “三四年?!”黎非震驚得快失聲了,仙家門派還真不把年頭當年頭,怪不得動不動一個個瓶頸一卡就是上十年,閉個關都要九年。

  意思就是說,雖然跟雷修遠一起進了無月廷,少說也要一年多後才能碰個面?

  “去吧,不要再聒噪。”昭敏開始閉目凝神,照舊修行自己的,以期早日突破瓶頸。

  黎非運轉體內全部的靈氣,腳下的小白雲慢悠悠地向前飛去,雖說比三個月前的寸步難行好很多,但還是慢,她已經好久沒體會過以前那種御劍疾馳的感覺了。

  如之峰是距離墜玉峰最近的一座山峰,尚未有長老在上面結廬修行,整座山同樣被冰雪覆蓋,卻顯得十分荒蕪冷清。

  黎非落在峰頂,歇了片刻,正要一鼓作氣再飛回去,忽覺前面似乎有個小黑點在固執又不快不慢地朝這邊飛來。是無月廷弟子嗎?這還真少見了,來了三個月,她就沒在這附近見過有人來,連鳥都不願飛過這裡,更何況人。

  她眯眼細看,只覺那小黑點越來越近,沒一會兒,已可以看出是個弟子,而且身材清瘦,身量不高,應該年紀不大。黎非忽覺胸膛裡的心臟開始狂跳,她眼怔怔地看著那個清瘦的身影固執地靠近,少年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最後,他輕輕落在她對面。

  “這裡怎麼到處冰雪?”他一落地四處看了看,雖然滿頭大汗,卻笑得彷彿那根本不值一提,“你就住在雪山裡?”

  黎非不知是大笑一聲還是歡呼一聲,她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什麼儀態優雅全丟到了天邊。

  “修遠!修遠!”她一個勁大喊大叫,“你能飛過來了?你已經能飛那麼快了?”

  雷修遠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低頭打量她一番,見她髮髻優雅,還戴了一朵妃紅芙蓉,三月不見,膚色白了不少,容貌又與三個月前大有不同,此時刻意裝扮過,更添無數清麗。

  他微微一笑:“怎麼變了個人?剛看見都認不出了。”

  “都是我那個師姐……等下,你還沒說,你能飛那麼快了?你是來看我的嗎?”黎非一把拂去石頭上的積雪,拽著他坐在身邊,笑眯眯地看著他,三個月不見,他好像長高了一點,顯得更瘦了,無月廷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還是那麼清臒飄逸。

  雷修遠沒說話,任她盯著自己看了一陣,他忽然起身道:“好了,我該回去了,不然趕不上午時。”

  午時?黎非看看天色,這會兒才辰時不到吧?而且他這不是剛來麼?

  她忽地一個激靈,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飛來花了多久?”

  他但笑不語,又在她腦袋上按了下:“矮的要命,下次來爭取長高點。”

  黎非拽住他:“等一下,修遠……你、你……”

  她結結巴巴不知該說什麼,他辛辛苦苦飛了幾個時辰來墜玉峰附近,是為了看她嗎?墜玉峰到堯光峰有多遠她雖然不知道,可無月廷有多大,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他又要花同樣的時間飛回去,一定很累吧?

  她突然沉默,心中又是震撼又是感動,眼睛一下就紅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0:11

第六十五章  匆匆 二

  “再不走就要被聒噪了。”雷修遠少見地露出一絲無奈神情,“堯光峰吵得很,全是人。回遲了一人說一句,說到晚上也不能停。”

  黎非忍不住笑了:“廣微長老肯定有好多弟子吧?”

  “幾十個師兄師姐。”雷修遠騰雲飛起,他飛得比她要快多了,一晃眼就出去了十幾丈。

  她急忙追上去,叫道:“修遠!下次別這麼辛苦趕來啦!”

  他擺了擺手,也不知是答應還是沒答應。

  “下次我去堯光峰看你!”她用力大叫,雷修遠的身影已經變成了個小黑點,不知他能不能聽到了。

  黎非停下追趕的腳底白雲,怔怔地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再也看不見。從未有過的不捨與失落此刻充斥心頭,為了來看她一眼,他要飛上多少個時辰?三個月,從舉步維艱到勉強能飛,再到跨越整個無月廷,還得做其他修行,該有多辛苦?

  雷修遠總是這樣,不管遭遇什麼,做了什麼,他永遠是這付滿不在乎的模樣,好像全是風輕雲淡不值一提的小事,還任性妄為,趕了幾時辰的路就為了來說她矮似的。

  “黎非?”昭敏師姐的聲音在後面驟然響起,黎非這才猛然回神,她竟站在峰頂上發了許久的呆。

  “我見你遲遲沒有回,怕是出了什麼意外。”

  昭敏款款行至她面前,見這小姑娘滿面傻笑,她不由微微愕然,轉頭又見翻捲流動的雲海還殘留著一道遠去的痕跡,她細細一想,立即醒悟過來。

  早先聽師尊說過這樁趣事,若不是黎非要來無月廷,廣微長老門下今年也不會新晉一位不輸給胡嘉平的天縱奇才。對了,那孩子叫雷修遠吧?聽說天賦奇佳,廣微長老每日連門也不出,就專心留在堯光峰指導這新弟子了。

  她陪著黎非站了一會兒,忽然一笑:“黎非,方才是雷修遠來了?”

  黎非點頭,緊跟著又搖頭:“師姐,他飛了好久才來,就說了一兩句話,不算偷懶,你可別跟廣微長老他們說啊!”

  她擔心雷修遠偷偷飛來墜玉峰的事給廣微長老知道,說不定要責罰他。

  昭敏笑道:“雷修遠天縱奇才,入門後修行更是刻苦,這點根本不算出格的事,誰會怪他?倒是你,黎非——”

  她頗為嚴肅地看著黎非,每次師姐露出這種眼神,就意味著又要教訓她了,黎非摒息靜氣,只等她說自己不專心修行在這邊亂晃。

  “我猜你一定跟他說,下次要去堯光峰看他的話了,對不對?”

  黎非倒被問得愣住:“是、是啊,怎麼了?”

  他來看她,她肯定也該去看看他,有來有往才叫朋友啊!

  “不許去。”昭敏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漠,“一個女孩子被一點小恩小惠就感動,怎能談矜持?他想見你,讓他自己來,這點付出都不肯讓他做,還指望以後他幫你擋風擋雨麼?”

  黎非又一次被自己的師姐弄傻眼了:“什麼、什麼擋風擋雨?”

  昭敏淡道:“男子自當為自己的女人遮蔽風雨,護她如嬌花。你如今只需專注自己的修行與儀表,其他雜事不許多想。”

  黎非愣了半天,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師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和修遠是朋友,朋友當然要互相關心愛護,只有一方付出,根本不算朋友吧?”

  昭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朋友?那你更應當專注自己的修行,勢均力敵才能叫朋友。他能在午時前來回南北,你能麼?你為了回饋他的情誼,把自己的修行棄之不顧,叫長輩為你操心,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黎非最怕這位師姐教訓人,她什麼都好,就是愛說教,她當下連連點頭:“師姐說的是,我這便修行了。”

  說罷她趕緊喚出小白雲,一路連飛帶滑趕著往墜玉峰奔,生怕昭敏再說出什麼讓她頭暈腦脹的話。

  冷不防師姐還是開口:“你浪費了快半個時辰,今日午時前須得在兩峰間來回五趟,否則便不許吃午飯。”

  又是不許吃午飯!黎非腳下的小白雲立即開始飛馳,為了午飯,她也要拚命啊!

  時光匆匆,一轉眼便到了四月間,無月廷雲海之上的無數長老結廬山峰早已是鳥語花香,春光明媚,只有墜玉峰依然苦寒冷清,冰封雪埋。

  一早黎非推開門,面對滿眼的風雪肆虐,只有搖頭嘆氣,在這冰天雪地呆了大半年,她都快忘掉紅花綠樹長什麼樣了。

  一路走向中廳,昭敏師姐依然是第一個在裡面用早膳的,見她來了,她忽然取出兩封信放在小案上:“黎非,這是你的信。”

  信?黎非愕然拿起那兩封信,卻見落款是葉燁和紀桐周,她頓時大喜,急忙拆開葉燁那封,原來葉燁和唱月在地藏門修行大半年,表現頗為優異,才被各自的師父允許與外界通信,信是地藏門特有的傳信鳥送來的。

  再拆開紀桐周的信,這位小王爺顯然是收到了葉燁的信之後才想起要給他們來信,信上用傲慢依舊的口氣訴說自己在星正館如何天縱奇才,備受師尊無正子的喜愛云云,順便還問候了一下雷修遠,讓他勿忘六年之約。

  黎非喜上眉梢,急忙要寫回信,忽又想起什麼,急忙問道:“師姐,我能回信嗎?回了怎麼寄給他們?”

  昭敏想了想,頷首道:“倒是可以,你跟我來。”

  無月廷亦有自己的獨門傳信法,須得知道修行者的姓名與所在地,以及附上修行者身上的某個東西,最常見的便是頭髮。只要有一根頭髮,再將姓名與所在地寫在封皮上,點火將信紙與頭髮一起焚燒,下一刻信便會直接出現在收信者的面前。

  黎非頓感為難:“我可沒他們的頭髮,那怎麼辦?”

  “那就用最常見的傳信鳥。”昭敏抽出一張符紙,靈氣運轉間,符紙立時變成了一隻白頭小鷹,“寫信吧,傳信鳥飛到地藏門須得四天,到星正館須得十天。”

  黎非立即提筆寫信,更不忘在信中提醒他們回寄給自己頭髮,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這才交給傳信小鷹送出去。

  四月的堯光峰遍地鮮花,綠樹成蔭,諸般美景不輸給書院。

  胡嘉平一大早就躺在樹下睡覺,他每天上午負責教導新來的小師弟雷修遠騰雲飛行,奈何這位小師弟天賦太好,什麼東西都不需要自己指導,來了才半年,好像很快就能來去如風了,比他這個做師兄的當年還強。

  說不定再過幾年真的要被這小子超越過去,師兄壓力很大。

  胡嘉平在地上翻個身,便見雷修遠腳下白雲凝聚,繞著堯光峰飛快地飛了兩圈,終於有些馳騁青空的味道了。他歪著身子沒什麼誠意地稱讚:“不錯不錯,再加把勁,修行就是要這麼專心。”

  雷修遠飛回他身邊,瞥了他一眼,淡道:“師兄每日上午酣睡,修行果然專心。”

  胡嘉平頓時啞口無言,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牙尖嘴利惹人討厭?

  “方才頌風師弟他們好像找你有事,”胡嘉平打了個呵欠,“大概又叫你挑水洗衣,你自己一個人應付去吧。”

  雷修遠自來了堯光峰,廣微真人指導他可謂無微不至,各種照顧各種偏愛,以前動不動便要出門的,為了這小子已經半年都留在堯光峰了,以前除了胡嘉平,誰有過這種待遇?

  胡嘉平是師兄,頌風他們也不能怎樣,雷修遠年紀小,生得又清瘦,一付好欺負的模樣,偏偏態度冷淡,說話帶刺,十分不討喜,頌風他們不折騰他折騰誰?今天叫挑水明天叫洗衣,反正也不算欺負,本來這些就是新晉弟子該做的雜活。

  胡嘉平有時興趣來了會管管,大多數時候卻是懶得管的,如何與旁人相處也是這些小鬼頭該適應的東西,年少輕狂固然難免,不過總是渾身帶刺可就不好了。

  見雷修遠一言不發要下去,胡嘉平忽然道:“修遠,剛柔並濟可不光是修行中才要記住的道理。”

  雷修遠低頭想了想,忽然一笑:“多謝師兄指點。”

  多謝師兄指點?胡嘉平也笑了,這小鬼要是能一直這麼討喜該多好。

  與沖夷真人不同,廣微真人成仙極早,名氣極大,堯光峰也算是無月廷最大的一座山峰,廣微真人座下光親傳弟子就有十人,精英弟子更有數百人,相比較苦寒清冷的墜玉峰,人來人往的堯光峰才更有名門大派的味道。

  雷修遠沿著山路騰雲而行,剛進弟子房,便見頌風他們幾個正往水井邊搬髒衣服,數數足有三四個大盆,見他來了,頌風笑道:“修遠師弟,來得正好,近日天晴和暖,你將這裡的衣服都洗洗,儘快些,等著換呢。”

  頌風比他早來八年,如今已是壯碩青年,似乎也是某國的貴族出身,平日裡行事相當浮誇,因為有錢,倒也收攏了幾個精英弟子時常跟在身邊轉。

  和書院不同,無月廷這裡修習到後期,倘若資質不夠,師父便不會傳授再高等的仙法,若想學,便只能花錢買,因此即便是精英弟子們,資質不夠的也往往為缺錢而煩惱,一個月就三兩膳食補貼,藏書樓中的仙法秘籍一本就要幾百兩,誰買得起?故而有錢人身邊總是不缺狗腿子。

  雷修遠微微一笑,他原本生得就眉清目秀,此時笑起來更是十分純善討喜,聲音也溫和了許多:“還要麻煩頌風師兄親自搬出來,放在屋裡就是。”

  頌風難得見他說話和氣的樣子,倒愣住了,因見他款款走來,摞起袖子就要打水搓洗,爽快得很,他只覺不可思議:“你開竅了?今天如此乖覺?”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0:24

第六十六章  匆匆 三

  雷修遠笑道:“我只是發現個賺錢的法子,想想高興得很。”

  跟在頌風身邊都是貪圖他錢財的弟子,一聽有賺錢的法子,頓時來了興趣:“什麼法子?你倒是說說。”

  雷修遠並不作態,當即爽快地說道:“我上回見有幾個師兄在雲海下指導普通弟子的修行,想想數萬普通弟子,每三日才有長老集合指導,難免心焦得很,花些錢請雲海上的弟子們指導也是可以的。”

  頌風冷笑道:“我還當你要說什麼,果然是剛來的不懂規矩,擅自傳授不相應的高等仙法給普通弟子可是要受到重罰的!你說的師兄是誰?我倒要去問問師尊了!”

  雷修遠訝然:“可我沒見他們傳授高等仙法啊?只是點撥普通弟子也要受罰?”

  頌風身邊的眾弟子立時陷入沉思,果然這是個賺錢的好法子,無月廷涇渭分明的構造與修行方法,讓雲
海上下的弟子們幾乎沒什麼交集,上層的弟子絶不屑下去,若無師尊長輩吩咐,隨便下去普通弟子的地方,實在是有失身份。下面的普通弟子也絶不會奢望上面的人會給什麼好臉色,想必所謂點撥指導也都是私下悄悄進行,不會叫旁人知道。

  普通弟子多是有錢人家甚至王公貴族,挑幾個有錢的點撥一下也不是難事,不知雷修遠說的幾位師兄是誰,只盼這法子別叫更多人知道才好。

  雷修遠慢慢搓洗衣服,一面道:“我修為尚低,不敢去雲海下擅自傳授,不過諸位師兄可以一試,回頭我再問問別的師兄們有沒有此意,倘若此事能成,也算兩全其美。”

  眾弟子急忙笑道:“修遠師弟,此事還是不要廣為流傳為妙吧?”

  雷修遠淡道:“我每日洗衣挑水,寂寞得緊,若連話都不能說,修行也太無趣味了。”

  早有人把那些衣服搬開,將他扶起,還撣撣他身上的灰,笑言:“這些小事本就該我們自己做,修遠師弟剛來無月廷,果然該專心修行才是。”

  雷修遠朝臉色難看的頌風微微一笑,柔聲道:“頌風師兄何不也去試試?師兄們功力深厚,必能錢途廣大。”

  頌風氣得臉色鐵青,本想打壓他一下,誰知竟被他把自己身邊的人都哄走了,他本來就是個直腸子,當即忍不住想要說點難聽話,忽然眼前一花,一個穿著精英弟子服的小姑娘落在面前。

  這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二三歲,然而膚白如雪,烏髮似雲,髮髻上簪了一串琉璃珠,說不出的好看討喜,她一落地就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隨之又有一股淡幽清新的香氣撲鼻而來,頌風下意識就把嘴合上了。

  “修遠。”她喚了一聲。

  雷修遠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驚詫,他急忙回頭,快步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黎非笑道:“找了你半天,原來在這邊。我現在飛得比以前快多啦,終於能來看看你。”說罷她從懷裡掏出葉燁他們寄的兩封信,又道:“看,葉燁唱月還有紀桐周都給咱們寄信了,我拿來給你看看。回頭等他們頭髮寄來了,我分你些,就可以時常通信了。”

  她還是第一次來堯光峰,這裡風景真好,半山腰還開了桃花,跟墜玉峰的終年冰雪比起來,簡直是人間仙境。

  她匆匆打量一番,見周圍許多男弟子盯著自己,想必都是雷修遠的師兄,她友好地點點頭,頌風微微一動,正要說話,雷修遠忽然握住她的袖子,拉著她迅速飛遠:“跟我來。”

  一路飛到半山腰的桃花林,黎非被滿目枝頭繚亂張狂的艷麗桃花把眼睛都晃花了,但見山下綠意百里縱橫,桃花十里如火,在青丘也沒有如此旖旎秀致的景色。

  “這裡風景真好。”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暖和又香噴噴的。

  雷修遠匆匆將信看完,又折好放回去,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在她腦袋上按了下:“幾個月不見,倒是長高了些。”

  “說不定再來就比你高了。”黎非笑,“我得走了,飛到這兒可累死我了,午時前還得趕回去呢。”

  小白雲在腳底凝聚,她說走就走。

  “等一下。”雷修遠忽然抬手,折了一支開得極艷的桃花,掌心綠意吞吐,施加了一層木行靈氣在上面,這才遞給她:“拿回去玩吧。”

  黎非心中突然莫名一動,慢慢接過那支桃花,摸摸柔嫩的花瓣,抬眼望他,他濕漉漉的好像藏著霧氣的眼睛也看著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昭敏師姐上回說的話忽然就出現在腦海裡了。

  她一下子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對面的少年早已十分熟悉了,她見過他最落魄的模樣,也見過他最狡猾的模樣,但彷彿現在他突然又變成個陌生人,她移開視線——好像不太能夠再直視他,怪怪的。

  “你什麼時候起的?”雷修遠忽然問。

  黎非出著神,下意識地答道:“卯時差一刻。”

  雷修遠淡道:“卯時就開始往這裡飛了,對吧?”

  黎非乾笑一聲,被他說中了,進了門派後修行繁重,他們倆其實沒那麼多閒工夫你看我我看你,雷修遠也就來看過她兩次,這次她終於飛得快些了,剛巧葉燁他們又寄了信,便過來看看他,半年多就見了三次……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他陌生吧?

  雷修遠沒有再說話,他長長的袖子拂過她的胳膊,輕飄飄的,還有一股冷冷的香氣,像是廳堂正殿中常點的那種香。

  黎非只覺越站越傻,明明來之前一肚子話想說,可怎麼這會兒全忘掉了,眼看時間不早,她索性晃了晃桃花,朝他笑笑:“我先回去了,等飛再快點,我再來看你。”

  雷修遠回到弟子房的時候,頌風他們居然還在,因見他來了,頌風居然和顏悅色地問道:“修遠,方才那位小師妹是新來的嗎?哪位長老座下弟子?”

  雷修遠偏頭看了看他,忽然問:“頌風師兄,請問你今年貴庚?”

  “十九,怎麼了?”頌風莫名其妙。

  雷修遠淡道:“她還要大半年才十三歲。”

  語畢他馭使著小白雲就飛遠了,頌風愣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後茫然地問身邊其他弟子:“他方才是什麼意思?還大半年十三歲?怎麼了?”

  眾人不由忍俊不禁,一個弟子笑道:“頌風師兄,修遠師弟是提醒你不要老牛吃嫩草,那位小師妹年齒尚幼,才十二歲。”

  這位頌風師兄也真是夠嗆,人家小姑娘還那麼小,他這是什麼古怪興趣?

  頌風終於回過味來,一時間臉漲得通紅,此時氣急敗壞想去找雷修遠,卻哪裡能找的到,只氣得滿地亂竄。

  葉燁和紀桐周的回信又過了一個多月才收到,他們三人都附了頭髮,裡面還多出一綹嫩黃柔軟的頭髮,用紅繩繫緊的,唱月在信中提到那是百里歌林的胎毛。

  “胎毛都寄過來……”黎非有些無語,繼續看信,才明白,原來山海兩派根本沒有通信的法子,傳信鳥也無法飛到東海萬仙會,葉燁他們沒人有法子跟歌林通信,聽說無月廷的傳信術有頭髮就能通信,百里唱月便把歌林的胎毛寄過來了。

  黎非心中難抑激動,急忙提筆蘸墨,鋪開信紙,然而筆在手中,內心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要怎麼跟歌林說。

  問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去千山萬水之外的東海萬仙會嗎?她現在大了些,也差不多更能猜到歌林離開的理由了,越是如此,越問不出口。歌林瞞得那麼好,只在她一個人面前流露過脆弱的神情,一定是不想讓唱月和葉燁都被牽扯進來。

  她現在一個人在東海萬仙會,是不是修行很辛苦?辛苦些,大概就能把那些愁緒丟在腦後了。時光還漫長,他們年紀還小,以後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可這樣的話,她也說不出口,這膚淺的安慰有什麼用?

  想了半天,她還是提筆寫自己的修行,每天跟師姐在靈氣鬱結的無月廷騰雲飛行,從開始的牛車爬到現在可以一個上午來回南北;下午跟著沖夷真人雕鑿爐鼎,在五個人偶上維持五種仙法,常常累得暈過去。

  她絶口不提葉燁的事,匆匆寫完,捻了根胎毛在信紙中,施法點火一燒,信紙眨眼被火焰吞沒,消失在面前。

  不知過了多久,忽見桌上燭火的陰影開始攢動,緊跟著變成了幾個字,又秀氣又端正,正是百里歌林的筆跡:「一切安好,勿念。」

  黎非又驚訝又狂喜,這是東海萬仙會的傳信術嗎?陰影變成文字?可比無月廷的傳信術有趣多了!

  她急忙又寫了好幾封信一起燒過去,信中終於提到葉燁他們寄來胎毛的事,然而這一次等到幾乎天亮,歌林再也沒有任何回音。

  黎非推開窗,外面風雪肆虐,萬里冰封,她心中實在不知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葉燁他們。或許歌林並不會希望她說出去,否則不會一直不回信。

  不知為何,黎非忽然想起在王府那一夜,歌林伏在葉燁身邊默然垂淚,無望的感情讓她選擇遠遁千山萬水之外,她覺得好像終於可以稍稍理解歌林的心情了。

  可能離開才是最好的,面對陌生的無邊無際的東海,歌林的內心會不會得到稍稍的平靜?

  黎非嘆息著合上窗,天快亮了,她低頭吹滅蠟燭,忽見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一行陰影拼成的字:「黎非,我想你們,別告訴葉燁和姐姐。」

  她一時竟愣住,慢慢跌坐回椅子上,鼻子裡微微發酸,只覺顛倒掉錯,種種悱惻,難以言表。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0:35

第六十七章  離穴 一

  春去秋來,夏去冬至,五度寒暑交替,此時正值七月盛夏,無月廷雲海之上無數山峰綠意蔥蔥,唯有墜玉峰依舊苦寒徹骨,風雪交加,然而,卻已不似從前那麼冷清了。

  自午時開始,不停有弟子飛來墜玉峰,呆一會兒,再失落地飛走。昭敏用完午膳,剛從中廳出去,便見又是幾個堯光峰的男弟子等在風雪迴廊中,她已經連問都懶得問了,直接道:“師妹近日不在墜玉峰,諸位師弟速速回去專心修行。”

  那幾個男弟子慌忙行禮告退,這位傳說中的昭敏師姐兩年前突破瓶頸,成了沖夷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加上她身份高貴,為人冷漠,架子端得極高,時常來墜玉峰的弟子們都有些怕她。

  真是煩不勝煩,昭敏搖搖頭,這些弟子修為尚淺,終日還沉溺美色,日後能有什麼成就?

  她有點後悔,不該因為黎非能騰雲飛行後就任由她往來無月廷南北。隨著年紀漸長,這孩子像脫繭的蝴蝶般一天一個樣,要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真難以想像同一個人的外貌能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剛開始能騰雲飛行後,黎非往雷修遠所在的堯光峰跑了幾趟,自此墜玉峰便再無清淨,堯光峰大多是男弟子,年長些也罷了,偏偏雷修遠當年是新晉弟子,跟他在一處的也都是新晉弟子,個個十來歲,摸清黎非所屬師門後,有事沒事都要往墜玉峰來一趟,午休和晚飯前後來得最頻繁。

  來了也不敢打擾,跟做賊一樣偷偷窩迴廊上偷看幾眼黎非,偶爾跟她說幾句話,個個語無倫次,簡直一群蠢材。雖說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但如此作為還是過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廣微長老三年前帶著胡嘉平和雷修遠一起去了堯光內峰丹穴修行,堯光峰沒有長老在,沖夷真人對這些事從來不管,他素來怪誕放縱,黎非美色之名在堯光峰廣為流傳,他甚至還挺驕傲的,就因為沒有個靠譜的長輩阻止這種荒謬行徑,才變成如今這種地步。

  昭敏在迴廊上拐個彎,正要進自己屋子,忽聞身後風聲流動,又有人降在墜玉峰,頓時皺眉冷道:“沒事都好好回去修行!總往墜玉峰跑成何體統?!”

  語音剛落,便聽一個老者笑道:“昭敏小丫頭的脾氣越發壞了,這是在斥責誰?”

  她訝然轉身,便見東陽真人與清樂真人在迴廊上好笑地看著自己,她頓時有些窘迫,急忙躬身行禮:“弟子昭敏拜見東陽長老,清樂長老。弟子方才不知是二位長老,言語多有冒犯……”

  東陽真人擺擺手:“囉里囉嗦,你還是老樣子。你師父呢?還有黎非那丫頭呢?”

  “師尊帶著師妹十日前去了沙翠塢修行,要晚些才能回返。”

  清樂真人慈祥一笑:“哦?沙翠塢?那裡凶獸甚多,入門五年就帶過去了?”

  昭敏內心隱隱有些自豪,笑道:“師妹修行極為勤勉,天賦亦甚佳。”

  天賦甚佳?清樂真人與東陽真人不由失笑,當年他們可都因為黎非天賦一般才猶豫著不想收她入門,想不到,真的讓沖夷給教出個良才來了。

  東陽真人最為感慨,黎非沒收到,連帶著也錯失了雷修遠這個天縱奇才,這孩子真正驚才絶艷,入門兩年居然便突破了第一道瓶頸,一時震撼整個無月廷,故而廣微真人才決定帶他進入丹穴修行。

  丹穴內靈氣比雲海之上還要濃郁,對於修行者來說,靈氣並不是越濃郁越好,丹穴這種靈氣鬱結的發源地,一個不慎便會引得爐鼎受損,從此再也不能修行,廣微帶著胡嘉平,兩個人一起陪同雷修遠,在裡面一耗就是三年,可以想像其重視程度。

  清樂真人也是滿面感慨,黎非當初第一個找的人是自己,結果被她一口回絶,此事平日裡這些長老們決不能細想,想一次嘆息一次,世上沒有後悔藥,縱然是仙人,也只能坦然接受遺憾了。

  見沖夷還沒回來,兩位長老正準備走,忽見極遠處飛來一個小黑點,一倏忽間便到了眼前,來人雙目光華璀璨,通透含笑,不是沖夷是哪個?

  東陽真人“啊哈”一笑:“你這傢伙總算來了,小丫頭呢?”

  沖夷真人笑道:“她去丹穴外了,怕是雷修遠這兩天要出來。”

  這對少年少女一同進了無月廷,才一起修行兩年,三年前雷修遠就被廣微真人帶進丹穴,整整三年沒見,這幾天丹穴外靈氣波動十分劇烈,應當是裡面的人修行完畢準備出來了,黎非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丹穴看看情況。

  東陽真人道:“人未來也罷了,沖夷,依你看,你的小弟子修為如何?”

  沖夷真人早知他們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微一思索,立即明白來意,當即笑道:“是去慄烈谷的事?早就該去了。”

  清樂真人見他這等口氣,不由驚道:“你口氣好大!慄烈谷跟沙翠塢可不同,可別為了充面子將來後悔!”

  沖夷真人微微一笑:“我的弟子,我自然瞭解,慄烈谷必定能去。”

  東陽真人嘆了口氣,老實說,要不是今年可去慄烈谷的弟子太少,他們也不會來找沖夷。姜黎非來了五年,未見有突破第一道瓶頸的跡象,沒突破第一道瓶頸的弟子去慄烈谷還是吃力了,萬一在谷裡出了意外,遠隔千里,誰能救得了?

  然而今年各峰長老零零落落推薦的門下弟子加起來不到二十人,連慄烈谷的封印都打不開,不得不過來問問情況。

  “既然你這樣說了,那便算上小丫頭一個。”東陽真人搖頭,“廣微這幾天應當就要從丹穴出來了,他那邊人多,如果加上雷修遠,便有五人,剛好可以湊齊二十個弟子。唉,近年新晉弟子天縱奇才實在太少,真叫人憂心。”

  清樂真人還想說,忽地發覺了什麼,回頭望去,便見一個纖細的人影自外疾馳而來,眨眼便落在迴廊上,還不及看清其容貌,沖夷真人突然便出手了,數道金光往來人身上砸去,快若閃電。

  好快!東陽與清樂不由微微一驚,這弟子只怕不妙!

  誰知數道太阿術的金光砸在來人身上只是“叮叮噹當”響了數聲,散落一地金光,來人身形一晃,化作煙霧,霎時不知去向。沖夷真人左臂微微一抬,但見數丈火光拔地而起,其餘數人早已騰空飛在外面,眼睜睜看著這兩人鬥法。

  火海烈烈,轉瞬間忽又被憑空降落的淅淅瀝瀝的春雨澆熄,煙霧滾滾中,數道綠光無聲無息地襲來,沖夷真人微微一晃,險險避開那數片小葉子,東陽見他身後青煙驟然凝聚,眨眼間便化作一個人影,不由“哎”了一聲。

  沖夷真人攤開手,望向嘖嘖讚歎的兩位長老:“可否去慄烈谷?”

  兩位長老還都有些不可置信,誰能想到五年時間,那天資普通唯有體質特殊的小姑娘竟被教導到如此地步?

  雖然不知沖夷真人究竟怎麼指導黎非的,但方才她的表現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那種應變與對五行仙法瞭然於胸的運用,尋常弟子絶對做不到這樣。

  對修行者來說,仙法的霸道強勁並非至為重要,在最適當的時機釋放最適當的仙法才是重中之重,精密準確地分配自己的靈氣,絶不浪費,瞭解到這一步,才是真正的修行者。

  姜黎非已經算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了,正是這點才叫人驚訝讚歎。叫人奇怪的是,為何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沒突破第一道瓶頸?難不成已經突破了他們卻沒發覺?可突破瓶頸總會有各種跡象,譬如靈氣的波動震盪,這孩子完全沒有,而她這身隱隱超越第一道瓶頸的修為是怎麼回事?

  沖夷真人長袖一揮,被仙法弄得亂七八糟的迴廊中廳頃刻間恢復原貌,而他身後那個嬝娜的人影也邁出一步,從容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東陽長老,清樂長老。”

  其聲清若林間風,不妖不膩,叫人十分舒服。

  語畢抬頭含笑,只覺其膚瑩賽雪,微笑間眼波流轉,和煦靈動,到底年紀還不大,臉頰豐盈,還殘留些稚嫩的孩子氣,叫人忍不住想親近,心生歡喜。五年過去,那個綁著麻花辮的小姑娘不知去了哪兒,眼前姑娘髮髻端秀,身量纖細嬝娜,耳畔一串水晶珠微微搖曳,站姿,儀態,面上淺淺的微笑,都無可挑剔。

  兩個長老反倒愣了一下,仔細看半天,只覺不像,印象裡五年前那個小女孩雖是眉目秀致,但絶不是這般輪廓,五年過去,她竟像是變了個人,不光容貌變了,好像連氣質也變了,再也找不出曾經的一絲痕跡。

  東陽真人左看右看,女大十八變,變成這樣也太離譜了,這孩子身上總有這麼多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低聲道:“丫頭,你如今真是……你是姜黎非麼?”

  他還不敢相信這端莊委婉的小淑女跟多年前的麻花辮野小子是同一人。

  黎非取出闢邪珠:“東陽長老送我的闢邪珠,我還一直留著。”

  還真是他的闢邪珠,東陽真人接過珠串,忍不住失笑,回頭看看清樂真人,她亦是驚愕歡喜並有之,讚道:“這孩子……如今竟生得這般好!”

  東陽真人在黎非肩上拍了兩下,又笑又嘆:“昔日的假小子出落得這般水靈,我都不敢叫我的弟子同去慄烈谷了……沖夷,你看看,你家弟子過幾年再去慄烈谷,如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0:47

第六十八章  離穴 二

  這當然是句玩笑話,黎非不說話,只是抿著嘴微笑。

  清樂真人見她笑得又甜蜜又可愛,怎麼看怎麼討喜,心中情不自禁十分喜歡。大凡女修行者,十個裡面六七個性格都十分高傲,連動不動就訓誡黎非微笑微笑再微笑的昭敏平常都端著冰山臉,像這樣愛笑的姑娘,難免叫人心生歡喜親近之意。

  東陽真人揪著沖夷真人不放,非要他交代到底怎麼教導黎非的,資質稀爛的小丫頭給他教成這樣,難不成他有什麼秘密修行方法不成?

  沖夷真人笑道:“東陽,天下有靈根者無數,修行並非一定遵循某條路才是對的。大部分人都要一道道瓶頸突破,並不表示每個人都必須走這一道。黎非的修為如今已經在瓶頸之上了。”

  修為在瓶頸之上?簡直聞所未聞!

  沖夷真人也頗為感慨,剛開始收黎非入門,只是想瞭解這孩子資質一般卻為何能通過雛鳳書院的試煉,誰知這五年教導下來,他越發感覺到她與旁人截然不同的體質與修行方法。

  黎非的能力十分平均,平均在山派即意味著平庸,山派從來不講究平均,而是追求不同靈根屬性上的卓越極致。讓她化腐朽為神奇的,是她巨大的靈氣量與比常人靈活得多的靈氣運轉能力。剛開始的艱苦修行也是他想要試探這孩子能力的底限,在五個人偶上同時維持五種仙法,這種修行誰也不敢給弟子做,而她做到了,不但做到,而且越做越好。

  縱然她現在的能力單獨把五行挑出來,都不算出挑,可合併在一處,便是十分了得,有誰能想到,大缺陷也會成為最大的長處呢?

  他真想看到這孩子以後能成長到什麼地步,收她做徒弟,對他來說,也算是一個視野的開拓,不再拘泥陳舊的修行方法,而視野的開拓,對仙人來說,有時候可算巨大的提升,這幾日爐鼎隱隱震撼,似有突破瓶頸之兆,若是突破了這道纏綿數十年的瓶頸,他的功力又可精進一步。

  “怎麼教的可不能告訴你們。”沖夷真人呵呵一笑,黎非體質與靈根的特殊乃是至關緊要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近日便要在峰頂閉關,東陽,送她去慄烈谷的事,便麻煩你了。”

  兩位長老面上頓時有艷羨之色,須知成了仙人,閉關便意味著有所突破,到了他們這樣的修為與地位,有一丁點的突破都極為困難了,君不見星正館震雲子一個瓶頸卡了快六十年,功力反倒開始倒退,沖夷能有所突破,實在叫人羨慕之極。

  “那我二人便預祝你早日出關,修為更加精進。”

  兩位長老滿心感慨地走了,看樣子收對一個徒弟,對師父本身來說也是件極有益的事,今年書院弟子情況不知如何,須得盡心挑一個才是。

  黎非見人走了,這才一屁股坐地上,還沒喘口氣,昭敏不滿的聲音就響起:“這成什麼樣子?坐直了!”

  教了五年,改得了外在改不了內在,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一回來就原形畢露!

  黎非苦笑:“師姐,我快累死了,讓我歇歇再擺淑女姿勢。”

  這十天跟師父在沙翠塢幾乎就沒怎麼睡,聽名字怪好聽的,誰知沙翠塢是片沼澤地,連塊稍微乾爽的能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沼澤裡還藏著各種凶獸,妖物怕她,凶獸可不怕,稍不小心就要被生吞,十天來一個安穩覺都睡不到,累得都快暈過去了。

  昭敏見她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當即皺眉搖頭:“成何體統!天還亮著,師尊還在這裡!快起來!”

  沖夷真人低聲道:“讓她回房睡吧,今天暫不修行。”

  說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幾天不睡覺就撐不住,她已經非常努力,他這個做師父的還不至於苛責到如此地步。

  黎非在房內一覺睡到大半夜,硬生生被餓醒了,桌上放著幾個素包子,肯定是昭敏師姐特意給她留的。還是師姐好啊!雖說師父對她也好,但終究是個男人,不可能事事體貼,若墜玉峰沒有昭敏師姐,她不知該有多孤獨。

  想到昭敏師姐的好,黎非決定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絶不狼吞虎嚥,用最淑女的姿勢把一盤包子全吃掉了。

  痛快地打個嗝,忽見桌子上陰影攢動,那是百里歌林的傳信術,這丫頭剛開始幾乎不會給她寫信,虧得她隔幾天就寫幾頁信紙燒過去給她,燒了兩年多兩人的互動才漸漸多了起來。

  黎非湊到桌前一看,卻見上面洋洋灑灑寫了一行話:「收了一隻蜈蚣精當坐騎,下次騎給你們看。」

  她不由忍俊不禁,這孩子還真的收了個蜈蚣精當坐騎,不曉得紀桐周看到會不會臉色發白地避開。

  說到紀桐周,他似乎也跟著自己的師父去了什麼特別的地方修行,已經半年多沒消息了,最後寄來的信還是鄙視雷修遠在丹穴呆了兩年多都沒出來的無能行徑。

  油燈旁還有一封信,是葉燁和唱月剛寄來的,他們幾個如今也都學會門派的傳信術,再也不用傳信鳥飛來飛去那麼累地送信了。兩年前歌林不單與自己開始頻繁通信,也和葉燁他們開始通信,言語間開朗依舊,想必早已放下當日介懷,叫人放心不少。

  葉燁信中提及他與唱月也即將被各自的師父帶去不同的地方潛心修行,只怕有一段時間不能通信,望各

自珍重云云。對他們這些新晉弟子來說,入門五年是個十分重要的階段,資質好的在這段期間便會突破第一道瓶頸,師父們自然相當重視。

  其後第二道瓶頸則因人而異,有的人一兩年便可突破,而有些人則要數十年。越到後期,弟子們資質的良莠越發一目瞭然,被收進門派時個個資質優異,可那優異裡也要分拔尖與普通。連突破三道瓶頸,就有了成為親傳弟子的資格,胡嘉平當日便是在十年內連續破了三道瓶頸,自此成為廣微真人座下最年輕的親傳,名噪一時。

  不知道修遠這次從丹穴出來會變成什麼樣,三年了……

  黎非怔怔發了會兒呆,不知道修遠變成什麼樣了,有時候做夢會夢見他忽然從丹穴裡出來,可夢裡怎麼也看不清他的樣子。想來他應該又長高許多,最後一次見他,她個頭躥得快,都跟他差不多高了,如今修遠快十八歲,要是還跟自己一樣高,那可有些丟臉。

  不過,想必修遠見到她只怕認不出,這三年來,她變得太多。

  十三歲後,不知道怎麼搞的,每個月她都會脫一次皮,早已從開始的驚恐無助發展到習以為常,然而隨著蛻皮,她的容貌也一個月變一些,連她自己都能看出顯著的變化,漸漸地,又換了一張臉似的,直到十五歲,雖然每月還有蛻皮,容貌上的變化卻終於開始慢慢變少,直到最近,再也沒變過。

  他見著她會是什麼表情?跟堯光峰那些男弟子一樣傻兮兮地張大嘴嗎?還是和以前一樣,毫不在意風輕雲淡?

  她已不是以前十一歲的懵懂丫頭,對自己的容貌總歸是開始在意了,一時想到雷修遠馬上快出來,便興奮得不行;一時想到怕他認不得自己,又有些擔心失落,思前想後,再也沒法繼續睡,索性鋪開信紙給各人寫回信。

  過得兩日,一上午的修行剛結束,黎非抹著汗往回走,眼前一花,又有幾個堯光峰的弟子落在迴廊外——午飯都不吃就過來?太誇張了吧?黎非瞥了一眼,沒搭理他們,這幾年她對這些人的態度也從剛開始的排斥厭惡變成了無視,之前要不是師姐不許她發火,她早就要動手揍人了。

  後來師姐跟師父提過,希望他管束一下堯光峰的弟子,別把好好的修行地弄得這麼烏煙瘴氣,結果師父說:“愛慕美色實乃人之天性,管得了十個,管不了一百個一千個,他們也沒什麼非分之舉,看看有什麼大不了?我沖夷的弟子長得絶色,就該大大方方給人看。”

  師父這樣說,她們也只有繼續無視。

  黎非正要推門進屋,忽聽一個男弟子輕聲道:“黎非師妹……你今天不來堯光峰嗎?修遠師弟早上從丹穴出來了。”

  她差點跳起來,急道:“真的出來了?”

  那幾人才點了點頭,便見這素日裡文靜愛笑的小美人連滾帶爬不顧形象地騰雲飛起,可從沒見人飛這麼快過,一眨眼就消失在天邊,他們原本想趁這機會能與她同行,這下全傻眼了。

  黎非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一路風馳電掣般飛到堯光峰,卻見弟子房那裡空蕩蕩的半個人也沒有,雷修遠不在嗎?難不成吃飯去了?還是在睡覺?

  忽聞峰頂似有人聲喧囂,她急忙疾馳而去,便見堯光殿前聚集了許多弟子,廣微真人也在,正與幾個親傳弟子交代什麼,久違的胡嘉平也在旁邊,三年過去,他好像一點兒都沒變,笑得毫不正經。

  她匆匆看了一圈,始終沒找到類似雷修遠的男弟子,倒被好幾個男弟子發現她站在那邊發呆,立即團團圍上,個個歡喜異常,連聲道:“黎非師妹怎麼突然來了?吃過了沒?”

  黎非煩不勝煩,眼見周圍的男弟子越來越多,她倏地沉下臉,怒道:“都讓開!”

  忽聽後面不遠處有個人笑了一聲,她回頭,便見一個穿著弟子服的少年男子站在坡上望著自己,依然是那雙熟悉的濕漉漉彷彿藏著霧氣的眼睛,只是如今卻略帶一絲鋭利之意。許是三年在丹穴中不見天日,他膚色略顯蒼白,然而整個人卻毫無病態,三年過去,當初弱質纖纖彷彿女孩般的少年早已成人,如今身量修長,疏朗清逸,雖是與以前的輪廓極像,卻又顯得十分陌生,那個渾身是刺,看誰都像蠢貨的小男孩不知道被藏到了什麼地方。

  黎非拔腿朝他走去,走了一半,又不知為何停下,她偏頭盯著他,小聲道:“……修遠?”

  在夢裡怎麼也看不清的雷修遠,如今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變了許多,可又不是自己想的那種改變,她腦子裡有點糊塗,心裡一下高興,一下又覺陌生,反倒僵在原地。

  雷修遠緩緩行到她面前,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又是淺淺一笑,抬手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動作:“怎麼又變矮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1:00

第六十九章  少年

  黎非仰頭看著他,還有些不敢相認,三年來她想過無數遍雷修遠會變成什麼樣,無非是個子長高了,臉成人化了,然而千萬種想像在他真人站在自己面前時,全都支離破碎。

  弟子服穿在他身上沒有曾經清臒空蕩的味道,他長高那麼多,再也不是小豆芽菜。印象裡的那個十四歲的雷修遠和眼前玉樹臨風的少年男子重疊在一處,像,卻又不像。長眉入鬢,儀態翩翩,昔日的慘綠少年在茫茫人海中是那麼卓爾不群,精緻得像一幅畫,目空一切的高傲也已被收斂,變成了一種淡淡的疏離,依舊讓人覺得不好親近,卻難以心生反感。

  他又會怎麼看她?覺得陌生嗎?像變了一個人?

  雷修遠低頭凝視她,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黎非有種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他既沒傻兮兮地張大嘴,也沒裝作她什麼都沒變,他在想什麼?她的衣服沒歪吧?髮髻也沒歪吧?不過一上午修行流了許多汗,都沒擦一下就飛來了,會不會顯得很邋遢?

  “咳咳。”她咳了兩聲,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點。

  雷修遠忽然抬手,手指拂過她耳畔的水晶珠。

  “變成淑女了?”他又笑,十四歲時因為變聲而粗嘎沙啞的聲音此刻也成了全然男子的低沉嗓音。

  黎非一下笑了:“看起來像嗎?”

  他又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聲音輕鬆:“也只有看起來像。”

  方才她沉著臉的一聲怒吼可是震驚四座,沒見下面那群男弟子一臉震撼心碎地還在那兒杵著不敢過來麼?

  黎非見他絲毫不提自己面容上的改變,不由有點緊張地問:“你、你沒覺得我變了許多?”

  “啊,變了個人。”雷修遠毫不諱言地承認,淡道:“我會習慣的。”

  她心中忽升感慨,她想過多少遍他的回答?再也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年少時的往事一一在眼前掠過,這彆扭又聰明,高傲又堅韌的男孩子,他知道許多事,可他從來不問。三年不見的陌生感忽然消失,她上前挽住了他的袖子——這也是她以前的習慣動作。

  “那我也會習慣的。”她抬頭,朝他微微一笑。

  雷修遠只覺她靠近一步,霎時間異香滿懷,那張十分陌生的千嬌百媚的臉湊近過來,他情不自禁想要朝後讓開,忽又硬生生止住。果然還是需要再習慣習慣,他罕見地有些窘迫。

  “修遠。”廣微真人在殿前喚了他一聲。

  雷修遠答了聲是,忽又低頭道:“你等我麼?”

  說罷不等她回答,逕自飛向殿前,躬身下拜。

  黎非不由失笑,她來堯光峰就是為了他,怎麼可能不等他?她慢慢走過去,路上許多男弟子卻不再來聒噪她了,只遠遠地看著她,大部分人知道她與雷修遠認識,此刻人已經離開丹穴,他們自然不好再粘著不放。

  廣微真人正與雷修遠說去慄烈谷試煉的事,忽見對面遠遠站著一位面生的少女,容姿艷光竟讓人不可逼視,不由微微詫異——是堯光峰弟子?他怎地全無印象?

  像是發覺他的視線,少女立即上前恭敬下拜:“弟子姜黎非,拜見廣微長老。”

  姜黎非?廣微真人也愣住了,她……以前是長這樣的?老實說,他也記不清,在書院時,他注意力全放在雷修遠一個人身上了,姜黎非是圓是扁都沒在意,但肯定不是現在這樣。而且……他凝神細看,只覺她雖然未能突破第一道瓶頸,一身修為竟早已超越瓶頸,甚至隱隱迫近第二道瓶頸了。

  他心中十分疑惑,然而不是他的弟子,他不好多問,只得點頭笑道:“沖夷收了個好弟子啊,你今年也要去慄烈谷,對吧?”

  黎非恭敬地答個是,廣微真人看看她,再看看雷修遠,不由莞爾,他還記得自己這個弟子當初就是為了這姑娘才來的無月廷,想不到三年沒見,他二人還是如此親密。

  他不欲讓這姑娘等太久,匆匆交代完畢,正要走,一直垂頭守在旁邊的胡嘉平突然道:“師父,弟子在丹穴三年,已突破第四道瓶頸,如今卡在第五道瓶頸。在無月廷閒著也是閒著,今年能讓弟子再去書院做先生麼?”

  再去書院做先生?眾人馬上就明白他的第二層意思:他要去找黑紗女。

  廣微真人暗嘆一聲,胡嘉平是他最心愛的弟子之一,偏偏跟自己的器靈攪在一處,當初苦戀得死去活來,可他又跟別人不同,越順著他的意他修行越勤快,稍微給點重壓也不行,跟這弟子磨了許多年,他才摸透這道理。

  縱然不願,他還是點頭了:“也好,在書院做先生亦不可懈怠。”

  胡嘉平的臉立馬笑成了草紙花,眉毛恨不得飛上天,一路走到黎非身邊,和五年前一樣,漫不經心地在她腦袋上拍拍,忽然正色道:“丫頭你……切了腦袋換過新的了嗎?”

  雷修遠嗤一下笑出聲,黎非簡直無語,這位大師兄還是這麼莫名其妙。

  “大師兄你倒是三年一點都沒變。”她瞪他一眼。

  “哈哈哈,玩笑而已。”胡嘉平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小丫頭長大了,好好修行,師兄去也。”

  他竟連一刻也不肯久留,剛從丹穴出來就迫不及待往書院趕,隔了三年,想必早已是相思刻骨。

  不知為何,想到相思刻骨,黎非心中忽又一動,扭頭望向雷修遠,他也正巧低頭望過來,與她的目光相撞,他再度有些窘迫地移開視線,隔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氣惱似的,拽住她的袖子:“走吧,吃飯去,餓死了。”

  這會兒正是午飯的時候,大廳裡全是人,黎非一進去,無數男弟子的目光立即就定在她身上了,許多人蠢蠢欲動,結果又見她拉著一個少年男子的袖子,言談神態間極為親密,這是她從沒有過的舉動,眾弟子的心瞬間碎了一地,然而再看清被她拉著的人是雷修遠,大廳中瞬間寂靜了。

  今天早上雷修遠從丹穴中出來後,他突破第二道瓶頸的消息也瞬間傳遍了整個無月廷。

  這是真正的天縱奇才。弟子們艷羨地看著他,修行者家財萬貫、權傾一時、絶色道侶,都沒什麼,唯有這犀利卓絶的天賦與修為,才能讓人真正心服。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弟子過來聒噪,黎非與雷修遠親密無間的樣子都叫人看在眼裡,雷修遠若是普通精英弟子也罷了,偏偏人家是個天才,年輕弟子裡沒人能奪其光彩,美人與天才在一起,無話可說。

  黎非精神全放在雷修遠身上,根本沒注意大廳裡有什麼異狀,大概因為堯光峰男弟子多,飯菜份量也多,各種大魚大肉,她拿了兩個饅頭並一份素湯,見雷修遠面前堆滿各種葷素菜,想來他在丹穴三年估計都沒吃上什麼好東西,出來後第一頓簡直狼吞虎嚥。

  “丹穴裡面什麼樣?”黎非最好奇這個,“你在裡面怎麼修行?”

  雷修遠動作雖然斯文,吃得卻飛快,沒兩口一碗飯就沒了,一面添飯一面道:“丹穴有九層,這三年我不過到了第三層,越往下靈氣越濃稠,這些年和胡嘉平在裡面鬥了不少法。”

  他的修行就是鬥法麼?想想也是,金屬性靈根本來就是攻擊力卓絶,除了鬥法也沒什麼更適合的修行方法了。

  黎非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飯都不想吃了,三年不見,男孩子變化真能這麼大,捏著筷子的手也變大了,手指修長,指甲剪得整整齊齊。她從手盯到胳膊,再從胳膊盯到肩膀,最後目光滑回他臉上,看得目不轉睛。

  雷修遠終於被看得沒法坦然吃了,嘆了口氣:“我還沒吃飽,等下閒了再讓你慢慢看。”

  好吧……黎非自己也有點好笑,她把饅頭掰碎小口吃,冷不防忽然有個男人驚喜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黎非師妹!你今天有空來堯光峰了?”

  她回頭,便見幾個男弟子立在旁邊,個個滿頭大汗,似是剛剛結束修行,為首那叫她的男弟子長得還算端正,略眼熟,她記不起他的名字,正思索間,他居然湊過來坐在她身邊,顯得十分親密:“你吃的什麼?”

  黎非的臉立即沉下去,她沒動,只是冷冷看著他,那男弟子竟有些心悸,再不敢造次,訕訕起身。

  雷修遠看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頌風師兄?好久不見。”

  頌風數人倒愣住了,細細看他,只覺輪廓跟三年前那讓人討厭的小鬼很相似,雷修遠?那討厭的小鬼頭長這麼大了?

  “你……從丹穴出來了?”頌風剛修行完畢,還沒得知這消息。

  雷修遠道:“數年不見,師兄風采依舊,越發老成,如果我沒記錯,今年是師兄三十壽辰?”

  頌風登時大怒:“我今年才二十四!”

  雷修遠衝他歉意一笑:“抱歉,原來是師弟我記錯了。”

  他絶對是故意的!這是變著法子說他長得老?配不上黎非師妹?他真的長得很老嗎?!頌風想發火,可雷修遠畢竟不是從前的新晉弟子,雖然說話帶刺但人家一直和和氣氣的,他驟然發火成何體統?他無助的眼神望著自己身後其他弟子,結果他們紛紛讓開視線,不與他對望。

  “師兄們請坐。”雷修遠起身,朝頌風他們微微頷首,“我們先行一步,告辭了。”

  一路飛到半山腰,黎非還笑得東倒西歪,以前她就發現了,雷修遠絶對有一句話氣死人的本事,方才那個頌風的臉色簡直絶了。

  “我……我不行了……”她捂著肚子,笑得肚皮都疼。

  “笑得真難看。”雷修遠瞥她一眼,“不是想看我麼?現在閒了,你只管使勁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1:11

第七十章  慄烈谷 一

  黎非又是一陣好笑,偏頭打量他半晌,忽見他束髮的帶子鬆了半截,幾綹不聽話的頭髮落在耳下,仔細一看倒有點滑稽。

  她撥了撥他的頭髮:“頭髮鬆了,快重綁。”

  他頭髮還有點濕,想必從丹穴中出來時肯定蓬頭垢面,洗乾淨了才出來見她。是不是太著急?頭髮都沒綁好,出來沒一會兒全鬆了,想到一向鎮定自若的雷修遠手忙腳亂綁頭髮的樣子,她越想越覺有趣,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雷修遠沒有說話,他找了塊青石坐下,抬手輕輕扯下束髮的帶子,滿頭烏髮立時為山風吹得搖曳不止。

  “我不會。”他聲音淡得像一陣風。

  又來了,這彆扭的小鬼,想讓她幫忙不能直說嗎?三年過去,還是老樣子。

  黎非搖著頭,用手輕輕按住他被風吹散的長髮,從袖子裡取出木梳,慢慢地將它們理順撫平,他的頭髮漆黑卻柔軟,摸上去像貓毛一樣,明明是個脾氣古怪的人,頭髮卻生得那麼溫順。

  午時烈日的陽光灑滿桃林間,遠處隱隱有弟子們說笑嬉鬧的聲音,除此外,只有幽幽風聲。山崖上不知開著什麼花,斑斕一片,甜蜜的香氣充斥胸臆,叫人心曠神怡。

  黎非一面替他束髮,一面道:“好香啊,那是什麼花?”

  他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只能聞到別的香氣。”周圍只有她身上淡幽的異香,鋪滿整個天地。

  別的香氣?黎非愣了一瞬,終於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身上的味道。自脫皮後,她身上的香氣也越來越明顯,被很多人說過了,可突然被雷修遠提起,想到他也在聞著這股香氣,她就特別緊張特別不知所措,差點把他頭髮束歪。

  來之前她明明有一肚子話想跟他說的,三年中他沒能參與到的一切趣事,每發生一樁,她就想著以後一定要說給他聽,可現在腦子裡忽然變成漿糊一片,連帶著手腳好像都稀爛的,他的頭髮怎麼都束不好,急得背上一片汗。

  不知過了多久,雷修遠忽然輕聲問:“你確定去慄烈谷嗎?”

  黎非差點激動得哭了,可算被他提醒起自己想說的一堆事了!她連連點頭:“是啊,你呢?”

  他輕輕“嗯”了一聲:“那我也去。”

  她有些訝異:“你不用去嗎?”

  雷修遠淡道:“突破第二道瓶頸,去不去都無所謂了。”

  這是在炫耀自己是個天才麼?黎非又好氣又好笑:“那你還要去,你以為是玩?”

  “去慄烈谷,和我組隊。”他忽然笑了笑,“看看你這幾年修行得怎麼樣。”

  “組隊是什麼意思?”

  他停了一下:“你什麼都不知道,還說要去慄烈谷?”

  這能怪她麼?師父閉關去了,師姐根本沒去過慄烈谷,誰來告訴她?

  原來,和沙翠塢一樣,慄烈谷也不在無月廷門派內,中土極其遼闊,一個仙家門派再大,也不過九牛一毫,總有無數遍地妖物或凶獸的凶險之地適合給弟子們修行,又不可能把它們搬到門派裡,故而這些地方大多被加持了封印,一來防止凡人誤闖,二來也為了圈住凶地中的各種妖物凶獸,不叫它們到處亂跑。

  這些凶險之地有些為中土各仙家共有,時常一起派弟子在裡面合併修行,有些是只為單獨某個門派所有,慄烈谷便是無月廷獨有的修行之地,距離無月廷千里之外,是給突破了第一道瓶頸的優秀年輕弟子做試煉的地方,想要開啟慄烈谷的封印,至少要二十名弟子。

  對能去慄烈谷的二十名弟子來說,這一趟修行並不輕鬆,甚至可能結果十分殘酷,曾經去過慄烈谷的各位師兄師姐幾乎沒有不在裡面受傷的,更甚者傷重致數十年不能繼續修行也是有的。

  慄烈谷極為廣闊,凶獸妖物極多,二十名弟子往往要組隊行動,至於二十人怎麼分配,組多少隊,都由弟子們自己決定,這也是考驗他們的觀察籌劃能力,其後各組在谷中獵殺妖物凶獸,考驗的又是配合與領導能力。

  黎非聽了半天,愕然道:“這和上回書院的那個測試是不是有點像?”

  她還記著那次四人組的第一個測試,她受了重傷,差點被迫脫殼,當時他們遭遇的是凶獸虎蛟。

  “類似,但分組權不再是先生決定,而要靠自己。而且,慄烈谷的凶獸妖物並不會有人事先重傷它們削弱能力。”

  就因為如此,去慄烈谷在弟子們心中是又想去又不敢去的試煉。能去的都是年輕一代弟子中的翹楚,被選上意味著被人承認了能力,可去一趟就是九死一生,萬一遇到不合作的隊友,哭都來不及。

  黎非終於順利把雷修遠的頭髮束好,一面笑:“修遠,你要跟我組隊,不怕我拖後腿麼?”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抬手摸了摸束好的頭髮,忽道:“綁得不好,重來。”

  “重來你個大頭鬼!”

  黎非翻他個白眼,坐在他身邊,遠方雲海蒼茫,山峰隱現,時隔三年,又與他一起眺望這片景色。

  “你在丹穴修行的時候,紀桐周和葉燁他們都跟自己的師父去別的地方修行了。還有啊,歌林前幾天說抓了只蜈蚣精當坐騎,下回見面,要不要一起騎上面看看?對了對了,我師姐……”

  她嘰裡呱啦將這些年他沒能一起經歷的事情都告訴他,整個午時的半山腰,只有她清如風的聲音在徜徉。

  很快,去慄烈谷的二十名弟子被確定下來,依舊是堯光峰的弟子最多,共有五人,三天後卯時,被選中的二十名弟子集中在距離無月廷正門最近的文古峰正殿中,等候長老們將他們送往慄烈谷。

  此次同去的二十人中,女弟子有五名,在歷屆算多的了,來的弟子大多是十五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再怎麼刻苦專心的修行,天性中的東西卻不可泯滅,哪個不對異性有好感?更何況五個女弟子個個容貌姣好。

  其實有了靈根,時常還引靈氣入體,為靈氣淬煉的修行者很少有容貌不端正的,特別是女孩子,個個嬝娜如三月細柳,十五名男弟子雖然因為試煉而緊張,但大多數心裡還是更因有女弟子相伴而高興。

  不過,高興歸高興,放低身段去迎合就是另一回事了,這裡的二十名弟子都是年輕翹楚之輩,平日裡都是別人來問候奉承自己,大部分都矜持高傲,結果直到離開無月廷,都沒一個人去聒噪五個女弟子,黎非難得享受了一次清淨。

  出了無月廷,一路往南飛,以他們現在的騰雲速度,很快就可到慄烈谷。

  這是黎非來到無月廷五年後第一次出來,沒有濃稠靈氣的壓迫,一時間竟有些不習慣了,腳下的白雲無比的輕,像是全然不需要花費心思操控一樣,無數山川河流瞬息掠過,以前在書院的御劍比起來,簡直慢得像牛車。

  她四處張望尋找雷修遠的身影,冷不丁發現他周圍居然圍著一群弟子,有男有女,居然說說笑笑還很開心!他居然能和陌生人說笑!而且裡面還有女孩子!

  他以前可是絲毫不討喜,不要說男弟子,連女弟子都特別不喜歡跟他親近,只因他身上總有那種“靠近我的都是蠢貨”的感覺,說話也不中聽,除了自己還有葉燁他們還跟他能說得來,書院其他弟子一般都是對他又恨又有些畏懼的。

  這三年在丹穴中發生了什麼?莫不是天天跟胡嘉平待在一起,被熏陶得改了性子?變得和氣點是好事,但胡嘉平有沒有教他什麼奇怪的東西?總覺得他身邊兩個姑娘笑得特別豪爽,他在講笑話麼?

  黎非一肚子好奇,忍不住便要湊過去聽聽,忽聽旁邊一個男子開口道:“這位師妹,能冒昧問一下你的靈根屬性嗎?”

  她急忙轉頭,便見身邊站著幾個面生的男弟子,想必都不是堯光峰的,為首那男弟子大約十八九歲,儀表堂堂,舉止穩重大方,很有葉燁的風範。見她似是疑惑,那男弟子笑道:“慄烈谷遼闊且危機四伏,一個人只怕難以跋涉,故而冒昧想問一下師妹的靈根屬性,方便到時候組隊。在下應元愷,東陽真人門下,靈根主水副土。”

  翹楚弟子畢竟不同,絶不會像堯光峰那些人一樣語無倫次,應元愷面對她時神情自若,舉止大方,讓人很有好感,黎非也含笑道:“我叫姜黎非,沖夷真人門下,靈根也是主水副土,只怕無法與應師兄組隊了。”

  幾個男弟子難免要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但並無人糾纏,很快便離開另詢他人。看起來,弟子們都明白慄烈谷試煉需要組隊完成,而組隊是需要先認識的,趁著詢問靈根屬性,也算相識之道,應元愷數人問過黎非,轉而又飛向另一邊一位女弟子。

  不過此刻被詢問的女弟子很明顯沒有黎非好說話,女修行者的冷若冰霜被她發揮得淋漓盡致,正眼也不看他們一下,轉身就避了過去,真正是傲若寒梅。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1:24

第七十一章  慄烈谷 二

  眼看應元愷數人神情尷尬,黎非也有些好笑,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弟子幾眼,她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容姿清婉,幽若清蘭,是個極美又極冷傲的女孩子。

  黎非情不自禁又多看幾眼,忽然兩位長老開始朝下降落,慄烈谷居然這麼快就到了。

  這裡和青丘虎口崖的狹道有點像,兩旁都是高聳的懸崖山壁,然而狹道中卻氤氳似有黑霧盤旋,那正是無月廷的封印術。

  山壁下還有一座光禿禿的石碑,上面沒有字,好像長年累月為人摩挲,石碑顯得十分光滑。

  東陽真人道:“進谷前,每個人先把名牌掛好。”

  弟子們急忙從懷中取出名牌,這東西是石頭做的,雖然小巧但也沉甸甸,掛腰上十分礙事,動不動就砸在腰上肚子上,還特別疼,平常根本沒人會真掛起來,都是放懷裡。

  “你們二十人都觸摸過石碑,封印便會開啟。谷中已被架設靈氣源,五日後黃昏,每人最少獵殺兩隻妖物或凶獸,取獠牙為證,在靈氣源集合出谷。獵殺不到兩隻的,三個月膳食補貼減半。”

  二十名弟子沒人說話,也沒人驚訝,拿膳食補貼做懲罰是仙家門派一貫的手段,入門到現在他們早就習慣了。

  白浮真人的大嗓門驟然響起:“不但三個月膳食補貼減半,獵不到兩隻的,統統給我去雲海下思過樓面壁三天!”

  眾人頓時紛紛震撼,去雲海下思過樓面壁簡直是丟人丟大了去了,除了那些缺錢到極致的,否則哪個弟子願意沒事跑雲海下?更何況還是去思過樓,那是普通弟子才會被罰去的地方,雲海上的弟子要是進去了,以後在師門都沒法抬頭做人。

  一時間弟子們紛紛生出緊迫感,先前還有些蠢蠢欲動的獵艷閒心一下子煙消雲散。

  石碑被二十名弟子觸摸過後,籠罩狹道的黑霧頃刻間裂開一道縫,內裡磅礡的妖氣立時撲面而來,弟子們都禁不住有些動容。

  “各自小心……別指望自己一個人就能完成試煉!”

  東陽真人到底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話音剛落,眾弟子只覺一股極強的吸力將自己的身體吸向那道裂縫中,緊跟著眼前一花,再定睛時,已在慄烈谷內。

  眼前是一道狹長幽深的懸崖間道,越往前飛越開闊,飛到盡頭處豁然開朗,腳下是大片濃綠起伏的森林,倘若仔細觀察,可見天邊有隱隱數道光之線,互相連接著,最後落入森林深處,想必那就是收集獠牙後可以出去的靈氣源。

  黎非正觀察地形,雷修遠忽然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拍:“愣什麼?過來。”

  他領她停在石崖邊,黎非大是愕然:“修遠?你不會打算就我們兩人組隊吧?”

  雷修遠道:“也可以,但費力些,還是需要五行配合。方才我大致瞭解了他們的靈根屬性,你在這裡等一下。”

  黎非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又飛回去,大致瞭解?他剛才跟人有說有笑,原來也是去瞭解人家的靈根屬性了?

  雷修遠飛向一個女弟子,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點點頭,跟著他一路往自己這邊飛來了。

  見到黎非,那女弟子也有些訝異,緊跟著卻爽朗一笑,道:“蘇菀,廣微真人門下,單一火屬靈根,姜師妹,久違了。”

  黎非有點驚訝:“你認得我?”

  蘇菀但笑不語,靜靜立在她身邊,黎非細細打量一番,她大約有十七八歲,細腰長腿,髮髻斜斜綰在耳邊,又漂亮又利索,堪稱真正的英姿颯爽。她也是廣微真人門下?那跟雷修遠算是同門了,一個女孩子有如此霸道的單一火屬靈根,黎非情不自禁開始想像她盡情釋放仙法的帥氣模樣了。

  似是察覺到黎非的目光,蘇菀又是友好一笑:“姜師妹的靈根屬性是?”

  “我是主水副土。”

  蘇菀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黎非本想和她多說幾句,她自來了無月廷日夜辛勤修行,連個同齡的朋友都沒空結交,蘇菀言語簡潔,舉止灑脫,讓她很有好感,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蘇菀好像不太願意和自己說話似的,她本來就不是能言善道長袖善舞之人,索性也算了。

  過了一會兒,雷修遠又領著一個男弟子飛來了,那人本來因為被雷修遠選中組隊就有些興奮,此刻又見隊中黎非也在,甚至還有個漂亮女弟子,頓時綳不住喜色,暗暗高興。

  “雷修遠。”雷修遠一句廢話也沒有,簡單明了地介紹了自己。

  蘇菀也跟著道:“蘇菀。”

  最後為雷修遠帶來的男弟子年約十八九,看上去甚是活潑,他笑道:“我叫鄧溪光,白浮真人門下,主木副火靈根。”

  黎非剛開口:“我是……”話還沒說完,鄧溪光就興緻勃勃地插嘴道:“我知道你!姜師妹,你是沖夷真人門下吧?”

  又來了,怎麼個個都認識她?堯光峰的人知道她也算了,她可不記得自己和其他長老的弟子們有過接觸。

  鄧溪光得意洋洋地笑道:“既然都是來慄烈谷試煉的,來之前我小小瞭解了一下來的人。不過姜師妹,沖夷長老把你的事保密得太好,我幾乎什麼都沒查到。倒是其他人我都問到了,你們看,那個特漂亮的女弟子——”

  他指向那幽若清蘭般美貌又冷傲的姑娘:“她是……”

  還沒說完,雷修遠就打斷了他,淡道:“其他人與我們無關。五行搭配你們都知道,不用多說。我與蘇菀主攻,鄧溪光負責牽制,黎非輔助。如遇到特殊情況的凶獸妖物,先不要攻擊,我與蘇菀試著纏鬥一番,將攻擊套路摸透後再佈置戰術。”

  他們都是千錘百煉過的弟子,這番安排十分合理,自然無人有異議,鄧溪光還有點滔滔不絶的意猶未盡,見黎非一揮手給眾人上了障眼法,團團雲霧籠罩身周遮蔽了身形,他讚道:“好漂亮的手法啊姜師妹。”

  黎非裝作沒聽見,這麼低劣的搭話手段,還不如剛才那個應元愷詢問靈根屬性來得自然。

  這次來慄烈谷,每個人要獵兩隻妖物或凶獸才算完成試煉,他們一組四人,就是八隻。

  四人一路飛掠過茫茫林海,林中妖氣團聚處時常可見看上去甚年幼弱小的妖物凶獸,然而無論怎麼攻擊,也無法傷到它們。

  蘇菀不由沉吟:“這是不是表示,它們不在被狩獵的範圍?”

  黎非想了想:“是不是這些年幼的妖物凶獸是被保護起來,留給以後的弟子?”

  慄烈谷雖然遼闊,但無論有多少妖物凶獸也不夠弟子們時常來狩獵,將年幼無力的保護起來,也是一種手段。

  鄧溪光道:“一定是這樣,姜師妹果然聰明!”

  這人一路過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她說一句,他必然要讚一句,黎非厭煩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再不說話了。

  雷修遠閉目凝神,放出水行仙法四處試探,過了許久,他才道:“我方才搜尋了一下附近的妖氣,四面八方都有碩大的妖氣團,不過往東那一團妖氣極為強橫,我們暫時不要硬碰硬。”

  多嘴的鄧溪光又開始驚訝:“怎麼是你試探妖氣?這種事應該交給姜師妹啊!”

  黎非皺眉冷道:“我不會,你有意見?”

  鄧溪光再沒眼色也終於發覺到自己不太討人喜歡,當下摸摸鼻子不再說話。

  “我們這個隊是剛剛組好,正好趁這個機會看看各自的修為與反應。先往西飛,我感應到那裡的妖氣適中,適合練手。”

  雷修遠掉轉雲頭,率先往西飛去。

  越過茫茫樹海,前方忽然出現一道狹長大坑,將樹林橫貫兩邊。黎非飛近探頭張望,只見鴻溝中皆為滾滾黑水,懷中琉璃鏡開始微微震顫,她雖然感覺不到妖氣,但從琉璃鏡的震顫來看,這裡妖氣極重。

  其餘三人神情不再輕鬆,黎非立即開始上防禦,鄧溪光一揮手,霎時間無數巨木自坑中軋軋而起,下一刻雷修遠的金箭雨也紛紛墜落,如今金箭雨已不再是單純的纖細金光,粗長而暗淡,竟像是一根根沉重的矛,一時間鴻溝中嘶吼聲驚天動地,四人急忙四處散開,但見一排排巨木為橫掃斷裂,轉瞬間,一隻巨大的蛇妖自溝底狂竄而出,尾部在空中發齣劇烈的聲響,看起來無比醜惡猙獰。

  蘇菀“嘿”了一聲,這姑娘見到這麼大的蛇妖居然興奮得兩眼放光,黎非怕她因為衝動先出手,急忙加了一層霧幻在諸人身上,弟子們的身影頓時被隱蔽在霧氣後,似煙霧般飄渺不可捉摸。

  “捆住它。”

  雷修遠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鄧溪光二話不說射出無數小葉片,誰知那蛇妖動作出乎意料地靈敏,在半空身體忽地蜷縮,再一扭,輕輕鬆鬆地躲過那些葉片。它似是畏懼黎非,不敢面對她,倏地掉轉首尾,響亮的尾巴朝她對面的雲霧捲去。

  鄧溪光一擊不中,正在懊惱大叫,冷不防耳後風動,那劇烈的響聲劃破蔽身的霧氣,他反應極快,一個縱身躍到高空,忽聽三人驚呼,身後腥風滾滾,他只來得及回了下頭,見蛇妖張開血盆大口,一口便要吞下他。

  他身體四周忽然多出數道赭色光牆,黎非凝神施法,一瞬間加注了十道防禦,緊跟著綠光在掌心吞吐,十幾枚小葉片悄無聲息地射出,那蛇妖立即翻身躲開,冷不丁身側又射來無數小葉片——方才那是詐攻!

  蛇妖再也避不開,一瞬間無數粗大的藤蔓將它纏了個結結實實,這是比藤纏高級多的藤舞法,韌性十足

的藤蔓們緊絞甩舞著蛇妖巨大的身軀,雷修遠與蘇菀反應極快,當即無數道粗大的暗淡金光與數條火龍呼嘯而出,蛇妖被無數太阿術化作的利刃貫穿,火龍們嘶吼著吞噬了它的身軀,不過眨眼工夫就只剩焦黑骨架跌落在地上。

  這一連串動作可謂電光火石迅極快極,蛇妖死了,鄧溪光才堪堪落地,他臉色慘白,張口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

  蘇菀朝黎非望去,忽然,她又是爽朗一笑,面上滿是欽佩,道:“世間傳聞果然大多是胡說八道,百聞不如一見!姜師妹,好身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1:48

第七十二章  獵妖

  她的前倨後恭讓黎非更疑惑了,不過蘇菀面上欽佩的神色絶不是作偽,黎非笑了笑:“師姐過獎了……我能問問什麼傳聞嗎?”

  難不成堯光峰那邊流傳了什麼對她不利的謡言?所以蘇菀剛開始才連話都不想跟自己說?好奇怪,在堯光峰,她除了雷修遠和胡嘉平,其他人幾乎沒怎麼接觸,能有什麼謡言?

  蘇菀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搖頭道:“人言可畏,姜師妹傾城之色,難免容易招惹是非,先前誤信謡言,對師妹頗多無禮,還請不要見怪。”

  ……估計那些謡言也不會是什麼好聽的東西,黎非厭惡地皺起眉頭,她對快人快語直爽乾脆的蘇菀很有好感,當即又笑道:“師姐,就叫我的名字吧。”

  蘇菀眉梢一揚,痛快地答應:“好啊,黎非,你也別叫我師姐了,咱們差不多大,都直呼名字吧。”

  兩個女孩互視一笑,頓時好感倍增,不過現在實在不是聊天的時候,兩人撤雲落地,便見雷修遠從燒焦的蛇妖身上取下一枚獠牙,這根牙比他們的胳膊還長,好在沒被火龍燒焦。

  蘇菀見鄧溪光失魂落魄的模樣,笑道:“這顆獠牙不如給鄧師兄吧,他受驚不小。”

  鄧溪光登時羞愧滿面,他本以為兩個女弟子必然弱不禁風,畢竟修行者中女子出眾的十分稀少,誰知一個攻擊力極其強悍,一個五行仙法恰好用在點子上,還救了自己一命,他先前略顯狂妄的心態此刻終於盡數消失了。

  “姜師妹……”他抱拳向黎非行禮,“救命之恩不言謝,我欠你一份恩情。”

  他言語出於真誠,比先前那個油嘴滑舌的鄧溪光要討喜多了,黎非微微一笑:“鄧師兄客氣了,我湊巧而已,論木行仙法的高深,我比不上……”

  一語未了,雷修遠忽然急道:“當心!”

  黎非下意識地抬手,罩了一層銅牆術在四人身周,一晃眼,只覺一道柔軟巨大的黑影急竄而出,竟好似又是一條蛇尾,尾部卻帶了一條巨大的骨鈎,寒光閃閃,比刀還鋒利。

  蛇尾一甩,骨鈎快若閃電地鈎向四人,所幸被銅牆術擋下了這一擊,“砰”一聲巨響,銅牆術在一鈎之下頃刻間裂成了碎片,四人也早已騰雲疾飛而起,便見那道鴻溝中忽地黑水翻滾噴射,好似沸騰一般,其內接二連三竄出數頭巨大猙獰的妖物,粗粗一看,足有十幾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鄧溪光腿都軟了,在小白雲上晃晃悠悠,臉色煞白,靈氣忽地運轉不周,他腳下的白雲一下便散開,尖叫著往下摔落,雷修遠驟然化作一道金光,一把將他接住,開口道:“先撤。”

  四人當機立斷轉身便逃,此時哪裡還敢吝嗇全身靈氣,小白雲飛得跟離弦的箭一般,眨眼便飛出數十里外,回頭再看看,那些妖物似乎並沒有追上來的打算,四人都鬆了口氣,降落雲頭。

  “下次還是別靠近那邊了。”蘇菀心有餘悸,一兩隻妖物也算了,十幾隻他們就是長了三頭六臂也沒法一起對付,她見鄧溪光還在小臉煞白渾身發抖,不由皺起眉頭:“鄧師兄,你行不行啊?”

  鄧溪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確實太看輕這趟慄烈谷之行了,本以為自己在白浮真人門下年輕弟子中名列前三,隊中又有雷修遠這種天才,獵妖肯定手到擒來,誰知這裡竟真的半點也疏忽不得,他連番被隊友救助,竟成了個拖後腿的。

  這一趟既不是獵艷,也不是遊玩,慄烈谷之行是實實在在的試煉,一絲疏忽都有可能導致全軍覆沒。

  他一直被雷修遠拽著,此刻終於回過神,拱手垂頭低聲道:“……給你們添麻煩了,抱歉,下次再不會。”

  這裡三人都算他的師弟師妹,做師兄的要是被晚輩嫌棄無能驅逐出隊,以後他也沒臉見人了。

  蘇菀本來還想責備他幾句,見他這樣誠懇低頭認錯,倒也說不出什麼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四人重新飛起,雷修遠繼續放出水行仙法一路探查,飛了不過一炷香,他忽地又停下,凝神良久,最後落在地上,過了好半天才眉頭微皺道:“前面好像有兩道妖氣靠在一處,探不真切。”

  黎非笑了笑:“我來看,交給我。”

  她伸手入懷,取出一枚晶瑩玲瓏的琉璃鏡,其上清靈之力極為磅礡浩瀚,一望便知是極厲害的法寶,鄧溪光和蘇菀眼睛頓時亮了。

  蘇菀驚道:“黎非,這是你的法寶?”

  年輕弟子就能煉製法寶了?這玩意不是只有成了親傳弟子才能煉製成功麼?

  黎非默然點頭:“是師父給我護身的。”

  沖夷真人會把這麼厲害的法寶送給她,想必一定是十分疼愛這個弟子了,蘇菀羨慕道:“沖夷長老對你真好,我說怎麼一進慄烈谷瘴氣妖氣紛紛迴避呢,原來是這法寶的功效。”

  黎非笑了笑,心中暖意漸生,她不過一介小小孤女,可遇到的總是溫暖的人心,師父問過她修行的執著是什麼,她或許到現在還模模糊糊,但為了這些給她溫暖的人,她也一定要努力修行出一個結果,這就是她目前的執著吧?

  她閉目凝神,將靈氣灌注琉璃鏡上,然後舉著它四面轉了一圈,忽地面朝一個方向停了下來,手中琉璃鏡震顫不休,她低聲道:“在那邊,三里外,等等,讓你們看——”

  片刻後,巴掌大小的琉璃鏡面忽然現出妖物的輪廓,卻是一隻巨大的虎妖,足下踏火,背上的毛足有數尺長,肋下更生了兩隻肉翅,周身黑氣繚繞,十分猙獰凶煞。

  它頭頂樹叢中還端坐一尊頭上長角的雕似的怪物,雙目如血,目光淒厲。

  蘇菀微微變色:“這是凶獸蠱雕,虎妖與它在一處?”

  鄧溪光看了一陣,低聲道:“雷師弟,這兩隻交給我牽制好麼?”

  他本來就該在隊中負責牽制,作用十分重要,然而方才表現一塌糊塗,自己回想都覺丟人,此時要是再不做點什麼貢獻,他都要羞憤致死了。

  雷修遠思忖片刻,道:“木行仙法鐵木林,鄧師兄可擅長此法?”

  鄧溪光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力頷首。

  四人站在一處,將黎非護在最中間,雷修遠低頭道:“黎非,等下伺機先將虎妖凍住,能做到麼?”

  她揚眉:“當然可以,我的修行你不是看到了嗎?怎麼樣啊?”

  雷修遠低頭見她滿臉期待讚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

  “還不錯。”

  “喂,什麼叫還不錯?”黎非有點不滿意,“很厲害就說很厲害,不厲害就說不厲害,還不錯聽起來像敷衍一樣。”

  雷修遠在她腦袋上按了按:“等閒了給你長篇大論。”

  黎非乾笑兩聲,一抬手在眾人身周加注三道銅牆術,同一時間將隱匿法撤去,隱匿法本來用以隱藏他們的身形與靈氣,好教妖物們發覺不了他們的蹤跡,此時一撤去,前方妖物立即發覺了這裡的靈氣波動,霎時間妖氣大震,狂風席捲而來。

  四人立即騰雲飛起,鄧溪光早已凝神結印,忽地喝了聲:“長!”

  只見方圓數十丈平地拔起無數枯木,將四人團團籠罩,枯木的樹枝尖利猶如刀刃,堅硬好似鋼鐵,密密麻麻,趁著狂風而來的虎妖與蠱雕冷不防一頭紮進鐵木林中,行動大為受阻,掙扎間枯木紛紛折斷,然而斷裂處轉瞬間再度重新長出枯枝,分叉延伸,越是折斷,枝椏反倒越發繁密,如同一座牢籠,將兩隻妖困在其內進不得出不得。

  黎非此時也已施法完畢,寸寸冰雨淅淅瀝瀝地落下,將虎妖的四隻腳爪凍在枯枝上無法動彈,而枝椏上也紛紛鑽出藤蔓,眨眼便將蠱雕捆了個結結實實。

  雷修遠化作金光一道,繞著虎妖龐大的身軀輕盈而冷冽地一划而過,轉瞬間人又落在白雲上,蘇菀哈哈一笑,讚了聲好,在她身前三尺處,熾熱火蓮在緩緩盤旋,這個仙法似是很讓她吃力,面上滿是汗水。

  指尖一彈,火蓮輕輕飄向蠱雕,萬道火舌吞吐,它龐大的身軀上盛開出一朵雄雄燃燒的火蓮,連嘶吼都來不及就被燒成了灰,只留下半隻腦袋摔落在地。

  鄧溪光見那隻虎妖還被凍在枝椏間,不由愕然,然而下一刻一蓬血雨驟然爆開,虎妖的身體竟不知何時被切成了無數片,同樣也只剩一顆腦袋掉在地上,血盆大口還長著,獠牙滿嘴。

  沒有人落地查看,太阿術落下,將獨角與獠牙切斷,剩下的被蘇菀一把火全燒成了灰。四人端著戰利品飛了一段,直到遠離各種妖氣,這才落在林中。

  “鄧師兄,這次多虧了你。”直率的蘇菀毫不猶豫地稱讚,並不因自己之前責備他而感到尷尬,鄧溪光方才的作為確實值得讚歎。

  鄧溪光赧然一笑,他總算放正心態,找回自己的正常水準,丟掉的臉面也終於被他自己掙了回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2:02

第七十三章  異民墓

  眼看將近午時,方才連著數場激戰讓他們都有些疲憊,黎非再度放出隱匿法,將四人的靈氣波動盡數藏匿,找了個空地坐下休憩。蘇菀取出自己的水囊與乾糧,挑了塊大肉乾遞給黎非,笑道:“你生得太瘦了,多吃點肉。”

  黎非搖搖手:“我自小不吃葷。”

  不吃葷?蘇菀大口吃肉大口喝水,極是豪邁,一面吃一面說:“怪不得總覺得你有種不食煙火的味道,人生在世,連肉都不吃,還有什麼樂趣。”

  這話倒把其他三人都說笑了,鄧溪光笑道:“蘇師妹,吃肉也算人生樂趣?”

  蘇菀齜牙一笑:“自然,我還沒吃過妖怪的肉,這次機會難得,回頭獵一隻來慢火細烤,看滋味如何。妖物能吃人,難道我們不能反過來吃它們麼?”

  這姑娘真是……真是口味獨特,鄧溪光頓生畏懼仰望之心,半點想要勾搭的興趣都沒了。

  蘇菀忽又道:“鄧師兄,這會兒閒了你怎麼不說話了?方才你不是說對這次來慄烈谷的弟子們都做過調查了麼?說來聽聽。”

  黎非頓時有了興緻,連雷修遠都來了點興趣,轉頭盯著他。

  鄧溪光見有了聽眾,不由眉飛色舞:“那就接著方才沒說完的說,那個特漂亮的女弟子,是清樂長老門下,叫樂采苓,聽說是被清樂長老親自帶入無月廷,資質特別好。清樂長老有一個獨門絶技,以樂律載動仙法,十分厲害,她就是被清樂長老選中繼承這個獨門仙法的弟子,將來若是成仙,便是要繼承清樂真人紫兮峰長老一職了。”

  黎非奇道:“樂律載動仙法?是不是跟星正館的天音言靈有點像啊?”

  鄧溪光老毛病再度發作,讚了一聲:“姜師妹好博學,連星正館天音言靈都知道!不過清樂長老這門絶技比起天音言靈還差了些,言靈有束縛對方意志的能力,樂律卻只能殺人,你想想,你好好地聽著曲子,聽著聽著就死了,不是很厲害麼?”

  聽著聽著就死了?!黎非和蘇菀立即對這個樂律仙法起了敬畏之心。

  雷修遠忽然開口道:“修習這種仙法,必有巨大代價要付出,況且真要到殺人於無形,並沒那麼容易吧。”

  鄧溪光搖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個中修行秘密,我可打聽不到。不過這個樂師妹為人很冷傲,清樂長老門下多是女弟子,自然平時閒了有許多男弟子會去那邊閒逛,聽說樂師妹讓無數人碰壁,至今沒有開口跟男弟子說過一個字。”

  一個字都不說,確實厲害了,黎非暗暗欽佩,她要不要也學學人家呢?一個字都不說,大概就不會有什麼讓人討厭的謡言了吧?

  “還有誰?快都說說!”蘇菀儼然當做聽故事了,興緻勃勃。

  鄧溪光樂得滔滔不絶:“多著呢!還有那個鼻子高高的女弟子,叫……”

  他嘰裡呱啦說了一串,講的全是女弟子,蘇菀不禁失笑:“鄧師兄,你是把來的女弟子都瞭解了一遍吧?”

  鄧溪光摸了摸鼻子,毫不臉紅:“這是自然,我沒事瞭解男人做什麼?”

  為了表示天下男人都一樣,他還特地朝雷修遠使個眼色:兄弟,你說是不是?

  雷修遠未置可否,鄧溪光又繼續眉飛色舞地大講特講:“對了,還有幾個新晉的師妹也都不錯,不過要說女弟子最多的,還是清樂長老,她門下有幾個師姐真是天香國色……”

  一個中午都在鄧溪光的美人經裡絮叨完了,最後他還是大著膽子熱情地望向黎非,讚道:“不過依我看,這些美人師妹師姐裡,沒一個真比得上姜師妹,師妹,你……”

  雷修遠起身撣了撣灰,毫不留情打斷了他的熱情:“廢話以後再說,繼續獵妖,今日爭取多獵幾隻。”

  眾人迅速將乾糧水囊收好,鄧溪光意猶未盡地湊近黎非還想說,雷修遠一手按在她腦袋上,硬是把她推到前面去,他回頭瞥了一眼鄧溪光:“鄧師兄,你下巴上粘著乾糧碎屑。”

  有碎屑?!鄧溪光心碎地摀住臉,他丟人丟大了!

  蘇菀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正說笑間,漸漸只覺周圍白色的霧氣開始瀰漫,四人立即停下說笑,黎非眼明手快先上了銅牆術,四處打量一番,輕道:“有異常麼?”

  雷修遠凝神放出水行仙法試探,片刻後搖頭:“沒有妖氣,但也不是尋常霧氣。”

  他抬頭望向天空,烈日當頭,煌煌其輝,根本不是會起霧的天氣,這片霧氣來得十分突然,而且有越來越濃的趨勢,不一會兒已經五步之外再也看不清東西。四人立即緊緊湊在一處,隱匿法猶在,應當不至於被妖物凶獸發覺,但四周原本有鳥啼流水之聲,這片霧氣籠罩後,周圍頓時陷入死寂,四人的呼吸聲便顯得尤為粗重。

  霧氣越來越濃,漸漸地,竟將日光都遮蔽了去,四下里暗如黑夜,忽然,不遠處星星點點亮起兩串燈火,灼灼跳躍,一路迤邐延伸,不見盡頭。

  鄧溪光眯眼看了半晌,低聲道:“剛才那邊有坡子嗎?”

  眾人望去,果然見那兩串燈火迤邐伸展,斜斜向上,原本林中空地處,竟忽然多出一個坡子。

  蘇菀上前一步,這膽大的姑娘對突如其來的異狀不但不害怕,反而又興奮得兩眼放光,壓低聲音道:“咱們過去看看吧!

  鄧溪光連連擺手,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慄烈谷遍地妖物凶獸,根本沒人居住,怎麼會有燈火?何況這個坡子,這片燈火,都是為霧氣忽然帶來的,誰知道那裡藏了什麼恐怖的東西?萬一是什麼千年老妖,他們幾個就得交代在這兒了。

  蘇菀急道:“在這裡乾等著有什麼用?遲早要去看看的!”

  雷修遠四處看了看,這片霧氣似乎無邊無際,將樹林都吞噬了,他沉吟道:“去看看,四個人一起走,別離太遠。黎非,隱匿法一定要一直保持。”

  說罷,他忽然握住了黎非的手,低聲道:“跟上,別迷路了。”

  鄧溪光見狀,不免心癢癢,居然忘了害怕,朝蘇菀笑了笑,清清嗓子:“蘇師妹,牽著我的手你不會迷路……”

  話沒說完蘇菀早已一馬當先走在了最前,把他整個人丟在了腦後。

  四人一路無聲無息走到坡前,果然見兩排細細的石燭台順著坡子往上延伸,坡頂影影幢幢,似有樓宇建築,四周半點妖氣也感覺不到,也沒有一點聲音,安靜無比。

  這時誰也不敢騰雲,只怕靈氣波動破了隱匿法,一路沿著坡子慢慢上去,坡頂果然是一棟樓宇,看著倒像是殿堂廟宇一般,只是沒有匾額,殿內亦是空空如也,殿前兩尊巨大的銅牛,栩栩如生,然而頭頂只有獨角,雙眼內幽藍的火焰簇簇跳躍,想必牛身內被灌了油。

  “這裡有字。”蘇菀指著銅牛身側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被刻了滿滿的字,然而誰也認不得上面寫著什麼,誰也沒見過這種字。

  走到石碑背後,上面疏疏落落只刻了幾個字,這回倒是能認得了,蘇菀一個字一個字念:“海、外、千、洲、萬、島、異、民、墓……什麼意思啊?”

  這問題沒人能回答,再去大殿內看,裡面空蕩蕩地,然而地上殘留著無數痕跡,像是曾經擺放過大小不一的箱子。

  雷修遠看了一陣,低聲道:“這裡曾經擺的全是棺材吧?異民墓,殿裡以前是擺著海外千洲萬島異民的屍體?”

  鄧溪光茫然道:“海外千洲萬島異民是什麼東西?”

  雷修遠偏頭想了許久:“是傳說中的海外人?我看這裡沒有妖氣,反倒有一股清靈之力,想必是無月廷的仙人們曾經封印墓地的地方,現在裡面的異民墓大概已經被搬走,封印還在,或許因為年代久遠,封印鬆動,不小心讓我們進來了。”

  眾人聽他分析竟大有道理,頓時沒方才那麼緊張了,鄧溪光見殿前兩隻巨大的銅牛十分逼真,忍不住伸手拍拍,笑道:“這兩隻牛做得真好,是看守墓地的神獸麼?”

  話音剛落,只覺兩股滔天妖氣驟然迸發而出,他大吃一驚,正無措間,只聽頭頂銅牛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吼聲,一低頭,鋭利的獨角朝他狠狠撞來。

  黎非眼明手快,瞬間加注了數道銅牆術在他身前,只聽數聲巨響,銅牆術在這一撞之下竟然全部碎裂,鄧溪光為牛頭撞得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倒飛出去,竟不知飛了多遠。三人不由大驚失色,但見方才還凝立不動的銅牛像是活了一般,眼中幽藍的火焰此刻變得血紅,周身上下黑氣繚繞,十分兇殘。

  黎非射出無數葉片,巨大的藤蔓鑽地而出,將兩隻獨角牛捆住,雷修遠急道:“蘇菀,去救鄧溪光!”

  她答應一聲,騰雲消失在霧氣中。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吼,那兩頭銅牛竟輕而易舉地掙脫了韌性十足的藤蔓,四隻血紅的眼睛牢牢定在黎非身上。

  她的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急忙駕雲而起,腳下的小白雲帶著她疾電般竄出去,誰知身後嘶吼聲不絶,她回頭,便見那兩隻銅牛踏著黑氣窮追不捨——不是吧,追這麼快?!

  雷修遠忽然飛至她身邊,將她攔腰一抱,低聲道:“抓緊。”

  他的身體驟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已在數十里之外,幾個起伏,便將兩隻古怪的銅牛甩得再也看不見,周身霧氣也忽然消失,似是已經出了封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2:17

第七十四章  朱厭 一

  連續縱馳出不知多少里,黎非只覺耳邊風聲尖鋭,周身景緻快若流水而逝,雷修遠終於慢了下來,他胸膛劇烈起伏,似是累極,正要找個空地停下,忽聽四周怪叫之聲頓起,但見十幾尾生著翅膀的長蛇盤旋四周,尖信吞吐,偶爾發出幾聲怪叫,看上去十分猙獰。

  黎非急忙便要下來,這些是凶獸鳴蛇,動作輕盈迅捷,還有毒,必須要放銅牆術。

  忽見雷修遠攤開右手,掌心金光吞吐,一柄光澤暗淡造型古樸的劍自掌心緩緩凝聚——太阿術造出的劍?

  下一刻耳邊風聲再度尖鋭起來……不,不是風聲,而是這柄劍發出的猶如竹哨般的尖利的聲響,霎時間劍身光華大盛,璀璨不可逼視,疾射而出,寶劍犀利無匹,鳴蛇的身體稍稍為擦中一下便立即碎裂開。

  黎非忽然想起師父說過,金行仙法的極致,便是無須煉製神兵利器,僅以太阿術便能造出無數媲美神兵利器的寶劍,雷修遠竟已能初窺門徑了?雖然只有一柄劍,然而大戰八方,神勇無敵,那鋭利的竹哨般的響聲叫她想起當年在青丘,龍靜元君的那柄寶劍,神兵利器似乎都會發出這種呼嘯聲,彷彿有生命一樣。

  那柄劍流暢自若地飛舞一圈,忽又飛回來,繞著兩人上下左右盤旋,最後化作一道金光消逝在面前,方才包圍四周的鳴蛇們寸寸斷裂,破碎的身體紛紛墜落,下了好一場黑色血雨。

  雷修遠緩緩落地,忽然將黎非放開,自懷中取出一枚傳信火彈。這是長老配給他們的傳信火彈,一人三枚,方便落單後呼救傳信。

  傳信火彈被拋出,“嗖”一聲,蒼藍的火焰沖飛上天,久久凝聚不散。

  雷修遠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低聲道:“暫且別擔心,以鄧溪光二人的功力,不至於出人命。我須得休息片刻。”

  “沒事吧?”黎非蹲在他身邊,試探了一下奇經八脈,好在沒受內傷,只是靈氣消耗過多。

  他總是這麼愛逞能,紀桐周比起他只是嘴上不服輸,他卻是什麼都不說,直接做給人看,不曉得這兩種哪個更不討喜些。

  黎非抬手上了一層隱匿法,又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往裡面緩緩灌輸木行靈氣,用以滋生催發他的靈氣。過了片刻,只覺他的視線似乎一直膠著在自己身上,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怎麼了?”

  雷修遠忽然笑起來,低聲道:“你的修行,還不錯。”

  又是還不錯?黎非搖頭:“敷衍。”

  “真的要聽長篇大論?”

  “……不要,你省省吧。”從他嘴裡肯定說不出什麼好聽話。

  他果然不再說話了,可視線一直定在她身上,黎非被看得忽然緊張起來,他在用什麼眼神看她?為什麼要看她?如果她現在抬頭,會看到怎樣的一片目光?

  她突如其來有一種期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鼓足勇氣抬眼跟他對視,他卻又把目光移開了。

  ……真是個討厭的人。

  黎非說不出這會兒心裡是什麼滋味,好像有點埋怨,又有點失落,盼著他給個確切的熱烈的肯定的答覆,他卻迴避開的那種感覺。地點不對,時間不對,其實不該這樣胡思亂想,可真的忍不住,甚至隱隱約約有些委屈。

  雷修遠是個討厭的人,她心底默默給他下了評價,可彷彿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輕聲問她:你真的討厭他?

  她也說不出,她自小行事做人都俐落乾脆,合則來不合則散,可凡事遇到雷修遠就馬上變得一團糟,清晰的條理原則都被揉成亂麻,她弄不清究竟是排斥這種感覺,還是被其深深吸引。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木行靈氣快要被用光,雷修遠忽然開口道:“方才那兩隻應該不是銅牛,想是被使了什麼古怪仙法定在殿前做看守,只要被人觸摸感應到靈氣,立即就會暴起傷人,是為了對付侵入者吧?異民墓大概類似書院禁地,不許擅入,不過只要出了封印應該就沒事。”

  黎非愣了一會兒,他就這麼突然又自然地把話題轉到正事上去了,她的腦子跟著轉,心卻還沒轉過彎,茫然地答應了一聲,想不起下一句該接什麼話。

  忽然,極遠處也竄起一道蒼藍火焰,看方向,似是蘇菀他們那邊。

  雷修遠立即起身:“走吧,去和他們匯合。”

  黎非又答應了一聲,她實在不知還能說什麼,正要騰雲飛起,忽聽身後風聲呼嘯,轉眼數名無月廷弟子落在林中空地中,竟然是應元愷他們,見到黎非,眾人先是一愣,緊跟著又是一喜。

  周圍滿是妖物,應元愷當機立斷放出銅牆術,他後面幾個男弟子反應亦是極快,牽制的牽制,攻擊的攻擊,周邊數隻妖物竟一下就被他們清空了。應元愷切割了妖物們的獠牙,含笑走近,道:“姜師妹,雷師弟,你們沒事吧?我們剛好路過附近,見到傳信火彈,便過來看看情況。”

  他將獠牙遞給黎非:“獠牙我們已經集齊,這些就給你二人吧。”

  黎非愕然,這是做什麼?妖是他們殺的,卻把獠牙給自己?她當即推辭:“多謝應師兄好意,獠牙我們還是打算自己收集。”

  應元愷也不尷尬,回頭看了看雷修遠,見他臉色有些蒼白,不由溫言道:“雷師弟,你臉色似乎不大好看,是不是受傷了?”

  他身邊的幾個男弟子暗暗發笑,眾人原本聽說他突破第二道瓶頸,是個十分厲害的天才,然而此刻見他面色蒼白,一付靈氣消耗光的樣子,還用傳信火彈求救,不由便起了一層輕視之心,什麼天才!還不是落到這種地步!居然把最漂亮的師妹拉進組,害的這位師妹也跟著他落入險境,真是不靠譜!

  雷修遠淡道:“多謝師兄,我們還有同伴在遠處,不久留了。”

  應元愷一眾如何捨得放他們走?好容易遇到個絶色師妹,還能看到天才落魄的樣子,應元愷急忙道:“此地妖物甚多,還是我們送你們過去吧。”

  說罷也不等二人說話,眾人騰雲而起,果然在極遠處又有一道蒼藍火焰至今未散,飛到焰火處,但見林中一塊空地中,蘇菀滿身是血靠在樹上,她身邊躺著鄧溪光,他右腹被開了個血洞,治療網架在傷處,正疼得一個勁哼哼,一見呼啦啦飛來那麼多弟子,兩人面上的神情頓時變得十分驚奇。

  眾弟子一見雷修遠這隊居然有兩個女弟子,又羨又妒,這小子,實力不行居然敢帶兩個女弟子!誰都知道女弟子能力出眾的極為稀少,大多數都是拖後腿,這下受傷了吧?真不懂憐香惜玉!

  應元愷當即架起治療網,他畢竟是真正的主水屬性,治療網出色至極,蘇菀身上的幾道傷口眼看著就痊癒了,連鄧溪光右腹的血洞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癒合著。

  蘇菀起身活動手腳,一面道:“我剛找到鄧師兄,那兩隻銅牛就追過來了,我帶他飛了許久才逃出封印,出來後又撞上兩隻妖,幸好都不強,都被我殺了。對了,應師兄你們怎麼也來了?”

  應元愷淡笑道:“雷師弟求助,既是同門怎能袖手旁觀,兩位師妹受驚了。”

  蘇菀多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回頭拽了拽黎非的袖子,壓低聲音道:“雷師弟會向他求助?”

  黎非乾笑兩聲,本來她覺得應元愷穩重善言,大有葉燁的風範,還有點好感,誰知和葉燁真是一個天一個地,但人家出手相助,也是好意,鄧溪光右腹的血洞都已經快痊癒了,多虧了他。

  應元愷本想舌燦蓮花勸兩個師妹跟他們走,一時卻又想不出什麼動聽的藉口,正思索間,忽覺西南方有一股張狂霸道至極的妖氣正急速靠近,眾人反應奇快,立即騰雲上天。

  那股妖氣來得極快,眨眼便要到近前,狂風呼嘯,煙塵迷眼,黎非與應元愷立即放出銅牆術與霧幻,忽聽後方林中傳來一陣陣張狂的大笑聲,一個厚重沙啞的聲音邊笑邊道:“你一個人一路追我到這裡,我憐香惜玉不欲與你相鬥,你莫非以為我怕你?”

  一聽見說話聲,每個人臉色都變了。

  能開口吐人言的妖意味著已生出靈智,妖生出靈智,便為大妖怪,絶不是他們這種年輕弟子能單獨應付的,不知他口中的人是誰,居然一路一個人追趕大妖?她瘋了麼?

  只聽林中忽然琴聲錚錚,曲調婉轉卻又飽含凜冽殺氣,幽幽低音徘徊數下,似水波般漣漪開,間中夾雜幾縷高音,眾弟子聽在耳中,只覺心驚肉跳,內息竟有點紊亂。

  林中大妖繼續大笑:“沒用沒用!清樂那老女人親自來說不定還有些用!憑你?”

  林中數聲巨響,大片大片的樹木傾倒,枝椏葉片亂飛,眾弟子只覺心驚膽顫,這聲勢太可怕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2:29

第七十五章  朱厭 二

  應元愷顫聲道:“他說到清樂長老!難不成林中的是樂師妹?!”

  他身後的男弟子們怒道:“樂什麼師妹!趕緊跑啊!愣著做什麼!”

  應元愷還在猶豫,幾個男弟子架著他就飛,只聽那只大妖又狂笑數聲,沉聲道:“外面還藏了那麼多小老鼠?索性都過來讓我樂樂!”

  眾人只覺身體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大的手握住,濃厚霸道的妖氣緊緊束縛住他們,毫無抗拒的辦法,一陣頭暈眼花,眾人都被妖氣拉入林中,狠狠摔了一片。

  黎非渾身劇痛無比,好半天才艱難地撐起身體,眼見對面立著一隻數丈高的怪物,生得像只猿猴,那雙眼金色煌煌,充滿了靈性,從頭到小腿都披著一層瑩瑩白毛,唯有一雙腳又長又大,色如烈火。

  這是什麼?猿猴妖?

  眾弟子七仰八叉地躺在空地上,個個呻吟不絶,而這隻怪物的對面坐著一個幽若清蘭的美女,正是樂采苓,她看也不看眾人,只盯著對面的猿猴怪物。她腿上放著一張樣式古怪的琴,像是什麼東西的骨頭雕成,其上五弦鮮紅似血,發出的音色叫人不寒而慄。

  琴聲錚錚又響了數段,曲不像曲,調不成調,只覺淒婉凜冽,那只猿猴似是厭煩了,大掌在地上一拍,地面頓時震顫不休,煙塵四濺,樂采苓依舊端坐不動,纖指輕撩,浪潮般的琴聲徜徉流淌,煙塵在她身前三丈處分開,半點也沾染不到她身上。

  這時其他弟子們也終於都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看清面前的怪物,下意識地都湊在了一處,黎非悄無聲息地上了數道銅牆術與隱匿法,罩住眾人。

  應元愷見到樂采苓,立即輕叫:“果然是樂師妹!”

  他身後的男弟子們怒道:“都是你慢吞吞!這下好了!”

  應元愷亦怒道:“既是同門,怎能見死不救?!”

  眾人搖頭嘆道:“就算是同門,又怎麼樣?怎麼救?這東西我們一起上也對付不了!這姑娘要自己單挑送死,難道我們做陪葬?看準時機撤退吧!”

  他們幾個男弟子在後面爭執不休,蘇菀悄悄扯了扯黎非的袖子,低聲道:“這是凶獸朱厭,憑我們幾個絶對對付不了。”

  這一向膽大的女孩子居然也打了退堂鼓,破天荒第一次。

  朱厭的名字連黎非都聽過,這是傳說中招來禍祟的一種凶獸,雖然沒有檮杌那種凶獸震驚天下,卻也是相當了不得的東西,遇到他,要是二十個弟子一起攻擊或許還能制服,就他們幾個,只有送死。

  應元愷顯然也明白這種差距,雖然不甘心,但美人與性命比起來,還是後者更重要些,雖然不曉得樂采苓一個人找朱厭做什麼,但他們沒人願意被捲入這場鬥法中。

  眾人悄悄後退,正要騰雲逃走,冷不防朱厭忽然笑道:“來了還想走?”

  眾人只覺又被什麼東西束縛住,身體情不自禁被拉扯回去。朱厭忽然“咦”了一聲,大掌一抓,黎非躲避不及,被抓了個正著。他用力捏著她,她只覺胸口氣血翻湧,痛苦不堪,忍不住痛呼一聲。

  眼前一花,朱厭巨大的臉出現在視界中,金色的眸子凝視她片刻,低聲道:“你好奇怪,你是什麼?”

  黎非閉目不答,她忍著劇痛強運靈氣,驟然間,周身射出無數金色利刺,根根扎入他掌心。朱厭吃痛,急忙放手,黎非立即招出白雲,只聽竹哨刺耳的聲音再度響起,光華璀璨的飛劍呼嘯而來,在朱厭面前虛晃一招,將他瑩白的毛削去一片,趁這個空當,黎非立即滑飛數十丈,滿身冷汗瞬間浸透衣衫。

  這只凶獸好厲害!

  朱厭嘿嘿一笑,凝視身邊飛舞的寶劍:“這個有點意思!”

  他倏地伸手,輕輕鬆鬆地捏住了那柄劍,雷修遠立即撤法,劍身化作金光消失在朱厭指間,他似有些不滿,金色的眼睛盯著雷修遠,看看他,再看看後面的黎非,忽然捶地大笑數聲,緊跟著縱身一躍,龐大的身軀朝雷修遠撲來。

  雷修遠當即化作一道金光,但聞頭頂風聲鋭利,他倏地就地一滾,朱厭的大掌當頭拍下,“砰”一聲巨響,卻是拍碎了數面銅牆術,雷修遠為他的蠻力推得滑出十幾丈外,一個翻身落在地上,後背血跡斑斑,還是被朱厭傷到了。

  黎非拋出治療網,旁邊的鄧溪光與蘇菀也立即出手相助,藤纏藤舞,火龍火蓮一起丟上去,將朱厭逼退數步。

  蘇菀見應元愷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大怒:“你們幾個就看著?!懦夫!”

  應元愷被罵得滿臉愧色,因見朱厭對雷修遠窮追不捨,他忽地大吼一聲,凝聚全身靈氣,喚出一道透明的光牆,只得半人高,朱厭一時不察,被絆了一下,又是巨響綿綿,光牆碎成粉末,他龐大的身軀也跌了老遠。

  眾人立即放出木行仙法藤絆,金箭雨火蓮再度像不要靈氣似的丟出去,朱厭雪白的毛被燒焦大片,劇痛令他狀若瘋狂,暴吼一聲,轉頭再度衝來,黎非立即喚出光牆,這次卻是出現在半空,朱厭再次不察,一頭撞上去,又被彈了個趔趄。

  雷修遠早已喚出寶劍,呼嘯著一劍扎入他的一隻眼,又從另一隻眼中飛出,朱厭血流披面,哀嚎數聲,便在此時,一旁的樂采苓也開始彈琴,她的琴音淒迷冷厲,加注仙法在其中,聽得眾人煩躁無比。

  應元愷急道:“樂師妹!別彈琴了,朱厭雙目已瞎,快過來大家一起對付他!”

  她恍若不聞,指尖微微一顫,一個尖細的高音驟然迸發出,鄧溪光傷重初癒,元氣大傷,被她這個高音勾得頓時耳與鼻中流出血來,其餘弟子也難受無比,然而無論與她說什麼,她都像沒聽見一樣,琴音一陣陣流出,如刀似槍,朱厭這陣琴音迷惑得原地打轉,雪白的毛被琴音一縷縷削下,下雪一般。

  忽地,朱厭又回過神來,他雙目被刺瞎,腦中亦是劇痛無比,狂怒難以言表,此番卻不再撲上,而是用力一掌拍在地上,地面頓時寸寸裂開,十幾株三人合抱粗的樹為他的蠻力耍得好似牙籤一般,朝眾人砸來。

  眾人紛紛閃避,誰知那鬧人的琴音還在騷擾,叫人靈氣怎麼也不能流暢運轉,黎非忽地騰雲落在樂采苓身邊,一言不發,抬腳將那面琴踢飛出去。

  樂采苓面上寒霜籠罩,盯著她看了半晌,目光極為凌厲。

  黎非怒道:“你不幫忙也可以,但別搗亂!”

  樂采苓冷道:“朱厭本就該我一人追殺,誰叫你們中途出來攪局?”

  “既然已經被牽扯進來,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黎非毫不退縮地看著她,“現在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樂采苓與她對視良久,轉身撿起琴,竟是打算拂袖而去,眾弟子頓時大為不滿,他們在這邊辛辛苦苦對付朱厭,這個肇事者居然打算一個人跑?

  雷修遠化作一道金光落在她身後,毫不客氣地拽住她的後領子,淡道:“你招來的凶獸,想一走了之?”

  樂采苓何曾被人這樣無禮對待過,更何況還是個男人,她勃然大怒,倏地開口道:“放手!”

  兩個字一說出,她自己先面如死灰,竟然愣在當場。

  雷修遠正欲離去,冷不防背後風動,他縱身避開,卻見樂采苓一掌劈來,朱厭還在那邊發瘋,這姑娘居然朝自己人動手了。

  黎非一掌格開她:“你講不講理!居然對同門弟子動手!”

  樂采苓森然道:“這賊子無禮破了我的功法!此仇不共戴天!讓開!”

  蘇菀也有些惱了:“這說的是什麼話!你敢在清樂長老面前這樣說嗎?”

  樂采苓激動至極,似哭似笑,淒聲道:“在師父面前?在師父面前我更會殺了他!我的功法第三層須得三年不與男子說話方能完成!如今被他一舉破功,是你們,你們能忍得?!”

  黎非“啊”了一聲,破了她的功法?原來她不和男弟子說話是因為要修行樂律仙法?!

  她喃喃道:“破了功法怎麼辦?修為都沒了?”

  說到底是樂采苓自己沒忍住開口說的話,她方才的所作所為實在叫人忍不住想發火,雷修遠不過做了大家都想做的事罷了。可功法被破聽起來好像很嚴重,萬一她一身修為盡數消失,那豈不是糟糕之極?清樂長老那邊只怕也不好說吧?

  雷修遠瞥了樂采苓一眼:“最多重練三年,不至於功法被破那麼嚴重。”

  樂采苓怒得臉色鐵青:“三年不是時間?你賠給我三年?”

  這邊正鬧個不停,後面瞎了眼的朱厭忽然停下動作,變得安靜無比,被折騰去半條命的弟子們頓時警惕起來,再度聚在一處,連樂采苓也不得不含恨與他們站在一起。

  應元愷與黎非架起銅牆術,每個人都捏著召喚小白雲的印,只等情況不對立即閃人。

  朱厭慢慢仰起頭,雙目中鮮血汩汩流下,他驟然張開口,發出幽長淒厲的嘯聲,眾人耳膜都快被這淒厲的嘯聲震破,摀住耳朵也沒用,靈氣運轉不動,痛苦萬分。這嘯聲足足吼了半盞茶的工夫,鄧溪光撐不住,第一個暈死過去。

  眾弟子早已為這嘯聲吼得臉色慘白,此時再要騰雲逃離卻已不能,體內靈氣居然完全不能運轉,四周的瘴氣與妖氣潮水般湧來,眨眼便將靈氣衝散。

  這感覺黎非並不陌生,書院禁地就是因為瘴氣太過濃稠,導致什麼仙法都不能用,而此時此刻,這裡的瘴氣比禁地還要強悍無數倍,突如其來強橫的瘴氣象無形的巨手,將大部分弟子瞬間按在地下,哼都來不及哼便暈了過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2:42

第七十六章  淨化
 
  林中窸窸窣窣,無聲無息聚集了數不清的妖物與凶獸,無數雙眼睛猶如鬼火,灼灼地盯著地上的弟子們,流露出貪婪的神色,朱厭的嘯聲竟招來了無數妖物凶獸,一齊聚集在這片林中。

  黎非情不自禁退了數步,體內靈氣象是被凝固了一樣,半點也用不出來,怎麼逃?大家都暈死在地上,她又怎麼能一個人逃走?

  後背忽然撞上了什麼,她驚得差點跳起,忽覺自己的身體被一雙手臂緊緊抱住,甚至勒得她發疼,雷修遠低沉的聲音在頭頂輕道:“快跑。”

  跑?黎非轉頭迷惘地望著他,他的臉靠得那麼近,沉重的呼吸都噴吐在她耳邊。

  這次他再也沒有迴避她的目光,靜靜看著她,藏著霧氣一樣的眼珠,裡面只印著她一個人的身影,只有她一個。

  黎非心中一陣茫然疑惑,嘴唇翕動,想說點什麼,他卻忽然朝她笑笑,目中掠過一道金光,緊跟著,天上忽然落下一柄光華無匹的巨劍,他抬手扶住巨劍,用力一拍,巨劍驟然碎裂,化作無數細如牛毛的金色光刃。

  那些金色細小的光刃氤氤氳氳瑩瑩絮絮懸浮在她身周,像霧氣般團團籠罩住全身。

  這是什麼?他是怎麼能用出仙法的?

  黎非正驚愕時,忽覺他滾燙的手撫在面上,然後額上一熱,他的唇在上面輕輕吻了一下。

  “快跑。”

  雷修遠將她一把抱起,用力拋擲出去。

  黎非這輩子都沒這麼驚訝過,身體騰雲駕霧一般被他扔了很遠,最後狠狠摔在密密麻麻的凶獸中,她周身金色的光刃一觸到那些只凶獸,立即旋舞起來,黑色血雨爆發開,凶獸們眨眼被切得連骨渣都不見。

  這些光刃竟有如此威力?

  黎非腦子裡一團漿糊,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被雷修遠扔出來了?他在她身上加注了什麼仙法?讓她一個人跑?!

  凶獸妖物們嚎叫起來,潮水般撲上前,有的為她身上的光刃切成碎片,更多的卻繞過她,向暈倒的眾弟子那裡衝過去。

  他讓她一個人逃,然後讓她坐視他死?

  他瘋了?

  黎非拔腿沒命地朝他那裡趕,可是不行,趕不上!他們會被群妖撕成碎片!

  她只覺腦子裡“嗡”地一聲,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頓時站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體內有什麼東西滾燙而沸騰,想要宣洩而出,這陌生的感覺讓她痛苦無比,在地上不停翻滾尖叫。

  忽然,體內那些滾燙的東西不知從何處缺堤,一下在身周膨脹開,滿眼所見,只有白色,無邊無際的白色,周圍一切喧囂忽然便靜止了,死寂無聲,只有柔和的白光籠罩整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黎非忽地動了一下,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那些白光又開始飛速收攏,最後,白色的光回到她身體內,籠罩在她身周,緩緩歸於虛無。

  周圍先是沒有一點聲音,可漸漸地,風聲回來了,葉片舞動的聲音也回來了,四下里青草綠樹一無二樣,暈倒的弟子們還躺在地上,纏繞周身的瘴氣卻消失無蹤,而那些密密麻麻的妖物與凶獸們也早已不見蹤影,唯有朱厭還坐在對面,嘴巴半張著,流血的金色眼瞳也張得大大的。

  他忽然合上嘴,聲音像是嘆息般:“……好厲害。”

  一語未了,他龐大的身軀像沙一般漸漸散開,被風捲走吹散,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她怔怔看著這一切,心中似明非明,這是一種十分玄妙的感覺,無法言說,彷彿她從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什麼,可念頭一轉,又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什麼,她一面為自己眼前的一切震撼驚愕,一面又覺得理所當然。

  這座谷中有一個令她十分懷念的地方,那塊被封印圈起的墓地。它在哪兒?它現在在哪兒?

  黎非情不自禁拔腿便要走,忽然,她看見了雷修遠,他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身下鮮血淋漓,染紅了土地。

  她猛然回過神,狂奔過去,將他的身體緊緊抱在懷中,他雙目緊閉,氣若游絲,冰冷的臉頰貼著她的。好冷,他身上好冷,他竟然差點死掉。讓她一個人逃?她一個人逃出去有什麼意義?如果他死了,她逃走又有什麼意義?

  黎非下意識地一抬手,連印都沒有結,一張治療網落在他身上,那冰藍的色澤比平日裡亮了數倍,靈氣也充裕了許多。

  她眼怔怔地看著雷修遠,還有那張陌生的治療網。

  方才發生了什麼?

  她覺得自己在劇烈地發抖,是太過害怕?還是太過震撼?她是不是在做夢?

  忽然,耳畔響起一個久違的沙啞的聲音,他在暴怒:“是你這蠢貨做的好事?!被你的本源靈氣一激,害我現在就醒了!”

  黎非迷惘回頭,卻見一隻巨大的雪白的九尾狐立在身側,狹長慘綠又充滿靈性的雙眼此刻飽含怒意,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日炎?”她輕輕喚了一聲。

  真是在做夢嗎?

  這隻狐狸怒火滔天,還想繼續破口大罵,忽見她目光迷亂,指向自己,緊跟著卻一頭摔倒暈了過去。

  昏昏然不知睡了多久,黎非驟然睜開眼,卻見殘陽如血,晚霞萬里,四下里只有清朗的風聲流竄。

  原來,真的是在做夢……她悄悄鬆了口氣,忽聽身邊一個熟悉的聲音輕道:“醒了?”

  轉過頭,便見雷修遠蹲在自己身邊,臉色蒼白依舊,他望著她,一向淡定自若的面上竟然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激動與驚喜。

  黎非呆呆看了他半天,下午發生的一切一瞬間統統回到了腦海裡。回想起方才他把自己拋出去,叫她一個人逃走的事情,她喉中頓時像是被人塞滿了沙子一樣。

  “雷修遠!”她厲聲叫他,“你瘋了!你剛才是瘋了吧?!”

  她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但見他身上一條條的血跡,傷口痊癒,血跡卻還未乾涸,她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了下來,她真的以為他會死。

  身上忽然一緊,他再度緊緊抱住了她,他身上血的味道,汗的味道,塵土的味道,鋪天蓋地籠罩整個世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按住她的後腦勺,把她濕漉漉的臉按在懷中。

  自始至終,他一個字都沒說。

  這樣最好,她現在什麼也不想聽。

  不知過了多久,黎非只覺快要窒息一般,他的衣襟上濕漉漉的,又是眼淚又是血,他胸膛裡的心臟急速又有力地跳動著,她漸漸清醒過來,這才發覺自己是在他懷中,一時間,尷尬羞澀歡喜害怕諸般情緒紛至沓來。

  “……怎麼不說話?”她低聲問,聲音有點沙啞,還帶著點鼻音。

  現在她又盼著他能說點什麼。

  他的聲音也極低:“說什麼?”

  她也不知道,卻又不甘心這樣沉默下去似的,怒道:“下次如果再這樣,也不用妖怪動手,我先把你切碎吧!”

  雷修遠笑了一聲,在她腦袋上輕輕拍拍:“髒死了,全是鼻涕。”

  黎非惱火地抬頭,忽聽旁邊響起幾聲乾咳,她這才發覺,蘇菀應元愷他們一干人全都在不遠處,個個盯著旁的地方目不轉睛,假裝沒注意他倆抱在一起說悄悄話。

  她一陣奇窘,急忙起身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服,應元愷終於乾笑著湊過來:“那個……雷師弟,方才……發生了什麼?我們醒來後發覺瘴氣全無,朱厭也不見蹤影……”

  而且不遠處有大灘的黑血,一看即知是凶獸的血跡,難不成有人在瘴氣稠結的地方居然能動用仙法一個人殺了朱厭?說起來,附近似乎一點妖氣與瘴氣都感覺不到了,以前數里外的妖氣總能感覺到一些的,如今方圓十里好像都變得十分乾淨,好奇怪。

  雷修遠搖頭:“我們不知,都是剛醒。”

  是啊!剛醒就抱在一起了!眾男弟子又是心碎又是遺憾又是羨慕,最漂亮的師妹啊,就這麼被這臭小子勾走了!

  眾人在附近搜尋了半天,也沒找到朱厭的屍首,這樁變故,來得突然,去得也十分突然,叫人摸不著頭腦,百思不得其解。

  頭頂忽然風聲呼嘯,急速落下一人,卻是方才一醒來就騰雲飛走的樂采苓,她臉色灰白,一落地便急道:“朱厭呢?!誰殺了朱厭?我找了許久沒找到他!”

  沒人回答她,這事一過,大家對這位樂師妹都沒什麼好感了,人長得再美,沒個好性格也沒用啊!

  倒是蘇菀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有點不忍,開口道:“大家都是剛醒,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我都是年輕弟子,本就不該招惹朱厭這種凶獸,此事說來還是因你而起,你不覺得該給我們個解釋嗎?為什麼要一個人找朱厭?”

  樂采苓停了一會兒,似是明白不會有人回答自己的問題,只得道:“我需要朱厭之心,對功法大有裨益。我回答你的問題了,快告訴我朱厭是逃走還是死了?他在哪裡?”

  朱厭之心對功法大有裨益?蘇菀搖搖頭:“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裡——你真是荒唐,就算朱厭之心對功法大有裨益,被殺了還談什麼功法?不自量力也該有個度,臨行前清樂長老沒有告誡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2:52

第七十七章  人心

  樂采苓不耐煩聽她說教,索性騰雲而起,她冷冷望著下面眾人,最後目光落在雷修遠身上,森然道:“廢話不必多說!今日你們幾人我都記下了!雷修遠,特別是你!”

  她不等眾人再說什麼,轉身疾馳而去。

  蘇菀登時大怒:“嚇死我了!我好怕啊!記住我們,她是想暗殺我們嗎?!”

  清樂長老那麼慈祥和藹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種弟子?!

  應元愷數人也唯有苦笑,不過誰也不信這嬌滴滴的師妹能做什麼,老實說,被個美人惦記上的滋味怪好的,不能被喜歡,被討厭也可以啊!至少心裡有他們幾個人的位置!

  又在附近找一遍,確認再也找不出什麼,應元愷上前拱手道:“鄧師弟,雷師弟,蘇師妹,姜師妹,我等獵妖完成,這便先走一步。預祝諸位師弟師妹早日完成試煉,出去我們再敘。”

  事已至此,應元愷他們也沒有再纏著黎非他們的打算,雷修遠的本事方才他們都見識過了,人家確實是個天才,太阿術連飛劍都能喚出,要不是他把朱厭的雙眼戳瞎,這會兒大家可能都進朱厭肚子裡了。

  他們齊心協力對抗朱厭,也算有了過命的交情,雖然這幾個男弟子有點不靠譜,花花腸子太多,但人都不壞,蘇菀當即笑道:“多謝師兄們,告辭。”

  黎非怔怔站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四處張望,暈過去前,日炎是不是出來了?她那會兒腦子很混亂,一切都似夢非夢,此刻回想,實在不敢確定到底是幻覺還是真的見到他了。

  “沒事了麼?”雷修遠低頭看她。

  她急忙搖頭:“沒事了,走吧,繼續獵妖。”

  沒見到日炎的身影,可能真的是幻覺。

  鄧溪光苦笑道:“好師妹,你不看看現在天都黑了,我們剛才傷的傷,暈的暈,哪裡還能獵妖?還是先找個地方睡一覺吧!”

  雷修遠與蘇菀都沒有反對,治療網只能治好傷口,可損失的元氣卻回不來,如今的狀態絶不能獵妖,必須休息。

  這附近方圓十里,一點妖氣也沒有,別處的妖物似乎也沒有往這裡湊的意思,四人尋了半天,終於還是選定在水域邊休息。鄧溪光的木行仙法就派上用場了,當即施法建了座不大不小的木屋,裡面空空如也,只用木板隔開兩間,一間給男,一間給女。

  鑒於四人組其餘三人都受過重傷,故而黎非堅持自己來守夜,其餘三人強不過她,只得各自進去休息。黎非給整棟木屋都上了隱匿法,只要妖物不撞上來,即便湊得極近也不會發現他們。

  眼看月上中天,林中萬籟俱寂,黎非忽然長嘆一聲。

  不知為何,她十分不願去想下午發生的那些事情,心底寧願它沒發生過,這是第一次,她對自己的身世一點也不想瞭解。如果不去想,她就還是那個普通又有點特殊的修行弟子。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自己只是個普通修行弟子,努力修行,最後成仙,報答那些給予她各種溫暖的人。可她終究是個異類,與其他人截然不同,慄烈谷封印地那座殿宇,如今竟讓她隱隱約約有十分熟悉懷念的感覺。

  海外千洲萬島異民……她忽然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秘密都藏起來那樣,緊緊抱著。

  她有一種直覺,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真相,她會失去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失去那些溫暖的人心,這是她心底深處最恐懼的事。

  “男歡女愛結束了?”

  一個熟悉又沙啞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黎非一個激靈,正對上日炎狹長慘綠的眼,這雙充滿靈性的巨大雙眼此刻飽含怒意,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日炎?”

  剛才不是做夢?原來是真的?他怎麼這麼大了?

  這隻狐狸忽然開始破口大罵:“你這蠢貨只會誤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子附在你這蠢貨身上就沒遇過什麼好事!”

  黎非又被罵得一愣一愣地,有多久沒見到這隻狐狸了?又有多久沒人罵她蠢貨了?此時驟然聽到,她心中竟有千般感慨。

  “日炎!”她激動地叫了一聲,朝他毛茸茸巨大的身體上撲去,結果從他身體裡穿過去撲了個空,險些摔個狗吃屎。

  她茫然抬頭:“你睡了五年還沒睡出實體?”

  “五年你個大頭鬼!”九尾狐一下子站起,九條長尾激動地甩來甩去,“今天你本源靈氣爆發,把我驚醒了!本來還需兩個月才能徹底吸收妖氣,這下好了!如今妖氣動盪,無法控制,半點規律也無,鬼知道多久醒一次!當初就不該附在你這蠢貨身上!”

  他堂堂千年九尾狐,先是每十日才能醒一次,現出的體型也細小無比,委實狼狽至極,現如今眼看要恢復往日巨大狐妖的風采,卻被橫插一腳,個中滋味,豈是千言萬語的罵人話能說盡的?

  黎非又被他滔滔不絶的話說得一愣一愣地,停了半天,才小聲道:“意思你還是要時不時沉睡?”

  “我倒寧可一直睡下去!”日炎怒視她,“為什麼突然爆發本源靈氣?!你不怕被眾仙家發現把你剁成一片片的麼!”

  黎非茫然:“本源靈氣?”

  “少廢話!周圍十里都被你的本源靈氣淨化了!別給我裝不知道!”

  那些白光是本源靈氣?就是她特殊體質的緣故?黎非疲憊地合上眼,又睜開,勉強笑了笑:“日炎,我們不說這個,我不想知道。”

  日炎瞪圓了眼睛,忽地狂笑起來:“不想知道?在你們人來說,你如今也算半個大人了,到了可以知道的時候,你卻又不想知道?哈哈哈!老子要被笑死了!這就是人!脆弱!善變!你早晚死在這個上頭!”

  黎非發了一會兒呆,眼中忽然充滿淚水,低聲道:“我不想知道,不要告訴我。”

  這隻狐狸終於不說話了,巨大的身體緩緩伏下來,九條長尾款款搖曳,良久,他突然開口:“那小子居然與你在一處?”

  黎非疑惑:“那小子?是說雷修遠?”

  “鬼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就是那陰壞陰壞的小鬼!小小年紀,一肚子心眼!你與誰男歡女愛不好,非要與他!”

  黎非見他這話說得大有恚怒,好似老丈人看不上女婿似的,倒不由樂了:“他怎麼了?不是挺好的嗎?還有啊,什麼男歡女愛,你會不會用詞啊?”

  日炎雙眼微微眯起,不知想些什麼,忽道:“這大概也是天意……也罷,不談這個,你為什麼突然爆發本源靈氣?我看此地妖氣眾多,莫非是什麼仙家門派的試煉場所?”

  這隻狐狸睡了五年,不知道的事太多了,黎非興緻勃勃地把五年裡發生的各種有趣事一件件說給他聽,他的大耳朵不停晃,聽到最後反倒冷笑:“人心難測,今日對你好,他日興許就要啃你骨,食你肉!你這蠢貨還是那麼天真!”

  這句話剛好觸動黎非的心事,她再度陷入沉默。

  日炎忽然起身,淡道:“既然進了無月廷,便好好修行吧,你如今靈氣大盛,必然有所成就,我去也。”

  這麼快就又要睡了?他睡了五年還沒睡飽啊!

  黎非急道:“你這次又要睡多久?”

  他提到這個還是怒意難平:“妖氣躁動震撼,或許兩三日,或許九十日!都是你的錯!”

  說著,像是怕她再囉嗦,他巨大的身體驟然散開,再也不見蹤影。

  黎非心中沒來由又是一陣失落,抬頭看看夜色,夜還長,漫漫長夜一個人渡過,她只能竭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煩心事。

  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黎非愕然回頭,卻見雷修遠推門走出來,他面上還帶著些許酣睡之意,朝她身邊一坐,聲音沙啞:“你方才在與誰說話?”

  “沒有啊,我什麼也沒說。”黎非故作自然地否認掉。

  他“嗯”了一聲,似是不信,低下頭,藏匿霧氣般的雙眼緊緊盯著她。

  黎非只覺心跳忽然變得急促起來,他又這樣看她了,這一次,他還會迴避她的目光嗎?她鼓足勇氣,抬頭與他對望。

  他沒有避開,漆黑的瞳仁裡,只映著她一個人。

  她的身體好像要被一雙無形大手擰出什麼來似的,一陣陣發軟,心底忽然害怕起來,想要躲開他的目光,可又捨不得。她覺得自己像是要向他祈求什麼,求他不要再這樣看她,或是求他給自己一個肯定痛快的答案。

  她希望他來引導自己,可他永遠什麼也不說,她心底有一陣陣的失落,膽子再大也不敢問他為什麼要親自己,她不懂男人,他心裡想的和她一樣麼?貿然被親了額頭,他是在冒犯她,可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生氣。

  額上忽然開始發燙,他之前親吻的地方像有火在燎,整張臉也被牽連得發燙,只怕紅得不能見人了,幸好夜色深沉,他看不出來。

  忽然,雷修遠的胳膊環在了她單薄纖瘦的肩膀上,他懷中的暖意侵襲而來。

  黎非僵在他懷裡,只聽他的聲音在耳畔輕道:“睡一會兒,我來守夜。”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3:05

第七十八章  結仇 一

  她要是能睡著就見鬼了。

  黎非乾咳兩聲,試圖讓自己看上去不要那麼緊張,搭個肩膀而已,沒什麼。

  “那個,修遠啊……”她絞盡腦汁想話題,忽然想到下午在群妖面前,他喚出的那柄巨劍,立即問道:“你那個仙法是什麼?怎麼能用出來的?”

  他們這些年輕弟子,實力的底限也不過是之前的太阿術喚出飛劍,但她明顯能感覺到最後瘴氣密佈時,他所用仙法的區別,還有那恐怖的殺傷力,與之前的仙法絶對不在一個層次上。更何況當時瘴氣鬱結,根本沒有靈氣,他到底是怎麼施法的?

  雷修遠默然片刻,輕道:“我不知道,下意識就用了。”

  下意識?就像五年前在青丘面對震雲子時一樣麼?過後他因為劇痛而暈了過去,那是將潛力爆發到極致的後遺症吧?

  兩次爆發,兩次都是為了她。

  黎非喉中又像是被人揉了一把沙子,她將腦袋輕輕靠在他肩上,低聲道:“修遠,下次不要這麼逞能拚命了。”

  他在她臉頰上輕輕彈了兩下:“好了,睡吧。”

  黎非搖頭:“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對了,那個樂采苓好像特別恨你的樣子,你要怎麼辦?”

  雷修遠淡道:“恨我的人太多,一個個想怎麼辦,會累死。”

  就是這種口氣,藐視他人,全天下人都是蠢貨的那種感覺!從丹穴中出來後,他比以前柔和了不少,原來內在性子一點兒也沒變。

  黎非不由笑出聲:“你還是老樣子。”

  以前在書院,她就對他又恨又羨慕,恨他叫人討厭的性子,羨慕他卓絶的天賦。如今恨沒了,羨慕卻一點也沒少,她心裡說不出的羨慕,他是正常的人,有著最好的天賦,將來前途廣大,他的傲慢與疏離來源於他理直氣壯的天才。

  她永遠也不能這樣理直氣壯,必須遮遮掩掩,將秘密小心雪藏起來,裝作一個正常人。

  黎非喉嚨裡一陣陣發緊,凝視遠處模糊的夜景,低聲道:“修遠,下午……那些妖,還有朱厭……我……”

  她想傾訴出來,如果這世上有人可以讓她傾吐一切,那個人一定是雷修遠。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已經有這麼信任他了?可是,要怎麼說?面對這個自己最在乎的少年,親口說出她是異類?他那麼聰明,靠猜的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但猜測與她親口訴說是不一樣的。

  她心中隱隱有種恐懼,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讓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知道。”雷修遠的手忽然罩住她的腦袋,用了點力氣,讓她靠緊他,“不要說。”

  黎非眼中一陣熱辣,他說:他知道。

  “我要是和別人不一樣……”她呢喃細語,“我和你們都不一樣……怎麼辦?”

  他忽然又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你那點不一樣,一下就被我壓下去了,沒人能看到。”

  她嗤一聲笑了,這就是天縱奇才的口氣?好狂妄,好自大,好不討喜。

  笑著笑著,她臉上又開始發燙,剛才,他又親了一下,是吧?

  “咳咳……”黎非咳了兩聲,“你、你剛才……”

  “嗯?”他故作不知。

  “沒什麼……”她繼續孬種地縮回去,不敢問。

  停了很久,雷修遠突如其來問道:“那只狐妖,叫什麼名字?”

  黎非下意識地答道:“日炎。”

  說完她一下摀住嘴,又惱怒又吃驚地瞪著他,他套話?!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套話!她不小心上當了!

  雷修遠見著她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忍俊不禁,揪著她的臉輕輕拉兩下:“這下我倆算扯平了。”

  扯平?他是指因為日炎而被震雲子追殺的事?都五年了,這孩子一直記在心裡麼!

  “跟你說話真要打起一萬分的精神。”黎非有點鬱悶,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日炎的事。

  雷修遠只是笑,笑著笑著,靠在木屋上,輕聲道:“明天一早我就全忘了。”

  黎非心中一震,痴痴看著他,她覺得眼淚好像又要掉下來了,最近老是這麼容易就哭。她急忙低下頭,把臉藏在膝蓋裡。

  他什麼也沒有再說,她也沒有再說一句。天還沒亮,夜風微涼,遠方樹影幢幢,近處水流湍湍。黎非方才心中煩惱的一切早已煙消雲散,她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任由自己靠在雷修遠身上,他身上的暖意讓人眷戀。

  明明覺得自己有時候特別討厭他,可卻又被他深深吸引;明明有時候覺得他柔脆易傷,他卻又堅韌得讓人驚訝。

  感謝上蒼,讓他與她相遇。

  四人組慄烈谷的試煉很快就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弟子們的錯覺,總覺得第二天開始遇到的妖物和凶獸都有點蔫蔫的,不見往日威風,直接導致這次試煉大部分弟子都提前完成。

  穿過靈氣源,眾人只覺眼前光影轉換,一瞬間便從慄烈谷來到了一座大殿中,正是無月廷文古峰的正殿。

  蘇菀讚道:“好厲害,竟然可以將法門架在這裡,省了回來的路。”

  忽聽前面有個熟悉的聲音顫巍巍地叫了他們一聲:“雷師弟,鄧師弟……你們、你們可算來了。”

  眾人轉身,卻見應元愷一行四人臉色發青地坐在石柱下,個個淚光閃閃地望著他們,而他們前面,又站了三人,其中一個便是面罩寒霜的樂采苓。

  她身後一男一女,袖子上的黑邊都是三道,竟不知是哪位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黎非疑惑地打量眼前情景,看這樣子,莫非是樂采苓叫人特意把應元愷他們堵在這裡了?是在等他們幾個?

  樂采苓身後那位親傳女弟子上前一步,儀態優雅地拱手行禮,她看上去約有二十來歲,面容甚美,然而與樂采苓一樣,冷若冰霜。

  “我乃清樂長老門下親傳弟子洪舜英,樂采苓是我師妹。諸位師弟師妹,樂師妹在慄烈谷中只怕多有得罪,還請諸位念在同門份上,莫要責怪她。”

  她這一番話說得倒大是委婉,叫人出乎意料,看他們氣勢洶洶的樣子,還以為是來興師問罪的。

  鄧溪光摸著鼻子傻笑,連聲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怎麼會責怪樂師妹。”

  洪舜英看也不看他,又道:“樂師妹修習的仙法須得三年不與男弟子說話,興許她性子亦有些孤傲,同門弟子一起試煉,相互有摩擦也是常情,她不討喜,你們不理她便罷,然而令人破功,這卻有些不好了,還請諸位給我一個交代。”

  這彎彎繞的話一連串說出來,眾人想了半天才明白她原來還是來興師問罪的。

  蘇菀望嚮應元愷,他們幾個眼淚汪汪低聲道:“把我們困在這邊兩天了,就是不讓走,非要等人齊了將事情說清楚!”

  蘇菀皺眉道:“洪師姐此話偏頗,她不說,誰知道她修習閉口仙法?莫非反倒要怪責我們蓄意陷害?當時情形特殊,我們遭遇了凶獸朱厭……”

  她將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越說洪舜英臉色越陰沉,最後回頭瞪了一眼樂采苓,怒道:“與先前這些師弟說辭一致,你還有何可說的?不看看自己的修為!居然擅自取什麼朱厭之心!這番更是賭氣連試煉也不完成便出來了,我必須要將此事告知師尊,由她裁度如何責罰你!”

  這話說得樂采苓眼圈一紅,兩行清淚潸潸落下,滿面委屈不甘。

  她身後那位親傳男弟子忽然開口笑道:“洪師妹,這世間眾口鑠金一事並不少見,清樂長老門下弟子怎會是一驚一乍之人,想來是男弟子見樂師妹容姿絶艷,使了什麼詭計也未必。此事大有玄機,先不要盡信他們所說。”

  蘇菀簡直氣笑了:“一個人要不要開口說話,只能由她自己決定,你們強詞奪理,未免有失親傳風範。”

  男弟子微微一笑,忽然,他喚了一聲:“樂師妹。”

  “嗯?”樂采苓正呆呆看著他為自己出頭,冷不丁被他叫一聲,愕然之下又答應了。

  他悠然道:“正如師妹所見,有些時候開口說話並非靠自己決定,我突然叫一聲,別人理所當然會答應。若有人惡意以詭計陷害,各種手段更是防不勝防,你說,是誰強詞奪理?”

  蘇菀登時大怒,可他這番歪理居然一時叫人想不出怎麼反駁,只氣得臉色鐵青。

  黎非上前一步,冷道:“你是誰啊?像你這樣胡言亂語顛倒黑白,世上還有公正麼?”

  那男弟子見後面突然又走出個絶色師妹,比樂采苓不遑多讓,更兼言語間有一股勾魂攝魄的異香,不禁雙眼一亮:“在下秦揚靈,正虛長老門下親傳弟子。這位師妹是?”

  “我是誰不關你的事。”黎非冷冷看著他,“我對樂采苓的美色一點興趣也沒有,更不會用什麼詭計,她招來朱厭,又在我們對付朱厭的時候橫加干擾,她的琴就是我踢飛的,不然估計她也不會破功。你有什麼要說的?親傳弟子把人堵在這裡,我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道理,不知清樂長老會怎麼想?”

  秦揚靈想不到她看上去和煦溫婉,言辭居然這麼犀利,一時竟笑了。

  洪舜英秀眉微蹙:“秦師兄畢竟是親傳弟子,你怎可如此無禮?”

  老實說,她原本就不大願做這種堵人的事,但樂采苓是清樂長老最看重的弟子,日後要繼承紫兮峰長老的衣鉢,她修習的閉口仙法被人破了,叫清樂長老知道必然也會十分震驚遺憾,樂采苓又將自己說得一點錯也沒有,她這個做師姐的怎麼也不能不管。

  至於秦揚靈,這人這些年一直黏在自己身邊,想是頗有追求之意,事發後他自告奮勇要做個見證,有兩個親傳弟子在,堵人的事也叫她心安點。

  可,一來,雷修遠是廣微長老最心愛的弟子;二來,此事弄清楚後他們這邊實在不占理;三來,如果真的把長老們驚動來,此事只怕無法善終。

  她不想鬧大,當即嘆道:“采苓,這事你也有錯,以後不可一意孤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3:19

第七十九章  結仇 二

  樂采苓眼淚掉得更凶了,極為不甘地說了個是。

  秦揚靈走到樂采苓身邊,見她即便哭得珠淚滿面,卻依舊不失儀態,我見猶憐,忍不住輕輕在她肩上一拍:“樂師妹,不用為那小人生氣,反倒氣壞了身體,我自會替你討回公道。”

  樂采苓只覺他風采迫人,舉止穩重溫柔,與素日纏著自己的那些男弟子截然不同,加上他還幫自己說話,心中不由十分感激,默默點了點頭。

  秦揚靈問道:“哪一位是雷師弟?”

  一直沒有說話的雷修遠拱手行禮:“不知秦師兄有何指教?”

  秦揚靈定睛打量他,這少年清絶冷傲,神情淡定,舉止姿態與其他弟子大為不同,他當即微微一皺眉:“雷師弟,此事終要有個了結,說到底,樂師妹辛苦三年的閉口仙法被你所破,你怎能一言不發?”

  雷修遠淡道:“秦師兄想要我給一個怎樣的交代?”

  秦揚靈看了看洪舜英,她未置可否,他又望向樂采苓,柔聲道:“樂師妹,你想怎麼做?”

  樂采苓低聲道:“給我賠罪。”

  秦揚靈笑道:“樂師妹果然大人有大量。雷師弟,你先給樂師妹賠罪,再去向清樂長老賠罪,求得她二人的諒解,此事方可善了,如何?”

  雷修遠聲音淡漠:“若是我不願?”

  秦揚靈想不到一個年輕弟子居然口氣這麼硬:“雷師弟是廣微長老門下,你如此行事,致廣微長老與清樂長老於何地?”

  雷修遠笑了笑:“我猜師父不會為了她怪罪我。”

  “你……”樂采苓又是大怒,秦揚靈安撫地在她肩上又拍了拍,轉身道:“雷師弟,我素日聽聞你是天縱奇才,難怪如此孤傲不群。然而說到底,你不過是入門五年的新弟子,修行之路還很漫長,如今這樣高姿態,不怕日後栽跟頭嗎?”

  雷修遠沒有看他,忽然道:“秦師兄,不必用你的圭臬告誡我,我乏了,若是定要我賠罪,那便恕我不能奉陪。”

  秦揚靈臉上終於有點掛不住,好個刻薄利嘴的小鬼!

  後面一直坐著的應元愷數人見他們幾個態度強硬,毫不相讓,不由也來了勇氣,紛紛起身道:“乾脆把長老們叫來裁度吧!我們試煉一行累得夠嗆,還在這邊被堵了兩天!累都累死了!”

  洪舜英見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急忙道:“堵了諸位兩天,很抱歉,師弟們這便回去休息吧,改日我……”

  話未說完,便聽殿門前清樂長老的聲音驟然響起:“舜英,采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兩人臉色頓時慘白,師父來了!她怎會突然來?!她二人急忙轉身跪下,卻見門口不光是清樂真人,東陽真人與白浮真人居然也在,洪舜英心中暗叫不好,不由自悔不該聽信樂采苓的話為她強出頭。

  她的衣服忽然被拉了兩下,方才那賊眉鼠眼的小男弟子正衝自己笑,她心中一陣厭惡,急忙移開目光。

  鄧溪光笑眯眯地低聲道:“洪師姐,樂師妹,我的木行仙法還成吧?”

  說著,他掌中忽然多出兩隻木頭做的小鳥,小鳥很快為他上了一層霧幻,隱匿了身形,二人心中登時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偷偷通風報信!

  鄧溪光擠眉弄眼地笑:“雷師弟叫我做的,我還怕被你們發現呢!對了,洪師姐,樂師妹太驕橫跋扈,連我都不喜歡啦!這脾氣以後可要好好改改!”

  樂采苓怒得渾身發抖,偏偏師父來了,她動也不敢動,想到自己未完成試煉就跑出來,三年閉口仙法還被破,不知要被怎樣責罰,她害怕極了。

  三位長老收到木頭鳥的報信,立即便趕來了文古殿,聽應元愷他們說了一遍經過,清樂長老一向慈祥的臉第一次沉了下去,又是失望,又是心痛,低聲道:“采苓,不顧修為挑釁朱厭是一錯;不顧同門死活擅用樂律仙法是一錯;未完成試煉是一錯;胡言亂語栽臓他人又是一錯!你太讓我失望了!”

  樂采苓哽咽道:“弟子苦修三年第三層閉口仙法,突然被破,實在不能甘心……”

  清樂長老淡道:“你不必再修習這仙法,你的性子不適合我的仙法。白浮長老,試煉的責罰由你負責,你不必留情。”

  白浮真人嘆了幾聲,終於厲聲道:“樂采苓,清樂長老門下,未完成慄烈谷試煉,今日起三個月膳食補貼減半,明日卯時隨我去登雲台,下去思過樓面壁思過三日。”

  一語未了,樂采苓早已痛哭出聲,其聲哀哀,令人動容。

  清樂長老狠心背過身不看她,一路走到殿門處,道:“你自己在下面好好想想,怪我往日太過寵你,將你寵得失去本來面目!”

  三位長老很快便走了,洪舜英實在不願再待在此處,師父雖然沒有當眾責罰她,但回去後必然會狠狠責罵,她沒心情安撫痛哭的樂采苓,逕自騰雲回去了。

  眾人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誰也沒有痛打落水狗的興趣,索性也不理會樂采苓。

  應元愷幾個人最可憐,被困在文古殿兩天,個個累得不成人形,匆匆說幾句便各自回去睡覺。黎非四人組在這次慄烈谷試煉中相處十分融洽,一時倒有點捨不得分開。

  鄧溪光在雷修遠身上捶了一下,笑起來:“雷師弟,剛開始我可不喜歡你的性子!不過現在倒喜歡起來了!空了來我丹木峰玩,我丹木峰還是有幾位美貌師妹師姐的!雖然姜師妹國色天香,但看久了總會累的對吧?師兄帶你換換口味……”

  這是什麼老不正經的論調?黎非簡直哭笑不得,蘇菀在一旁也笑道:“鄧師兄的話,前面部分我贊成,不過雷師弟啊,我到現在還是不喜歡你的性子。男人嘛,爽朗霸氣才對!別成天看誰都是笨蛋,你總有天也需要笨蛋搭把手吧?”

  雷修遠也笑了,他難得笑得眉眼都展開,倒顯得十分天真純善:“多謝師兄師姐教誨,我必然銘記於心。”

  蘇菀拉著黎非的手,依依不捨:“你反正常來堯光峰,可別只顧著看雷師弟一個人。等我空了,也去墜玉峰玩玩,我還沒去過呢,真想看看雪山是什麼樣。”

  黎非十分喜歡這爽朗又豪氣的女孩子,當即道:“蘇菀,要不明年你也和我們一起去陸公鎮聚會吧?我把歌林他們介紹給你,你們肯定會很投緣。”

  蘇菀笑道:“成啊,有霸氣的男人麼?”

  “霸氣是什麼樣的?”黎非想像不出,難不成是紀桐周那樣麼?不過紀桐周那樣可能叫驕橫跋扈更適合點。

  蘇菀想了半天,失笑:“我也說不好,不過這種事都是憑感覺,如果遇上了,我就知道了。別看修行界男弟子多,霸氣爽朗的還真沒幾個,個個不是毛頭小鬼就是故作深沉,討厭死了!”

  鄧溪光立即不滿:“蘇師妹,什麼叫毛頭小鬼?我哪裡小?故作深沉更不對了,你上哪兒找我這麼開朗大方的男人?”

  說得眾人撐不住又大笑起來。

  一直默立一旁的秦揚靈忽然朗聲道:“雷師弟,我有一事相詢,你可知十年一次的鬥法大會?”

  正說笑的四人又沉默了,這秦師兄忽然提起鬥法大會是什麼意思?鬥法大會說起來是普通精英親傳弟子無一例外都要參加,但他們這些入門時間都沒滿十年的新弟子一般是不用參加的,這是早已為門派上下默認的不成文規定。

  雷修遠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秦師兄想說什麼?”

  秦揚靈溫言道:“還有半年後便是鬥法大會,雷師弟可有意參加?”

  蘇菀頓時沉不住氣:“哪有讓新弟子參加鬥法大會的道理?”

  秦揚靈笑道:“雷師弟天縱奇才,不參加豈不可惜?”

  雷修遠勾起唇角,道:“秦師兄相邀,我怎能不從?”

  “到時我願以三分修為與雷師弟切磋。”秦揚靈拱了拱手。

  三分修為?黎非三人都有些駭然,他是拿親傳弟子的修為來施加壓力?

  雷修遠不為所動:“尚有半年,秦師兄莫要著急。”

  見秦揚靈一時沒有離開的打算,沒人願意跟這討厭的師兄呆一起,四人很快一齊出了殿門,文古殿再度陷入寂靜,只有樂采苓的小小啜泣聲迴蕩。

  功法被破,第一次被師父這樣責罵,甚至還要被趕到雲海下思過,她的臉面早已蕩然無存,此時除了哭什麼也做不到。

  肩上忽然一暖,秦揚靈的大掌又輕輕拍在上面,這位溫厚和藹的師兄朝她一笑,柔聲道:“樂師妹,別哭了,師兄相信你,一定幫你找雷修遠討回公道。”

  樂采苓搖頭,面如死灰:“我……我還能討什麼公道……我要去雲海下思過樓……這恥辱一輩子都抹不掉……以後會被所有人恥笑……”

  秦揚靈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道:“不用怕,師兄陪你一起去雲海下,你不是一個人。”

  她渾身一震,感激至極地看著他,見他目光清朗,似和煦春風,她情不自禁垂下頭,面上慢慢紅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3:38

第八十章  重聚 一

  積雪的庭院角落,整齊地排放著高大的石頭人偶,黎非站在人偶前,閉目凝神。

  許久,她忽然動了,一時間,竟快得人影也看不清,只見人偶身上驟然閃爍起五行仙法的光輝,瞬間,銅牆術、治療網、鐵木釘、赤火龍、金箭雨,五種仙法齊齊落在五隻人偶身上。

  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煙塵四滾,為三種攻擊仙法擊中的人偶竟紛紛碎裂,散落一地石塊,不過很快又恢復如初。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另兩隻人偶,治療網冰藍的色澤十分艷麗,靈氣磅礡,銅牆術更是範圍比以前擴大數倍,連放三次太阿術才能將其擊碎。

  她靜靜站了許久,日炎說的不錯,她的靈氣確然大盛,以前施展仙法總有力不能及的吃力感,再也做不到如今這樣順暢,行雲流水般。

  看來,爆發了一次本源靈氣,對她的影響不小。

  黎非擦了把汗,回頭望向一旁俯臥的巨大九尾狐,笑道:“日炎,你看怎麼樣?”

  這隻狐狸只把眼睛撐開一道縫,鄙夷地瞥了一眼,一言不發。

  “這麼不給面子!”黎非搓了顆大雪球丟過去,雪球穿透他的身體,砸碎在迴廊上。

  這幾天昭敏師姐在外試煉,師父又在峰頂閉關,天天就她一個人修行,好在日炎今早醒了,讓他指導自己修行,他卻一直趴在旁邊睡覺,眼睛都不肯睜,真過分!

  “這種低等修行也配讓我指導?”日炎不屑一顧,“閉著眼都能放出來的東西!”

  “仙法不都是這樣麼!”黎非皺眉。

  日炎別過腦袋,鄙夷道:“無知小兒,你才學了多少東西?你們人的修行,五行之上還有互相搭配的高等仙法,否則五行相生相剋,遇到個仇家是自己的剋星,還鬥個屁啊!”

  “那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學到?”

  “我怎麼知道?不過當日那小子在慄烈谷放出的仙法,便是高等仙法金水龍嘯,金行與水行結合,這種五行搭配仙法對靈氣的微妙控制要求很高,差一絲也不行,這才是修行!你現在這個只能叫消耗靈氣罷了!哼,沒用的東西,那小鬼都能用高等仙法了,你還在這邊丟石頭!”

  黎非又丟了顆雪球:“他那是為了救我拼了命才爆發的!你不要說的好像很輕鬆一樣。”

  “囉嗦!”九尾狐款款起身,優雅地伸個懶腰,“無聊的修行結束沒?快出去逛逛!這冰天雪地看著煩死了!”

  “好吧……”

  黎非擦了把汗,正準備騰雲帶他去堯光峰看看風景,忽聽迴廊上一個女孩子叫了她一聲,是蘇菀的聲音!她急忙回頭,便見蘇菀在迴廊上朝自己招手,鄧溪光鬼鬼祟祟地縮在她身後,四處顧盼,做賊一樣。

  “午休來看看你。”蘇菀帥氣地翻身跳下迴廊,踩在積雪上唧唧有聲,“雪山原來是這樣,怎麼什麼都沒有?你在這邊住著無不無聊啊?”

  “無聊死了!還要應付你們這群蠢貨!”日炎衝她大吼,奈何別人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他一甩尾巴:“我走了!”

  黎非簡直哭笑不得,算了,只好下次補償他,帶他好好逛逛無月廷。

  蘇菀打量景緻,因見鄧溪光還在那邊鬼鬼祟祟地,不由皺起眉頭:“鄧師兄,你這是幹嘛?”

  鄧溪光看了一圈也沒見著昭敏,頓時鬆口氣,心有餘悸:“姜師妹,你那個師姐不在?真是太好了!”

  上回他無聊跑來墜玉峰看黎非,結果正撞上昭敏心情不佳,將他當做堯光峰那些時常來騷擾的男弟子了,一頓大罵不說,還威脅以後不許再來,鄧溪光結結實實地見識到了昭敏的兇狠,嚇得不輕。

  黎非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師姐這幾日在別處有試煉,暫時不在,鄧師兄莫怕。”

  她見雷修遠沒來,奇道:“修遠呢?修行還沒結束嗎?”

  “師父說有話交代他,今天可能來不了。”蘇菀一面說,一面開始搓雪球,沒一會兒便堆了個老大的雪人在庭院裡。

  他們從慄烈谷回來也有一段時日了,各自修行依舊繁忙,難得今日有空聚在一處吃飯,少不得一堆話。

  鄧溪光滿嘴塞的全是飯菜,說話都含糊不清:“我聽師父說,今年無月廷只從書院領回來一個弟子,還是個女孩子,被清樂長老收進紫兮峰了。你們還記得樂采苓不?上回清樂長老說閉口仙法不再給她練,原來竟是真的!上回我撞見她跟秦揚靈師兄有說有笑,這兩人居然攪在一處,想來被清樂長老新收進門的弟子是要代替樂師妹學那個什麼閉口仙法了。”

  蘇菀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我也聽師父說過,好像去年雛鳳書院請了幾個新先生,是什麼海派的,教導方法十分古怪,結果今年好多書院弟子都被海派的仙家門派帶走,咱們無月廷今年就收到一個弟子,聽說星正館連一個都沒收到。鄧師兄,你成天自詡萬事通,你知不知道海派是什麼?”

  鄧溪光乾咳兩聲:“這個……我、我真不知道。”

  黎非趕緊吞下飯:“我知道!”

  她匆匆將山海兩派的事情說了一遍,蘇菀越聽越驚奇:“入門五年只修習五行基礎仙法?這叫什麼修行啊!原來你那個叫百里歌林的朋友就是在東海萬仙會?她膽子可真大,一個人跑那麼遠的地方。”

  黎非笑了笑,歌林隻身遠離千山萬水之外,是為了什麼,她如今已經明白裡面的緣故了。歌林的性子就是這樣,面上永遠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她真正的煩惱事,她當初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選擇了東海萬仙會?她這個做朋友的太不體貼了,什麼忙也幫不上,然而最令人悲哀的是,就算明白她的痛苦,她也依舊幫不上任何忙。

  已經五年了,不知歌林有沒有放下心結?從她來信的隻言片語中,讀不出她的情緒,然而她願意與葉燁和百里唱月通信,應當說明她已經放開了吧?

  蘇菀又道:“不是說山派海派井水不犯河水嗎?書院這是想做什麼啊?”

  黎非沉吟道:“我也只是聽說,左丘先生好像有意聯合山海兩派,不知道他的心思。”

  正說著,忽覺耳畔一陣清朗的鐘鳴之聲,她愕然轉頭,便見一道符紙落在自己身邊,一團白光籠罩其上,一看便知是加持了高等仙法。

  鄧溪光兩眼一亮:“咦?這是長老召喚令?姜師妹,有長老在召喚你。”

  長老召喚令?黎非捏著符紙翻來覆去地看,她只在弟子戒律冊中見過這玩意,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下意識地運轉靈氣,下一刻眼前突然一花,黎非駭然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從墜玉峰跑到了文古峰正殿裡,這會兒殿內居然有十幾個弟子,殿前還站著幾個長老,因見有人突然出現,人人都盯著她看,黎非有點尷尬,她正吃著飯,嘴上不會有油吧?

  東陽真人的聲音很快響起:“小丫頭來了?快過來。”

  黎非急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諸位長老。”

  東陽真人笑道:“小丫頭,是我將你召喚來,一則,為了切磋互通的事,二則,我說你已有第二道瓶頸的修為,諸位長老都不信,你且讓他們看看清楚。”

  切磋互通是什麼意思?黎非只覺對面數位長老都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立即躬身,屏息靜氣。

  片刻後,廣微真人開口道:“數月前我見過這孩子一次,那時是突破第一道瓶頸的修為,想不到這麼快便突破了第二道。”

  另一個黎非沒見過的長老奇道:“可她並未有突破瓶頸的靈氣震盪,這一身修為是怎麼回事?她的師父是哪位?”

  東陽真人道:“她的師父是沖夷,如今正在墜玉峰頂閉關。”

  原來是那個沖夷的徒弟!怪不得有點邪門,諸位長老瞬間釋然了。

  一位長老笑道:“既然她修為足夠,先前又有同僚之誼,那再合適不過。”

  眾長老紛紛頷首。

  黎非一聲不吭,滿頭霧水,這些長老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啊?

  她偷偷回頭打量其餘的十幾名弟子,居然一個都不認識,而且這些弟子年齡明顯比之前去慄烈谷的人要大,最大的那個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了,他們每個人臉上也都是疑惑重重,看樣子摸不著頭腦的不是她一個人。

  東陽長老忽然上前一步,朗聲道:“你們聽好,如今各大仙家門派又發現一塊極佳的試煉地,剛好適合給突破第二道瓶頸的弟子修行。此地歸屬權尚未定下,你們幾人明日便由我和廣微長老帶領,前往試煉地。此去難免與別派弟子切磋互通,你們背後是無月廷,務必要傾盡全力!”

  眾弟子頓時嘩然,發現新試煉地?這當然是個好消息,但所謂切磋互通,其實就是可能遭遇鬥法的文雅說法吧?!

  這裡的弟子們雖然都突破了第二道瓶頸,也經歷過無數的試煉,然而與妖物凶獸鬥和與人鬥是完全不同的,幾乎沒人跟相同的修行者鬥過法,如今乍聞此事,倒不由個個緊張了起來。

  話說,各大仙家門派面子上和諧,內裡卻有無數暗鬥,這都能想像得到,不過讓他們這些才突破第二道瓶頸的弟子參與鬥法,是不是、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廣微仙人見弟子們面露猶豫膽怯的神情,不由皺眉厲聲道:“怕什麼!一隻腳已經踏入修行界,進來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誰要是沒有這種覺悟,趁早離開無月廷!”

  一席話說的下面鴉雀無聲。

  東陽真人亦正色道:“此事極為重大,即日起一律不許與外界互通書信往來!門派內也同樣,無論是誰問起,一律不許說!違者立即逐出無月廷!明日卯時,此處集合,出發前往試煉地。”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3:51

第八十一章  重聚 二

  為了爭奪新試煉地,一般都是各家仙人大肆鬥法搶佔。無月廷這種門派,各峰長老眾多,還有那些不是長老的仙人,怎麼也不該輪到他們這些修為堪堪突破第二道瓶頸的弟子出頭,此事細想一番,總覺得有些古怪。

  而且還不給他們往外說,連同門弟子也不許提,大有秘密行事的味道。

  黎非又看了一圈,沒在同去的弟子裡看到雷修遠的身影,難道他不去?她心裡難免有點失落,此次同去爭奪試煉地的弟子們都是二十來歲的成人,就她一個十六歲小丫頭,總覺得格格不入。

  她滿腹心事離開文古峰,一下午的修行都有點心不在焉,晚飯時分特意趕去堯光峰,找了許久也沒找著雷修遠,只好跟蘇菀閒聊幾句回去了。

  隔日一早,黎非特意給昭敏師姐和雷修遠留了兩封信,此去爭奪試煉地不知行程要多久,萬一真的涉及鬥法,只怕還有性命之憂。她仔細斟酌言語,寫了厚厚一沓,還覺有許多話沒說夠似的。

  這樣可不行。黎非索性全部揉爛,重新寫,這次簡潔提到自己要出門試煉,其餘廢話一律免了。

  將信紙封好,放在中廳的小案上用油燈壓住,黎非勉強抖擻精神,一路騰雲飛向文古峰。

  昨日的十幾名弟子都已來齊,東陽長老也先到了,弟子們個個又緊張又期盼,他們入門十餘年,也只有平日裡跟同門修行時有仙法切磋,真正的鬥法誰也沒經歷過,想到此去怕是要遭遇各種爭鬥,一時害怕得不行,一時卻又忍不住對自己鬥法時的英姿浮想聯翩。

  “小丫頭。”東陽長老踩著葫蘆笑眯眯地走過來,“怎麼,怕得臉都青了?”

  黎非趕緊搖頭:“弟子只是有些緊張……”

  東陽真人微嘆:“中土仙家門派的弟子,斬妖除魔都是能手,但若論與人鬥法,卻個個落了下乘,修行界原本就是與人相爭的時日最多,我們這裡老舊的修行習俗,如今也該改改了。”

  黎非只覺他的感慨中似乎另有深意,正仔細思索時,忽聽身後風聲呼嘯,兩道人影轉瞬間落在殿前,當先者白鬚如銀,仙風道骨,正是廣微真人,而他身後那個弟子,清絶雋朗,居然是昨天失蹤一整天的雷修遠。

  黎非一見他心中頓時一喜,長老在前,她不敢過去,只得盯著他看。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雷修遠微微轉頭,與她對望,目中露出一絲笑意。

  人已來齊,東陽真人道:“此去共有無月廷十五名弟子,但願回來的時候,也是十五名。”

  被他這樣一說,弟子們更是噤若寒蟬,個個都僵那邊了。

  廣微真人忍不住笑道:“東陽,你這傢伙,壞心眼恁多。”

  東陽真人哈哈一笑,當先騰飛而起,眾弟子們急忙跟上,一眨眼便飛出了無月廷大門。

  黎非剛飛起,便見雷修遠浮在前方不遠處等自己,她急忙拽住他的袖子,自己都沒發現話語裡帶了一絲撒嬌的怨氣:“昨天一直沒找到你。”

  雷修遠微微一笑:“嗯,我快要突破第三道瓶頸,可以做親傳弟子了,師父交代了許多。”

  親傳弟子?!黎非差點跳起來,他也太快了吧!怪不得,有這種近乎怪物的天才在,難怪長老們對她的異常體質興趣缺缺,所有人都忙著看他去了!

  黎非盯著他,也不知是笑還是嘆,她又想起那天他說的話了,自己的那點不尋常,很快就會被他壓下去——他這麼拚命,是為了她麼?

  她握著他的袖子,半天說不出話,雷修遠忽又道:“這次試煉,怕是要與人鬥法,倒也有趣。”

  黎非嘆道:“長老都說了,可能會丟命呢。”

  雷修遠不由失笑:“長老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就算為了鬥法送命,也輪不到我們,沒有仙家門派會蠢到將年輕弟子葬送出去,這是任何門派也承受不起的損失。此事被保密得極好,怕是不想讓外面的其他門派知曉,由此可見參與的門派必然不多。我也聽說了,最近書院的動靜很大,加上長老們的含糊其辭,我猜,大概這次是山海兩派有意接觸,又不願先將家底都兜出來,只是派出一些精英弟子互相試探,這次或許能見到百里歌林。”

  見到歌林?!黎非倒抽一口冷氣:“真要撞見了,難不成和她鬥法?”

  隔了五年沒見,再次見面不是聚會而是鬥法,這也太荒唐了!她忽又想起昨天長老說“有同僚之誼”,莫非真的指歌林?他們書院六個朋友,本來約好了明年八月在陸公鎮重聚,結果還沒到重聚的時候,卻得先跟歌林打一架?

  “正好見識一下海派的風格。”

  雷修遠眼裡居然有十分期待的神色,不愧是單一金屬靈根,提到鬥法就興奮。黎非暗暗搖頭,她可不想跟歌林打,她只想看看歌林現在是什麼樣,有沒有還像以前那樣,把真正的心事都藏起來,卻永遠只在臉上無憂無慮。

  此次騰雲飛了足有三四天,遠得讓人無話可說,感覺漸漸遠離中土,似是往東海那裡在漸漸靠近,難道是要飛到東海萬仙會?那雷修遠還真的猜對了,這次十有八九能見到百里歌林。

  到了第五天,兩位長老忽然降落雲頭,這次不是暫且休息的山頂,居然是一座繁華的城鎮。

  此地風土人情與中土大為不同,房屋牆壁與屋頂有各種繁瑣雕花,色澤各異,十分鮮艷奪目,鱗次櫛比的商舖所賣的東西也極其古怪,什麼骨頭盤,青銅面具,各種聞所未聞,全然不知有何用途。

  而街上行人服飾裝扮,甚至面容長相也與中土大異,幾乎個個膚色黝黑,濃眉高鼻,身量也比普通中原人要高出些,女子服飾不是露出肩膀就是露出胳膊,無論男女每個人腰間繫的帶子都五彩斑斕,花花綠綠,一路在後面迤邐著拖了老長,隨風舞動。

  更有甚者,有些路人胯下騎的不是馬或驢子,而是老虎豹子之類的野獸,招搖過市,卻無人驚訝,那些野獸坐騎也十分溫順,連一聲吼叫都不聞。

  無月廷眾弟子個個心中訝異到了極致,再也沒想到飛了五天卻飛來一個城鎮裡。他們自進了無月廷,每日專心修行,幾乎再也沒接觸過外界的繁華,如今驟然再見,竟恍如隔世,何況此地種種超越常理之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好在此次來的都是二三十歲的弟子,穩重者居多,雖然目馳神迷,倒也都能勉強維持面上的淡定,大多數都目不斜視。

  黎非到底年紀輕,忍不住看得一步三回頭,以前跟師父走南闖北,也算見識過不少,但那畢竟是小時候,時隔多年,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此地靠近東海,與中土又大為不同,她左看右看,只覺津津有味。

  忽聽前面的弟子發出驚叫聲,黎非急忙轉身,卻見東陽與廣微兩位長老停在了一棟巨大樓宇前,這座樓宇居然高有十幾層,每層瓦片的顏色都不同,雖然色澤明快,卻難免有浮誇之感。

  而層樓屋簷上停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妖獸,甚至還有兩隻滿身青火的畢方鳥落在翹起的檐翅上悠哉四顧。

  更叫人驚訝的是,樓宇大門前左右端坐著兩隻虎妖,光坐著就比人還高,足下踏火,肋間生了肉翅,看上去無比猙獰可怕。街上人來人往,樓宇前還有他們這群人在圍觀,兩隻虎妖卻目不轉睛,十分淡定,看起來就像兩隻稱職的看門狗。

  眾弟子乍見市集中突然出現這麼多妖獸,個個激動得議論紛紛,再也淡定不了。

  廣微真人見弟子們驚詫呼叫,頓時皺眉道:“天下之大,你們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個個跟井底之蛙似的!出門在外你們就是無月廷的臉面,還不快肅靜!進來!”

  眾弟子頓時收起驚駭的神色,小心從兩隻虎妖之間穿過去進門,見它倆一點反應也沒有,膽子都大了許多。

  “修遠,等下有空我們要不要出來逛逛?”黎非見這裡古裡古怪大為有趣,不由興緻勃勃。

  問了兩聲卻沒人理她,黎非愕然回身,這才發覺雷修遠不知什麼時候蹲在樓宇外面的一個小攤前,正翻看攤位上的各種貨物。

  別看他平日裡裝得雲淡風輕,其實骨子裡滿是孩子氣,還大膽的很,一個人跑出來先逛了。黎非笑眯眯地湊過去,奇道:“你在看什麼啊?”

  這攤位上擺的居然全是面具,有青銅做的,也有木頭做的,五官凹凸,栩栩如生,與中土的大有差異,而且面具上人臉的表情十分兇殘,怒眉張口,滿是殺意,看上去詭異得很。

  “……這是什麼面具?”黎非也忍不住拿起個青銅面具摩挲,這麼凶的面具,買來怎麼戴?戴出去嚇人麼?

  雷修遠停了一會兒,低聲道:“不知道,看著奇怪的很。”

  攤主見這一對少年男女又乾淨又俊俏,不由笑道:“你們倆不是本地人吧?這些都是各種凶神的臉譜。”

  說著,他又撿起其他幾枚面具,個個凶神惡煞,他道:“修羅、猛鬼、夜叉、羅剎,都是各地傳說的凶神。”

  黎非正要說話,忽聽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驚呼聲,有人驚道:“是虎妖!這裡居然有人用虎妖看門!”

  兩人抬頭望去,便見方才那座樓宇前,此刻又來了十幾名弟子,有男有女,個個穿著白衣,式樣與無月廷弟子服大有不同,他們的衣服嵌著金色的邊,頗有飄逸清貴之感。

  驚訝的弟子很快就被一個看上去像是長老的老者斥責了:“你們一舉一動都代表了星正館,誰準你們大呼小叫?!”

  星正館?!黎非猛地站起來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4:04

第八十二章  重聚 三

  “修遠,你剛聽見了嗎?”黎非晃了晃雷修遠的袖子,“星正館也有弟子來!紀桐週會不會在裡面?”

  雷修遠起身眯眼看了半晌,時隔五年,他們這群小孩長大成人,再也不復當年的稚氣模樣,就連他也看不出裡面哪個是紀桐周。

  正打算走過去看看,身後突然有人喚道:“是修遠嗎?”

  回過頭,便見後面立著一對少年男女,男子俊美無儔,氣度穩重,女子秀若芍藥,蓬鬆的烏髮綰了兩條辮子垂在胸前,兩人面上都欣喜含笑,居然是久違的葉燁與百里唱月。

  葉燁上前一步拍了拍雷修遠的肩膀,笑道:“果然沒看錯,真的是你!五年不見,好小子,長了這麼高!”

  雷修遠少見地驚訝起來:“你們也來了?”

  “說是發現了新試煉地,剛好我與唱月堪堪突破了第二道瓶頸,便被選上了。”葉燁細細端詳他,又笑:“你比先前變了許多,方才還不大敢相認。對了,黎非呢?她沒有來麼?”

  他一早便發現了雷修遠身邊的絶色少女,兩人神態親密,想來關係應該不尋常,如今他們都不是小孩,這種私事也不好過問,葉燁只朝她微微頷首,誰知這姑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上前拉住百里唱月的袖子:“葉燁,唱月,好久不見!你們變了這麼多!”

  這兩人大吃一驚,仔細盯著她看了半晌,又疑惑地抬頭望向雷修遠,雷修遠難得笑出聲:“她就在這兒了。”

  百里唱月驚道:“……小棒槌?”

  她怎麼看也看不出眼前的姑娘跟五年前的姜黎非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然而她的心跳聲還是那麼歡快,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真的是你!”百里唱月禁不住動容,居然一把捧住她的臉,仔細端詳。

  黎非哎喲一聲,笑得合不攏嘴,張開雙臂抱住唱月,她真是高興壞了:“想不到能見到你們!太好了!”

  百里唱月面上露出笑意,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言:“長高了,不再是矮冬瓜。”

  黎非抓著她說個沒完:“剛才我們還看到星正館的人,很可能紀桐周也來了!對了,這裡靠近東海,我們還能看到歌林呢!這下六個人都齊了!”

  葉燁笑道:“我現在相信她是黎非了,方才結結實實被嚇一跳。”

  雷修遠與葉燁並肩而行,兩個少年男子都是風度翩翩,面如冠玉,後面兩個少女也是千嬌百媚,引得周圍路人紛紛注目。

  四人一路走一路說,剛靠近那座巨大的樓宇,門口的兩隻虎妖突然站了起來,獠牙齜起,凶相畢露,朝他們四人低低吼叫。黎非手一抬,立即放了兩層銅牆術——奇怪,方才自己進去的時候,它們沒反應啊?

  樓宇裡眾多弟子頓時再度炸開鍋,養妖物看門還是有危險的!這不?突然發威了!

  兩派三位長老立即出門,因見這兩隻虎妖只是齜牙低吼,並沒有傷害人的舉動,東陽真人立即道:“怎麼回事?你們誰招惹它們了?”

  黎非也一頭霧水:“沒有啊,我們剛準備進去。”

  正說著,那兩隻虎妖齜牙咧嘴地湊了上來,目光灼灼,其中一隻忽然一爪拍向雷修遠,周圍頓時驚呼陣陣,好在有銅牆術擋著,碰也沒碰到他。幾位長老也有些束手無策,又不好在別人的地盤殺虎妖,只得站一旁暗自警惕。

  很快,門內匆匆出來一個服飾怪異的當地人,他立即厲聲斥責兩隻虎妖,一面罵一面踢,這一爪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的虎妖居然懼怕得背起了耳朵,低低哀鳴起來。

  “不好意思。”那人回頭抱拳賠禮,“這兩隻東西一向聽話,今天不知為何突然發瘋了,各位勿怪,這便請進吧,我等馬上就可將客房安排好。”

  黎非不敢撤銷銅牆術,四人小心翼翼朝裡面走,與虎妖擦肩而過時,它倆又發出了威脅的低吼,可是很快,低吼又變成了低聲哀鳴,哀哀哼了幾聲,便再也不敢出聲了。

  黎非頓時鬆了口氣,雖說兩隻虎妖並沒有多大威脅,但此處遍地妖物,和這裡的人似乎相處融洽,肯定不像在中土可以隨意殺,要是不小心把人家的看門狗弄死弄傷,只怕有許多麻煩。

  進了門,但見大堂內滿噹噹全是人,個個都盯著他們,他們也把大堂裡的人看了個遍,葉燁低聲道:“似乎沒見到桐周,他居然沒來?”

  以紀桐周的資質,不應該啊。

  東陽真人忽然道:“我等將在這客棧中盤桓三日,人齊後再出發。此地靠近東海,與中土大為不同,謹記,絶不許與此地任何人與妖發生衝突,我中土仙家門派的弟子,須得有大派風範!出門在外,謙和守禮方是第一!”

  還要住三天?不是說去新試煉地麼?兩位長老把他們帶來這古怪又繁華的城鎮,還找客棧住,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弟子們本來個個都提心吊膽,生怕路上遇到其他門派的弟子,一言不合便要鬥法,誰知這裡遇到了星正館的人,各自一派和氣,完全看不出要鬥法的意思,搞什麼?

  葉燁笑著低聲道:“看到你們,我就覺得,所謂搶奪試煉地只怕是個託辭。”

  雷修遠道:“來這邊的弟子都被告誡不許往外說這件事,而且藉口十分含糊,我猜這次是山海兩派私底下寥寥數家門派的接觸。具體安排,只有等長老們交代了。”

  兩個少年在這裡談正事,黎非早已拉著百里唱月在門外招手:“修遠,葉燁!走吧!我們逛逛去!”

  葉燁見他二人舉止言談大為親密,與在書院時十分不同,不由又道:“修遠,你和黎非……?”

  雷修遠垂頭一笑,輕輕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走吧。”

  沒否認?葉燁也笑了,反手輕輕還了一拳:“和她在一起,你變了許多,這樣最好。”

  這座城大得出乎意料,感覺比越國王都端涂也不遑多讓,葉燁跟雷修遠被賣各種圖冊書籍的商舖吸引了過去,百里唱月又一個人不知跑哪兒去了,這姑娘五年過去還是這麼我行我素獨來獨往,黎非見旁邊有個賣各種稀奇古怪玩意的攤子,她忍不住拿了一隻小小的琉璃球端詳。

  琉璃球裡有一朵拇指大小的嫣紅的花朵,眼看著從盛開到枯萎,再褪去殘敗的花瓣重新煥發新生,如此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攤主見她看得入神,便道:“姑娘,我這裡都是傳說中海外的寶貝!你看的那個花,就是海外千洲萬島才有的。”

  黎非一聽海外千洲萬島幾個字,頓時手一抖,險些把琉璃球砸了,趕緊小心放回去。

  她自然不信這種小攤上會有什麼海外的東西,花從盛開到凋謝也只是加持了最簡單的障眼法而已,她笑了笑,忽見旁邊還有一個十分古怪的用樹根雕鑿的人像,約有巴掌大小,卻十分精美。

  人像與常人一模一樣,然而面上神色十分兇殘猙獰,殺氣騰騰,耳朵上方三寸處各生一隻角,看起來又詭異,又神秘。

  她正準備拿起來看看,忽覺身旁好像多個了人,她隨意瞥了一眼,便見一個白衣少年男子站在自己身邊,正充滿趣味地掃視攤位上各種貨物。

  黎非越看越覺得他眼熟,這人大約有十八九歲的模樣,烏髮垂肩,一身簡單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變成了華服一樣,分外雍容華貴,更兼長眉星目,身量修長,是個極出眾極貴氣的俊逸少年,不是五年未見的紀桐周是哪個?

  “紀桐周!”她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他微微一驚,低頭望著她,神情十分迷惘。

  這女孩子是誰?方才他沒注意,如今仔細一看,才發覺她膚色瑩白賽雪,眉眼靈動和煦,竟是個絶色美人——她認識自己?

  黎非笑得眉眼頓開:“你果然來了!剛才在客棧那麼多星正館的弟子,我們都沒看見你,你跑哪兒去了?”

  紀桐周越發錯愕:“在下確實是紀桐周,請問姑娘是哪位?”

  黎非笑得差點仰過去,還“在下”!還“姑娘是哪位”!這驕橫跋扈的小王爺五年不見居然文質彬彬了?

  “桐周!”後面又有人叫他,紀桐周更加迷惘地望過去,卻不可思議地見到了葉燁——等下,是葉燁吧?他旁邊那個人……雷修遠?!

  他的神情一下變了,嘴巴下意識張開,滿面狂喜錯愕,怔怔地看著他二人走過來,忽然驚道:“是你們?!你們怎麼也來了?”

  他還怕自己看錯,一個個望過來,這兩人確然是書院裡隔了五年不見的朋友。他一掌拍在葉燁肩上,另一拳狠狠砸在雷修遠身上,瞬間喜上眉梢:“葉燁!雷修遠!我沒看錯吧?”

  兩人一齊還了他一拳,葉燁笑道:“好小子,你居然也長這麼高!看著比先前穩重些,這幾年修行如何?”

  紀桐周驚喜萬分地打量他們,葉燁變化並不特別大,雷修遠卻變了許多。印象裡的雷修遠好像有點病懨懨的,而眼前的少年男子卻雋朗豐神,個頭也高了,居然和自己不相上下,眉眼輪廓長開後,他竟是這般模樣!

  “就你一個人?姜黎非呢?你這小子!總算從丹穴出來了?如今修為怎麼樣?回頭我倆練練!不,現在就找個地方練練手!”

  一席話說完,三人又是忍俊不禁,紀桐周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變,見著雷修遠永遠是要跟他先打架。

  “紀桐周,我可是第一個叫你的。”黎非忍不住笑,他倒是還記得找雷修遠問自己,可人站在面前他卻不認得。

  紀桐周皺眉盯著她端詳良久,忽地一驚,不敢確定似的,低聲道:“……姜黎非?”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4:29

第八十三章  重聚 四

  黎非笑吟吟仰頭道:“總算猜對了,你變了不少啊!”

  變得最多的是你才對!紀桐周下巴差點掉下來,這是一個人嗎?她切了腦袋換了顆新的?!還是重新投了個美人胎?!那個皮黑如炭言辭粗魯的假小子被她藏哪兒去了?!

  “姜黎非?”他又叫一聲,下意識想揉揉眼睛,是不是眼睛出了什麼問題……

  葉燁體諒地拍拍他肩膀:“確實是她,方才我們也嚇了一跳。”

  紀桐周還在驚駭中,半天說不出話,黎非湊過去晃了晃手:“難道嚇傻了?”

  隨著她湊近了說話,他鼻前頓時聞到一股勾魂攝魄的異香,低頭見著她極其陌生卻又容姿絶艷的模樣,紀桐周忽覺一陣奇窘,急忙移開視線,下意識退兩步,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換話題:“你們也是來爭奪新試煉地的?什麼時候來的?”

  葉燁笑道:“剛到不久,倒是你,我們還以為你沒來,剛才跑哪兒去了?”

  “之前一直跟著師父在景雲台修行,沒趕上他們,我與師父二人遲了些才趕到。”

  正說著,百里唱月從街那頭慢慢走了過來,一見紀桐周,她瞭然一笑:“王爺一點也沒變。”

  紀桐周對百里唱月一向還是比較敬重的,當即微微頷首,因見街上人來人往,敘舊多有不便,便道:“去客棧說吧,安靜些。”

  葉燁抱著胳膊笑:“原來還是長進了些,還當你要一直纏著修遠鬥法。我看對面有個酒肆,如何,尚能飲否?”

  “還想兩杯灌倒我?”紀桐周揚眉冷笑,“我星正館弟子可個個都是酒豪!”

  酒豪?眾人大笑起來,當年這兩杯就倒的小王爺,難不成專門為了變成酒豪天天喝酒?

  五年不見,他們的話多得簡直說不完,一路從街邊說到酒肆,在酒肆又從天亮說到天黑,雷修遠與葉燁依舊千杯不倒,倒是紀桐周的酒量果然有長進,面前堆了三四隻空酒壺,依然笑談爽朗,談吐分明,無甚醉意。

  黎非饒有趣味地看他斟酒,估計還是有點喝多了,手腕在微微發抖,酒液灑了一些出來,她頓時笑道:“你可別逞強了,不然又要葉燁把你扛回去。”

  紀桐周又覺那股異香撲面而來,方才只有些微醺,然而被這異香一籠罩,竟真像是要醉了一樣。那幾乎全然陌生的女子在燈下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燭火幽明,她簡直像玉做出來的,笑靨淺淺,說不出的嬌媚可愛。他再度感到一陣奇窘,下意識地朝後讓開。

  糟糕,她剛才說什麼?他全沒注意,威風八面的王爺立即窘得更厲害。

  這個女孩子不像姜黎非,而像個完全的陌生人,他還不能適應。

  在紀桐周心裡,女孩子是蘭雅那種類型的,姜黎非之前在他心中等同於男人,後來變成了不男不女的,再後來他就完全無視了她的性別。

  過了五年,她突然強烈散發出一種讓他沒法忽視的“女孩子”的味道,小王爺頓時又無措了。

  他需要時間適應適應……紀桐周扶著額頭避開視線,咳了一聲再度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既然這裡是東海,又說山海兩派弟子會有接觸,怎麼不見百里歌林?”

  他一提百里歌林,葉燁和百里唱月眼睛頓時亮了,葉燁笑道:“既然人已在東海,遲早也能見到,只是不曉得她會不會專心修行,別弄得修為不夠,那這次可見不到了。”

  “歌林修行一向很努力的。”黎非趕緊為她辯解,“在書院也沒偷懶過。”

  葉燁失笑:“她成天就知道貪玩,心思根本沒放在正事上。”

  黎非不由默然,面前這男子其實並不瞭解真正的歌林,或者說,他從來也沒瞭解過,更沒有試圖去瞭解,歌林在他心中始終只是個妹妹,他關心她,體貼她,可以為她遮蔽風雨,心卻一點也不在她身上,這才是讓歌林下定決心離開的緣故吧?

  百里唱月出了一會兒神,忽然低聲道:“她的蜈蚣精不知長什麼樣。”

  這話一說,眾人都笑了,葉燁望向紀桐周,打趣道:“桐周,如今還怕蜈蚣精麼?”

  紀桐周板著臉:“誰說我怕過?”

  雷修遠淡道:“上回在書院禁地,被蜈蚣精弄斷腿的……”

  話還沒說完,紀桐周“嘖”地一聲,抬手就去掀他的酒杯,雷修遠手腕一轉,巧巧避開,另一隻手卻在桌上輕輕一拍,紀桐周的酒杯立即彈跳起來,他正要將這只酒杯彈飛,紀桐周早已接住,兩個人一瞬間過了好幾招,悄無聲息,動作又快又輕。

  說著說著又打起來了,黎非將桌上的菜挪了挪,省得遭殃。

  對面兩個少年五年不見,方才文質彬彬溫文爾雅裝了半天君子,如今一動上手就停不下來了,手上招式鬥了半天,奈何酒肆狹小,不能全身而動,何況都有長老警告過,不許在外面擅自動用仙法私鬥,雷修遠掌心金光忽然一閃,一柄指甲大小的玲瓏小劍竄飛而出,光華瑩瑩,十分纖細可愛,一面盤旋飛舞,一面發出細微的嗡嗡鳴聲。

  紀桐周手掌攤開,亦有一朵極小的斑斕火蓮在掌心凝聚,忽地輕飄飄飛出去,跟那只小飛劍纏鬥在一處,你追我趕,一忽兒上一忽兒下,看著不像鬥法,倒像遊戲。

  雷修遠輕輕揮手,一朵小烏雲堪堪落在火蓮上方,細細密密的小小春雨落下,小火蓮明亮的火光頓時暗淡不少。紀桐周哼了一聲,霎時間,光翼般的銅牆術罩在火蓮之上,細細密密的藤蔓自桌上鑽出,根根糾纏小小飛劍,那些藤蔓被切斷立即又會長出,藤上還噴出細細的火焰,小飛劍繞來繞去,無論如何也逃不脫桎梏,下一刻金光滿桌亂竄,太阿術將那些藤蔓瞬間全部切碎了。

  紀桐周再凝聚一朵小火蓮,指尖一彈,兩朵火蓮齊齊追趕小飛劍,那只飛劍靈活地上下躲閃,忽然在黎非眼前盤旋一圈,嗡鳴有聲,似在求助。黎非見那兩朵火蓮來得迅疾,當即手掌一抬,一條拇指大小的水龍打著旋兒飛了出來,將其中一朵小火蓮纏住。

  葉燁笑道:“有趣的很!”

  他彈指間,卻也出來一條小水龍,和黎非的水龍絞在一處,纏鬥不休,唱月攤開手掌,赫然也是一柄小飛劍,繞著火蓮旋了幾圈,一瞬間桌上火蓮飛劍水龍,各自爭鬥不休。

  五人正玩得開心,忽聽酒肆門口傳來說笑聲,似是有好幾人邊說邊笑走了進來,一見他們這桌的人在用小飛劍小火蓮玩鬧,說笑聲頓止。

  片刻後,一個男子忽然冷笑道:“小打小鬧,如同兒戲!有什麼可看的!”

  黎非五人立即撤法,回頭望去,便見酒肆門口站著幾個服飾怪異的年輕人,三男一女,個個身上靈氣波動,儼然是仙家門派的修行弟子。

  五個人立即先朝那女孩子望去,見她容貌艷麗有餘,卻略顯粗糙,並不是眾人以為的百里歌林,頓時都有些失望。

  那幾個人見他們回頭就盯著姑娘看,看完還個個露出失望的神色,登時個個大怒,那女弟子性烈如火,上前一步怒喝:“看什麼看?!”

  葉燁起身拱手賠禮:“抱歉,因為我們有故友正在東海萬仙會修行,數年不見,不知她有沒有來,故而方才失態了。”

  為首一個男弟子冷笑道:“東海萬仙會?可笑,你們這些中土的土包子,以為東海附近只有萬仙會一個修行門派麼?”

  眾人見他這種挑釁姿態,紀桐周眉頭一皺,到底還是按捺了下來,這邊是人家的地盤,長老們亦是早已嚴厲叮囑過絶不允許在此地發生任何衝突,五個人索性都裝作沒聽見。

  誰知那人又道:“此方圓千里之城,海域千里數島,都是我廣生會的地方!好好記住了!”

  五人依舊裝作沒聽見,見那幾人趾高氣昂地找了個桌子要酒,葉燁低聲道:“海派風格果然怪異,修行門派竟與凡塵俗世走得那麼近,難不成每個門派還有城池海域麼?”

  雷修遠沉吟不語,這些人是廣生會的弟子,認出他們是從中土來的,卻並無驚訝之色,想必海派各家門派弟子也知曉山派要來的事。在此處盤桓三日,等的不光是山派弟子,只怕還有海派弟子……他大約能猜到所謂鬥法是指什麼了。

  那幾個廣生會的弟子幾杯酒下肚,說話聲更響了,一人大笑道:“在我們廣生會的地方提什麼東海萬仙會!依我看,這次萬仙會那幫沒用的東西只怕連來也不敢來呢!”

  那女弟子亦笑道:“上回還跟我們搶妖朱果,結果不是個個被打得哭爹喊娘?”

  “東海萬仙會怎麼哭爹喊娘了?你學一個來看看?”

  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酒肆門外響起,說不出的魅惑柔軟,叫人聽了心中一跳,緊跟著門簾一掀,一個少女款款行進。酒肆的暗淡燈光下,只見她長髮如雲,垂在腰下,一身淺紅衣裳,露出了雙臂和一截雪白的腰,身段婀娜至極。

  那幾個廣生會的男弟子再也想不到接口的居然是個美人,東海附近人人膚色黝黑,她白皙如玉的纖腰與玉臂實在是勾人魂魄,他們幾個立即不說話了。

  那姑娘一路走進來,偏著腦袋,掃視他們一圈,忽然微微一笑,淡道:“廣生會在背後說壞話的本事,東海萬仙會確實趕不上,甘拜下風。”

  那女弟子怒道:“萬仙會偷聽牆角的本事也不小!誰讓你進來的?!”

  那姑娘冷笑:“我不過路過偶然聽見罷了,怎麼,這酒肆是你家開的?我進不得?”

  她神態自若地顧盼一週,轉到黎非五人這邊時,火光忽地一跳,但見她一張芙蓉面,梨渦淺淺,顯得又俏皮,又嫵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5:09

第八十四章  重聚 五

  眾人一時竟都愣住了。

  百里唱月猛然起身,驚道:“歌林!”

  那姑娘也愣住了,她慢慢轉過身,凝望百里唱月,良久,她忽然笑了笑,輕道:“我的天,我是在做夢麼?”

  每個人都極震撼地看著面前的姑娘,五年前那個成天笑得毫無煩惱、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浮現在眼前,與面前嫵媚的少女差別太多太多了,看五官極相似,然而神情舉止氣質早已變了個人。

  百里唱月快步上前,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她,顫聲道:“歌林!”

  她抱得極緊,懷中熟悉的味道讓百里歌林終於發覺這不是夢,她倏地一驚,盯著唱月看了許久,聲音極低:“姐?”

  葉燁也難抑激動,疾步走到她身邊,似是想像從前一樣抬手敲她腦門兒,然而眼前的少女身姿婀娜,再也不是五年前不懂事的小女孩,他復又收回手,極欣喜地看著她,半晌,才低聲道:“你這死丫頭……”

  百里歌林微微眯起眼,又盯著葉燁看了良久,聲音更輕:“葉燁?”

  百里唱月激動得淚流滿面,恨不能將她揉進身體裡。歌林禁不住動容,反手輕輕摟住她的脖子,面上又露出五年前離別時的溫柔神色,她輕聲道:“姐,你成大美女啦,哈哈,葉燁也成美男子了,看到你們真像做夢一樣。”

  “不是夢!”唱月哽咽,“終於見到你了!”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抬眼將面前五人一一打量過來,見到黎非時,怔了片刻,目光中帶著探究,最後像是發覺什麼似的,笑道:“黎非?”

  黎非滿心震撼感慨,她低聲道:“你……認出我了?”

  百里歌林慢慢走過去,挽住她的手,笑得甜甜地:“傻子,你的眼神一點也沒變。你怎麼變得這麼好看?我都快嫉妒了!”

  黎非嗤一下笑出聲:“你才是大美人呢!這衣服真好看!”

  “好看嗎?回頭我送你們一人十套。”百里歌林輕飄飄地在每個人面前轉著看過來,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你們怎麼會來這邊?不是說明年聚會嗎?來了怎麼也不告訴我?”

  “中土好多仙家過來,是要跟我們海派弟子鬥法分個高下,姑娘,你堂堂海派弟子,怎麼竟與山派的人親親熱熱?大戰前先打下了士氣,這樣可不好啊!”

  後面廣生會的男弟子忽然插了句嘴。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那男弟子面上頓時紅了,低頭喝酒,再也不說話。她不理他,開口道:“烏煙瘴氣,我們換個地方。這裡我還算熟悉,帶你們去個好地方。”

  “你說誰烏煙瘴氣?!”廣生會的女弟子見她笑靨如花,嬌俏嫵媚的樣子,將同桌幾個男弟子的魂都勾了三分去,氣就不打一處來。

  百里歌林彷彿沒聽見,一把揭開門簾,當先走了出去。

  那女弟子大怒道:“你們幾個有沒有點血性氣?!讓萬仙會的人在我們廣生會的地盤耀武揚威?!”

  為首的男弟子低聲道:“她一個小女子,我們怎能以多欺少,坐下喝酒吧。”

  女弟子登時火冒三丈,森然道:“見色起意!什麼東西!”

  百里歌林回眸朝那男弟子又是一笑,笑得他心花怒放,起身道:“歌林姑娘,我是廣生會的施承天!”

  一語未了,佳人身影早已遠遁。

  走了許久,果然還有一家更大的酒肆,裡面已有許多客人,粗粗一看,竟全是修行弟子,有山派也有海派。

  百里歌林有些意外,沉吟道:“還真的來了許多人,我來之前,師父只交代說是與廣生會他們切磋鬥法而已,難不成真的要讓山海兩派一起鬥法?”

  “東海萬仙會只有你一個人來嗎?”黎非有些好奇。

  “當然不可能。”百里歌林叫了些小食,又上了一罈酒,“還有一些師兄師姐,我不過一個人出來逛逛罷了。”

  葉燁讚歎:“海派的仙家門派竟有這樣的凡俗城池,果然與中土大為不同。”

  “這些地方其實就等於是弟子房和食肆,隨便讓人進出的。那些靈氣濃郁凡人看不見的地方,是修行部,修行完了弟子也不許呆裡面。”百里歌林拿了六隻大碗,滿滿地倒上酒,“來來,喝酒!我做夢都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你們!先乾這一碗!”

  眾人紛紛乾下一碗酒,因見百里歌林也不像從前那樣一杯就要睡,百里唱月摸著她的頭髮,溫言道:“如今也成酒豪了?”

  百里歌林笑道:“姐你不知道,東海這邊的人,不論男女都特能喝,會喝酒的女人才是好女人!”

  眾人一陣好笑,這番一邊喝酒一邊痛說五年種種事,不知不覺竟喝了三四罈酒下去,黎非眼見這些人五年不見個個成了酒豪,自己實在撐不住,只得把酒放在一旁,摸摸臉,燙得嚇人。

  “醉了?”雷修遠的手忽然也撫上她的臉頰,黎非默然點頭,下意識靠在他肩頭,輕道:“修遠,你替我喝吧,你千杯不倒。”

  他二話不說替她將那碗酒一口喝乾,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繼續斟酒,另一隻手卻在她面上輕輕摩挲,果然臉皮醉得都燙手了。

  “睡一會兒吧。”他拍拍她。

  黎非搖了搖頭,她靜靜看著對面的百里歌林,唱月一直用愛憐欣喜的目光凝視她,而她,默然接受這片目光。葉燁扯著她說笑,許是酒喝多了,又像小時候一樣,總是彈她腦門兒,她就這麼讓他彈,臉上笑嘻嘻的。

  黎非曾猜想過許多與她重逢時的情景,歌林大約會激動得嚎啕大哭,又或者是快活得大笑,可她此刻的高興都十分恰如其分,彷彿被刻意控制在一個範圍裡,一絲一毫也不會僭越,比五年前那個強顏歡笑的歌林要老練了不知多少。

  看著看著,黎非自己都開始覺得難受,他們的突然到來沒有讓歌林感到幸福,反而打擾了她的平靜一般。她的心結比自己想得要深太多,不是寫幾封信,說幾個笑話就能輕易忘卻的。

  正酒到酣處,忽然酒肆的門簾又被掀開,一個身材高大的東海男子走了進來,此人膚色黝黑,雙眉斜飛,極為英武迫人。

  酒肆里的人見他氣度不凡,下意識多看了兩眼,百里歌林一眼望見他,立即含笑招手:“陸師兄,你也來啦?”

  是歌林的同門?眾人一齊望過去,那人瞥了一眼百里歌林,淡漠地轉過頭,像是沒聽見一樣。

  “陸師兄!”百里歌林款款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袖子,魅惑又柔軟的聲音此刻更是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來和我們一起坐麼?”

  那人毫不留情將她的手推開,淡道:“不必,百里師妹請自重。”

  他逕自走進了酒肆深處,百里歌林偏頭望著他的背影,似笑非笑,因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她嘻嘻笑道:“這是陸離師兄,脾氣有些怪。他既然不肯來,那就算啦。”

  說著她自己卻掀門簾要出去,唱月急忙問:“你去哪兒?”

  歌林做了個手勢,要解手的意思,唱月又放心地坐回去,出了一會兒神,道:“她變了許多。”

  葉燁有些醉了,扶著下巴笑:“哪裡變了?不是和以前一樣胡鬧麼?惹得她那個師兄都不敢理她。”

  黎非再也坐不住,忽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道:“我、我也解手。”

  她不管其他人什麼反應,踉蹌著奔出酒肆,出門只見天邊一輪將滿之月,大若銀盆,遠處山影濃黑,近處每一棟房屋上都掛著燈籠,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晝,百里歌林正靠在牆下,眼怔怔地望著燈籠下隨風搖曳的流蘇。

  見她出來了,她輕笑道:“你也來解手?”

  黎非此時酒勁上頭,只覺心口突突亂跳,她定了定神,忽然道:“歌林,我很想你。”

  百里歌林柔聲道:“啊,我也很想你們,每天都想。”

  她別過頭望向遠方濃黑的山影,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聲道:“這世上,如果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就好了。”

  她是指葉燁麼?她果然還是什麼都沒忘掉?

  “黎非,我一個人在東海這裡孤零零的,誰也不認識,什麼也不熟悉,你覺得這樣很可憐嗎?”

  黎非搖了搖頭:“不是可憐……歌林,我只是希望你快活些。”

  百里歌林長嘆:“我和姐姐還有葉燁,我們是一家人,可我在這個家裡,比一個人來東海萬仙會還孤獨,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總想,我要做姐姐聽話的好妹妹,做總是讓葉燁煩心的小丫頭。可是啊,那天葉燁跳下去了,他要和姐姐同生共死,我就明白了我為什麼總覺得孤零零的。今天我見到姐姐和葉燁,突然發現這五年對我來說像是完全沒留下什麼東西,原來我還是孤零零的。世上為什麼沒有另一個我想要的人呢?我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我覺得我會喜歡那些男人,但又可以輕易丟掉,我是壞女人吧?不錯,我已經是個壞女人了。”

  她忽又抬頭朝黎非微笑:“黎非,還好有你聽我說這些廢話,你能一起來,太好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5:21

第八十五章  山海初會

  那天晚上,每個人最後都喝得酩酊大醉,連雷修遠都支著下巴快要撐不住。黎非早已靠在他肩上睡熟了,唱月也醉得不省人事,依偎在百里歌林懷中,紀桐周兩眼發直,一直盯著手裡的酒杯看,葉燁醉醺醺地跟歌林說笑,歌林更暈頭到不知把雷修遠當成自己認識的哪個男弟子了,挽著他的胳膊只是笑。

  雷修遠輕輕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有些疲憊地低聲道:“這五年,你們可有聽說震雲子的消息?”

  他一直懸心這件事,奈何有紀桐周在,不好說明白,如今他終於醉了,不過其他人也醉得差不多,葉燁甚至開始傻笑:“沒、沒聽說……”

  紀桐周忽地一驚,大著舌頭喃喃:“震雲前輩?他怎麼了?他功力退化到已經當不得玄門長老,一直在外雲遊散心了吧?”

  雲遊散心?雷修遠不由陷入沉思。

  曾經他們以為脫離書院庇護,便會遭遇各種狂風暴雨,誰知在門派的五年比在書院還相安無事,這其中自然有仙家門派新晉弟子近乎封閉修行的緣故,震雲子找不到下手的破綻倒也罷了,可一點動靜都沒有,未免不像他的風格,當日他可以一路從書院隱忍到青丘,籌謀了那麼久,談何雲遊散心?

  可他醉得不能再深想此事,見眾人七倒八歪在桌上椅子上橫了一片,黎非更縮在自己肩上睡得十分香甜,雷修遠也終於撐不住,靠在椅背上慢慢睡著了。

  三日一晃而過,越來越多的山派與海派弟子聚集在這座城中,除了極少數像黎非他們這樣的十幾歲年輕弟子外,來的弟子大多二三十歲,早已不是衝動少年,山海兩派弟子相處竟還算融洽,有時在酒館還能見到他們混搭著坐一起喝酒聊天,氣氛十分和諧,看起來並不像當日廣生會弟子說的讓山海兩派相鬥的意思。

  第四日午時,盤桓了三日的山海兩派弟子終於為各自的長老們領著,頗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這座城,飛了越有一個多時辰,最後所有人都落在一片廣闊而無人的銀白沙灘上,對面的海水無比平靜,然而蔚藍清澈的海水中隱含黑色霧氣,弟子們一眼便認出那是結界的仙法之力,難道所謂試煉地,竟是在海裡麼?!

  雷修遠放眼眺望四周,但見山派站了一邊,海派另站一邊,各自約有一百來名弟子,對多如繁星的修行門派來說,山海兩派總共就派出兩百名弟子互通接觸,實在是少得可憐,看來初次接觸,雙方都十分謹慎。

  此刻無論山派還是海派,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猜測這塊試煉地中究竟會是什麼樣,想來對海派的弟子來說,新試煉地在海中也是件十分稀奇的事,連廣生會那些人都面露驚奇之色。

  沒過一會兒,只聽頭頂風聲呼嘯,一眨眼便有三位鶴髮童顏的仙人落在眾人面前,山海兩派眾多長老立即上前拱手行禮,黎非眼尖,早已看出其中一位仙人正是久違的左丘先生,她頓時一陣激動。

  東陽真人笑眯眯地說道:“左丘先生,你看山派一百名弟子如何?按照你的說法,選出的都是突破了第二道瓶頸弟子中最優秀的。”

  東海萬仙會的沈先生亦笑道:“不錯,我海派一百名弟子,也是千錘百煉出來的最優秀的弟子!”

  左丘先生還禮,溫言道:“如此極好,多勞諸位費心,諸位有心相助,左丘感激不盡。”

  廣微真人含笑道:“左丘先生高瞻遠矚,你既有意牽線,我等何樂而不為?此番前來東海,果然是大開眼界,讓我山派弟子見識一下海派的種種氣派,好過成日做井底之蛙。”

  海派數位長老急忙客氣了兩句,眼看諸位長老笑語晏晏,很是融洽,黎非不由扯了扯雷修遠的袖子,低聲道:“你看,左丘先生都來了,肯定不是讓我們跟海派鬥法。”

  雷修遠想了想:“既然要互通,又要摸清對方的底,還不能傷了和氣,那便是山海兩派一同進入試煉地,自由組隊了。”

  “你的腦瓜是什麼東西做的?”黎非抬手在他腦殼上摸了摸,“這也猜到那也猜到,快拆開讓我看看裡面裝了什麼。”

  雷修遠想笑,偏又忍住,也在她腦殼上摸了摸,低聲道:“總不會像你,裝了一腦瓜白水。”

  黎非立即掰動手指,想像小時候一樣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威脅人,奈何好幾年沒做這種市井無賴的動作,關節不給面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雷修遠再也忍不住“嗤”一下笑出聲:“笨蛋。”

  黎非還在忙著掰弄自己的手指頭,真的發不出聲音,她以前那些犀利的近身肉搏功夫只怕也忘得精光了,怎麼越長大反而越比以前弱的樣子?

  手被雷修遠用力握住,她心中忽地一動,只聽東陽真人朗聲道:“我山派諸位弟子聽好了,馬上送你們去東海的新試煉地,試煉地諸般種種與你們熟悉的東西全然不同,不得以常理度之。此次試煉,山海兩派將共同舉行,此乃山海兩派一大盛舉,務必嚴謹,不許掉以輕心!”

  眾弟子又嗡一聲炸開了鍋,在這邊盤桓三日,眼看山海兩派弟子聚集此處,再蠢的人也能稍稍體會此次試煉的真相了,果然山海兩派這是要開始互通往來的意思嗎?

  “此試煉地妖魔叢生,險惡無比,試煉地內共有三十枚妖朱果,出來後,每組最少收集三枚,沒有收集到三枚的,算作失敗。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採摘,不要妄想憑人力獲得。”

  東陽真人的話音剛落,山派弟子們又鬧成一團,三十枚妖朱果,每組最少收集三枚,而試煉地中共有兩百名弟子,再怎麼分組也不可能二十多人一組,這意思是讓他們不但要對付妖物凶獸,還得提防其他人啊!還有什麼“妖朱果”,只能讓妖物採摘?他們有什麼辦法叫妖物采來妖朱果?能驅使妖物的,只有海派的人吧?

  山派弟子們鬧哄哄炸成一團,另一邊海派的沈先生也開口了:“此次試煉,每組獲得三枚便算過關。不過,倘若組中只有海派弟子,也算失敗。”

  海派的人頓時也鬧騰開了,組裡只有海派弟子就算失敗,意思必須跟山派的人組隊?他們兩派修行方法迥異,怎麼搭配合作啊?!

  “肅靜!”沈先生驟然大吼一聲,驚得海派弟子們紛紛噤聲,這位東海萬仙會的掌門人為人十分冷厲,海派中赫赫有名,就連不是萬仙會的弟子們都有點怕他。

  “此地是東海,你們算東道主!客人千里迢迢趕來,是東海好男兒好女子,便要做出主人的模樣來!心裡只惦記輸贏,只顧著自己,這種弟子贏了也是廢物!我東海人該怎樣招待客人,難道還要我提醒嗎?!”

  一席話說得海派弟子們頓時激動起來,應答聲高響震天。

  該交代的事宜都已交代完畢,山派眾長老紛紛退開,左丘先生笑道:“沈先生,送兩百名弟子進試煉地的事,便麻煩你了。”

  沈先生頷首:“應該的。你們聽好,這次試煉,以一個月為期限。不到最後一天,誰也不能放鬆警惕,到手的妖朱果都抓牢一些!搶奪是被允許的!”

  對海派弟子來說,試煉時鬥法互相爭奪似乎是常見之事,人人淡定,可是山派弟子們難免內心惶惶,怪不得臨行前長老們都要感慨,山派弟子個個擅長斬妖除魔,卻不會跟人鬥法,只盼此次兩派互通試煉,別拖了海派弟子的後腿才好。

  沈先生長袖忽然一揮,原本平靜的海水陡然漲高數丈,蔚藍的海水牆中黑霧盤踞,蠕蠕而動,眾人正覺心悸,冷不防身體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情不自禁朝海水牆中跌飛而去。黎非的手被雷修遠緊緊握著,他的手勁之大,甚至捏得她劇痛無比,巨大的拉力拉扯著他們,她覺得胳膊都快被拉斷了。

  下一刻眼前一花,冰冷的海水灌注口鼻間,黎非頓時嗆了好幾口咸澀的海水,視線所見只有深淺不一的藍色,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可她心中卻有無比熟悉的感覺,那些蔚藍的、深邃的、廣闊無邊的色彩,彷彿從她一出生,便刻印在了腦海的最深處。

  又不知過了多久,淹沒身體的海水忽然又消失了,黎非只覺周圍一片濃黑,什麼也看不見,她像是墜入深淵,身體一直朝下急落。左手還被雷修遠緊緊抓著,她心中忽然一安,緊跟著雷修遠周身泛起一層浮魅之火,明亮的火光霎時照得四下里大亮,兩人腳下凝聚起白雲,下墜之勢立即緩住了。

  這裡似乎是個狹長漆黑的洞穴,洞壁的石頭漆黑無光,看上去似是時常為海水浸泡,上面有無數孔洞,摸上去坑坑窪窪卻偏又滑不留手。

  雷修遠抬頭望去,卻見頭頂只有一線白光,他們就是從上面掉下來的。再朝下望,腳下十幾丈處,是翻捲黑灰的海水,臨近海水的洞壁上,另有一個洞穴。

  “先從下面走。”

  雷修遠拉著黎非朝那洞穴飛去,飛了半盞茶的工夫,眼前忽地豁然開朗,但見頭頂極高的地方,深藍的海水似天空般盤踞上方,居然沒有一滴海水落下,而洞外是海底空地,比人還高的珊瑚叢立,海草滿地,細細的白沙綿軟柔膩。

  若非雷修遠身上一層浮魅之火,三步之外的景象都望不見,這裡不知是海底多深,漆黑無光,死寂無比。黎非立即架起兩道銅牆術,身上也現了一層浮魅之火。

  她緊緊抓著雷修遠的袖子,下意識朝他身上靠了靠——這死寂無光的海底絶不是讓人愉快的地方,更何況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海,更遑論到海底來,她心中難免有些悚然。

  “袖子要被拽爛了。”雷修遠低聲道。

  這種時候他還要惡作劇!方才死死拽著她不放手的是哪個!黎非狠狠朝他瞪一眼,雷修遠忍著笑,伸出手:“給你這個。”

  黎非心裡又是一動,是讓她握住他的手?她忽然有些歡喜,然而那歡喜中,卻又帶了一絲猶豫,他可以對她千萬般好,卻吝嗇對她說一句肯定的話,她怕自己一頭紮進去,然而心底的歡喜卻不能騙人。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帶著期待,卻又有些害怕似的,握住他一根手指頭。

  下一刻他的手一握,將她的整隻手都握在掌中,滾燙的掌心。

  黎非只覺歡喜無限,可她又惶恐著什麼,她只有將視線移開,望向遠方深邃的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那裡彷彿藏著雷修遠的心。

  她看不清的,他的心。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5:46

第八十六章  陸離

  巨大的藤蔓自沙底噴射而出,瞬間將妖物死死纏住,下一刻,太阿術的金光紛紛落下,將它紮成了破皮球一般。

  海底深處深邃黑暗,死寂無聲,妖物們不是藏在珊瑚林裡就是埋在沙子裡,個個奇形怪狀碩大無比,這地方實在叫人一刻工夫也不想多待。

  百里歌林回頭望了一眼,她身後,寡言少語的陸離師兄正走馬觀花似的跟著,連個防禦也不上。她不由嘆了口氣:“陸師兄,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啊?”

  他們被師父推進結界後,偶然遇見了,便結伴同行。這位陸師兄她平時不怎麼熟,雖然看上去英武不凡,然而為人沉默寡言,好像對她還沒什麼好感,她一般根本懶得招惹他,上回在酒肆不過是憋得難受才找上他,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他實在半分面子也不給她。

  不過,既然組隊同行,他總不能始終一言不發吧?讓她出頭殺妖,他在後面袖手旁觀是怎麼回事?這位陸離師兄如果她沒記錯,好像是主金的靈根,不是應該他動手麼?

  陸離淡道:“我在搜尋妖朱果的氣息,這海底並無妖朱果。”

  “哦,那就往上走唄。”

  百里歌林見他始終冷冰冰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又好笑,又有些不服,見他招出蟹妖,她忽然輕輕一個縱身,跳上蟹妖背,柔若無骨地依向陸離,膩聲道:“陸師兄,你怎麼總這麼冷淡?真那麼討厭我?”

  陸離移開數步,冷道:“百里師妹,請自重。”

  百里歌林笑著挽住他胳膊:“我重不起來,你教教我?”

  陸離別過腦袋,神情冰冷,眼神中充滿了厭惡:“放手。”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鬆開他,柔聲道:“別的師兄師弟都跟我有說有笑的,就你愛理不理,難得今天我們撞見了,你怎麼還是愛理不理?我可沒欺負過你,你連看也不願看我一眼麼?”

  陸離低頭靜靜看著她,對她面上嬌俏可愛的笑容視若無睹,良久,開口道:“我九鳳族有訓,不得與輕佻放蕩之人結交。”

  他忽又喚出另一隻巨大的蛤蟆妖,翻身跳了上去,將蟹妖讓給她,再也不發一言。

  這話其實說得非常重了,就算東海民風開放豪爽,可評價一個女人放蕩輕佻,特別還是從男人嘴裡說出的,實在是非常傷人也非常過分。

  百里歌林不禁哈哈大笑,歪著腦袋端詳他:“陸師兄,我哪裡放蕩又哪裡輕佻啦?你既然這樣評價我,總該列出個一二三四來,好教我反省自愧嘛。”

  他還是不說話,足下那只蛤蟆妖一蹦一跳地騰飛,看起來倒有些滑稽,頭頂深藍的海水近在眼前。陸離雙手一張,一隻半透明的氣泡一樣的東西套在了他頭上,蛤蟆妖驟然鑽入海水,進水後它蹦得更快,仿若離弦的箭一般,嗖嗖往上竄。

  百里歌林驅使那只蟹妖追上來,一面還在問:“陸師兄,九鳳族是什麼?我第一次聽說。”

  他依舊不理會,像是她完全不存在一樣。百里歌林見他好像是真惱了,索性閉嘴不再說話,真禁不起逗啊這位陸師兄,不解風情,刻薄寡言,跟東海豪爽男兒截然不同。

  蟹妖蹦出水面,百里歌林只覺海面上妖氣肆虐,她立即上了兩層土行防禦,但見蔚藍海面上一座小島懸浮,島上瘴氣稠結濃郁,像是籠罩了一層紫黑色的濃霧,濃霧裡盤踞了一隻碩大無匹的章魚妖,柔軟的觸手比三人合抱的大樹還要粗。

  情況特殊,陸離立即開口:“島上有妖朱果的氣息。”

  島上瘴氣鬱結,內裡用不出仙法,百里歌林正要驅使蟹妖登島,將章魚妖逼離瘴氣,忽聽濃霧內嘶吼聲不絶,緊跟著島上盤踞的章魚妖居然一躍而起,噗通一聲跳進海中,逃命似的頭也不回地鑽入海底了。

  兩人頓時摸不著頭腦,互相疑惑地對望一眼,百里歌林輕道:“妖朱果的氣息還在。”

  陸離從懷中取出一枚通體漆黑的符紙,運轉靈氣迎風一晃,符紙立即變作一隻巴掌大的小猴子,吱吱叫著,閃電般鑽入小島濃厚的瘴氣中,沒一會兒,忽聽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急道:“猴妖?啊,它來搶妖朱果了!”

  霧氣驟然破開,小猴妖抱著一隻拳頭大小,通體紫黑的果子慌慌張張地竄回來,跪在陸離胳膊上,畢恭畢敬地將果子雙手捧著獻上。而島上很快又追出一男一女兩個山派弟子,離開瘴氣後立即騰雲而起,四人打了個照面,都是一愣。

  百里歌林開心地大叫起來:“黎非!雷修遠!原來是你倆在取妖朱果!天啊!太好了!咱們組隊吧!”

  “歌林!”黎非也滿面笑容朝她招手,見那隻猴妖蹲在陸離胳膊上,齜牙咧嘴,又害怕又想挑釁的樣子,不由忍俊不禁。

  陸離馭使蛤蟆妖湊近,將那枚妖朱果遞給她:“抱歉,這應當是你們的。”

  黎非笑道:“既然要組隊,誰拿都一樣。”

  妖朱果只有在瘴氣稠結之地方能生長,此時一離開瘴氣,立即開始枯萎,陸離抽出一張空白符紙,咬破手指匆匆寫了一行符文,將妖朱果一包,還是遞給了她:“抱歉,我不打算加入隊伍。”

  百里歌林嘖了一聲,皺眉道:“陸師兄,這樣就沒必要了吧?”

  擺譜也要有個度,這麼不給面子也太過了。

  黎非突然乾笑兩聲,輕道:“你能保存妖朱果那再好不過,這裡還有……”

  她從袖子裡摸出四枚妖朱果,都已經快枯萎了,百里歌林眼珠差點掉出來:“你居然拿了這麼多?!”

  “山派的朋友,請問你們是怎麼取到這麼多妖朱果的?”

  陸離也驚得震撼不已,急忙行禮相詢。

  “呃……這個……”黎非絞盡腦汁試圖想個完美的藉口,一旁的雷修遠淡道:“是我取到的,但法子不方便透露,還請諒解。”

  “你又搞的這麼神秘兮兮!”百里歌林最不喜歡雷修遠這德性,她將四枚妖朱果包好,又遞給黎非,笑道:“這下我們有五枚妖朱果,齊啦!想不到第一天就全齊了!”

  黎非還是只有乾笑,這些妖朱果的來歷,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講。

  她跟雷修遠這次試煉簡直輕鬆得無話可說,所到之處,群妖紛紛避之不及,好像是上回在慄烈谷爆發了本源靈氣的緣故,群妖們更怕她了,上一座被妖物盤踞的小島,立即有妖物給他們送上妖朱果,害她簡直有種在當土匪霸王的錯覺。

  她這樣,算不算投機取巧啊?

  陸離眼見他們居然將妖朱果全取齊了,而且還多拿了兩個,心下難免猶豫,他若是離隊再找,確實須得花一番工夫,而且隊中還必須有山派弟子,妖朱果一共就三十枚,只會越來越少,越到後面取到的機會越渺茫,雖說可以鬥法搶奪,但山派弟子仙法精妙無比,未必就那麼輕鬆能搶到。

  他心中厭惡百里歌林,便更不願因為她而導致試煉失敗,加上黎非一人分了一隻妖朱果,他不由微笑:“姑娘有心,將妖朱果分開藏,便不怕被人一齊搶奪了。”

  百里歌林白了他一眼:“跟別人這麼和和氣氣地,跟自家師妹反而冷個臉像仇人一樣。”

  黎非記得這男弟子,那天晚上他毫不留情拒絶了歌林,好像是叫陸離吧?看他的模樣,好像對歌林很是厭惡,又是一個不瞭解她的男人。

  陸離並不理她的嬌俏挑釁,只道:“離試煉結束還有一個月,不能放鬆警惕,隨時會有人來搶奪妖朱果,越到後期,搶奪的人會越多。妖朱果在身,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呆太久,否則會有人尋過來,這便走吧。”

  百里歌林喚來自己的蜈蚣精,笑吟吟地拉著黎非跳上去,得意極了:“怎麼樣?就是這只蜈蚣精!好看不?”

  黎非端詳它巨大堅硬的殻,那碧綠的叫人心慌的顏色,還有那密密麻麻的腳和醜惡至極的腦袋,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好看,只能含糊地點點頭:“你、你真厲害。”

  “還有呢!”百里歌林抽出一張漆黑的符紙,先前在城中不允許用仙法玄術,連坐騎也不許牽出來,可憋死她了,這會兒終於有了炫耀的機會,她獻寶似的把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都獻了出來。

  那張漆黑的符紙一下變作了一隻通體嫩黃的小黃鸝妖,它只有拇指大小,圓圓的鳥喙色澤鮮紅,一雙眼也是妖物才有的紅色,十分艷麗可愛。

  百里歌林伸出手指,它立即拍著翅膀飛上來,張嘴鶯聲嚦嚦地啼叫,好聽至極。

  “這是我的妖獸。”歌林用手指摸摸它的腦袋,“我親手馴服的。”

  黎非也摸了摸它的腦袋,觸手只覺冷冰冰地,果然不能用外表度量妖物,看著像只黃鸝,其實它還是妖。

  “你們是怎麼馴服這麼多妖物的啊?”黎非好奇極了,在山派眼裡,妖物與仙人就是互相掠奪,互相殺戮,撞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了海派這邊居然能和妖物共處,實在是顛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5:59

第八十七章  海隕

  百里歌林低聲道:“我們五年來每日只修行五行基礎仙法,剩下的時間全用來修習馴妖的法子。差不多就是讓它們怕你,不敢傷害你,而且心甘情願聽你指示。你看,我們豢養的妖獸身上沒有妖氣,它們都靠我們身上的靈氣自己修行,所以我們越強,它們也會越強。”

  黎非心中忽然一個激靈,讓妖物怕自己,不敢忤逆自己,她是不是也能做到?

  “聽說這法子是從海外流傳過來的,不過誰知道呢?海派這邊每個門派都說自己有海外流傳過來的神秘的修行套路,誰知道是真是假?我可不相信真有什麼海外。”

  不,真的有。

  黎非沉默了,她自己大概就是海外千洲萬島的人。海外的存在一直被當做是傳說,然而,她實實在在地站在這裡,她不是什麼傳說,而且她也不用像海派還要修習才能叫妖物害怕馴服,她的體質,天生就讓妖物害怕。

  “無風不起浪,海外的傳說延續千年,自然有道理。”一旁的雷修遠忽然開口道,“海外應該是存在的。”

  百里歌林聳聳肩膀:“看不見的東西我才不信。”

  陸離忽然道:“山派的朋友們,不知你們是否聽說過海隕?”

  海隕?黎非只覺有些耳熟,她是不是在哪裡聽過?

  雷修遠沉吟道:“我先前聽師父閒談時提起,好像隔五百年會有一次海隕,四海海水倒灌入歸墟,將中土與四海外相連,可以由此去到海外。”

  歸墟?那不也是個傳說嗎?這些都是傳說才有的東西,根本沒什麼人相信,不過雷修遠的師父好像是那個廣微仙人,他沒事肯定不會說這種胡話,難道歸墟與海外真的存在?

  “五百年,也不長啊,怎麼沒聽長老們提過?”百里歌林也迷糊了,“難不成真有海外?那下次海隕,我可要去海外見識見識!”

  “哼,蠢貨,想去海外?那天雷地火劈死燒死,死一百次也不夠去的!”

  日炎沙啞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黎非吃了一驚,急忙轉身極小聲道:“你怎麼這個時候出來?我可沒法跟你說話!”

  “誰要跟你這蠢貨說話!”

  日炎甩了甩尾巴,他巨大的身體懸浮在蜈蚣精身上,比整隻蜈蚣精還大,他四處顧盼,忽然目中罕見地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這裡是東海?好地方。”

  黎非不打擾這隻狐狸暢想往事,差點忘了他在東海萬仙會可是被叫做“九尾靈狐”呢!說不定跟這邊的海派仙家有什麼愉快過往。

  陸離溫言道:“既然聽過,那便好說了。聽說只有海隕降臨,海水進入歸墟,中土的人才能去到海外。平日裡四海相隔,十分凶險,無論多厲害的仙人也飛不過去。我派有一位早已超越長老的千歲仙人,亦曾提過海隕一事。他年輕時雄心壯志想要御劍橫渡東海,飛了十天十夜,卻遭遇天雷劈打,地火焚燒,更有無數極其兇猛的妖物與凶獸盤旋,若非抽身快,早已死在當場。而當日與他同去的兩位仙人,都已命喪東海,再也回不來了。”

  百里歌林懷疑無比:“真的假的?我怎麼沒聽過?你說的千歲仙人是誰啊?萬仙會千歲仙人有好幾個呢!”

  陸離像是沒聽見她的質疑,又道:“聽聞海隕降臨是一大災難,無論山派海派都為之焦慮不已,如今山派海派更有意接觸,想來,五百年一次的海隕應當快來了,我們山海兩派一定要聯手抗敵才行。”

  日炎聽他這樣說,不由冷笑起來:“蠢材!路都走不好,海隕跟你有個屁關係!”

  百里歌林連聲問:“海隕是災難?那海隕什麼時候來?陸師兄你知不知道?”

  日炎開始翻白眼:“白痴!五年過了一點長進也沒有!與其擔心海隕,不如擔心你自己的情劫!”

  黎非見別人說一句,他就要罵一句,不由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這隻狐狸嘿嘿冷笑數聲,忽然躍起,高高懸浮,眺望遠方海面,也不知想些什麼,再也不說話了。

  陸離就是鐵了心不肯跟百里歌林說話,她的問題他繼續裝沒聽見,雷修遠淡道:“海隕連眾仙人都煩心,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操心也是無用,不如專心修行。”

  “哼!死小鬼這句話說的還算中聽!”日炎高高在上又丟下一句評價。

  眾人興緻勃勃地討論傳說中的海隕與海外,黎非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海隕降臨,連通四海之外,是一大災難,難道說,海外千洲萬島的異民們會侵略中土?那時候她要怎麼辦?封印在慄烈谷的千洲萬島異民墓,難道是曾經海隕降臨時,死在中土仙人們手上的異民?為什麼要封印起來?留著當戰利品嗎?

  還有師父……他說她是從河裡被撈起的,然而這不過是個謊言吧?大師兄說他是早已成名的仙人,難道他橫渡四海,將她從海外抱來中土?仙家門派那麼多仙人,書院創立者也個個都是驚才絶艷的厲害仙人,他們都無法橫渡四海,師父是怎麼去的?他到底是誰?

  手忽然被人捏了兩下,黎非抬頭,對上雷修遠的雙眼,他微微一笑,低聲道:“妖怪們乖乖送上妖朱果給女大王,你還不開心?”

  黎非撐不住一下笑了,之前妖怪們聞風而逃,害得雷修遠連個太阿術都沒能放出來,後來妖怪們又當著他的面丟下妖朱果,他就打趣她是女大王,下來搜刮民脂民膏。

  “上回在書院,妖朱果也是妖怪們送的?”雷修遠輕聲問。

  黎非默然點頭。

  他當即笑了笑,忽又忍住,輕道:“原來從小就是女大王了。”

  這人真討厭,老在她想心事的時候逗她笑!黎非使勁掐了掐他的手,冷不防百里歌林賊笑著過來挽住她,哼道:“我可看到了!黎非,你跟雷修遠眉來眼去嘀嘀咕咕什麼?我早就發現你倆不對勁啦!老實交代!這五年都發生了什麼?”

  “哪有什麼!”黎非心慌意亂地急忙否定,“你別亂猜!”

  百里歌林哪裡肯信,當她的目光如炬是假的麼!

  “雷修遠你說。”歌林笑眯眯地望向他,“你跟黎非是什麼關係啊?”

  她又在這邊惹事!黎非手忙腳亂地想要拉開她,百里歌林靈活地躲避,一面朝雷修遠擠眉弄眼:“放心大膽的說!”

  雷修遠似笑非笑看著她,正要說話,忽見遠處急急飛來一隻巨大的豹妖,豹妖背上坐著一個渾身血跡斑斑的女弟子,她一見這裡有兩個海派弟子,目中驟然一亮,當即嘶聲道:“救命!救救我!山派的那些混蛋要搶妖朱果!”

  眾人都是微微一驚,黎非見她滿身是血,當即拋了一張治療網在她身上,那女弟子一見她是山派的著裝,當即怒道:“誰要你們這幫混蛋假好心!兩位海派的朋友,請聽我說!不要和山派的賊子們組隊!他們拿到妖朱果後就會將我們趕出隊!我方才與師姐與四個山派弟子組隊,取到妖朱果後他們居然動手傷人!師姐和我拚死逃出,如今卻走散了!請幫幫我!”

  居然有這種事?!黎非只覺不可思議。

  那女弟子說完,忽然暈了過去,陸離將她抱上自己的坐騎,眾人上前打量她的傷口,好在不過都是些皮外傷,大約是太阿術劃破的,在治療網的籠罩下,傷口很快便痊癒了。

  百里歌林見這姑娘大約二十歲左右,身材修長健美,膚色雖然黝黑,然而面容甚美,額上紋著黑色的花紋,身上穿著露出胳膊的短打,當即低聲道:“是文濟會的弟子,東海這裡與萬仙會齊名的仙家門派。”

  眾人頓時默然,這事要傳出去,山海初會的意義全沒了,只怕還會生起各種爭端。

  那女弟子暈得快,醒得也快,嚶地一聲復又醒轉,見四人都望著自己,她頓時流下淚來:“想不到山派的人竟這般卑鄙無恥!”

  百里歌林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你叫什麼?”

  “我叫燕飛,東海文濟會弟子。”

  果然是文濟會!

  陸離正要說話,但見前面騰雲駕霧追來四個男弟子,一見那海派女弟子,一個男弟子立即怒道:“將妖朱果交出來!”說著便要釋放仙法。

  陸離馭使蛤蟆妖擋在前面,森然道:“諸位這是要做什麼?挑起山海兩派的爭端麼?”

  那四個男弟子瞥了他一眼,又見對面有兩個山派的弟子,頓時輕蔑地笑了:“讓她把妖朱果交出來,我們便相安無事!你既然能馭使妖物,自己再找就是了!”

  黎非見他們這副嘴臉,頓時心生惱火,山派居然真有這種敗類!

  陸離低聲道:“此次試煉,旨在山海兩派互通合作,你們如此作為,不怕結下仇怨麼?”

  一個男弟子冷笑起來:“合作互通?你說什麼夢話!你們長老自己說的可以搶奪!”

  雷修遠盯著那四個男弟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望著其中一人道:“你……不是紀桐周的狗腿子麼?”

  那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他此刻自然也認出雷修遠了,只想不到時隔五年,這人居然還能認得出自己做過王爺的狗腿子,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簡直丟人至極。

  雷修遠又看了看他們身上的弟子服,瞭然道:“龍名座的人,怪不得。”

  龍名座弟子森然道:“怎麼,你也想橫插一腳來搶妖朱果?”

  “說對了。”

  雷修遠驟然化作一道金光,快得叫人無法反應,那四人只覺一陣風掠過一般,金光忽又竄回,雷修遠手中捏著一枚妖朱果,晃了晃:“這是從她師姐那裡搶來的吧?”

  龍名座的數名弟子頓時大驚失色,然而此時情況對他們不利,對方也有四個人,而且其中這個男的好像十分厲害,快得根本看也看不清,如果方才不是拿妖朱果,而是要殺人的話,他們這會兒已經死了。眾人當即後退,怒道:“我龍名座一定會記住今日搶奪妖朱果之仇!”

  百里歌林更怒:“你們應當當心龍名座跟整個海派結仇才對!山派的名聲都被你們敗壞了!”

  說話間,雷修遠已經將妖朱果拋給那個海派女弟子燕飛,她十分意外,瞪圓了一雙眼睛看著他,目不轉睛。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6:10

第八十八章  人心殺人

  此時龍名座數人已經認出雷修遠與黎非身上的弟子服是無月廷的,他兩人年紀都不大,便證明必然是年少天才,門派中長老肯定極為看重,在這裡硬碰硬估計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當先一個年紀最大的弟子沉聲道:“此次試煉剛剛開始,鹿死誰手尚未知!諸位最好小心些!須知仙法無眼!”

  說罷眾人當即轉身飛走,居然走得十分乾脆迅捷。

  百里歌林還在發火:“他們是什麼意思?威脅我們?難不成打算一路跟著伺機偷襲?!我早知道龍名座都沒什麼好東西!煉了幾個法寶還以為自己稱霸天下了!”

  燕飛此時傷勢已癒,激動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她滿面感激神色,起身將妖朱果恭敬地雙手奉上,低聲道:“多謝諸位救命之恩,方才我激憤之下說了許多難聽話,還請勿要見怪。這枚妖朱果多虧了山派的師弟搶回,我無力回報,願意將它轉贈山派兩位朋友。”

  陸離溫言道:“你不如加入我們,還可一路尋找你師姐,妖朱果還是你自己放好吧。”

  燕飛自是感激無盡,忽然起身抱住陸離,在他錯愕的面上親了兩下,復而又轉身抱住一臉震驚的百里歌林,在她臉上也親了兩下,黎非也為她熱情地一把摟住,被她狠狠在臉頰上親兩口,燕飛又要去抱雷修遠,他淡笑著退了一步,搖搖頭,婉拒的意思十分明顯。

  燕飛嘻嘻一笑,也不介意:“山派的朋友果然害羞得緊。”說罷,她抱拳躬身,行了個禮以表謝意。

  黎非摸著被親的臉,喃喃:“我第一次被女孩子親……”

  百里歌林笑道:“我也是。黎非,難不成你的意思是被男孩子親過?誰?雷修遠嗎?”

  怎麼話題又繞回來了!黎非登時漲紅了臉,心虛得很,又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欲蓋彌彰地辯解:“你別亂說啦!我和修遠是同門而已!”

  百里歌林哈哈大笑:“同門?我跟陸師兄也是同門,可不見他跟我態度有多好,也沒有天天粘一起,更沒有眉來眼去竊竊私語。”

  這話一說,黎非心中反而沒來由地傷感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跟雷修遠算什麼,他會親吻她的額頭,會為了保護她而拚命,會在她鬱悶的時候扯各種話叫她開心。可他們不是唱月與葉燁那樣公認的愛侶關係,甚至,什麼關係也談不上。

  那些情深愛篤的愛侶們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他做了那麼多,如果這還不是喜歡,那是什麼?如果這是喜歡,為何他連一個肯定也不給自己?

  黎非不由望向雷修遠,他站在蜈蚣精頭部前方,與陸離和燕飛不知聊些什麼,正淺淺含笑。

  他這樣對待她,莫非又是一個心血來潮的惡作劇?等她憋不住了跑去問他,他會不會譏誚地嘲諷她“你想多了”?

  “……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黎非移開視線,低聲道。

  百里歌林心細如髮,早已發覺她微妙的神情與語氣裡的變化,她輕輕握住黎非的手,一本正經地輕聲問:“黎非,你真的喜歡他?”

  黎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緊緊抿著唇。

  昭敏師姐總是要她矜持,可她卻在一個什麼都不說的男人身邊被各種冒犯,甚至一點也不生氣,每一次想要拒絶,卻每一次都情不自禁,她沒法騙自己說與他在一起不開心,她分明歡喜得整個人都輕了。而一次次的歡喜後,便是無法抽離的惶恐,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和雷修遠算什麼。

  百里歌林拍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東海這裡有句話,男人一萬句甜言蜜語,抵不上他做的一件小事。有的人就是這樣,肯做事,卻不肯說出來。從小我看雷修遠這個人就是心裡有自己的一套主張,從不肯附和任何人的,有時候出乎意料的聰明,有時候又出乎意料的笨拙。你這是當局者迷,先不要想那麼多,他肯對你好,你坦然接受就是了。咱們的黎非如今是個絶色美人,還怕沒男人要麼?”

  黎非怔怔地聽著,見她先前還說得言之有理,說到後來卻開始胡說八道,不由又漲紅臉作勢要打。

  百里歌林笑著擋住她的手,兩人說笑了一陣,黎非心中突如其來的傷感也漸漸消失,忽見懸浮高處的日炎又落了下來,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男歡女愛聊完了?”

  黎非見百里歌林湊過去跟燕飛他們說笑,這才背過身輕道:“日炎,你以前在東海呆過?”

  這隻狐狸難得感慨:“不錯,東海是個好地方。”

  這是他第二遍說東海是個好地方了,更兼眼中滿是懷念的神色,他以前在東海有過什麼樣的經歷?

  日炎忽然長嘆一聲,喃喃自語一般:“人心脆弱,可成大道者不過鳳毛麟角,明明是那般驚才絶艷,為何卻又自甘墮落?人!人!人!唉,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鄉!”

  黎非見他喃喃唸著什麼艱澀古奧的詞句,不由似明非明,他是想起了什麼人嗎?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她問。

  日炎淡道:“是一個仙人執迷不悟的送死之詞。小丫頭,你也該長進些!這些情情愛愛不過石頭泥土,人就是因為執著情之一事,往往自誤!縱然有百年佳偶,千年知己,也永遠無法真正心意貫通,大道孤寂,只容得下一顆修行心。”

  連他也繞回以前的老話題了,黎非笑著搖頭:“可是,一個人孤零零的,真的得享大道,又有什麼樂趣?”

  日炎緩緩說道:“倘若有一日,身邊佳偶要你命,知己要你死,身邊每一個至親至愛之人,每一個與你共訴過衷腸的知己朋友,都想要殺死你,你便不會這樣說了。修行道中,人心殺人,何足為奇?人就是這樣!”

  黎非被他說得毛骨悚然,一時又觸動了自己身世的回憶,只覺一顆心慢慢冷下去,半晌,她低聲道:“他們不會。”

  “不會?那你為何心神不寧?你的秘密為那小鬼盡數得知,而你又知道他的什麼事情?他什麼也不用做,便足以叫你食不能安,寢不能眠,消耗了你的心神與感情,不是殺人是什麼?”

  黎非默然良久,她想起在慄烈谷他的那個吻,還有將自己拋出去的動作,他說:你那點不一樣,一下就被我壓下去了。

  她搖頭:“他不會,我相信他。”

  “冥頑不靈。”日炎長嘆一聲,巨大的身軀化作煙霧消散開,“此地有極兇殘的凶獸盤踞,你們自己小心。”

  黎非輕道:“你這麼快又睡了?”

  日炎怒道:“跟你這蠢貨無話可說!還不許我睡覺麼!”

  黎非笑起來:“別睡啦,我不吵你就是,你不是喜歡東海麼?好好安靜看風景吧。對了,你說的凶獸是什麼?別總這麼賣關子,快告訴我,我們也好提前防備。”

  “不可說,此凶獸不似其他,提及它,連我也要受影響。總之,你記好,鏡花水月,黃粱一夢,不可身陷其中。”

  黎非見他說完後半天沒聲音,忍不住又喚他:“日炎?你還在嗎?”

  他低低“嗯”了一聲,原來果然在看風景。

  黎非笑著起身,走到眾人身邊,燕飛正在嘰嘰呱呱地說笑,這東海的本土女孩子十分活潑率性,很快已和歌林他們混熟了,她站在雷修遠面前,親親熱熱地給他說東海這裡的風俗,手快挽住他袖子了。

  黎非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上前道:“這試煉地中有沒有厲害的凶獸?大家可有聽說?”

  燕飛笑道:“東海這邊沒見過什麼厲害的妖物,不過體型大而已,不像你們中土,妖物凶獸個個厲害。與其擔心凶獸,還是擔心其他人來搶妖朱果更要緊。對了,雷師弟,你也給我說說中土有什麼風俗人情吧?我剛才給你說了那麼多!”

  呃,都叫上雷師弟了。

  雷修遠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淡道:“等有朝一日師姐有機會親眼一見便知。”

  燕飛雙眼一亮:“你是請我去中土玩嗎?”

  雷修遠微微一笑:“中土弟子成千上萬,何須我來邀請。”

  他忽然抬手在黎非腦袋上一按,把她推著朝前走了數步,跟著手臂又落在她肩上,輕輕將她攬住了。

  燕飛有些失望:“咦?他倆原來是愛侶?我方才做錯了,別惹得那姑娘不開心就好!”

  百里歌林撫掌大笑,拍拍她:“燕飛,這男人真的不是好東西,不是那種外表冷漠內心狂熱的假壞男人,他可是真壞,你弄不過他的!放棄吧!”

  還沒說完,這位熱情的燕飛姑娘又開始兩眼發光跟陸離說起話來了,東海的女孩子也太熱情了喂!這個不行立即換個嗎?!

  百里歌林搖著頭不管她了,讓她在陸離那邊吃苦頭吧!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6:25

第八十九章  衝突

  這座位於東海海面上的試煉地出乎意料地廣闊,沿途無數細碎的小島,大的有方圓百里,小的來回走一圈不過一刻,並非每座島上都有妖物盤踞,也並非每座島上都有妖朱果。

  三天過去,外圍這圈島嶼上的寥寥幾隻妖朱果早已被採摘一空,參加試煉的兩百名弟子大部分都轉移去了海域內圈,黎非五人反倒留在外圍,難得過了幾天悠閒日子。

  百里歌林赤腳在沙灘上跑了一圈,把裙子一挽,露出一雙雪白的小腿,快步奔向碧藍的海水,掌心金光吞吐,一條海魚被她的太阿術刺穿,翻著白肚浮了上來。

  她舉起那條大魚歡呼著跑回來,將正在搭火堆的燕飛和收集枯木的陸離都驚動了。

  “看!這條魚怎麼樣?”她獻寶似的把魚丟在兩人面前,得意極了,“比昨天陸師兄你抓的大多了吧?”

  陸離的目光只在魚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掠過她露出的小腿和胳膊,眉頭再度皺起,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燕飛看著他的背影,尷尬地笑道:“他怎麼了?”

  百里歌林聳聳肩膀:“誰知道?假道學!抓魚不露胳膊露腿怎麼抓?東海滿大街都是露出胸脯的女人呢!他不如把眼睛戳瞎算了!”

  燕飛勸道:“歌林你不是東海本地人,可能陸師兄也是為你好。你們中土的女孩子皮膚多白呀,露出來難免招人看。”

  正說著,黎非與雷修遠兩人也從島嶼樹叢中走了出來,一個抱著滿懷的野果,一個提著滿滿的五隻水囊。

  百里歌林一見雷修遠來了,便兩眼發亮:“雷修遠!快生火把這魚烤來吃!就等你呢!”

  雷修遠烤魚烤肉的本事堪稱一絶,同樣的東西,經過他的手,吃起來就跟別人烤的味道不同,以後他要是不修行了,改做個廚師也絶對能賺大錢。

  他也不磨嘰,當下生火,將海魚的內臟盡數剔除,剖成兩片架在火上慢烤,沒多久,腥氣與香氣一起蒸騰而起,連陸離也撐不住湊了過來,一行人眼巴巴地盯著那兩片魚,只等開吃。

  黎非洗了兩顆果子,坐沙灘上一邊啃一邊看風景,但見碧空如洗,蔚藍的海水無邊無際,島嶼邊緣的銀沙如綿般柔軟,海邊的美景叫人心醉神迷,可惜日炎又睡了,不然他也能看到這麼寧靜美麗的海景。

  手邊的野果忽然被人拿走一個,雷修遠端著一串烤好的魚肉坐在了她身邊,先咬了那只果子一口,眉頭微微一蹙:“……好酸。”

  哪有!明明很甜!黎非搶過那顆果子也咬一口,瞪了他一眼:“喂,明明是甜的。”

  雷修遠笑起來,又將那果子搶回,淡道:“嗯,這下就甜了。”

  果然又是故意的!黎非恨不得跳起來暴打他一頓,這樣做很好玩嗎?很好玩嗎?!

  她別過腦袋不理他,本來怪甜的果子,此刻吃在嘴裡好像也有點發澀,腦袋上又被他輕輕敲了幾下,黎非還是沒有回頭,她默然望著遠處深藍淺藍混在一處的海水邊際,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那邊好像有幾個小黑點在朝這邊急速飛來。

  黎非驟然起身,眯眼望了一會兒,驚道:“有人來了!”

  正在吃魚的眾人立即警惕起來,燕飛即刻撲滅火堆,百里歌林上了一層障眼法,掩飾住沙灘上有人的痕跡,黎非一抬手再上一層隱匿法,將眾人的靈氣與妖朱果的氣味全部藏起。

  沒過一會兒,果然風聲呼嘯,兩個人影落在沙灘上,居然是葉燁與紀桐周,而此刻葉燁滿身是血,神情渙散,紀桐周扶著他滿面焦急:“你怎麼樣?!”

  百里歌林幾乎要驚叫出來,正要衝過去,忽覺頭頂風聲鋭利,緊跟著一隻巨大的蟹妖妖從天而降,它身上還站著數人,看服飾像是海派弟子。

  紀桐周扶著葉燁退了數步,森然道:“想不到海派的人如此兇狠狡詐!突然出手傷人是何故?不怕兩派爭端嗎?”

  蟹妖身上一個女子怒道:“是你們山派先出手傷人!我師妹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們不過有樣學樣罷了!”

  燕飛驚道:“是師姐的聲音!她沒事!”

  蟹妖上又有人道:“何必與他們廢話那麼多!山派沒一個好東西,見一個殺一個就是!”

  那只蟹妖忽然舉起大螯,朝兩人劈下,紀桐周忍無可忍,一朵火蓮凝聚在胸口,正要拋出,忽見旁邊不知何處又鑽出來一隻巨大的碧綠蜈蚣精,要多醜惡就有多醜惡,他這麼多年對蜈蚣精還是不能釋懷,當即渾身一僵,卻見蜈蚣精擋在他們身前,百里歌林伸手一拽,將他倆都拽了上來,她臉色鐵青,森然道:“想以多欺少?我來奉陪!”

  話音未落,但見沙灘上藤蔓紛紛衝出砂礫,遍地似巨蛇一般糾結,那只蟹妖被藤蔓死死拽住,百般掙扎不得,她正要放出離火術,冷不防胳膊被人一把拽住,陸離冰冷的聲音在耳後響起:“你瘋了?對海派的自己人下殺手?”

  百里歌林一把甩開他,正欲說話,卻見黎非撤了隱匿法,燕飛激動地奔出去,揮手大叫:“師姐!師姐!我在這邊!”

  蟹妖上立即跳下一個同樣黝黑短打的俏麗女子,額上同樣紋了大片的黑色花紋,一見到燕飛安然無事,她立即流下淚來:“老天保佑!你沒事!我還一直擔心你被那群混蛋殺了!”
  燕飛急道:“師姐你誤會了!山派也有好人的!是他們救了我!還幫我搶回了妖朱果!你看——”她從懷中摸出兩顆包好的妖朱果。

  那女子懷疑地打量著黎非數人,冷冷一哼,並不言語。

  黎非早已丟了一張治療網在葉燁身上,他比先前燕飛傷得要重得多,右腹甚至被貫穿一個血洞,性命垂危,這些海派的人下手真重!她心中難免惱火,然而此事說到底是山派龍名座先挑起的,她停了一會兒,回頭問紀桐周:“怎麼回事?”

  紀桐周乍見他們都在這裡,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半晌才道:“我與葉燁和這些海派弟子偶然遇見,便組隊同行。結果今早遇見這女的,不知和他們說了什麼,他們突然暴起傷人,葉燁一時反應不及,被重傷成這樣。他們人多,我擔心葉燁傷勢,只得帶著他一路奔逃至此。”

  陸離眉頭緊皺,上前道:“冤有頭債有主,同為海派的弟子,你們怎能傷害無辜的人?”

  蟹妖背上忽然又跳下四個海派弟子,其中一人冷笑道:“中土的賊子,又有什麼好的?是他們先挑起了這個爭端,便要承擔這個後果!”

  百里歌林越看他們越覺眼熟,像是上次遇見的那幾個廣生會的人,她忽地也從蜈蚣精頭頂跳下,上前數步,筆直地站在那幾人面前:“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們。”

  眾人見她穿著東海服飾,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艷光四射,竟然是那天在酒肆遇到的萬仙會美人。

  為首的廣生會施承天立即笑道:“原來是歌林姑娘,你怎麼還和這些山派賊子混在一處?不如來我們這邊吧!我們已有了兩枚妖朱果,再得一枚便算完成,到時候隨便抓兩個山派人出去,試煉豈不輕輕鬆鬆?”

  百里歌林目光灼灼盯著他,忽爾嫣然一笑,低聲道:“你好威風,是你打傷了他?”

  施承天先時笑而不語,然而見她雖然笑得嬌俏,眼裡卻寒光閃爍,他心中微微悚然,沉聲道:“歌林姑娘,你何必為了幾個山派賊子動怒?你如今身在海派,莫要忘了自己的立場。”

  百里歌林邁開腳步,一步步朝他走過去,施承天見勢不妙,礙於面子,他不能退,可要真和她鬥法他既捨不得,又不甘願,明明山海兩派的矛盾,弄成海派內鬥,成何體統?他立即喚出土行防禦,警戒地盯著她。

  百里歌林一直走到他面前,幾乎貼著他,抬眼仔細端詳他,施承天不成想她居然整個人貼上來,霎時間幽香滿懷,她雪白的臉近在面前,叫人心生畏懼,偏又心猿意馬。

  她細細看著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巴,忽然朱唇輕啟,低聲道:“你的臉,我記住了,再也不忘。”

  記住他的臉?什麼意思?

  百里歌林冷笑著轉身,一面走一面道:“總有一天,他所受的痛楚,我必然加倍還給你!要命的就乖乖龜縮在廣生會,別出來!”

  這話一說,海派眾人登時大怒,那廣生會女弟子上前一步厲聲道:“這是威脅?!你有本事今天就做個了結!我來陪你耍耍!”

  她拋出一張符紙,落地化作一隻通體遍佈火焰的巨大虎妖,低吼如雷,十分猙獰。

  百里歌林頭也不回,逕自跳上蜈蚣精的背,坐在葉燁身邊,見他嘴唇青白,面上滿是鮮血,幾綹長髮被血跡黏在眉間,她不由輕輕撥開,慢慢用手指替他拭去面上乾涸的血跡。

  那廣生會女弟子更怒了,人家根本不理她,那隻虎妖形單影隻站在沙灘上,怪可憐的,但如此刻收回,她的臉面往哪裡放?

  “不敢嗎?你這膽小鬼!”她怒罵,虎妖騰空而起,朝百里歌林撲來。

  一道巨大的冰柱忽然從天而降,將那隻虎妖結結實實凍在其中,陸離掌心寒光閃爍,他冷道:“海派何苦在這裡內鬥?虎妖還請姑娘收回吧,希望此事到此為止,今次山海初會,莫要忤逆了長老們的苦心。”

  言畢,冰柱散開,那隻虎妖落在地上,為廣生會女弟子收回符紙內。她回頭望向施承天,他搖了搖頭:“……走吧。”

  這幾人身上都有妖朱果的氣息,這才是最讓他驚悚的,他們不過四人,居然能取到這麼多妖朱果?可見必然個個身手不凡,鬧下去吃虧的不知是誰。

  燕飛左右看看,十分為難,她師姐攬住她:“燕飛,我們走吧,以後須得仔細看人,莫要再著了那些壞山派人的道。”

  燕飛十分不捨,然而卻也不得不走,事情忽然鬧這麼大,還是她師姐引出來的,把歌林氣成那樣,她也沒臉面繼續呆著。她從懷中取出一枚包好的妖朱果,遞給陸離,低聲道:“抱歉,我走了,謝謝你們。這個送給你們。”

  陸離眼見他們紛紛離去,暗暗鬆了口氣,回頭望一眼百里歌林,他眉頭一皺,便要上前斥責,袖子忽然被黎非捉住,她朝他搖搖頭:“你別過去,讓她一個人待著。”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6:38

第九十章  蜃 一

  葉燁的傷雖然為治療網治癒,然而人卻一直沒醒。百里歌林怔怔看著他蒼白的臉,這次乍然再會,她甚至還未能夠像現在這樣仔細地、好好地看看他。

  為什麼姐姐沒和他一起?他把姐姐一個人丟下了?居然不找她?

  她看著葉燁的臉,思緒卻彷彿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下雪的清晨,她在小巷裡發現了被雪掩埋了一半的男孩子,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狠狠在手上咬了一口,她疼得當場大哭起來,又被他狠狠一把推在牆上,把腦門兒磕破了。哭聲驚動了姐姐,她過來用力捶了葉燁一拳,那一拳讓他清醒過來,也讓他從此心裡眼裡只有姐姐一個人。

  他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他們是一家人。可是姐姐被葉燁搶走了,心裡最在意的人再也不是她,他們兩個一起,把她孤零零地丟在後面,她每天笑啊追啊,卻怎麼也追不上。

  有時候她站在他們中間,又覺得離他們倆好遠,她有姐姐,又多了個葉燁,應該再也不孤單才對,可那樣的次數越來越多,明明和他們說著,笑著,一起生活著,她卻彷彿不屬於這個家。

  姐姐原本是她一個人的,她被葉燁搶走了。

  是她先發現葉燁的,可他卻沒看見她,他被姐姐搶走了。

  事到如今,她不是曾經那個迷惘而強顏歡笑的小姑娘,也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對葉燁的感情太深,還是因為懼怕孤獨。她一生的時間都好像停在那個下雪天,到了今日,她還是那個被嚇哭的懵懂丫頭。

  她再也長不大了,姐姐和葉燁的世界裡再也不會有她,她永遠是那個孤零零地、在雪地裡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百里歌林驟然起身,像是被刺傷一樣,連退數步,飛快縱身跳下蜈蚣精,一言不發走向海邊。

  “百里師妹。”

  陸離迎上前,卻見她雙目通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微微一驚,她已經像個影子一樣從身邊擦了過去,陸離下意識地抓住她,輕道:“百里師妹,你方才……”

  冷不防她忽然開口:“你喜歡我麼?”

  陸離只覺匪夷所思:“你說什麼?”

  “放開我,或者抱住我,你自己選。”

  陸離飛快放開了手,無言地看著她走向海邊,停在沙灘上。他有些想過去,可彷彿又有什麼東西在阻止他過去。

  百里歌林在海邊站了許久,像一尊雕像似的,忽然,她動了一下,陸離只見她淺紅的衣袂晃了晃,緊跟著整個人就被海水捲走了,他大吃一驚,她這是要做什麼?!

  陸離疾步趕到海邊,望著平靜翻湧的海面怔怔發呆,她怎麼突然跳下海?撈魚?還是戲水?修行弟子有避水法護身,根本不用擔心被淹死,可他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方才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還有那個表情,她是想尋死?!

  他在岸邊等了許久,海水早已將腳印沖刷得乾乾淨淨,始終不見她出來,他心裡的怒意也漸漸大盛,這個百里歌林實在是莫名其妙!他就沒見過這麼亂七八糟又任性又討厭的女人!

  陸離再也顧不得其他,縱身跳入海中,喚出避水法與蟹妖,沒游一段,卻見百里歌林頭上套著避水法,正用刀撬貼在海底岩石上的貝殼,因見他足踏蟹妖氣勢洶洶地游過來,她反而詫異地瞪圓了眼睛,疑惑地用眼神詢問他。

  陸離那一瞬間頓覺尷尬無比,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啊?這種輕佻放縱的女人,他做什麼要擔心她?跳海尋死?他居然會有這種荒謬的念頭!一時間,羞愧惱怒尷尬諸般情緒紛至沓來,他窘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有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馭使蟹妖轉身便走。

  下一刻百里歌林忽然似魚一般輕盈迅捷地朝自己游來,挽住他的胳膊,陸離狠狠甩開她,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說,只想找個地方冷靜一下,他的腦子有點糊塗。

  “陸師兄,你看那個!”

  百里歌林又急急拽住他,朝後面指了指。

  陸離定定神,因見她神情不似作偽,他回過頭,卻見對面海底深處鬱鬱蔥蔥,竟像是有一座小島嶼沉沒在這裡一般,奇異的是,島嶼上的樹木居然沒有被海水泡死,反而生長得十分茂盛。

  “那個島是不是很奇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百里歌林露出興奮的神情,躍躍欲試,剛才下海前那個蕭索似鬼的姑娘像是個幻覺。

  陸離冷冷瞥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胳膊,一言不發馭使蟹妖浮上海面,這次試煉後,他再也不要跟這個女人有一絲一毫的交集。

  “哎,陸師兄?”

  百里歌林抱著滿懷剛撬下的貝殼追上去,剛浮上海面,卻見黎非他們幾個都站在岸邊,連一直昏迷不醒的葉燁也醒了,坐在岸邊等著他倆上來。

  “葉燁!”百里歌林下意識地叫了他一聲,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上下打量他一番,她忽地皺眉一哼:“你個蠢貨可算醒了!”

  葉燁在她腦門兒上用力一敲:“這是什麼態度!你成天就是貪玩,這會兒沒事下水撈什麼貝殼?”

  百里歌林笑道:“撈來吃啊,一條魚哪裡夠塞我牙縫的。你看看你,臉色還那麼白,看你還吹噓自己厲害不,被人打成這樣,差點死了。”

  “他們突然出手,實在反應不及。方才桐周將事情經過都說給我聽了,你們已經有六枚妖朱果?”

  “什麼你們我們,我們都是一組啦!對了,你把我姐丟到哪裡去了?”

  葉燁眼中漫起失落的神色,低聲道:“一直沒遇到她,找了許久也沒見到。”

  陸離見他二人言語舉止十分親密,此刻百里歌林全副心神都放在這個叫做葉燁的男人身上,這種異常的專注,他從沒見過。原來她心有所屬,是他?原來,她看似輕佻多情的眼睛,也會這樣專心認真地看人。

  他忽又想起她方才說“放開我,或者抱住我”,只覺一陣可笑,她將旁人當做什麼?輕佻放縱地接近,其實根本沒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既然已經心有所屬,為何不專一以對?他隱隱有種憤怒,這種憤怒讓他一刻也不願在這裡多待,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葉燁醒來自然又是一大樂事,應當弄點好吃的大快朵頤,紀桐周撿起那些貝殼,大概被妖氣感染的緣故,貝殼硬如鋼鐵,強行用太阿術打碎也可以,但裡面的肉肯定也爛糟糟,他豪氣萬千地將貝殼一一放好,準備直接放離火術:“我看直接用火烤烤就行了!”

  雷修遠一腳踹他背上:“不會做就別動。”

  紀桐周翻身跳起,還了他一腳,兩人又開始亂打一通,黎非坐在沙灘上一面啃果子一面看他倆打來打去,忽然紀桐周袖子裡掉出個東西,輕輕落在沙裡,她撿起一看,居然是久違的紫玉蟋蟀,登時驚喜萬分:“咦?這個蟋蟀你一直帶在身上?”

  紀桐周避開雷修遠的拳頭,退開數步摸了摸袖袋,果然空空如也,也不知它怎麼會掉出來。

  “哦,我後來也覺得怪喜歡的。”他有點心虛。

  本來他沒覺得這有什麼稀奇,但姜黎非那麼喜歡,他被感染得也覺得這蟋蟀特別好玩,一直就這麼帶在身邊,五年來都成習慣了。這種典型的小孩心態很丟人,他伸手想拿回來,結果見她過了五年還那麼喜歡,捧在手裡看個不停,便道:“你既然那麼喜歡,當初送你幹嘛不要?”

  黎非笑吟吟地把蟋蟀放在他掌心:“君子不奪人所愛,何況這東西太貴重,我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還禮,要不得。”

  紀桐周哼了一聲:“我的東西,我愛送給誰就送給誰,誰管你要回禮了?”

  呃,沒想到過了五年,他的回答居然一個字都沒變。

  “你是金尊玉貴的王爺。”黎非含笑看著他,“隨便一出手送的東西都價值千金,所以你才不能隨便送人東西,不然感覺像用錢壓著人似的,叫人不舒服。”

  她見他表情愕然,估計是從沒想過這回事,不由自悔失言。紀桐周一向是直率之人,喜怒都十分明顯,這種彎彎繞的花花腸子他沒有,估計也不屑有,她說的這麼明白,反而不好。

  黎非索性又伸手打算把那只蟋蟀搶過來:“再借我玩兩天,回頭還你。”

  紀桐周將手一藏:“誰要借你!”

  “喂,你這個大方的王爺怎麼又變得小氣了?借我玩兩天又怎樣?”

  “現在我不高興借你了。”

  黎非伸手去抓他胳膊,冷不防雷修遠忽然一胳膊勾在她脖子上,朝後帶了幾步,她踉蹌著撞在他身上,頭頂傳來他清冷的聲音:“你以為你還是十歲麼?”

  黎非有些惱火,正要掙扎,他忽又放開她,衝她純善一笑:“你這麼閒,不如幫我洗貝殼。”

  紀桐周見他突然出手把人擄走,有些不爽,他話還沒說完呢!更何況俗話有說:男女授受不親。他倆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對了,這麼說來,在書院他倆就已經開始拉拉扯扯了。

  “姜黎非!”

  他突然叫她一聲,抬手將那只紫玉蟋蟀輕輕拋過去,黎非手忙腳亂趕緊接住,還好還好,這精緻的小玩意沒摔壞,她鬆了口氣。

  紀桐周得意地一笑:“借給你玩,記得還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6:50

第九十一章  蜃 二

  黎非捧著紫玉蟋蟀自己玩去了,現在她不想和雷修遠靠太近,或許她需要冷靜一下,不能老被他牽著鼻子走。

  雷修遠看了她一眼,並沒過去,自己蹲下來處理那些貝殼,見紀桐周眼巴巴在旁邊看著貝殼,他忽然笑了笑:“你的狗腿子在到處惹事,回去記得栓牢些。”

  紀桐周冷笑一聲,卻沒搭腔。

  狗腿子?他其實之前就遇到了,方才被沈先生推進結界之前,他遇到了以前的一個狗腿子,這人如今在龍名座修行,此次見著他,既不行禮也不打招呼,十分無禮,紀桐周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冷不防那人隨意朝他點頭,舉止傲慢:“哦,是王爺,五年不見,久違了。”

  紀桐周的眉頭當即就皺了起來,那人微微冷笑一聲,轉身便走,紀桐周心中登時大怒,待要追上去斥責兩句,卻實在有失身份,站原地愣了一會兒,他只得強行忍耐。

  龍名座曾經對越國虎視眈眈,他對他們一直心存警惕,玄山子前輩的傷勢痊癒,他們有很久沒敢做什麼舉動。可玄山子前輩傷勢雖然痊癒,功力卻並未恢復到巔峰,仙人們相互暗地裡較勁何等平常,他功力未恢復,無論怎樣小心隱藏,總還是會被有心人發覺,沉寂了很久的龍名座自然又會開始蠢蠢欲動。

  所幸玄山子還身為玄門長老,龍名座的人再囂張,也不敢真有什麼舉動,狗腿子那種挑釁實在不算什麼。這些人原本就是皇兄四處為他選來伴讀的同修行者,有些甚至不是越國人,如今他天賦被發掘,又有修仙門派做仰仗,自然不可能像從前一般對自己搖尾示好。

  這殘酷的世間規則,他從小就瞭解了,只不過直到如今才能夠好好冷靜思考它們。

  紀桐周心中煩悶,乾脆狠狠坐在沙裡,眺望遠方深藍淺藍的海天一色。

  後面雷修遠早已將貝殼處理好,連殻架在火上烤,腥香咸澀的味道隨風飄遠,一旁的百里歌林和葉燁都被吸引過來了,歌林見陸離一個人遠遠站在海邊發呆,立即揮手叫他:“陸師兄!來吃啦!”

  叫了好幾聲,他彷彿都沒聽見,反而一步步朝海裡走去,先時走得很慢,似乎在猶豫,可漸漸走得越來越快,一眨眼海水就淹到他腰部了。

  “陸師兄?”

  百里歌林有些訝異,他不會也想下海撈點什麼貝殼海魚吧?而且他沒上避水法,就這麼直接下海?

  雷修遠突然起身,眯眼看了半晌,低聲道:“有些不對勁,你們看海面上,是不是起霧了?”

  眾人仔細看了一會兒,此時天藍海碧銀沙白雲,正是極晴好的下午,海面上卻有薄薄的一團霧氣,不十分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百里歌林早已奔過去將陸離拽住,他一直在用力掙扎,面上神情茫然,雙目死死盯著遠方,執著地要往海裡去。

  百里歌林漸漸制不住他,急得大叫:“快來幫忙!他好像中了什麼魘術!”

  眾人急忙奔來,雷修遠忽見不遠處的黎非也神情木然地凝望著海面,拔腿要往海中行,他一把將她抱起來,緊跟著騰雲而起:“這地方有古怪,快走!”

  話音剛落,卻聽海面上傳來一陣陣極飄渺極動聽的女子歌聲,海面上那團霧氣驟然變濃,急速向島嶼漫溢而來,眾人誰也不敢回頭,雖然感覺不到妖氣,但正因如此才更可怕,能隱藏妖氣的妖物或凶獸都極其難纏。

  海水發出巨大嘹喨的翻湧聲,百里歌林立在蜈蚣精背上,忍不住急急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原本平靜無波的蔚藍海面此刻變成了黑灰色的,濃霧肆卷,海水白浪滾滾翻騰不休,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島自海底緩緩浮了上來。

  眾人再也不敢多待,疾飛了越有半刻,只覺後面海水翻騰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才鬆了口氣。雷修遠懷中的黎非也漸漸停止掙扎,失神的雙眼忽然恢復神采,疑惑地四處打量:“那些美女呢?唱歌的呢?”

  後面的陸離也恢復了神智,同樣是滿面迷惘。

  葉燁心有餘悸,回頭看了半天,確認沒什麼異狀,才道:“是妖物?居然沒有一絲妖氣!”

  雷修遠正要說話,臉色忽又變了,腳底的海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島。眾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繼續疾飛奔逃,然而那座島就像是影子一樣,以為甩脫了,低頭一看,它又會出現在腳底,這情況實在詭異恐怖至極。

  不知飛了多久,忽見前方一座巨大的島嶼,他們居然不知不覺飛來了海域內圈。

  “往島嶼中心飛。”雷修遠簡潔明了地說道。

  眾人又是一陣疾馳,緊跟著紛紛落在島嶼中心的林間,但見許多山派海派的弟子們正在鬥法,五行仙法的光芒到處亂閃,乍見他們幾個人一閃落地,不由都愣了一下。

  葉燁見他們敵意甚重,急忙道:“我們只是路過,馬上就走。”

  話音一落,忽覺一股幽香擦過身側,緊跟著,一個衣衫半褪的近乎赤裸的女子與他擦肩而過,葉燁頓時有些發窘,然而這窘迫很快又變成了駭然,但見周圍不知何時出現了許多半裸的艷麗女子,搖曳款款,從他們這些呆住的修行弟子身邊行過,且舞且搖,身段曼妙,極盡妖嬈之能事。

  一陣陣飄渺動聽的女子歌聲似是從極遠處傳來,又似是近在身邊。雷修遠驟然抬頭,卻見陰影籠罩,那片島嶼居然懸浮在半空,此時要再逃,早已來不及,濃霧瞬間盤踞整座巨大的中心島嶼,將島上的修行弟子們都吞噬了進去。

  紀桐周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他急忙先上了一層防禦,記得左邊是葉燁站著的,他下意識朝左邊挪了數步,誰知卻沒碰到人,驚愕之下,他不禁開口道:“葉燁?”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那一陣陣蕩人心魂的歌聲。

  紀桐周不由大駭,朗聲道:“葉燁?姜黎非?!雷修遠?!”

  依舊沒有人回答他,然而對面窸窸窣窣,似是有人踏草款款行來,紀桐周急退數步,一隻火蓮凝聚在掌心,警惕地望著濃霧足音踏來的方向。

  忽然之間,濃霧被一隻芊芊玉手撥開,久違的蘭雅郡主居然穿著宮廷華服,優雅華貴地立在他面前,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少女的她,更是艷麗不可逼視,面上帶著溫婉深情的笑,柔聲喚他:“王爺。”

  紀桐周驚呆了,蘭雅怎麼會在這裡?她這衣服……不對,他分明記得先前在結界外,火蓮觀的女弟子說蘭雅有話帶給他,由於她還未突破第二道瓶頸,這次測試是來不了的。那眼前的人是誰?幻覺嗎?

  蘭雅郡主乳燕投林般,撲入他懷中,霎時間,軟玉溫香滿懷,她楚楚動人地抬頭望著他,聲音魅惑而柔膩:“王爺,你有沒有想蘭雅?”

  紀桐周忽覺心中一陣糊塗,好像蘭雅確實又有來了似的,懷中的身體柔軟而輕盈,出於男子本能,他忍不住緊緊箍住了她。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蘭雅對他的心意,他如何不知?

  可是不行,不是她。

  曾幾何時,他心中忽然多出一把模模糊糊的尺子,他總是會用這把尺子衡量身邊的每一個女人,蘭雅不是他心底深處想要的那個女人。他也不知自己喜歡誰,真的想要誰,可不是她。

  懷中的女子再度抬頭,卻又變了個模樣,是星正館一位以美貌聞名的女弟子,她同樣嫵媚又渴求地看著他,目光融融似春水。

  不,也不是她。

  懷中女子不停變幻面容,都是他有生以來遇過的各種絶色佳人。可還是不對,不是她們。

  紀桐周閉上眼,他心中似明非明,想要抗拒這怪誕不經的幻象,忽然,懷中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鼻前嗅到一股勾魂攝魄的異香,他渾身大震,情不自禁睜開眼,卻見姜黎非柔婉地依附在自己懷中,此刻她目中滿是柔媚渴求的神色,像是求他抱住她,親吻她。

  他只覺喉中一陣乾澀,像是有火在燒,渾渾噩噩,迷惘至極。

  她手中捧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紫玉蟋蟀,巧笑倩兮,柔聲道:“王爺,你喜歡我麼?”

  他……不知道。他拿那桿尺衡量了無數女人,卻從沒衡量過她,為什麼?他心底最深處,模模糊糊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一抹纖瘦身影——何時開始的?他竟全然不察。

  腦海裡彷彿有個聲音在問:是她嗎?

  沒有人替他回答這個問題,紀桐周已經痴了,這荒誕不經的幻象,他竟絲毫不想反抗了。掌心的火蓮無聲無息地熄滅,他的雙腕在微微發抖,慢慢抱住她的纖腰,慢慢收緊。

  是的,是的,是她。

  他倒抽一口涼氣,眼前一花,濃厚的白霧早已消失,變成了他在端涂的王爺府邸。啊,對了,他已經成仙了,鏖戰天下,所向披靡,再無人膽敢來犯越國。懷中柔軟異常的女子穿著越國宮廷的華服,長髮綰成華麗的望仙髻,額發也早已攏上去,露出潔白如玉的額頭。她滿面嬌羞,星眸璨璨,濃密的睫毛垂下,怯怯地叫他:“王爺。”

  她帶著異香的吐息就在身前,簡直要讓人神魂顛倒。

  紀桐周只覺唇上一軟,她的手臂軟綿綿地勾住自己的脖子,櫻唇宛轉相送,懷中的女體彷彿忽然變成了赤裸的,每一寸柔膩滑軟的肌膚貼著他,磨蹭著他,他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近乎野蠻地將她抓抱而起,手指陷在她軟玉一般的肌膚裡,本能地摩挲她,搓揉她。

  下一刻,漫天撲地的玄白二色籠罩了整個乾坤,她的肌膚映著墨黑的被縟,像月光一樣皎白。

  床頭的燭火在烈烈燃燒,他早已心馳神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7:01

第九十二章 蜃 三

  濃厚的白霧遮蔽了視線,原本在身邊的人影好像都忽然消失了。

  黎非下意識上了兩層銅牆術,四處打量,一面叫:“修遠?歌林?你們在嗎?”

  回答她的只有那一陣陣飄渺虛幻的歌聲,身邊暗香浮動,許多半裸女子搖曳生姿地舞蹈著,黎非伸手去推去抓,卻碰不到她們,雖然有香氣,彷彿近在眼前,可她們卻是虛幻的。

  黎非忽覺一陣好笑,她又不是男的,對這些裸女自然全無興趣,這蠱惑人心的凶獸也沒什麼可怕的嘛!她揮袖放出離火術,一時間火光大盛,那些半裸女子頃刻間消失,連帶著那虛幻飄渺的女子歌聲也消失了。

  霧好像漸漸敵開了一些,黎非快步向前走去,高聲叫著同伴們的名字。歌林和她一樣,估計不會被裸女迷惑,不過他們組剩下的都是男人。葉燁對唱月傾心專一,大概也沒事;陸離看上去嚴肅正經,但願他沒事;紀桐周身為金尊玉貴的王爺,想必見過無數美女,那些看不見臉的女人應該不至於讓王爺魂不守舍;雷修遠……

  一想到雷修遠,她的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墜下去了,禁不住停下腳步。

  他這個人,一向眼高於頂,從沒見他對其他女子假以辭色過,應該、應該不至於被那些衣衫半褪的女人誘惑吧?黎非的理智清清楚楚地明白雷修遠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她的感情一牽扯到他,就亂套了。

  濃霧終於徹底敵開,但見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深秋傍晚冰冷的風拂過臉龐,漫山遍野楓葉已紅,起伏山巒鮮紅與老黃交織,仿若斑斕錦緞。

  黎非又是迷惘又是驚駭,她急急四處張望,這裡是青丘?!她和師父住的那個樸素又簡陋的小院?!她怎麼回到這邊了?!

  她眼怔怔看著緊閉的柴門,如果在這裡打開這扇門,能看到師父嗎?她像中了邪一樣,無法自抑,慢慢走到木屋的柴門前,屋內有燭火在跳躍一一有人在,真的是師父?

  手剛放在柴門上,這扇門忽然被屋中人打開了,出乎意料,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雷修遠,他穿著一襲布衣,長髮披散,藏著霧氣般的雙眸溫柔含笑看著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柔聲道:“你跑哪裡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黎非一陣恍惚,迷迷糊糊地,只覺彷彿確實一直和他住在青丘一般。她反手緊緊握住他的袖子,抬頭怔怔看他,濃密漆黑的長髮,挺直的鼻梁,清臒的臉龐,還有那雙濕漉漉的眼睛,他面上的神情總有些傲然,生人勿進的味道,像一隻孤傲的鶴。

  黎非下意識喃喃喚了他一聲:“修遠。”

  他笑著將她拉進屋,柴門在身後靜悄悄合上,一室幽然燭光,桌上早已擺好飯菜,全是她愛吃的素菜。

  “又去等師父了?”雷修遠替她夾了一筷子竹筍,“他還要幾天才回來,不要急。”

  是啊……師父出門辦事去了,還得過幾天才能回來,特意囑咐她和修遠好好看家。黎非迷惘紛亂的心漸漸沉澱下來,小小吃了口飯,雷修遠給她夾了滿滿一碗的菜,淡道:“多吃點,矮得要死。”

  黎非也給他夾了許多菜,譏誚地笑:“你才要多吃點,長壯實點!”

  話一出口,忽覺熟悉,她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說過這話?意識深處總覺得自己彷彿忘了什麼。慢吞吞吃完飯,看著雷修遠捧了一罐鹽撒在屋外,雪白的鹽粒拼成一圈古怪的花紋,她記起這是驅妖的方術,師父在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撒一遍,確保晚上睡覺不被妖怪們偷偷吃了。

  黎非奇道:“你驅什麼妖?有我在,根本不會有妖物來找麻煩啊?”

  雷修遠失笑地看著她:“連方術都學不好的小丫頭,說什麼胡話?”

  她心中一個激靈,對了,她並沒什麼特殊的,資質也不好,都十六歲了還不知道怎麼引靈氣入體,師父一天到晚罵她無能,還好收了雷修遠這個天縱奇才,否則方術後繼無人。一想到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她不知道為什麼感到無比的欣慰與安心。

  夜色籠罩了整座小院,雷修遠從後面輕輕抱住她,低聲道:“睡覺吧。”

  怎麼搞的,她今天好像老是心神不寧,這美好又寧靜的生活,像夢一樣,她內心看不見的罅隙都被溫暖地填補上,反倒叫她害怕起來了。黎非再度抬頭看著雷修遠,他眉梢一揚:“怎麼,還不想睡?”

  她心底深處有一個惶恐的問題,已經近在嘴邊,黎非輕聲道:“修遠,你……你喜歡我嗎?”

  他微徽一笑,雙手把她扳過來面對自己:“當然喜歡,我喜歡你。”

  她覺得自己好像等這一句話等了很久,甚至等得心力憔悴,此時終於從他口中說出,她忍不住渾身都在微微發抖,眼中一片熱辣,急忙摀住眼睛。

  手被他輕輕握住,黎非被迷惑似的痴痴看著他,他的臉湊近,溫熱的嘴唇輕輕印在她額上。陌生的吻,唇的熱度彷彿不該是這樣,好像應該是更熾熱的,滾燙的,像是會灼痛肌膚那樣,黎非下意識地閃躲開。

  雷修遠有些意外:“你今天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黎非慢慢推開他,心中七上八下,只覺得亂糟糟,她勉強一笑:“我去睡了。”

  她轉身推開自己的房門,雷修遠一把拽住她:“那是放雜物的屋子。”

  雜物?黎非定睛看向那一室暗沉,但見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有窗下放了一張小小的木床,嶄新的,剛刷過桐油,在銀白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好熟悉,她在哪裡見過這場景?

  黎非掙脫雷修遠的手,一步步走過去,小木床上鋪著乾淨的棉褥,上面只有一張血跡斑斑的玉色襁褓,除此之外,並無他物。

  電光火石,她腦海中掠過什麼景象,窗外驟然響起一個沙啞冷傲的聲音,又熟悉又陌生:“蠢材!蠢材!驚才絶艷又有何用!到頭來還是被這些累贅事纏身!你這是一心求死!瞞得一日,一年,甚至一百年,又如何瞞住一生?”

  另有個蒼老的聲音慨然一笑,忽地長嘯一聲,似吟似唱:“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鄉!”

  黎非如遭雷擊般,幾乎要跳起,她急急回頭望向身邊的雷修遠,他面上掛著溫柔的微笑,漸漸地,身體像沙一樣敵開消失了,而房屋,小院,青丘的一切,也在頃刻間化作砂礫消敵而去。

  她周身泛起一層柔和的白光,昔日在慄烈谷爆發的本源靈氣,此時忽然籠罩周身,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層白光掩飾下去。黎非驚慌失措地四處顧盼,想要找個地方躲避起來,她不想讓任何人見到這樣的自己。

  然而濃霧已經敵開,方才被濃霧吞噬的所有人忽然都出現在周圍,每一個人都在看著她,她的秘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黎非驚恐萬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心底最恐懼、最想隱藏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們全部在看著她,歌林、紀桐周、葉燁、唱月……他們的眼神都那麼陌生,像看著一個不屬於這裡的異類。

  她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眼前一片模糊,連連後退,後背忽然撞上一個人,那個人忽然張開雙臂,溫柔地抱住她。

  “不要怕。”他貼著她的耳朵,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有我在。”

  黎非失魂落魄地回頭,雷修遠正含笑凝視自己,她像是在撲天濤地的狂浪中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畏懼又依賴地蜷縮在他懷中。

  “幫幫我,修遠!”黎非祈求地喚著他。

  雷修遠卻輕輕推開她,他溫柔的笑漸漸變得譏誚尖刻,低聲道:“你這個異類,我怎會真的喜歡你?”

  黎非眼怔怔地看著他,周圍無數嘲笑聲,唾罵聲,憤恨聲,像潮水一樣要將她吞噬,讓她窒息。

  一隻滾燙的手忽然按在她額頭上,緊跟著重重拍在她臉上,疼痛讓她猛然一驚,霎時間諸般荒誕不經的幻象潮水般消失,黎非大口喘息,身體被人粗魯地一把抱起,她驚恐地仰頭,對上雷修遠焦急的雙眸,他額上滿是汗水,見她醒了,他瞬間露出一絲欣慰神情“這是凶獸蜃,噴吐霧氣製造幻象,以此吸收人的精氣。”雷修遠貼著她的耳朵,聲音極低,滾燙的吐息再一次噴在她耳畔,黎非只覺悚然,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急忙躲開。

  心有餘悸地打量四周,卻見濃霧中無數弟子都躺在地上仿若熟睡一般,那絲絲縷縷的霧氣象是有生命一樣,鑽入每一個弟子的七竅中。

  蔥蔥鬱鬱的小島懸浮在頭頂數丈處,若有若無的濃白霧氣從上面不停歇地溢出。

  她已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並沒有白光籠罩。她想要站起,騰雲離開這裡,可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黎非艱難地掙脫開雷修遠的雙臂,費力朝前爬了數寸。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8:06

第九十三章 蜃 四

  “黎非?”

  雷修遠一把拽回她,她渾身虛軟無力,全然沒有任何反抗能力,被他按在地上,被迫驚恐地與他對望。

  “……你方才看到了什麼幻象?”他凝視她。

  黎非別過腦袋閉上眼,這裡或許又是另一個幻境,她已經不想再受一次傷。她兩隻腳吃力地在地上蹬著,試圖掙脫,結果好容易往上挪一寸,他卻立即跟上,步步緊逼。

  “你看到什麼了?”他又一次問。

  她不想聽見他的聲音,雙手摀住耳朵,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悲嘆般的風聲驟然呼嘯而起,星星點點,像是有什麼發燙的東西細細落在身上,黎非緩緩將眼皮撐開一道縫,卻見密密麻麻的黑色灰沙下雨般落下,那座懸浮的小島不知為何頃刻間化作細小的碎末,風吹過,瑩瑩絮絮,落在所有人身上。

  隨著那些細灰墜落,黎非只覺痠軟無力的身體終於有了一些力氣,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忽然,一雙腳出現在視線裡,黎非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她用力坐起來,踉踉蹌蹌,手腳並用地要跑,後領子忽然被人一提,她身不由己地被擺在了雷修遠面前。

  他蹙眉看著她,不知是不是黎非的錯覺,總覺得他雙眼內彷彿藏著鋭利的金光,甚至皮膚裡都透出一層冰冷璀璨的金色,這種光澤讓雷修遠看上去十分陌生。

  “蜃已經沒了,你還想跑?”雷修遠兩隻手“啪”一聲夾住她的臉頰,黎非疼得揚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耳廓,他沒躲,只靜靜看著她:“疼?疼就不是幻覺了,剛才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將最後“假的”兩個宇咬得特別重,黎非紛亂的神智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望向四周,滿地都是暈倒的修行弟子,濃霧尚未來得及完全敵開,蜃將全島的修行弟子都吸引來了這裡,每個人都還沉浸在或美夢或噩夢中。

  她又將目光移到雷修遠面上,還是那張臉,還是那樣的神情。

  幸好,那些是假的。

  黎非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你敢不敢不要打那麼重。”

  雷修遠又在她臉上掐了一把:“不重不曉得疼,你看到了什麼?”

  黎非回想起那些填補了內心罅隙的溫暖的美夢,還有那些將她最恐懼的事情血淋淋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噩夢。在幻象中,她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然而,那些都是虛偽的,不存在的。

  黎非心中掠過一絲悲慼,她最希望的,在幻象中已經得到了,她最恐懼的,也在幻象中經歷過了。她與他終究並不一樣,雷修遠是天縱奇才,以後必然能大放異彩,而她,卻是一個需要雪藏自己秘密小心翼翼生存的異類。

  這段時間來叫她心神不寧的那個問題,她忽然不想問,也不敢問了。

  “那你又看到什麼了?”她反問,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輕鬆點。

  雷修遠少見地怔了一下,他慢慢抱起胳膊,一根手指倚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黎非本來只是隨口一問,結果他露出這種神情,她反而突然好奇起來了,他看著自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的幻象裡也有她?是什麼樣的?!

  她張口結舌地盯著他,雷修遠似是回想了很久,見她這樣盯著自己,不由笑了:“你想知道?”

  又賣關子?黎非忽然想起是他把自己叫醒的,心中不由又苦笑,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大概根本就不會見到什麼幻象吧,就算有,估計也是什麼獨霸天下成了最厲害的仙人之類,那裡面可能她的出現也不重要。而她不同,她的幻象裡滿滿的都是他,讓她幸福到了極致,又痛苦到了極致的人,都是他。

  她情不自禁輕輕笑了兩聲,不知是笑那些幻象,還是笑自己。

  她心底那些紛亂找不到出路的感情此刻終於漸漸開始平息,確實該真正冷靜一下了。她不想從頭到尾只有自己一個人七上八下,像個傻瓜。喜歡,還是不喜歡?最多只有三個宇,不是嗎?

  “不,算了,不說這個。”

  她移開視線,熾熱的黑灰還在落下,凶獸蜃的身體早已成了灰,再也看不出是什麼形狀,那蔥蔥鬱鬱的小島,想來也是個幻象。

  濃霧此時還沒有敵開,數百名弟子七倒八歪地睡在地上,有的人面上幸福地笑著,有的人則是咬牙切齒。多可怕的凶獸,怪不得日炎說,連他也會受影響。蜃不需要強盛的妖力與恐怖的戰鬥力,它只需放出種種幻境,便殺人於無形。

  這麼厲害的凶獸,雷修遠是用了什麼手段那麼快將它切成這種碎末?他一個人說也不說一聲,悄無聲息地把蜃殺了,果然還是雷修遠的風格。

  她瞥了他一眼,他皮膚與眼珠裡的金色光芒正在迅速消退,漸漸變得再也看不出。

  “你剛才又逞能了?”黎非低聲問,“是上次在慄烈谷那招?”

  雷修遠還在若有所思地凝視她,半晌,他道:“只要掙脫蜃的幻象,它並不難殺,站著不動都能殺掉。”

  站著不動就殺掉?黎非失笑,他老是這樣,這次逞強,接下來可能就又是一次筋疲力盡的虛脫劇痛,她揚手又是一道治療網先架在他身上,以備萬一。

  她起身撣了撣灰:“我去看看其他人。”

  雷修遠的手指忽然輕輕掐住她的臉,強迫她轉過來,他有些不滿:“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黎非一把拍掉他的手,無視他陰沉的神情:“不要動手動腳的。”說罷快步離去。

  她很快看到了歌林他們,大家幾乎是湊在一處暈倒的,百里歌林俯趴在地上,正在低聲哭泣,不知囈語著什麼,黎非急忙過去在她臉上重重拍了兩下:“歌林!快起來!”

  百里歌林驟然睜開眼,大顆的眼淚滾下來,她兩眼通紅,滿是絶望,忽地一把抓住她,顫聲道:“姐呢?她怎麼樣了?她要是出事,我……我……”

  黎非攬住她,輕輕在她背上拍了拍:“沒事,都沒事,只是幻象而已。”

  百里歌林抱著膝蓋哭了很久,才漸漸反應過來方才一切只是一場幻象,她通紅的眼睛盯著昏迷不醒的葉燁看了半晌,最後落下一顆淚,長嘆一聲。

  “我去找姐姐。”她丟下一句話,起身便走了。

  黎非又拍醒陸離,他醒後茫然四顧一圈,只問了半句話:“歌林她……”

  還沒問完,這聰明的男子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立即閉嘴不語,然後就坐在一旁動也不動,不知想什麼心事。

  黎非見紀桐周躺得最遠,而且身體在微微發抖,只怕是在做什麼噩夢,她先湊過去,正準備一嘴巴將他抽醒,冷不防他突然睜開眼猛地坐起,滿頭滿臉的冷汗,他轉過頭望著她,目光熾烈至極,卻又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傷心。

  她急忙安慰道:“沒事吧?都是做夢……”

  話還沒說完,紀桐周忽然伸臂緊緊抱住她,他的心跳十分急促,呼吸亦十分急促,連聲音都在發抖:“你沒走!太好了!你沒走!”

  黎非尷尬地推他:“紀桐周,你做了什麼夢啊!快醒醒!”

  他汗濕滾燙的手掌撫在她臉上,黎非忽覺他落了一顆淚在自己臉上,這還留在幻象中不可自拔的王爺緊緊抱著她落淚了,她震撼得渾身都僵住一一哭了?!紀桐周會哭?!他到底做了什麼夢?難不成夢到她了?

  黎非覺得自己快被他勒碎了,他的力氣大到可怕,她使勁掙扎了幾次,卻一點用也沒有,只好捶著他的背,急道:“快放開!你只是做個噩夢而已!不是真的!”

  他恍若不聞,黎非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張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紀桐周疼得一個激靈,終於把她給鬆開了,黎非兔子似的蹦起,連退數步,警惕又無奈地瞪著他。他先是怔怔望著她,可是慢慢地,像是被驚醒了似的,緩緩扭頭四處張望,最後好像僵了。

  是夢?原來只是個夢?

  紀桐周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痛苦,那個荒誕不經的幻象,給了他最美好的一切,又硬生生將一切美好砸碎在他面前,越國被滅,愛侶拋棄他,他一個人站在茫茫雪原裡,無處可去。

  幸好只是南柯一夢……紀桐周疲憊地摀住額頭,他喉間還殘留著痛苦的哽咽與撕裂般的痛楚。他下意識地抬頭尋找姜黎非的身影,卻見她早已走了。他心中又掠過一絲痛楚,為何只是個夢?他分明與她在夢中愛恨糾纏,體驗過三千世界的極樂,也體驗過黃泉十九層的極致痛苦,然而倥傯浮生,大夢一場,醒來後竟一切成空。

  至少,他在幻象中擁有過她,醒來卻連一個擁抱也得不到。

  紀桐周仰起頭,只覺要窒息般,看不見的漫山遍野的狂火在焚燒他的心和身體,他深陷幻境,無法解脫,真真假假糾葛,浮生一夢,他卻像是已經活過了一生,念念再不能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8:20

第九十四章 姐妹

  濃霧漸漸散開,沉入各種幻象的修行弟子們也終於稀稀落落地醒來幾個,大多神色茫然,還沉溺在方才的幻象中不能自拔。

  葉燁被叫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百里唱月,最後在一株樹下找到了沉睡的唱月和蹲在她身邊的百里歌林,他急忙上前道:“怎麼叫不醒她?”

  百里歌林臉色蒼白,一言不發,似是畏懼般的退了一步。

  葉燁愕然看著她,見她臉色白得像紙一樣,不由更加錯愕,低頭再看唱月,她雖然雙目緊閉,然而面上居然滿是哀傷欲絶的神情,細細的兩行淚順著睫毛汨汨而落。

  他又是驚訝又是心疼,輕輕將百里唱月抱緊,她在幻象中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要哭?唱月一向是堅強自我的人,小時候三人流浪,被人追殺到滿身是血性命垂危,她都從沒哭過。

  百里歌林只覺渾身都在發抖,她乍見到唱月的神情與眼淚,便怕得再也不敢叫她。

  姐姐在幻象裡看到了什麼?她會不會終於發覺自己的秘密?她心底最恐懼的事,不是葉燁的無心,而是姐姐終於明白一切,如果她因此對她警惕防備,甚至討厭她,更甚者為了她說要放棄葉燁,那她寧可從沒出生在這世上。

  她見葉燁將姐姐拍醒,她無論如何無法說服自己走過去,反倒惶惶然退了好幾步,冷不防撞在一人身上,她像受驚的小鳥一樣蹦了起來。

  陸離一把抓住她,可是很快又放開手,他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卻見葉燁正與另一位面容與歌林十分相似的女子攜手相望,他心中暗暗吃驚,那男子不是百里格林的愛侶麼?

  忽覺百里格林撲進自己懷中,他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她在自己懷中劇烈發抖,一面用無比卑微的聲音乞求他:“抱住我,求求你,抱住我!”

  陸離只覺荒謬透頂,她這是在做什麼?拿他當擋箭牌?他心中怒意徒升,想要用力推開她,可胸口衣服居然已經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神色複雜,低頭看著她的頭髮,一時怒到了極致,一時又怨到極致,一時偏又隱隱覺得歡喜。

  他慢慢張開雙臂,將她護在自己懷中。

  為什麼要給他那麼意氣風發,十全十美的美夢?這裡明明什麼都沒開始,他竟然已經輸的一敗塗地。

  “葉燁,唱月!”

  黎非找了許久總算找了過來,忽見陸離緊緊抱住歌林,她不由怔了一下,她小心繞開他倆,走向葉燁二人,葉燁正緊緊抱著百里唱月,兩人喁喁細語,不知在說什麼。

  黎非停在他們不遠處,葉燁很快便發現了她,揮了揮手,她笑著走過去,葉燁笑道:“這傻瓜,到現在也沒找到人組隊,一個人在這邊晃了好久,要不是突然出現那個凶獸,只怕試煉結束也遇不到。”

  黎非見百里唱月的眼睛有些發紅,想必在幻境中也經歷了什麼不快的事情,她正要說話,卻聽唱月問道:“歌林呢?”

  她頓時十分為難,不曉得該怎麼說,百里唱月早已經聽見微微的啜泣聲,見陸離和歌林在不遠處緊緊相擁,她有些愕然,更多的卻是若有所思。

  忽聽頭頂風聲呼嘯,雷修遠不知從何騰雲而來,低聲道:“其他人開始醒了,我們先撤,待久了恐生不虞。”

  葉燁將百里唱月扶起,見這裡人人臉色都不對,紀桐周雙目通紅,陸離拖著歌林眉頭緊蹙,黎非眺望遠方一言不發,雷修遠更是面無表情目光陰鬱,葉燁心中詫異,卻又不好問,只得裝作不知。

  此時此刻,沒人有心情去想蜃突然消失的事,個個都沉浸在方才的一場幻夢中,直到飛離海域內圈,回歸外圈的小島嶼上,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已經黑了,漫天繁星,多的像他們現在的心事。

  葉燁見氣氛實在太沉悶,便笑道:“幻夢一場而已,都是假的,何必念念不忘。”

  他在幻象中不但光復了高盧國,滅了龍名座,還成了一代豪傑仙人,與唱月攜手到老,這些都是他平日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各種慾望,幻境中諸般所想都成現實,而後一切又都摧毀在自己眼前,痛苦不堪,醒來方知是大夢一場,反倒覺得解脫。

  “都是假的”四個字像石頭一樣重重砸在眾人心中,陸離和紀桐周的臉色都變了。

  百里格林還靠在陸離懷中,他猛地一把將她推開,不去看她錯愕的表情,低聲道:“……夠了吧?”

  歌林勉強笑了笑:“陸師兄,對不起啊,謝謝你。”

  對不起?謝謝?陸離簡直想要冷笑,為何現在又要說對不起?

  她的任性並不是那些輕佻放縱,也不是那些軟弱的哀求,而是她這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可惡,將別人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再輕飄飄地一句對不起,轉身走開,像是從沒認識過。

  或許也不能怪她,只能怪他自己,是他自己自甘墮入幻象,為一團虛幻的過往意亂情迷,一切苦楚業障,都是他自己的。

  陸離驟然轉身,他也覺得自己再待不下去,若不離開,真的會瘋掉。

  百里歌林驀然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低低長嘆一聲。

  “歌林。”百里唱月忽然在後面平靜地喚她。

  百里格林瑟縮了一下,半晌才慢慢回過頭,她勉強笑道:“姐,怎麼了?”

  百里唱月靜靜看著她:“你和我來一下,我有話想說。”

  或許該來的總是要來,百里歌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心中感到一種深切的悲慼,這種悲慼反而倒讓她變得從容起來,回身淺淺一笑:“什麼事?”

  她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唱月的胳膊。

  百里唱月將她拽到海灘無人處,按住她的雙肩,兩人一起坐在海邊礁石上,百里唱月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周圍只有海風與海浪的細微聲響。

  “歌林。”唱月忽然低低開口,聲音裡卻帶著一絲笑意,“從小你喜歡的東西總是會抓著不放,表現得特別明顯,你以前就喜歡纏著葉燁,後來忽然又離開,我早該發現的。”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姐,你在說什麼?叫陸師兄聽見他可是會生氣的,我跟葉燁哪裡有什麼!”

  百里唱月搖了搖頭,聲音很輕,“方才我在幻象中,其實沒有發生什麼,只不過將我如今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遍,可我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我一貫總是想著自己的事,好像忽略了什麼,後來,我見著你一個人在哭,不是對我,而是對葉燁,我忽然就明白了。”

  歌林還在笑:“你別亂說了好不好,姐?”

  百里唱月低聲道:“你的心跳忽然快了,你在緊張,我說中了,對不對?”

  百里歌林淒然一笑,再也瞞不住,她會被怎麼對待?被徹底排斥在這個家之外麼?

  “姐。”她輕輕開口,“你這個人看著聰明,其實迷糊得很,做事又常常撐著一股孤勇,小時候你護著我不被欺負,可更多時候還是我照顧你,我老是擔心葉燁照顧不好你,不過讓我白擔心了,你被他照顧得很好,比以前好多啦,你再也不需要我照顧你了。”

  下一刻,她忽然被唱月緊緊抱在懷中,唱月的聲音在哽咽,微微發抖:“對不起,歌林,我這個做姐姐的太不稱職,我總是顧著自己的事,總是覺得你還小,居然到現在才明白,是我的錯,讓你一個人跑來東海,吃了那麼多苦。”

  百里歌林心中緩緩升起一股久違的暖意,她柔聲道:“在這裡挺好的,我從小就愛看新鮮風景,東海好玩的地方多著呢,我反而覺得比中土好。”

  唱月緊緊地抱著她,大顆大顆的眼淚打濕了她髮辮上的玫瑰。百里格林攬住她的肩膀,輕輕撫摸她的脊背,低聲道:“姐,你別擔心,我早就不喜歡葉燁啦,我現在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誰還記得小時候那點事?”

  唱月閉上眼,搖了搖頭,許久,她道:“歌林,我是你姐姐,對我說謊沒用,喜歡他不是罪,不值得你離開那麼遠。”

  百里歌林鼻子裡一陣發酸,她輕笑:“那你還要我嗎?”

  唱月在她腦袋上捶了一下:“說什麼?我們永遠是姐妹,不管在什麼地方,你都會想我,我也會想你,什麼東西都切不斷,葉燁更不能。”

  百里格林眼前一片模糊,她咧開嘴,想笑一聲,可眼淚卻掉下來了,熟悉的姐姐的味道充斥整個世界,從小她一直被這樣的氣味熏陶保護,家破人亡後,因為有姐姐在,她才能繼續笑,她的味道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裡是她的家,她永遠屬於這個家,沒有任何一句話比這句話更讓她感到幸福,多年的心結忽然煙消雲散,她只有抱著唱月一直哭,記不得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

  百里唱月替她擦去眼淚,捧著臉看了看,難得俏皮地笑了一下:“眼睛都哭腫了,傻孩子,為那個蠢蛋可不值得,葉燁其實蠢得很。”

  百里歌林嗤的一下笑了,聲音沙啞,帶了一絲撒嬌:“誰說我為他哭?我是太高興了。”

  “入門六年後,我們就可以隨意離開門派了。”百里唱月替她將凌亂的長髮綰好,“以後我常來看你。”

  百里歌林依偎在她肩頭,用力點了點頭。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8:35

第九十五章 心火

  夜色漸漸深沉,沙海上架了火堆,海浪聲與火舌舔舐枯木的劈啪聲相互交織,除此之外,沒有一個人說話,四下裡一片死氣沉沉。

  葉燁環顧四周,黎非一個人坐在沙灘上啃果子,雷修遠默然不語神色陰鬱地在火上烤魚,魚肉都焦了他也沒發現,陸離遠遠地坐在樹幹上發呆,紀桐周也遠遠坐在礁石上想心事。

  氣氛這樣實在糟糕,葉燁索性起身朝紀桐周那邊走去,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溫言道:“桐周,一場夢而已,想開點。”

  是啊,一場夢而已,那些愛恨情仇都是虛偽的,他不甘心被這虛幻的假象擺佈,他怎能被那些鏡花水月的幻覺戲耍?他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可他心底有火在燒,貼著夜與海的邊緣,他快要被燒成灰了。

  它們不僅僅是假象,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慾望與恐懼,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統統被無情地攤開,建了一個華美的夢,再砸碎在自己面前。

  那些肆虐的感情要怎麼辦?告訴自己都是虛幻的,然後丟棄忘記?他要是忘不掉怎麼辦?就這麼任由心火焚燒嗎?

  紀桐周猛然起身,一腳踢飛無數砂礫,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甚至有衝動再度回那個幻象中,完成那些愛恨,為什麼要經歷極樂與地獄?夢醒是空,他滿腔殘留的不甘與憤怒要向誰訴說?

  無處發洩,他掌心凝聚無數火蓮,狠狠砸向大海,無數道火舌舔舐海水,萬丈火光,卻抵不過他心中的那團烈火,狂亂。無處可去。

  情願業障在凌遲他,性烈如火,多情之人,玄山子前輩居然一點也沒說錯,他快要被幻象與真實的罅隙逼碎了,喉嚨中又有種撕裂般的痛楚。

  他再也無法在這裡待上片刻,甚至一瞬間也不願意,他御劍而起,眨眼便飛遠了。

  葉燁無奈地搖了搖頭,只怕幻象給他的刺激太大,到現在也無法甩脫,只能讓他一個人緩緩,或許等想通就好了。

  黎非還在一個人怔怔地啃果子,忽覺肩上被人輕輕一拍,回過頭,卻見百里格林兩隻眼睛紅紅的,面上卻在笑。

  “發什麼呆呢?”百里歌林挽住她的胳膊。

  黎非有些愕然:“你和唱月聊完了?”

  百里歌林笑得平靜:“多餘的話沒必要說,她永遠是我姐姐,這就夠了。”

  她像是卸下了看不見的重擔,整個人都顯得神清氣爽起來,黎非歡喜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歌林,你以後也要快快活活的才好。”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我就是操心的命,沒人寵我,可不敢太快活。”

  “總會有那個人的。”黎非拍了拍她的背,“不要急。”

  百里格林在她臉頰上戳了戳:“我比你懂事多了,要你勸?先管好自己的事吧!雷修遠呢?他怎麼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黎非搖搖頭,她現在不想談這個,她笑笑,“歌林,不說這個,我累了,先去睡。”

  她不等歌林說話,尋了一棵樹騰雲而上,架起一層隱匿法,消失在枝葉中。

  一切其實是她自己的問題,她想要更加肯定的,多的可以填滿她所有不安的感情,她想從雷修遠那裡索要更多更多,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他自己的一切卻從來不與她說,日炎說的對,他什麼也不用做,就可以讓她心神不寧。

  就因為如此,她才更加渴求從他那裡獲得肯定而有力的東西。

  她必須要冷靜對待這段讓自己意亂情迷的感情,她需要時間好好理順這段關係,讓自己怨怠的心平息下來。

  或許睡一覺起來,可以將紛亂的心情忘掉一些。

  黎非閉上眼,在海風輕歌下,緩緩睡著了。

  茫茫然然,她彷彿又回到了青丘的小院,她像一縷幽魂,飄進自己的屋子,屋裡空蕩蕩的,只有窗下一張小木床,月光遍撒窗櫺外面有人在說話,巨大的影子落在地上,一雙慘綠狹長的眼睛透過窗戶看了她一眼,緊跟著,那沙啞又熟悉的聲音長嘆一聲:“蠢材!蠢材!”

  又有人慨然一笑,像是要將平生意氣都付諸在笑聲中一般。

  黎非忽然驚醒了,只覺後背冷汗涔涔,天色已然大亮,葉燁他們的說話聲從沙灘上傳來,她僵硬地扶住額頭,她方才夢到了什麼?好像一瞬間又忘掉了,怎麼也想不起來。

  而後風動,她急忙伸手一接,摸在手裡滑溜溜的,是一只果子,她低頭,卻見雷修遠在樹下站著,他手裡也捏著一枚果子,正在啃。

  “你是豬嗎?快午時了。”

  從枝葉間漏下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眯眼看著她,昨日眉間眼底的陰鬱已經消失,又恢復了往日的淡然,黎非沒說話,從樹幹上縱身跳下,一面打呵欠一面與他擦肩而過,冷不防手腕又被他握住了,她沒回頭,道:“放手,我要梳洗。”

  雷修遠蹙眉笑了,有些無奈,她是真的生氣了?

  “好吧,我告訴你我在幻象裡看到了什麼。”他靠著樹,將她拽到身邊,“要不要聽?”

  ……她確實有點想聽,怎麼辦?!

  雷修遠清了清嗓子:“幻象裡,我先解了腰帶,然後脫了外衣,再然後脫下中衣……”

  “你在胡扯什麼?!”黎非終於扭過頭來,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還沒說完,然後脫了中衣,又脫了褲子……”

  “……算了你還是別說了。”黎非扶住額頭,她覺得頭更疼了。

  雷修遠微微一笑:“真的不想聽後面的?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這種惡劣的謊言有什麼可聽的?黎非搖搖頭,她掙脫他的手,逕自朝前走。

  她最討厭他的這種態度,似真似假,半帶玩笑,油滑無比,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心裡的幽火在灼灼跳躍、灼痛她雙眼,她只有一遍遍熄滅它們。

  雷修遠眉頭蹙起,他一把鉗住她的雙肩,將她拖回自己面前,黎非疼得毫不留情重重踢在他的小腿上,若是小時候,這一腳早已替踢得他一個趔趄,她就可以趁勢壓住他一頓暴揍了,誰知一腳踢上去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笑起來。

  “我們都不是十一二歲了。”雷修遠將她一扯,黎非居然絲毫不反抗,不由自主朝他跌過去,“你如今那點力氣,撓癢癢也不夠。”

  黎非一頭撞在他胸膛上,額角撞得生疼,右眼也是一陣發花,半天看不清東西,金星亂蹦,她下意識摀住眼睛,好久都說不出話。

  他捧著她的臉,掰開手,見她右眼落下一行淚,他用拇指慢慢抹去。

  冷不防她身上忽然金光亂竄,削斷了他一綹長髮,他急忙避開,黎非掌心金光吞吐,退了兩步,冷冷看著他,正要說話,忽聽沙灘上百里格林驚叫起來:“紀桐周?!你怎麼成這樣了?!”

  黎非轉身騰雲而起,轉瞬間落在沙灘上,卻見紀桐周站在對面,滿面滿身的黑色妖血,他沒有看任何人,忽然縱身跳入大海,黑色的妖血一圈圈蕩漾開,很快被海水沖刷得乾乾淨淨。

  百里歌林有些駭然,他跑去出大半天,就是殺妖去了?殺了多少?居然滿頭滿身都是血!

  很快,紀桐周又從海裡走了回來,一層離火附在他身上,頭髮與衣服瞬間便乾了,他低頭抹了抹臉,將鹽粒抹掉,還是什麼也沒說。

  經過黎非身邊侍候,他停了一下,黎非愕然抬頭看他,卻見他目光灼灼看著自己,兩隻眼中像是藏了漫天的火焰,這目光看的她渾身發毛,情不自禁退了幾步。

  紀桐周忽然冷笑一聲,聲音有些沙啞,“怕什麼?”

  他轉過身,不再看她,逕自走開了。

  葉燁暗暗搖頭,看樣子一夜過去,對他一點用也沒有。他見眾人都齊了,索性開口道:“我們走吧,這地方待了太久,換個島。”

  百里格林哀嘆起來:“還沒吃飽呢!這就要走?”

  百里唱月拍了拍她的肚皮:“兩條魚吃下去還不飽?你肚皮是無底洞麼?”

  葉燁不由一笑,忽聽頭頂風動,眾人立即警惕,黎非架起大銅牆術,卻見呼啦啦一波居然飛來十幾個人,粗粗一打量,居然全是山派弟子,裡面只有一個臉色不太好看的海派弟子,被一個高大的男男弟子揪著後領子,很有些狼狽。

  “這裡妖朱果氣息最濃了。”那海派弟子弱弱地說著。

  來搶妖朱果的?黎非再加一道銅牆術,冷不防坐在一邊的紀桐周忽然起身,慢慢走過去,冷道:“本想找你,你卻自己送上門,好得很!”

  十幾個弟子裡有個姑娘站在最後面不禁退了幾步,黎菲眾人這才發現這十幾人裡面居然還有上回那幾個龍名座的弟子,怪不得,沆瀣一氣,聚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人,又逼迫海派弟子帶路,一群人來搶妖朱果了。

  那幾個龍名座弟子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想不到找來找去還是找到他們頭上,不過這次他們這邊人多,沒什麼好怕的。紀桐周的那個狗腿子也稍稍收斂了驚惶的神色,他避開紀桐周刀鋒般的視線,朗聲道:“搶奪是被允許的!你們不會忘記了吧?將妖朱果叫出來,看在同為山派弟子的份上,我們不動手!”

  話音未落,紀桐周早已出手,萬丈火光拔地而起,他手裡捏著御劍用的寶劍,劍身此刻火蛇盤踞——心底的狂火在焚燒他的魂魄,幻象中的仇恨在屠戮他,他清楚記得,是背後有龍名座撐腰的吳鈎滅了越國。

  紀桐周心中殺意無法抑制,他伸指一彈,劍身上的火蛇化作萬條火龍,呼嘯而出,頃刻間衝散了對面的佈陣,他整個人也疾電般射出,一劍刺向龍名座的弟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8:44

第九十六章 情怨一

  所有人都想不到他說動手就動手,星正館霸道的仙法威力此時終於展現猙獰,無數火龍盤旋嘶吼,整座沙灘都被烈焰吞噬了,就算架起防禦.也頃刻間被破壞。

  紀桐周一劍刺中對方身上的防禦,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對面十幾個氣勢洶洶來搶妖朱果的弟子都大吃一驚,卻見他掌心火蓮凝聚,一掌又拍在防禦上,土行防禦再也支撐不住,化為虛無,數條火龍疾飛而來,將那個去了龍名座的狗腿子一口咬住,高高拋起,烈焰焚身,他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不好,他是真的要殺人!兩邊的弟子都慌了,一時間上冰牆的上冰牆,落春雨的落春雨,男狗腿子早已被人救下,春雨術熄滅了身上的火焰,他大半身體都被燒黑了,神志不清。

  一眨眼工夫就重傷了一個人,對面十幾個弟子有些心驚膽顫,眼見他渾身火光滔天,跟地獄裡衝出的修羅惡鬼一樣繼續朝這邊疾飛而來,眾人都是又驚又怒,既然對方都下了狠手,他們更不好保留,當即數道無形的土行牆疏疏落落地擋在他面前,更有人拋出無數水龍.幾番盤旋,海灘上的滔天烈焰被壓下去不少。

  “不能讓他在這邊殺人!”葉燁揮手也放出水龍,與對方的纏鬥在一處,“黎非你護著桐周,必要時困住他別讓他發瘋!”

  雖然人人對龍名座的人沒好感,葉燁三人更與龍名座有滅國之仇,但殺人就不一樣了,最起碼不能在這裡,弟子間旨在點到即止的鬥法,傷及性命如何與長老交代?

  紀桐周身前兩枚火蓮盤旋,視土行牆於無物,他忽地一旋身,漫天火雨傾瀉而下,火點落在銅牆術上,立即變成無數火蛇,對面眾人不得不再次被熾熱驚人的烈焰衝散開。下一刻紀桐周早已一劍挑起另一名龍名座弟子,掌心火蓮正要拍出,忽覺頭頂金光亂竄,金箭雨疾射而下,他繼續視若無睹,火蓮拍在那人身上,將他最後一層防禦燒穿,那人痛得慘叫連連.

  叮叮噹當無數聲響,金劍雨沒能扎穿紀桐周周身的銅牆術,金光紛紛落在他腳邊,他早已殺得性起,全然沒注意這些,見被火蓮吞噬的那弟子身上落下春雨術,火焰頃刻間波澆熄,那人也已被燒得奄奄一息,軟綿綿地摔下去,他看也不看他,再度殺向其他人。

  早有人發覺黎非是眾人中最重要的輔助,在後面偷偷給紀桐周他們上防禦,仗著自己派邊人多,一面有大部分弟子拖住紀桐周幾人,一面另有人上前試圖騷擾她.黎非當即化作一團青煙避開,眼角餘光發覺左右兩側無數小葉片襲來,頭頂又有金箭雨落下,腳底更有烈焰滔天,她只得四面都架起銅牆術,硬生生接下這一串玫擊。
  然而還是有來不及檔住的金光,黎非左臉上一陣劇痛,鮮血順著脖子染濕了衣服,她甚至不能給自己上治療,對方人比他們這邊多出一倍有餘,四五個人只盯著她一個攻擊,她實在應接不暇。

  葉燁他們又被十幾人纏住,無法救助,黎非抹了把臉上的血,再度化作青煙避開射向自己的太阿術,忽見紀桐周還在大肆揮霍火光,他後背血跡斑斑,方才架的銅堵術想必已經被打破。

  黎非當即結印要給他再上防禦,冷不防手被人掐住,雷修遠隱含怒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管好你自己!”

  她吃了一驚,忽覺身體一輕,被他攔腰抱起,一瞬間疾飛十幾丈之外。

  雷修遠神情十分陰鬱,一把推開她,攤開手掌,璀璨呼嘯的飛劍立即凝聚乍現,竹哨般刺耳的呼嘯聲驟然響起,他匆匆顧盼四周,但見夜燁他們幾個被人纏住,原本攻擊黎非的幾個人見他來了,立即轉回頭攻向紀桐周,後方有個身材高大的龍名座弟子,一直躲在霧幻後面不動,想必是他們的輔助。

  他的手輕輕一抬,飛劍疾射而出,化作一道金光,倏地消失在眾人眼前,緊跟看瞬聞穿透那層霧幻,那名輔助的弟子一時竟呆住了,眼睜睜看看自己的右胳膊被一劍切斷,他居然覺不到痛,只覺創口熾熱難耐。

  下一刻,鮮血忽地飈射而出,驚恐之下,他終於感到無法忍耐的劇痛,當即慘叫起來,霧幻再也維持不住,甚至連騰飛也做不到,腳底霧氣散開,直直朝沙灘上落去。

  慘叫聲讓對方十幾人悚然而驚,但見金光亂竄,那鋭利的呼嘯聲忽遠忽近,不可捉摸,忽地又消失在眾人視界中,緊跟看最後一個龍名座的弟子也是慘叫一聲,他的左腿膝蓋以下的部分瞬間被飛劍貫穿,也狠狠摔落雲頭。

  這神出鬼沒的飛劍瞬間斬斷了兩名弟子的手腳,叫人防不勝防,輔助的弟子也被它所傷,沒有土行輔助架設防禦,一個一個幹掉他們也花不了多久.圍著紀桐周纏鬥的那幾人見飛劍朝自己這邊飛來,急忙紛紛避開,困住葉燁他們的那幾名弟子見勢不妙,也匆匆避讓,眾人聚在一處,低頭看沙灘上癱著四個龍名座的弟子,個個重傷,慘叫聲不絶於耳,不由個個心驚。

  飛劍飛回雷修遠身邊,繞著他盤旋數週,最後化作一道金光消散開。他見紀桐周滿身鮮血,卻像是被惡鬼附身一般,竟還要上前鬥法,頓時疾飛過去,抬腳便將他踹了個趔趄,緊著看欺身而上,一拳揍在他臉上,紀桐周一時竟被打得懵住。

  “做了噩夢就乾脆躲起來哭。”雷修遠森然看著他流血的臉龐,還有他彷彿藏著鬼火般的眼睛,“分不清真假是你自己蠢。”

  紀桐周面色陰沉,毫不退縮地與他對望,他猛然起身,揮拳便要揍回去,後面的葉燁早已過來將他攔住:“桐周!冷靜點!”

  話還沒說完,雷修遠一掌劈在紀桐周頸側,他方才靈氣消耗不少,也受了不少傷,這一劈終於叫他支撐不住,癱軟暈在葉燁身上。

  激烈的鬥法戛然而止,兩邊的弟子沉默地互相對峙,誰也不知接下來要怎麼結束這一切。

  雷修遠上前冷道:“這是我們和龍名座的私仇,如今私仇已結,你們若還想再打,我等樂意奉陪。”

  那十幾個弟子見龍名座四人傷得人不人鬼不鬼,更關鍵裡面還有兩個是輔助弟子,沒有土行防禦輔助,對方還有飛劍,對他們十分不利,他們原本就只是想仗著人多搶奪妖朱果,誰知果子沒搶到,反而啃上一塊硬骨頭,崩了幾顆牙,當下退意頓生,對方既然借與龍名座有私仇的名義給他們台階下,最好就舒舒坦坦地下去。

  早有人下去給那四個龍名座弟子架了治療網帶回來,一人道:“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諸位仙法精妙,預祝各位早日完成試煉。”

  言畢,十幾人立即騰飛遠去,還不忘將那看傻的海派弟子帶上,死心不改,估計還是想搶別人的妖朱果。

  海灘上肆虐的火海也漸漸燒盡,黎非數人對望一眼,再看看暈過去的滿身是血的紀桐周,一時都有些無語。

  葉燁將紀桐周背起,嘆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換個地方。”

  這改雖然沒出人命,但重傷龍名座四個人,雷修遠更切斷了他們的手腳,有殘肢在倒還不至於從此殘廢,但治好只怕要幾天的工夫,梁子結得比想像中還大。

  眾人又尋了一處隱蔽小島,只覺島上妖氣縱橫,陰雲密佈,唯一可喜在此地地形崎嶇,易於躲藏。

  葉燁找了個背陰凹地將紀桐周放下,細細查看傷勢:“他靈氣消耗過多,其餘倒無大礙,讓他睡吧,此地妖氣肆虐,只怕有妖物,黎非你留下照顧桐周,我們其他人先將此地巡邏一番。”

  紀桐周一天一夜沒睡覺,情緒波動又過於激烈,剛才還把靈氣消耗太多,身上的傷口大多又深又長,這次只怕對他是個不小的損傷。黎非架起治療網,慢慢往裡面灌輸靈氣,左臉劇痛無比,她這才想起自己也受傷了,居然還傷在臉上,要不是有治療網,這可是被毀容的災難。

  黎非齜牙咧嘴地摸了摸那道傷口,正要放治療網,忽見躺在地上熟睡的紀桐周竟又醒了,剛醒便暴跳起來,像關在籠中的野獸忽然被放出一樣,撥腿就走。

  黎非急忙拽住他:“紀桐周!你夠了吧?人早就走了!你先躺下來等傷治好!”

  紀桐周看也不看她,用力甩脫她的手,黎非想不到他的力氣會那麼大,當即踉踉蹌蹌後退數步,見他邁步繼續往前走,她登時火冒三丈,一揮手放出藤絆.紀桐周碎不及防,被藤蔓纏住兩條腿,摔了個狗吃屎,一眨眼又被藤蔓捆了個結結實實,被拽得滾回她腳下。

  但見他身上火光乍起.那些藤蔓瞬間枯萎,他居然還有力氣用仙法!

  她急了,一把按住他,騎在身上,揮攀就打,怒道:“蠢貨!停下來!”

  紀桐周下意識抓住她兩隻手腕,忽然往下一拉,黎非一下巴磕在他胸口,疼得眼冒金星,忽覺他一手掐住她的後脖子,另一手卻捏著她的下巴抬起來。

  他低頭冷冷看著她,滿臉是血,眼裡也滿是血絲,這片鬼火般的目光竟再度讓她感到渾身發毛,她情不自禁朝後縮。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8:58

第九十七章 情怨二

  她臉上的血落在他脖子上.紀桐周的手微微一顫,忽又將她用力推開,他起身背過去,聲音沙啞:“你的臉跟鬼一樣,快治好。”

  黎非警惕地瞪著他,紀桐周從幻境中出來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她簡直不曉得要怎麼跟他相處。她忽然揚手架了五道土行牆,把他困在裡面,這才怒道:“你給我乖乖坐下來養傷,有本事你再動一下試試。”

  他沒說話,只是慢慢坐下去,方才一番折騰,他身上的傷口又崩裂,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黎非急忙湊過去繼續往治療網裡灌輸靈氣,見他動也不動,背對自己坐著,只有呼吸急促粗重,渾身還在微微發抖。

  不知道他在幻象中究竟經歷了什麼,讓他至今無法擺脫,比起這個惡鬼附身般的紀桐周,她還是更想念以前那個驕橫跋僱的小王爺。

  黎非嘆了口氣,低聲道:“紀桐周,幻象都是假的,老想著它,你就迷失了。”

  他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黎非又道:“讓你憤恨的事情從來就沒發生過,你為那些發瘋沒道理。”

  紀桐周猛然轉頭,森然看著她:“你什麼也不懂,閉嘴。”

  他的執念真深,黎非搖搖頭:“其實你換個方面想,這也是好事,你在幻象裡知道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回到現實就可以避免它們發生,至少不會像在幻象裡那麼無助,我不知道你在裡面看到什麼,但你現在就對龍名座的人出手,只會讓仇怨提前擴大,本來沒事都給你惹出事來了。”

  紀桐周征怔地聽著她的聲音,只覺那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他早已分不活到底是恨她入骨,還是愛她入骨,那些經歷都是假的,可他肆虐的感清卻不假,它們在啃噬他的身體與魂魄。

  她近在身邊,她是無辜的,也是一無所知的。

  紀桐周驟然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張嘴狠狠咬了一口,黎非疼得一腳踢過去,拚命要把胳膊抽回來,卻怎麼也抽不動,他用力把她拽向自己,像幻境中做了無數次的那樣,將她不停掙扎的身體緊緊抱在懷中。

  在這裡,她不屬於他。

  黎非掌心綠光吞吐,正要驅使藤蔓將他拉開,忽覺脖子上落下滾燙的幾點淚水,他輕聲道:“給我個機會。”

  一語未了,他已經癱軟在她身上,居然就這麼暈過去了。

  黎非急忙推開他,見他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貼在眼下。

  他到底是怎麼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他咬得真夠重的,皮都破了,兩行深深牙印,正要給自己上治療網,忽聽頭頂風聲呼嘯,先前出去巡邏小島的人都回來了,見紀鋼周睡得香甜,眾人當即放輕腳步。

  “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妖物,妖氣卻漸漸散了,想是妖物忽然離開。”葉燁滿面奇怪的神色,“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黎非乾笑兩聲,不用說,這是她的豐功偉績。

  眾人方才經歷一場鬥法,都受了些輕傷,此時終於可以安心聚在一處,黎非一一給他們上治療網,剛坐下來喘口氣,手腕又被雷修遠握住,他低頭看了一眼她腕上的牙印,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黎非急忙把手抽回來,悄悄上了一道治療網,用袖子蓋住。

  眾人都累得很,沒人注意他們的小動作,葉燁見紀桐周睡熟,其他人的神色也都比昨日要好很多,這才壓低聲音笑道:“我想了想,昨天那個凶獸應當是蜃,通過製造幻象迷惑人,以此吸取精氣,要不是被人叫醒,我們只怕都要死在那邊。不過醒來後卻沒見蜃,不知被誰除去了。”

  陸離沉吟道:“我也聽過蜃的傳聞,這凶獸其實不難殺,只要能擺脫幻境,最基礎的仙法就可以殺掉。”

  葉燁望向黎非:“黎非,是你叫醒我們的,你殺了唇?”

  黎非正要說話,雷修遠忽然開口道:“是我殺的,我沒見到什麼幻象。”

  沒見到幻象?不止黎非,其他人都盯看他看,葉燁看看他,再看看黎非,忽然有些不懷好意地笑:“我可不信,陸兄,你信麼?”

  陸離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他指的什麼,他也不由失笑.搖搖頭:“我也不信。”

  百里歌林見他倆笑得大有猥瑣之意,奇道:“你們怎麼笑成這樣?什麼意思?喂,什麼意思啊?為什麼不信?”

  葉燁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小孩子家問那麼多做什麼?吃你的乾糧去。”

  百里歌林回頭抓住陸離的袖子:“陸師兄你告訴我。”

  陸離立即抽回自己的袖子,離她遠遠的,百里歌林一下想起之前求他抱住自己的事,頓時訕訕,她也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心中有些愧疚,只有等以後給他好好道歉了。

  妖氣漸漸散開,陰雲慘霧也漸漸被海風吹散,黎非醒來後就沒吃東西,甚至還沒來得及梳洗,她起身開始尋找島上有沒有清水溪流。騰雲飛了一段,忽聽不遠處有水流聲,果然一彎蜿蜒小溪自岩石上汩汩而下,溪畔更有一片樹林,樹上結了許多通紅的果子。

  她摘了一個小小咬一口,入口略有些酸澀,還算能吃,當下摘了三四個果子泡在水中,隨即挽起袖子蹲在溪水旁洗手洗臉.又將長髮拆開用木梳細細梳理,剛梳到一半,忽聽身後踏草之聲漸近,她不用回頭那能猜到是誰,當即淡道:“我在梳洗,你走開。”

  他仿若未聞,一直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黎非立即起身,袖子忽又被他拽住,雷修遠低聲道:“為什麼生我的氣?”

  黎非用力撕扯袖子,可他抓得太緊,她只得放棄,轉過身毫不迴避地望著他,他眉頭微蹙,眼神陰鬱,良久,又道:“回答我。”

  黎非長長吸了一口氣:“我不是在生氣。”

  他輕輕笑了一聲:“是麼?那過來。”

  他將她一扯,黎非被迫跌坐在他面前,雷修遠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臉,目光又順著她的肩膀滑到胳膊.最後定在手腕上.那兩行牙印已經沒了。

  發覺他在看自己的手腕,黎非急忙用袖子遮住。

  他又笑了一聲.低聲道:“對了,那個幻象我還沒說完,後來……”

  “我已經不想知道了。”黎非打斷他。

  雷修遠眯起雙眼,盯著她看了半晌,問道:“你是為了什麼事和我生氣?不是幻象的緣故,告訴我實話。”

  黎非默然不語,過了很久,才開口:“我餓了,放手,我要吃東西。”

  雷修遠又看了她一會兒,慢慢把手鬆開,黎非心中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她起身走到溪邊,將泡好的果子拿起,正要騰雲離開,忽聽他又喚了她一聲:“黎非。”

  她不想回頭,只“嗯”了一聲,一雙手忽然從後面伸來,將她緊緊抱住.她覺得自己快被抱斷了,他滾燙的吐息落在耳畔,聲音很低:“對不起。”

  對不起?黎非反而楞住,他為了什麼道歉?

  “我已經道過歉了,所以,等下別怪我。”

  什麼?黎非又呆住,雷修遠忽然將她用力扳過來,滾燙的嘴唇落在她唇上。

  她整個人完全僵住了,生平第二次這麼驚訝,連躲避都忘了,腦子裡嗡嗡一陣亂響,半天回不過神,不知過了多久,她一下反應過來,連連朝後讓,兩隻手使勁推他胸口,她還有些茫然,連斥罵都忘了,只是連聲道:“等、等一下……”

  等?雷修遠抓住她另一隻沒被咬過的手腕,在唇邊用力一咬,他咬得比紀桐周重多了,黎非疼得大叫起來,想也不想揚手就是一巴掌,這一次卻沒能打到,他早已截住她的手,借力一拉,黎非踉蹌著撞在他身上,他順勢拽著她倒下去,她額頭狠狠跌在他胸口,頓時一陣頭裡目眩。

  他忽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黎非大驚之下立即要結印,誰知兩隻手腕又被他鉗住安在頭頂.脈門被拿捏,她再也用不出仙法。

  雷修遠拉過方才那只被他狠狠咬過的手,果然手腕那裡咬得十分重,斑斑點點的血跡把袖子染紅了。他用力握住那圈傷口,忽然冷笑起來:“我一直都是你一個人的。”

  什麼?他是她一個人的?黎非驚得忘了反抗。

  他低頭第二次吻上來,這一次卻吻得十分重,唇瓣用力廝磨,急切燥熱又生澀,他的手抓看她,又順著胳膊往下,托住了後腦勺,迫使她貼緊他。

  她甚至有種要室息的錯覺,心臟要從喉嚨裡蹦出來,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狂奔,身體反而變得虛弱無力,像是要往下墜。雷修遠托著她,抱著她,揉著她,她又覺得自己快變成碎末了,真的馬上就要癱軟一地。

  他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喘息著離開數寸,他漆黑眼瞬裡的霧氣越發濃郁,裡面藏著熾熱滾燙的金色,看了她許久,輕聲道:“你也必須是我一個人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9:13

第九十八章 無猜

  黎非已經完全傻了,眼怔怔看著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將她癱軟的兩條脂膊拽起,勾住自己的脖子,俯下身體,又一次吻住她。他像是愛上了這種耳鬢廝磨的親密,不再像先前吻得那麼急切生澀,這一帶著試探,含住她的唇.舔舐吮吸,輕一下重一下,時不時還咬一下。

  黎非只覺天旋地轉般,鼻間發出近乎顫抖的呻吟,她快要被這緊窒的擁抱與纏綿的親吻燒化了,有一種深邃而陌生的愉悅從身體深處傾瀉而出,叫人頭暈目眩,她喘不過氣,心臟幾乎要蹦出喉嚨。

  他的手插入她頭髮中,指尖撫摸著她後頸的肌膚,漸漸又情不自禁向下,黎非覺得自己在發抖,她忽然害怕起來,飛到九霄雲外的神思終於一點一點回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極致的震驚。她開始劇烈掙扎,兩隻手拚命推他。

  雷修遠按住她兩隻手,撐起身體凝視她,他的聲音像是塞滿了沙子:“現在還想知道我在幻象裡經歷了什麼嗎?還想不想繼續?”

  黎非一下明白他說的幻象中脫衣服是什麼意思了,他果然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她只覺脖子都快炸紅,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等一下!你、你剛才說……說什麼?誰的人?我好像……不太明白……”

  她沒聽錯吧?他一直是她的?這算突如其來的表露心跡?

  雷修遠神色陰沉依舊,他勾起唇角,笑得譏誚:“裝傻?”

  黎非先是愕然看著他,看清他面上的譏誚後,她復又驚醒般,狂亂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低聲道:“我沒有裝傻,裝傻的人是你才對。”

  雷修遠目中怒意漸盛,他微微冷笑:“你把我想得太厲害了,掌握一切的人是你,忽冷忽熱,忽近忽遠。”

  她也漸漸有了怒意,目光清亮地直視他:“忽冷忽熱,忽近忽遠的人是你。”

  總是在關鍵時候躲避的人是誰?讓她忐忑不安,輾轉反側,一顆心遲遲不能安定,他存心的嗎?看她忽上忽下很有趣?

  他神色陰沉難辨,盯著她看了很久:“我可以為你拚命,你為我做什麼?讓人在胳膊上咬一口?還是突如其來的冷漠?”

  黎非忽然語塞.她滿腔的憤懣,卻不知怎麼說。他為她流血拚命,挖盡自己的潛力極限,她為他做了什麼?整日的心神不寧.輾轉反側算嗎?為他心力憔悴算嗎?眼裡只有他一個人算嗎?

  她知道,這些都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問題,是她的脆弱與依賴,她太過關注雷修遠了,整個心裡裝的全是他一個人,她渴望得到同等的回報,雷修遠卻一貫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模樣,永遠在關健的時候半開玩笑迴避過去,她能做的只有盡力讓自己不關注他,不讓他佔據自己整個世界。

  黎非心中一陣迷惘痛楚,她長嘆一聲:“我確實什麼也無法為你做……讓我起來。”

  雷修遠望著她眼裡的淚光,他眼中的纏結陰鬱漸漸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脆弱,甚至,像是一種祈求。

  他把頭埋在她肩窩中,滾燙的呼吸吞吐在她衣領上,像是在嘆息。

  “黎非,我沒你想的那麼厲害。”他聲音近乎沙啞,“我不懂……”

  黎非又覺愕然,不懂?她想過他可能會冷酷地責備自己,又可能會迫不得已地告白,還可能乾脆就這麼淡下去,可他說不謹,不懂她為什麼突然冷漠了?他怎麼會不懂?

  恍然如夢,瞬間了悟。

  黎非忽然動了動,低頭看看他,像是想窺視到他的內心深處,與他從相識到現在一切過往在腦海中掠過,他是什麼樣的人?她還沒有完全瞭解的那個他,脆弱,易傷,高傲,赦然,那些無所不知堅不可摧完美的面具,又是不是他強撐出來的?他其實只比她大一歲。

  “手……”她喃喃說了句,她的手被他按在頭頂,難受死了。

  雷修遠又深深嘆了口氣,緩緩收回按住她的手,他也撐坐起來,突然她兩隻手“啪”一聲夾住他的臉,把他腦袋扳過來,雷修遠有些錯愕地對上她的雙眼。

  黎非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他陰鬱的神情,暗沉的雙眼,還有此刻藏在深處的、要十分仔細看才能看到的一絲脆弱。

  海風習習,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四下里一片寂靜,他們兩誰也沒有說話。又不知過了多久,黎非突然“噗”一聲笑起來,雷修遠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你居然笑?”

  她自己也覺得突如其來的笑意十分不合時宜,急忙推開他的手,她的肚子想然“咕嘰”一下發出好大聲響,她頓覺尷尬,一整天沒吃東西,肚子真的餓壞了,居然弄出這麼大的聲響。

  “……吃東西吧。”雷修遠默然放開她,拉看她坐了起來。

  黎非將散落一地的果子重新洗乾淨,分給他兩個,兩人面對面默然不語地啃果子,黎非啃著啃著,低頭想了半天,忽然低聲道:“修遠,先前我沒有生氣,也不是忽冷忽熱。我只是擔心……我怕……嗯……”

  說到一半她又不知怎麼說下去,她還是臉皮子薄,羞於主動吐露心事,臉一下子又漲紅了,憋了半天,忽然長嘆一聲:“讓我想好了,下次再說給你聽。”

  她飛快把果子啃完,衝到溪邊洗手,雷修遠追到她身邊,再度拽住袖子,低頭凝視她:“我現在就要聽。”

  黎非覺得臉皮都快燙熟了,她連連搖手:“等下次,等下次。”

  雷修遠摸摸她的臉皮,燙手得很,他忽覺好笑,用手捂住她的臉,半開玩笑:“可以煮雞蛋了。”

  黎非自己也覺好笑,見天色黑了,她低聲道;“回去吧,出來太久,歌林他們會擔心。”

    他搖了搖頭,他束髮的繩子又鬆開,想必是方才在地上滾來滾去弄的,黎非臉皮又一改漲紅,她的頭髮也是拆開後到現在一直散著,她忽然抬手,鼓足了勇氣將他耳畔的長髮輕輕挽去耳後:“綁頭髮的帶子又鬆了。”

  雷修遠隨手扯下束髮的帶子,繫在她手腕上,見她袖子上血跡斑斑,雪白的手腕腫起來,他那一口咬得實在不輕。他放出治療網罩在她手腕上,可不知為什麼,剛放出來又收回去了,他低聲道;“不要治好。”

  黎非蹙起眉頭,她自己也沒發現自己聲音裡又帶了一絲撒嬌的昧道:“你咬這麼狠一口,還不許我治好,很疼啊。”

  雷修遠握看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從手腕吻到掌心,再從掌心吻到指尖,然後在她指尖小小咬了一口。

  又麻又癢,黎非一下笑了,忽忙要收手。雷修遠將她輕輕一拉,抱在懷中,她先時有些僵硬不適應,可是很快又柔順地依偎在他胸前。溪水潺潺,夜風幽歌,他們彼此聽著各自的心跳聲,誰也沒有說話。

  他的手撫在她臉上,沿著眉毛輕輕勾勒,一路摩挲到鼻尖,最後輕輕觸碰她柔軟的嘴唇,俯下身,他的唇又一次印在上面。和方才急躁發洩般的吻截然不同,這是個溫柔如水的親吻,他一絲一毫沿看她皎好的嘴唇輪廓吻過來,蜻蜓點水般。

  “以後不能這樣欺負我。”他的腦袋低下來,重重地埋進她肩窩,聲音悶悶地,“我是個脆弱的男人。”說完他自己先笑了,臉埋在她肩窩就是不肯露出來。

  黎非又是好笑又是有趣,她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那個目下無塵孤傲清絶的長大了的雷修遠去哪兒了?又和小時候一樣會撒嬌了。見他頭髮散開,她索性摸出木梳,替他慢慢梳理長髮。他的頭髮像貓毛一樣柔軟,他的人也像只大描,叫人又愛又恨。

  她披散的長髮也在隨風搖曳,雷修遠抓起一綹繞在指尖,她的頭髮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軟而滑,身上的昧道也是一樣,他又想起多年前在青丘的那個閒適下午,她安安靜靜地睡在自己身邊,樹葉子的聲音輕輕的,她的呼吸也輕輕的,叫人打心底裡放鬆下來。

  兩人騰雲飛回那個背陰凹地時,但見火堆早已架起,紀桐周還在一邊沉睡,葉燁他們幾個人正在埋頭吃魚,見他倆滿頭滿臉滿身塵土地回來了,個個心照不宣地裝作沒注意。

  葉燁忍笑道:“還好我們沒出去找,修遠,現在能談正經事嗎?腦子清醒不?”

  這話一說,眾人都撐不住笑了,雷修遠一言不發,耳朵卻紅了。

  百里歌林挽住黎非的胳膊,衝她賊笑,貼看耳語道:“和好啦?”

  黎非自己好笑,點點頭:“他……有時候聰明,有時候蠢得嚇人。”

  百里歌林拚命忍笑,這話姐姐也說過葉燁,男人在心愛的女人好像都會變得十分愚蠢,葉燁跟雷修遠兩個平日裡千伶百俐的傢伙,她實在沒法想像他倆怎麼個蠢法。

  玩笑開過,葉燁終於還是換了話題:“桐周到現在沒醒,我只擔心他醒後還是那暴躁樣,試煉還有許多天,他這樣子難免惹事,我們先做好每天鬥法的準備,像白天那樣可不成。”

  紀桐周真要豁出命找人鬥法,靠黎非制不住他,她是重要的輔助,讓她陷入危險境地,這法也別想鬥了。

  葉燁正要繼續說,忽覺身後靈氣震盪波動十分劇烈,眾人都有些驚訝,卻見紀桐周睡著的地方似有微風拂動,他的頭髮與衣服都在緩緩搖曳,身下的青草驟然長高數寸,開出數朵潔白的小花來。

  所有人部驚愕萬分,這個……好像是突破瓶頸的徵兆?紀桐周在睡夢中突破第三道瓶頸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15-7-10 10:59:26

第九十九章 色彩

  睡夢中突破瓶頸,這事不是沒有,可每個人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第三道瓶頸突破的靈氣震盪比前兩次要激烈得多,微風拂面足有半個多時辰,島上的靈氣幾乎全部聚集在紀桐周身邊,瑩瑩絮絮。像是會發光一般。

  突破第三道瓶頸,意昧著有資格成為親傳弟子,才能夠修習五行配合的高等仙法,在修行門派中,三道瓶頸過了才算真正踏入仙門,真正體會到高等仙法的奧妙深邃,變化無窮。

  這小王爺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睡著睡著就把瓶頸突破了。

  葉燁見他雖然睡著,面上神情卻是千變萬化,時而悲慼,時而陰鷙,他不由暗暗心驚。

  雖然紀桐周沒說自己在幻象中經歷了什麼,可猜也能猜到七八分,必然與越國和龍名座有關,看他對龍名座那幾人的態度便能看出,此事只怕一直是紀桐周的一塊心病。

  紀桐周和他不同,高盧國滅,他才六七歲,不甚懂事,後來遇到百里姐妹,進書院,進仙家門派,一路風調雨順,這麼多年過去,從小孩變成大人,他心底的滔天恨意早已淡了無數。

  紀桐周卻一直順遂,如今更不是懵懂小兒,越國真要出了什麼事,他發再大的瘋都有可能,就算明知幻象中一切都是虛幻,這順風順水從未真正吃過苦頭的小王爺只怕也遲遲不能解脫。特別他這個人看著粗疏爽快,內心卻並不堅韌,吃不得重壓.他們這幾人中,蜃的幻象對他的影響也最大。

  百里歌林忽然嘆道:“他醒了之後要是再鬧可怎麼辦啊?我們一起上麼?這可沒人能制住他,要不乾脆現在就捆住他好了。”

  “胡鬧。”葉燁瞪了她一眼,“我們幾個今天就睡這邊吧,黎非架好土行牆,這樣他醒後耍是再鬧,聲響也總能把咱們驚醒。”

  紀桐周又在那片雪原徘徊,煢煢孑立,無處可去。

  國滅,人去。欲要報仇,卻有心無力;欲要尋人,天下之大,千山雲海,又去何處尋得到?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書院時,新弟子選拔,他滿心期待地找到玄山子前輩,他卻看看他搖頭:“你性烈如火,乃是多情之人,進不得我玄門。入我玄門者,皆是有緣法堪破情慾迷障之人,而你,沒有此段緣法。”

  他當時十分錯愕委屈:“多、多情之人?可是,我根本還不知道什麼情情愛愛……”

  “情之一字,豈是簡單的男女之情?諸般愛怨情仇,紅塵萬丈,心火難滅,你是入世之人,並非出世超脫者。去華門吧,星正館華門最適合你。”

  而如今,他回味“紅塵萬丈,心火難滅”數字,竟是百味紛雜。放眼天地間,茫茫飛雪,數道薄雲慘霧,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心仍不能死。

  冥冥中,似是有聲音在說,這一切都是虛幻泡影,紀桐周忽然放聲大笑,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他的記憶中已經被烙印這一段過往,念念不休,如痴如狂,他心底所有沉睡的狂野慾念都因這一場幻夢而醒,眷戀巍峨江山,眷戀美人如玉,眷戀那叫人意氣風發、如夢如醉的每一天。

  他得到了太多,再也回不到那個連自己要什麼都懵懂的從前。

  紀桐周長嘆一聲,背手眺望,茫茫飛雪頃刻間消失,眼前浮空島千萬,卻是記憶中的雛鳳書院,弟子房牆壁上蛇一般的藤蔓密密麻麻地蜿蜓攀爬,紫藤花一團團地墜落下來,一切所見之物只得玄白二色。

  他沿著弟子房外圍的牆壁慢慢向前走.來到一扇熟悉的院門前,門上還刻了“七、八、九”的編號。他凝視許多年未見的“麒麟之間、千香之間、靜玄之間”數字,心中少見地浮現一股溫暖之意。

  伸手推開院門,卻見一個穿著書院紅白交織弟子服的小女孩站在院子裡,抬頭看那些攀爬茂盛的藤蔓,聽見他開門,她迅速轉身,粗長的麻花辮甩了個漂亮的彎,平淡的五官,晶亮的雙眼。

  萬般色彩從她站立的地方開始延伸進發,瞬間吞噬了這玄白二色的單調世界,她皺看眉頭,一點也不委婉地看著他,又像個男人似的粗魯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不是說四個人一起抄書?你跑哪兒去了?”

  紀桐周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忽然萬般感慨,身後又有人叫他:“桐周”

  他回頭、葉燁、百里歌林、百里唱月、雷修遠……他的朋友們和對手都在,都還是青澀小孩,熾烈的陽光刺著他的眼,這五彩斑斕、無憂無慮的世界,一切都那麼美好。在沒有認識他們的時候,他的人生是多麼單調,千萬種顏色,都是與他們認識後才有的。

  而帶給他這一切的最初的那個人,是姜黎非。

  他在陸公鎮若沒有挑釁她,便不會結識這些色澤,他生命中美麗的顏色,是她帶給他的。

  紀桐周驟然睜開眼。但見天色暗沉幽明,一縷薄得透明的淺藍之色嵌在天際盡頭,正是拂曉時分,萬籟俱寂,四下裡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他慢慢坐起來,默然顧盼,葉燁他們幾個七倒八歪地熟睡在離自己不遠的地上,除了隱匿法和銅牆術,還有透明的土行牆架在周圍,大概是怕他醒來後再跑走。

  黎非身下墊著一件弟子服外套,側著身體蜷縮成一團,長髮披散在背後,睡得正香。

  紀桐周情不自禁朝她那裡爬過去,坐在她身邊,凝視她熟睡的臉。

  黎非熟睡中只覺有視線凝聚在自己身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忽見身邊坐看個人影,登時驚得張嘴就要叫。

  一隻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黎非這才發覺這人竟是紀桐周,他居然醒了!他可是足足睡了三天三夜!誰都想不到他居然能睡這麼久,葉燁解開他的衣服著過,傷口早已痊癒了,她也試探過他的奇經八脈,一切都正常,可他就是睡著不醒,甚至推他拍他叫他,他都全然沒反應,找不到任何原因。

  她一骨碌坐起來,四處一看,其他人還在熟睡,百里歌林的腳都撐到陸離肚子上了,他們所有人這幾天睡覺都不敢離開,全守在這邊。

  “你醒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黎非壓低聲音問,突破第三道瓶頸後又睡了三天三夜的人,不曉得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紀桐周朝她淡淡一笑,卻沒說話。

  黎非心中訝異,細細打量他,他此刻的神情很陌生,也很平靜,這種平靜和以前的又不太一樣,她說不出有什麼不同,這樣的神情讓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也收斂了很多。

  “紀桐周?”她輕聲疑惑地叫他。

  紀桐周還是不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不再是藏著鬼火般的眼神,卻依然看得她渾身不舒服。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撩開袖子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腕皮膚光滑緊致,半點疤痕也沒留下來。

  難不成他又要咬一口?!黎非用力把手抽回,紀桐周按在她肩上,笑了笑,顯得有些憂鬱:“怕什麼?”

  說罷,他站了起來,像是不認識這裡似的,四處顧盼一圈。忽然,他笑了一聲,面向晨曦伸了個大懶腰,又大大地打了聲呵欠,其他人都被他吵醒了,各自睜眼茫然地看著他,老半天才個個反應過來。

  葉燁一蹦而起,急道:“桐周?”

  紀稠周撥撥披散糾結的頭髮,笑著回頭.見人人都像呆頭鵝似的瞪著自己,他眉頭一皺,驕橫跋扈的王爺語氣又回來了:“突破第三道瓶頸感覺真好。”

  他得意地朝雷修遠瞥一服,雷修遠冷淡地移開視線,打了個呵欠又倒回去,他還沒睡飽。

  眾人見他醒了不再發瘋暴虐,個個都鬆了口氣,這當口誰也不願再提什麼幻象來刺激他,百里歌林指著他哈哈大笑:“紀桐周,你可得好好洗洗了!王爺怎麼能這麼邋遢?髒兮兮的。”

  他受了傷後一直睡到現在,身上滿是血跡塵土,長髮糾結,臉上也髒得要命,一點也不像那個愛整潔注意儀表的小王爺了。

  黎非日將自己的木梳拋給他:“來,借給你。”

  紀桐周伸手接住木梳,這梳子一點也不精緻絶倫,而且舊得很,看著就用了好多年的樣子,上面的雕花都模糊了。他用指尖細細摩掌那些雕花,又撥了撥梳齒,最後卻一言不發地放進袖中。

  黎非又道:“用完快些還我,我也要用呢!”

  他卻像沒聽見似的,逕自走遠了。

  等渾身清爽的小王爺回來的時候,黎非等了半天不見他把梳子還自己,她只得披著頭髮找他:“我的梳子呢?”

  紀桐周眉頭一揚:“不小心被我梳斷了,我就扔海裡了。”

  扔、扔了?!黎非簡直瞠目目結舌:“你怎麼能隨便扔別人的東西?”

  紀桐周笑了笑:“不必生氣,回頭我買一把賠給你就是。”

  果然還是那個財大氣粗又驕橫跋扈的王爺,黎非不知道為什麼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像個男人似的拍拍他肩膀:“還是這樣的紀桐周看著順眼點。”

  紀桐周恩忽地抄起她一綹長髮,再輕輕一放,低聲道;“你是個女人,下次別用這麼輕率的態度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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