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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一部】噬魂珠《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2:14     標題: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一部】噬魂珠《全文完》

忘塵閣1 噬魂珠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奇幻當鋪版《神探狄仁杰》,高冷+賤萌雙男主破案模式全線開啟!

人、妖、魅、魔、神!共演繁華大唐的芸芸眾生!

大唐洛陽,剛修成人形的靈蛇公蠣混跡市井,無意撞見一起離奇血案,陰差陽錯成了當鋪忘塵閣的半個掌櫃,與身份神秘冷若如冰的英俊男子畢岸共同經營當鋪。

倜儻風流的脂粉店老板娘、一往情深的鯉魚精、其貌不揚的六指神醫、老謀深算的酒館掌櫃……每個人背后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而各種詭異的事件隨著一件件當物的出現,更引出精魅、魘顏、招魂、厭勝、土遁等上古巫术重現天日,膽小怕事胸無大志的公蠣正待抽身,卻發現自己早已被選為飼養血珍珠的“珠母”,只有硬著頭皮繼續下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3:05

引子


(一)

秋高氣爽,層林盡染,洛陽城外邙嶺紅葉似火,景色迷人。

獵戶劉鏗卻顧不得周圍的美景,他正發足了力追趕一只肥美的大兔子。及至午時,一人一兔越跑越遠,眼見兔子已經跑得乏力,扑騰騰鑽入前面一片黑松林中不見了。

劉鏗遲疑了下。前面便是邙嶺有名的“迷魂谷”。迷魂谷位于邙嶺兩道山梁之間,山谷狹長,終年濃霧不散,長滿了毫無辨識度的黑松樹,便是經驗最為豐富的獵人來了這里也總是迷路,有的甚至困上多日走不出去,因此周圍獵戶談之色變,打獵都繞著走。

劉鏗到底年輕少壯,見此時天高云淡,陽光明媚,心里不信邪,略一躊躇,跟著鑽了進去。

沒追几步,便見兔子正窩在一塊大石后喘氣,一見劉鏗追來,嚇得猛然一跳,往山谷深處逃去。

劉鏗越追越勇,早已忘了留意周圍的方位。兔子被追得走投無路,竟然將腦袋扎在一處荒草叢中,露出個短尾巴不住搖擺。

劉鏗大喜,丟掉棍子扑了過去。不料草叢忽然塌陷,劉鏗抱著兔子骨碌碌滾了下去。

劉鏗摔得頭暈眼花,愣怔了一會儿,見里面隱隱有光線,不由好奇,爬起身來往里面走去。

拐過狹窄的石峰,前面豁然開朗,原來是一處天然的洞穴,有三間上房大小,頂部竟然還有陽光射入,剛好形成五條光柱。而光柱圍繞的中間,擺放著一個巨大的紅漆厚木棺材。

邙嶺背山面河,地勢開闊,土層深厚,歷來被認為是死后長眠的理想之地,民間素有“生在蘇杭,死葬北邙”之說,多有厚葬之古墓,因此劉鏗乍然在此處看到棺槨,心驚之余還有些竊喜。

再一留心,果然,棺槨旁邊擺著一些陪葬的器具和珠寶。特別是棺槨前,有几對又圓又大的珠子,晶瑩剔透,發出幽幽的綠光。

劉鏗雖然覺得紅色棺材有些詭異,但見這麼一顆珠子,便足夠自己一生衣食無憂,不由動了心思,丟下兔子,嘴里念叨道:“不知道您的名字,打擾了……小的決不貪心……”慢慢靠近棺槨,伸手去取最大的那顆珠子。

誰知那只兔子竟然沒逃走,比劉鏗更快,猛竄上來,一口吞了珠子。劉鏗急道:“你個畜生,還跟我爭?”一腳將兔子踢到一邊。

兔子的灰色皮毛忽然變成了紅色,痛苦地翻滾了几下,瞬間皮毛化盡,只剩下一具骨架,並隨之化為齏粉。它吞下的那棵珠子,完好無缺地滾了出來,卻非什麼寶貝,而是一個死人的眼珠子!

劉鏗嚇得一身冷汗,拔腳欲逃,卻發現雙腳被牢牢抓住,低頭一看,不知何時,雙腳連同腳下的地面已經變成了同棺木一樣的紅色。而且紅色如同苔蘚菌絲一樣正在往上蔓延,很快行之小腿。

情急之下,劉鏗倒也頭腦清醒,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用盡全力朝腳下地面亂划一通。被斬之處,冒出一股股腥臭的血水,發紅的腿腳瞬間變黑,像是被燒焦了一般,隨之發出强烈刺痛。

劉鏗忍住劇痛,拔腳而出,轉身往后逃去,迎面看到兩個青面獠牙的鬼臉面具,接著一股濃郁的香味襲來,渾身一麻,仰面倒下。

無數紅色菌絲源源不斷地從棺木上探出,將劉鏗裹得像個蟲繭,在意識即將喪失的那一刻,劉鏗聽到兩人的說話聲:

“怎麼會有人闖進來?那條血脈異常的小蛇,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

“發動一切關系,一動要找到他。”

五條光柱合一,照在繭子一樣的劉鏗身上。一盞茶工夫,劉鏗的身体漸漸癟了下去,地面恢復正常。

只是棺木前頭,又多了一對晶瑩剔透的珠子。

(二)

閉門鼓敲過,華燈漸熄,喧鬧的城市慢慢陷入沉寂。

云來客棧最為偏僻的客房迎來了今年的第一位客人公蠣。他躺在一張簡陋的竹席上,在黑暗中悠然自得地搖晃著二郎腿,支著耳朵聽著牆外的動靜。

這間客房隔壁便是前朝巨富石崇的金谷園,不過已經破敗多年,雖依稀可看到當年的奢華,但早已風光不在。公蠣住在這里,自然不是為了欣賞金谷園的夜色,而是因為他無意發現的一個秘密:隔壁園子深處里竟然隱藏著一個民間教坊,兩個性格暴躁的肥碩中年女人帶著十二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女子在此習練舞蹈器樂。

金谷園廢棄多年,花草綠籬瘋長,樹木密不透風,周邊居民竟然無一察覺。也只有公蠣,憑借非同常人的嗅覺和聽力,察覺到這個秘密。

當然,公蠣是一條小水蛇。為了一窺少女香閨,他露出原形——身長不足一丈,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体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公蠣倒沒什麼壞心,不過是無所事事加上年少好色而已。試想,有機會偷窺下女孩儿的飲食起居,每晚嗅著女孩儿特有的体香、聽著她們的嬌笑聲入眠,實為人生一大樂事,自然無人能抵擋誘惑。

今晚也是如此。万籟俱寂之時,公蠣探出舌尖,分辨著伴空氣中的脂粉香味。十二個女孩儿每人都有不同的氣味,有的濃郁,有的清冽,有的像花香,有的是果香;有一個總是滿身的汗味,不知道是不是多日沒洗澡了;還有一個有些狐臭,公蠣最不喜歡……

正在一個個探尋,並想象自己左擁右抱的香艷情景,公蠣突然發現女孩儿少了一個。公蠣最喜歡的那個,有著丁香花一樣味道的女孩儿,今晚似乎不在。

在洛水“洞府”的石壁上,有一株野生的丁香,每年初夏,便開出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香氣四溢;及至仲夏,尚未枯萎的花瓣儿隨風落在水面和堤岸上,猶如鋪上一層花氈。公蠣常常銜起那些帶著芬芳的花瓣,將原本簡陋污濁的洞府裝飾得詩情畫意,或在午后的樹蔭下,吐著泡泡追逐水草間的那一抹紫色,簡單而快樂。

公蠣曾几次午夜潛入金谷園偷窺,但他生性膽小,視力又差,只敢遠遠觀望,始終沒看清她的模樣。但是公蠣心中認定,她一定溫柔善良、貌若天仙,因為只要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公蠣便覺得身心愉悅,天地澄澈,仿佛一切污濁凡俗之氣蕩然無存。

三更鼓敲響,公蠣將身体盤曲起來,伸長脖子去探尋丁香女孩儿的味道,卻嗅不到任何氣息。

遵循世人的生活規律,不得以異能投機取巧,是得道的非人混跡塵世約定俗成的規矩——可是公蠣實在忍不住了。他如今已經身無分文,過了今晚便不能住云來客棧,若就此再也見不到那群小美人儿,實在不甘心。

打定主意,公蠣翻身下床,忽然傳來一聲嬌呼,聲音雖小,卻十分清晰。公蠣心神一陣激蕩,躍上房梁,從后牆的天窗鑽了出去。

月光如水,撒在金谷園角落一處寬闊的下沉式圓形場地上。據說這里是當年石崇招待密友時的舞池,如今漢白玉鋪就的地面已經斑駁風化,裂紋遍布,周圍十二個雕刻精致的小型燈塔只有三個還勉强保持著原樣,其余的已經成為一堆亂石。而對面的供客人觀景的飛檐亭台已經塌了半邊,殘破的琉璃瓦微微反光,在月影下如同一個巨大怪獸的牙齒。

這是女孩儿夜間練功的地方,但今晚卻空無一人。對面有一個下面架空的簡易竹樓,是用來日常起居的,此時飄出些香甜滑膩的味道。公蠣不由大喜,提起全身心的力量,如同一片羽毛划過舞池冰冷的地面。

女孩儿們的低呼聲越來越清晰,似乎有人在哭泣,空氣中傳遞著一種恐懼和絕望的氣息,公蠣突然感覺到一陣不安,身上的鱗片聳了起來,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身后隱藏在濃密竹林的小徑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公蠣連忙鑽入草叢。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過來。前面一個身材清瘦的,在舞池邊緣站定,看著竹房,沙啞著聲音道:“怎麼樣了?”他的臉上竟然帶了一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面具,看起來很是滑稽,而且聲音非常怪異,聽起來像捏著嗓子說話一般。

后面高個子男子躬身道:“都在。”

清瘦男子道:“她們還好吧?”

高個子遲疑道:“似乎覺察到了點什麼,有些不安。劉媽正在安撫。”

公蠣仍沒探尋到丁香花女孩儿的氣息,心里巴望著兩人趕緊離開。

清瘦男子凝望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高個子:“盡快處理,免得發生變故。”一個小東西被不小心帶了出來,骨碌碌滾進草叢,落在公蠣的腳邊。

原來是一顆精致的紅色珍珠,有拇指大小。公蠣一眼便斷定這顆血珠品質上乘,價值不菲,遂一口叼了來,據為己有。

兩人四下尋找。清瘦男子見草叢濃密,擺手道:“算了,明天再找。快到子時三刻了,你們手腳要麻利點。”

高個子笑道:“您放心,保證万無一失。”恭送清瘦男子走了,轉身去輕叩竹樓的房門。

公蠣很討厭他身上濃重的松香氣味,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后,潛入房角草叢中。

房門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高壯婦人探出頭來,朝周圍看了看,滿面焦急地俯在男子耳邊說了句什麼,一把拉他進去,隨即關上了房門,差點夾到公蠣的腦袋。

公蠣繞到房屋后面,擠進牆面的縫隙里,勉强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身体卻留在外面。

屋里的景象果然香艷,十一個女孩儿並排躺著在小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皆是一襲薄若蟬翼的紅色貼身舞衣,露出圓滾滾的肩頭和手臂,豐腴的身体玲瓏有致,煞是喜人,倒是那些未經刷漆的柏木床板,白森森的甚是煞風景。

公蠣的眼神略過一排高聳的胸脯,早忘記了那個丁香女孩。男子清點了一番,皺眉道:“少了一個?”婦人拍著最里面那個空著的柏木小床,恨恨道:“放心,她走不遠,已派人找去了。”

男子盯著牆面掛著的沙漏,煩躁道:“算了,先打理好這些再說。”

沙漏上端的沙子終于一粒不剩。男子從懷里淘出一個紙包,將里面的粉末緩緩抖在蠟燭的火焰上,爆出一些亮晶晶的火星。兩人忙掩住口鼻,

公蠣正陶醉地嗅著女孩儿的香味,看著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帶著點嬰儿肥的女孩儿,一只白嫩的小手垂落下來,手腕上系著一條金絲線,上面掛著一個小鈴鐺,膚若凝脂,指如柔荑,恨不得舌頭伸過去舔一舔。

正意淫著,突然間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頓時渾身酥軟,心神俱醉,極是舒服,不由得迷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公蠣醒了過來,將嘴角長長的涎水吸回肚子里,才想起今晚的正事儿:專門來看美人儿,怎麼就睡著了呢。

桌上的蠟燭即將燃盡,只剩下一點點的燈頭歪在蠟油中,眼看便要熄滅。白色小床仍是一個挨著一個,上面蓋著大紅的被子,但極其安靜,連女孩儿們的呼吸聲也聽不到。

公蠣的鼻子似乎有些失靈,什麼味道也嗅不到。本想撤了,卻見那男子和婦人已經不在,對面的門大開著,公蠣一陣心癢,飛快掙出縫隙,恢復人身,從大門走了進去。

既然恢復了人形,這燈光總是要的,雖然公蠣覺得沒有燈光看得更清楚。

公蠣拿出抽屜的蠟燭趁著沒滅的燈頭點上,房間里頓時亮了起來。

他躡手躡腳走到那個位于角落、有些嬰儿肥的女孩儿床前。

鮮紅的被子連頭帶臉地蒙著,只在被頭露出一頭青絲。公蠣激動得心砰砰直跳,小聲念叨道:“好妹子,你別生氣,我決不褻瀆了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睡著的樣子……”一邊慢慢揭開了被子。

被子下,竟然是一具穿著紅色舞衣的完整骨架,但是顱骨被打碎,留下許多骨頭碎片。

公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嚇得慌忙蓋上,奪門而出。走到門口,又覺得蹊蹺,回身戰戰兢兢將其他被子也揭開了看。

十一個小床,全是女子骸骨,骸骨上還裹著紅色的舞衣,顱骨要麼是碎的,要麼有一個拳頭大的洞,像是用什麼工具砸的。

公蠣几乎傻了,愣怔了半晌,又去揭開第一個看到的那具——骸骨的左手手腕上,一條精心編織的金絲線系著一個小鈴鐺,原本蔥段般的手指變成了森森指骨,平靜地放在腿骨旁邊。

公蠣忘了自己身為人形,“嗷”一聲大叫,一頭朝著竹樓的縫隙鑽去,撞得竹樓一陣搖晃,腦袋碰得生疼,轉而恢復原形,箭一般地逃走了。

第二天開門鼓一敲,公蠣便紅著一雙小眼睛急匆匆結賬,跌跌撞撞離開了云來客棧,再也不願想起昨晚的情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3:30

螭吻珮

(一)

大唐儀鳳元年春,高宗同天后武則天移駕洛陽,原本繁榮的東都更加熱鬧起來了。

北市漕運碼頭,一大早便車馬涌動,人流如潮。來來往往的官船客船貨船,等待裝貨卸貨的車輛,高接遠送的官吏隨從,不畏春寒袒胸赤膊的船工腳夫,勾勒出一副繁榮忙亂的景象。碼頭旁邊不足一里處,便是形形色色的店鋪貨檔,琳琅滿目的商品將道路占了大半。街上或有長相各異的商人旅客步履匆匆,或有裙裾飄飛的婦孺游人悠閑自在,其間更不知道有多少的魑魅魍魎,皆融入洛陽的繁華安逸之中。

一陣繁忙過去,几艘大船慢慢駛離,碼頭空了些許。剛卸完貨物的腳夫們相互招呼著,涌進了碼頭一角的茶館,叫上兩壺茶,几碟五香胡豆,等著下一撥活計的到來。

“王叔王叔,”一個年輕的腳夫朝著位子正中那個黃面男子湊了上來,嬉皮笑臉道:“你剛說了一半,那家當鋪,到底怎麼了?”

黃面男子嘎嘣嘎嘣嚼了半晌胡豆,才故弄玄虛道:“鬧鬼呢。”其他腳夫聽到“鬧鬼”二字,都來了興趣,將凳子拉近了聽。

黃面男子壓低聲音道:“你們沒聽說?這家當鋪鬧鬼好久了!就前几天晚上,當鋪娘子起夜,看到一只沒腳的長頭發吊死鬼……”眾人“噢”一聲發出驚嘆。

黃面男子所說的當鋪位于北市南側,掌櫃姓錢,經營典當生意多年,店鋪雖然不大,但在北市一帶小有名氣。

黃面男子捻了捻唇邊的几根稀疏胡須,慢條斯理道:“半年前一個冬夜,烏漆麻黑,寒風怒吼,當鋪已經打烊了,忽聽有人敲門!朝奉開門一看……”

年輕腳夫追問道:“是誰?”

黃面男子眼睛露出色眯眯的光:“一個俏生生的小娘子!長得那叫一個美啊……皮膚滑膩白嫩,嘖嘖,和流云飛渡那個風騷的老板娘有的一拼……”

另一個年紀稍大的腳夫嘲笑道:“好像你看到了似的。”

黃面男子爭辯道:“錢掌櫃說的!錢掌櫃說的會有錯嗎?”

年輕腳夫急道:“別打岔!然后呢?”

黃面男子道:“雖然打烊了,朝奉看著小娘子十分美貌,不忍心讓人在外受凍,就破例讓了進來。小娘子就拿出了一個烏木匣子,說孩子突生急病,想用這個當一兩銀子,一個月后便贖回。”

年輕腳夫疑惑道:“什麼匣子這麼值錢?”

黃面男子正色道:“這烏木匣子可不是尋常東西,它可是大秦始皇帝用過的,叫做巫匣!”年輕腳夫仍不明白這個巫匣是什麼東西,但被唬得不敢再問。

黃面男子繼續道:“那小娘子當了一兩銀子,走時千交代万交代,說這個匣子一定不能打開,她一個月后一定來贖。誰知道半年了也不見贖回。錢掌櫃見這小匣子精致,便拿來給他婆娘做了首飾盒。誰知道這麼一用,怪事就來了。”

几個人屏住了呼吸,連周圍喝茶的人都被吸引得豎起了耳朵。黃面男子表情誇張道:“每到半夜三更,匣子便叮叮當當地響,里面的首飾跳來跳去,一刻都不安生。再后來,每隔几天,當鋪里就丟失一些貴重當物。據說朱家公子當的軒轅寶劍,劉三娘的血珍珠,一個南蠻客商的白玉雙龍掛件等,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另外一個貌似略微知情的矮胖子忍不住了,插嘴道:“這還不算完,前几天晚上,錢家娘子起夜,竟然發現門廊上吊著一具女屍!舌頭這麼長,頭發烏黑,臉儿慘白慘白的……”

“啊?”“哼!”兩個不同的聲音從茶館的兩側發出,發出驚愕叫聲的是一個是吊儿郎當的少年,發出冷冷哼聲的卻是一位青年男子。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都不曾留意,倒是那兩人不約而同相互打量了一下。少年身形偏瘦,相貌普通,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帶著几分痞氣,而對面男子卻劍眉星目,五官清朗,一襲寶藍夏綢窄袖胡服,腰間簡單佩戴了一塊造型古怪的螭吻珮,身形挺拔偉岸,加上眉間的冷峻意味,甚是英氣逼人。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再聽那几個腳夫閑聊,端了自己桌上的茶杯茶壺,坐在了男子對面,厚著臉皮道:“相隔山水間,相逢便是緣。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窗外。少年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在下小姓龍,名字公蠣。公子您怎麼稱呼?”

男子將腰刀抱放在胸前,冷冷道:“姓畢名岸。”眉峰微蹙,眼神凌厲,更顯豐神雋朗。公蠣一眼不眨地盯著男子的臉,滿目艷羨。

畢岸冷哼了一聲,拍了十文錢在桌面上,甩袖便走。公蠣伸手去拉他的手腕,嬉笑道:“公子請留步。咱哥倆聊聊嘛。”畢岸反應極快,反手扣住了公蠣的脖子,眼中精光凸現。

公蠣打了一個寒噤,身体軟了下去,磕巴道:“畢公子……畢公子……”說著頭部突然扁了下去,嘴巴朝臉頰裂開,並向前突出,分叉的舌頭一吞一吐發出咝咝的響聲,竟然變成了蛇頭。

幸虧其他茶客早已被鬧鬼事件吸引,無人顧及此處。畢岸唯恐嚇到人,便松開了手。一晃之間,公蠣恢復了原樣,身体如同彈簧一般彈了開去,猶自驚魂未定。

畢岸冷冷道:“你好自為之。”

公蠣揉著脖子嘟囔道:“至于麼?長得英俊而已……”

畢岸一言不發,欺身上前,道:“道行不足,就該好好呆在洛水里。”擦身而過之際,又微微偏頭,冷然道:“既然來了世間便要遵從世間的規矩。下次若再被我發現你擅自依附在他人身上,莫怪我替天行道。”說罷大踏步走了。

公蠣愣了片刻,呲牙咧嘴對著他的背影暗自咒罵了一通,垂頭喪氣地出了茶館。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3:42

(二)

一陣清風,隱約傳來河水拍打船舷的聲音。那一瞬間,公蠣几乎就想一個猛子扎入洛水,安安逸逸地躲在河岸那處陰涼的洞穴里。

不錯,公蠣只是一條小水蛇。在洛城城中眾多的魑魅魍魎、生靈異獸中,他的道行只夠勉强變幻個人形,可以混跡于凡人之中不被發現。

公蠣一向自詡天資聰慧,若是肯用功,再過個十年百年,修成個俊美男身並非難事,可是難便難在這“用功”二字。洛水旁邊便是繁花似錦的洛陽城,如此花花世界,若只能見天儿修行打坐,念經修煉,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所以當他的修為可以化作人形,便毫不猶豫潛入了洛陽。

公蠣對凡人的生活了解得並不深,但他自信可以在人類生活中游刃有余。世人雖形形色色,但大体貪財膽小、善良謹慎,同公蠣一樣有心無膽、碌碌無為的多得是。其中最為復雜的當屬女人,美艷動人,喜怒無常,你永遠猜不透她想什麼。

不過公蠣對這些並無興趣,他來洛陽時為了吃喝玩樂,而不是為了研究人性。但他有分寸,知道對街上那些仆婦擁泵的女人或者結伴而行的良家婦女,哪怕她長得比母豬還丑,你堅決不能動一點淫心,至少不能言語舉止上表露出輕薄之意,否則你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比那些小偷還要招人憎恨;但對于那些煙花柳巷里的姑娘們,則可以隨意調笑,而且那些香噴噴的姑娘們完全是女人中的另類,不用你去猜她的心思,她會十分善解人意地迎合你的意思——但是有個條件,要麼你腰纏万貫,要麼你貌比潘安。

可惜這兩點公蠣都沒有。

前方一處小水窪,公蠣停住腳步,看著水中的影子又嘆起了氣。水鏡中,普普通通一張臉,鼻子不夠筆挺,牙齒不夠整齊,嘴形也不夠完美,離公蠣心中渴望的形象實在遠了些。

如何才能不用辛苦修行而容貌俊美呢?公蠣思來想去,打算走個捷徑,當然,這個捷徑可不是道家法术中的那些陰毒的偏門左道——那些法术見效雖快,但自身損傷也大,而且一旦上路,便無法回頭。一條只想安逸度日的小水蛇,吃不得苦狠不下心,能想出的捷徑只有一個:附身。

莫要誤會,公蠣的所謂附身可不同于那些貪財心狠的“出馬仙”,附在常人身上裝神弄鬼的,聲稱能夠斷陰陽、治百病,借機斂財並享受人間煙火。公蠣只想找個年輕英俊的肉身一用,好享受下周圍女子艷慕的目光而已。

當然,最主要是去逛青樓。上次公蠣去了暗香館,本想點離痕姑娘作陪,哪知道老鴇一見他長相普通,又無詩文才情,連連搖頭,稱給再多的錢離痕姑娘也不會見的。六顆又大又圓的上等珍珠,只在暗香館里喝了半日的香茶,郁悶得公蠣差一點想要恢復原形潛入離痕姑娘的閨房一睹芳容。

公蠣想起剛才那個叫畢岸的男子,心中騰起一股嫉妒之火。剛才他見畢岸相貌堂堂,舉止風雅,不由動了心思,本想利用些微的法术依附在他身上,借他肉身一用,不料竟然被畢岸一眼看穿,一把抓住了他的七寸,差一點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顯出原形。

看來人間也有高人吶。

老天爺實在太不公平了!他一個凡人,長那麼英俊有何用?還不如給了公蠣,在洛陽城中迷倒眾生,成就洛陽水族的一段風流佳話,該有多好?

長得好也罷了,服飾打扮一看就是家境不錯的,光是腰間那塊螭吻珮,都抵得上公蠣半月的生計了——既然他家里條件不錯,再買一塊玉佩也一定沒問題。

這麼一想,公蠣心里的罪惡額稍微減輕了些,伸出右手托至眼前。

原來剛才公蠣情急之時,順手抓到畢岸的螭吻珮,一把扯了過來。這塊玉佩用上等青玉雕刻而成,質地細膩,溫潤如脂,一條威武的螭龍首尾相連,線條流暢,且螭龍身上無一點雜色,唯有眼睛部位如血滴一般殷紅,非鑲非嵌,自然別致,給這條猛張著大口的螭龍平添了几分靈動。

公蠣愛不釋手,毫不猶豫將玉佩系在腰間,但想了又想,終究是做賊心虛,將其取下當做一件玉墜子貼身掛在了脖子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3:55

(三)

惠風和暢,百事俱興,東都洛陽南市附近德勝大街游人如織,是城中最為繁榮昌盛之處。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有理了!”聞聲張望,只見街心空地,一胖一瘦兩個少年飛快扯去短衫,赤裸著上身,先在地上打了几個滾儿,又翻了几個前空翻。迅速打開了一個場子。

午休后懶散的閑人正愁沒有熱鬧看,一看有賣藝的,頓時圍了過來,但見瘦子身上肋骨繃起,胖子腰間贅肉抖動,看上去有種莫名的喜感,眾人很快將德勝大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瘦子正是公蠣。只見他眉開眼笑,唱了個諾,口齒伶俐地講了起來:“小子今年二十三,行走江湖剛半天,初來乍到不知禮,叫聲大叔您莫嫌。”他邁著小碎步,一邊朝周圍團團作揖,一邊朝呆立在一旁、只會抖動贅肉的胖子使眼色。

有人起哄:“別說廢話,有什麼絕活拿出來看看呀!”

公蠣諂笑道:“大叔大嬸您莫急,想看絕活很容易。洛陽城中風光好,你先聽我嘮一嘮。小子來此非為他,皆因洛陽名天下。您看這:杜康酒,牡丹花,澗水的魚儿邙嶺的瓜;謫仙樓,軒轅家,胡儿酒肆胡姬花;太常寺,清風苑,梨園美人儿如煙霞;洛水流云顯貴氣,宮闕琉璃映繁華……”

看這小子張口就來,圍觀者有人鼓起掌來,大聲叫好。公蠣喜笑顏開,更加賣力將洛陽城中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說了一個遍,插科打諢,俚語俗話,句句朗朗上口。已有半大孩童跟著默記,好回去跟同伴們炫耀。

終于有人想起賣藝的初衷了,叫道:“哎哎,光說這個,絕活呢?”

公蠣不情願地住了口,笑道:“就來就來,看好了啊!”朝胖子一點頭,整了整腰帶,深吸一口氣,扎了個馬步。

旁邊肚皮早已抖得酸痛的胖子終于回過神來,走到公蠣跟前,傻里傻氣地重復了一遍:“看好了啊。”雙手抱住公蠣的腦袋猛力一扭。

只聽哢嚓一聲,公蠣的腦袋被轉了整整一圈。胖子仍不松手,繼續扭動,只聽公蠣的脖子哢哢直響,竟然連被扭了多圈,歪向一側,眼睛也翻了起來。

周圍安靜了片刻,突然不知誰帶著哭腔喊了一聲“殺人了!”圍觀者頓時亂作一團,哭喊的,尖叫的,逃跑的,報官的,瞬間工夫,圍觀的人作鳥獸散,連街道兩邊的商鋪都關了門,只剩下几個膽大的,稀稀拉拉遠遠看著。

胖子本來面帶得色,一見人都散了,忙大聲吆喝:“別走別走啊,還沒給錢呢。”眾人一聽,逃得更快了,連剛才几個大膽的人也兔子似的逃了。

胖子無奈,回頭見公蠣的腦袋還垂在一邊,朝他臉上一拍,傻乎乎道:“人走光啦。”

眼前一花,公蠣的腦袋旋轉了几圈,飛快地回到原位。他活動了几下脖子,一看周圍的情形,氣急敗壞道:“你這個笨蛋,我跟你說了,讓你扭之前先說清楚,就說我們表演‘乾坤十三扭’,不論多重的傷,只要用了我們的筋骨九天回轉丸,就能恢復如常……”

胖子嘟囔道:“我肚皮都酸啦……再說你也沒說呀。”

公蠣跳起來用一個盛滿藥丸的荷包在胖子的腦袋上拍打:“你還敢強嘴!你還敢強嘴!”胖子任他打罵,也不還手,看黑色的藥丸骨碌碌滾了一地,忙追著撿:“別浪費了,留著我吃。”順便將地上僅有的几個銅板也撿起來,喜滋滋地捧給公蠣。

公蠣氣得“扑”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來,對准旁邊那家嚇得關門的商鋪門前的柱基吐去。

准頭還是偏了一點點,濃痰落在柱基一側一個老丈的鞋幫上。

這位老丈肥頭大耳、錦衣華服,看樣子像個行商之人。他本正笑眯眯地看著兩人表演,冷不丁被公蠣啐了一口痰,微微皺了皺眉,將被污的鞋子朝著柱子蹭了一蹭,背著手走了過來。

公蠣裝作無意,忙笑著迎上去,道:“這位老丈,天倉飽滿,面相和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過身体六脈不合,恐有痛風或肌肉痙攣之症。我這里專售筋骨九天回轉丸,用二十一種名貴藥材炮制,祖傳秘方,老丈要不要來一粒試試?”

胖頭在后面小聲道:“哪有二十一種……”

公蠣朝他腳面踩了一腳,臉卻仍對著老丈,滿臉堆笑取出一顆藥丸,遞給老丈,殷勤道:“五文錢一顆,五顆見效,無效我分文不取!”

老丈拈起一顆嗅了嗅,道:“真的麼?”

公蠣將胸脯拍得咚咚響:“當然!我堂堂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騙人!”

老丈在荷包中摸索了片刻,點出二十五文,道:“我買五顆。”

公蠣大喜,忙又倒出兩顆給他,道:“一顆藥丸痛風消,兩顆身体無煩惱,五顆賽過活神仙,九顆從此樂逍遙……要不老丈再來四顆,鞏固一下?”胖頭在一旁,佩服得直咂嘴巴。

老丈嘿嘿笑道:“這位小哥,口齒還真不錯。得了,再來四顆。”又取了二十文錢出來,正要遞給公蠣,卻一拍腦袋,惋惜道:“啊呀,不行,神算說了,我今年流年不利,務必要在今日去請一塊上等玉佩戴著,才能消災避禍。可不能將錢花光了。”

公蠣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位神算,笑道:“我這藥丸物美價廉,哪里會影響您買玉佩……”卻見老丈盯著自己的脖子,眼里露出羨慕的光。

原來那塊螭吻珮不知何時露在衣衫外面,在陽光照射下流光溢彩,溫潤異常。

公蠣一把捂住,將其塞進了衣領。老丈仍然眼巴巴地瞧著,遲疑了下,小聲道:“這位小哥,你那塊玉佩,賣不賣?老丈我一眼就相中你這塊了!”未等公蠣說話,解下腰里沉甸甸的荷包,一把塞進他手里,道:“一百兩鴻通櫃坊的飛錢,還有七八兩散碎銀子,怎麼樣?”

公蠣打開荷包一看,頓時大喜。見那老丈手上還帶著好几個金的玉的戒指,便拉出那塊螭吻珮摩挲著,裝出一臉不舍的表情,心里卻盤算著如何編一個動人的故事,比如過世的祖輩傳下來的或者早逝的心上人臨終贈送什麼的,好再套一些財物來。

老丈早已耐不得了,央求道:“你先取下來,給我好好瞧瞧。”

公蠣應著,伸手去結脖子上的結,卻感覺到對面劍一般的目光射來,讓人好不自在,抬頭一看,卻是畢岸。

畢岸抱胸站在對面樹下,冷冷地看著公蠣。公蠣手一抖,松開了螭吻珮,轉過身含含糊糊對老丈道:“我家傳的玉佩……不能輕易示人……”

胖頭傻呵呵地吸著下嘴唇,驚奇道:“老大,你什麼時候還有家傳的玉佩,我從來沒見你戴過啊?”

公蠣只盼著畢岸趕緊離開,他好跟老丈做這筆交易,瞪了胖頭一眼道:“我爺爺傳給我的,你管得著嗎?”

這句話本是敷衍胖頭的,誰知那老丈聽了,失望搖了搖頭,捻著胡子嘆道:“算了算了,君子不奪人所愛。”拿過公蠣手中的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急得跺腳,欲要叫他回來,又想起畢岸,回頭一看,畢岸已經走至胖頭跟前,正在挑揀所謂的“筋骨九天回轉丸”。

公蠣唯恐他找自己算賬,忙蹲下身來,裝作撿地下的銅板,心里打定主意,若是他來詢問,便打死也不承認。不過偷眼一看,他腰間已經換了另外質地優良的玉佩,虎頭龍身,線條流暢,看起來同螭吻珮出自一個工匠之手。

畢岸拈起一顆藥丸嗅了嗅,慢條斯理道:“山楂五成,三七三成,還有兩成是炒熟的豆面。”

公蠣不敢吱聲,胖頭卻學著公蠣的樣子,十分殷勤地誇贊道:“公子鼻子真靈,就這麼一聞就把我們的配方聞出來啦。你要不要來几丸嘗一嘗?味道很不錯呢。”

公蠣賣力地摳著落入青磚縫里的一文錢,心里卻恨不得扑過去將胖頭的嘴巴給縫上。畢岸瞄了公蠣一眼,冷冷一哼,大步流星甩袖而去,身形十分瀟灑。

公蠣這才直起身,盯著畢岸偉岸的身影滿臉艷羨之色,不住吞咽口水。

胖子啃著手指甲,傻笑道:“嘻嘻,老大喜歡男人。”

公蠣見老丈已經走得不見,不禁失望,將銅板甩在胖子的臉上,正色道:“胡說什麼呢,老子可是個堂堂正正男子漢,從不搞那些龍陽之好。”

胖頭摳著鼻孔道:“那你為什麼臉紅,低著頭不敢看他?還對著他的背影流口水?”

公蠣啞然失笑,伸手去撕他的胖臉:“喲,你不傻嘛,懂得還挺多的。”

胖頭抖抖肚子,得意地道:“我可是什麼都知道。”

公蠣又想起容貌一事,有些悶悶不樂。從懷里摸出一面小銅鏡,對著鏡子東照西照,細心地把一撮耷拉下來的頭發抿上去,問道:“胖頭,你老實說,我和剛才那人比,誰更英俊?”

胖頭也將腦袋湊過來,對著鏡子做出一個自以為最甜美的笑臉,小聲道:“當然是那男子……”公蠣飛快收了鏡子,氣急敗壞道:“我怎麼了?男人家,長得好有什麼用?有才華才是真的呢!像我這樣,又聰明又能干,又懂風情,這才叫氣質好呢!”

胖頭無辜地瞪著一雙小眼睛:“人家氣質更好……”

公蠣扑上去對著胖頭又踢又打:“你還學會強嘴了是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4:07

(四)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輝灑在洛水水面上,映得整個水面猶如一塊閃光的銀緞。

胖頭正狼吞虎咽地啃著手里的燒餅,公蠣半坐半臥在河畔的草叢里,百無聊賴地丟著石子儿,一下一下地去打桐樹上剛結的桐鈴儿。

天色漸暗,晚霞只剩下遠處的一抹殘紅。公蠣一手摩挲著螭吻珮,突然道:“胖頭,你有什麼打算?”

胖頭將最后一口燒餅塞進嘴巴,含糊道:“先游個泳,然后睡覺。”

公蠣將石子儿朝胖頭丟去:“我說的是將來!將來!”

胖頭滿意地打了個飽嗝,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賺點錢,先去找妹妹,再討個老婆,生一堆娃儿。”

胖頭真名叫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剛進城那會儿,公蠣手頭還有些閑錢,有一日剛吃完飯又忍不住買了只軒轅樓的燒雞,只啃了雞腿便吃不下了,走到南市見一個胖子蹲在地上曬太陽,就丟了過去,胖子也不嫌棄,一來二去,兩人便認識了。

胖頭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幼年時送了人,家徒四壁,只有一身蠻力,以在市場里給人搬運裝卸度日。他腦子不大靈光,以公蠣的話說,是個“只長肥膘不長心眼”的貨,一根筋,不知怎麼就認定了公蠣,死活跟著他混,任他打罵都不走,偏偏飯量又大得驚人,害得公蠣平白無故多養了一個飯桶,所以才導致了如今的嚴重拮據。

公蠣鄙夷地哼了一聲:“沒出息。”

胖頭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擺出一個武打的架勢,肚皮的贅肉一顫一顫:“除暴安良,行俠仗義!”

公蠣嗤之以鼻,從懷里拿出小銅鏡,對著鏡子做出各種冷峻魅惑的表情:“知道潘安擲果盈車的典故嗎?”

胖頭搖搖頭。公蠣拖長聲音吟誦道:“安仁至美,妙齡隨車,吾之終生所求也!”

胖頭哪里聽得懂這些拽文掉袋的話,怔怔的毫無反應。公蠣故作深沉,一字一頓道:“我的夢想,是媲美潘安!”

胖頭將地上掉的燒餅屑撿起丟進嘴巴里:“不能糟蹋糧食——潘安是誰啊?”

公蠣道:“天下第一美男子!”

胖頭哦了一聲,傻傻地道:“象今天見的那個一樣?”

公蠣滿心嫉妒,道:“不,比那個還要美,美到男的女的見了都喜歡。”

胖頭皺眉想了一會儿,估計很難想象這個“男女都喜歡”的美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茫然道:“沒見過。”

公蠣忍不住長吁短嘆起來。胖頭忙安慰道:“其實老大,你長的也不錯,比我好看多了。”

公蠣心情舒坦了些,不屑道:“呸,同你比……”

胖頭啃著手指甲,溜溜地看著公蠣的臉,小聲道:“不過要趕上那個潘什麼安,估計比較難。”

公蠣氣急,給了胖頭一拳:“咦,你個死胖子,一身肥膘,還敢嫌棄我難看?”

胖頭抖了抖自己肥碩的肚子,嘟囔道:“胖是一陣子,丑是一輩子。再說了,父母生我是這樣,我就得這樣,我對自己長相又沒有不滿,我也不想長得超過那個什麼安。”

公蠣揪住胖頭的前襟:“你再說一遍?”

胖頭的肥臉上顯出討好的表情:“老大我們明天怎麼辦?”

公蠣頓時泄了氣,煩躁道:“明天再說!坑蒙拐騙,吃喝嫖賭,什麼都行!”

若是不用考慮其他,每日里混個肚子溜圓,四處閑逛,這種生活也算愜意。可是正如胖頭偶爾摸著锃亮的腦門故作深沉時所講,“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除了公蠣對容貌的强烈渴望,如今面臨的最為重要的問題是:住宿。

公蠣本來不願意同胖頭走得太近,說實話,他不怎麼瞧得起胖頭。但是胖頭對他卻是掏心掏肺,非要拖著他住他家里,說可以省下一大筆住店的錢。

胖頭家是兩間土坯房,前些日的一場暴雨,將其中一間的房頂衝塌,只剩下一間,門梁子又壞了。

那個大門早朽掉了半邊,形同虛設,可是沒了門,總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家。因此胖頭每天回去,一看到門梁子便唉聲嘆氣,后悔今天不該多吃一個燒餅,又少存了几文修房子的錢,那張苦瓜臉,公蠣看著就煩。

今日也同樣,還未走到巷子口,胖頭的臉已經皺得像個蔫了的倭瓜。公蠣哄他道:“這事我惦記著呢,等賺了大錢……”心里暗自嘀咕,要不要找個當鋪當掉這塊螭吻珮或者賣掉那顆撿來的血珍珠,應付一段時日。

胖頭忽然欣喜若狂,猛朝公蠣拍了一掌:“老大你真好!”

公蠣抬頭一看,原來門梁子已經修好了,不僅門梁子,下面還換了兩個新門檻,朽掉的半邊門也被換上了新門板。

胖頭興奮地將門推開關上,關上又推開:“這個匠人的手藝不錯,一點聲音都沒有。”

公蠣瞠目道:“我沒請匠人來。誰會這麼好心?”

胖頭只顧高興,根本沒聽公蠣的話,吊在門梁上打起了秋千。

不過修房子的事情解決了,公蠣也很開心,連連提醒胖頭:“快下來!你那個体重,小心把新修好的門梁再給掰下來!”

天色不早,兩人折騰了一天,簡單洗漱,倒頭便睡。

但公蠣睡得極不踏實,心緒不寧,煩躁多夢,連一向鼾聲震天的胖頭,也輾轉反側,胡亂盤騰,好几次差點將公蠣踹下床來。

午夜時分,公蠣終于沉沉睡去,卻做了噩夢。

七個帶著鬼臉面具的白衣人,順著門梁子一躍而下,繞著公蠣和胖頭跳起了舞。公蠣先還饒有興趣地看著,但隨著白衣人的舞蹈越來越急,猶如一個白色鐵桶一般將兩個人圍得水泄不通,漸漸感覺呼吸緊迫,身体僵直。

公蠣張嘴欲叫,卻說不出話來,依稀看到胖頭眼睛睜得溜圓,嘴巴微張,一臉傻相。

公蠣清楚地感覺到是在做夢,卻無法醒過來。

胖頭翻起了白眼。正當公蠣几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白衣人停了下來,公蠣心頭一松,大口大口地喘氣,但四肢仍被緊緊壓住,動彈不得。

帶頭的白衣人俯身湊近公蠣。他帶著厚厚的面具,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公蠣分明覺得他在詭笑。

他慢慢伸出手來。公蠣驚恐地發現,他的手是紅色的,裸露出來的皮膚上長著血紅色的苔蘚,中間夾雜著毛發一樣的菌絲微微抖動,依稀可看到下面發黑的皮肉,惡心而恐怖。

公蠣的心一陣陣收縮,忙閉上眼睛給自己打氣:這是做夢,很快就醒了。但是看到白衣人又黑又長的指甲朝自己胸口插來,還是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公蠣才醒了過來,一看胖頭,四腳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公蠣頭昏腦漲,踹了一腳胖頭:“喂,太陽照到屁股了!”

胖頭一骨碌爬起來,愣了片刻,朝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這才拍著胸脯道:“昨晚嚇死我了,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鬼壓床!”

公蠣哼哼道:“定是昨天太累了。我也做噩夢了。”

胖頭呆坐了一會儿,忽然伸手道:“老大,給我看看你祖傳的玉佩。我昨晚夢到上面的龍會噴火呢”

公蠣將他的手打開,道:“胡說!”

胖頭模擬著抓人的動作,道:“昨晚鬼壓床,我看到那個領頭的白鬼用血手抓你,長著這麼長的黑指甲……還沒碰到你,玉佩上的龍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呼,噴出一團白光,然后白鬼就著火了,其他那几個白小鬼,就嚇得都跳上門梁子飄走啦……”

胖頭連比划帶說,詳細描述了一遍。他的所謂鬼壓床,同公蠣的噩夢一模一樣,不過多了公蠣暈過去之后的情景。

溫潤細膩的螭吻珮,握在手里很是舒服。公蠣心中一動,覺得這種感覺好生熟悉,好像它就是自己的東西一般。

胖頭又是害怕又是興奮,顛三倒四道:“嘿嘿,昨晚太刺激了。我翻著白眼裝死,騙過了那些鬼……玉佩上的無角龍噴火,把白鬼點著啦,不過火一點都不熱……我猛扑過去,一下子把他壓死了,哈哈……今晚他們要是再來,我就捉一只,看看鬼在白天是什麼樣子……”

公蠣的臉色變了。

胖頭剛睡過的地面上,壓著半個白紙人和一些燃燒過的灰燼。

——這塊螭吻珮,看來同自己有緣,還是留著吧。倒是那顆血珍珠,要好好盤算一下,如何帶來更大收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4:26

血珍珠

(一)

這日辰時,天氣極好。南市碼頭,新到的貨物裝卸完畢,三三兩兩的搬運腳夫四散著坐在岸邊的空地或車杆上休息。

忽然一陣打斗哭叫之聲,一個衣著華麗的清瘦小子哭嚎著竄出,滿面血污,左臂衣袖被扯脫,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口里叫著:“救命啊!”在人縫中四處奔突躲避。后來見路旁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拉過上面的篷布胡亂抹了一把臉,撅著屁股鑽了進去。正候在車前轅處的一個外地貨商張阿財,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不滿道:“哎哎哎,我新換的篷布……”

話音未落,一矮一胖兩個少年提著棍棒從旁邊巷子中衝了出來,嘴里吆喝道:“人呢,人呢?”

周圍瞬間有些安靜。那些常年在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腳夫都認得這二人:胖的那個諢名胖頭,矮的那個人稱小矬子,是南市有名的小混混,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整日里無所事事,吃喝嫖賭、打架騙人,又愛作弄人,雖說不上什麼大奸大惡,但著實難纏,整個儿潑皮無賴,官差也拿他們沒個法子。

小矬子上躥下跳,尖聲叫道:“你們誰看到了?剛才那個有錢人家的小子,躲哪儿了?”胖頭甕聲甕氣道:“對,躲哪儿了?”

眾人繼續干活,沒有接他的話茬儿。一個年長的腳夫在碼頭做工多年,有些資歷,忍不住高聲問道:“誰又惹了你們了?”

小矬子一邊四處尋找,一邊惡狠狠道:“一個小子,賭錢輸了,竟然賴賬。”氣惱地用木棍敲打停靠的馬車,卻剛好便是那少年藏身之地。旁邊的張阿財眼睛溜溜地看向篷布,思量著要不要告密討好下這兩個混混。

胖頭看起來一臉傻相,大聲道:“對,他明明有錢,手里好大一顆血珍珠……”小矬子身手麻利,飛快扑過去朝著胖頭猛推搡了一把,滿臉怒色。胖頭自知失言,生生將“珠”字咽了下去。

年長的腳夫未聽清,反問道:“什麼?”但旁邊的張阿財卻聽得一清二楚,扶著馬車的手一陣收緊,拉得篷布嘩啦啦響。

恰在此時,微光一閃,張阿財不由伸長了脖子。篷布的縫隙中,他分明看到,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手掌心托著一顆拇指大的血紅色珍珠,在昏暗中發出柔和的光暈。張阿財愣了一愣,正要細看,血珍珠卻收了回去,一張滴溜溜的小眼睛透過篷布縫隙,可憐巴巴地衝著張阿財眨眼。

張阿財清了清嗓子,大聲道:“我剛看到一個人影跑到那邊船上去的啦!”朝遠處碼頭邊停靠的几艘小船一指。

胖頭和小矬子飛快朝著小船的方向跑了過去。恰好一艘大船到港,領頭的腳夫招呼眾人卸貨,原本圍著看熱鬧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剛才的張阿財和遠處閉眼休息的青年男子。

張阿財看著二人走遠,小聲道:“出來吧,他們走了。”

篷布悉悉索索一陣響,一個干瘦的小臉探出頭來,竟然是公蠣。他滿臉感激道:“多謝您救命之恩。”口音卻同張阿財有几分相像。

張阿財偷偷看他緊握的右手,滿臉堆笑道:“應該的,應該的。”

公蠣吭吭哧哧地下了車。他眼窩青紫,額頭腫脹,鼻子還在流血,樣子極其狼狽,長相雖不起眼,但衣著打扮相當華麗:一襲藍色華文錦長袍,領口袖口鑲繡銀絲流云紋滾邊,雖然有几處被撕破,但做工精細、質地優良,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

張阿財有些心癢,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什麼東西?”

公蠣跳了起來,將右手放在胸前,一臉警惕道:“沒什麼。”一瘸一拐地走了。

張阿財嘿嘿干笑道:“走好,走好。”公蠣走了十几步,自己折身回來了,蹲在張阿財面前長吁短嘆,一臉哭相。

張阿財心中惱火,兀自整理車上的貨物,不去理他。公蠣躊躇良久,道:“您知不知道這附近哪里有當鋪?”

張阿財頭也不回,道:“不知道!”他本是頭一次來洛陽,確實不知道。

公蠣似乎沒察覺到他的不悅,哭喪著臉道:“這可怎麼辦呢。”將緊握的右手伸出又收回,遲疑不決。張阿財惱道:“行開!莫擋著我干活!”

公蠣為難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將手伸了過來:“您經驗足,給看看這顆血珍珠,當多少才算合適?”不等張阿財說話,帶著哭腔儿道:“如今我一個子儿都沒有了,如何回家?回家了也要被我阿爹打死的……就剩下這麼一顆祖傳的珠子了……”說著捶胸頓足,涕淚橫流。

張阿財本不想看,卻忍不住回頭。只見這顆珠子光潔圓潤,發出血一樣的殷紅光芒,實乃人間絕品,不由得眼睛直了。

公蠣急切道:“您看這個值多少錢?……我如今是走投無路了,才想當了它去,要往常……打死我也舍不得!”

張阿財以前是做小生意的,這是第一次與同鄉來倒騰大生意,生性膽小卻總想發大財,並曾經跟人做過一段珠寶生意,對寶物鑒定頗有些心得,見到如此寶貝,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拿了珠子對著陽光映照個不停:“這個值錢!值錢!……總要几百兩!”

話音未落,只聽那邊一無所獲的胖頭咋咋呼呼地喝罵道:“他一個外地人,身無分文能去哪儿?”小矬子遠遠回應道:“當鋪!我們去守著當鋪!”

公蠣大急,劈手奪過珠子鑽入車底瑟瑟發抖,道:“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張阿財的眼睛隨著珠子亂轉,心中艷羨異常。這次來洛陽,比起以前的生意也算是小發了一筆,但和同鄉們相比,可差的遠了,要是這個珠子……

胖頭和小矬子跑遠了,公蠣從車底鑽出來,撓頭了半晌,哀求道:“要不……阿叔你能否……”張阿財心中一緊,不由捂住了荷包,卻聽他繼續道:“您能否幫我跑趟當鋪?”

張阿財板起臉道:“我沒空。”公蠣哭喪著臉,道:“聽口音我和您老家不太遠,我替我阿爹阿娘謝謝您。您幫我去趟當鋪,我願意給您五兩銀子做酬勞,從當價中支付。”

張阿財大喜,張嘴便想同意,想起同鄉的告誡,又遲疑著搖頭。兩人正在推搡間,忽儿跳出一個肥頭大耳的老丈來,插嘴道:“我去我去!”伸手去抓公蠣手中的珠子,“你給我三兩就行!”

正是那天要買公蠣螭吻珮的老丈。

老丈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朝公蠣一擠眼睛。

公蠣已經打定主意,螭吻珮要自己佩戴,所以裝作不認識老丈,縱身往后一跳,憤憤道:“我憑什麼信你?你要拿了我的珠子逃了,我找誰要去?”

老丈倒也配合,雙手在身上亂摸了一通,揪出一個荷包搖晃著:“我把我身上的錢給你做抵押行不行?”荷包叮當作響,顯然里面不少銀錢。

公蠣故作戒備,扭頭對已經看呆了的張阿財道:“同鄉阿叔,我看你是好人,不如你替我跑一趟,換了銀兩我給你十兩跑腿費,行不行?”

老丈瞪大了眼睛:“你這小郎君好固執!”眼里卻流露出揶揄之色。公蠣拉過張阿財走到一邊,不去理他。老丈甚是惱怒,斜眼看著張阿財,卻對公蠣道:“哼,小心你小子被騙,他去當鋪,只怕一轉眼就溜了!”

這擺明了是要配合公蠣,激將張阿財。

張阿財果然漲紅了臉,跳起來叫道:“我怎麼會騙人?”鄭重地接過珠子,交待公蠣躲好,便要去找當鋪。老丈卻不依,遠遠站著,撇嘴道:“空口白牙,說得輕巧!”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抖著荷包。

公蠣心下疑惑万分,不知道老丈為何要幫自己騙人,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故意顯出躊躇之意。張阿財向來要面子,氣惱之極,從懷里拿出一包銀兩來,掂量了几下,擺出一副十分大氣的樣子遞給瘦子:“拿著!”說罷傲然看了老丈一眼,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荷包,一步一回頭地去了。

公蠣感激涕零:“多謝同鄉阿叔!我在這里等您,您早去早回!”嘴里說著,看也不看老丈一眼,躡手躡腳從鑽入車下,一溜煙儿地跑了。

公蠣一邊低頭疾跑,一邊掂量著手中的荷包,小臉笑成了一朵花儿,突然脖子一緊,被人從后面拎了起來,瞬間頭暈目眩,手腳亂舞,荷包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還好那人很快松開了手。公蠣癱在地上,揉著脖子破口大罵:“誰個不長眼的東西敢惹老子……”一句話未了,看到畢岸冷若冰霜的臉,頓時戛然而止。

畢岸將一個紅色鵝卵石投擲在公蠣懷中,俯身去撿起地上的荷包,公蠣飛扑上去叫道:“我的我的!”突然看到張阿財從木船后面躲躲閃閃地走了出來,頓時改口道:“這是我同鄉阿叔的!”畢岸一個輕巧轉身,身姿極為瀟灑地將荷包斜斜拋出,剛好落入張阿財懷中。

公蠣委委屈屈叫道:“阿叔這是不信任我?荷包還你吧,我們兩不相欠!”

眼見快要到手的五兩銀子就這樣沒了,張阿財心疼不已。剛才他拿了公蠣的珠子,沒走多遠,便被畢岸攔下,聲稱他上當了,這個所謂的血珍珠不過是一顆小石子,一文不值。張阿財哪里肯信,認為畢岸不過是想自己去賺取跑腿費,不過他見畢岸眼神犀利,身材偉岸,身上還帶著長劍,自己身在異鄉他處不敢用强,只好跟了畢岸來找公蠣。

張阿財訕訕笑著,朝公蠣連打了几個躬,又恨恨地啐了畢岸几口,抱著荷包飛快逃開。

畢岸抱著雙臂,冷然看著公蠣。公蠣兀自嘴硬:“我就是同他開個玩笑,跑這地儿拉個屎便回去,要你多管閑事?”猛然驚喜道:“胖頭來了?”趁畢岸回頭之際,撒丫便跑。

公蠣本是打算“惹不起總躲得起”,沒料想這個畢岸竟然詭魅一般如影隨形,兩人貓捉老鼠一般繞著洛陽城跑了大半日,公蠣始終不能擺脫,其間甚至想一頭扎進洛水,也被畢岸扯著尾巴不能得逞。

傍晚時分,公蠣終于跑不動了,俯在新中橋的欄杆上。喘著粗氣道:“錢已經還給那個傻子了,你到底想怎麼著?”

畢岸雙唇緊閉,落日的余暉在他臉上形成一個異常英俊的側面。公蠣怒道:“啞巴啊你?”

畢岸伸出手來,道:“拿來。”公蠣以為他發現自己偷了螭吻珮,心突突跳了几下,但卻裝傻道:“什麼東西?”

恰巧一群身姿曼妙的女眷從橋上走過,公蠣挺了挺胸脯,擺出一個最為冷峻的表情。几個年輕女子見畢岸相貌英俊,都放慢了腳步淺笑低語,掩面偷看,卻對旁邊的公蠣熟視無睹。公蠣妒恨不已,高聲叫道:“你欺人太甚!我不活了!”高高躍起一頭扎進洛水,很快便給湍急的水流淹沒。

不僅周圍的女子,連畢岸都吃了一驚,眾人七嘴八舌地圍了過來,卻無人敢下水搭救。畢岸微微一笑,道:“我兄弟水性甚好,同我鬧著玩儿呢。大家不用擔心。”說罷略一抱拳,翩然而去,留下那几個花痴女子,如被灌了迷魂湯一般呆在原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4:39

(二)

公蠣從不遠處的水面冒出頭來,在心底破口大罵。

公蠣混在洛陽已經一年,剛開始出手闊綽,很快便拮據起來。他一個靜心清修的小水蛇,本來就沒什麼財物,不過用些平日里存的精致貝殼、珍珠之類的換些銀錢。剛來洛陽什麼都倍感新鮮,肆意出入青樓酒肆,很快便將家當花得所剩無几。他原打算花完這些銀錢便重新回洛水修行,可是玩得心已經散了,哪里還收得回去?不過十天半月,便覺得洛水又無趣又煩悶,還是洛陽,哪怕流浪街頭看人來人往也好玩。

常人百姓提起得道的非人,總是又驚懼又羨慕,仿佛他們無所不能一般。實不知這是個極大的謬誤。就以小水蛇公蠣來講,來了洛陽,還不是要同凡夫俗子一樣想辦法解決溫飽?公蠣先去一家小飯館做了几天跑堂,因為偷吃客人點的菜肴被辭退了;之后去碼頭扛了半天貨物,實在吃不了那個苦頭,自己不干了;想要做生意,又沒個手藝或者本錢;想要考個功名……算了,這個就不提了,公蠣雖然認定自己是讀書人,但不過是吟誦几句打油詩的本事。前几日,他走投無路之時,甚至伙同那些街頭無賴賣假藥——堂堂一個得道的靈蛇,竟然淪落到利用身体可隨意扭曲之便售賣大力丸,這要是傳到洛水,豈不被其他水族笑掉大牙?

最邪乎的是,公蠣住到胖頭家里,莫名其妙同胖頭做了一個同樣的噩夢。之后几天,只要晚上住在那間房屋里,兩人便會做同樣的夢,只是白衣人變成了六個,圍著他們載歌載舞,沒有再做出害人的舉動,所以也無法驗證螭吻珮到底是不是像胖頭所說的具有靈氣。不過公蠣並不傻,顯然有人在胖頭的房子里施了法术,地上的半個紙人和紙灰就是明證。所以,當公蠣看到几天下來,兩個人的精神頭大減,當機立斷帶著胖頭在城中坑蒙拐騙,死活不再回胖頭家里住,關于白衣人的夢果然一次也沒再做過。

但公蠣總想不明白,他和胖頭一無所有,也不曾與人結怨,誰會找他的晦氣呢?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得罪過並偷了他螭吻珮的畢岸。但是,不知為何,公蠣心里卻認定畢岸不是這種陰暗的小人——瞧瞧,這就是人長得美的效果,人們會理所當然給予更多的善意猜想。

自己要長得如畢岸一般完美,該有多好啊。

在北市混了几日,將僅有的積蓄也花了個精光,公蠣十分沮喪。

如今已經六月,艷陽高照,暑氣逼人。公蠣百無聊賴,順著濱水天街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腦袋肚子一起痛了起來,忙蹲下身,恰在那一瞬間,一塊巴掌大的磚頭從路邊的屋頂飛下,擦著他的頭頂落地跌成碎塊,若不是正好蹲下,只怕剛好砸個腦袋開花。

所幸痛感很快消失,公蠣跳起腳來破口大罵,也不見有人應聲。

真是喝口水都塞牙!正在怨天尤人,顧影自憐,忽見胖頭氣喘吁吁地跑來:“老大,你怎麼一聲不響來城北了,我找了你好久。”

血珍珠未賣出,附身一事也沒個著落,公蠣正心中煩悶,一看到這個傻胖子,更加不耐煩:“你找我干什麼?走開走開,我還有事呢。”扭身便走。

胖頭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樂滋滋跟在后面。公蠣走了老遠,回頭仍見他跟著,吼道:“你這人怎麼像個狗皮膏藥,滾!”

胖頭吸了吸鼻涕,揉著肥大的肚子道:“我餓了。”

一陣飯菜的香味飄來,公蠣的肚子也咕咕響了起來。他頓時惱羞成怒,“關我屁事,我是你爹啊?”

胖頭眨巴著眼睛,摳著大拇指傻笑起來。公蠣耐著性子道:“你跟著我也沒用,我如今身無分文,沒錢買東西給你吃。”

胖頭根本聽不出公蠣話里的逐客之意,一見他不生氣了,也開心起來,大肥臉笑得像朵花儿一樣,吧嗒著嘴巴:“我餓了。”

公蠣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個爆栗,吼道:“滾!”胖頭捂著腦袋,小聲道:“我說餓了,又沒說要吃東西。”

公蠣懶得理他,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用回頭也知道,胖頭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

公蠣煩得要死,正想要快步甩開他,卻瞬間被一陣濃郁的肉香吸引,再也拔不動腳。原來前面一家賣鹵肉的鋪子,熱氣騰騰的大鐵鍋里,紅亮的肉塊翻滾著,伙計正用一個肉叉子將爛熟的鹵肉撈出來放在旁邊的大盆子里。

公蠣捏了捏荷包里那顆血珍珠,還是覺得舍不得。眼珠一轉,擺手叫胖頭過來,示意道:“想辦法給我弄一塊鹵肉,若弄來了就跟著我。”胖頭歡天喜地的表情瞬間凝滯,公蠣馬上翻臉:“弄不來就趕緊滾!走走走!”

胖頭舔了嘴唇,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字:“好!”一挺胸,一運氣,衝到肉盆子前抓了最大的兩塊扭頭就跑。

這不開竅的死胖子竟然大白天的公然去搶,真是蠢到家了。公蠣低聲罵著,忙找地方躲了起來。

此時將近午時,街上人來人往,人流如織,只聽伙計高聲叫道:“搶東西了!”眾人一陣騷動,臨近商鋪的掌櫃、伙計等都拿著火棍、木條追了出來,圍的圍堵的堵,先還見胖頭在人群中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后來便只聽到打罵棍棒之聲了。

公蠣趁機擺脫了胖頭,卻又不知道做什麼了,信步走到立行坊,正在想象鹵肉入口即化的感覺,忽然一個鼻青臉腫滿身血污的人從旁邊小巷子里跳到公蠣面前,接著一個肉叉子帶著呼嘯聲而來,准准儿地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竟然是胖頭,身上油漬、血漬、泥土等,五顏六色的,肩頭上那個油亮的小肉叉顫巍巍抖動著,看起來十分滑稽。公蠣退了一步,厭惡地打量著他:“你沒死啊?”

胖頭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鼻血,嘿嘿笑道:“給!”將一直緊握著的右手伸開,手心里,是一塊被擠壓變形的鹵肉,髒兮兮的。

公蠣嫌棄地皺了一下眉。胖頭討好道:“其他的都被打掉地上,踩沒啦。就剩下這麼多。”每說一句話,肩上的小肉叉子就抖動一下。

公蠣看得心焦,上去一把將肉叉拔了下來,疼得胖頭一咧嘴。公蠣用肉叉敲胖頭的腦袋:“我要你去搶了嗎?我說要你去搶了嗎?大白天的,你找死呢?偷或騙,什麼叫偷?你這個腦袋,就是為了看著像個人才長在脖子上的是吧?”

胖頭一邊歪著頭躲避,一邊嘿嘿傻笑。公蠣沒了辦法,扯下胖頭的外衣,挑比較干淨的地方撕下一個長布條,將他肩膀胡亂包扎了下,不耐煩道:“去去,趕緊洗個臉,我還有正事。”

胖頭喜笑顏開,去旁邊一家店鋪討了水洗臉。公蠣板著臉在一旁等著,尋思著胖頭終歸是個累贅,還是要想個法子甩掉他,忽見畢岸步履匆匆,快步走過,引得街邊几個女子紛紛側目。

公蠣又心癢了。在人群中一眼能被發現,博得女子們艷羨的目光,這正是公蠣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目標啊。不行,附身一事,不能輕易放棄。

想到此處,公蠣朝胖頭一擺手:“我們倆跟著那個男的,別讓他發現了,等到沒人的地方,你幫我控制住他。”

“他是誰啊?”

“這你別管,反正只要我一使眼色,你就衝上去,扣住他的雙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4:51

(三)

公蠣跟蹤畢岸足足有七天之久,轉悠了大半個洛陽城,也沒找到機會下手。期間全指望胖頭幫人卸貨討要几個饅頭,勉强填飽肚子,一圈下來,公蠣又黑又瘦,模樣儿更加不起眼。

天氣越來越熱,公蠣煩躁之極,正尋思著要不要退而求其次,隨便找一個五官端正的常人算了,卻見畢岸走進了北市旁邊的敦厚坊。

洛陽水源豐富,溪流縱橫,無名小溪數不勝數,其中有名的兩條溪流當屬磁河和澗河。磁河、澗河皆從邙嶺噴涌而出,水流湍急,澗河生生將河床衝刷成為一條狹窄的溝壑,如同山間深澗,故名澗河;磁河據說因源頭有一塊巨大的磁石而命名。兩者一上一下,一東一西,在厚德坊南段相彙注入洛水,剛好將敦厚坊裹入其中。由是,敦厚坊溪水環繞,垂柳婀娜,素有“洛陽小秦淮”之稱。

公蠣以前常在南市混,對這一帶並不熟悉,跟著走進去一看,頓時歡喜不已。里面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卻並無低俗之氣。掩映在綠樹花叢之間的紅樓樂坊,臨水而建的古朴老店鋪,充滿異域風情的胡姬酒肆,各色美食、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同露天擺賣的小吃擔子共榮共生,顯示出一種世俗市井獨有的融洽,十分符合公蠣的性格,有几分好玩。

畢岸走走停停,似乎在尋找什麼。及至中午,胖頭拿來几個饅頭兩人吃了,終于等到畢岸走進了路邊一個高門檻的鋪子。兩人把心一橫,將偽裝的大帽子拉低,裝作是買東西的游客,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房間挺大,卻十分陰暗,門側一個髒兮兮的木雕屏風,擺著一個整塊樹根漚成的茶几,周圍擺了四個圓木橛子,算是凳子。高高的木質櫃台后面,安置著一排陳舊的擱架,將整面牆壁分成了多個格子,大部分是空置的,少數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穿的用的戴的都有;十二個木架上分別寫著不同的字,什麼“天、地、元、黃、宇、宙、洪、荒”等,也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但畢岸並不在里面。公蠣正在張望,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伙計從櫃台后面伸出腦袋來:“客官您當什麼?先把寶貝給我看看。”

原來是一家破敗當鋪。

公蠣支吾道:“我先看看。”

兩個人站的位置,並不能看見擱架的最下層,但是公蠣卻分明感覺到一團微微的紅光。待到凝神細看,卻只看到一個尋常的墨綠色包裹,里面似乎是一件女人的衣服,散發著脂粉的香味,中間還夾雜著一絲血腥的甜味,刺激得公蠣喉嚨發緊、鼻子發癢。

胖頭一邊將公蠣不由自主往前探出的腦袋扳過來扶正,一邊傻呵呵問道:“我們找個人。剛才進來的那人,長得好看的那個,哪去了?”

老伙計捋著稀疏的胡須搖搖頭:“沒人呀。今天您是第一批客人。”看到公蠣眼睛盯著門簾后面,叫道:“阿隼,倒茶!”

一個精壯男子打開簾子走了出來,端了兩杯茶,看也不看公蠣他們一眼,放在桌上便走。簾子打開的一瞬間,可以看到一個簡陋的院子。

胖頭端起來一飲而盡,揚著茶盅道:“好喝,再來一杯!”山羊胡子笑道:“好喝吧?上好的云綠茶,管夠。”話是這樣說,也不見那個叫阿隼的出來添茶。

山羊胡子看著公蠣,十分殷勤道:“公子來當什麼寶貝?”

衣服上的味道仍然不住地往公蠣的鼻子里鑽,鬼使神差的,他從懷里拿出了那顆碩果僅存的血珍珠:“這個,您給看看,能當多少?”

山羊胡子接過血珍珠,他的小眼睛似乎突然之間長大了一圈,半邊身子都撐在了櫃台上,稀疏干黃的胡須抖個不停:“血珍珠……血珍珠……”滿臉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公蠣,突然俯下身子從抽屜下層拿出一疊紙張,然后麻利地從櫃台上跳了出來,拉過一個小硯台,拉著公蠣的右手食指蘸了點墨,朝著紙張空白處啪啪按了几個指印,笑道:“好了!以后這當鋪就是您的了!”

這動作一氣呵成,未等反應過來,指印已經按完了。公蠣舉著染黑的手指又驚又怒:“你……你干什麼?”

山羊胡子吹了吹墨跡,眉開眼笑:“公子怎麼稱呼?”

胖頭快嘴道:“他叫公蠣。”山羊胡子討好道:“公公子。”

公蠣怒道:“我姓龍!這……到底怎麼回事?”

山羊胡子陪著笑臉,嘮嘮叨叨道:“龍公子您聽我說,這家當鋪是您的了。瞧,地契、房契、饋贈合約,房產連同這當鋪的債權債務,都歸您啦。當然,不是歸您一個,您只有一半的產權,剩下的一半是畢公子的……也就是說,你和畢公子共同經營這個當鋪。”

公蠣的腦子轉了千百次,也想不明白這個當鋪的一半怎麼就歸了自己。胖頭這次倒是反應極快,猛地給了公蠣一拳:“老大,咱是掌櫃的了?”接著上躥下跳,興奮的像一只發了瘋的猴子。

公蠣捂著胸口,瞪眼看著山羊胡子。山羊胡子撓頭不止,正想著如何解釋,之見門簾一打,畢岸走了出來,在公蠣身旁站定,道:“我們共同經營當鋪,我出資,你經營,年底五五分成。”

畢岸換了家常的麻布短衫,眉眼的冷峻意味仍在,但沒了以前的古板,看上去十分舒服。公蠣原本想好了偷襲,突然這麼面對面反倒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心里暗自盤算,自己和胖頭跟蹤畢岸多日,料想畢岸也是知道的,而且上次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原形——既然知道自己不懷好意,為什麼他還送自己半個店鋪?只怕有詐。

雖然想到要把這個已經到手的半個店鋪推出去有些心疼,公蠣還是高傲地昂起了頭:“我要是不同意呢?”那邊胖頭已經跳進櫃台,賤手賤腳地翻弄擱架上的貨物,聽了這話猛朝公蠣擠眼睛。

畢岸看也不看他倆一眼,扭頭對山羊胡子說道:“財叔,把剛才的手印涂了,合約撕毀,全部作廢。我們另找合作者。閣下請便。”最后一句卻是對公蠣講的。

山羊胡子汪三財果然將剛才那一疊紙張拿了出來,蘸了墨水就往公蠣的指印上涂。公蠣一個飛扑過去搶了過來:“你還真涂啊?已經歸我了,你想反悔還是怎的?”

畢岸悠閑地靠在櫃台上,眉間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好,那就算你同意了。”

公蠣嘴里說著:“等等,讓我先看看……”將一沓紙張翻了一個遍。沒錯,確實是蓋著河南府尹大印的房契和地契。饋贈合約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無非是債權債務由兩人共同承擔、受贈者需以當鋪利益為重云云,只是在饋贈條件里有一條,寫著受贈一方“不得行邪祟之事”,有些莫名其妙。

如此天上掉餡餅的事儿,一下子將公蠣砸得暈頭轉向。他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房契地契,强忍著不像胖頭那樣失態,正要詳細問下有關情況,只聽門口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喲,財叔,哪位是你家新掌櫃?”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斜靠著門框,軟紗裹著的身材玲瓏有致,豐腴而不臃腫。芊芊玉指握著一把團扇,半遮臉面,露出一雙眉眼笑意盈盈,將屋里眾人打量了一圈,眼神落在畢岸身上。

汪三財連忙往里讓,口里介紹道:“這是隔壁流云飛渡的老板娘蘇媚,夫人,呃,蘇媚姑娘。”

公蠣馬上便留意到兩點,一是汪三財說話稱謂的變化,看來這個蘇媚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不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外室,便是身份不明的風塵女子;二是蘇媚對畢岸的關注。果然還是人長得俊秀更招女人喜歡,哼!

蘇媚一雙美目停留在畢岸臉上,露出几分感興趣的光來。公蠣嗅到她身上淡雅的体香,不由心神激蕩,眼睛瞬間不老實起來。

汪三財親自倒了茶水捧上,笑道:“這是我們兩位掌櫃,這位是龍公子,那位畢公子。”胖頭也早已搬了椅子過來,還殷勤地用衣袖抹了几抹。公蠣搶身上前,朝蘇媚行了個大禮,笑道:“蘇姑娘好,以后這生意生活還得請您多關照。”眼睛順勢朝她半露的雪白胸脯一瞟。

蘇媚毫不在意公蠣色迷迷的眼光,大大方方回了一禮道:“龍公子客氣了,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啦。”說著朝公蠣嫣然一笑,如異花初胎,煞是明艷動人。

但她雖面對著公蠣,一雙眼睛卻總是斜睨向畢岸。公蠣心里醋意大盛,恨不得扑上去將畢岸那張俊俏的臉揭下來貼在自己臉上。

偏偏那個畢岸神色淡然,裝得跟個大人物一般,朝蘇媚略一點頭,表情疏離而生分,同公蠣形成鮮明對比。蘇媚隨意打量了下周圍空落落的擱架,抿嘴笑道:“兩位公子怎麼會接了這個店鋪?”

公蠣很想搶著回答,但著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看向畢岸。畢岸嘴唇緊閉,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身無長物,唯有以此謀生。”

蘇媚搖著團扇,吃吃笑道:“畢公子不僅相貌英俊,膽識也驚人。”公蠣哪里顧上想這句話背后的含義,早已嫉妒得眼睛要冒出火來。

畢岸聽了這話,深深地看了蘇媚一眼,扭頭走到櫃台后面,去翻看上面的貨物。

蘇媚拖長了音調,嗔道:“哦——畢公子莫非不歡迎我拜訪?”

這一嬌嗔,真是風情万種,公蠣的骨頭都要酥了,對承接這個店鋪的一點疑慮早已拋到了爪哇國,唯恐得罪了蘇媚,顛儿顛儿走上前去,厚著臉皮諂笑道:“蘇姑娘能來,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我和畢公子是多年好友,他就是這麼個面冷心熱的人。姑娘可不要怪罪,你多來走動走動就知道啦,也好指點我們一二。”

畢岸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兩位慢聊,在下還有他事。”甩簾而去。蘇媚也不生氣,咯咯嬌笑不止,一時間整個房間仿佛都明亮起來了。

公蠣莫名其妙心情奇好,只顧陪著傻笑。胖頭更甚,從蘇媚進來至今,一句囫圇話沒說出來,在一旁俯首躬腰活像一只大蝦米。

蘇媚笑了一陣,突然皺眉道:“這個店鋪位置好,可惜就是有點髒,光線也暗,我還是喜歡那種窗明几淨、光線明亮的地方。”說完朝公蠣拋了個媚眼,扭著腰肢走了,頭上的金絲點翠蝶紋步搖隨之微微顫動,顯出几分調皮來。

汪三財送至門口,見兩人依然一副色中餓鬼的猥瑣神態,不禁搖頭苦笑,問道:“龍公子,這個店鋪,你要還是……”

公蠣咽了咽口水,正色道:“要!誰說我不要的?如此好鋪面,也就是我,頭腦活絡、性子隨和才能經營的起來,要是憑剛才那位,”他朝后院一努嘴,“多少客人也被他嚇跑了!”大搖大擺往椅子上一坐,裝腔作勢道:“胖頭,你將店鋪好好打掃一下,就按蘇媚姑娘說的布置。山羊胡子,你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給公子我講一講。”

汪三財搬了賬本過來,不滿地嘟噥道:“老朽不叫山羊胡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5:04

(四)

公蠣在詳細了解了當鋪的情況后,發燒的腦袋終于降了溫。

這是一家當鋪沒錯,地契、房契也沒問題,但是當鋪里的當物卻是一個“大窟窿”——經清點,當鋪的貴重貨物丟失嚴重,禮部侍郎家奴劉暢偷偷來當的一件血玉虎符印章,張員外家傳的一對羊脂玉瓶,胡秀才珍藏的一幅歐陽詢的字,還有多件尋常人家的玉簪玉佩、金銀首飾等,而且大多是一兩個月便要到期的。

公蠣每看到一張丟當的底票,便罵一句娘,實在不耐煩了,叫道:“你就直說吧,折算了之后,到底有多少是我的?”

汪三財的小眼睛閃了几閃,小心道:“沒多少……這些當物要是不盡快找回來的話,估計將房子和土地轉了也不夠……”

公蠣又驚又氣,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媽的畢岸這個混蛋,這是坑老子呢!大笨蛋,蠢貨,當鋪經營成這樣,准備吃風屙沫啊?”

畢岸冷冷的聲音從后院傳來:“你若現在反悔了,還來得及。”

公蠣思量,自己無德無才,跟著畢岸原是覬覦他的肉身,畢岸不但不怪罪反而給自己一半產權,實在不合常理,但自己和胖頭屁都沒有,光腚一個,離開了這里又得四處流浪,不如混一天算一天,玩儿不轉了大不了怕屁股走人,打不過畢岸,逃跑功夫公蠣還是相當自信的。

公蠣只能轉為小聲咒罵。汪三財結結巴巴講了半日,終于將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

原來畢岸也是剛到洛陽不久,正愁著沒有謀生門路,前几日見這家當鋪轉讓,就接手過來。他性格冷僻,對做生意一事一竅不通,只看了房契地契,根本未對當鋪實際情況進行了解,便貿然入了手。無奈只好另外物色人選,不知怎麼就選上了公蠣。

汪三財是這家店鋪的老伙計,身兼司庫司賬二職。這次當鋪倒閉,其他几個伙計都另謀生路去了,唯有他舍不得,還是留了下來。

公蠣頓時起疑,打量著汪三財:“司庫司帳都你一個人做,這些個貴重當物丟失,你會不知道?不會是你監守自盜吧?”

汪三財的臉頓時皺成了一個苦瓜:“老朽……天地可鑒!這里鬧鬼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天都有一些東西被盜……”

公蠣一聽臉儿都綠了:“鬧鬼?這里還鬧鬼?”拉起正在賣力擦拭屏風的胖頭:“走走走,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蹦跳著走了進來,手上托著一疊桂花糕,放在茶几上,嘰嘰喳喳道:“財叔,我們家姑娘新作的桂花糕,說送給兩位公子嘗嘗。”

汪三財忙介紹:“這是隔壁流云飛渡的小妖姑娘。”

小妖轉臉看到公蠣和胖頭,歪著頭上下一打量,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就是這兩位公子?”敷衍地行了一禮,對汪三財皺眉道:“我們姑娘的眼光真是大不如前了!還巴巴地給我描述了半天,說其中一位公子怎麼帥氣、怎麼英俊……”一副少年老成的口吻,且完全無視公蠣和胖頭就在身邊。

汪三財捻須而笑,公蠣怒目而視,胖頭則一臉傻相。小妖挑釁一般,自己捻了兩塊桂花糕吃了,還一臉的幸災樂禍:“回去我要好好嘲笑下她的品味。”說著嫌棄地看了一眼胖頭的大肚子,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一溜煙跑了。

公蠣小聲罵道:“詛咒你越長越丑,滿臉長滿大麻子!”胖頭拉拉他:“我們還走不走?”

公蠣想起蘇媚水蜜桃一樣的面孔,還有剛才那個散發著青蘋果味道的小妖,氣急敗壞道:“不走了!老子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女鬼!”

這家當鋪原本叫做“錢家當鋪”, 在從善坊中算是老店,傳到錢家長孫錢洪手里已有四十余年。但這半年多來,當鋪卻鬧起了鬼,當物無故丟失,報官偵查也不見結果,錢家當鋪因此信譽大減,原本的四個伙計走得只剩下了汪三財。最后實在難以維持,只好忍痛轉讓,因不忍讓祖業損毀在自己手中,錢洪索性連同房屋土地一起轉給了畢岸。

這家店為傳統的前鋪后院結構,前面臨街兩間鋪位,后面是一個院子,三間上房、兩間偏廈,與前面店鋪聯通的還有一個內堂、一個帶閣樓的大庫房。上房左側是灶房和雜物間,房后一側還有一口古井。院子正中種著一株一摟粗的梧桐樹,可惜已經枝干葉枯,奄奄一息了。公蠣一來,當仁不讓地搶占了上房東側,西側便留給了畢岸,胖頭、汪三財和那個叫阿隼的精壯少年住了偏廈。

如今既然做了當鋪的新掌櫃,便要擺出個掌櫃的款來。這几日里,公蠣忙忙碌碌,指揮著胖頭將店鋪用白灰粉刷了一遍,各種家具、櫃台都擦得錚亮,門前裝潢一新,折斷的桅杆重新修好,又差雕工打造了一串黃楊木大銅錢高高懸在桅杆上,一個金絲彩旗幌子上繡著“當”字,甚是氣派。畢岸每日里同阿隼早出晚歸,對店里的事不管不問,由著公蠣折騰。公蠣呢,又是個“人來瘋”,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他樂得顯示自己見識多廣,懂得典當行業的規矩。不過三五日,當鋪煥然一新,儼然新生,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只要選擇吉時關上招牌,便算是重新開業了。

眼見第二天就要掛牌,畢岸和公蠣卻在招牌上起了爭執。公蠣認為做生意要喜慶點的,主張叫做“旺盛行”,畢岸則認為太俗,提議叫“無塵閣”,而汪三財認為這兩個名字都不夠直接,還是姓氏加當鋪二字更加直觀好記。

這天上午,吉時將到,兩人仍然誰也不肯讓步。做牌匾的匠人便建議一人一個字。公蠣大叫道:“我先來!我先來!旺!旺字!”畢岸慢條斯理道:“塵!”匠人急了,道:“哪有做生意叫做旺塵閣的?難不成賺的都是塵土?”也不同兩人商量,刀起刀落,飛快刻了個“忘塵閣”上去。汪三財早已被兩位新東家弄的火起,徑自掛了牌匾,放了爆竹,擺上香案磕頭焚香。

圍觀者指指點點,紛紛嘲笑這個名字不倫不類。一個賣菜的大娘嘀咕道:“一個當鋪,叫什麼忘塵閣……”

但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也只好隨他,“忘塵閣”就這麼叫開了去。可惜剛才兩人只顧在內堂爭執,也沒顧上在圍觀的人群面前露個臉儿,特別當公蠣聽說有許多街坊前來道賀,蘇媚還從送了一瓶松花香露,更加覺得遺憾。

圍觀的人群剛剛散去,只見一個濃妝艷抹的高壯婦人走了進來。公蠣正背著手欣賞店鋪的擺設,很是為自己的才干得意,見有生意來,忙上前迎接,卻被她身上濃重的劣質脂粉香味熏得透不過氣來。

胖頭新晉升做了跑堂,對公蠣搶他的活儿有些不滿,更加殷勤領著婦人來到櫃台前。婦人悉悉索索摸了半天,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當票來:“我來贖當。”

汪三財接過當票一看,臉色大變,對著公蠣連使眼色。

公蠣湊近一看,當票上寫“瑕疵無光紅色珍珠一枚”,頓時反應過來,“血珍珠?”

婦人笑道:“正是,正是。”臉上的粉扑扑簌簌往下掉,害得公蠣的鼻子又開始癢了起來:“啊——嚏!財叔你趕緊給人兌當呀。”

汪三財支吾起來:“小娘子您先坐下喝杯茶……”拉過公蠣進了內堂,小眼睛為難地看著公蠣,欲言又止。

阿隼突然挑簾子走出,道:“你的血珍珠呢?”

公蠣頓時明白過來:原來當初畢岸追自己不是為了玉佩,而是為了這顆血珍珠!他一把捂住了荷包:“別想打我的主意!”

阿隼冷笑道:“隨你。不給也罷。財叔,你出去告訴那婦人,說當物丟失,願以店鋪財物折價賠償。”

汪三財嚇了一跳,緊張道:“咱這當鋪好不容易整頓開業,這話要放出去,不出三日就要關門打烊,徹底玩完儿!”

阿隼冷酷道:“關門也罷,我家公子本來對這個也沒興趣,還是另謀出路去。”

公蠣的心思瞬間轉了好几圈:畢岸家底豐厚,沒了這個當鋪也沒什麼所謂,而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半個掌櫃,一天每到就沒影儿了,又得去街上坑蒙拐騙、餐風露宿。算了,這個血珍珠本是個意外之財,本來就不屬于自己,還是先交出來應個急,到時另想辦法,把血珍珠的本錢從畢岸手中給賺回來。

汪三財拿著血珍珠歡天喜地地去了櫃台,小心遞給婦人:“您照一照,寶貝可好?”婦人拿起對著陽光眯起眼睛。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珠子上,周圍騰起一層殷紅的光暈來。婦人眉開眼笑道:“沒錯沒錯,就是這顆!”公蠣在一旁心疼得五官抽搐,嘀咕道:“什麼眼神呢,這是您的嘛?”

汪三財唱叫道:“當價十兩,當期六個月,三分利,一共十一兩三錢——”

話音未落,只見蘇媚斜靠著門框,嬌滴滴說道:“財叔,有什麼好寶貝?”

公蠣搶步上前,殷勤地作了一個揖,諂笑道:“什麼寶貝也比不上姑娘您……的香粉呀。”蘇媚的眼光落在婦人手中的血珍珠上,眼睛一亮,瞬間恢復正常。

公蠣暗自后悔,女人都愛珠寶,早知道拿這顆東西引誘下蘇媚,說不定還能換來一夜春宵呢。

婦人警覺地看了一眼蘇媚,將血珍珠小心地用軟布包好放進懷里,高聲叫道:“銷當!”飛快辦完手續,快步離開。

公蠣正同蘇媚寒暄,見阿隼板著一張臉又出來了,走過身邊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來氣:“哎哎哎,好歹我是掌櫃的,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了?”

阿隼回頭,冷冷一瞥,一雙藍灰的眼珠子如閃電一般,公蠣竟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多問一句。

蘇媚只裝作沒看到,附耳悄聲問道:“龍公子,我聽說這顆血珍珠丟了呢,您好有本事,這麼快就找回來了?”

一股香暖的氣息扑面而來,順垂的發絲蹭到了公蠣的臉頰,癢癢的,還帶著一股奇異的香味。公蠣腰背僵直,傻笑道:“這是我的……”

汪三財在櫃台之后拈著山羊胡子猛然一陣咳嗽,連朝公蠣擠眼。公蠣突然醒悟,這算是自己店鋪的秘密,要傳出去,哪里還有生意可做,忙改口道:“我的……鼻子靈著呢,這顆珠子本來沒丟,滾到桌子底下了。”胖頭在一旁點頭哈腰地附和:“我老大厲害著呢,別看長得一般般……”

公蠣暴怒,給了他一爆栗,推了他過一邊去。胖頭摸著腦袋,委屈地嘟囔:“我說的實話。”

蘇媚抿嘴笑道:“龍公子這是內秀。”未等公蠣高興,若無其事朝后堂張望了下,問道:“畢公子呢?”

公蠣心里一陣泛酸,不忿道:“畢公子出去閑逛呢,哪里顧上生意?”正思量著要如何編排些畢岸的壞話,只見那日來送桂花糕的小妖站在門口神秘兮兮地擺手,蘇媚就此告辭,剩下公蠣惆悵不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5:14

(五)

几日下來,憑借公蠣的社交才能,很快便將周圍几家摸了個爛熟:流云飛渡除了蘇媚,還有兩個小丫頭;對面是一家酒館,起了個附庸風雅的名字,叫做“聽風酒館”,掌櫃姓柳,叫做柳大,是個鰥夫,同他身有殘疾的弟弟一起打理,他為人隨和,性情真摯,公蠣偶爾會去賒點酒喝,兩人對著過往的女子品頭論足,有几分投緣,當然柳大也對蘇媚垂涎三尺,同公蠣一樣有事沒事去獻殷勤;他家隔壁是開裁縫鋪子的楊鼓夫婦,兩人本本分分,卻養了一個乖張叛逆的女儿,裝扮怪異誇張,整日里不沾家,到處廝混;流云飛渡那邊是開茶館的李婆婆,牙尖嘴利,最愛議論東家長西家短,關于蘇媚風騷、楊鼓女儿叛逆的信息都來自她的口中。街口兩家,一家是開雜貨店多年的王二狗夫婦,養了一個調皮得像個猴子的男孩子;另一家是新搬來的董氏夫婦,開了個漿洗鋪子,兩人老實木訥,一錐子扎不出個屁來,倒是他家老娘趙婆婆,一個個子矮小的老婦人,笑眯眯的十分和氣,也從不多事,甚得鄉鄰們敬重。

但是當鋪重新開張,生意甚是不景氣。一連几天一個人影儿也沒有。畢岸和阿隼兩人外出未歸,公蠣整日無所事事,十分無聊,不過衣食無憂,每日里不是四處閑逛,便是站在門口看那些花枝招展的逛街女子,偶爾去流云飛渡逛逛,同蘇媚搭訕几句,生活倒也愜意。胖頭更是得了興頭,同汪三財對上了眼儿,每日里除了買菜做飯,便跟著財叔學習典當業務,認認真真聽他講這一行業的規矩和對當物的鑒定,甚至還附庸風雅學起了讀書識字,整日里抱著禿毛筆涂涂畫畫,字寫得如同狗爬的一般難看,引得公蠣嗤之以鼻。

轉眼七八天過去,一單生意也未開張。這日傍晚,畢岸突然回來了,一看到公蠣,便直通通問道:“今晚你們倆哪里也不要去,聽我差遣。”

公蠣本想帶著胖頭去洛水摸蝦,聽了這話,反駁道:“憑什麼?”

畢岸看都不看他一眼,轉向財叔:“這几日生意如何?”

財叔扒拉了一陣算盤珠子,道:“兌付血珍珠,賺三兩,這几日花銷八兩,淨虧空五兩。尚未算丟當的和人工……要再這麼下去,就得關門了。”

畢岸隨隨便便從懷里拿出一大錠銀子,冷冷道:“當鋪還想不想開下去?”

公蠣一把搶了過來,眉開眼笑道:“當然當然。”丟給胖頭一個眼色,將釣竿等物收了起來,靜候畢岸吩咐。

阿隼突然急匆匆地回來了,一看畢岸在,臉上緊張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些,簡短道:“找到了。今晚便可動手。”

公蠣叫道:“動手?違法亂紀的事情,我可是不做的……”阿隼冷冷的眼神掃過來,公蠣的抗議戛然而止。

不知為何,他對阿隼有一種莫名的驚懼,每次一看到他藍灰的眼睛和瘦長有力的雙手,都不由自主想躲在一旁。

胖頭這些天光吃不動,又肥了一圈,正巴不得有些好玩的事情做,道:“好啊好啊,今晚做什麼?”

畢岸慢條斯理道:“我一直在找丟失的當物,這几日才算有些線索。”

阿隼接著道:“血珍珠,找到了。”

公蠣興奮道:“哈哈,那我的那顆血珍珠是不是可以還給我了?”

畢岸盯著他:“你的?”

公蠣想起那晚十一個女孩的骸骨,心里咯噔一下,瞬間不自在起來,嘴硬道:“不是我的,還是你的不成?”

阿隼繼續道:“來贖當的婦人,姓劉,家住城北金谷園附近,她原是前朝宮里的教習嬤嬤,如今在私人教坊里教授宮廷禮儀。”

公蠣道:“那最初來當血珍珠的,是誰?”

阿隼道:“我曾問過財叔,據財叔講,他當時在庫房整理,是當時的掌櫃錢洪收的當,並不記得。按照當鋪規矩,見票即兌,並不同原當者綁定。所以這張當票如何落實劉氏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原來那日血珍珠銷當之后,阿隼便跟上了那個婦人,找到了她的住處。后多次跟蹤,發現她從一個男子手里收購血珍珠。

公蠣滿不在乎道:“大唐並未下令不讓收購血珍珠呀。”阿隼不理他,道:“那個男子姓魏,擅長音律,”

畢岸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細長白皙的手指讓公蠣嫉妒万分。沉默了片刻,畢岸方才說道:“這些血珍珠背后,可能與女孩失蹤案有關。”

公蠣跳了起來:“什……什麼女孩儿失蹤案?”

公蠣只顧著貪吃貪玩,從不關心美女美食之外的任何事情。便是那晚撿到血珍珠,又看到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儿莫名死亡,也沒將兩者聯系起來。原來這半年,洛陽城中已經發生了几起少女失蹤事件。最開始是去年冬天,一個外地人報官,說其侄女在洛陽失蹤,但因無憑無據,此事不了了之。今年春天,又有一個家住城郊的老漢前來報案,說他女儿任性出走,自行來洛陽找活計,據說曾有人在城東一帶見過,后來跟著一個男子走了,之后再無消息。

胖頭插嘴道:“這好像與血珍珠沒什麼關系呀。”

阿隼道:“在這些案子里,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出現過血珍珠。”他尖利的眼光盯得公蠣心里發毛。

畢岸道:“第一起失蹤案,最后看到那個女孩的是客棧的一個小馬夫,說有個高大的中年婦人同女孩儿說笑,長相記不得了,只知道耳朵上帶著兩顆血珍珠,十分少見。另外一個,跟著男子走的那個,據說那個男子給了她一顆血珍珠。”

阿隼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紙包,抖開給畢岸看:“前日有一個商販報官,稱看到北市碼頭薛家商船底倉里,藏著几個身份不明的少女,疑有人非法販賣人口。昨日官府派人去查,卻什麼也沒查到。我留意了下,在艙底几個破碗中,有一些紅色粉末,我懷疑是珍珠粉。”

珍珠粉可敷面、可入藥,有些有錢人家將珍珠研磨碎了口服也是有的。汪三財捻了一些,先放在鼻子嗅,又嘗了嘗道:“細滑,有些淡淡的腥味,確定是珍珠粉無疑。”

胖頭學著汪三財的樣子,砸吧著嘴巴道:“有些血腥味。”公蠣卻忌諱阿隼,不敢上前。

阿隼似乎知道他的恐懼,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公蠣大怒,突然變臉,探出分叉的舌頭,朝空氣中一探,然后瞬間恢復原樣,故作淡定道:“血腥味,有怨氣。還有一些脂粉氣,哦,不對,是女人唇妝的香味,好几個……有好几個女人喝了這個東西!”

阿隼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敵意小了許多。畢岸伸出手指蘸了一點放入口中品鑒片刻,緩緩道:“其中添加了枯骨花粉、莨菪、鳥羽玉。莨菪四成,枯骨花粉一成,鳥羽玉五成,血珍珠做引。”他的眼底露出一絲笑意,“阿隼辛苦了。”他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偶爾一笑眼神柔和,更覺俊美。

公蠣正在得意,一聽畢岸張口便說出配料和比重,個個都是自己從未聽說過的東西,心下佩服不已,再一看畢岸的樣子,不由呆了,脖子往前探出,一臉痴相。畢岸微微皺眉,扭頭道:“阿隼你准備下,晚上帶路,我們去探一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5:27

(六)

亥時末,閉門鼓敲過。畢岸原意,讓胖頭和汪三財留守,三人出去即可,但公蠣斷然拒絕,非要拉著胖頭一起。畢岸、公蠣、胖頭三人在阿隼的帶領下悄悄摸出門去。為了避免碰上宵禁的士兵,專揀偏僻的小巷子走,先是一路向北走了好几個街區,接著轉東,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一處偏僻的大宅子前。

門洞漆黑,一個燈籠也未掛,兩個巨大的石獅肢体殘破,在黑暗中像是兩個陰沉矗立的夜叉。胖頭抹了一把汗,小聲道:“這是哪里?”

阿隼回頭一瞥,沉聲道:“別說話,對方人多,不要驚動了他們。”他的兩只眼睛竟然如餓狼一般,發出綠油油的光。

公蠣又是心驚又是膽怯,心想這阿隼少年老成,沉默寡言,似乎身負異术,不知道是什麼來歷,今晚貿然答應和他們一起行動,可要小心為妙。想到此處,他偷偷拉一拉胖頭,做出一個“累壞了”的表情,故意落在后頭。

阿隼帶路,來到前面一處荒草掩映的角門處。待公蠣和胖頭磨磨蹭蹭地趕到,門前只剩下了畢岸一人。

畢岸背著手,氣定神閑,仰臉望著天上的星星。公蠣正想問阿隼去哪里了,只聽里面嘩啦一聲,角門打開,阿隼探出頭來:“快進來!”

原來阿隼不知何時進了里面。

二人不敢多話,跟著畢岸走進園子。園子看來荒蕪良久,濃密不透風的荒草足有一人多深,將小徑遮的嚴嚴實實。如今六月末,天上無月,漆黑一片,公蠣倒無所謂,胖頭如同瞎子一般在里面亂摸亂撞,不時踩到公蠣的腳;又正是酷夏,只覺得蠓蟲扑面,悶熱之極,一會儿便滿頭大汗。

走過好長一段,又穿過一片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個半畝大的池塘出現在面前。池塘對面,影影綽綽可看到一處房間,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來。

阿隼低聲道:“就在這里。那房子是竹房,架空放在水面上的,四面鄰水,只能從此處潛入。”

畢岸微微點頭,向后看了一眼,道:“胖頭斷后,在此守著。公蠣跟我來。”說完輕手輕腳鑽入水中,朝房子游去。

公蠣有意顯擺,脫了上衣朝胖頭一丟,身体划出一個優美的曲線,快速游動,很快超過了畢岸。

水並不深,但因為不能發出響動,只能潛行。公蠣故意展現自己良好的游泳技巧,在水中如滑翔一般,不泛起一點水花,在水里轉著圈儿暢游。不料有些忘形了,折到另一側,尾巴——腳,掃到一塊石頭上,碰的生疼。回頭一看,是掩埋在水里的漢白玉小型燈塔,看上去有些面熟。

公蠣將身体盤起來,繞在燈塔上,尾巴探到平整的塘底,突然想起來,這不是金谷園的下沉舞池麼,何時變成了池塘?

不過已經顧不上多想,看畢岸已經游到竹樓下面,公蠣忙跟了上去,順著下面的竹架爬了上去。

出乎意料,房間里空無一人,一些紅色舞衣散亂在白木小床上,靠近門邊的竹桌上亂七八糟丟落下一些胭脂水粉、花露手帕,看起來像是匆匆離開,未來得及收拾。

沒看到什麼香艷場面,公蠣有些遺憾。畢岸卻十分驚愕,一邊傾耳細聽周圍的動靜,一邊皺眉思索。公蠣發了一會儿呆,想起上次見到的畫面,心里有些犯怵,正想勸畢岸回去,卻見他游到房門一側,跨上台階,推門走了進去。

阿隼那小子神出鬼沒的,又不知去了哪里。公蠣跟著畢岸,小心翼翼地進了房。一股濃郁的女人体香扑面而來,但味道同上次的明顯不同,顯然不是一批人。

公蠣側著身子站在門口,隨手拿起桌子上一瓶用了一半的胭脂,放在鼻子下嗅個不停。

十二個狹窄的白色木床,十二件紅色舞衣,牆壁上還掛著笛子、琵琶等樂器,怎麼看,都只是一個尋常教坊。畢岸繞著走了一圈,喃喃道:“奇怪,難道有人走漏了風聲,他們臨時更換了場地?”

公蠣將一面精致銅鏡偷偷塞進自己的荷包,接口道:“對啊對啊,誰會那麼傻,害人總在這一個地方。我們走吧。”

畢岸馬上便抓住了他話中的破綻,道:“總在一個地方?這麼說,他們已經不止一次這里害過人了?”

公蠣一向只求安逸,不想多事,自知失言,支吾道:“我就隨口這麼一說……”

畢岸看了他一眼,並不追問,附身一件件地查看小床。

這些床的造型很是奇怪,一頭稍寬,一頭稍窄,白森森的床沿高出床面三寸,像是個被削去上半部的棺材板儿。公蠣上次已經留意到,只是未放在心上。

畢岸拎起一件舞衣,翻看了一陣,臉色越來越陰沉,命令公蠣將燭台拿過來。

趁著燈光,畢岸小心地用鑷子從床頭縫隙中撥弄了一番,慢慢鉗出一個顆粒狀的東西來,殷紅色,如同砂礫一般。

公蠣腦子突然變得靈光起來:“這是……未成形的血珍珠!”

同時引起公蠣注意的,還有畢岸剛剛放下的紅舞衣。剛才離得遠,如今站的近了,分明嗅到一股熟悉的丁香花味道,雖然極淡,但清雅悠長,正是公蠣所魂牽夢縈的体香。

難道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儿又被抓回來了?公蠣的眼睛滴溜溜地朝竹房的四周看去,心里暗暗祈禱女孩儿這次能逃過一劫。

畢岸又找到几顆珍珠砂,用白棉紗小心地裹起來放入懷中,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們來晚了。走吧。”

公蠣拿起舞衣,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帶出些許陶醉的表情,畢岸皺眉看了他一眼,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間,游到最近的岸邊,准備繞回到來路上去。

一下子陷入黑暗,公蠣有些不習慣,唯有聳著鼻子來辨認路徑。這是一條小竹徑,石上青苔又濕又滑,依稀便是那晚撿到血珍珠的地方。

公蠣越是竭力想忘掉那晚的景象,越是在腦海里不斷重復,一個走神,腳下一滑,扑在一棵枯死的竹子上,發出嘩啦一陣響,畢岸低聲喝道:“輕點!”

公蠣大怒,跳起來叫道:“你給我摔一個輕點的看看?”又覺得手掌火辣辣地疼,氣惱地拿出火折子,自行點著。

畢岸伸手制止,被公蠣一把打開:“又沒有人,你緊張個鬼啊?”看著自己嬌嫩的手掌被划了一道細細的口子,滲出小小的血珠子,臉都抽搐了。畢岸無奈,只好隨他去。

地面縫隙里突然金光一閃。畢岸一個箭步上前撿了起來。原來是一只折斷的金絲蝶紋首飾,指甲大小,上面鑲嵌著翠藍的琺琅,下面墜著一串儿翠玉珠子,耳墜子不像耳墜子,項鏈不像項鏈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畢岸正對著燈光細細查看,公蠣瞟了一眼,道:“這不是隔壁風騷老板娘頭上戴的那個步搖嗎,怎麼斷了一枝?可惜了。”說完自己也愣了,撓頭道:“這個……也可能是別人的,我不過是見她帶過這麼個金絲點翠蝶紋步搖。”

畢岸突然低聲道:“不好!”疾步快跑,瞬間不見了蹤影。

周圍不知何時冒出無數點綠瑩瑩鬼火,慢慢朝著公蠣圍攏過來。公蠣連滾帶爬,在竹林中穿行良久,終于繞回到胖頭身邊,帶著被蚊蟲咬得滿身包的胖頭回到了當鋪,將這個不仗義的畢岸和阿隼罵了一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5:42

(七)

回到當鋪,子時已過。這一晚睡的極不踏實,好不容易入睡,卻做了噩夢。那個散發著丁香花香氣的女孩儿正在對著公蠣笑,公蠣竭力想看清她的容貌,卻被濃霧遮住了眼睛,正在努力分辨,女孩儿突然變成了骷髏,上下牙齒哢哢作響,朝公蠣扑了過來,她的額頭上,一個拳頭大的洞,正不斷地冒出黑水……

公蠣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看窗外漆黑一片,翻了身想要繼續睡,卻再也睡不著了。

正輾轉反側,只聽窗外嚶嚀一聲,似乎有人蹲在窗外發笑,接著窗戶便傳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這叩擊聲極小,卻極有規律,一聲接著一聲。公蠣拿床單蒙上腦袋,叩擊聲仍然往耳朵里灌。

叩擊聲終于停止了,公蠣舒了一口氣,剛翻了個身,忽覺一股陰風吹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跳窗進來,輕輕落在地上地,接著鼻尖一陣發癢,耳邊驟然響起“咭咭”、“咯咯”的輕笑聲。

女鬼來了?公蠣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個鬧鬼的傳聞,登時渾身僵硬,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是鬼手還是鬼臉,在公蠣的臉上盤桓了好久,帶著一絲奇怪的香味。公蠣佯裝睡著,發出均勻的鼻息聲,仿佛這樣就安全了一般。

香味停頓了片刻,似乎離開了。公蠣鼓起勇氣,微微睜開眼睛。已經走到門口的鬼影似乎察覺到他醒了,猛然轉身:一個白色骷髏帶著一頂不知是黑色還是暗紅色的荷葉邊帽子,黑洞洞的眼窩里流出閃亮的汁液,映的下面缺了下頜骨的牙齒一閃一閃的,朝著公蠣逼來。

公蠣忘記裝睡,連驚呼也忘了,抱著枕頭朝床里滾去。骷髏發出咯咯的嬌笑,抖動著聲音道:“償命來……”

情急之下,公蠣跪在床上磕起了頭:“女鬼饒命,女鬼饒命……”

骷髏怒聲道:“你才是女鬼呢!”這骷髏死前估計年紀不大,聲音甚是清脆。

公蠣如篩糠一般,語無倫次道:“對對,你不是女鬼,你是女神……我除了偷看女子洗澡、賣些假藥……偶爾欺負下胖頭,沒做過任何壞事,求女神饒命……”

聽到公蠣如此說,骷髏竟然笑了一聲。公蠣見有效,大起膽子仰臉細看,不料骷髏嘴巴突然張開,從中伸出一只手,朝公蠣面門抓來。

公蠣一聲“啊”未發出,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瞬間工夫,公蠣很快轉醒。那個女鬼竟然沒走,還用手指觸碰他的鼻子,若不是親眼看到這手是從女鬼嘴巴里伸出的,這只手柔嫩香滑,倒是舒服的很。

正盤算著要不要繼續裝暈,忽聽窗外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道:“怎麼樣了?”

竟然有兩個女鬼!公蠣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强忍住腦袋的疼痛,發誓明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

身邊的女鬼拉了他的手臂把脈,小聲道:“脈象平穩。”又頓足撒嬌道:“這個膽小鬼,還大男人呢,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窗外的女鬼道:“別管他了,趕緊找東西要緊。”

“擦”的一聲,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傳來,女鬼打亮了火折子,開始在房間里亂翻。

公蠣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睛。有了燈光,看的清楚多了。女鬼正蹲在地上翻動床頭櫃子底層的抽屜,從側面看她身材矮小,似乎是個未成年的小鬼,穿著一身白色長袍,烏發披肩,臉色刷白,配上猩紅的嘴唇,果然是傳說中的女鬼模樣,但同剛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難道女鬼還能變臉?公蠣又害怕又覺得奇怪。

女鬼連將房間找遍,焦急道:“沒有啊。”

窗外的女鬼道:“找不到就算了,天快亮了,撤吧。”

女鬼嘟嘟囔囔道:“不可能沒有一絲破綻!”俯身往床下查找,並將剛才查過的地方又重新找了個遍。要不是害怕,公蠣几乎就要問問她們在找什麼,要不要他幫忙一起找了。

頭瞬間不疼了。但因保持著剛才暈倒時的蜷縮姿勢,公蠣早已渾身酸麻,盼望著女鬼趕緊離開,恰巧此時,住在廂房的汪三財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總算是給公蠣解了圍——女鬼聽到動靜,迅速吹滅了火折子,從腳下抓起一個東西,飛快地逃走了。

但就在火光明滅的瞬間,公蠣卻看到,她手里拿的是一朵猩紅色的大花朵,這種花朵的正中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骷髏模樣的花蕊,那些光點,不過是有熒光作用的花粉罷了。

奶奶的,原來鬼也會騙人!

公蠣有點來氣,聽到窗外悉悉索索,知道女鬼還未走,一時間好奇戰勝了恐懼,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躲到門后。

跟蹤目標而不發出任何聲息,一向是公蠣的長項,女鬼竟然絲毫不能察覺。公蠣跟蹤至院落,見白袍飄飄,女鬼飛過牆頭,消失不見了。

公蠣驚嚇之余,又心有不甘,摸索著朝女鬼飄走的地方摸去,竟然摸到一條軟梯,心里一亮,不由冷笑起來——好個蘇媚,竟然扮鬼偷東西!

公蠣曾去流云飛渡搭訕過多次,但蘇媚言語周到,雖舉止風流卻滴水不漏,別說她的閨房,連后院公蠣都不曾一窺,不給公蠣任何可乘之機。如今有了把柄在手,以后再去便好辦了。

公蠣暗自興奮,順著軟梯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牆頭,果見兩個女鬼蹲在地下,卻沒一個是蘇媚:一個披頭散發滿臉烏黑的,是她的粗使丫頭小花,另一個臉上擦滿了白粉的嚇得公蠣暈過去那個,是蘇媚的小丫頭小妖,她正在揉腳脖子,估計是剛才不小心掉下去崴了腳。

公蠣遲疑著要不要拆穿她們,只聽小花粗聲粗氣道:“還能走嗎?”

小妖撅起嘴巴:“還好,應該不要緊。真討厭!我每次看到那個賊眉鼠眼的龍掌櫃就倒霉!這個掃把星!”

公蠣在黑暗中朝她揮了揮拳頭。

小花捧起那朵詭異的猩紅大花,遲疑道:“你怎麼把中間的骷髏花蕊給穿透了?”

小妖氣哼哼道:“不用這個,哪能嚇的住哪個油頭滑腦的公蠣?”

小花嘟噥道:“這些枯骨花,姑娘費了好大工夫才做成的,可惜了……”

小妖搶白道:“別啰嗦,我自己會去和姑娘解釋。”說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小花忙去攙扶,被小妖一把推開:“快去把軟梯收了——不許告訴姑娘!否則下次再出去玩就不帶你了。”

公蠣慌忙手腳並用退了回來,耳朵貼在牆上,聽小妖和小花走遠,自己才躡手躡腳回了房間。

這個蘇媚,看著比畢岸還要神秘,到底什麼來意?小妖在找什麼?最重要的是,以前的鬧鬼傳說,是不是也是小妖鬧出來的?

天剛蒙蒙亮,公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体起了床,來到中堂剛倒了一碗茶,一轉身,卻見畢岸站在身后,嚇得茶碗差點摔了。

畢岸身手敏捷,飛快俯身將茶杯接了個正著,毫不客氣地一飲而盡。公蠣氣不打一處來,正欲張口質問他昨晚丟下自己和胖頭去了哪里,卻見畢岸面無表情道:“又是十二個女孩儿。”

公蠣罵人的話生生咽回了肚里。

畢岸看著茶杯:“十二個女孩儿,一夜之間只剩骸骨,頭顱被人擊破。”

公蠣結結巴巴道:“在哪……哪儿?”

畢岸道:“城外一處破廟。”

公蠣心驚膽戰,說不出話來。畢岸徐徐道:“本以為是在金谷廢園,沒想到他們臨時改了地點。阿隼飛快趕去,還是晚了一步。”說完盯著他道:“你的血珍珠,從哪里來的?”

公蠣再也不敢隱瞞,將那晚所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但對昨晚小妖扮鬼偷東西一事卻瞞下不提。畢岸沉默半晌,哼了一聲道:“姑且信你一次。”

公蠣跳起叫道:“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我怎麼會去害那些女孩儿?”

畢岸冷冷道:“你好自為之。”

阿隼急匆匆闖進門來,看了看畢岸和公蠣,欲言又止。

畢岸問道:“怎麼樣了?”

阿隼道:“線索又斷了。魏樂師和劉婆子失蹤,周圍查不到任何消息。”

公蠣忍不住打斷道:“你還沒說呢,那些女孩儿,同血珍珠有什麼關系?”

阿隼反詰道:“你在洛水多年,可見過大量血珍珠嗎?”

公蠣賣弄道:“珍珠常見粉色、紫色、黃色、淡藍色,偶爾還有黑色,如此血紅色的,確實甚是少見。不過我運氣好,曾經在一個巨大蚌母的屍体中找到過一顆,可惜成形不太好,后來爛成了兩半,便丟棄了。”

畢岸冷冷道:“血珍珠是死亡之珠,為亡者氣血郁結而成。”

公蠣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一聽到“死亡”、“殺戮”什麼的便心煩意亂。

胖頭突然從門外探出半個頭來:“我看洛陽如今很是流行用血珍珠做首飾呢。”他的鼻頭昨晚在草叢中被蚊子叮了一個大包,紅彤彤的。

畢岸道:“那是因為如今的洛陽城中,有人專門以人為珠母,生產血珍珠。”

見胖頭和公蠣一臉茫然,阿隼解釋道:“從去年至今,洛陽市面開始風行血珍珠。傳聞血珍珠具有非同一般的功效,安神養顏作用比普通珍珠强上百倍。”

公蠣頓時眼睛發亮:“真的?男子佩戴是不是可更加英俊?”

畢岸的目光閃電一般射過來,直視著他:“是。”

公蠣悻悻道:“你瞪我干什麼?人又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想俊俏些……”

胖頭撓頭道:“用人來養,怎麼養啊?”

畢岸的眼神和語調一樣冰冷:“那些血珍珠,長在女子的頭顱內,每四十九天采集一次。每次采集,就要將女孩儿頭顱破開。”

怪不得那些女孩儿個個頭顱一個大洞,竟然被人破顱取珠。大熱天的,公蠣騰地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胖頭肥厚的嘴唇朝前突了出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取珠的是什麼人?竟然如此囂張?”胖頭鼻頭因為氣憤而變得更加紅亮,“還有沒有王法啦?”

阿隼握緊了拳頭:“有人專門組織從異地拐騙或購買未滿十八歲的女子,喂食一種特殊的丹藥。那些女孩儿吃了這些丹藥,頭顱里便會長出血珍珠來,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珍珠成行,便可采摘。采摘之時,需要點燃另一種藥物,那些女孩的血肉會在一刻工夫消失殆盡,精氣全部進入顱內用以滋養血珍珠。”

想到那顆美人頭里長出來的血珍珠在自己身上帶了多天,公蠣的聲音都抖了起來,“就……就為几顆血珍珠……至于嗎……”

畢岸臉色雖然平靜,但眉骨明顯地跳動了几下:“我們從長安追查至洛陽,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們行凶的地點,卻扔扑了一個空。”

公蠣突然有了疑問:“這東西雖然名貴,也不過是珠寶首飾的玩意儿,一顆珠子頂多不過几十輛銀子,若單單是為了盈利,何至于要如此罔顧國法草菅人命?”

畢岸道:“這里面定有隱情。這伙人隱藏極深,組織龐大,昨晚我們的舉動只怕已經打草驚蛇,以后再難查證。”

阿隼道:“下步怎麼辦?”

畢岸道:“按部就班,你好好當你的值去。這血珍珠養殖有一定的時期,我們還是靜觀其變。”

公蠣聽到畢岸還要繼續追查,登時急了:“那顆血珍珠我不要了好吧?就當投資給當鋪了,算我出資行不行?”

阿隼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道:“放心,不會牽涉到你的。”

公蠣叫道:“本來就沒我什麼事儿!我不過是碰巧撞到而已……”

阿隼理也不理,朝畢岸略一拱手,轉身而去,卻被突然閃身進來汪三財一把攔住:“畢掌櫃,阿隼,你們……”他眨巴著眼睛,語無倫次道:“咱們就是一開當鋪的……兩位掌櫃,我一把老骨頭不值錢,可你們……你們還年輕,大把好時光要過哩,可千万別攪了那混水……我保證盡心盡力,半年之內定讓當鋪恢復生意……”

公蠣一下子明白過來,一邊朝著胖頭打眼色,一邊正色道:“對啊,山羊胡子……不,財叔說得有理!我們好好做生意便罷,什麼拐賣人口、殺人取珠,違法亂紀的事儿,自有官府大老爺們儿管。”

胖頭這次反應倒快,大聲道:“對!”公蠣以為他贊同自己,忙附和點頭。誰知胖頭接著揮動拳頭,雙目炯炯,一副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這些壞人殘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身為大俠,當為民除害,劫富濟貧!我願唯畢公子馬首是瞻!”說的是義憤填膺、氣勢磅礡。文縐縐說完這麼長一套說辭,自覺非常滿意,還得意地看了公蠣一眼。

公蠣又氣又恨,踹得他一個趔趄。

畢岸哪里知道這段話完全是胖頭從戲文里照搬過來的,第一次對這個傻胖子多看了几眼。

汪三財看看意氣風發的胖頭,垂下腦袋低聲道:“我老啦,經不起折騰,看你們几個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想看著你們平平安安衣食無憂,其他的事情,實在不是我們能管的……那些人,我們斗不過……”

公蠣看著他聳起的肩胛骨,松弛的脖子,不由對他生出几分憐憫來。

阿隼卻抓住了他話里的含義:“他們?他們是誰?財叔你知道什麼?”

汪三財茫然無措道:“我隨口這麼一說……那些壞人喪心病狂,我們手無寸鐵,哪里斗得過……”

阿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這種案子,我們不管,官府更難以查明,難道任由那些人家的女儿被當做珠母?財叔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分寸,不會連累到當鋪,您好好經營便是,保您安度晚年,衣食無憂。”

汪三財看了畢岸半晌,滿面愁苦道:“但願如此。”佝僂著背慢吞吞轉身,留下長長一聲一聲嘆息:“只怕卷入容易抽身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6:01

錦鱗袍

(一)

公蠣很想甩袖而去,顯示下自己不趟這趟渾水的決心,可是掂量再三,實在難以舍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掌櫃身份,況且昨晚剛窺破鬧鬼的秘密,不去借機勒索敲詐下蘇媚自然不甘心。而且近來自己疏于修煉,偶爾會出現短暫的昏厥或者頭疼,有個穩定的住處和生意,總歸不錯。思來想去,只好安慰自己,堅決不多管閑事,見事情來了繞著走便是。堂堂一個得道的水蛇精,打不過凡人,逃總沒問題吧?

胖頭卻像打了雞血一樣,一大早便起來洗衣劈材,早早將活計干了,白日里好跟著阿隼去查案。他不知受了阿隼什麼蠱惑,每次見到畢岸都畢恭畢敬一副哈巴樣儿,公蠣恨不得將他的胖臉抽腫。

當鋪的生意仍然極差,也不知之前的錢家當鋪如何毀了名聲信譽,公蠣親眼見到有些缺錢用的街坊寧願走三五里去行景坊當去,也不願來照顧忘塵閣的生意,氣得公蠣干瞪眼沒辦法。

這日一大早,公蠣早早吃過早飯,正思量今日做什麼,見隔壁流云飛渡開門,忙過去獻殷勤,幫著小妖將門板取下來。

這個小妖,對公蠣從來沒有好聲氣,連句謝謝也不講,扭身便走。公蠣腆著臉道:“你家姑娘今日可有空?”

小妖白了他一眼,道:“做什麼?”

公蠣賠笑道:“我想請你家姑娘喝茶,有些事情請教她。”

小妖氣鼓鼓道:“沒空!”

公蠣心道,你這小丫頭,晚上扮鬼嚇我,還沒和你算賬呢。當即喝道:“站住!”

小妖轉過身,叉腰道:“反了你了,本姑娘是歸你指使的嗎?”

公蠣心想這丫頭真是刁蠻之極,不給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故意走近,低聲道:“前些日有人假冒女鬼,到我房間偷東西,你說怎麼辦?”

小妖面不改色,道:“報官啊。你報官抓人不就好了?”

公蠣見她毫無羞慚之意,竟然比自己臉皮還厚,冷笑道:“兩個女鬼,是從你們流云飛渡的圍牆翻過來的。”

小妖跳了起來,罵道:“你有證據?別空口白牙污蔑人,小心嘴上長疔瘡。”

這個小妖,當真是無賴之極。公蠣也不再廢話,趁她一個不注意,繞到她家貨架后藏著。

小花提了桶水過來,正細心地擦拭貨架,及到最后一排,忽見一條手臂粗的花蛇盤踞在貨架上,正昂首搖頭,蛇信子一吞一吐,頓時驚聲尖叫,連逃都忘了逃。

小妖聞聲而來,嘴里抱怨道:“小花怎麼啦?你就愛大驚小怪的。”伸頭一看,花蛇嘴角一動,竟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並腦袋一伸作勢扑來,頓時嚇得抱頭鼠竄,一頭撞在貨架上,瓶子罐子劈里啪啦砸了她滿腦袋的香儿粉儿,那邊小花終于反應過來,奪路而逃,一腳踢翻了水桶,髒水四下流淌;而迷了眼睛的小妖腳下一滑,摔了個仰腳八叉。

蘇媚聽到響動,蝴蝶一般飛奔了過來,看到兩人狼狽不堪,地上一片狼藉,皺眉道:“怎麼回事?”小妖臉上糊的分不出五官,身上的石榴裙污了好大一片,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后面貨架戰戰兢兢道:“有蛇……會笑的蛇……”

蘇媚沒好氣道:“胡說!定是你又調皮了捉弄小花,是不是?”

小妖提著滴水的裙裾,委委屈屈道:“不是!真的有蛇!還會笑呢!”小花傻愣愣在一旁一個勁儿地點頭。

蘇媚繞到后面貨架看了看,喝道:“小妖你又說謊!哪里有蛇?”過來拎著小妖的耳朵:“你看看摔碎了多少貨物?小花記下,扣了小妖這月的工錢!”

門口扑哧一聲,公蠣笑出了聲,忙捂住嘴巴。

小妖氣得跺腳,拖著蘇媚和小花來到最后一排貨架,指著到花蛇盤踞的地方:“就在那里,這麼長一條大花蛇……”

貨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蛇的影子?便是周圍,也絕無藏匿之地。

蘇媚柳眉微豎,叉腰罵道:“羅小妖!你要是再偷奸耍滑捉弄人,我就將你賣給人牙子!”頭上的蝶形步搖隨之微微抖動,但兩支翅膀皆完好無缺。

小花囁嚅著想要替小妖辯解,被蘇媚一聲暴喝嚇了回去:“趕緊收拾干淨!馬上就有客人上門了,怎麼做生意?”

小妖帶著哭腔道:“那條蛇眼睛還會笑,定是條成了精的妖怪……”

蘇媚又好氣又好笑,順手拿起一把雞毛撣子高高舉起,喝止道:“你再胡說?”小妖委委屈屈閉了嘴,抽泣著掃地去了。

公蠣在門后笑得前仰后合,不管小妖看見看不見,只管對著空氣眉飛色舞地做鬼臉。轉眼見蘇媚一舉手一投足明艷動人,連罵人的樣子都一種別樣的風情,不由得一陣激動,忙正了正衣冠,正欲張嘴打招呼,只聽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道:“姑娘先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公蠣探頭一看,竟然是畢岸,正從流云飛渡的后堂走出。

公蠣眼睛都紅了,只覺得妒火中燒。怪不得畢岸整日夜不歸宿,原來竟然夜宿蘇媚家里。這個風騷婆娘,每次都不給自己可乘之機,原來她看上的是畢岸。哼,留心找個機會拆穿“女鬼”一事,定要收拾得她就范!

蘇媚正掐腰蹙眉,指點小妖和小花收拾地面,一見畢岸,馬上換了一副嘴臉,笑靨如花,嬌聲道:“畢公子見笑了,小女子待客不周,還請見諒。”

畢岸神態冷淡,略一抱拳,轉身離開。

蘇媚在他身后笑道:“公子有空再來啊。不定脂粉,不談生意,聊聊天也是好的……”

剛還抽抽搭搭的小妖飛快地抹干眼淚,高聲叫道:“畢公子好不容易來一趟,多坐一會儿吧?”蘇媚只笑吟吟地看著。

畢岸已走到門口,略遲疑了下,側身回道:“在下還有要事。姑娘好自為之。”

小妖看似自言自語道:“畢公子相貌英俊人品又好,配我家姑娘剛剛好呢。”她有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又大到足以使畢岸聽到。

畢岸臉突然一紅,快步離開。蘇媚作勢要擰小妖的臉,小妖一邊躲,一邊笑道:“姑娘你不好意思講,我來講好了,要不我出面幫你去找下王媒婆,牽個線如何?”

公蠣躲在門后,不僅眼紅,臉都綠了。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照照,再想想蘇媚小妖面對畢岸的花痴樣子,心里又是懊喪又是嫉妒,看這主仆三人嘻嘻哈哈去了后堂,這才憤憤不平地離開流云飛渡。

公蠣回到當鋪找了一圈,發現畢岸並未回來。心里煩悶,更覺燥熱,拉個凳子坐到門口樹蔭下,倒了茶水酌著,一邊留意流云飛渡的動靜。

一個文弱秀氣的男子仰臉看了看無字的招牌,彬彬有禮道:“這里,可是以前的錢家當鋪?”他一身半舊湖藍袍衫,肩上搭著一個書袋,一看就是個窮酸書生,公蠣大模大樣略一點頭,依舊眯眼小憩。

胖頭聽到動靜,忙殷勤地讓進來:“正是正是,這位公子可要當什麼東西?”

書生靦腆一笑,從書袋里翻弄了半日,取出一張當票來:“這張當票,可還贖得?”

原來是衣物票,當日當價不過五百文。胖頭依照汪三財指示,從擱架底層取出一件包裹來,打開驗當。

正斜眼偷窺流云飛渡的公蠣忽覺身后一片奇異的熱感,回頭一看,胖頭從包裹里抖出一件八九成新的女子襦裙,淡紫色華文錦,深紫色鱗紋滾邊,質地優良,做工精細,十分漂亮,隱約發出一陣暗紅的光芒,待要定睛細看,又同普通衣裙沒什麼兩樣。

公蠣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可能因為炎熱,不經意之間會出現短暫的眩暈,估計剛才又眼花了。

胖頭口無遮攔,熱情的招呼道:“好漂亮!是您媳婦儿的?”

汪三財連忙使眼色。當鋪生意遵循保密原則,只要非偷非搶即可,最忌諱打聽顧客隱私。胖頭訕訕地住了嘴,陪笑道:“您這當票保存得不錯。”那書生微微笑著,並不說話。

汪三財用算盤劈里啪啦算了一陣,道:“此件衣物已于前日到期,若想贖當,需加兩天遲滯金。贖本五百文,利息一百二十五文,遲滯金五文共計六百三十文。”

書生在荷包里捏了半日,羞愧道:“小生今日錢未帶足,改日再來贖吧。”

汪三財將當票還給書生,囑咐道:“過了當期,每延遲一日便要多交一日的遲滯金,還是要抓緊贖了。”

書生連連點頭,收了當票,低著頭慢吞吞走了。

蘇媚送一群挑選胭脂水粉的女眷出來,看到公蠣頓時滿面春風,笑道:“龍掌櫃好悠閑!”

公蠣原本想好的逼問、挑逗一下子忘了,站起身來喜滋滋道:“蘇姑娘好!天氣炎熱,過來喝杯茶吧,上好的龍井呢。”慌不迭地取出一個干淨茶碗來。

蘇媚擺擺手,抿嘴笑道:“多謝龍掌櫃,茶還是留著明日再喝吧,今日實在不得空儿。”恰巧看到低頭走路的書生,頓時驚喜道:“喲,王秀才!好久沒見,請到我流云飛渡里喝杯茶?”說著不容分說,拉了那文弱書生進了店里。

公蠣斟了一半的茶停在半空中,心中的憤懣几乎要噴涌而出了:憑什麼啊,一個小小的窮酸書生,待遇都能好過自己?當下憤而起身,昂首挺胸闖進了流云飛渡。

小妖從門后閃出,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公蠣傲慢道:“挑選胭脂水粉,不行嗎?”小妖回他一個白眼,走去招呼其他客人。

蘇媚遠遠客氣了句:“龍掌櫃慢慢選。”便專心招呼那個書生去了。

公蠣裝模作樣地拿起一瓶子花露,一邊關注著那邊的動靜。蘇媚給書生斟了茶,兩人談笑風生。

公蠣側耳細聽。只聽蘇媚關切道:“你家娘子怎麼樣了?”

王秀才道:“已經大好了。”

蘇媚道:“我前日給的藥材用了沒?”

王秀才支吾了一陣道:“娘子她沒事……多謝蘇姑娘擔心,娘子說,她好了便來看你。”

蘇媚忽然十分唐突地問道:“是不是你娘不讓用?”

王秀才神態有些尷尬,低聲道:“……不是……我娘很疼娘子的……那藥材容易上火,不合適年輕女子服用……”

蘇媚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眼睛明顯怒了,亮晶晶的:“喲,這話也是你娘說的了?王秀才果然是個大孝子。不過這些藥材是我專門配給蘇青吃的,你娘肝火旺,吃了這個只怕晚上更難以入眠。”

王秀才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辯解道:“我娘沒吃……是娘子她不忍一人享用……”

蘇媚不陰不陽笑了兩聲,道:“這也奇了,原來你們家還有吃藥也要分享的傳統。我說蘇青當年眼光好,看中你王秀才知書達理、溫柔体貼,沒想到這性格竟然還能傳染,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蘇青,不到一年便成了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儿。怨不得我如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呢,原是我低不了這個頭,受不了這些氣。”

王秀才緊張地四處觀望,唯恐被別人聽了笑話。待確定無人留意,這才正色道:“姑娘這是什麼話……娘子在我家,我娘是極疼她的,家務活從不讓她動手,好吃好喝的都留給她,日子雖然清貧些,但過的愜意。你放心,我王俊賢定不負她,三年之內,必定考取功名,帶她享受榮華富貴。”

蘇媚冷笑了一聲,不再多說,拿出几個瓶瓶罐罐,道:“這是我新做的几款花露和胭脂,煩請帶給蘇青。這兩瓶適合年長者使用,給你娘用。”

王秀才道:“還有我娘的?這怎麼好意思?”

蘇媚尖刻道:“不用感謝,免得你娘見了蘇青的東西又起心昧起。”

王秀才勃然大怒,站起身道:“蘇姑娘,我家家事,我自會處置,不勞姑娘指手畫腳。這些胭脂水粉我娘用不著,你收回好了。”

蘇媚將其中的兩瓶毫不客氣地拿了回去,斜眼看著他,冷笑道:“如此更好。我的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樣樣都要錢呢。貼補一個倒霉的蘇青就夠了。”

王秀才臉色鐵青,難堪至極。蘇媚可能覺得自己說的過了,嬌嗔道:“喲,我還說不得了?好歹你要叫我一聲姐姐呢。”

王秀才悶了片刻,低聲道:“我娘一人拉扯大我,受了好些苦。她不過個性强些,有時候心直口快,說話衝了些,但最善良不過,待蘇青也是極好的。你放心,有我在,定然不會讓蘇青受委屈。”

蘇媚長嘆了一口氣,半晌才道:“……那最好不過。”

看來蘇媚同王俊賢清清白白,並沒什麼私情,公蠣心情好了很多。

蘇媚送走王俊賢,倚門而立,秀眉微蹙,同往日張揚嬉笑相比更加楚楚動人。公蠣絞盡腦汁,想找出几句動聽的話來安慰她,剛抓了一瓶陳皮露走到她身后准備搭訕,蘇媚突然轉身,看著他嫣然一笑,道:“龍公子今日可有空?”

公蠣受寵若驚,道:“有空有空。姑娘有什麼吩咐?”

蘇媚嘴角漾出一個甜甜的酒窩:“我有一個同族姐妹,嫁去了城郊楊庄的王家。她家婆婆管得甚嚴,我一直不得見她,心里惦記得緊。你能否替我跑一趟腿,去看看她如今過得怎麼樣?”說著下巴朝王俊賢的背影一點。

公蠣心想,定然是剛才提到的那個蘇青,料想長得也不會差,忙喜滋滋地應承了下來,拍著胸脯道:“沒問題!姑娘放心,您的姐妹便是我的姐妹!”

蘇媚掐著手指,微微笑道:“那多謝龍公子了。她家婆婆開了個小小的針線庄,對外承接活計,我想……”

公蠣頭點得蝦米一樣:“放心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蘇媚笑道:“也不用怎麼著,就是走走看看,跟個一兩天,把他們相處的細節講給我聽聽。我到時定然做一款最精致的牡丹粉送給龍公子,如何?”

公蠣手忙腳亂將花露放回貨架,道:“姑娘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媚的聲音甜得如同拌了蜜:“龍公子果然義氣。那我姐妹之事,就勞煩公子幫我留意了。忙完這几天,我請您喝茶。”一個媚眼飛來,公蠣的骨頭都要酥了。

公蠣輕飄飄回到忘塵閣,趁汪三財不注意,拿了几塊散碎銀子,朝胖頭擠眉弄眼引他出來。遠遠看到王俊賢朝著安喜門的方向走去,忙跟在他身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6:13

(二)

王俊賢家在楊庄,同花溪村相鄰。几十家青磚小院,散落在邙嶺腳下的官道兩側,門前池塘垂柳,院后高樹野花,官道上人來人往,還有些擺賣瓜果蔬菜的零星攤販,熱鬧中又不顯繁亂,倒也安逸得很。

俊賢的身影剛出現在村口,正手搭涼棚張望的其母王婆便快步迎了過來,接過書袋,一臉心疼道:“賢儿,今儿天熱,小心中暑,娘給煮了消暑的綠豆湯,在水井里晾著呢,趕緊喝一碗去。”一邊說一邊用衣袖給王秀才擦汗。

俊賢靦腆笑道:“今天還好,不算很熱。”朝王婆身后張望了一下,道:“青儿呢?”

王婆似乎沒聽到,自顧自說道:“唉,你怎麼不雇個車回來,走著多遠呢。想要的書買到了沒?”

俊賢忙道:“已經買了。還剩二百八十文。”從腰間扯下荷包,似要遞給母親,突然想起了什麼,手又收了回來:“這些錢……我想先留著……”

王婆便也收回了手,滿臉慈愛道:“行,你留著吧。我看你這几日胃口不大好,都沒吃什麼東西。過會儿碰上瓜果攤子買几個甜瓜去。”說著便四周張望尋找賣瓜果的。

俊賢忙拉住,看著母親的臉,小心地笑道:“不是……青儿那件衣服還在當鋪里呢。再不贖就沒得贖了。”

王婆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依舊慈愛道:“先回家吧。中午想吃什麼?娘給你做去。”

說是繡庄,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小的裁縫鋪子。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搭建了一間低矮的瓦房,對著官道路口的那面牆上開了一個大窗口,里面擺了一個桐木案子和几個繡架,牆壁一側掛著做成的衣服和繡品,一側擺放新收的活計和布匹。

蘇青正專心地在一大塊繡布上繡著牡丹,聽到王婆母子說話,忙起身接過書袋子放在案子上,又去捧了兩杯茶來。

她同蘇媚果真有几分相似,特別是眼睛,笑起來清澈靈動,十分相像,不過蘇媚的笑多了几分誘惑,她的笑卻帶著一種恬靜嫻淑;在身材上,蘇媚豐滿撩人,她卻明顯有些消瘦了。而且她布衣荊釵,素面朝天,光是衣著打扮便遜色不少。

站在官道對面樹下的公蠣捅捅胖頭:“喂,你覺得蘇媚和蘇青哪個更美?”

胖頭正撅著屁股捉草叢里的一只大蛐蛐儿,抬頭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都是美人儿。”

將近正午,公蠣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不對,蘇媚才漂亮,蘇青雖然也美,但缺了那麼一種風騷的韻味……”

胖頭附和道:“是,肥一點才好看,比如像我。瘦的太干巴。”還隨意瞟了一眼公蠣。

公蠣一把抓住他腰間的肥肉,氣急敗壞道:“你瞧你長的,一個倭瓜上開了几個孔,還敢說好看?”

被公蠣這麼一拉扯,蛐蛐儿逃進草叢不見了,胖頭不情願地爬起來:“老大,你今天跟到這里來,到底要干嘛?城外好玩的地方多咧,不如我們去洛河里捉魚去。”

公蠣毫不客氣地呼了他一巴掌:“過會儿看我臉色,要是穿幫了小心我揍你!”說著拉起他的衣袖,用牙咬著,刺啦一聲,扯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來。

胖頭看著昨日剛上身的新衣服,心疼得嘴角直抽搐。不過一見腳邊飛來一只大螞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捉螞蚱去了。

俊賢端起茶杯,看到蘇青食指上有些紅腫,捉了她的手細看:“又扎到了?”蘇青嬌羞一笑:“沒事,不小心而已。”

王婆端了一碗綠豆湯過來,拿過王秀才手中的茶杯,道:“喝這個好——做針線扎到手指,還不是家常便飯?我一天扎几次呢,有什麼要緊?你趕緊看你的書去,少惦記這些沒用的。”蘇青忙抽出手指,低頭回到繡架前坐下。

王婆滿目慈愛,看著俊賢一口一口喝綠豆湯,忽然嘆道:“這照顧賢儿的任務,本以為娶了媳婦,我就卸了擔子了,沒想到還是不成。娶個花朵儿般的媳婦,好看是好看,能頂什麼用?”

蘇青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王秀才埋怨道:“娘!”

王婆回頭看了看蘇青,又轉頭對俊賢笑道:“瞧你緊張的!”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蘇青的手臂,道:“我同蘇青情同母女,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再說了,蘇青知書達理,讀的書識的字比你都多,哪里會跟我一個鄉下老婆子一般見識。是吧,青儿?”

蘇青微微一笑,低頭道:“是,婆婆。”俊賢朝她會心一笑,但蘇青只低著頭,並未與他對視。

俊賢喝完了綠豆湯,蘇青伸手去接碗,卻被王婆攔住了:“放著我來!媳婦你身子弱,好生歇著吧。”推讓不及,只好由她顫顫巍巍洗碗去了。

俊賢一見母親離開,忙上前握住了蘇青的手,柔聲道:“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呢。”從懷里拿出蘇媚送的兩瓶水粉花露,打開放在她鼻子下:“聞聞,香不香?”

蘇青的笑容頓時明亮起來了,略顯羞澀道:“好香。”俊賢看到母親走來,忙后退了几步,將花露蓋好塞在繡布下:“娘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口無心,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不要同她計較。”

蘇青垂頭道:“好。”

兩人正說体己話,王婆洗完碗回來了,聳起鼻子聞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空氣中的香味,卻不拆穿,嘮嘮叨叨道:“如今這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稍大一點的生意,人家寧願送城里去做。要我說,城里繡庄做得還不如我們呢。好像穿城里做的就高人一等似的。”

俊賢笑道:“可不是,如今流行什麼全福樓的點心陶然居的席、流云飛渡的脂粉永祥綢庄的衣,說的一套一套的。”

王婆打開一塊繡布,道:“賢儿,你剛才說要贖當,是怎麼回事?”

俊賢道:“娘您忘啦?三月前給您看病,青儿把她的一件華文錦滾邊襦裙當給了錢家當鋪,如今已經過了當期兩日,再晚便不能贖回了。”

王婆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額頭懊悔道:“可不是,我真是老了——多少錢?”邊說邊朝懷里摸去。

俊賢得意地看了蘇青一眼,道:“連本帶息一共六百三十文。今日買書還剩二百八十文,您再給我三百五十文就行了。”

王婆摸索了半日,只摸出几文錢來,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俊賢急道:“娘,今早上不是剛結了一批活的賬嗎?五兩銀子呢。”

王婆瞪了儿子一眼,面有難色道:“真不湊巧,我上午剛拿了那錢去定了一批新布。剩下的不過几百文,要都拿去了還怎麼過日子呢。”轉頭埋怨道:“蘇青你也是,想贖衣服怎麼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做安排。”

蘇青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俊賢左右為難,憋了良久,道:“娘,能不能周轉一下?這件衣服對青儿來說十分重要。”

王婆長吁短嘆,從衣領下扯出一塊玉制的平安佛來,在手里摩挲了半日,道:“把這個當了吧。”

俊賢驚呼道:“這怎麼行?這是傳了多少輩,傳到您這儿來,我從小就見您帶著一直到現在……”

王婆垂淚道:“那還能怎麼著?媳婦的衣服要緊,我一個老婆子,平安不平安的也無所謂了。”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拍腿捶桌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埋怨老頭子死得早,自己又當爹又當娘,沒本事,連媳婦的衣服都無錢贖回,對不起儿子儿媳。

俊賢勸解無效,急得團團轉,見蘇青仍站一旁垂頭不語,登時火了:“你怎麼這樣?一件衣服算什麼,非要逼著娘賣了保命的平安佛?”說完又覺得話說重了,哀求道:“青儿你放心,等我們有錢了,你想要多少衣服首飾都行,專做永祥綢庄的,好不好?”

蘇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俊賢,低聲道:“算了,衣服不贖也罷。”說完慢慢轉身回了房間。

王婆哭得更加悲痛了,道:“都怨我不中用,連管個家都管不好……我說讓你媳婦當家,你又不肯,如今怎麼著?你看你媳婦的樣子,嘴里不說,心里定然埋怨我這個婆婆不讓贖……賢儿,娘的為人你最清楚,我對青儿如同自己親女儿一樣的啊,你看連個碗我都舍不得讓她洗……”

俊賢看娘傷心,自己更加難受,也落下淚來,勸道:“娘你別多心,青儿性情靦腆,不愛說話,我們家的情況她也知道,怎麼會因為一件衣服怨恨您呢?平時待她好我都看著呢,您別坐在風口里,小心喝了風肚子痛。”攙扶著王婆回了房間。

蘇青在房間里收拾了些繡線,又回到前面鋪子里刺繡。俊賢安撫老娘出來,見蘇青背影消瘦,脖頸修長,頓覺又痛又憐,上前按住了她的雙肩,附耳道:“青儿,你受委屈了。”

蘇青的眼淚在眼眶里打了几個轉儿,生生咽了下去:“沒事。”俊賢豪氣道:“秋闈大試馬上就要到了,等著,等你的夫婿八抬大轎來接你吧!”說著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啄。

蘇青眼睛閃亮,連忙躲閃:“官道上有人看著呢。”

俊賢轉過來握住她的手:“不怕,我的媳婦儿漂亮,他們看著也是白白眼饞。”蘇青的臉紅到了耳朵根,握起粉拳朝他的肩頭打了一拳。

兩人嬉鬧了一陣,蘇青催促道:“相公你趕緊看書去,別誤了功課。”俊賢笑道:“好好,你管得比娘還嚴。”嘴里應承著,腳下卻不動。

蘇青拿了針線,推他道:“再不走,我用針扎了啊。”

俊賢摸了摸耳朵,笑道:“不過剛才,娘說當她的平安佛,你應該馬上大聲制止才對。你轉身回房,外人看來,還以為你不高興呢。”他看似十分隨意,眼睛卻偷偷瞟著蘇青,“另外你也多同娘拉拉家常。年紀大了,有時就圖有人同她講個話談個心……”

蘇青眼里的笑意暗淡了下去。俊賢一把抱住她:“怎麼?生氣了?”

蘇青搖搖頭。俊賢在她臉頰上香了一香,体貼道:“小傻瓜,家里事有我呢。娘是長輩,原該讓著順著,有什麼委屈,我自會補償你。我知道那件衣服對你很重要,當時想著三五日便贖回,當價低了些。要是不贖,豈不便宜了那家當鋪?你放心,我再想辦法。”

蘇青終于重新露出笑臉。俊賢得意道:“天下最愛娘子者,數我城北王俊賢也。你坐著,我盛碗綠豆湯給你。”

去到井邊取出瓦罐,只見王婆快步走了出來,眼睛還紅腫著,推他道:“看書去看書去,這些家務活,我一個做就好。”

俊賢有些不好意思,道:“娘,您歇著吧,我自己來。”

王婆將他推到一邊,取出一個碗來,正要倒,忽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青儿,你那個寒症,好些了沒?”

蘇青拘謹笑道:“已經一個多月沒復發了,料想是好了罷。”

王婆的手停了下來,不無擔憂道:“這個寒症,可是極難根治的。”埋怨儿子道:“你說你,看書看成書呆子了吧,一點常識都沒有?這綠豆湯,是寒涼之物,青儿寒症剛剛好些,你又讓她喝這些,若是再復發了,不是害她麼?還是白開水最為平和。”

俊賢恍然大悟,懊悔道:“也是,幸虧娘提醒。”興衝衝去灶房倒了一碗白開水端了出來。

蘇青看著俊賢,嘴角挑出一絲苦笑。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6:26

(三)

公蠣裝著賞風景,遠遠地留意著王家的動靜。

公蠣從沒經歷過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在他看來,這王家對蘇青著實不錯,婆婆勤快,相公体貼,除了家境困難些,看起來十分幸福美滿的樣子。

可是早上在城里蘇媚同王俊賢的話,分明是質疑王婆對蘇青不好,這是怎麼回事?心里打量剛才出來的急了,也不知道蘇媚所謂的探望到底指什麼。欲要就此回去了,又覺得好不容得到一個討好蘇媚的機會,還是好好表現下才行。

胖頭捉了一串儿螞蚱回來,喜滋滋道:“老大你看,清一色的蹬倒山大螞蚱,放在油鍋里一炸,嘖嘖,那叫一個香呢!”

公蠣咽了口口水,道:“少廢話,快將外衣脫了,我找地方給你補補。”不由分說將他的衣服脫了下來,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捉你的魚去,過會來這里找我。”接著大聲道:“啊呀,衣服破了!”

走走看看來到王家繡庄門前,道:“這里能縫補衣服嗎?”

蘇青忙站了起來:“請進。”接過衣服看了看,道:“口子不大,客官要是不趕時間,可在這里稍候片刻。”

公蠣滿臉堆笑道:“那好那好。”拿出十几文錢來放在案子上,道:“我在附近逛逛,半個時辰后來取。”說完裝作離開,扭身躲在大梧桐樹后。

王俊賢回房看書,王婆心里惦記今日的活計,躺了一會儿便閑不住了,顫巍巍來了繡庄。蘇青忙起身攙扶,王婆一甩手,笑道:“我還沒老到走不動呢。”

話是笑著說的,可是聽起來總覺得不大友好,表情也不如剛才慈祥。

蘇青訕訕地收回了手,坐下繼續縫補。王婆將案子上的十几文錢收了起來,道:“剛才又來新活計了?”

蘇青道:“嗯,一個路過的客人,衣服扯破了一道口子。過會儿便來取。”

王婆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條斯理道:“算命的說,我儿子將來是要大富大貴的,你別用那些儿女私情纏著他,誤了他的前程。”

蘇青低頭道:“是。”

兩人埋頭做活計,不再言語。王俊賢突然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卷詩集,興衝衝道:“青儿快看,我今日剛買的新書。”將詩集遞予蘇青,隨即抑揚頓挫吟誦起來:“已矣哉,歸去來。馬卿辭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几邅回。汲黯薪逾積,孫弘閣未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一邊吟誦一邊贊嘆,道:“駱賓王的《帝京篇》,真是字字珠璣,氣勢磅礡!”

蘇青手捧詩集默讀了一遍,輕輕點頭道:“駱觀光小時便有神童之稱。他向來辭藻華麗,格律謹嚴。這篇《帝京篇》,五言七言轉換自然,順暢恣意,鏗鏘有力,諷時與自傷兼而有之,雖然承襲陳隋之遺,但体制雅騷,翩翩合度,確實為難得的佳作。”此時的蘇青眼神純淨,笑容自然,聲音清脆動聽,不急不緩,同剛才低眉順眼、手足無措的小媳婦判若兩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彩,連公蠣也不得不承認,蘇青的美清雅脫俗,同蘇媚完全不同類型。

俊賢咂摸了片刻,略帶愧色道:“我只覺得讀之滿口余香,卻無法形容好在何處。聽你這麼一點評,果真如此。”

蘇青抿嘴笑道:“我不過是隨口瞎說而已。”兩人相視一笑。俊賢掩卷長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蘇青臉儿緋紅,無限嬌羞。忽聽王婆輕咳了一聲,蘇青忙退離俊賢半步,低聲道:“今日還有活計呢,你且屋里看去。”

俊賢不依,翻著詩集給蘇青看:“后面還有好多好詩呢,我們一起讀。”王婆抬起頭來,嚴肅道:“賢儿,看書要專心致志,先生不曾教過你嗎?”不待俊賢說話,轉向蘇青,皺眉道:“今儿兩件衣服,一見繡品,還有兩件縫補的,都趕著取呢。你手腳也要快些。”



俊賢朝蘇青擠擠眼睛,走過去幫王婆捏起了肩膀:“娘,休息一下吧。我來給您捏捏肩。”

這招顯然有用,王婆臉上的不悅漸退,換上了一副笑臉,指揮著俊賢捏這儿捏那儿。俊賢趁機遞給眼色給蘇青:“青儿,你也歇下眼睛。”

蘇青遲疑了一下,陪笑道:“不用,娘休息就好了,我不累。”

王婆未接她的話茬,閉眼笑道:“哎呀,賢儿,你還記得張員外家的三小姐不?”

俊賢的手明顯停滯了一下,扯開話題道:“娘您坐直了,我給您捶捶背。”

王婆道:“張員外家的三小姐,小你一歲那個,還記得不?當年看上了你,要死要活的非要他爹找媒婆來提親。”

俊賢急道:“娘!”小聲道:“您說這些做什麼?”

王婆斜了俊賢一眼,嗔道:“喲,我話都說不得了?”大聲笑道:“青儿,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來偷偷看你的那家小姐,人長得水靈,女工也好得很,聽說后來許配給了城里的一位官老爺家的儿子。”

蘇青尷尬地笑道:“是。”

俊賢急得直跺腳。王婆繼續笑道:“要是當初同張員外結了親家,就不用這麼辛苦啦。張員外當時應承,他家女儿嫁過來,光陪嫁都夠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前几日我在街上碰上了張家三小姐,她還偷偷向我打聽你呢。”她說這話時,表情坦蕩,眼神自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看起來絕非存心。

蘇青的頭垂得更低了。俊賢打圓場道:“娘真會開玩笑。我們家徒四壁,除了蘇青,哪家姑娘會看上我?”說著過去攬住了蘇青的肩頭。

王婆滿眼都是驕傲,得意道:“才不是,我的儿子,我最知道,第一次參加鄉試便中了秀才,方圓左右能有几個?”

俊賢貼在蘇青耳邊道:“娘這人心直口快,你可別往心里去。”

蘇青面無表情,木然地點頭。王婆似乎情緒極好,興高采烈道:“我說青儿,你的發型也變一變,如今城里流行什麼青螺髻,我看張家三小姐就梳著這麼個發型,賢儿還說好看呢。”

俊賢嘿嘿笑道:“我哪里懂這個?你問我我不過隨口這麼一答。我看青儿不管什麼發型都好看。”

王婆撇了下嘴,道:“你沒見人家劉小武的媳婦,膀大腰圓,有青儿兩個胖,一次提兩桶水都不帶喘氣儿的,那才叫好看呢。青儿太瘦,你以后要多吃點,想吃什麼只管告訴娘,娘給你買去。”

蘇青低頭道:“謝謝婆婆。”

俊賢雖然覺得母親提起張家三小姐,並拿其他人家的媳婦同蘇青比較有些不妥,但知道母親並無惡意,而且是真心疼惜蘇青,便釋懷了,笑道:“青儿快說要吃什麼?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王婆笑得略顯誇張了些,蘇青笑得似乎有些勉强,唯獨俊賢笑得自然隨意。

公蠣靠著大樹,聽得几乎睡著。這任務無趣的很,還不如跟著畢岸查案好玩。一家三口,說的做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哪里看得出蘇青好不好?

胖頭沒打到魚,早已回來了,已經數到三千七百五十三只螞蟻,仍然數不清楚,自己數的煩了,小聲抱怨道:“取衣服便取衣服,躲在這里做什麼?”

公蠣正打算起身,取了衣服走人,只聽蘇青道:“婆婆,快到中午了,我做飯去。”

王婆道:“不用你做。你看灶房有什麼,幫我准備下就好。”看著蘇青進了灶房,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在捶背的俊賢馬上察覺到母親情緒的變化,手上慢了下來,道:“娘,好好的嘆什麼氣?”

王婆又長嘆了一聲,眼睛里盈出淚光。俊賢吃了一驚,緊張道:“您怎麼了?哪里不舒服了?”

王婆欲言又止,看著俊賢怔怔地落下淚來。俊賢繞到王婆前面,握住她的手,急切道:“您到底怎麼了?”

王婆垂淚道:“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指望你成親了我就享福了。可如今你媳婦儿……”抹了一把眼淚,搖頭道:“算了,不說了。要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儿,我一個人傷心就算了,連累得你同媳婦生氣,就不好了。”

俊賢疑心大起,抱著她的雙臂搖晃:“娘,你說清楚,蘇青怎麼了?”

王婆拉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沒事,我只說把她當親女儿待,可媳婦終歸是媳婦。”

俊賢站起身:“蘇青對您不敬?”

王婆嚇得趕緊捂住俊賢的嘴:“小聲點!我可沒這麼說。”俊賢急道:“到底怎麼,您告訴我呀!”

王婆昏黃的老眼又落下淚來:“你當年娶蘇青,我本來就不同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嫁妝都沒有,娶回來有什麼用?可擱不住你喜歡。如今過門一年了,你也看到了,除了繡庄的活計她能幫幫手,其他的家務我一點都不舍得讓她做。可是你看,說話稍微不對她的脾氣,她就給我甩臉子!就贖衣服那件事,你看她那個表情,好像是我故意不給錢贖似的,天地良心,娘手頭真的沒錢啊!自小儿你沒為家里操過心,哪里知道過日子的難處?”

俊賢辯解道:“娘,不是這樣,青儿她本來靦腆……贖衣服一事,我剛才已經說過她,她知道錯了。”

王婆見儿子護著媳婦,更加傷心:“老話說的好: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果然不假。”慢慢閉上眼睛,一顆淚珠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

俊賢心急如焚,扑通一聲在王婆面前跪下:“娘,您不要這麼說……我哪怕成了親,娘在我心里也是第一位。”

王婆的眼淚更加扑簌簌往下滴:“七歲時你爹爹去世,若不是為了你,娘也隨著你爹去了……八歲那年,你得了傷寒,郎中都說治不好了,娘三天三夜沒合眼,給你用艾葉熏蒸擦洗,把你從閻王那里拉了回來……十一歲那年鬧水災,一個月都沒一單生意,我冒著大雨去地里挖野菜,你吃稠的,娘只喝几口咸湯……”

俊賢也哭了起來:“我知道娘不容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讀書,考取功名,讓您享福。”母子倆相擁而泣。

蘇青聽到動靜,從灶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未走過來。

俊賢伏在王婆的膝頭上,道:“娘,青儿她自小沒爹沒娘,不能体會,禮數難免不周,您只管教她便是。”

王婆擦干眼淚,滿目憂色道:“要說你媳婦儿也沒什麼大的問題,只是這不理人的毛病,可要改改。昨天我說她用繡線用的浪費了,她低頭一聲不吭。還有針,昨天用斷了一根,今天早上又用斷了一根,說她呢,她滿臉的不情願,倒像是我多嘴了似的。還有大前日,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長得不錯,同她打情罵俏的,我看不過眼,說了她几句,她竟然使性子不吃飯,一整天都冷著臉不同我講話。你說這像什麼話?還有你們成親里她帶來的被子首飾,我收了起來,還不是想著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好用?看她的意思,倒像是我要昧起來一樣……賢儿,你最知道娘的為人,什麼最好的東西我不都是留著給你的?……將來我百年之后,這家就指望她打理呢,要是總這麼著,既不知道節儉,又不懂人情世故,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王婆語氣平和,感情真摯,雖說是埋怨,但聽起來句句入耳,將一個憂心忡忡的母親心態表現的淋漓盡致。連公蠣都覺得事情雖小,確實如她所說,是蘇青做的不好。

她說一件,俊賢便點一次頭,安撫几句,只是說來說去都是些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儿,聽得俊賢頭大,心里對蘇青也生出几分不滿來,起身道:“娘你別生氣,我這就說說她去。”

王婆一把拉住,哀求道:“這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唯恐你和媳婦生氣。我是那種煽風點火的婆婆嗎?我告訴你是讓你心里有數,得空找到機會勸勸她,你可不能沒個深淺,搞得家里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俊賢看到老娘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戴頂針的中指磨出厚厚的繭子,手上針孔無數,尤其是兩個食指,指紋早已不能分辨,不由得一陣愧疚,有心大聲吆喝蘇青出來給娘賠禮道歉,又覺得不忍,一時心思煩亂,眉頭緊皺。

王婆一看到儿子的樣子,拍著大腿懊悔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和儿子說這些做什麼?沒得增加他的煩惱。賢儿,你別放在心上,為娘的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什麼氣不能受?你好好過日子要緊。”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俊賢更加難受,高聲叫道:“蘇青!你給我出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6:40

(四)

躲在樹后的公蠣驚得瞌睡都沒了,擰著鼻子嘀咕道:“女人果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針鼻儿大的事儿,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胖頭一臉垂涎道:“這就是普通人家的生活,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多美!我也想娶個老婆,生一窩儿女,沒事哄哄老婆,打打儿子……”

公蠣嗤之以鼻,道:“瞧你沒出息的!”又罵道:“這王秀才也是個拎不清的!屁大一點事儿,應付下老娘就得了,值得對老婆吆三喝四的?要是我,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我哄著捧著還來不及呢。”

胖頭撓著大腦袋,納悶道:“先前還一團和氣,怎麼說著說著反倒越來越別扭了呢?”

公蠣煩躁道:“哎,這位老婆婆明里勸解,暗里煽風點火,到底是想讓他儿子好好過日子,還是讓他們打架生氣啊?”

胖頭有些不相信,道:“不會吧?我看這婆婆也是好意……”

蘇青急匆匆過來,手里還拿著鍋鏟,看了看婆婆的臉,怯怯道:“相公,怎麼了?”

俊賢臉色鐵青,道:“你說怎麼了?我當初喜歡你,是喜歡你知書達理,舉止嫻熟,沒想到這都是假的!”

蘇青莫名其妙,陪笑道:“婆婆,這是……”

王婆看也不看她,帶著哭腔道:“儿子你消消氣,你們夫妻過日子要緊,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相干?你趕緊回房看書去,做好了飯叫你。”

俊賢怒道:“娘總說家里窮苦些,你嫁過來受委屈了,每日里真心待你,你怎麼能處處傷她的心?”

蘇青手足無措,小聲辯解道:“我沒有。”

王婆又開始無聲落淚,拉住暴怒的儿子,哽咽道:“賢儿,你別這樣……”

俊賢瞪著蘇青,吼道:“那娘怎麼會這麼傷心?娘都告訴我了,你還一點愧意都沒有,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快點給娘道歉!”

蘇青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一般。

俊賢心里閃過一絲心疼。蘇青蘭心蕙質,柔柔弱弱,認識至今從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今天這麼一吼,不知道她得傷心成什麼樣子。可是轉臉看到五十多歲的老母親佝僂著身子哭得肝腸寸斷,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喝道:“聽到了沒?我讓你跪下,給娘道歉,並要保證以后要做個賢良媳婦!”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蘇青的眼里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沒做錯。”聲音小但極其堅決。

俊賢驚愕地退了一步,道:“你……你再說一遍?”

蘇青垂下眼睛,背部挺得僵直。王婆的嗚咽聲瞬間化為嚎啕。

俊賢瞪視著蘇青,心里一面哀求道:“青儿你就認個錯,讓老娘消消氣,我回房間給你跪下行不行?”一面又想:“同娘鬧別扭這事看起來不大,卻不能慣著,免得以后無法收場。”

王婆一見蘇青倔强的樣子,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邊哭邊說:“儿子你千万別這樣,是我命不好……為我這個沒用的老婆子吵架……我還不如死了呢……”一句話未了,嗓子眼里擠出“呃——呃——”的聲音,白眼一翻便沒了聲息。

門外的胖頭緊張道:“暈死過去了!我們要不要進去幫忙?”

公蠣悠閑地咬著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個婆婆是裝的,真暈過去可不是這個動靜。”

俊賢嚇得臉都白了,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喚,一見蘇青仍矗在原地木然不動,徹底怒了:“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王婆悠悠轉醒,斜靠在儿子懷里,半閉著眼睛。俊賢長吁了一口氣,驚喜道:“娘,你感覺好點沒?”

王婆掙扎著坐起來,虛弱道:“儿啊,讓你擔心了。青儿還小,你別難為她,你趕緊看書去。”

俊賢將王婆扶好,細心地在她腰后塞了一個墊子,轉臉對著蘇青,臉色極其難看。

蘇青仍然垂著脖頸,一動不動,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

俊賢嘴角抽動了几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一頓腳,甩袖而去。而身后一直佯裝虛弱的王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蘇青呆了片刻,放下鍋鏟,倒了一杯茶過來,默默放在王婆身旁的高凳上,道:“娘,我去做飯了。”

王婆表情冷淡,吩咐道:“給賢儿那碗碗底鋪兩個雞蛋,他正用功,費腦子。另外,賢儿馬上要考試了,你沒事少去他眼前晃悠。從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間來睡。”蘇青一怔,低頭道:“是。我先去做飯。”搖搖擺擺去了,消瘦的身影顯得極其單薄無助。

王婆斜睨著她的背影,小聲冷笑道:“我養了二十年的儿子,能白白毀在你手里?”

公蠣偷窺了這大半日,大概了解這一家三口的想法,無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儿子出人頭地,唯恐蘇青耽誤了他的學業,所以對蘇青有些不滿,而蘇青和俊賢感情深厚,兩情相悅,只是同婆婆之間有些生分隔閡,但說來說去,都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並無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一陣炊煙飄來,夾雜著飯菜的香味,胖頭的肚子咕咕直響。公蠣拍衣站起,想取了衣服找個地方大吃一頓,忽見對面官道上來了一個人,白衣飄飄,器宇軒昂,正是畢岸。

公蠣心里頓時別扭起來。看來蘇媚不相信自己,竟然還另外派了畢岸來。胖頭卻很高興,張嘴欲叫,被公蠣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讓他看到我們偷了錢出來閑逛?等他走了我們再去。”

胖頭迷惑不解道:“今天這是怎麼了,兩個掌櫃都來這家小鋪子打聽?”

畢岸簡單施了一禮,道:“請問婆婆,蘇青在嗎?”邊問邊朝后面的院子張望。

王婆沒有站起來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是誰?你找蘇青有何事?”

畢岸彬彬有禮道:“我是蘇青的一位故人,今日路過,特來探望。”

王婆斷然道:“她有事走開了,不在!”低頭繼續繡花,剛繡了一針,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站起身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她的婆婆。請問你怎麼稱呼?”

她突然轉變態度讓畢岸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她的舊時好友。”

“舊時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聲:“好,好,舊時好友。”言語之中帶著說不出的陰陽怪氣,連胖頭都聽出來了。

畢岸充耳不聞,沉聲道:“我等她回來。”隨便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了。

王婆陰沉著臉道:“我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小門小戶,本來地方就不大,公子若是沒有活計要做,還請給個方便移步他處。”

畢岸頭也不回,刺啦一聲將外衣衣袖扯出半尺長的一道口子來,脫了丟在案板上,並拍出一個小銀錠,道:“縫補。”

這件月白色祥云紋鑲邊袍服為上等素色蜀錦制成,紋路精細優美,質地縝密,穿在身上垂順飄逸,甚是引人矚目,一直為公蠣垂涎。他曾去永祥綢庄打聽過,同款衣服要八兩銀子一件,原本盤算著待明日約蘇媚喝茶時借用下,見畢岸眼也不眨便撕破了,心疼不已。

王婆很想大發雷霆,將這個可能覬覦儿媳相貌的家伙趕出去,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常年做這種小本生意,講求的是和氣生財,剛才不過是情緒起伏太大,尚未平復,說話衝了些;最為關鍵的是,一個小銀錠,足夠儿子買一麻袋的書了。

王婆擠出一絲笑容,道:“客官你先坐著,我這就給你縫補去。”

畢岸淡淡道:“不用,我的衣服,只讓蘇青來補。”

果然同蘇青有私情!王婆心里暗暗冷笑,甚至顧不上想儿子難不難過,只覺得有一種猜測被驗證后的快意。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沒。”慢吞吞起身回了院里,未去灶房,卻轉身去了俊賢的小書房。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6:54

(五)

未見蘇青出來,倒是王俊賢板著臉來到了前面繡庄,王婆緊張地跟在后面。

俊賢繞著畢岸走了一圈,冷冷道:“請問你是哪位?”

畢岸淡淡道:“來你家補個衣服,都要遞個名帖的麼?”

王婆急得跺腳,小聲道:“小祖宗,你這個脾氣,怎麼一點就著?”陪笑道:“客官你先坐著,蘇青馬上就來。”連拖帶拽將王俊賢拉回了后院。

公蠣幸災樂禍,偷笑道:“哈哈,畢岸闖禍了!那個迂腐的王秀才,肯定猜忌蘇青!”

俊賢站在院中,叫道:“蘇青,有人找你!”說完扭臉回了房間,王婆手腳麻利地上前,將門從外面閂上。蘇青從廚房探出頭來,見婆婆面帶冷笑站在院中,拘謹道:“又來新活計了?”

王婆哼了一聲。蘇青不再多問,三步並做兩步來到繡庄,朝畢岸的背影微微施了一禮,拿起衣服看了看,面帶微笑道:“客官不如先回去,這個口子大些,要繡個圖案壓一壓才好。明日再來取吧。”

畢岸轉過了頭。

蘇青嚇了一跳,道:“哥哥,你……你怎麼來了?”一直躲在后門門簾處的王婆愣了一下,滿面狐疑,躡手躡腳躲在了門簾子后面。公蠣和胖頭更是驚訝。

蘇青驚喜道:“你……你不生氣了?”

畢岸點點頭,顯然不願多說,眼神落在蘇青身上。蘇青的腰里還系著圍裙,頭發上掛著剛才燒火的碎木屑和草灰,右臂的衣袖上有一塊明顯的油漬,而左手手背上有一個指甲大的燙傷,想是剛才做飯時熱油濺上的。

蘇青慌忙將圍裙摘下,順勢蓋住手背上的燙印,上前給畢岸倒了一杯茶,大聲笑道:“你怎麼也來洛陽了?”

畢岸道:“我有事,順便來看看你。”走到一間魚戲蓮葉的繡品前,道:“你繡的?”這是一幅帷帳,淡青色水紗,上面繡著几尾栩栩如生的鯉魚,在蓮葉間追逐嬉戲,其中一條還吐起了泡泡,天真爛漫,童趣盎然。

蘇青點點頭,撒嬌道:“怎麼樣?我的手藝精進不少吧?哥哥你喜歡什麼圖案,我專門繡一副給你。”

畢岸道:“我不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樣?”

蘇青躲避著畢岸的眼神,笑道:“我好的很呢。”

畢岸道:“你瘦了很多。是生活不如意?”

蘇青如同沒聽到一般,興致勃勃拉著他走到一幅魚躍龍門圖前,得意洋洋道:“你看這幅,繡的不錯吧?”

畢岸道:“很不錯。”

蘇青撒著嬌抱怨道:“哥哥你就不能多誇几句,每次說話都這麼著,好無趣。”

畢岸頷首道:“畫面生動,針法嫻熟,好一幅簡單快樂的魚戲圖。”他著重在簡單快樂中加重了語氣,好像有什麼暗示。

蘇青似乎沒有聽出,咯咯地笑了起來,揚起下巴,驕傲道:“我可是著附近最好的繡娘。你看看,十几里外的村庄都有人專門送來給我繡呢。”

蘇青自從看見畢岸便嘰嘰喳喳大說大笑,話也多了起來,人也看起來調皮輕松了很多。但公蠣總覺得有一種虛張聲勢的故意,仿佛掩飾什麼。

畢岸隨意瞟了一眼她的手,道:“還扎到手嗎?”

蘇青伸出食指給畢岸看:“只要是繡花,沒有不扎到手的。你看看,我的手指頭,光繡這個就被扎了十几下呢。”她的撒嬌自然隨意,消瘦的臉頰透出一抹紅色,眼神煥發光彩,顯然以前同畢岸十分相熟。

畢岸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那就不繡好了。”

蘇青撅起嘴巴:“那怎麼行?半途而廢可不是我的性格。”

畢岸冷不丁問道:“你家相公呢?怎麼不出來一見?”

蘇青似乎有些緊張,略微偏頭看了一下,含糊道:“他不在。”接著叫道:“不早啦,我下午還有事呢。我這里可沒得飯吃,哥哥你先回去,你住在哪里?改天我去城里看你。”

畢岸猛然轉身,鄭重道:“青儿,你回答我的問題,你過的怎麼樣?”

蘇青甜甜笑道:“我過得好著呢。天天儿無非是做做針線讀讀書,其他的什麼也不用想。你趕緊辦你的正事去。”又頓足道:“我說過,不許你們打擾我的生活。”她一副小儿女的嬌嗔模樣,比蘇媚更顯出一份鄰家女孩般的可愛來。

畢岸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是擔心別人欺負你。”說著朝一直遠遠躲在院門后面的王婆一瞥。

蘇青誇張地一揮手,對著空氣做出劈斬的動作,眨著眼道:“你還不知道我?我可是以一敵五的小魔女蘇青,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儿,哪里輪到他們欺負我?”一邊說一邊嘻嘻笑個不停。

畢岸看著她的眼睛,無奈道:“青儿,我同從前一樣,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你若是覺得不好,我馬上便帶你走。”

蘇青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抓過還未縫補的衣服搭在他肩上,推他出門:“你什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相公寵我,婆婆疼我,我幸福的很吶。”

畢岸不再多言,道:“你若撐不下去便去敦厚坊忘塵閣找我。”轉身走了。

看著畢岸的背影在官道上消失不見,蘇青收起了笑臉,眼圈一紅滴下淚來,斜靠在一棵小樹上發呆。

俊賢突然從繡庄衝了出來,一言不發拖著她的手臂回了繡庄,指著蘇青似要質問那人是誰,但一看蘇青淚眼婆娑,又心軟了,壓住氣道:“大中午的,別在日頭下站著。”

王婆攏著手,不陰不陽笑道:“剛才那人說是你舊日好友,大老遠的專門來看你,怎麼不留人家吃個飯?”

蘇青看到俊賢狐疑的目光,忙道:“哦,他是我……一個遠房哥哥。”

俊賢將信將疑,心里十分不痛快,卻不便發作,問道:“我以前怎麼不曾聽你講起過?”

蘇青道:“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后來他家搬去了長安,便失去了聯系,所以未曾向相公提及。”

俊賢看蘇青的樣子不像是撒謊,愣了片刻,擺出一副懊悔的樣子,道:“你不早說!我剛才失禮了。我去看看走遠沒,好歹讓他吃個飯。”說著便要往外追。

蘇青似要制止,又閉口不言,臉上漾起一絲笑意。王婆卻一把拉住了儿子,道:“這位公子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我們粗茶淡飯,怎麼留人吃飯?你別費那個力氣。”

俊賢懊惱道:“也是。”垂頭喪氣退了回來。王婆掂量著畢岸留下的小銀錠,斜著眼道:“有錢人就是不一樣,一出手便是一兩銀子。”接著嘆道:“可惜了,我們家里窮,讓蘇青也跟著受苦了。”

蘇青忙道:“沒有。”

王婆自顧自道:“唉,要是蘇青當初嫁了別人,每日里綾羅綢緞,吃香喝辣,說不定還有一堆丫鬟仆女伺候著。可嫁了我們王家,只好跟著吃糠咽菜、辛苦勞碌啰。”

蘇青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低頭看手指。俊賢拉王婆的衣袖不讓她繼續說,小聲抱怨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麼?”

王婆笑眯眯道:“傻孩子,我是替蘇青不值呢。你看看,”她抓起蘇青蔥段一樣的手指,一臉疼惜道:“這才多久,食指上都是針扎的印子了。過不上三年五年,只怕手都和我的手差不多了。”

她突然將兩只布滿青筋厚繭、關節變形的雙手伸到蘇青面前,倒把蘇青嚇了一跳。

蘇青微微笑道:“無妨。”

王婆收回了手,轉口道:“你自然是無妨了。一條小魚儿都要繡上三五日,慢吞吞的,不會像我這麼大意。”說完親親熱熱挽上儿子的胳膊,回家吃飯了。

吃完中飯,蘇青去洗碗,王婆跟著王俊賢來到書房,拿出掃把一邊打掃,一邊裝出不在意的語氣道:“儿子,今年來的那人,我看著有點蹊蹺,怎麼大老遠的會突然來看望蘇青呢?”

整個中午飯都吃得極其郁悶的王俊賢沒好氣道:“娘,你不要胡思亂想,那人不過就是順路看看而已。”

王婆睜大眼睛:“我沒說什麼呀?”

王俊賢埋怨道:“你干嘛將我的門閂上?我去見一見也是好的。”

王婆偷偷瞄著蘇青的動靜,小聲道:“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還不是擔心你同人打架吃虧?你沒看他帶著劍呢。”

王俊賢心中愈加煩悶,嘟囔道:“要真是青儿的親戚,我堂堂一個秀才,豈不是失禮得很?”

王婆不屑道:“有什麼失禮?說是人家親戚,不正經上門拜訪,偏要偷偷摸摸裝作來送活計,看那樣子,不知道是誰家的花花公子呢。說不定是見你媳婦漂亮,故意來撩騷的。”

這詞十分刺耳,俊賢急道:“娘!沒根據的話怎麼能亂說?這要叫青儿聽到,她還怎麼做人?”

王婆冷笑道:“喲,我還說不得了?你以為你媳婦是什麼規矩人?”

俊賢臉上現出六神無主的神氣,哀求道:“娘你別這麼說她……”停頓了一下,又忍不住小聲問道:“她怎麼了?”

王婆將房門掩上,悄聲道:“儿子,我跟你說了,你可別生氣,留點心就行。剛才你沒在跟前,我可在門后聽著呢。你媳婦一見了那位公子,有說有笑的,嬌滴滴的樣子,比在你跟前還浪呢!”王婆將剛才畢岸和蘇青會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末了看著俊賢的臉小心翼翼道:“你說這個人……會不會同蘇青關系不一般?”

俊賢呆呆地聽著,表情又是氣惱又是頹喪,半晌方才勉强道:“親戚麼,這麼久沒見,自然話多一些。”

王婆看著儿子難過,心疼之余還有些小得意,但並不表現出來,而是極其真摯道:“也是。唉,娘老了,有些難免有些糊涂,你可不要告訴蘇青,免得她心里埋怨。”說完拍拍衣襟作勢要走,又漫不經心加了一句:“若真是她的老相好也算正常。她一個女孩子家,自小無父無母,哪里有人管教她?你認識她之前居無定所,衣著華麗,出手闊綽,誰知道干什麼營生呢,你還不許人家有個芳心暗許的好友?”

這句話正中俊賢的心病,他的臉色霎時之間難看至極,愣了片刻,發泄一般將手中的書狠狠甩在地上。王婆飛快地將書撿起,低聲喝罵道:“虧你還是堂堂的秀才呢,她不守婦道,大不了休了再娶,三鄰五村的好女子隨便你挑!氣惱什麼?”

王俊賢痛苦地閉上眼睛,抱頭道:“不要!我只要蘇青一個人!她要是……我就去跳河!”

王婆的臉霎時間變得血色全無,眼神凌厲,嘴角抽動,原本眉目和善的臉顯出几分猙獰。不過很快平靜下來,輕輕拍打俊賢的背部,滿目慈愛道:“傻儿子,還有娘呢。放心,蘇青有娘替你盯著呢,你安心考你的功名。”

俊賢心思煩亂,下意識道:“不會,她最愛我……”

王婆有些后悔,默默地嘆了口氣,哄道:“是的是的,你想想看,蘇青來我們家一年多,哪里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俊賢像個孩子似的抽著鼻子,破涕為笑,道:“是。”

蘇青收拾完畢,來到書房,見俊賢和王婆臉色有異,道:“怎麼了?”

王婆親昵道:“沒事,你趕緊坐下歇歇。”朝俊賢丟了一個眼色,搖著蒲扇走開了。

俊賢板著臉,隨便拿起一本書翻將起來,氣氛有些奇怪。

終究是心不靜,書一點也沒看進去。晚飯后,俊賢見蠟燭即將燃盡,便放下了書,一言不發走到院里洗漱,正思量著待過會儿就寢時從何問起,只見蘇青搬了她的枕頭鋪蓋正往上房走。

俊賢忍不住了,道:“你做什麼?”

王婆在上房猛烈地咳嗽起來。蘇青怔了一下,低聲道:“我搬去婆婆房里睡。”

一想到可能是蘇青心虛,不敢面對自己,俊賢不由更加難受,瞪視著她正要說話,只聽王婆高聲叫道:“青儿,不早了,快來睡吧!”蘇青應了一聲,低頭快步走了。

俊賢組織了一晚上的語言就這麼落了空,心中悶得要死,上前一步拉住蘇青,低聲道:“干嘛要到娘的房里睡?”

未等蘇青答話,王婆搖著蒲扇出現在上房門口,嗔怪道:“媳婦還不是為你考慮?如今天熱,你又要讀書備考,獨自一個人清靜些。再說了,青儿見我這几日不舒服,又不想影響你讀書分神,和我住方便照顧我。”上前接過被褥,拉了蘇青進房睡了。

王俊賢見母親處處維護蘇青,蘇青卻面無表情,並不示好,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7:14

(六)

公蠣順利得以進入流云飛渡的后院正堂,見識了各種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鑒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並享用了一次她親手調制的香茶,將王家的所見所聞、各人的言行表情詳詳細細描述了一遍。蘇媚聽了蘇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說了一句“路是自己選的,只要她覺得幸福就好”,並毫誇贊公蠣“辦事得力、聰明能干”,激動得他几乎找不到北。但對于畢岸找過蘇青一事,公蠣一句話也沒有透露。他好不容易爭得頭功,可不能讓畢岸搶了先。

又過了三五日,下了一場灑濕地皮的小雨,天氣更加悶熱,渾身黏糊糊的,還不如艷陽高照大汗淋漓來得痛快。當鋪的生意依然不死不活,几乎沒有什麼收益。汪三財一天要嘆個十几次氣,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看得公蠣心煩,便尋個由頭討要了些錢財,重新出了城。

不知不覺又溜達到了蘇青家的繡庄附近。公蠣尋思,再探尋點關于蘇青的訊息,顯得對蘇媚的事情格外上心,下次說不定便可進入她的閨房一觀。

拿定主意,自己溜到繡庄旁的梧桐樹后,變回原形盤繞在梧桐樹茂密的枝干上,剛好將繡庄及至后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蘇青不在,只有王婆一人在做針線。公蠣等得無聊,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城門關閉。當然,要想回城還是有辦法的,不過公蠣懶得折騰,溜下樹干,隱約聽到蘇青的說話聲,便偷偷潛到院子里。

快到上房門口,聞到空氣中殘余的飯菜香味,公蠣轉身進了灶房。

灶房里余熱仍在,更加悶熱。砧板上剩下半個燒餅,公蠣毫無食欲,轉了一圈,見灶台最里的角落里放著一個小瓷罐,用一塊小石板壓著,隱隱發出香味,推開石板一看,里面有一塊腌肉。

公蠣大喜,一口將腌肉吞了下去,將石板恢復原樣,這才心滿意足地然后順著山牆根儿盤繞到上房的窗台上。

王婆不在,房間里點了一支小蠟燭,蘇青正在縫制一件衣服,俊賢拿了一本書在讀,遇上晦澀難懂的便同蘇青探討一番,或有精彩的句子邀蘇青共讀,偶爾相視一笑,一副樂融融的幸福美滿景象。

公蠣不禁心生羨慕,慢慢滑下窗欞,離開了王家。

既然來到了城外,又是夜間,公蠣自然肆意妄為,先在路邊泥塘里打了一陣儿滾,又跳到溪水中捉了几條小魚,戲弄了一群正擠在一起睡覺的傻母雞,只覺得四肢舒坦、渾身通泰,懶得化成人身去找客棧,又回到下午睡覺的梧桐樹上。

公蠣正吊掛在枝椏上蕩秋千,忽見王婆領著一個人回來了,鬼鬼祟祟的走到門口,交代了那人几句,自己回家繞了一圈,又出來,同那人在門口竊竊私語。

但這點聲音可瞞不過公蠣。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長,這就是我家了。”

來人是個中年胖道士,肥厚的下巴上稀稀拉拉留著些小胡子,一臉的不耐煩,道:“斬妖除魔,最好是正午時分,如今烏漆麻黑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王婆忙賠笑道:“道長您小點聲。這事儿,我不想驚動儿子。不過今晚不用動手,您只要幫我確認一下便可。”

道士皺眉道:“確認何事?”

王婆看看左右,仿佛唯恐黑暗之中躲著什麼怪物一般,待確定周圍無人,這才吞吞吐吐說道:“我懷疑,我家媳婦是個妖怪。您給瞧瞧,可有妖氣?”

道士眼睛一亮,驚喜道:“真的?快說來聽聽,我最喜歡聽這些故事。”說完意識到自己失態,捋著胡子裝腔作勢道:“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要把來龍去脈講清楚,我好一下探實妖怪的底細。”

王婆忙不迭地點頭,有條有理地講了起來。

王婆年輕守寡,同儿子王俊賢相依為命,依靠這個小小繡庄勉强度日。俊賢自小儿聽話懂事,讀書用功,十七歲那年便中了秀才,王婆更加嚴加管教,對上門提親的一概拒絕,只盼望著儿子能皇榜高中、光宗耀祖,到時風風光光娶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不料去年上元節燈會,王俊賢不知怎麼認識了蘇青,被迷得神魂顛倒,要死要活的非她不娶。王婆無奈,只好同意蘇青進門。

憑良心說,蘇青這個媳婦還是不錯的,心靈手巧,性子溫順。但王婆只要想起儿子的前途,便氣不打一處來,處處看她不順眼。越覺得她不順眼,越是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就這麼盯著盯著,漸漸發現她有一些異于常人的舉動。

道士聽得煩了,催促道:“你倒說說,到底是什麼舉動?”

王婆遲疑了片刻,自言自語道:“要說也沒什麼。媳婦在這邊無親無故,有時一個人孤單了些……”

道士惱道:“那你還叫我來做什麼?”打了個哈欠扭頭便要走。

王婆一把拉住,懇求道:“道長等等,我這就講。”斟酌了一會儿,說道:“她來我們家一年多了,來路不明,無親無故,將我儿子迷得顛三倒四。三個多月前的一日,我實在看不慣她在儿子面前的那個騷樣儿,趁著儿子不在,罵了她几句。”

王婆雖不待見蘇青,處處找她的晦氣,但她對儿子同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儿子喜歡,自己哪怕再討厭媳婦也要忍著。同時,長期的寡居生活,也讓她深知生活的智慧:要休掉媳婦,只能讓儿子死心;如何讓儿子死心,王婆采取的是不經意的滲透。當儿子的面,她對蘇青和顏悅色、疼愛有加,但背地里對她言語冷淡而周全有禮,讓蘇青心情不爽又說不得。而且,她從不提出要儿子打罵老婆這種無理要求,對蘇青做的不到的地方,她會挑到合適的時機借題發揮,既讓儿子對蘇青產生不滿,又會臣服于為娘的大度。

王婆趁著俊賢不在家惡語相加,看到蘇青悶悶不樂,心里又有些小后悔。

當時正值三月初頭,最適合踏青游玩,恰巧第二天鄉里組織青年才俊賽詩會友,俊賢也在被邀之列。蘇青竟然不聽王婆勸阻,換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兩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俊賢又吐又鬧,折騰了足足半宿,害的王婆要親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將蘇青又加了一條不守婦道、懶惰貪酒的大罪。

半夜間,王婆不放心儿子,起床查看。趁著月光,也未點蠟燭,走到床前摸索著給儿子蓋上被子,卻發現蘇青不在房中。

王婆本就懷疑蘇青來路不明,如今更加憎惡。換了衣服,悄悄外出尋找,剛出大門,便看到蘇青站在門口的池塘邊,正在同一個人說話,但那個人卻是個女子。

兩人聲音甚低,王婆只能聽個大概。那個女子勸蘇青,與其在這里挨苦受氣,還不如回去,擺脫了這些俗事,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王婆疑心大起,更加懷疑蘇青嫁入王家之前的身份,本盼望著她能說出一些露骨或者后悔的話來,自己好借機去儿子面前煽風點火,不料蘇青卻斬釘截鐵道,她心意已決,做一個俗世人妻挺好,說完便回去了。

王婆跟在身后,看著蘇青進了房,便躲在窗下。蘇青先是坐在床邊默默垂淚,接著翻箱倒櫃,從櫃子底翻出一件衣服來。

想來這些話在她心里壓抑已久,王婆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全部細節都描述得滴水不漏。道士急了,催道:“施主說重點就好。”

王婆點頭道:“馬上就是重點……她從櫃子下取出一件華麗的衣服來,又是摩挲又是流淚,還自言自語吟誦一些奇奇怪怪的詩句,我一句也聽不懂。正要走開,卻見她將衣服披在了身上。”

王婆的眼睛閃著奇怪的光,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繼續道:“她穿上那件衣服,渾身上下突然閃出一道霞光,刺得我忙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她已經不見了。”

“我儿俊賢還躺在床上酣睡,她剛才擦淚的手絹儿還在,房間的門也沒開,但人就這麼活生生地消失了。”王婆激動道:“道長你說說,她不是妖怪是什麼?”

道士捻著胡須含糊道:“這個麼……”

王婆繼續道:“我沒敢告訴儿子,怕嚇著他。你知道三月的夜里還是很冷的,我蹲在窗外,足有一炷香功夫,實在捱不下去了,便回了房,第二天一大早,見她好好的在房里,臉上沒事人一樣。嘿嘿,她還以為能瞞過我呢。過了几天,我借整理之名把她的那件衣服翻找出來,本想剪了,但看著還值一些錢,便找個由頭送去城里當了。”

道長打了個哈欠道:“是有些蹊蹺。”

王婆兀自絮叨道:“唉,三天前,一個男子來看望她,我懷疑她同那個男子不清白。剛好那晚上她搬去了我房里睡。我知道她心里不情願,偷偷唉聲嘆氣,翻來覆去半夜才睡。我卻睡不著。過了子時,我想起夜,經過她的小床,鬼使神差地摸了一把,一伸手竟然摸到光溜溜、冰冷冷的一個東西,身長滿了鱗片,可嚇死我了……”

公蠣几乎想下去問問王婆,到底是她為了編排蘇青而杜撰的還是真有其事。王婆拍著胸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又道:“還有,她平日里几乎不吃什麼東西。你說說,俗世凡人,不吃東西,可是要成仙麼?”



道士實在沒了耐心,拿出羅盤和拂塵,推開王婆,繞著大門疾走了一圈,故作驚慌道:“果然有妖氣!”先是胡亂舞了一會儿拂塵,接著閉目掐指,嘴里念念有詞,然后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道:“本道長算出來了!你的這個媳婦,是位——蛇精!”

公蠣笑得差一點從樹上掉下來。

滿臉緊張的王婆一拍大腿,驚喜道:“我就說吧,她果然是個妖怪!”好像蘇青是個妖怪對她來說是個大喜事一般。接著又略有失望道:“怎麼是蛇精,我還以為是個狐狸精呢,把我儿子迷得顛三倒四的。”

道士繼續掐著手指,搖頭晃腦道:“嗯,據本道掐算,這是一只千年水蛇精,專門尋找有才氣的青年男子糾纏。每到夜間,便吸食男子精氣,用以修煉。”他斜眼看著興奮得手舞足蹈的王婆,一臉沉重道:“依本道看,你儿子,只怕有難了。”

王婆的笑僵在了臉上,似要發作又忍住了,勉强道:“會有什麼事儿?”

胖道士壓低聲音,道:“被迷惑之人,三年之內,必死無疑!”

王婆似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將信將疑愣了半晌,終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遲遲疑疑道:“若她真的是妖怪……道長能否救救我儿子……”

道士面有難色,道:“這個蛇精得道已久,不下大力氣,只怕制服不了她啊。”王婆躊躇片刻,從懷里抓出一大把銀錢,討好一般捧給胖道士。

胖道士毫不客氣,接過錢塞入衣袖,抹了一把臉,仗義道:“罷了,那我就舍命一搏,替你收了這妖孽吧。”又開始裝模作樣地揮舞拂塵。

公蠣見這道士信口開河,有心要戲弄他一下,趁著道士不注意,偷偷伸出尾巴飛快將拂塵卷了去,接著在他愣神的片刻,嗖的一下將羅盤撞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此人本來是個混混,這兩日假扮道士招搖撞騙,碰巧被王婆請了來,一見拂塵飛了、羅盤爛了,頓時嚇得呆若木雞,面如土色。

未等他反應過來,公蠣將拂塵直直丟下,剛好插在他面前的地上。道士腿腳一軟跪在地上搗頭如蒜,戰栗道:“大仙饒命,大仙饒命……”脫了道袍抱頭鼠竄,丟下王婆一人臉上煞白,癱坐在地上。

公蠣在樹上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帶動得樹枝一陣搖晃。

王婆眼里射出一撮陰毒的光來,可惜公蠣只顧好笑,並未留意。

接著的几天風平浪靜,公蠣去流云飛渡的次數又勤了些,但同蘇媚的關系卻無任何進展。

這日一早,公蠣一起床,顧不上打理自己的當鋪,便跑去隔壁幫忙開張,不料今日蘇媚一早出城采花,未在店里,白白出了力不說,還換了小妖好一頓白眼,又是說他笨手笨腳撒了花露,又是說他沒有眼力見儿,不知道先后順序,只會越幫越忙。

公蠣一肚子火氣回到當鋪,心想畢岸昨晚也不在,定是同蘇媚一起出去鬼混了,心里正在不忿,見汪三財拿出那件錦鱗袍掛在店鋪售賣貨物的貨架上。原來這件當物已經到期,當主王秀才沒來贖當,當物便算是歸當鋪所有了。

胖頭細心地將折疊的皺褶一點點拉平,喜滋滋道:“這件衣服要賣了,我們是不是賺了?”

公蠣沒好氣道:“一件破衣服,能值多少錢?”見早餐是小米粥配咸菜,實在難以下咽,便去了街上尋摸小吃店去。剛走到磁河邊,見有兩人拉拉扯扯,正在爭吵。

竟然是王俊賢和蘇青。蘇青在前面掩面而泣,王俊賢亦步亦趨繞著她兜圈子。公蠣頓時來了興致,裝做路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王俊賢拉住蘇青相對偏僻的一棵大槐樹下站定,長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青儿,我娘她只是有些不懂人情世故,有口無心,你是知道的……她一個老人家,你同她計較什麼?”說著心疼地給幫蘇青擦干眼淚。

蘇青躲閃著,低聲道:“是,每次你都這麼說。”

王俊賢沉默半晌,道:“……她是我娘,我實在沒辦法……”

話音未落,只聽王婆大聲叫著俊賢的名字,追了過來。蘇青一看,轉身便走,被俊賢一把拉住,乞求道:“青儿,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給娘賠個禮好不好?”

蘇青氣得渾身顫抖,道:“你娘不可理喻,你也不講理了麼?她說我是妖怪,要休了我,我賠禮,豈不承認自己是妖怪?”

王俊賢左右為難,道:“青儿,不管我娘怎麼對你,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賠個禮,說前日態度差了,給娘一個台階下,我們先回家再說,好不好?”

原來三日前,王婆趁俊賢不在家,逼問蘇青蛇精一事,並一口咬定蘇青偷吃了腌肉。蘇青忍無可忍,離家來到城里。今日俊賢方才找到她。

其實在王婆的灌輸下,俊賢心底也懷疑蘇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別是她的身世,蘇青一直諱莫如深。但要說蘇青是蛇精,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年娶了蘇青,指望著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沒想到家里戰火不斷,偏偏又是讓人說不清楚的家務事,俊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頭疼,不能指責母親無理取鬧,只有懇求蘇青委曲求全。

蘇青咬著嘴唇,失望地看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婆跑得氣喘吁吁,埋怨道:“賢儿,你早餐還沒吃呢。小心過會看書頭暈。”

俊賢道:“娘,我出來陪蘇青散散心,你又追來做什麼?”說著拉過躲在身后的蘇青,示意她行禮。

王婆仿佛突然看到蘇青一般,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哼道:“你也在啊。我還以為你去找了你遠房哥哥呢。”

俊賢連忙拉扯王婆的衣袖,並朝她遞眼色。王婆强硬道:“干什麼,我正想問問她,她爹娘怎麼教她的,婆婆講兩句,就往外跑,這是哪門子的家教?”

如此夾槍帶棒的,連蘇青的雙親都捎帶上了。蘇青雙眉一挑,便要發火。俊賢忙打圓場,大聲喝止:“娘!一點小事,您至于嗎?”

王婆臉上顯出極其委屈的神態:“你……你也敢吼娘了是吧?”俊賢的氣焰頓時滅了,小聲道:“娘,就一塊腌肉,你和蘇青能不能消停點?”

王婆和蘇青異口同聲將槍頭對准了俊賢:“只是腌肉的問題麼?”

俊賢哭笑不得。蘇青一臉倔强,王婆又抹起了眼淚,數落俊賢成親后如何不孝。

俊賢唯恐引來眾人圍觀,哀求道:“青儿,求求你,就服個軟行不行?想當初……”

王婆接過話茬,刻薄道:“想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娶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誰知道之前干什麼營生呢,沒人要的爛貨!死乞白賴進了我家的門,還指望我看得起?”

蘇青的臉霎時間變得極其蒼白,搖搖晃晃差一點跌倒。但俊賢仍然只是抱怨地叫了娘,一句喝止的話也不敢講,唯恐在眾人面前落下個不孝的罪名。王婆見蘇青無言以對,更加得意,高聲道:“你說你沒偷吃那塊腌肉,腌肉罐上壓的石板還蓋得好好的,不是你偷吃,還會有誰?還有那天晚上,你使了什麼妖法,將道長的羅盤都打碎了?”

公蠣一聽“腌肉”、“道長”什麼的,頓時心虛。沒想到自己一時貪嘴和惡作劇,竟然害的他們一家反目成仇。欲要站出來認錯,又覺得如今這個場面只能添亂,頓時遲疑不決。

蘇青看向俊賢,眼里滿是無助。而俊賢正無地自容,一雙眼睛不知看往何處,並未同她對視。

圍觀者有長者勸道:“家和万事興。有什麼事回家慢慢講。”公蠣也忙躲在人群后附和道:“正是,一點小事,原不值當。”

王婆見儿子痛苦,有些心軟,想還是見好就收,便撩起衣襟擦了淚水,嘆道:“算了算了,都怨為娘的較真。我們回去吧。”蹣跚著上去挽住了俊賢的手臂。

公蠣松了一口氣,俊賢如逢大赦,忙拉了蘇青,欣喜道:“我們回家。”不料蘇青用力甩開他,看著王婆的臉,一字一句道:“腌肉是我偷吃的。王俊賢,你休了我吧。當初我拋棄一切跟你,原是我賤。”

王俊賢一愣,抓住蘇青搖晃起來:“青儿,青儿……”

王婆手舞足蹈起來:“看看,我說吧,自己承認了!那塊腌肉,果然是你偷嘴吃!死活不忍的,今天怎麼認了?見到老相好找到下家了?”

蘇青推開俊賢,冷冷道:“是。”王俊賢頭上冒出顆顆汗珠,叫道:“不是這樣,青儿,你不能這樣……”

王婆一把拉過儿子,喝道:“虧你還是個秀才呢,能不能有點出息?!”

王俊賢失魂落魄地圍著蘇青,一遍遍地重復:“娘說的是真的?娘說的是真的麼?”

蘇青的臉冷得像塊石頭:“不錯,腌肉是我偷吃的,我是個得道的妖怪,嫁你之前,我是一個隱瞞身份的娼妓,這几日來城里就是為了找到我的老相好。你滿意了?”

王婆喜不自勝,推搡著站立不穩的儿子:“聽聽,信了吧?這可是她自己說出來,我可沒逼她。”王俊賢大吼一聲,額上青筋蹦起,高高舉起了手。

蘇青一眼不眨地看著他,流出兩行清淚。

俊賢的手軟軟地落下來,幽怨地看著蘇青。王婆恨得咬牙,推著俊賢,在一旁小聲鼓動:“打啊打啊!你這個沒出息的……”見俊賢不為所動,自己突然出手,打了蘇青響亮的一記耳光。

王婆帶著獨子能走到今天,當年也是膽有識的。她一輩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王俊賢身上,儿子長得俊秀又有才華,決不能毀在蘇青手里。所以王俊賢越是喜歡蘇青,她便越討厭蘇青。

那晚上她胡亂找了個假冒的道士來,故意說些有影儿沒影儿的事,不過是想托別人之口說蘇青不正常,好叫儿子慢慢疏離她,誰知道那晚怪事連連,拂塵羅盤損壞,道士也被嚇跑了,她更加認定,蘇青即便不是妖怪,也定然會使妖术,她接近俊賢自然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蘇青的臉上瞬間出現五個手指印。俊賢瞠目結舌,早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王婆看著蘇青臉上紅腫起來,心下十分痛快,咬牙切齒道:“小賤人!偷人的賤貨!呸!”一口吐沫唾在蘇青臉上。

蘇青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扑上來生生將王婆臉上撓出五條血道子。婆媳兩個瞬間扭打在一起,擰撓抓咬,就地打滾,整個一個潑婦打架。一時間塵土扑面,磚石亂飛,圍觀者個個躲閃不及,反而不好拉架,更有人趁機起哄,連聲加油鼓勁,不過年輕人多向著蘇青,年紀大的卻偏向王婆多些。

公蠣本想幫下蘇青,但如今光天化日,場面混亂,不好使用法术。蘇青到底年輕些,還是占了上風,雙腿跪在王婆身上,壓得她一動不能動。王婆掙扎了几下,衝著旁邊正束手無策的王俊賢吼道:“你要看著這賤人將你娘活活打死嗎?”俊賢急紅了眼,一聲大吼,搬起一塊大石頭,高高舉起。

周圍人一片驚呼,已有膽小者捂住了眼睛。

只聽王婆和蘇青同時叫了起來:“賢儿!”“相公!”俊賢軟綿綿地躺倒在地上,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浸染了大片衣衫。那塊石頭,他終究未舍得砸向蘇青,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頭上。

蘇青放開王婆,扑過來抱住他,哭泣道:“相公……我一心一意同你過日子……”王婆過來爭奪,但俊賢被蘇青抱得緊緊的,只好撕下衣襟將俊賢的頭包住,滿臉恨意地瞪著蘇青。

蘇青的眼淚扑簌簌滴落下來:“原是我天真……只想和你相依相伴……”扭頭瞄到一旁几乎發瘋的王婆,哽咽難言。

公蠣最怕見血,更加不敢上前,心里盼望著兩人趕緊和好,自己改日定然登門道歉。

有人嚷嚷著趕緊叫郎中。蘇青慘然一笑,道:“不用了,他的傷不礙事。”王婆發瘋一般在背后踢打蘇青,叫道:“你說不礙事就不礙事了?”

有人勸阻,卻被王婆一聲瘋狂廝打趕了回去。

蘇青理也不理王婆,用衣袖細心地將俊賢臉上的血擦拭干淨,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苦笑道:“你說最愛我,可終究排在你娘后面。”

俊賢依然昏迷不醒。蘇青幽幽嘆了口氣,道“……從此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相欠罷!”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支銀針,朝著俊賢的人中穴扎去,看樣子要給俊賢急救。

站在身后的王婆卻以為蘇青要害儿子,一聲狂叫,從懷里拿出一把剪刀,朝著蘇青的背心捅去。

變故几乎就在一瞬之間,圍觀者誰也未想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種結局,几人一驚而散。

公蠣離得稍遠,正在琢磨日后如何去找王家道歉之事,並未看見怎麼回事,只見前面圍觀者潮水一般往后退去,嘴里叫道:“殺人了!”

圍觀的人四散而逃,叫人的叫人,報官的報官。公蠣滿頭虛汗,手腳酸軟,一步一挪地來到三人跟前。

王婆呆呆地站著,鮮血滴滴答答從她的雙手、剪刀滴在地面上,破碎成無數的小血珠。蘇青的背部血污一片,慘不忍睹。

公蠣一陣眩暈。斑駁的樹影下,不見蘇青,只有一尾奄奄一息的青額錦鯉,擁著王俊賢正在吐納——一個散發著異彩的紅色珠子,從她的口中吐出,落在俊賢的胸口,消失不見。

有人驚叫道:“那位小娘子不行了!”公蠣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蘇青面如金紙,猛然一大口鮮血吐在王俊賢的胸前,美目微睜,一縷香魂隨風飄散。

而俊賢頭上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平復,只留下些半干的血漬。

公蠣茫然地看著蘇青蒼白的臉頰,忽然腦袋一陣劇痛,一頭栽在了地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7:26

翡翠串

(一)

據胖頭講,是他把公蠣背回來的。沒想到公蠣看著干瘦,卻沉重得很;無知覺的人真是如同一條死蛇一般拖拉不動,累得他腰都快要斷了。

胖頭說這一番話時,就站在公蠣的床頭。要擱往常,公蠣早已一巴掌呼過去了,可是這兩日,公蠣一直都像胖頭形容的一樣,像一條死了的“長蟲” ,渾身軟塌塌的,睜著眼睛瞪著房梁,間或眼珠一輪,證明還未死透。

蘇青被殺一案,因事實清楚、凶手明確,又有多名目擊證人,官府很快便結案了。王婆因故意殺人罪被收監,蘇青屍首被蘇媚領回掩埋,而王家唯一周全的王俊賢不知所蹤,據說他可能因至親犯罪而被取消秋闈考試資格。

蘇青留在當鋪的那件衣服,至今胖頭提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日他背了公蠣回來不久,便發現,早上尚且光彩奪目的錦鱗袍,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堆破布爛絮,一文不值,連汪三財也驚訝万分,只說是眼拙,這筆生意看走眼了。

公蠣隱約猜到,蘇青確非常人,她應是洛水里得道的一尾青額鯉魚,因愛上書生王俊賢,舍了這一身靈力,布衣荊釵以求陪他白頭到老,卻不曾想到,純真的感情下終歸抵不過柴米油鹽的消磨,尋常的婆媳摩擦竟然能夠釀成血案。這件錦鱗袍,便是蘇青靈力的凝結,蘇青一死,靈力消散,衣服自然也廢了。

公蠣第一次面對死亡。他從來沒有如此難受過,像是將心放在油鍋里煎,比起以前曾經的飢腸轆轆、吃苦受累要痛苦千万倍,卻不能對任何人講。他越發弄不懂這些凡人了,明明三個都是好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

他曾側面同胖頭打聽過畢岸對蘇青之死的反應。胖頭說,畢岸同往常一樣,雖然震驚,但並沒像公蠣這樣要死不活的,依舊早出晚歸,不知忙些什麼。

公蠣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無所事事,每日里心事重重,悶頭不響,只要畢岸在家,他便躲在屋里裝睡,堅決不同畢岸照面;蘇媚那里,他也未再踏入一次,唯恐聽到蘇青的名字。

這日一早,胖頭興衝衝地來了公蠣房間,連拖帶拽非要他嘗嘗自己新作的點心。

公蠣見畢岸等人皆不在家,自己也著實在床上躺夠了,便來到前面中堂坐著,咬著硬的像骨頭一樣、被胖頭稱為“焦餅”的點心,無精打采。

小妖突然在門口探頭探腦。胖頭過去獻殷勤:“小妖姑娘有何事?”

小妖用小指點點萎靡不振的公蠣,小聲道:“還沒好啊?”公蠣一聽到小妖的聲音,馬上閉眼裝睡。

胖頭愁眉苦臉道:“嗯。”

小妖拿出一個東西塞給胖頭,老氣橫秋地吩咐道:“這是嚇丟了魂了。把這些掛上,保准就好了。”說完還不忘丟一個鄙視的眼神給公蠣,“切,多大個人了,還會丟魂!”

胖頭連聲感謝,回來便悉悉索索往公蠣的脖子上掛東西。公蠣睜眼一看,原來叮叮當當不三不四一大串,有紙制的平安符,拇指大的小葫蘆,劣質青玉制成的菩薩,甚至還有一小串半扁不圓的桃木珠子。

公蠣看一個,胖頭就點頭介紹一個:這個是白馬寺求回來的,那個是求西直門的道長給畫的……桃木珠子卻是胖頭自己刻的。

公蠣哭笑不得,正要一把扯掉,突然見一位中年男子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一遍遍打量當鋪的設置,長久不語。

胖頭忙讓了進來,道:“客官可有要幫忙的?”

這位男子衣著普通,表情愁苦,滿臉的汗道子,看著牆壁上的贖當條文,愣了半晌,方道:“先看看。”

小女孩掙扎著下來,嘟起嘴巴道:“爹爹,我渴啦。”她不過六七歲,肥嘟嘟的小臉,大大的眼睛,長得珠圓玉潤,十分可愛。

胖頭忙倒了一杯水來,遞給她,小女孩卻端給了男子,道:“爹爹先喝。”男子的眼神頓時溫柔許多,抿了一下,道:“妞妞喝。”

公蠣忍不住催道:“你當什麼東西?”

男子手在懷里摸了半日,拿出一串精致的翡翠玉串來。這串珠子顆大飽滿,通体晶瑩翠綠,不帶一點儿雜色,也無一絲裂紋瑕疵,淡淡光澤中透出冰冷的寒意,實為難得一見的上品。

公蠣瞬間忘了蘇青之事,小眼睛光芒四射。男子艱難道:“就是這串儿珠子……唉,要不是妞妞她……我可真舍不得……”

公蠣眉開眼笑,忙站起來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道:“不急不急,您慢慢說。”

男子輕輕撫弄著小女孩的頭發,低聲道:“我當一百兩銀子。”

胖頭的嘴巴一下子張大。公蠣朝他連連使眼色,讓他叫汪三財去,嘴里道:“我先驗驗貨。”拿了托盤放在桌上。

男子十分不舍,摩挲了半日,將珠子放進托盤。

當鋪行業規矩,凡是貴重或易碎物品,不允許人手相遞,雙方取用都必須通過放在平穩桌面上的托盤。這麼做一是為了避免人手傳遞時失手跌落當物,二是出現跌落時好區分責任。

公蠣第一次見如此水色的翡翠,心中暗暗艷羨,臉上卻不動聲色,信口說道:“這珠串質地咋一看還行,細看里面有點狀雜質。最高六十兩,多了便不值了。”

小女孩扑閃著一雙大眼睛,乖乖地依偎在男子的懷中玩弄他的衣角。男子急道:“八十兩!”

沒想到輕輕松松就還下去二十兩,公蠣大喜,皺眉道:“七十兩!”

男子嘆了一口氣,看向懷中恬靜的小女孩,搖頭道:“算了,不當了……”

話音未落,小女孩突然抱住了頭,叫道:“爹爹,我頭好痛……”接著便牙關緊咬,五官扭曲,身体上下左右翻滾扭動,疼得不能自持。男子跳了起來,飛快掏出一條手絹塞在小女孩嘴里,唯恐她不小心咬到舌頭,然后緊緊地抱住她,免得她翻滾著亂撞。

公蠣嚇了一跳。過了足有一盞茶工夫,小女孩才漸漸恢復過來,有氣無力地伏在男子的肩膀上。

男子溫柔地拍著她的背部,在當鋪里繞著圈子晃悠,直到小女孩閉上眼睛睡著。

公蠣跟在后面,小聲問道:“您這翡翠串,當還是不當?”

男子抹一把頭上的汗珠,堅決道:“當!”連價也不還,簽了當票,拿了銀子便走。

等汪三財和胖頭回來,男子早已不見。汪三財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連連誇贊公蠣精明能干,會做生意,這串珠子才付七十兩,連個零頭都不夠。

經這麼個喜事一衝,公蠣心中的煩悶稍減,不再糾結與偷吃腌肉致使蘇青慘死一事,中午吃了一大碗飯,胖頭很是高興。

不料天剛擦黑,男子又回來了,卻是來贖當。他一改上午的頹廢愁苦,滿面喜色。

公蠣好不容易做了這麼一單生意,心里極不情願。只是當鋪規定,有十二個時辰的猶豫期,如今十二個時辰未到,男子有權選擇當或不當。

胖頭將翡翠串捧出來。男子欣喜万分,歸還了早上取走的七十兩銀子,小心翼翼地將翡翠串裝進一個白色錦囊里。

公蠣眼巴巴地看著,見男子轉身欲走,忍不住提醒道:“你不給女儿治病了?”

男子倒也忠厚,嘿嘿地笑,道:“阿彌陀佛,我這是遇上好人了。”

原來這男子名叫劉江,就住背街的竹青巷,妻子去年病逝,只留下他和女儿妞妞,依靠手編草席勉强度日。他家祖上曾經到驃國做玉器生意,這串翡翠珠子便是他祖母的遺物,一直不舍得變賣,一心指望等女儿大了給她做嫁妝。

三個多月前,妞妞家里玩耍,不小心絆到地上篾好的竹條,將耳朵后面划破了一道一指長的口子,滲出一些小血珠。因並不嚴重,劉江也不在意,隨便糊了些草藥,也未帶去郎中處瞧瞧。

口子很快便好了,只是耳后留下一個指甲大的扁扁的小包塊,並不明顯。但從此之后,妞妞開始叫頭疼,先還能明確指出是耳后的包塊在痛,又過了几日,一疼起來便滿地打滾,以頭撞牆,而且發作的越來越頻繁。劉江帶著孩子四處尋醫,城南城北的郎中都瞧遍了,有的胡亂開些藥吃,有些直接告知回去等死,只有一兩個口碑不錯的老郎中說,孩子耳后長了瘤子,而且是長在頭骨里,如今吃藥也只是緩解,除了等死,別無他法。

劉江愛女如命,自然不肯,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城東有個薛神醫專治疑難雜症,但診金昂貴,今日早上,便當了祖傳的翡翠串,打算做最后一搏。

公蠣插嘴道:“薛神醫是不是長著六根手指頭?”

公蠣在洛水修煉之時,曾聽同伴提起,說城東有一個薛神醫,特征是左手長著六根手指頭,懂一些道家法术,常以神醫之名行鬼神之事,碰上這個人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他做了手腳、毀了道行。所以公蠣在洛陽城中游玩時,很少去城東片區。

劉江搖搖頭,道:“薛神醫兩手好好的,都是五根手指,同公子說的不是一個人。”

公蠣松了一口氣,又疑惑道:“阿貓阿狗都能叫神醫,你可別被坑了。”

劉江惶恐道:“可不敢亂說,薛神醫人很好的……我今日帶妞妞去了,他一分診金都不收,還說以后妞妞的治療包在他身上,不用我花一分錢。”

公蠣嘀咕道:“他有這麼好?”自己覬覦劉江的翡翠串,便揣測薛神醫肯定也是如此想法,便是自己不能得,也決不能便宜了他。想到這里,忙命胖頭搬凳子倒茶,留劉江多坐會儿。

劉江心里高興,話便多了些,歡天喜地道:“可不是呢。別人都說他脾氣怪要價高,我專門當了傳家寶籌錢,誰知道他善人善心,分文不取。哎呀,謝天謝地,我這真是祖上積德了,人家不收我可不能不給,我想著這串儿珠子雖然抵不了診金,但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胖頭隨口道:“您女儿呢,怎麼不帶著一起來?”

劉江道:“薛神醫說,這種病需要多花些時日,而且各種藥材煎起來十分麻煩,恐怕有什麼差池,他說最好在他的醫館住上几天。我回家收拾些衣物,陪孩子一起住。”

公蠣半信半疑,提醒道:“你小心被他騙了,耽誤了孩子的病情。”

劉江拼命搖頭:“不可能,薛神醫對我家妞妞如同親孫女一般。而且薛神醫說了,這個病不是什麼大問題,極有可能治好。我不多留了,今日真是不好意思,白白折騰了你們一回。”說完樂呵呵走了。

胖頭贊道:“薛神醫還真是個好人!”

公蠣卻滿腹狐疑:“無親無故一個老油子,對一個貧民之女這麼好,為什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17:41

(二)

腌肉一事,成了公蠣的一塊心病。有時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糾結時,便下定決心,第二天一早便離開忘塵閣,遠走高飛,再也不同畢岸蘇媚見面即可,反正這個事情誰也不知道,但真到了第二天要付出行動,公蠣又遲疑了。

如此這般,又過去了七八天,公蠣躺得腰都要斷了。已經立秋,天氣漸漸涼爽,汪三財對公蠣終日歇著有些不滿,几次言語之間表現出不尊重之色。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公蠣決定,以后要徹底忘了那件事,讓自己忙起來。但劈柴做飯、搽桌抹櫃這些雜活儿,他是堅決不屑于做的;而做在中堂傻等客人上門,一天也做不了一單生意,也是對自己聰明才智的極大浪費。思來想去,公蠣想起了劉江的翡翠串,打算自己找點事儿做,去考證下那位薛神醫到底有何居心。

說做就做。這日一大早,公蠣換了新衣服,興衝衝便出發了。

薛神醫的醫館在宣陽坊。宣陽坊一帶,遍布醫館、寺廟、道觀,其中能做法事的和尚、掐指算命的道士、跳大神的巫婆以及盲目求醫的病人混雜居住,整個坊區長期香燭繚繞,煙氣熏人,到處懸掛著“專治疑難雜症”、“包治百病”、“天機神算”等之類的旗子招牌,在洛陽算是一個另類的所在。

薛神醫家並不難找,公蠣問了路人,很快找到。

一個兩進式小院子,橫豎各有兩排房子,十几間斑駁的瓦房也分沒有正堂偏廈之分,看起來高低布局都差不多,且房子建的兩邊不靠圍牆,左右各留出寬達一丈的風道,十分浪費。前面前院看病,后院住人,前院正中一間陳舊的紅漆大門上掛著一個斑駁的木制招牌,上門寫著“老薛醫館”。院里擺放著一些條凳矮几,散坐著病人和陪同的親屬,有的還不住地呻吟嚎叫,等待醫童叫號。

公蠣捂著肚子,走到一個正在吊儿郎當的中年男子跟前,搭訕道:“請問大叔,這薛神醫一天能看几個病人?”

男子看了他一眼,熱心地往條凳一側移了移,給他騰出一個位置來:“很快的,你先坐下歇歇。”

公蠣坐下,小聲道:“大叔,我是經人推薦來的。這薛神醫看病,到底行不行啊?”

男子打量著公蠣的衣著,低聲道:“你若是病的不重,我勸你就不要在這里看了。光是診金,便要八兩銀子;藥要價更狠。好家伙,三劑藥,放一起不過一麥糠殼儿那麼點儿藥粉,要了我足足快百兩銀子!”他倒吸著冷氣,伸出滿把手在公蠣眼前晃動,心疼得什麼似的。

公蠣斟酌道:“我聽說這薛神醫是個大善人,要是碰上窮苦人家瞧不起病,連診金都不收的。”

男子啐道:“呸,這誰吹出的風?我就住這附近,只見到診金不夠被趕出來的,從未見過沒錢還給看病的。”

公蠣道:“若是真能藥到病除,收費貴些也無可厚非。”

男子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做了郎中,就該有治病救人、懸壺濟世之心,就我看個病,還是以前一起共事的兄弟,一個子儿都不帶便宜的,這算什麼好郎中?所以我便是好了,也決計不送他牌匾的。”

原來這人同薛神醫相熟,指望著薛神醫能給些折扣,卻未得允許,心里有些不滿。公蠣道:“這麼說,你同薛神醫很熟了?”

男子氣呼呼道:“當年我闖碼頭時,同薛老五一個鍋里攪稀稠,不算兄弟算什麼?想當初,他被人罵我還幫他咧,如今發達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原來這薛神醫叫做薛老五。

公蠣道:“我看您身体不錯,怎麼還來排隊?”

男子道:“我已經給了那麼多錢,好歹他得送我一次藥吧。我不管,我今天就沒帶錢,非要賴他一次不可。”公蠣附和道:“正是正是。他真是太黑了!”

男子頓時覺得遇到了知音,說話口氣更加親熱,東拉西扯聊了一會儿,趾高氣揚道:“其實也就你們外來的人,叫他神醫,”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們都叫他神醫,切,他壯年那會儿不過是同我一樣在碼頭扛包的苦力,三四十歲突然開了這麼個醫館,我才不信他會看什麼病咧。”

正說著,剛進去看病的一個病懨懨的少年和陪同的農婦被醫童推搡著趕了出來。少年臉色蠟黃,站立不穩。農婦跪在地上哭求道:“行行好,求薛神醫幫我們看一下……就差三錢……診金我下一次一並帶夠……”

醫童不耐煩道:“你不知薛神醫的規矩嗎?管你天王老子,診金不夠一概不看。”婦人哭得傷心欲絕,抱住醫童的腿不肯撒手。門后一個精瘦的老者背著手閃出,看樣子就是所謂的薛神醫,一臉冷漠道:“跟她廢什麼話?叫下一個。”一眼瞥見正伸著脖子看熱鬧,一臉幸災樂禍的中年男子,眉頭猛地一皺,滿臉厭惡之色。

公蠣恍然覺得這薛神醫的身影有些熟悉,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婦人半抱著少年,哭哭啼啼走了,周圍等待的人竊竊私語起來。男子喜笑顏開,指著兩人的背影道:“看看,我沒說錯吧?誰要說他是大善人,我第一個不答應!”

公蠣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說他不會看病,怎麼得的神醫稱號?”

男子嚷嚷道:“我要是有那個寶貝,我也能成神醫!”周圍人朝他看過來。男子忙放低聲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周圍的人都知道。薛老五無意之中學到一樣本事,能種植一種藥材。這種藥材,什麼病都能治,不管你多重的病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一劑就見效。”

公蠣驚訝道:“這是什麼藥材,這麼厲害?”

男子悻悻道:“我要是知道,早發達了,哪里還需要在刀口上找錢……”說了一半,似乎覺得說漏了嘴,戛然而止。

公蠣卻未察覺,咂舌道:“要是真有這麼一種藥材,天下的郎中不都要失業啦?”

男子挖著鼻孔,咯咯笑道:“郎中們還是很安全的。聽說這種藥材十分難養,三五年不知道能不能養成這麼一兩株,所以價格奇貴。”

公蠣一聽這個寶貝比劉江的翡翠串還要誘人,又動了心,一臉諂媚道:“大叔肯定知道他種植在哪里,您能不能帶我去瞧一瞧?”

男子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就是這個不好找呢。我仗著同老薛一起做過工,在他家里走了個遍,從來沒發現他種什麼花草。”

公蠣正琢磨著要不要找其他人套套話儿,只見房間的門哐的一聲打開了,薛神醫陰鷙的眼睛在門后一晃,醫童走到公蠣跟前,道:“薛神醫有請。”

剛還同公蠣聊得正歡的男子突然翻臉,一把抓住醫童的衣領,對公蠣怒目而視:“憑什麼?我來的比他來的早多了!”周圍排隊良久的病人面露不滿,但卻無人敢出聲。

兩人正在爭吵,薛神醫出現在門口,指著公蠣冷冷道:“除了他,都散了吧,今天不看了。”周圍一片大嘩,都埋怨起那個男子來了。

公蠣暗自得意,忙捂住肚子,裝出一幅痛苦的表情,跟著醫童進去。

這薛神醫干干瘦瘦,眼神冰冷,面相刻薄,還微微有些駝背,穿一件半髒不淨的襦衫,頭上也未戴帽子,看起來不甚講究。他看到公蠣進來,自己去醫桌前坐下,下巴朝前面條凳一點。

公蠣唯恐穿幫,不敢說話,只好將臉死命皺在一起,看起來好像疼得說不出話。

薛神醫問也不問,伸出兩跟細長的手指搭在他的左手手腕上,號了一會儿脈,道:“帶病人到后面診療室。”說完轉身進了后院。

醫童將外面等候的病患驅趕了出去,帶著公蠣來到后面。

后院同前院結構一樣,蓋得十分不講究。院子里几個悶聲不響的醫童,有的在晾曬藥材,有的用石臼子搗藥。公蠣留意了下,不過是些連翹、白术等尋常藥材。

院中石桌前,一個高壯的婦人正在給兩個小女孩喂飯,一個十歲左右,瘦骨嶙峋,無精打采;另一個七八歲,正是劉江的女儿妞妞。几日沒見,妞妞瘦了一圈,卻不見劉江在這里照顧。

桌上擺著兩盅人參烏雞湯,一碟首烏糕,婦人手里還拿著一碟不知名的糕點,哄兩個小女孩張嘴。這些糕點雖然帶些淡淡的中藥味道,但香氣扑鼻,十分誘人。

公蠣跟著醫童來東邊偏廈,剛好聽到薛神醫在房里道:“把這個千年老參燉了,午后給那兩個小女娃儿吃。”一個粗使婦人捧著一個木匣子去了廚房。

醫童退下,只剩下公蠣同薛神醫兩人面對面坐著。公蠣支吾道:“在下近來肚疼……頭疼……渾身都疼,不知怎麼回事?”

薛神醫“唔”了一聲,轉身從后牆藥架的底層取出來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打開推到公蠣面前道:“這個給你。”

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通体發藍,呈現一種瑰麗的蔚藍色,隱約可見其体內流動的血管和脈絡,發出一種沁人心脾的香味。公蠣激動得語無倫次:“木魁……木魁娃娃!”

木魁算得上仙草之一,果實為人形,但比人參、何首烏等人形果更加逼真,當然也更具靈性。因它只能長在地脈相宜、風水靈動之處,而且整株儿長在地下,所以極為少見,便是最為高超的園藝師,也難以培養成功。

公蠣貪婪地看著這顆已經可分辨脈絡髒器的木魁果,激動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薛神醫答非所問,慢悠悠道:“據稱一顆木魁果足以增加百年功力,歷來為修道者所垂涎。我這個果子,可謂價值連城。”

公蠣馬上想到,自己無權無勢,身無分文,薛神醫怎麼可能平白無故送自己這麼貴重的果子?頓時冷靜了下來,偷眼看著薛神醫。

薛神醫嘴角動了一下,算是微笑:“這顆果子,我送給你。”

公蠣大喜,伸手將匣子攬入懷中,接著馬上松開,小聲道:“為什麼?”

薛神醫木然道:“當然,我肯定不會白送。”

公蠣喪了氣,站起身來嘟囔道:“那還說什麼?我又沒錢。”

薛神醫陰冷一笑,道:“我有事相求。你幫我完成了,我便將這顆木魁果送給你。嘿嘿,吃了這顆果子,我包你不僅百病全消,而且儒雅俊秀,風流倜儻,成為洛陽城中第一美男子。”

公蠣本打算嚴詞拒絕的,聽了最后一句,心又動了。如今自己低聲下氣潛在忘塵閣,還不是為了一個英俊的皮囊?要是這個果子有這麼神奇,就不用打畢岸的主意了。

公蠣小心問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薛神醫捻著胡須,半閉著眼睛,慢條斯理道:“聽說洛陽城中有家賣胭脂水粉的店鋪培養出一種異花,猩紅花瓣,中有骷髏,名字叫做枯骨花,十分難得。”

公蠣一眼不眨地看著木魁果,隨口道:“您說的那家店鋪,是不是叫做流云飛渡?”。

薛神醫點頭道:“哦哦,原來叫做流云飛渡,好有詩意的名字。這樣吧,你幫我弄一些來,這棵木魁果就歸你了。

公蠣一聽是這個,頓時松了一口氣,笑道:“這個好辦,我同流云飛渡的老板娘還是有些交情的。”

薛神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真的麼,那敢情好。我也不要多,一朵便可。七日之內,你將枯骨花交給我,這顆木魁果便歸你了。”

公蠣陪笑道:“不知道神醫要這個,有什麼用途?”

薛神醫將木魁托在手中,道:“不瞞你說,我行醫,不過仰仗几種奇異的草藥。這個枯骨花可解天下百毒,我培育了好久,總是不行。”他賣弄一般將木魁對著陽光照來照去,故意讓公蠣看到木魁果中微微跳動的“心髒”。

他的兩手確實是整整齊齊五個手指頭,並無多余的。

公蠣垂涎不已,當即拍著胸脯道:“包在我身上!這是造福蒼生的大善事,在下當仁不讓。”

薛神醫陰沉沉的小眼睛露出一絲笑意來,道:“那就好。我這几日要出門,你七日之后晚上亥時前送來即可。”他拿出一個瓶子遞給公蠣,“這是枯骨花的味道。”。

瓶子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絲淡得几乎難以分辨的香味,夾雜著些許腥味,很是奇怪。

公蠣又詳細地問了有關枯骨花的形狀、習性及保存方法,滿口應承了下來。兩人正聊著,一個中年胖子端了一鼎肉羹進來,畢恭畢敬道:“師父,肉燉好了。”

公蠣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晚王婆請來驅邪的假道士。他今日青衣短衫,也是醫童打扮。

薛神醫點頭道:“不錯,你先下去吧。”

這鼎肉羹不知道放了什麼香料,湯汁濃郁,香味四溢,比定鼎天街那家聞名洛陽的鹵肉店都要誘人。公蠣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不時地往肉羹上面瞟。

薛神醫盛了一碗,慢慢品味著,神態十分享受。公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要告辭,薛神醫好像突然想起了公蠣,重新盛了一碗,道:“算了,我好人做到底。這是用十九味藥材煨的羊肉,最是祛濕解燥、補充体力。剛好到了飯點,你也吃一碗吧。”

公蠣大喜,連聲道謝,呼呼哧哧連湯帶肉吃了個底朝天。吃完之后,只覺得精神抖擻、心情舒暢,蘇青之事帶來的陰霾一掃而光。

公蠣同薛神醫告了辭,走出房門,見兩個小女孩已經吃完點心,正在樹下嬉鬧,大點的女孩子有氣無力,跑不了几步就喘得厲害。粗壯婦人忙攔住,道:“剛吃了東西,乖乖坐著。”一把將兩個孩子按在石凳上。

正在此時,劉江急匆匆了走進來,几步上去抱住妞妞,親她的小臉,心疼道:“妞妞想爹爹了沒?這几日還有沒有頭疼?”

妞妞咯咯笑著往劉江懷里鑽,呢喃著說一些稚聲稚氣的話。粗壯婦人在旁邊看著,突然十分生硬道:“我們這里的規矩,你要是不放心就帶走。要是想治病,就不要總來打擾。”

劉江誠惶誠恐地站起來,陪笑道:“妞妞從未離開過我,我心里惦記……”他重新蹲下來,道:“妞妞頭疼不疼?今天吃了几碗飯?”

妞妞掰著食指道:“今天不疼了。吃了兩塊糕,一碗……”她看向婦人。婦人接過來道:“一碗烏雞人參湯。早上是魚膠粥,昨天是紅花蟲草煨鹿肉和靈芝燉雞。頭疼症已經兩日未犯了。”

劉江自然感激涕零。連公蠣都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個外表陰冷的薛老五,總還是不負“神醫”這個稱號的,這麼些名貴藥材,肯給一個不知名的小女孩使用——但那串翡翠串儿,看來自己是得不到了。

公蠣本想再看一會儿,醫童極不耐煩地催促,只好離了醫館,尋思如何去流云飛渡討些枯骨花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8:10

(三)

回到忘塵閣已經午后。公蠣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傍晚時分起床,仔細地洗了個澡,換了件天青色府綢襦袍,戴一頂硬翅襥頭帽子,見畢岸不在,又將螭吻珮穿上絲絡系在腰間。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自認為雖算不上十分養眼,也算是干淨清爽少年公子一個。然后交代胖頭不用等自己吃飯,興致盎然地出了門。

行至流云飛渡門口,見其已經打烊。正要伸手敲門,想了想又拐到柳大的酒館,賒了一斤杜康酒。

正坐在門前納涼的李婆婆湊了上來:“去找那個小妖精?”她每次提起蘇媚從來不說名字,都是“小妖精”、“小妖精”的叫。

公蠣有几分反感,打了個哈哈,伸手去敲門。李婆婆鄙夷地撇了撇嘴,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一臉鄭重道:“別說婆婆我沒提醒你。這種妖精,還是離遠些為妙。要是中了邪,就有你受的了!”

公蠣忍不住道:“李婆婆小聲點,小心人家聽到。”

李婆婆嘖嘖有聲,看看左右無人,湊近公蠣,神神秘秘道:“我看你今天不在家,還不知道吧。她那個好姐妹,前日被她婆婆殺了的那個,今天早上開棺驗屍!”

公蠣吃了一驚:“開棺……驗屍?”

李婆婆得意地笑了起來,仿佛這開棺驗屍是她做的一樣:“你猜怎麼著?棺材打開了,里面沒人,只有一條大魚的骨架,肉都腐爛了,如今官府壓著不讓說呢。我看再有兩天,那家婆婆就要被放出來了。哎呦,這王家不知做了什麼孽,竟然娶了個成精的鯉魚。”她拍著大腿,一臉憤慨,“這種妖精,來人間禍害人,幸虧這家婆婆膽識驚人,也算是為民除害。”

公蠣心亂如麻,呆呆地聽著。李婆婆指指流云飛渡,滿臉誇張的驚懼和戒備之色,小聲道:“她的姐妹是妖精,她自然也是個妖精,據我看,她一定是只狐狸精,你可要小心!”

柳大從酒館探出半個身子來,皺眉道:“李嬸也不能這麼說,這事儿官府還沒下定論了,你從哪里聽的傳聞?”

公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道:“謝謝婆婆提醒。不過這事蹊蹺得很,不是已經定案了嗎,蘇青是她婆婆用剪刀刺死的,這都半個月了,怎麼還要開棺驗屍?”

李婆婆搖著扇子,壓低聲音道:“王家的儿子不是個秀才麼,他聯合了十几個同窗上書官府,說他媳婦是個妖精,他母親原本是為民除害,要求官府重新審查此案。官府一看這架勢,可不就要開棺驗屍嘛。”

這是竟然是王俊賢牽頭干的,虧得蘇青臨死之前還將內丹給了他。公蠣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說著,胖頭端著一個簸箕垃圾去往河邊。公蠣一眼看到,簸箕最上層放的是蘇青那件已如破絮的錦鱗袍,遂一把抓了過來,抱在懷里,失魂落魄道:“這個給我吧。”

李婆婆見堂堂一個當鋪掌櫃都被她的小道消息唬住了,更加賣力,喋喋不休說一些“夜夜吸王家儿子的腦髓”、“狐媚子、會妖法”等亂七八糟的傳聞。

流云飛渡的側門突然開了,小妖探出頭來。李婆婆看到小妖,忙閉了嘴,擠出一絲笑容,訕訕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朝公蠣打眼色。

小妖一看到公蠣,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身子一橫將門口堵上了:“你站在我們家門口做什麼?”公蠣下意識地朝小妖行了一個禮,唐突地問道:“蘇姑娘她……還好吧?”

小妖堵著門,斜眼道:“我家姑娘好不好關你何事?”

公蠣茫然地看著她的臉,卻滿腦子想的都是蘇青和王俊賢。小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公蠣喝道:“你今天傻不啦嘰的,到底做什麼?”見公蠣像掉了魂儿一樣,伸手往外推他。在推搡間,忽見小花快步跑過來道:“姑娘說請進來。”

小妖狐疑地看著公蠣,嘀咕道:“你不是挺能說的嗎?今天啞巴了?”

公蠣心煩意亂,手里還抱著那件破錦鱗袍,老老實實跟著小花,對周圍的奇花異草視若無物。兩人穿過店鋪,走過中堂,並未去蘇媚的閨房,而是來到房后的園子里。

紫藤花架下,擺著一張貴妃榻,蘇媚身著一身鵝黃的柔姿軟紗側臥其上,玉臂橫陳,酥胸半露,玲瓏有致的身材曲線一覽無遺。

公蠣整了整思緒。或許蘇媚尚且不知蘇青被人開棺之事,自己還是不要提起為好。他故作鎮定上前施了一禮,道:“蘇姑娘近來可好?”

蘇媚慢慢轉過頭來,臉頰緋紅,雙眼迷離,嬌滴滴道:“龍公子來啦。請坐。”

公蠣在榻前的竹凳上坐下,將杜康酒遞予小花。小花遲疑著,蘇媚聳著鼻子道:“好香的酒!小花你斟了酒便退下。”

小花小聲道:“姑娘,你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蘇媚朝公蠣笑道:“你瞧瞧,我的丫頭都管著我了。”折身奪過酒壺,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小花滿面憂色地退了下去。

蘇媚顯然已經醉了,一張俏臉如同盛開的牡丹,美不勝收。公蠣一陣心動,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她滑膩的臉蛋,不由自主將脖子伸了出去。蘇媚仿佛猜到公蠣想什麼,斜睨著他,吃吃笑道:“龍公子,你看我美嗎?”一雙玉足在他面前輕輕抖動,涂了丹寇的腳趾甲紅艷欲滴。

公蠣只覺得口干舌燥,忙不迭道:“美,美,當然美。”他竭力想說出一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詩句,但越是緊張越是一句也想不起來。

蘇媚嘟起豐滿潤澤的雙唇,嬌嗔道:“龍公子定是故意安慰我,才這麼說的。否則怎麼這麼多天,都不來看我?”

公蠣想起蘇青之死,心里咯噔了一下,更加手足無措,擺手道:“不是不是……”

蘇媚咯咯笑了起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蘇青死啦。万万沒想到,她竟然就這麼死了。她本來能活千年的。哈哈,這可真是最奇特的死法。”她笑得十分燦爛,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痛。

公蠣不知該如何接腔。小妖從花叢中探出頭來,一臉焦急。蘇媚嬌聲叱斥道:“小妖走開!”小妖的腦袋嗖地縮了回去。蘇媚眼神朦朧地望向遠方,道:“你知道吧,青儿和我探討過無數種死法,卻從沒想到會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老婆子手里。”

衣服從她的左肩脫落下來,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和半個凝脂一樣的肩頭。要是往日,公蠣早就耳熱心跳,眼睛滴溜溜亂轉了,可今日,他卻突然沒了興致。

公蠣斟詞酌句道:“人死不能復生……姑娘也不要太傷心。”

蘇媚一眼瞥見公蠣抱在懷里的包裹,撅嘴撒嬌道:“拿來!”

公蠣忙藏到身后,支吾道:“一件破衣服……”

蘇媚過來搶,整個人都扑在了公蠣的懷中,身上的香味几乎讓公蠣不能自持。她打開包裹,將已經失去靈氣的衣服捧出來,在臉上摩挲。

公蠣囁嚅道:“這是蘇青的……”

蘇媚的眼睛亮晶晶的,卻不見淚水滴落下來。她十分麻利地將包裹重新包好,歪著頭呵呵地笑:“你瞧,我說對了吧?一開始我就勸她,不要太天真。所謂的情比金堅,終究會被世間的柴米油鹽消磨殆盡。而人世間,最難理順的便是婆媳關系,她卻不信……她說只要她一片真心,便是塊石頭也捂得熱……她非要舍棄了所有,一心要陪她的相公白頭到老……這個傻瓜,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還把全身的靈氣都去掉……”

公蠣已經大致猜到事情的過程了,只能默默地聽著蘇媚的瘋言瘋語,內心卻極其煎熬。

蘇媚看到他的窘迫,笑得花枝亂顫,斟滿酒遞予公蠣,嬌聲嘆道:“公子,你說這世上,有沒有男人會真心愛一個女子?”她左手順勢搭在了公蠣的肩上,一雙鳳眼半睜還閉,睫毛微微抖動,只怕公蠣輕輕一拉,她便要倒到公蠣的懷中去。

公蠣雖然在風月場中混過,卻同這種感覺完全不同,頓時渾身僵硬,結結巴巴道:“當然……當然,在下便是一個……用情專一……之人。”

蘇媚斜睨著眼儿,嬌嗔道:“不知道誰家姑娘有如此福氣?”她呼出的氣息帶著香味扑面而來,讓公蠣几乎窒息。蘇媚往前湊了湊,臉几乎貼在公蠣的耳朵上,呢喃道:“畢公子,你喜歡我嗎?”說著將臉放在公蠣的肩頭,雙手蛇一般纏住了公蠣的腰。

公蠣夢寐以求的時刻,竟然如此不經意地實現了,但蘇媚叫的卻是畢岸的名字。若是以往,公蠣早抱著占便宜的心態扑上去了,可是今日,公蠣滿懷心事,心亂如麻,竟然全無心情,一時間手足無措,身体僵直。

蘇媚卻越抱越緊,將整張臉都貼在他的脖頸處,嘰嘰咯咯笑個不停。

公蠣呼吸越來越緊促,忍不住要去親吻蘇媚的耳垂,卻覺得脖子一陣清涼——蘇媚的嬌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無聲的嗚咽,肩頭聳動,淚水奔涌,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公蠣聽憑她在懷里無助地痛哭,突然生出一份別樣的情愫來,這種感覺無關情欲,無關容貌,只讓人覺得愛憐和疼惜。

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公蠣叫道:“是我偷吃了那塊腌肉!”話說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蘇媚直起了腰,長睫毛上依然掛著淚珠,怔怔地看著他。公蠣揚了揚脖子,大聲道:“蘇青的死,責任在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偷吃腌肉及戲弄道士的情況詳細講述了一遍,胸口的一口濁氣吐出,感覺說不出的輕松:“對不起,是我害了蘇青。你若是難受,要打要罵隨你。”他第一次直視著蘇媚的眼睛,不帶一點色相。

蘇媚突然破涕為笑:“別往自己身上貼金了。蘇青同她婆婆的關系,早不是一塊腌肉的問題。”

公蠣不怎麼懂蘇媚這句話的意思,頓時泄了氣,强繃出來的一臉正氣和坦然又恢復了慣常的無所適從和彷徨迷惑。蘇媚溫柔一笑,輕輕抱住了他,將頭放在他的肩頭。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一群歡樂的秋蟲在合唱。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公蠣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聽到小妖在后面連追帶趕急躁的聲音:“畢公子,您等我通報一下……”

蘇媚從公蠣的脖彎處抬起頭來,向后笑道:“你來了?”她后退了一步,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神態坦然道:“畢公子請坐。”

畢岸站在公蠣的正后方,表情肅然。公蠣不知是尷尬還是嫉妒,心中說不出的沮喪。

畢岸一言不發,雙手抱肩站在那里。小妖跟過來,斟了一杯茶,深深地看了蘇媚一眼,又順勢瞪了一眼公蠣,默默離開。

蘇媚臉上的淚光猶在,發絲也有些凌亂,但更顯出一份梨花帶雨的風情。她斟滿了酒,剛放在唇邊,又伸手遞給畢岸,微微笑道:“你也來一杯?”

畢岸搖搖頭。蘇媚一飲而盡,喃喃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難得今晚畢公子來陪我,今晚的酒也算盡興。”她似乎忘了公蠣的存在,這讓公蠣十分抓狂。

蘇媚又斟滿一杯。公蠣奪道:“你不能再喝了!”

蘇媚像是突然發現了他,訝然道:“龍公子……也在?”公蠣又氣又急,皺眉道:“蘇姑娘,你喝多了。”

蘇媚笑了起來:“我沒喝多。你走吧。”公蠣不願離開,對她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只是退到一邊。

蘇媚眼睛瞟向畢岸,吃吃笑道:“畢公子,我等了你一晚上啦。你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劍一般的眼神凝視她的眼睛,但終于還是敗下陣來,眼睛轉向他處:“殺死蘇青的王婆,今日未時死在了牢獄里。”

公蠣又大吃一驚:“她死了?”接著幸災樂禍道:“死了才好!這個老妖婆,要不是她,蘇青也不會就這麼去了。”

畢岸皺了皺眉,不理會公蠣,繼續道:“仵作說她是突發心悸而死。”未等他說完,蘇媚飛快道:“不是心悸,是她吃了我的特制花粉。”

公蠣的嘴巴張成了圓形。蘇媚輕描淡寫道:“縣令夫人定了一批香粉,我今日送貨,正好遇到府衙的獄卒,我同他有些交情,看他正好要給王婆送飯,便順手在她的飯菜里下了一點無香無味的花粉。”蘇媚抿了一口酒,嫣然笑道:“你也知道,有些花粉的功效,足以殺人于無形。”

公蠣看著她柔美的臉龐,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蘇媚輕輕松松道:“我還惦記著明天一大早再去一趟呢,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死了。可惜了,沒能親眼看著她咽氣。”

畢岸看著她,緩緩道:“她的行為自有國法處置。你不該殺她。”

蘇媚揚起下巴,尖刻道:“我不殺她,蘇青就活該由她殺了,還被死后開棺任她母子凌辱,而她卻逍遙自在,安度晚年?嘿嘿,這世間,既然老天爺做不到公平,那我由我替天行道好了。”

畢岸不言語,一張英俊的臉如同雕像,在燈光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呈現出一個絕美的側影。蘇媚挑起眉毛,道:“她好歹算是你的故人,你當真如此冷血,看著她白白送命?”

畢岸眼里閃過一絲陰郁,聲音仍是淡淡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蘇媚冷笑道:“她選擇的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不是死于非命!虧你還把匡扶正義、維護刑律掛在嘴上。既然最終不能將凶手繩之以法,那還要國法刑律做什麼?”

畢岸似要辯駁,又閉上了嘴。公蠣小聲道:“其實都怪這個王俊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非要搞出個什麼具表上書救老娘出來,全然不念一點夫妻之情。”

自畢岸來后,蘇媚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公蠣一眼。畢岸卻嫌公蠣多嘴,十分生硬道:“人死不能復生,王婆這事你知我知他知,以后休要再提。蘇青之事,就這麼算了吧。”說著拿起蘇青的那件衣服夾在腋下,轉身離去。

蘇媚衝著他的背影高聲叫道:“我偏不!憑什麼不該死的人都死了,王俊賢還得活著?”

畢岸站住,道:“此事我自會處置,你不要插手。”

蘇媚端起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哈哈大笑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畢岸頭也不回:“聽不聽隨你。但是香粉之類,終歸還是有痕跡的,你好自為之。”

蘇媚張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又哭又笑:“好,好,我本來就是個壞女人,風騷下流,心狠手辣,你來抓我呀,你來抓我呀……”她渾身酒氣,腳步踉蹌,握起粉拳不停捶打畢岸的背部。

畢岸任由她打罵,待她氣焰稍下,一把捉著她的手,沉聲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不由分說橫腰抱起她,霸道地將她扭動的頭部貼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大步流星朝臥室方向走去。蘇媚竟然安靜了下來,左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閉上眼睛,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他的臂彎里。

兩人走了,依稀聽到蘇媚的嚶嚀抽泣和畢岸低沉的安慰聲,剩下公蠣傻站著,嫉妒得雙眼冒火。剛才他看蘇媚打罵畢岸,卻故意不上前阻攔,心里是有些小私心的:他滿心巴望著蘇媚同畢岸從此決裂,給自己一個機會,沒想到弄巧成拙。

要是自己大膽些,抱了蘇媚走開,就沒畢岸什麼事儿了;那麼今晚不但能進入她的臥室,說不定好事也得逞了。

小妖過來,看著他一臉懊悔,催促道:“龍公子,該走啦。”

公蠣悻悻道:“催什麼?有你這樣待客的嗎?沒一點禮貌!”

小妖在前面帶路,她似乎心情不錯,提著燈籠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儿。公蠣支著耳朵想聽聽蘇媚臥室的動靜,都被她的小曲儿給打斷了,心煩意亂道:“你能不能安靜些?小麻雀似的,吵死人了。”

小妖指著他正要喝罵,突然扑哧一笑,道:“好,看在你今晚表現不錯的份上,我就不罵你了。”

公蠣心不在焉道:“什麼表現不錯?”

小妖輕巧地躲過一枝旁逸斜出的枝條,道:“看你平時吊儿郎當,色眯眯的,沒想到還是個正人君子,沒趁著我家姑娘醉酒乘人之危。”

原來說的是這個。公蠣忙昂首挺胸,正色道:“容貌乃天生,我雖不美,卻渾身浩然正氣。”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沒動了邪念,否則不知道這丫頭怎麼收拾自己呢。

行至門廊,仍然不見畢岸出來。公蠣心里十分不舒服,忍不住提醒道:“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去看看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小妖毫不在意,道:“沒事,有畢公子照顧呢。”

公蠣心里一陣泛酸,惡念頓生,十分尖酸道:“畢公子冷酷無情,他妹妹蘇青死了他一點都不傷心,沒一點人情味儿。小心你家姑娘上當!”

不料小妖頓時變臉,罵道:“虧我今晚還看你不錯呢。還是同以前一樣沒品。長得丑還不求上進,大男人家小肚雞腸,背后講人壞話,呸!”“長得丑”三字十分刺耳,直接刺到了公蠣的心病,他跳起腳來,叫道:“我長得丑怎麼了?”

小妖癟一癟嘴,鄙夷道:“哼,畢公子從來不同女孩子吵架!”一把推了公蠣出去,劈里啪啦關上了門。

公蠣氣急敗壞,郁悶之極,這時才想起,忘了討要枯骨花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8:21

(四)

又是一晚沒睡。天亮時分,剛迷迷糊糊睡著,聽到對面西上房一陣響動,畢岸回來了。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只穿了件中衣便衝了出去。畢岸正在正堂洗臉,看到公蠣如同沒看到一般。

公蠣繞著畢岸走了一圈,聞到畢岸身上還帶著蘇媚的香味,不懷好意道:“好香!不虧是流云飛渡的老板娘,這身皮肉,比暗香館的姑娘們都好千百倍吧?”

畢岸擦了一把臉,道:“你若能不這麼猥瑣,也不算丑。”

公蠣頓時氣結。畢岸道:“道在心中,隨時隨地可修煉。胸中有正氣,五官方端正。”他除了外衣,挺直偉岸的腰身同公蠣肋骨凸起、彎腰拱脊的小身板形成鮮明對比。

公蠣急切地想找到反駁的話,口不擇言道:“正氣?我看你的所謂正氣就是沒有人情味吧?蘇青死了,死后又被他們折騰,你能做什麼?還有臉去找蘇媚理論!”

畢岸的背挺了一挺,沉默片刻,面無表情道:“第一,大丈夫要勇于承認自己的不足,不能在別人善意批評的時候故意找對方的痛處打擊,以掩飾自己的狼狽。第二,蘇青之死,是我疏忽了,未保護好她。我去找蘇媚,並非興師問罪,只是想核實一下。之后之事,我自有安排。”

公蠣好奇道:“你有什麼安排?”

畢岸雙唇緊閉,不再多說一個字。公蠣憤憤地轉身回房,嘀咕道:“整天端著,裝得像個人物似的,蒙誰呢。”

畢岸突然喝道:“站住!”

公蠣只當是剛才的抱怨被他聽到了,不耐煩道:“好好好,我說錯了還不行嗎。”

畢岸盯著他的腦袋,莫名其妙問了一句:“你,昨天吃什麼東西?”

公蠣以為他懷疑自己在家里偷吃好東西,頓時勃然大怒:“我好歹也算半個掌櫃,我吃點東西怎麼了?還要你審訊一般對待?”

畢岸微微搖了搖頭,轉身回房,留下公蠣氣鼓鼓地站在正堂,嘟嘟囔囔表示不滿。

王婆之事,坊間傳得神乎其神。說的最多的,是鯉魚精恨他王家趕盡殺絕,找了王婆索命。盡管官府多次辟謠,說王婆是突發心悸症而死,卻無人肯信。家庭遭此巨大變故,王俊賢深受打擊,據說每日借酒澆愁,喝多了之后便痛哭流涕,哭天捶地。不說其他,單單是他這個狀態,即便是參加了今年的秋闈大試估計也是白費功夫。

公蠣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三人明明都不是壞人,卻落得個如此結局,實在令人唏噓。

關于腌肉一事,公蠣强迫自己放下。他安慰自己,反正蘇媚都說了,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蘇青與婆婆之間的矛盾早晚爆發,腌肉只是導火線而已。

這几日畢岸並未外出,天天守在當鋪里。忙的時候,便協助汪三財打理生意,閑時便在中堂飲茶看書。他這麼一坐,竟然帶動當鋪的生意好了很多,每日里絡繹不絕,多是些年輕的女眷,有帶著一堆丫鬟仆婦的千金小姐,也有附近浣紗洗衣的農家女子,有大大咧咧明目張膽對著畢岸雙目發直的,也有含羞帶笑以當東西作掩護遠遠欣賞的。公蠣先還興高采烈,忙前忙后的招呼,對看上眼的女子便暗自評判一番,待到發現這些女子都是衝著畢岸來的,頓時喪了氣,暗罵如今世風日下,這些女子都不顧廉恥,見到個相貌英俊的男人便拔不動腳。

偏偏畢岸表情如水,任有多少蜂蝶追逐,總是有禮有節,老成持重,無半分浮躁輕佻之氣,更加吸引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女們瘋狂迷戀。不出三五日,“畢岸”連同“忘塵閣”兩個名字便傳遍了城南城北,甚至有眾多青年少婦或遠居几個坊區之外的女子一大早過來當東西,只為看畢岸一眼。

雖說可以免費看到眾多美女,公蠣仍然妒忌得如同懷里揣著一條小毒蛇,時不時撕咬拉扯得他心都糾在一起。思來想去,薛神醫的木魁果還是不能放棄。

轉眼七日之期將至,公蠣還是未找到機會去問蘇媚討要枯骨花。七月十四日一大早,公蠣又觍著臉去了流云飛渡。

忘塵閣財源廣進,連帶著流云飛渡的生意也好了很多。公蠣候在門邊,等小妖送走一大幫客人,忙過去笑道:“小妖姑娘好。”

小妖對他從來沒有好聲氣:“做什麼?我家姑娘不在家。”

公蠣暗叫糟糕,追問道:“蘇姑娘去哪里了?”

小妖道:“去采購藥材了,明早才能回。”

薛神醫要求今晚必須送去,否則木魁交換之約便算是作廢了。公蠣眼珠一轉,殷勤地搬了一個小腳凳來給小妖,恭維道:“聽說你們流云飛渡雖然不是洛陽城中最大的香粉鋪子,卻是名聲最響的。”

小妖本來不肯坐,聽了這話,樂滋滋地坐下了,得意洋洋道:“當然,他們那些大作坊里的胭脂水粉,怎麼能同我流云飛渡比?每一款香粉,我家姑娘都認認真真,仔細打磨,光是培育那些奇花異草,不知道花費多少心血呢。”

公蠣的眼睛溜溜地朝著后園瞄去。小妖數落道:“你看看,你這小眼珠子一轉,小身板一躬,看起來就不像個好人!”

公蠣忙收回眼光,挺胸辯解道:“蘇姑娘都說了,我這是內秀!”兩人四目相對,一下子都笑了。

自從上次同蘇媚喝酒之后,小妖雖然還是一見公蠣就奚落搶白,但少了几分戒備和厭惡,兩人的關系不知不覺好了很多。

公蠣看著小妖的臉色,道:“你家的花草那麼多,能否帶我去觀賞一番?我去了几次都沒看仔細。”

小妖撅嘴道:“尋常的花草有什麼看的?那些奇花異草,對水分、溫度要求極高,培養起來比養個孩子還要麻煩,我可不敢擅自動姑娘的花棚。”

公蠣好奇道:“都有什麼奇怪的花草,你講給我聽聽。”

有客人進來,小妖忙起身相迎,敷衍道:“改日再講,今天忙著呢。”

公蠣追著道:“聽說你家后園里種了枯骨花,是不是?”

小妖倏然變色,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接著又斷然否認:“沒有!我從未聽說這種花草!”咚咚咚快步跑開了。

公蠣失望透頂,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明的不行,來暗的好了。傍晚時分,當鋪一打烊,公蠣借口犯困,回到房間反鎖了房門,搖身一變恢復了真身,順著窗欞的縫隙爬了出去。

胖頭忙了一天,像條狗似的躺在樹下椅子上喘氣,嘴里還不忘念叨:“老大,明日里你再陪我去北市進些女人用的小玩意儿,我們可賺大發儿了。”

胖頭看著傻,還挺有生意眼光。一看生意好了,自作主張購進了一批絹花、手絹儿、桃木簪什麼的,擺在當鋪可售賣貨物的旁邊,几日下來還真售出不少,且利潤不菲,開心得他几乎找不到北。

公蠣忘了已經恢復蛇身,大聲回道:“好!”夾雜發出咝咝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怪異。一出聲便發現不妥,忙扭頭鑽進了牆縫中。

一牆之隔,公蠣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了流云飛渡的后園子里。

蘇媚不在,小花正在提水澆花,小妖倒是悠閑的很,一邊磕著瓜子儿一邊指手畫腳。

公蠣順著土隴,悄無聲息地滑過花叢。這一片是牡丹,隔壁是一叢紫茉莉,旁邊靠近山牆處是大叢的月季和薔薇。假山另一側,種植著一片類似喇叭花一樣的花草,紫色、白色、黑色開成一片,散發出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公蠣曾聽小妖說過,這是曼陀羅花。穿過那晚喝酒的紫藤花架,繞過假山,出現了一大片花草樹木,全是公蠣不認得的。

做人雖然不錯,但還是原身最為好用,身体靈便,聽力異常,隔著假山還可清晰地聽到小妖同小花嘰嘰咕咕的說笑聲。特別是嗅覺,一下子變得極為敏銳,對各種花草不僅可以准確無誤地判斷出來方位,還可細細地區分香味的異同。難道化成人形,相關的本能技巧便會減弱些?

公蠣一邊思考著,一邊昂起頭來,辨別著花叢中各種熟悉的、不熟悉的氣味。一些小昆蟲被他驚動,驚慌失措地四散逃走。公蠣十分不屑,發出咝咝的聲音告誡他們:爺如今已經算是堂堂正正的人了,怎麼會吃你們這些低級的食物?

天已經完全黑了。公蠣有些疲憊,正考慮要不要以鬧鬼一事為把柄要挾下小妖和小花交出枯骨花,忽然捕捉到一絲若隱若現的腥味。

公蠣反復確認了几次。沒錯,正是枯骨花的味道。

香味極淡,若不是公蠣嗅覺驚人,几乎聞不到。走走停停好久,竟然來到了圍牆處。

出了圍牆,這邊就不是流云飛渡的園子了,公蠣依稀聽說是哪家大員的后宅,只是從不見人煙,所以從未留意過此處。

但是香味仍在。公蠣見這圍牆不高,毫不費力地爬了過去。果然一個廢棄的園子,里面的荒草足有一人來深,綠蘿、冬青雜亂無章,大叢的荊棘亂蓬蓬地擠在一起,看來好久沒人打理了,實在不像是一個精心培育花草的地方。

循著香味,公蠣來到一株高大的黑色槐樹下。

槐樹下有個石台,上面厚厚一層枯葉,公蠣盤踞在石台上,最大限度地把分叉的舌頭伸出來,以期准確定位香味的來源。出乎意料,公蠣很輕易地判斷出,枯骨花就在石台之下,便快速翻滾並甩動尾巴,很快將石台的枯葉掃在了一邊。

原來是一口被封的古井。井口上壓著一塊圓形的石板,所以看起來像個擺在樹下的石桌。一道分叉的裂紋將石板一分為三,面積較小那塊邊緣缺失了一小部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來,碗口大小,發出森森的陰涼之氣。枯骨花的味道正是從這里發出的。

公蠣大喜,用腹部的鱗甲用力把住石板上的花紋,將頭探了進去。井內的空間倒不小,但足有三丈多深,公蠣愛惜自己的身体,不肯一躍而下,便順著濕滑的井壁慢慢往下溜。

枯骨花的味道越來越重,腥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香甜味,同那日薛神醫描述的一樣。

終于下到了井底。公蠣盡管知道枯骨花形狀怪異,仍然被嚇了一跳。五尺見方的井面上足有大大小小十几朵花,中間形似白色的骷髏,外面一圈猩紅的荷葉邊花瓣,公蠣看來,就是一群骷髏戴著帽子、伸著脖頸擁擠在一起,仰臉看著井口,有几個大的骷髏,黑洞洞的眼窩里還流出閃亮的汁液,像是被擠哭了一般,陰森中透著几分滑稽。

公蠣思量,這里的地脈並無異狀,怎麼會長出如此怪誕的植物來。

月亮升起來了,一柱月光透過井口的破洞照射進來。那些花儿仿佛感覺到了一般,齊齊地扭轉了頭,爭相追逐月光,枝莖花瓣摩擦,發出吱吱的響聲,聽得極為不舒服。

公蠣瞅准其中一朵開得最大的,一個俯身用嘴巴叼住,用力往外拉扯。不料這花長得十分結實,一個重心不穩,公蠣竟然掉到了水里。

既然入水,不如從其根莖處咬斷。公蠣一個猛子扎進去,頓時呆了。三五尺深的水面下,枯骨花叢中密密麻麻,堆滿了人骨:白森森的大腿骨,散碎的指骨,板狀的肩胛骨。骨頭纖細,似乎都是女人的骸骨。

但唯獨不見骷髏。

公蠣仰頭看到枯骨花中的骷髏,張嘴便要尖叫,咕咚咕咚連喝了几口冰冷腥臭的井水,飛快扭動身体順著井壁向上攀爬。

驚慌之下,全身極不協調,几乎每爬三尺便要跌落下來兩尺。好不容易爬至井壁中段,公蠣又猶豫了。

枯骨花近在咫尺,若就此放棄,實在不甘心。一時間,愛美的心思占了上風,公蠣轉身回來,閉上眼睛,扑到最大那朵花下,用力咬斷花莖,拖著它慢慢往上爬去。

公蠣經過來時的花圃,小妖和小花正坐在花架下,一邊歇息一邊聊天。

小花打了個哈欠道:“姑娘怎麼還不回來?”

小妖道:“今天才出門呢。但願一切順利。”

小花問道:“姑娘去哪里找枯骨花了?”

小妖道:“我也不知道。”公蠣覺得好生奇怪,流云飛渡隔壁的古井里這麼多枯骨花,怎麼還需要到外面尋找?再說小妖那晚扮鬼嚇人,明明用的就是枯骨花。

小花嘟囔道:“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什麼用處,值得姑娘如此大費周章。”

小妖道:“我聽說,這種東西是是百毒之王,長在地下,很是少見。而且最麻煩的是采摘,說是人手不能碰,一碰就蔫了,什麼用處都沒有了。而且姑娘說,這種奇異花草,有時還會有些靈異的怪獸守護呢。”

小花擔憂道:“哦,希望姑娘多加小心。”

小妖笑道:“傳說呢,誰知道真還是假。”咚咚跑過去,從一堆晾曬的花瓣下拿出一個東西,道:“長成這樣子,足夠嚇人的。”

公蠣探頭看去。竟然是那晚嚇公蠣的枯骨花。

小花看了一眼,道:“好像有一塊髒了,明天我找塊紅絨布補一下。”

原來是假花。

公蠣嘴里叼著這顆沉甸甸的花,行動受限許多,一方面唯恐被小妖和小花發現,另一方面擔心枯骨花瓣被牡丹粗壯的枝條掛落,正小心翼翼地在花圃中穿行,只聽小妖小聲道:“我想去小解。你陪我一起去。”

小花笑道:“反正沒人,你就解在那棵牡丹根下好了,就當施肥。”

小妖咯咯笑著,果然提著裙子來到一株牡丹前,不料好巧不巧,剛好來到公蠣盤踞的那株牡丹前。

公蠣本還暗自嘲笑小妖隨地大小便,一見她過來,頓時慌了神,咬緊花朵,箭一般穿過花叢表面,哧溜哧溜翻過了圍牆。

小妖一聲驚叫,然后好久說不出話來。小花忙跑過來,叫道:“怎麼啦?”

小妖遲疑道:“我剛才不知是不是眼花,看到一條蛇叼著一朵枯骨花,跑的可快了。”

小花啞然失笑,道:“蛇怎麼會吃花?還枯骨花。肯定是今日客人多,累著了。我們回去洗了睡吧。”

兩人收了工具,回去房間。小妖一邊走一邊嘀咕:“真是我眼花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8:35

(五)

院里沒人,公蠣很順利地回到了房間,迅速恢復人形,洗了臉,換了衣服,將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經戌時三刻,忙出了門。

在門口迎面撞見畢岸。畢岸破天荒主動問道:“你去哪里?”

公蠣忙道:“隨便走走,乘個涼。”胖頭聽到響動,跑出來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蠣厲聲喝退。

公蠣一溜儿小跑,很快到了宣陽坊薛神醫的醫館。

醫館門口,那個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轉圈,一看到公蠣頓時喜笑顏開,道:“公子這邊請,師父等您好久。”

領著公蠣直接到了里院上房,點頭哈腰道:“您先坐,我這就叫師父來。”轉身退出。

門閂嘩啦一聲響,像是從外面鎖上了,不過窗戶開著,公蠣便不以為然,小心翼翼地將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公蠣暗自嘀咕,這薛神醫真是太不講究了。好歹還是上房,布置得極為簡陋。屋里未擺放桌椅,一個髒兮兮的石几,周圍隨隨便便放了几個破舊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牆壁上是厚重的木頭擱架,擱架上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牆壁上布滿了各種藥材匣子,一端拉著個粗布帳幔。屋里藥材香味同霉味夾雜在一起,聞起來嗆人。

既無人來,公蠣隨手亂翻,拉開藥匣子扒拉了一番,見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部分已經發霉長蟲,心想這個薛神醫收拾藥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帳幔后,隱約聽到輕微的鼻息聲。公蠣走過去一看,后面擺著兩張簡陋的帶輪小床,外面的一張空著,里面一張兩個小女孩擠著睡在上面。

真是,怎麼把自己帶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這薛神醫還真把自己當病號了。

睡著的小女孩妞妞呢喃著叫“爹爹”,聲音輕軟,聽得公蠣父愛泛濫,見她倆身上蓋著的薄被滑下半邊,便走過去幫她們蓋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夢,長睫毛一動一動。几天沒見,她更加消瘦,脖子纖細,下巴尖俏,原來的嬰儿肥已經全然不見。而旁邊那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如同大飢荒時的災民儿童。

公蠣心里暗自嘀咕,薛神醫也不給她們調節下腸胃,白白糟蹋了那麼好的食材了。

妞妞似乎做了噩夢,用力扭動脖子,並將腦袋往女孩那邊拱去。女孩被擠得頭歪過一邊,公蠣發現,她的左耳后方,有一顆豆大的瘊子,紅艷欲滴,撐得皮膚呈半透明狀。再一留心,發現妞妞的左耳后也有一個痦子,不過不如她的紅得那樣觸目驚心。

遠遠傳來一陣鼓聲,亥時到了。

薛神醫突然推門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面繡著亂七八糟的鳥獸圖案,臉上也髒兮兮的,額頭嘴角都像抹了鍋底灰一樣。

要擱往日,公蠣早會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將到手,被興奮衝昏了頭腦,邀功一般將包著枯骨花的包裹解開,道:“薛神醫您瞧,是不是這樣儿的?”眼巴巴地忘著他抱著的檀木匣子。

薛神醫雙眼放光,道:“好!好!”打開匣子,往公蠣面前一送。

一股清香扑鼻而來,公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薛神醫咯咯地笑起來,他看著干瘦,力氣卻極大,一把扯開帳幔,抱起公蠣放在了空著的小床上。

公蠣意識清醒,但舌頭麻木渾身癱軟,除了眼珠子能動,其他的地方一點都動不了。

薛神醫扑過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顫抖著雙手嗅了几下,飛快折身回來,拿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將公蠣捆在了床上,轉至床頭,如同按摩一般,用細長手指一寸一寸撫摸他的腦袋。

上下左右,后腦耳后,薛神醫細細地摸了一遍,有時還用力按壓頭部穴位。公蠣無法反抗,只有聽憑他折騰。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將門窗關好,然后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几把,找到石几中間的一個酒盅大的洞,將枯骨花插了進去,然后繞著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動作大張大合,腳步用力,張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種恐怖表情,十分詭異。同時嘴里念念有詞,音調忽高忽低,一個詞儿也聽不懂。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蠣覺得極其漫長。因為他的腦袋癢得鑽心,像是有十几只螞蟻在里面爬,但具体哪里癢又說不上來,加上手腳、身体不能動,難受至極。

薛神醫的舞蹈終于慢了下來,他扎了一個馬步,一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邊渾身抖動如同篩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蠣已經被那種抓撓不得的癢折磨得快要瘋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聲輕嘯,像是有一股氣流衝出地面。薛神醫大喜,停止了抖動和哼唱,抹了一把臉,從一個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來,有鑷子、銀刀、剪刀等,在公蠣床前站定,陰沉地看著他。

公蠣無暇顧及,仍然重復著眨眼的動作。薛神醫見了,咯咯笑道:“你到底還是有些本事,這麼難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來。”

公蠣瞪著他。薛神醫嘴唇抖動,似乎非常開心:“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剪刀剪開了公蠣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蠣的肚皮。

公蠣自從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著,如今被一個凡人剪開衣褲觀看他的赤身裸体,頓時大怒,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這麼一分神,腦袋的癢好像減輕了几分。公蠣用足力道在舌頭上,終于發出了聲:“你……干什麼?”

薛神醫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錯,我真低估你了。”

公蠣舌頭打了一會儿結,終于說的流暢了:“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信譽?說好了交換木魁果,你把我綁起來做什麼?”

薛神醫陰測測一笑,用刀柄在公蠣的下腹部敲打。公蠣一個激靈,驚叫道:“你……你不會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醫擠著眼睛,極其猥瑣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麼?不過,”他用刀尖比划了下,“我借你的蛇膽一用。”

公蠣的臉瞬間刷白。這麼說,這個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醫看到他的驚懼,眉飛色舞道:“說實話,我遇到過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輕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個。”

公蠣更加憤怒。他一向自詡聰明,被一個凡人這樣講,深感屈辱。

薛神醫更加興奮,湊到公蠣臉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復原形給我瞧瞧?你這樣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膽囊,万一划錯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蠣“呸”地一口,一口濃痰唾在他臉上。薛神醫不驚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鏡子,用木勺將濃痰細細地刮下來,揩到枯骨花上,回頭神神秘秘道:“看起來有些惡心,是吧?嘿嘿,這枯骨花,成長難,采摘更難。尋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無。我研究草藥種植多年,去年才想到這麼個辦法。你有沒聽過靈蛇草?”

公蠣閉上眼睛不理他。薛神醫毫不在意,道:“靈蛇草可治療蛇毒,比車前子、半枝蓮什麼的强千万倍。但每一株靈蛇草旁邊,都有凶猛的野獸看守。我曾碰到過,有時是狼,有時是蛇,有時甚至只是一只大蜈蚣,我稱它們為守護獸。”

薛神醫又走過來按壓公蠣的肚子:“在采仙草時,常常受到這些守護獸的攻擊,而且它們相當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勢,甚至臨死之前,也要一口將仙草咬掉。當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麼的,我就只好放棄。采了几次,我發現,從守護獸嘴里奪來的藥材,功效要遠遠好于我自己用手采來的。”

公蠣的頭又開始癢起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薛神醫今晚的話格外多些,繼續道:“我先還以為是采的時機不對,后來發現,原來守護獸的靈氣和唾液的功勞。”

公蠣明白了。薛神醫知道流云飛渡里有枯骨花,卻苦于無法采摘,碰巧遇到愛美如命的公蠣,又是個得道的靈蛇,遂以木魁果為誘餌,讓他去偷。

靈蛇銜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藥效。

公蠣又氣又恨,說不出話來。而薛神醫已經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邊的小女孩突然嚶嚀一聲,翻動了一下。

薛神醫拍了拍腦袋,懊悔道:“對,血蚨要先采才行。蛇公子,你暫且多躺一會儿。”說著收拾了工具,走到里面小床前。

公蠣叫道:“是龍公子!”

薛神醫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嘲笑公蠣死到臨頭還惦記著這些無謂之事:“好好好,是龍公子。”

薛神醫俯身看著女孩耳后的血瘊子,道:“我同你雖然認識不久,但感覺一見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輕時候。”

公蠣不屑哼了一聲。薛神醫小心地將女孩頭部擺向左側,道:“你不信?我年輕時就是這樣,整日里渾渾噩噩,沒心沒肺,過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飯吃有得玩,偶爾耍些小聰明,對任何事情從不上心。”

公蠣最討厭人家評判他的生活,道:“這有什麼不好?我覺得自在得很。”

薛神醫又點燃了一盞燈,放在床頭,光線頓時亮了許多:“你還年輕,現在這麼認為,等再老几歲,只怕就改變想法了。”

公蠣不耐煩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薛神醫本來正對著小女孩耳后的血瘤查看,聽了這話,直起身來,定定地看了公蠣一眼,慢條斯理道:“這話我也曾說過的。你不在意,總有你周圍的人在意,他們會覺得你不出息、不長進,會在你的耳邊時不時地提醒你,你應該上進,學文的要去求個功名,不愛讀書的要學一門手藝,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應該積極上進,不能得過且過,只念叨得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同旁人格格不入。”

薛神醫說這些話時語調平和,眼神也沒了剛才的猥瑣尖利,像是兩個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蠣氣哼哼道:“我才不管。我愛怎麼生活,同他人有什麼相干?”

薛神醫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公蠣腦子一轉,討好道:“喂,既然你說我像年輕的你,說明我們還算有緣。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醫眼里的陰冷瞬間浮現,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經觸到她的皮膚,又生生地收住了,看著公蠣,嘿嘿地笑。

公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只聽薛神醫道:“我以為你會大喝一聲住手。”

公蠣不情願道:“我說住手你就會住手了?”

薛神醫道:“不會。”

公蠣道:“那有什麼用?”

薛神醫道:“不,不是如此。你不會喝止我,是因為你沒有世俗的道德觀和是非觀,你只關心自己,從不關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是死是活,同這房間的桌子板凳一樣,同你毫無關系。”

公蠣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但心里卻有些沮喪,隱隱覺得自己確實如他說的一樣自私。一下子又聯想到腌肉之事,自己若是及時出來承認,蘇青也不至于被王婆殺害。

薛神醫的小眼睛閃出一絲憐憫:“唉,明明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衛道士,將滿口的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仿佛你要是不按照他說的來,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蠣摸不清薛神醫說這些話的含義,不敢接腔。

月光如水,傾瀉在床頭。公蠣眼往上翻,看到一輪圓月斜掛天幕。原來今日是七月十四。

薛神醫盯著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語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時,還是等子時采最好。”遲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公蠣知道這個薛神醫心冷面苦,估計今晚自己是逃不脫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沒話找話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寄養在你這里看病的?”

薛神醫不置可否。

公蠣道:“你會這麼好心?”

薛神醫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她們得了絕症,家里無錢醫治,放我這里好吃好喝供養著,不比在家等死强?”

公蠣覺得腦袋里似乎有千百只蟲子在咬噬,痛癢的几乎昏過去。他打起精神,東拉西扯道:“你還養了什麼名貴藥材,說來聽聽。”

薛神醫一張小干臉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公蠣忙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血蚨是什麼?”

薛神醫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后的那個血瘤子。”

公蠣信口道:“原來身上的腫瘤膿包還有這麼高端的名字。”

薛神醫又笑了。他今晚不僅話多,看起來也和善許多:“虧你還是得道的,腦袋愚鈍的很。”

公蠣不服道:“我只是懶得想……”

薛神醫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訴你,她們,就是培養血蚨的宿主。”

公蠣又開始拼命眨眼,竭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你收留她們……就是為了養血蚨……”

薛神醫俯身看著他,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你還是比我强些,至少求生的欲望强烈。”

薛神醫的臉帶著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動,公蠣喘著氣道:“當然當然,我好歹躍過一次龍門……”

薛神醫吧嗒著嘴巴,嘖嘖有聲:“可惜了,我還是研究的不透,白白給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這個血蚨長在你頭上,功效可就强大了。”

公蠣的意識漸漸模糊,並未聽到這句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8:49

(六)

梆,梆,綁。更夫報時的梆子聲清脆地傳入公蠣的耳朵中,一陣劇烈的刺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子時到了。

薛神醫跳了起來,帶上手套,拿起銀刀走到女孩跟前,手起刀落,將血蚨切了下來,托在手上,雙眼爍爍放光,如同餓狼的眼睛。兩個小女孩睡得極沉,竟然一動不動。

一陣涼風吹來,燈光一明一滅,映照著薛神醫扭曲的臉。公蠣勉强道:“這東西有什麼用途?”

薛神醫嘎嘎笑了起來:“這個東西,包治百病。就是它支撐了我這十年來的神醫名號。”公蠣想起七日前看病時中年男子的話。薛神醫半路轉行,根本不懂望聞問切卻專治疑難雜症,原來竟然靠的是這種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將血蚨用白絹裹好,放入擱架上的一個鬼臉青陶罐中,將銀刀在衣袖上擦拭了几下,轉向了公蠣:“到你啦。放心,我取蛇膽可是很麻利的,不會讓你感到很痛苦。我保證,少了膽,你照樣活得好好的。”他看著公蠣絕望的眼神,笑得更加開心:“過會儿我讓你見識下我祖傳的法术,這個,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了。”

公蠣已沒有力氣說話。只見刀光一閃,絕望閉上了眼睛。

沒有感受到銀刀刺入腹部的痛感,倒是聽到哐當一聲巨響,房門似乎被什麼人撞開了。

腳步聲,撕扯聲,銀刀掉落地上的清脆撞擊聲,搖晃的白色人影……公蠣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掙扎著從嗓子眼里擠出兩個字:“救命……”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額頭上,癢痛感瞬間減輕了許多,公蠣睜開眼睛。

阿隼一身黑衣,扭住了薛神醫,手里一把腰刀架在薛神醫的脖子上,看上去威風凜凜,相當帥氣。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高興看到阿隼,抖抖索索道:“阿隼……”

阿隼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死吧?”

公蠣有氣無力道:“沒死。”一抬眼,看到畢岸站在床頭,左手還按在自己的額頭上。

薛神醫奮力掙脫了几下,被阿隼擰得更緊,他惡狠狠地瞪著畢岸,道:“你們是誰?”

公蠣激動道:“他們是我的……我的朋友!”畢岸從懷里拿出一個兩寸高的小瓶子,拔開塞子,往公蠣鼻子下一遞。

公蠣猛打了几個噴嚏,手腳果然能夠活動了,先抱著腦袋一頓抓撓,接著緊緊抓住畢岸的手,傻笑道:“你們能來……太好了!”

畢岸皺了皺眉,甩開他的手,解開了繩子。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便要起來,剛一折身,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氣血上涌,忙躺倒不動。

薛神醫狐疑打量著兩人冰冷的臉,忽然口氣軟了下來:“對不住,我不該起壞心思。你們帶了龍公子走吧,還有說好的木魁果,我這就給您拿來。”說著倒退著朝門口退去。

畢岸冷冷道:“站住。”

薛神醫拔腿欲跑,阿隼箭一般衝過去,將他按倒在地上,抓起剛從公蠣身上解下的繩子,將他綁得結結實實。

畢岸走過去翻開兩個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道:“一個重度昏迷,一個氣若游絲,馬上就要不行了。”

公蠣有氣無力道:“好你個薛神醫,太惡毒了!”聲音顫顫巍巍,如同一個八十的老太。畢岸可能看不過眼,又將小瓶子遞給他嗅。一股辛辣的味道衝上鼻腔,公蠣終于恢復了些,坐在床上喘氣。

薛神醫一邊掙扎,一邊梗著脖子道:“你們血口噴人!我願意報官,找仵作驗屍,以證清白!”

阿隼手上用力,疼得薛神醫一陣呲牙咧嘴。

畢岸俯身看著妞妞耳后的腫塊,道:“你將血蚨菌絲種植在她的腦袋里,然后以名貴藥材喂食,看似幫她們治病,其實是培養這些血蚨。血蚨一旦養成,這些孩子們便會精氣消散而死。這個大些的,已經救不回來了。”

薛神醫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叫道:“求公子放老朽一馬……那些女孩,是腦部患有惡疾在先,即使我不養血蚨,她們也決計活不過一年……”

公蠣仗著有畢岸和阿隼在場,威風凜凜高喝道:“胡說八道!你別想為自己開脫!”

畢岸卻道:“他說的,是實情。”

薛神醫有些意外,認真地看了一眼畢岸,誠摯道:“對不住,我今晚不該臨時起意,綁了你的朋友……”見公蠣還伸著脖子喘氣,他往前掙扎著走了一步,小聲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的這位朋友可不是凡人……”

畢岸淡淡道:“他是一條水蛇。這個還用你說?”阿隼閃電一樣的目光朝公蠣射來,公蠣頓時萎了,縮著腦袋不出聲。

薛神醫驚愕万分:“你們知道,還同他……”

阿隼不以為然道:“洛陽城中,這樣的非人多得是。只要遵守我大唐的律例刑法,有什麼相干?”這句話說的,公蠣几乎感激涕零。

薛神醫不情願道:“好吧。請几位公子原諒我的莽撞。”

公蠣吐納了一陣,終于恢復如常,恨恨道:“我好好做我的人,同你有什麼相干?”

薛神醫雞啄米似的點頭,思索了片刻,突然笑了,道:“這兩位公子器宇不凡,料想都不是常人。我府上還藏有一些奇珍的寶物,修身養性最好不過。兩顆木魁果,還有一株千年人參,一顆迷谷果,都送予公子如何?就在偏廈,我這就帶你們去取。”

公蠣有些心動,几乎要答應他,但見畢岸和阿隼面無表情,也不敢擅自開口。

薛神醫哀求道:“老朽雖然行的是旁門左道,但好歹也救了不少人性命,求三位公子高抬貴手,我日后定然遵紀守法,再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眼窩汪出一點淚光來。

公蠣思量著,最好能從他手里多淘出些寶物來。

畢岸突然叫道:“巫琇!”公蠣還以為又來了人,忙朝門口望去,卻不見有人應聲而來。

薛神醫一怔。畢岸緩緩道:“你叫巫琇,我沒叫錯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9:00

(七)

“巫”姓源于上古,算是以技能作為姓氏的族群。巫氏一族極為神秘,黃帝時期,巫氏始祖巫彭便以擅占卜、通陰陽、精醫术而聞名,后有商朝太戊時的巫咸、巫妨集巫、醫于一身,巫妨還著有《小儿顱囟經》,另有戰國時期善于卜筮的巫陽,漢代《養性經》的作者巫都等,皆為巫氏中赫赫有名、神鬼皆驚的人物。隋末唐初,偶爾還聽聞巫昭郎、巫羅俊之名,但同其先祖相比,家族聲望大不如前。如今這數十年,巫氏几乎銷聲匿跡,泯然百姓矣。

畢岸道:“巫氏一族長期繁衍生息,至巫咸后,族內漸漸分為兩支,一支以巫术占卜見長,一支以文學武略為重。前朝大業年間,兩支徹底鬧翻,以巫昭郎為首的文武派占了上風,不顧另一支反對,强行將祖墳遷移至閩地。如此一來,以巫术占卜見長的一支逐漸凋零,到最后,只剩下資質平庸的巫琇。”

薛神醫背部一挺,冷冷道:“不錯,在下正是巫氏不肖子孫巫琇。當年巫昭郎固執己見,斷了祖墳的風水,導致家道敗落,原來的巫氏子孫死的死散的散,有些甚至改了姓,另作他計。”

洛陽地處中原,巫姓更是少之又少,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巫氏后人。

巫琇神態黯然,道:“這些年,家族中掌握的占卜、堪輿、治病之术大多已經失傳,那些從事醫术的巫家子孫也沒有了以往在醫學界的獨領風騷,而且人丁稀少,傳至我這一輩,本支只剩下我一個。”

巫琇沉默片刻,繼續道:“偏偏我是個極不長進的人,資質平庸,自己又不求上進,對家族之爭毫無興趣,更不用提光宗耀祖了。所以,”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只能通過祖輩們殘存的一些口口相傳的藥材培養之法,勉强度日。”

他仰起臉,對公蠣哀求道:“龍公子,今晚是我錯了。但我今晚同你說的,決無一句假話。”

公蠣反應不及,問道:“什麼話?”

巫琇滿臉疲倦道:“我說過,你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不論性格還是心態,簡直一模一樣。”

雖然這話意味著公蠣也是個資質平庸、不求上進的,讓公蠣稍有不悅,但他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偷眼望向畢岸,故意道:“死了的那個孩子就不提了,活著的那個,你可有什麼辦法補救?”

巫琇沉默半晌,道:“她腦部生有惡瘤,除非開顱取出,否則定難活命。說實話,我找了她們來,雖然有些私心,但也是想救人的。我祖上曾有以血蚨導出腦瘤而使病人痊愈的成功案例,但具体配方卻已失傳。”

三人轉頭看向兩個女孩。巫琇沮喪道:“研制一個准確的配方,需要多次的臨床試驗,偏這個血蚨,是拿人的性命開玩笑。不過我已經有些心得,或許再拖個一年半載,我便能找到治療腦瘤的法子了。”

正說著,大點的女孩抽搐了几下,沒了氣息。

三人都有些動容,唯獨畢岸仍擺著一張冷臉。公蠣過去拉過薄被將她的臉蓋上,道:“好孩子,你再投胎一定要托生個身体好的,不要受這個苦。”

四人沉默了片刻,公蠣想著自己反正也沒大礙,小聲道:“他雖然害我,但好歹這些年行醫也救了不少人。今晚之事不如就算了。”

阿隼喝止道:“你懂什麼?”嚇得公蠣一哆嗦。

畢岸目光冷峻,緩緩道:“血珍珠一案,已經有二十几個女孩子命喪洛陽,你怎麼解釋?”

公蠣嚇得后退了一步,再也不敢多言。

巫琇面無表情,道:“公子說什麼,老朽不懂。”

畢岸扭頭對阿隼道:“房前屋后找一下,見到井要特別留意。另外,少量血珍珠,藏在前院左側第三間巫氏祖像后面。”

阿隼閃身而出。

巫琇無奈地笑了下,道:“唯一的一口井在前院風道處,你們可以隨便查。血珍珠如今市面上都可以買得到,我這里有也不足為奇。”

畢岸道:“城北的魏樂師和劉婆子,六月上旬曾先后來過你處,不久后便失蹤了。”

巫琇坦然道:“我開門行醫,來瞧病的人絡繹不絕,你說的兩個人,可能來過,但老朽記不得了。”

阿隼喝道:“你養殖那些血珍珠,到底為了什麼?”

巫琇嘆了口氣,一臉誠懇道:“公子怎麼能憑空臆猜呢。血珍珠有奇特的養顏之效,我從市面上買了給一些年輕的女病人用,不算犯法吧?”

公蠣見妞妞同死去的女孩仍睡在一起,便抱了她到另一張小床上,自己盤腿坐在了陶墩上。這些陶墩看起來就像一個個腌咸菜的半大陶罐,口被封得嚴嚴實實,上面刻著一些已經磨得几乎難以分辨的古怪花紋,擺著屋中很是占地方,不過坐上去敦實厚重,倒也舒服。

正盤問著,阿隼濕淋淋走了進來,對畢岸附耳說了几句。

巫琇聽不到,公蠣卻聽得清楚。阿隼說,此處只有前院有井,但確實是普通水井,井下及周邊並無任何可疑之處;搜出來了一大包珍珠,其中有七八顆血珍珠,但賣相普通,略有瑕疵,皆非上品。

畢岸微微皺眉,臉上顯出困惑之色。

巫琇面帶得色,道:“時候不早了,公子還是回去歇息吧。”

畢岸沉默片刻,冷冷道:“我會找到證據的。”

巫琇態度更加囂張,冷笑道:“你不要拿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誣陷我。什麼女孩儿被殺,你還是找到女孩儿的屍体再說吧。”

公蠣盤腿坐在陶墩上,正伸著脖子看他們一問一答,覺得兩人似乎各有各的道理,聽了這句話突然心頭大震,驚叫道:“屍骨!……我知道!那些女孩們的屍骨……”

畢岸和阿隼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他。公蠣咽了一口水,語無倫次道:“流云飛渡后園……隔壁的枯井里……好多枯骨花,還有骸骨……”

巫琇狂叫道:“你胡說八道!”

公蠣激動道:“今晚這枯骨花,就是他告訴我流云飛渡里有,我偷偷進去找,發現不是流云飛渡,而是她家后園隔壁,一個廢園子……”

巫琇梗著脖子,掙得繩子深深地勒進上臂中,咆哮道:“你這個不仁不義的小水蛇,血口噴人,你說有枯骨花同我交換,我何時交代你去流云飛渡偷?”

仔細一想,“流云飛渡有枯骨花”這個信息,還真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當時只顧垂涎木魁果,未加思量便脫口而出,這一下便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公蠣手忙腳亂地從陶墩上溜下來,將采摘枯骨花的情形講了一遍,比划道:“反正井下一大堆女人的屍骨,是不是那些做了珠母的女孩儿們,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拿石几上的枯骨花。

巫琇突然一聲暴喝:“不要動!”把公蠣嚇了一跳。

“這花已經被我施了法术,外人是不能動的。”巫琇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龍公子,我答應你以其他寶貝來換,決不食言。只是這株枯骨花,請一定留下。”

公蠣縮回了手,看向畢岸。畢岸道:“枯骨花是采擷血珍珠時給女孩們喂服的藥粉原料之一。”言下之意,誰知道巫琇是否用來做壞事。

阿隼馬上上前,抓起枯骨花往外一拉。

枯骨花如同長在了石几上,紋絲不動。阿隼驚訝万分,用力拉扯,仍是如此。巫琇苦笑道:“公子好歹信我一次。這是我家祖傳法术,需在鬼節當日,以枯骨花做誘餌,引地下的血蚨菌絲出來。”

說話之間,只見一條細細的紅色絲蔓從骷髏的下巴處向上游走,接著多條絲蔓出現,將骷髏緊緊包住。一會儿工夫,骷髏已經變得血絲纏繞,比白骨森森更加瘆人。

巫琇道:“我這就帶几位公子去取寶貝。能否將繩子解開?”見三人都不言語,苦笑道:“好吧,就這樣。”由阿隼押著,蹣跚著朝屋門走去。

畢岸不為所動,蹲在地上,認真研究陶墩上的花紋。巫琇似乎有些焦急,點頭哈腰道:“公子快隨我來。老朽不才,還是收藏了几件寶貝的。”

公蠣一想到吃了木魁果便能象畢岸一樣英俊,興高采烈一甩袖子便要跟上,手指卻不小心掛到一條細線,勒得生疼。

低頭一看,是一根長長的馬尾狀東西,黃白色,帶著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一頭纏繞在公蠣的手指上,一頭壓在陶墩的封口處。公蠣揉著手指頭,不滿道:“虧你還是大名鼎鼎的巫家后人,太不講究了,這麼大個陶墩放屋里做凳子,石几還砌這麼低,又占地方又不方便。”

巫琇扭頭看了一眼,賠笑道:“是是,過些天我便換些高大舒服的桌椅來。”

畢岸聽到公蠣埋怨,走過來附身檢查那條細線,用力拉扯了几下,突然后退一大步,拔出長劍猛然朝剛才的陶墩劈去,碎屑濺起,砸在公蠣的腳面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9:14

(八)

陶墩一分為二,一具蜷縮著的男子骨架完整地呈現在眾人面前,他看起來身材高大,骨骼受到嚴重擠壓,脖頸折斷,頭顱几乎是擱在膝蓋上,而他的手里緊緊握著一縷黃白色馬尾。

公蠣抱著腳趾,嘴巴微張,忘記了埋怨畢岸。阿隼一下將腰刀架在了巫琇的脖子上。

畢岸用劍尖挑起一跟斷骨,道:“骨頭中部發紅,關節處發黑,系中毒身亡。從骨齡判斷,此人應該四十上下。”然后又挑起馬尾:“上等白色馬尾浸過松香,是做琴弦的材料。此人對音律比較精通,他是——”

“是魏樂師!”公蠣率先叫了出來。他很是得意,偷眼看了看畢岸。

畢岸微微頷首,道:“沒錯,從屍体判斷,正好符合魏樂師的特征。”他踢了踢旁邊一個陶墩,“這些陶墩,只怕個個都有貓膩,可能劉婆子也在里面。阿隼明日安排人手,打開全部陶墩。”他看向巫琇,冷冷道:“你發現血珍珠一事敗露,便殺了魏樂師滅口,是不是?”

巫琇臉色極為難看,一言不發。

畢岸掃視著房間,深吸了一口氣,道:“外面確實是口普通的水井。這里,才是真正的井卦之門。”他將長劍指向正中的石几。

巫琇揪然變色,嘴唇緊閉,怨毒地瞪著畢岸。

原來巫琇將這個小院按照易經后天第四十八卦“井”卦布置,取其卦象“枯井破費已多年,一朝流泉出來鮮,資生濟渴人稱羨,時來運轉喜自然”之寓,本卦原是上上卦,為的是重振家族雄風。一方面他故意將“井”卦之門建在屋中,裝飾成了一個普通的石几,避免招人耳目,另一方面,他手段陰毒,殺人無數,如此的“井”卦布置,可以為他殺人滅口、施展法术做最好的掩護。

公蠣一看,可不是,這個石几,分明就是一口被封的井。這井里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和未知的東西,公蠣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忙走到畢岸身后站著。

巫琇突然叫道:“你就是畢岸?”

畢岸坦然地正視著他。

巫琇咬牙切齒道:“我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同我過不去?”

公蠣一想起那些花季少女變成了白骨架,心中又是可惜又是害怕,躲在畢岸身后搶先罵道:“那麼多無辜的女孩子,同你有冤有仇?還有我,你害我的時候,何曾想到我同你無冤無仇?”

巫琇理虧,氣焰低了下去:“我本來也沒想要取你的性命。”

公蠣想到自己的膽差一點被他活生生挖走,不由一陣后怕,怒道:“虧我不計前嫌,還替你說話呢!你好好地復興你巫家便是,搞這些歪門邪道做什麼?”

巫琇嘿嘿冷笑了兩聲,陰森森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巫家本來便是做這些歪門邪道的嗎?”

畢岸淡淡道:“怨不得巫家敗落。”

這一句,比公蠣扯著嗓子嚷嚷半天有用的多。巫琇瞬間神態頹廢,失魂落魄。

公蠣有時很討厭畢岸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故作高深莫測,讓公蠣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但偏偏他又不由自主想要模仿,盡管經常模仿成“虛張聲勢”或“裝模作樣”。

公蠣不愛多事,本盼著拿到木魁果就算了,誰知道這巫琇竟然是血珍珠的元凶。他干咳了一聲,嚴肅道:“我來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那些女孩子,你從哪里得來的?養這麼多血珍珠,干什麼?”

巫琇翻了一個白眼,道:“女孩子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血珍珠嘛,”他突然陰測測一笑,笑得公蠣心里發毛,“你要是知道了血珍珠的用途,只怕你也想要培養血珍珠了。”

公蠣忙問道:“什麼用途?”

巫琇冷笑道:“這個乃是我巫家祖傳秘學,我豈能說與你知道?”

公蠣氣得半死,大叫道:“阿隼,快點將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交官府查辦!”

阿隼喝道:“血珍珠一案,絕不是三個人便能干成的,說,你的同伙是誰?”

巫琇輕蔑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憑你們几個毛頭小子,就想置我于死地?”他一雙陰鷙的小眼睛惡狠狠盯著畢岸,一字一頓道:“畢岸,我記住你了。”

畢岸神態自若道:“畢岸隨時恭候。”轉身去查看擱架上的陶罐。

公蠣急道:“同他廢什麼話,趕緊扭送官府要緊。”阿隼對著大門發出一聲呼嘯,很快便聽到隱約的腳步聲。

巫琇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喃喃道:“中元節,鬼門開。”他手腕雖然被綁,卻掐著一個古怪的手勢:兩手拇指、食指和無名指相對,中指、小指蜷曲;但左手五指之外,分明還有另一個細長的手指,若隱若現。

公蠣大驚失色,睜大眼睛盯著他的雙手。巫琇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六指儿瞬間消失,尖利的笑聲遠遠傳出,在寂靜的月夜顯得尤為刺耳。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聽到大門響的聲音。公蠣正伸著脖子往外看,蠟燭忽然閃了几閃,連同門前的燈籠一起熄滅了。

此時正當子時中,皓月當空,屋外越是明朗,越覺得屋內黑暗,瞬間伸手不見五指。

畢岸叫道:“阿隼小心!”阿隼回應道:“放心!”話音未落忽聽咯吱吱一聲響,接著便聽到石頭摩擦和水花翻騰的聲音。

啪的一聲,畢岸打亮了火折子。阿隼推搡著巫琇:“老實點!”

扒著門框作勢逃跑的公蠣臉色蒼白,指著巫琇尖叫道:“壞了!……不是他!”

畢岸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劍將阿隼手中的人劈成了兩半。

阿隼松開了手。倒在地上的不是巫琇,而是一個咧嘴大笑的稻草人,身上穿著巫琇那件花花綠綠的袍服;它的腦袋被劈開,滾出一團蠕動的蛆蟲來。

同時不見的,還有放在石几上的枯骨花。而石几嚴絲合縫,沒有一點打開過的痕跡。

畢岸沉聲道:“是我大意了。”

阿隼懊悔至極,飛起一腳將身旁一個陶墩踹翻。陶墩咕嚕嚕滾了一段,裂成几瓣,里面是一具已經烏黑的女人骨架。

公蠣倒吸了一口氣,跳至門檻外,抖著聲音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几個黑衣人呼啦啦衝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朝阿隼行了禮。阿隼吩咐道:“兩個孩子,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昏睡,先抱回去,死的放停屍房,活著那個明早通知家長來領。將此院封了,連夜搜查,不得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另外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任何風聲。”黑衣人唯唯諾諾,阿隼講一句,他們便道一句“是”。

公蠣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阿隼,講起話來條理清晰,氣度威嚴,而且有這麼多人聽命于他,不禁心生羨慕。

几個黑衣人領命而去。

阿隼表情沮喪,道:“我在這里守著,公子您先回去吧。”

畢岸道:“不急,你跟他們去看一下。我找下血蚨。”阿隼轉身要走,公蠣忙跟在他身后,小聲道:“那個……那個木魁果,是我用枯骨花換的,你要是搜到了,一定要記得還給我。”

阿隼理也不理,快步去了。公蠣悻悻地轉過身,嘟囔道:“本來就是我的……”一抬頭見畢岸還在檢查那些陶罐,頓時打起了血蚨的主意。

他親眼見巫琇將血蚨用白絹裹著放入了下面的鬼臉青陶罐中,卻不點破,任由畢岸一個個地詳細查看。裝模作樣地幫著看了几個,磨蹭到鬼臉青陶罐處,手伸進去,故意道:“啊呀,還是沒有。這個巫琇,真是狡猾……”

說完自己卻愣了。原來陶罐真是空的。公蠣不甘心,又認真地摸了一遍,抱著罐子又是倒又是對著燈光看,恨不得將腦袋扎進去,陶罐空空如也,空無一物。

剛才巫琇逃走就在一瞬間,几乎不可能抓了血蚨再逃,血蚨去哪里了?

畢岸似在意料之中,道:“這個巫琇,還是有些真本事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29:39

(九)

離開醫館,已近寅時。公蠣一溜小跑跟在畢岸身后,感激道:“今晚多虧了畢掌櫃,否則我便要慘死在這巫琇手中了!”

畢岸沉默不言。

公蠣想了一會,賠笑道:“你怎麼知道巫琇是血珍珠案的凶手?”

畢岸簡短道:“我已經跟蹤他多日。”

原來這一個多月來,公蠣忙著吃喝玩樂討好蘇媚,畢岸和阿隼卻全力投入血珍珠案件的偵破中。經多方查找,翻閱古書,畢岸發現,以人為珠母,原始是古老姓氏巫家的絕學。這門法术陰毒至極,便是巫氏先祖也很少用此法,如今突然出現在洛陽,畢岸深感疑惑。

但打聽多日,始終未在洛陽城中發現巫姓后人。倒是阿隼利用人脈,經布線走訪后發現,魏樂師和劉婆子失蹤前几日都曾到薛家醫館看病,于是才將注意力放了薛神醫身上,對他的身份背景、醫療手段、醫館設置等進行了詳細調查。

這一調查,卻有了意外發現。薛老五的身份文碟竟然是假的,他二十年多前來到洛陽,前十几年一直默默無聞,以在洛水碼頭搬運為生,后來卻突然轉行行醫,不用望聞問切卻可做到藥到病除,從而獲得了“神醫”的稱號。

畢岸懷疑他就是巫氏后人巫琇。因此,這一個月來,畢岸趁薛老五外出,曾多次夜入薛府窺察,發現院中布局奇特,風脈異常,明明是個井卦,卻找不到卦門。而魏樂師和劉婆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阿隼找遍全城,除了在這個醫館找到一只舞鞋,疑似劉婆子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證據。

因此,兩人懷疑魏樂師和劉婆子被巫琇殺人滅口,卻無法指證。

公蠣得意洋洋道:“幸虧我誤打誤撞,找到屍体,這下巫琇可無法狡辯了!”

阿隼正因為放走了巫琇而懊喪,聽了這話,怒道:“若不是你莽撞,今晚他就跑不掉了!”

公蠣瞠目道:“關我何事?”

阿隼道:“要不是為了救你,我們怎麼可能倉促現身?”

公蠣愕然道:“什麼叫倉促現身?”

阿隼甩袖而去。公蠣不敢多問,追著諂媚道:“好好,我錯了……你這個月的臭鞋子,我幫你洗了好不好?”

巫氏先祖不乏身負異能之輩,在廟堂享有盛譽。后家族敗落,有些胸懷大志的巫氏后人心有不甘,常常懇求先祖庇護,漸漸形成一個約定俗成的家規:每逢月圓之夜,巫氏后人定會舉行神秘儀式,以求先祖蔭庇,法术增進。

七月是一年陰氣最旺的時節,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儀式便尤為重要。因此,按照畢岸的安排,七月十四日便要在醫館外設立埋伏,以求在其行使儀式過程中尋求蛛絲馬跡。

哪知道公蠣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被領進了終日緊鎖的上房不說,還被巫琇制服,要挖了他的蛇膽。畢岸無法,只好現身救了公蠣。

如此一來,變得十分被動。特別是當薛神醫坦然承認自己是巫琇時,血珍珠案几乎走入死胡同。可巧儿,一根馬尾琴弦暴露了信息,不僅發現了井卦之門,也找到了巫琇殺人的證據。但是原本打算觀察儀式以求突破的計划全然泡湯。

巫氏多密不外傳的祖傳絕學,民間几乎難以查到破解之法,今日因為救公蠣,不僅計划付之東流,更為可惡的是,生生讓巫琇在眼皮底下逃走了。

經官府搜查,陶墩中共發現五具屍体,除了魏樂師和劉婆子,其他皆不可辨認;那個被畢岸認為是井卦之門的石几,費了老大之力打開,卻發現下面是實的,並無枯井或通道。

更為詭異的是,第二天晚上,公蠣帶著畢岸和阿隼偷偷潛入那日發現枯骨花的廢園子,希望能找到井下的骸骨。不料三人繞著流云飛渡的圍牆外走了多遍,都沒找到公蠣描述的古井,連相似的地方都沒有。三人不甘心,在阿隼的安排下,大白天又進去查找了一遍,那個古井像是飛了一般,無影無蹤,氣得公蠣賭咒發誓,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為了不引起民眾恐惶,官府將此事壓了下來,對外只宣稱薛神醫治死了人,連夜卷了細軟逃走了,善后事宜由官府接手處置。

劉江領回了女儿,又開始愁眉不展,帶著孩子四處看病。而那串令公蠣垂涎三尺的翡翠串儿,他還是拿來當了,不過當價高了許多。但不知怎麼,公蠣卻對它失去了興趣——當然,這只是暫時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0:00

長命鎖

(一)

七月下旬,早已過了立秋,“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當鋪的生意日趨穩定,一日多則十几單,少則三五單,汪三財一人足能應付,不用公蠣幫手。

這日一大早,當鋪還未開張,便聽到有人拍門。

胖頭開門一看,卻是以前曾幫著公蠣一起騙人的小矬子,馬上側身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當日騙人未成功,公蠣答應分給小矬子的一兩銀子自然難以兌現,兩人交情本就不深,這小矬子是個愣頭青,討不到錢竟然將公蠣和胖頭痛揍了一頓,搶了他們的燒餅和僅有的四文錢,三人徹底鬧掰。

小矬子從門縫里擠了進來,滿不在乎道:“干什麼呀?開了個當鋪,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公蠣聽到響動,故意穿上最好的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小矬子眉開眼笑,討好道:“哎呀,龍掌櫃大喜!”

公蠣壓住心底的恨意,擺出做出意外重逢的表情:“啊呀,原來是矬子兄弟。”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待小矬子也張開雙臂迎了上來,卻轉了一個方向抱住了胖頭的肩頭:“我和胖頭不過是運氣好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這麼當鋪,如今吃喝不愁,還真懷念當初我們一起混碼頭的日子。胖頭,看茶!”不待胖頭衝好茶,裝模作樣看了看天,道:“今日天現祥云,預示著生意興隆哇。胖頭快去開門!將櫃台擦了!看這門口髒的,趕緊掃一下,還有招牌,怎麼不早早掛了出來?”一時間將胖頭指揮得團團轉。

小矬子一雙三角眼陰沉沉打量著公蠣,眼底透出一絲妒恨的光來。公蠣心底暗爽,道:“本掌櫃今日還有要事,不好意思啦。”拍了拍衣襟便要揚長而去,卻被小矬子一把拉住:“我有東西要當。”

公蠣裝腔作勢道:“本當鋪正當經營,坑蒙拐騙、偷盜搶劫之贓物一概不收。”

小矬子賠笑道:“那是那是。我這可是正當得來的。”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鎖來。

這銀鎖正面浮雕四個字“長命百歲”,背面鐫刻“聰明伶俐”,一看便知是孩童佩戴的長命鎖,上面兩條躍起的魚儿栩栩如生,花紋流暢,刀法古朴,表面陰刻處略有發黑,手感厚重,算是個傳家古物。不過右側上下各有一排凹印子十分明顯,有些影響觀瞻。

公蠣斜眼一看,道:“偷來的吧?”其實公蠣和胖頭都知道小矬子是有一只祖傳的銀鎖,不過從未細看過,不知是不是這只,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報被揍之仇。

小矬子一拍胸脯:“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是贓物。”

公蠣哂道:“你有人格嗎?在哪儿,給我看看?”繞著他轉了一圈,拍著肚皮哈哈大笑。

小矬子大怒,瞪視了公蠣片刻,勉强擠出一絲笑容,硬生生咽下了這句搶白。公蠣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個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聽外面一陣喧嘩,胖頭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公蠣素喜圍堆儿看熱鬧,聽說磁河淹死人,頓時顧不上里小矬子了,順手將銀鎖塞給正在掛招牌的汪三財,敷衍道:“交給財叔就行了。”拉起胖頭追著人群去了。

小矬子哎哎叫著,見公蠣胖頭頭也不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此時又有几個街坊走過,一邊走一邊議論,有人比划著“頭這麼大”、“身上都腫了”等,小矬子聽到,突然神色慌張,一把奪過銀鎖,支吾道:“哎呀,我還有事……不當了。”轉身朝反方向跑了。

出事之地距離忘塵閣不過兩條街道,公蠣和胖頭隨著眾人來到出事的河邊,周圍已經圍了一群人,一個熱心男子正站在河邊用爪籬往水里探。

洛水河道,公蠣最熟悉不過。磁河是洛河的一條小支流,源頭為城外邙山溪水,從敦厚坊穿流而過,水流不大,但水勢湍急,將河床衝刷得溝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處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衝過來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儿轉向另一側河道,所以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水面,常有婦人女子在此浣紗洗菜。

今天一早,一個女子洗衣服時,看到水面飄著一件衣服,后來發現竟然是一具死屍,忙叫了人來打撈。

一只腫脹發白的腳丫子先伸了出來,眾人一陣驚呼,男子將爪籬勾住屍体的上衣,慢慢拖了出來。

死者個子不高,衣服髒污得分辨不出顏色,渾身上下如同吹了氣的糖人儿浮腫厲害,將身上的紅色小褂撐得圓滾滾的,臉部更是變形嚴重,鼻子眼睛都分辨不出,歪斜的嘴巴不停地流水,並伴隨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眾人掩了口鼻議論紛紛,說了半日也沒辨出是誰家的。早有好事者報了官,不一會儿,兩個身著仵作官服的男子來了,年老的仵作上前查看了一番,叫道:“死者男性,年齡不超過二十歲,身上無致命傷口,口中有泥沙,系溺水身亡。”命年輕仵作記下。旁邊候著的兩個小捕快用一領草席裹上屍体,放在簡易擔架便要抬走。

有圍觀者叫道:“這麼快就查驗完了?”

老仵作揮手叫道:“如此明顯的特征,定是貪涼游泳溺水而亡,趕緊通知鄰里,清點下自家人數,兩個時辰內認領屍体。天氣炎熱,若到中午還找不到家屬,便按無名屍体處理。”

眾人一片唏噓,讓出一條路來。

兩個捕快剛要抬上,忽聽人群后有人高聲叫道:“慢著!”畢岸從人叢中擠了過來,走到老仵作身邊,順手接過他的工具包,道:“借用一下”。

老仵作自詡經驗豐富,對畢岸橫插一刀十分不情願,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責的手指又放了下來,嘟囔道:“還看什麼呀?”

畢岸不語,走到屍体旁邊,翻開草席,先用鑷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齒,又在滑膩的屍体上捏按了一番,沉聲道:“死者十三到十五歲,腰椎側彎,頭部朝右側歪斜,左腳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頸部佩戴雙魚長命鎖。”

圍觀者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有一個婦人叫道:“會不會是劉禿子家的瘸儿子?”一個老漢反駁道:“不會,劉禿子媳婦看護的緊著呢。”有熱心人馬上跑去劉禿子家送信打探。

畢岸絲毫不受干擾,重新仔細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時間在二十五和二十六個時辰之間,也就是前日凌晨。”

周圍響起一陣喝彩聲。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公蠣見他大出風頭,心里妒忌万分,捏住鼻子走了過去,站在畢岸身后左看右看,可是看來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屍体,並不能辨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跟著公蠣一起過來的中年農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麼看出來的?”

畢岸淡淡道:“脊柱側彎,一摸就知。衣服材質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長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錯的人家。”

圍觀者恍然大悟,贊美之聲不絕于耳,有誇畢岸明察秋毫的,有贊畢岸相貌英俊的。

畢岸充耳不聞,從屍体鼻孔從鑷出了什麼東西,臉色突然一變。公蠣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鑷子上有什麼,畢岸已將鑷子擦拭干淨,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老仵作本來正不自在,聽了這話滿臉厭煩,甩袖而去,只留下兩個小捕快看守。

公蠣好奇道:“怎麼了?”畢岸面色冷淡,朝圍觀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輪紅日從江面升起,朝霞投照在畢岸修長的身影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周圍的人群,特別是女人們,上至頭發花白的洗菜老嫗下至豆蔻年華的浣紗少女,一起尖叫起來,公蠣更是嫉妒得雙眼發紅,聽到胖頭跟著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圍觀的人群等了一會儿,不見家屬哭喊著來認領屍体,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屍的臭味,便慢慢散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0:14

(二)

公蠣和胖頭回到當鋪,見畢岸坐在后園梧桐樹下,正在悠閑地喝茶。公蠣繞著他走了几圈,忍不住問道:“你這本事,跟誰學的?”

畢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賦。”

公蠣哼了一聲,又問:“你說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還是被人謀殺的?”

畢岸漠然道:“這是官府之事,與我何干?”

公蠣討了個無趣,轉身走開,小聲嘟囔道:“還匡扶正義呢,我呸!”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見公蠣,馬上換了一副笑臉。

原來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當鋪,但壓價厲害,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里。

公蠣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財卻勸說,開門迎客,自然來者不拒,接過了銀鎖問道:“客官要價多少?當期如何?”

小矬子看著公蠣的臉色,賠笑道:“十兩銀子,當期六個月。”

汪三財文縐縐道:“銀鎖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損嚴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兩。”

小矬子遲疑了下,回價道:“九兩!”

汪三財又搖頭。兩人正在還價,胖頭插嘴道:“財叔,這個叫做什麼鎖?”

汪三財絮絮叨叨道:“這是雙魚長命鎖,寓意孩子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上次給你看的祥云盤龍鎖,鐫刻狀元及第之類,是求孩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說著突然“咦”了一聲,看著銀鎖上的花紋皺起了眉。

胖頭湊過來,虛心求教:“怎麼判斷當物價值?”

汪三財似乎有些神色不寧,未回答胖頭的話,卻對小矬子道:“客官這銀鎖從哪里來的?”

小矬子惱火道:“你什麼意思?我這是……祖傳的!”

汪三財反復看了良久,最終下定決心道:“最高六兩,當期半年,三分利。”

汪三財不虧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壓下一半價格,公蠣暗暗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還故意道:“這個破玩意儿,哪里值六兩?我看頂多三兩。”說著抓過銀鎖,上下掂量,又對著光線照來照去,看起來好像十分在行的樣子。

這只銀鎖正反面各有一對高高躍起的鯉魚,兩條鯉魚噴射的水花連接,自然形成鎖扣,周圍及底端以陰刻鏤空手法刻有水波紋,造型別致,花紋流暢,若不是那兩排牙印,只怕二十兩也不算多。

公蠣看著小矬子陰沉的臉,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櫃,你若不願意,另尋別人家典當便是。”說著將銀鎖遞給小矬子。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照在銀鎖上,公蠣突然覺得一陣眼花,好像上面的水波流動,兩條鯉魚突然動了一下,噴出的水柱帶著一股陰冷的白氣,左右兩邊的花紋陰影連在一起如同兩個骷髏一般,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獰笑。正待細看,忽覺胸口一陣刺痛,不由“啊”一聲丟了銀鎖。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虎面玉佩的地方。這玉佩是從畢岸身上偷來的,公蠣自然不敢公開佩戴,唯恐畢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線穿了系在脖子里。這當儿竟然如同長了刺一般,扎得他捂著胸口跳腳。

小矬子悻悻地撿起銀鎖,發狠道:“不當就不當!走著瞧!”公蠣苦著一張臉,連連擺手催他趕緊滾。不料后堂門簾一打,畢岸走了出來,沉聲道:“客官留步。”盯著銀鎖看了几眼,道:“財叔,依這位客官要求,十兩銀子,六個月,兩分利。”

小矬子和汪三財同時怔住。說來也怪,公蠣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著嗓子叫道:“你會不會做生意的?不是說好生意方面由我負責的嗎?”

畢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財叔,請客官先簽了非贓物保票,兌換銀子吧。”汪三財回過神來,忙去櫃台辦理典當手續。小矬子歡天喜地拿了銀子,還不忘斜睨公蠣一眼,公蠣氣得說不出話來。

畢岸接了銀鎖,在旁邊的茶几旁坐下。

小矬子正在簽署當票之際,阿隼滿頭大汗回來了。見畢岸坐在大堂,附耳說了句什麼。畢岸道:“不用,在這里講便可。”

阿隼遲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經查明,不是劉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張發之子,叫張鐵牛,剛過了十三歲生日。身体有些畸形,頭部歪向右側,左腳在七八歲時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果然同畢岸判定的一樣,公蠣暗暗佩服。阿隼繼續道:“張發五日前去了鄉下販賣糧食,只有母子二人在家。據張妻說,大前日晚上天氣悶熱,她幫助張鐵牛在河邊搭了乘涼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見了他,這兩日正瘋狂尋找,正准備今日報官。”

畢岸道:“家屬怎麼樣?”

阿隼道:“張妻得知儿子淹死的消息,已經哭得昏死過去。官府剛將發現屍体者、張發以及平時同張家有矛盾的几家都審過了,最終還是判定系張鐵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畢岸微微點頭。阿隼道:“明日屍体掩埋,還有些手續要處理,我先去了。”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著手中的銀鎖,聽說阿隼要走,又問:“他家里情況如何?”

阿隼道:“張家為人老實本分,同鄰里關系相處良好,經營著一個雜貨鋪,家境還算殷實。平時深居簡出,特別是唯一的儿子左腳受傷之后,更是悉心照顧儿子,少與人來往。鄰居說,他家儿子禮貌懂事,嘴巴又甜,這些天天氣熱,常見這孩子在河邊玩水。所以官府判斷,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畢岸打斷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鷹嘴潭。”

阿隼辯道:“便是在鷹嘴潭,也不能斷定他是被人謀殺。他一個殘疾的孩子,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誰會要害他?”

畢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個印痕,死前應該帶有首飾,可找到了?”

阿隼搓著手,為難道:“老仵作說,那個印痕是屍体漂浮過程中碰巧將脖子里夾了一棵細長的草根形成的,屍体泡得厲害,難以判斷是否是銀鎖,張妻也一句話未說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几眼畢岸手里的銀鎖,突然朝小矬子看過去。

公蠣瞬間明白過來,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謀財害命,見人家的銀鎖名貴,晚上去偷他的銀鎖被發現了,所以將他推到了河里,是不是?”

小矬子正支著耳朵聽畢岸和阿隼的談話,被公蠣這麼一抓,嚇了一跳,辯道:“我這是祖傳的!我爺爺給我的呢!”

畢岸舉起銀鎖,道:“我查驗死者時發現,他有顆上齒缺了一塊。而他的頭歪向右側,要是他用力咬銀鎖的話,定會留下如此痕跡。”胖頭顛儿顛儿地跑去看,叫道:“是噢,鎖上面的牙印有一個淺些。”

小矬子頓時語塞,瞪著畢岸擺出一副要打斗的姿勢:“老子不當了行不行?”

畢岸神色不驚,依然氣定神閑地喝茶。阿隼走過來,抱胸而立,冷冷看著他,手臂連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將麻布汗衫撐得仿佛要裂開。小矬子聲音越來越低:“……是我撿來的……我在河灘撿的……”

阿隼眯起眼,灰黃的瞳孔猛然縮小,亮得如同銀針的針尖,公蠣連忙將臉扭開,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撐不住了,抱頭蹲下道:“我根本不認識他,真不是我殺的……”

公蠣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樣害怕阿隼,心里頓時感到一陣痛快,幸災樂禍道:“這些話你留著給官府講吧。胖頭,找根繩子來,將他押解官府!”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開公蠣,梗著脖子道:“一個銀鎖,我犯得著殺人麼!”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搶白道:“不是你殺的,死者的銀鎖怎麼會在你手里?”巴不得將他送到官府里吃几天癟。

不料畢岸卻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小矬子松了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原來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打開火折子一看,竟然是個死人,頓覺晦氣,本想撒手拋開,見屍体脖子上掛著一個銀鎖相當精致,便見財起意,把銀鎖扯了下來據為己有,將屍体重新推入河中。

公蠣忍不住道:“笨蛋,偷了東西好歹避避風頭,一夜還沒過呢就拿出來當,活該被識破……”見阿隼針一樣的眼光射過來,頓覺失言,忙閉上了嘴。

小矬子眼底突然閃現一絲恐懼道:“這個東西……”看到公蠣一臉鄙視的樣子,收住了話頭,不服道:“我這頂多是貪財,哪里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畢岸道:“阿隼,永徽律。”

阿隼脫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賊盜卷第一十七條,盜死屍器物者,以凡盜論;侮辱屍体、盜竊屍体佩戴財物者,杖責五十。”

胖頭的傻相又來了:“整個永徽律你都能背下來?”

小矬子哭喪著臉叫道:“我不要了!麻煩你們轉交官府或者還給張家。”猛然將到手的十兩銀子拋給汪三財,趁阿隼注意力被轉移,如泥鰍一般哧溜一下逃了出去。待公蠣和胖頭追出,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公蠣回到當鋪,見畢岸、阿隼、汪三財正圍著銀鎖研究,陰陽怪氣道:“好手段好手段!一兩銀子沒出,白白得了銀鎖!小心張家淹死的儿子死不瞑目,夜半回來找你,哈!哈!”

畢岸收起銀鎖道:“阿隼,你再去走訪看看,張鐵牛死前有什麼古怪。我同公蠣胖頭去下鷹嘴潭。”

公蠣覺得十分莫名其妙:“管我什麼事?我不去!”

畢岸將手一揚,公蠣的腦袋又一陣針扎般疼痛。畢岸冷冷道:“隨你。”轉身而去。

胖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公蠣的臉色,囁嚅道:“反正我們也沒什麼事,不如跟著畢掌櫃走一趟,就當出城游玩。”

不知為什麼,公蠣總覺得這個銀鎖有些怪異,不情願地跟著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0:29

(三)

三人出了安喜門,很快到了鷹嘴潭。鷹嘴潭因旁邊有空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而得名,遠遠聽到水瀑飛濺之聲,走進一看,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一彎潭水幽深翠綠,如同翡翠,石壁上紅葉如霞,倒影生輝,大大小小的石頭隨意橫陳,周圍樹木環抱,根須盤曲,若是炎炎夏日過來,定可暑氣盡消。

畢岸繞著潭周四處查看。胖頭人虛多汗,順著微斜的石坡走到水邊,脫了鞋子踩在水里,樂滋滋道:“好舒服!早知道有這麼個所在,夏天就不用怕熱了。”

公蠣看著因為太深而呈現暗綠色的潭水,陰險道:“下面有水鬼。”

這個倒不是公蠣杜撰的。鷹嘴潭下地形復雜,每年都會發生游泳者溺斃事件。洛陽傳說,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個人溺死來替他,即所謂“淹死鬼找替身”一說,因此附近村民談之色變,嚴格限制那些半大的小子來此游泳,原本離城極近的鷹嘴潭几乎與世隔絕。

公蠣自己雖為異類,但對鬼神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所以一次也不曾來過鷹嘴潭。胖頭十分好奇,皺眉瞪眼,竭力想看清湖底深處的景象:“你說,真有水鬼嗎?水鬼長什麼樣?”

公蠣本來站在他身后,突然將嘴巴裂開,脖子伸出,猛地伸到他面前:“水鬼就是我!”

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腳底一滑,進了潭水深處,聲音仍在水面上回蕩“就是我——就是我——”

公蠣得意異常,指著在水里扑騰的胖頭哈哈大笑。胖頭的水性還是不錯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腳並用,飛快游到淺水處,捧起一瓢水朝公蠣潑來。公蠣一邊躲,一邊道:“死胖子,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老大!”彎腰將鞋襪脫去,放在一塊石頭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將螭吻珮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面,擺出一個要扎猛子的姿勢,叫道:“我來了!”

一抬頭,卻不見了胖頭,他的位置只有一個未來得及平靜的漩渦,還有一串串的泡泡和蕩漾的波紋。

潭水十分清冽,稍淺些的地方可一眼看到底,連剛才胖頭站立的石頭都十分清晰,不過后面即是深水區。兩人以前經常在水里玩做迷藏的游戲,公蠣也不以為意,一頭扎進水里,用腳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朝潭水深處游去。

一直潛行了有兩三丈,仍然深不見底。公蠣心想,胖頭不可能游這麼深,便折身返回,冒出頭來,笑罵道:“有種你別躲啊胖頭,我們倆比賽,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中午請你吃紅燒肘子。”

水面靜悄悄的,胖頭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公蠣估計他偷偷躲在哪個大石頭后面,更加想要賣弄,肆意地變化著姿勢,游得又快又好,若不是忌諱畢岸,恨不得化為原形游個痛快。

游得興起,不知不覺到了潭心。公蠣探出頭來叫道:“看我的,我給你來個海底撈月!”一語未了,忽然一陣恍惚,腦袋熱熱的,十分舒服,但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公蠣換了個姿勢,臉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忽覺身下水流異動,原來潭心的水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公蠣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不過本能卻告訴他絕不能在水里面睡著,便奮力擺動身体,竭力想擺脫水流的卷動。掙扎之際,那個大漩渦之中突然伸出無數只白骨森森的手,拉扯他的尾巴,掐他的身体。公蠣腦袋的突然針刺一般疼痛,手腳抽搐,猶如一片落葉悠悠跌落潭心深處。

公蠣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潭邊的大石頭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來的。而那個倒霉的胖頭,面朝下趴在一塊石頭上,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活動了下手腳,發現渾身上下完好無缺,並無任何不適,若不是身上的短褲還是濕的,真懷疑自己有沒有下水。

胖頭卻仍然昏迷不醒。公蠣毫不客氣,一腳踩在他后心上。胖頭哼了一聲,呱呱吐出一大灘水來,有氣無力地睜開一只眼看了看,又閉上了:“我這是做了淹死鬼了?”

公蠣不耐煩道:“淹死鬼說了,他不喜歡長得丑的死胖子。”

胖頭笨拙地從石頭上翻將下來,一邊自行按壓圓鼓鼓的肚皮,一邊嘿嘿傻笑:“多謝老大。幸虧你水性好。”公蠣本想否認,想想又算了,附和這胖頭嘿嘿干笑了兩聲,對著潭心的一汪碧水發呆。

若不是自己身体有問題,就一定是這潭水有古怪。游水本來如同走路吃飯一般稀松平常,怎麼會突然出現幻覺,手腳無力沉入水底呢?

公蠣調整氣息,周身運轉了一遍,確定身体無礙,這才放下心來,朝周圍看了看,疑惑道:“畢岸呢?”

胖頭嘔得臉色蒼白,一張肥臉皺著像個苦瓜,嘖嘖道:“怪不得沒人來這里游泳,原來真有水鬼!我剛才,就這麼一下子,就被拉進去了!”

公蠣有些心驚,臉上卻若無其事,嘲笑道:“自己笨就承認好了,別賴水鬼。”

胖頭費勁地蹲下,揉他的腳脖子,嘟囔道:“你看你看,不是水鬼抓的是什麼?”果然他的右腳腳踝處一個淺淺的環形壓痕,像是被捆綁了之后留下的痕跡,以手觸之,還有一些滑膩膩的感覺。

公蠣忙看向自己。奇怪,自己的腳脖子好好的,一點痕跡也沒有:“你這個,是水草吧?”

公蠣認為是水草,胖頭堅持稱是水鬼的手,但要重新下水去看,誰也沒這個膽量。兩人正在研究,只聽畢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走吧。”

畢岸攀著樹根,輕松地從鷹嘴岩上一躍而下。胖頭諂媚道:“畢掌櫃,發現什麼了?”

畢岸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公蠣嘀嘀咕咕道:“有什麼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將螭吻珮帶好,扭頭便走,胖頭趔趔趄趄跟著后面。

三人爬上堤岸,爬上一塊相對平坦的大石,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如今已經正午,太陽當空照射,明亮而刺眼,但鷹嘴潭依然冰冷冷的綠色,特別是潭心,深如墨色,透出一種不可預知的陰森感。

公蠣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畢岸突然以腳尖點擊地面:“張鐵牛是從這里入水的。”

這塊石頭前低后高,頂端部分向水面伸出,下面便是深水區,若是游泳扎猛子,再好不過,當然,若是想害人,這里也是推人入水的最佳位置。

但石頭上並無任何蛛絲馬跡。公蠣不明所以,想問又覺得丟面子,索性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

倒是胖頭問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畢岸搖搖頭:“很難說。他自己失足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公蠣忍不住嘀咕道:“你怎麼斷定他從這里落水?”

“他的鼻子嘴巴里,”畢岸用劍尖挑起石頭距離水面較近部位的灰黑色苔蘚,“都有這種蘚。而這種蘚,只有這塊石頭上有。”原來這種蘚是黑蘚的一種,叫做鬼面蘚,放大了看,葉面頂部一大兩小三個黑點,一端有白色齒狀,形似骷髏,十分少見。

公蠣和胖頭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蘚,爬在石頭上將腦袋探下去看。苔蘚很小,無花無葉,只能勉强辨出片狀的黑點。公蠣不服氣道:“這種蘚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怎麼就認定他是從這里落水的?”

畢岸忽然抓住胖頭的腳脖子,將他頭朝下投入水中。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公蠣猛地跳開,擺出一個打斗的姿勢。

胖頭的腦袋在距離水面一尺的地方停下了。畢岸喝道:“看看石壁上有什麼。”

胖頭戰戰兢兢睜開眼睛。

石頭上除了胖頭剛撓的印子,還有數條深深的撓痕,有長有短,自上而下延伸至水面以下,露出苔蘚下灰黃的石頭。畢岸沉聲道:“上面縫隙里有他的指甲,你留意一下。”

胖頭認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斷的指甲嵌在縫隙中,還帶著一絲血肉。

可以想象,張鐵牛被推入潭該多麼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希望能抓住著力的東西,竟然將指甲生生折斷在石縫里。

公蠣提出異議:“他家離這里不遠,很有可能是偷偷來玩耍失足落水的。”

畢岸不理,只管對胖頭道:“將指甲取出,再看看下面還有什麼?”

胖頭依言,小心地取出指甲,凝神朝水下看了一眼,又是驚叫又是舞動雙手,帶得畢岸一個趔趄,不是公蠣上前幫忙,只怕兩人都要落水了。

原來石面上小到難以分辨的鬼面蘚在水下長大了許多,有依附在石頭上的,有懸浮在水中的,一張張鬼臉清晰可見,配上周圍伸展的細小葉片,如一串骷髏拉著手在跳舞。但它們只長在陰影下,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一個都沒有。

畢岸和公蠣手忙腳亂地將胖頭拉了上來。胖頭腦袋充血,臉漲得像個紅燒過的豬頭,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一會儿,將斷指甲交給畢岸,心有余悸道:“那些鬼面蘚,我以前怎麼沒見到?”

畢岸小心地用劍刮下陰暗處的鬼面蘚,同指甲一起包在手絹里,道:“這種蘚,長在陰寒之地,常見于墳塚的棺材板上,見不得陽氣。能長在這里,要不是此處的風水有了問題,便是有人施了法术。”

公蠣只想早早離開這里,埋怨道:“你怎麼知道其他地方沒有鬼面蘚?說不定張鐵牛就是晚上熱得睡不著了,去河里衝涼,一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你別想當然啦。”

畢岸轉過頭,正視著公蠣:“剛才你突然沉入水底,是不是頭疼?”

公蠣拍了拍腦袋,滿不在乎道:“沒事,也就一會儿工夫。”

畢岸道:“一會儿工夫,足以淹死一個人。”

胖頭反應慢,並不理會兩人講什麼,插嘴道:“這里陰森森的,大白天都不見有人來,張鐵牛一個殘疾人,半夜三更的來這里做什麼?”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東西帶他來呢?”

公蠣心里愈發不安,小聲道:“什麼?”

畢岸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看到這些鬼面蘚,我想同我們正在調查的血珍珠一案有些關系。”

公蠣一聽到血珍珠,頭都大了,糾正道:“注意,是你們,不是我們!調查血珍珠一事,同我和胖頭沒一點關系!”他拉起正在干嘔的胖頭:“走走走,我們可不想蹚這趟渾水。回去就收拾行李,這個掌櫃的我做不起,胖頭我們繼續去南市那邊賣我們的大力丸……”

上次調查巫琇,公蠣越想越后怕,深恨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此事。今日覺得好玩來了鷹嘴岩,竟然還同血珍珠案有關,頓時急了。

胖頭懵懵懂懂爬起來,看看公蠣看看畢岸,不知道公蠣是說說而已還是玩真的。

公蠣厲聲喝道:“胖頭你不聽我話了是吧?”胖頭眨巴著眼睛,點頭道:“是,老大,我們回去收拾了就走。”

畢岸突然嘆了口氣,收起長劍,拉起衣袖,將手臂伸到兩人的面前。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0:55

(四)

畢岸的小臂上,斑斑點點,竟然長滿了這種鬼面蘚!

公蠣吃了一驚,后退了一步道:“這東西,還能長人身上?”胖頭伸手要去摸,被公蠣一把打開:“別摸,誰知道傳染不傳染。”

畢岸將衣袖重新放下,輕輕松松道:“放心,不傳染。”

胖頭小聲道:“不是說這個是長在棺材板上的嗎,怎麼您身上……”

畢岸道:“意外。”

胖頭撓頭道:“這個可有什麼妨礙沒?”

畢岸道:“沾染了鬼面蘚,壽命不會超過六個月。便是以功力壓制,也活不過一年。所以,我只有十個月時間。”他表情輕松之極,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一般。

公蠣呆立在一旁,早已轉了千百個念頭。万万沒想到,面孔英俊的畢岸身上竟然長著這種鬼東西,幸虧自己功力不足,沒能附在他身上,要不然去了暗香館,一脫衣服,豈不嚇壞了佳人?……怪不得他不管天氣多熱,總是一身長衫,還以為他斯文有禮呢……剛才自己催胖頭收拾離開,確實是做給畢岸看的,但如今看來,真要趕緊這個詭異的當鋪遠遠的,做掌櫃雖然不錯,但還是性命要緊。

畢岸仿佛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道:“離開了當鋪,頭只怕疼的更厲害。還有胸口。”

畢岸很少笑,一笑起來眼神柔和明亮,嘴角上揚,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煞是動人。可如今公蠣早顧不得這個了,聽到畢岸提起頭痛、胸口痛,愣了一愣,抖抖索索解開衣服。

螭吻珮下,一圈若隱若現的黑點隱藏在皮膚底下,雖然比起畢岸手臂上的要淺很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個個骷髏面具般的鬼面蘚。

公蠣腿腳一軟跌坐在了石頭上。胖頭忙上去攙扶,嘴里念叨著:“老大你別難過,這不還沒長出來嗎,我們再想辦法……”公蠣在胸口那塊又掐又擠,直掐它紅腫一片,那片鬼面蘚不僅沒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蠣狠下心來,奪過畢岸的長劍,朝著自己胸口刺來。

胖頭一聲嚎叫,擋在劍前抱住了他的手臂:“老大你千万要想開點,能活一天是一天……”哭得涕淚橫流,傷心至極。

畢岸若無其事道:“感染在血液里,你便是將那塊肉割下來,也沒用。”公蠣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在地面上,瞪著鬼面蘚怔怔發了一陣呆,然后癱倒在地,上下牙齒哢哢響著,勉强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怎麼得的這個?”

畢岸面無表情,道:“從你撿了那棵血珍珠,就已經留下禍根了。你的体質,用來做珠母最好不過,不用藥引,只要隨身佩戴,便可令珠菌絲生長。”

公蠣后悔的腸子都青了。想當日撿到血珍珠,還高興的什麼似的,沒想到起因竟然是因為它。

畢岸淡然道:“若是你在北市碼頭騙人錢財的當日交出血珍珠,便還來得及,可惜你不肯。我的玉佩,只能勉强壓住你頭部的珠菌絲不再成長,卻無法根除。”。

公蠣的臉抽搐了起來,一把捂住胸口的螭吻珮,想要哭又哭不出來,心思煩亂至極,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胖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抱著畢岸的腿哭道:“畢掌櫃,你肯定有辦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畢岸表情冷酷,道:“我的頭疼起來更甚。”

公蠣咂摸下這話,馬上明白過來,畢岸也感染了這種東西,或者說,他也被選作了珠母。公蠣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畢岸的褲腳,乞求道:“畢公子,畢掌櫃,你有辦法是不是?”

畢岸道:“沒有辦法。”

公蠣滿臉失望,道:“沒有辦法,你四處追查什麼?”

畢岸抱著長劍,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不追查怎麼辦?等死麼?”

從始自終,他的表情自然而平淡,哪怕是說起生死也如同講一件于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而公蠣哪怕被針扎一下,都要跳起來嚎叫半天,同他的態度一比,高下立判。

怪不得他對蘇青之死平靜面對,原來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公蠣突然暴怒,跳起來叫道:“那你告訴我做什麼?還巴巴地拉我做了當鋪的半個掌櫃,我又幫不到你,還不如讓我不知不覺死了算了!”

畢岸不以為然道:“是,那樣的話,只怕如今你腦袋的珠子都能采集了。”他頓了一頓,道:“或者早就死于非命了。”

公蠣哆嗦著嘴巴道:“什麼死于非命?”

畢岸道:“被砸死,淹死,被意外飛來的工具扎死。”公蠣忽然想起跟蹤畢岸之前那塊從天而降的磚頭,以及在胖頭肩上抖動的小叉子,當日只以為是巧合,原來是有人謀害:“誰……誰做的?”

畢岸道:“若是知道了,還會站在這里麼。”

公蠣心亂如麻,聽到胖頭在一旁嚎哭更覺煩躁,喝道:“我還沒死呢!嚎什麼喪!”胖頭嚇得忙止住哭,公蠣自己卻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畢岸實在看不過眼,起身道:“你們倆在這里哭吧。我先走了。”走了一步,又回頭道:“螭吻珮最好不要離身。”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跟著畢岸離開了鷹嘴潭,順著磁河來到花溪村。

阿隼早在村口張望,見公蠣面若死灰,胖頭失魂落魄如喪考妣,低聲道:“全都知道了?”

畢岸點點頭。阿隼今日倒沒有冷嘲熱諷,丟給胖頭几個燒餅,領著三人來到了張發家。

花溪村就在鷹嘴岩下方。張發家正對著磁河,離安喜門不足一里,交通便利,人流量大。小院前面臨街兩間店鋪,中間凌亂地擺賣著犁、鈀、鋤頭、鐮刀等農用具,一邊擺著鍋碗瓢盆、布頭針線,一邊是些大豆小米等糧食,還有些油膩膩的點心和蔫了的瓜果菜干。畢岸隨意打量了几眼,來到后面上房。

張發尚未回來,只有張妻一人在家,面色蠟黃,口唇干裂,正躺在床上閉目垂淚,几個日常一起做伙計的婦人在旁邊勸解。

阿隼低聲道:“因天氣尚且炎熱,官府唯恐引發瘟疫,剛已經找人將張鐵牛的屍体掩埋。”

畢岸點點頭。阿隼咳了一聲,威嚴道:“各位嫂子大娘請避讓一下,官爺有話要問。”几位婦人哪里顧上查驗身份,忙不迭地退出。

公蠣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目光呆滯,臉色比張妻强不了多少。胖頭手里拿著燒餅,肚子咕咕直叫,卻不好意思吃,只好陪著公蠣發呆。

阿隼等几個婦人出了門,將大門關了,返回房間。張妻虛弱地睜開看了看,又閉上了眼。

阿隼正要說話,畢岸打了個手勢制止,自行問道:“張發在家嗎?”

張妻閉眼回道:“不在,孩他爹外出做生意,還不知道此事。”阿隼低聲道:“已經托人捎信了。”

畢岸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只有些豁口的木碗,掃視了一眼無任何妝奩裝飾的屋子,道:“還是木碗耐摔打。”這話沒頭沒尾,阿隼也十分不解。

張妻無力地看了畢岸一眼,道:“是。”

畢岸道:“阿隼,你扶大嫂坐起來。”阿隼依言上前,張妻慌忙道:“我自己能起。”折身坐起,卻似乎動作猛了閃了腰,咬著唇托著后腰小聲呻吟了一聲,一看到畢岸探詢的眼神,忙坐直了,垂頭道:“官爺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待她平靜了片刻,道:“我想了解,你家儿子在這几日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張妻扑簌簌落下淚來,眉間的一道疤十分顯眼:“前晚上悶熱,房間里熱得睡不著,他說要睡到河邊的桐樹下涼快涼快,我就給他拖了一個小竹床,鋪了一領席子。我自己回家里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見他不在,我只當是他跑去玩了,也沒在意。”

畢岸道:“后來呢?”

張妻嗚咽道:“到了中午,還不見他回來,我便去尋找。可是天黑了也找不到。我想他一直想進城玩,可能是貪玩跟著早上賣菜的鄉鄰進了城……沒想到,他竟然失足落水……”

張妻捶著床板嚎啕起來:“我可怎麼跟孩子他爹交代……”她身材單薄,哭得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動容。

公蠣暫時忘了自己的難過,同胖頭一起安慰她。

畢岸等她平靜了几分,道:“有無這種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張妻一愣,哭著道:“我們家里不富裕,又沒得罪過人,誰會做這種缺德事?是我命苦,儿子他的壽限到了……”

她哭得累了,斜靠在床上默默發怔。公蠣見她比自己還要可憐,偷偷拉畢岸道:“別再刺激她,我們走吧。”

畢岸忽然拉過她的右手,道:“你手怎麼了?”她的虎口部位,有一溜點狀的破損痕跡,像是被人用力地咬住不放留下的牙印。

張妻慌忙縮手,道:“不小心掛在門釘上。”

畢岸的手如同鉗子一般拉著緊緊的:“手臂上的呢?”說著將她的衣袖往上一拉。

她的小臂上,深深淺淺的牙印形成的紅腫和用力掐擰形成的紫紅色斑塊觸目驚心。一塊咬得較深的地方,還往外滲著膿水。張妻異常緊張,驚慌失措看著畢岸。

畢岸又道:“你儿子鐵牛的腳,是怎麼傷的?”

張妻瞬間淚眼婆娑,抽泣起來。公蠣覺得畢岸冷血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

但畢岸的氣勢不容她不回答。張妻低聲道:“他七歲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趕著牛在場里碾麥子,鐵牛他調皮,拿石頭丟牛。牛受了驚,帶著石碾撞翻了他,就這麼傷到了腳。”

畢岸點頭道:“聽鄰居說,他性格乖巧,聽話懂事,非常有禮貌。”張妻低頭稱是。不料畢岸話鋒一轉,道:“可是他在家里極其蠻橫不講理,是不是?”

張妻驚慌地抬頭看了一眼畢岸,道:“不……不……我儿子乖的很,他聰明伶俐,五歲就能背誦詩經……”

畢岸冷靜道:“那你的腰傷和手上的牙印是怎麼回事?”

張妻驚慌失措,眼神凌亂,狂叫道:“你不要亂說……儿子他只是犯病的時候才會不認得我……”

畢岸咄咄逼人道:“犯病?他還有什麼病?”

張妻徹底崩潰,嚎啕大哭。

從張妻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公蠣等人了解到,張鐵牛生下來便有脊柱側彎之疾,同時還伴有輕微的癲癇。張發夫婦愛子心切,關于癲癇對外從未透漏過一個字。傷了腳后,兩人心里愧疚,對鐵牛更加寵溺。

七八歲大,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張發夫婦的無限度寵溺,竟然養成了張鐵牛極其乖張的性格。他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最會識人臉色,因此見了外人便笑容滿面,禮貌有加,但在家里對待父母卻驕橫跋扈,說一不二。即便如此,張發夫婦仍然舍不得說他一個不字,對外仍舊只是誇獎儿子懂事,背地里卻相擁垂淚。

可惜禍不單行,兩年前,張鐵牛的癲癇突然加重。每每犯病,他橫衝直撞,就地打滾,抓住什麼咬什麼。而今他年紀漸長,身高体重與一個成人無疑,張發夫婦兩人都攔他不住。特別是這半年,他几乎每天發病,一病起來便將屋里的家什打得粉碎,並抓住母親暴打,張妻的腰傷、虎口的咬傷和眉間的傷疤,都是他造成的。

胖頭吸溜著鼻涕,勸慰道:“大嫂子節哀,他去了,也算是給您減輕點負擔。”

張妻流淚道:“話是這麼說,可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畢岸在一旁背著手看著,突然道:“所以你兩夫婦合謀,殺了你儿子!”

眾人皆驚。張妻更是驚愕万分,顫抖著嘴唇道:“不是,沒有……”

畢岸忽然伸出手來,掌心托著几片指甲,道:“你儿子落水之后,因腿腳不便不能游泳,只有用力在石壁上划拉,他的指甲生生折斷,竟然嵌在了石壁上。”

張妻捂住了眼睛,渾身如篩糠一般:“我可憐的儿子……”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哭喊道:“是我……是我推他下去的,與我家夫君無關……我受不了他的打罵……”一口氣未背過來,暈了過去。

公蠣等人面面相覷。

公蠣跟過來,以為背后有什麼驚心動魄的詭異故事,本希望能找到關于鬼面蘚種植者的線索,沒想到,事情背后竟然如此簡單,卻如此讓人震驚。

張妻仍然昏迷。

胖頭肥厚的下唇伸出來老長,哭喪著臉道:“這做娘的也真是可憐。”

公蠣小聲道:“謀殺親子,要受什麼刑罰?”

畢岸陰沉著臉,道:“當時在張鐵牛落水現場的,不是她,是張發。”

三人又是一愣。阿隼道:“張發外出,並未在家。”

畢岸小聲在阿隼耳邊說了句什麼,轉身出去了。

胖頭又是掐人中,又是給張妻灌水,嘴里念叨著:“大嫂子,這種孽子,死了活該,你也別太愧疚……”

張妻悠悠轉醒,面若死灰,任問她什麼,只喃喃重復“是我殺了儿子”。

阿隼大怒,情緒激動地將張妻從床上拎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大聲嚷嚷道:“原來你殺了張鐵牛!為人父母,制造如此人倫悲劇,你還有人性嗎?”

院外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起來。張妻頭發凌亂,表情呆滯,腦袋隨著他的推搡無意識地晃動,如同傻了一般。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顧公蠣和胖頭的勸阻,咆哮道:“殺人抵命!親生母親如此歹毒,殘害身有殘疾的儿子,實在天理不容!”

張妻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阿隼卻不管不顧,狠命拖她起來,義憤填膺叫道:“你還裝死!如今證據確鑿,看你如何抵賴!”說著舉起手便朝她臉摑去。

公蠣和胖頭上前阻攔,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眼看阿隼鐵掌一樣的巴掌便要落在她臉上,身后一個聲音扯破了嗓子叫道:“住手!”

一個瘦弱農夫從窗下的一堆柴火中鑽了出來,快步跑到張妻身邊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不是她,鐵牛是我推入河中的!”

圍觀者已有人叫出聲來:“張發!你不是收糧食去了麼?”

張發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大聲道:“你不要為難我娘子,我跟你們走。”他將臉貼在渾身顫抖的妻子額頭上,道:“我們養的孽障,我親自除掉,免得他禍害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就算是見了閻王爺,我也這麼說。我只放心不下你啊。”

張妻撫弄著他消瘦的臉頰,淚如雨下:“你出來做什麼?我要你好好躲在地窖里,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現身,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張發哽咽道:“你身体不好,又有傷,我怎麼能讓你頂罪?”

兩人抱頭痛哭,圍觀者無不動容。胖頭更是哭得凄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張發夫婦的另一個儿子。

阿隼押了張發去官府,圍觀的鄉鄰也散了。胖頭紅著眼睛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個結果,還不如就按照官府判定的失足落水算了。”

畢岸冷冰冰道:“我只想查出真相。”

公蠣搶白道:“你一個當鋪的掌櫃,整日說的好像自己是正義衛士一樣。真相又如何?法律不外乎人情。我看張發罪不至死。”

畢岸淡淡道:“法律自有公斷,不勞我等掛懷。”

胖頭道:“畢掌櫃,你怎麼知道是張發殺了儿子?”

畢岸伸開手掌,道:“我在鷹嘴潭的那塊石頭縫隙中,找到了這個。”公蠣一看,原來是兩粒帶殼的高粱。

張家院子里晾曬的也有這種高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1:10

(五)

公蠣再一次受到了打擊。

身為得道的非人,早已不想關于壽命之事了。無病無災,即使變老,也比常人長壽許多。沒料想,人世間的繁華還未享盡,洛陽的美食還未嘗遍,竟然身不由己卷入如此莫名詭異的事件之中。若真就此被人開顱采珠,豈不枉在洛水中修煉了几百年?

不僅如此,張鐵牛一事,也給了公蠣極大震撼。原來人世間不僅有美食美女,還有這些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慘劇,從蘇青慘死到張發殺子,這些事件背后的無奈,皆是公蠣混跡洛陽之前從未想過的。

可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第二日一早,公蠣還在沒滋沒味地喝著一碗綠豆粥,畢岸已經收拾停當,正要出門。

公蠣心想,與其在家里窩著等死,還不如跟著畢岸出去走走,看看美女。忙三口兩口喝完,追上畢岸,討好道:“畢掌櫃去哪里?”

畢岸道:“牢獄。”

公蠣一下站住了腳步。

畢岸也不理他,徑自走了。

胖頭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道:“咦,畢掌櫃呢。我早上聽他同阿隼說,今天去調查鬼面蘚,他怕你捱不下去。”

公蠣嘴硬道:“明明是擔心他自己。”不過覺得心情舒暢了些,一溜小跑追上了畢岸。

三人來到洛陽縣獄,一個穿著禁卒服飾的男子帶他們來到一處偏門處候著。等了良久,才見阿隼過來,身后跟著兩個捕快模樣的男子。公蠣不耐煩道:“阿隼你做什麼呢?等的我脖子都長了!”

阿隼對著畢岸叫了聲“公子”,回頭吩咐道:“安排提審張發。”兩個捕快齊聲回道:“是,縣尉大人。”

公蠣一下傻了眼。再一看,阿隼早不是往日小廝打扮,一身墨綠色龜甲綾緊袖袍服,腰間系了一條銀垮環扣腰帶,頭上戴的硬翅襆頭額上還鑲嵌著一顆綠松石,分明就是朝廷命官的裝扮。

怪不得他對這些案子如此上心,原來是主管治安的縣尉。

公蠣懊悔不已。阿隼身手矯健,手下眾多,早該想到他非一般人物,只是一開始見他是畢岸的小跟班,有了思維定式,便沒有往這方面想,真是暈了頭了。

畢岸道:“張發怎麼樣?”

阿隼道:“昨日已經招了。不過為了不讓他受其他囚犯干擾,昨晚單獨囚禁在七號牢房。”

公蠣有心討好阿隼,不倫不類地插了一句話:“阿隼……縣尉考慮的真周全。”

阿隼充耳不聞,帶領三人東繞西繞,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牢房。

一夜未見,張發几乎老了十歲,原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加顯得單薄。他蜷縮在角落里,眼睛微閉,見有人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喃喃道:“懇求官爺,讓我見我家娘子一面。”

阿隼威嚴道:“這位公子有話問你,你若是答了好了,我可安排你娘子來探監。”

張發惶惑望著畢岸。

阿隼道:“你先將那日謀殺張鐵牛的情形詳細講述一遍。”

張發咧開嘴,無聲地哭了起來。

張發老實本分,利用交通便利家里開著雜貨店,還趁著時節倒賣點其他時鮮生意,家境還算不錯。雖然儿子生下來略有殘疾,但頭腦靈活,張發盤算將來子承父業,養活自己應該沒問題,雖然后來儿子又不小心傷了腳,張發自責心痛好久,但對未來生活還是相對樂觀的。

可是一個隱藏的病患讓這個家庭又一次墜入深淵。張鐵牛小時偶爾會有癲癇的症狀,但十分輕微,加上張妻悉心照料,九歲之前一直很少犯病。十歲那年,他的癲癇突然加重,几乎每一個月都要犯一到兩次,發病時牙關緊咬,渾身抽搐,張發夫婦心疼不已,卻礙于面子從不聲張,偷偷帶著鐵牛去城里看病。

几乎花光家里全部積蓄,張鐵牛的病也不見好轉。到了這兩年,癲癇發作更加頻繁不說,鐵牛的脾氣越來越怪異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論是否發病,說打便打說罵就罵。半年前,他竟然踢斷她娘的一根肋骨,害得她兩個月起不了床。

張發捧住臉,雙肩聳動:“我還好些,有些力氣,可是我娘子她……她如今渾身是傷,他死命咬她,踢打她,我在家還好,可是一家子總是要吃飯看病的,我哪能天天守在家里?”

半月前,張鐵牛過十三歲生日,因張妻未將飯及時盛好,他竟然抓著碗砸了過去,將張妻的眉頭划得鮮血直流。張發抬起頭,淚流滿面:“我若是不管,早晚我們夫婦要死在他手里。可憐我娘子性格綿善,一生膽小謹慎,卻被自己生的儿子欺負成這樣,這日子還能過嗎?”

他猛地挽起袖子,撩起衣襟——他的身上比張妻好不了多少,一樣傷痕累累。

張發渾身顫抖,牙齒哢哢直響:“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魔鬼……”

“我謀划了好几日,連偽裝的地窖都挖好了,卻始終下不去手。我娘子見我神態有異,問我,我什麼也沒說。”他挺直腰板,一張干瘦的臉顯出堅毅的神態來:“七八日前,他又瘋了一樣打他娘,將她腰里打得烏青,兩天下不了床。我終于下定決心,對外放出風去,說要外出販賣糧食。到了那日,我本想趁著晚上動手,誰知天氣悶熱,他竟然沒睡,我便說背他去河邊乘涼。他剛發完一大通脾氣,竟然同意了。”

畢岸道:“去鷹嘴岩,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張發一愣,道:“是他提出的。他如今說一不二,我和他娘從來不敢反抗。”

畢岸道:“當時他可有什麼異常?”

張發疑惑地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阿隼,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信口胡說。”

阿隼板著臉道:“但說無妨,只是不要透漏給他人。”

張發臉上突然顯出害怕的神色,道:“他這些日,不管犯不犯病,總是亂七八糟說些胡話。那天晚上,他非要去鷹嘴岩。他說有人在叫他。”

“到了鷹嘴岩,我卻后悔了……他畢竟是我養了十三年的親生儿子啊……我說我們回家吧,他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我,要我滾……然后他跛著腳,在石頭上手舞足蹈,好像是在跳一種極其怪異的舞蹈。這個我從來沒見過,他腿腳不好,很少跑跳,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

胖頭聽得入了迷,追問道:“然后呢?”

張發道:“我站在旁邊,心中翻騰得厲害。可是最終還是下了狠心……”

張發看著舉止怪異的儿子,越來越舉得陌生和恐怖,趁著他跳的全神貫注之際,偷偷溜到他身后。

張發搓著雙手,表情極其惶恐:“我想趁他不注意,推他入水,反正他也不會游泳,可是我剛一伸手,他突然轉過了頭,朝我呲牙……”

張發大驚,閉眼推了一把扭頭便跑,躲在遠處一塊石頭后,聽著扑通扑通的翻滾聲漸漸沉息,這才慌里慌張地回了家。

張妻見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來,馬上便猜到結果,夫婦兩人抱頭痛哭。張發又趁著午夜,將小竹床和竹席子擺放在家門口的柳樹下,造成張鐵牛在河邊乘涼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在地窖中躲了起來。

張發捶著胸口,老淚縱橫:“若不是忍無可忍,我怎麼能親手殺了我養了十三年的親儿子……老天爺,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碰上這麼個孽障……”

看著張發跪在地上悲聲慟哭,四人心情皆十分沉重。

畢岸突然道:“那晚你儿子穿的什麼衣服?”

張發一怔,道:“是一件白色府綢小褂。”

畢岸道:“他平時喜歡穿紅色衣服嗎?”

張發看起來同公蠣胖頭一樣迷惘:“不,他喜歡白色,一見紅色就暴躁。而且男娃子,長得又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打扮。”

畢岸若有所思。

張發擤了一把鼻涕,慘笑道:“如今我也算解脫了,好歹家里還有那個雜貨鋪,我娘子可以勉强度日。這牢獄里雖然不好過,卻不用擔驚受怕。”

畢岸拿出銀鎖出來,問道:“有人說,你儿子有個一模一樣的銀鎖?”

張發看了一眼,道:“是……這是兩年前,他娘為了治好他癲癇,從城中一個道長那里求來的。”

阿隼將銀鎖遞給他:“這種銀鎖十分常見,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儿子那只?”

張發拿起認真瞧了瞧,肯定地道:“沒錯,就是這一只。鐵牛發病時愛朝著一邊咬,這上面還有他的牙印。不過,”他遲疑了下,“你們從哪里找到的?已經丟了半個月了。”

公蠣吃驚道:“丟了?”

張發惶惑道:“是,半個月前,哦,就是他生日前后,發現銀鎖丟了,我們也不敢問他。”

畢岸看向阿隼。

阿隼道:“當銀鎖的那個小矬子昨天傍晚抓到了,帶他指認了現場,並找了物證旁證,確定他未撒謊,昨晚打了二十大板已經放了。”

張發不知道兩人說什麼,茫然道:“這銀鎖,難道是被人偷了不成?”

阿隼道:“當時求這銀鎖時,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

張發見他們不停追問銀鎖,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想了想,道:“當時我聽說城東有個神醫,包治百病,就帶了鐵牛去看。但那家診金極貴,看一次就要十兩銀子,藥費另算。我手頭滿打滿算只有九兩,差了一兩,便被人趕了出來……”

公蠣忙道:“那個神醫,是不是姓薛?”

張發認真思索了一陣,道:“好像是叫什麼薛家醫館。這些年找各種所謂的名醫、神醫多了去了,記得不是很清楚。”

三人對視了一眼。

阿隼示意張發繼續。張發道:“被趕出來后,娘子十分絕望,就坐在他家門口不肯走,一直在哭。天擦黑時,一個穿著道袍的人從他家里出來了,看娘子傷心,就過來詢問。”

“那人說,鐵牛這個癲癇,是小時不小心丟了魂,魂魄不全所致,他有一枚開過光的長命鎖,可以低價賣給我們,保孩子長命百歲。我們當時也實在是走投無路,聽他這麼說,花了三兩銀子買了下來。那時候鐵牛還是乖巧懂事的,看了這個銀鎖十分喜歡,當即便戴上了。”

阿隼追問道:“戴上之后,是否有什麼異常?”

張發嘆道:“剛戴上那會儿,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鐵牛還真有半月未發病。可是脾氣變得大了,說起狠話來象換了一個人似的,一點都不像個十一歲的孩子……到后來簡直分不清他到底是癲癇犯了還是借機發脾氣……我想著,這就是個普通的銀鎖,什麼開光聚魂,都是騙人的……”

他又落下淚來:“我儿子他……他明明很乖的,他之前雖然任性,卻不是這樣的……”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抖著銀鎖道:“這個,不是長命鎖,正確的叫法,應該叫聚魂續命鎖。”

張發顫抖著聲音道:“聚魂——續命鎖?聚誰的魂?續誰的命?”

畢岸答非所問,問道:“那個男子長什麼樣儿,你還有印象嗎?”

張發道:“微胖,稀稀拉拉留著些小胡子,同我的年紀差不多。”

畢岸忽然道:“快去!”同阿隼一同衝出,折過小徑不見了蹤影。

張發失望至極,眼淚又流下來,嘴里喃喃道:“求你們……讓我見下我家娘子……我實在放不下她……”

公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門口有兩個獄卒把守,過去搭訕道:“兩位官爺,縣尉大人去哪里了?”

其中一個獄卒扭頭看了他一眼。

公蠣忙擺出自以為最英俊的笑容,謙卑之中帶著一點自得:“我是縣尉大人的朋友。”

獄卒目不斜視,晃了晃手中的刀。

公蠣忙退了回來,心里暗罵這兩個獄卒狗眼看人低。胖頭還沉浸在張發的故事里,見公蠣表情不悅,小聲道:“不會把我們倆關在這里吧?”

正說著,畢岸同阿隼回來了。阿隼臉色鐵青,衝著獄卒吼道:“昨晚值守的是誰?把他即刻給我叫來!”

一個獄卒飛快地跑著去了,嚇得公蠣不敢出聲相問。

阿隼答應結案之后讓張發同妻子見面,又去忙其他事務,畢岸三人離開了牢房。

公蠣忍不住問道:“剛才你和阿隼……縣尉大人去了哪里?”

畢岸道:“上次巫琇一案的中年老醫童,剛好羈押在洛陽縣獄。”

公蠣驚喜道:“他就是那個賣銀鎖給張發的人吧?我見過他假冒道長。”想起蘇青,心里有一陣不舒服。

畢岸道:“他死了。昨晚死的。”

畢岸和阿隼一聽到這個假道士的特征,馬上便想到了巫琇身邊那個醫童(醫童是對醫館中學徒或者打雜人員的統稱,並非是指年齡小)。兩人來到關押他的牢房,進去一看,他已經氣絕身亡,而同牢的其他囚犯以及獄卒還以為他在閉目打坐,並無發覺。

半月前薛家醫館被封,几個醫童被羈押,經秘密調查,醫童們並不知道巫琇身份,也未參與血珍珠事件。本來這兩天便要放了他們的,沒想到這個胖子竟然死了。

唯一的線索又斷了。

公蠣回想著張發說的細節,道:“那個……我明明記得發現屍体時,張鐵牛身上穿著一件鮮紅的小褂,張發怎麼說是白色小褂?”

胖頭唏噓道:“估計他已經傻了,哪里留意這些!——親手殺儿子,這事儿放誰身上也受不了。”

公蠣道:“真希望官府能考慮到他殺子情有可原,能夠從輕處罰。”

這一次,畢岸卻沒有擺出那種事不關己的高姿態來,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1:34

姻緣符

(一)

關于張發的事情,公蠣未再過問。盡管公蠣不關注刑律,也知道張發這次不可能無罪釋放,與其聽了心里難受不如不去打聽。

可能有几分同病相憐之意,公蠣對畢岸感覺親近了許多,雖然畢岸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阿隼,公蠣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來的頤指氣使變成了諂媚討好,可惜阿隼不領情。

一場綿綿的秋雨,趕走了秋老虎,天氣一下子涼爽了起來。公蠣如今雖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涼,便覺得懶懶的,不太想動。

八月初五,太陽總算露出了笑臉。胖頭忙搬了躺椅,放在門口,招呼著公蠣躺下。

畢岸用從巫琇住處搜羅而來的名貴藥材炮制了一種藥丸,吩咐公蠣每日早晨空腹用黃酒送服。事關生死,公蠣自然乖乖聽命。几天下來,藥效良好,頭疼胸痛症狀大為減輕,全部在可忍受范圍之內。

公蠣這几日已經想得開了,反正治病這事儿有畢岸惦記,自己擔心也是白費,還是抓緊時間盡情享受為妙。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這種病痛的折磨,而且——還在不在人世?

公蠣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頭的照顧。

剛眯了一會儿,忽然聞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嗨,掌櫃的!”

公蠣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卻是裁縫鋪子楊鼓家的女儿楊珠儿。楊珠儿不過十四五歲,穿一件紅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云鑲邊,腳穿一雙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妝容更加誇張,青色眉黛畫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妝濃得一雙眼睛如同煙霧彌漫,偏偏唇妝卻是金色的,右側眉梢畫著一個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顯得尤為另類。

她身上雖然帶著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蠣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並不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公蠣有些失望。他這些天心情不好,連妓院都好久沒去了,看到楊珠儿的裝扮,惡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這種煙熏妝了。心里想著,臉上不由帶出一絲色迷迷的笑。

楊珠儿看到他的眼神,一揚脖子,挑釁道:“掌櫃的在不?”

公蠣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對面茶館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個身子,待看清她的裝扮,撇著嘴高聲叫道:“喲,珠儿回來了?去哪里野了几天?”

楊珠儿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個沒趣,摔摔打打地走開了,一邊搽桌子一邊斜眼看著這邊的動靜。

楊珠儿歪頭打量著公蠣,皺眉道:“我找畢掌櫃。”

公蠣硬邦邦道:“畢掌櫃不在!”

胖頭聽到說話聲,忙走出來,一見楊珠儿,愣了一下,道:“你這眼窩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長期守在店里,同楊珠儿打過几次交道,相對熟悉些。

楊珠儿也不生氣,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這是最流行的宮廷煙熏妝。”

胖頭傻呵呵笑道:“哦,對,像是從煙囪里鑽出來的。”

正說著,畢岸出來了。楊珠儿一見,一下貼了上去,笑嘻嘻道:“畢掌櫃!”

畢岸看了好几眼才認出她來,道:“珠儿姑娘好。”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楊珠儿一把拉住:“畢掌櫃,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畢岸甩了几下,未能甩開,便站立不動聽她說。

張珠儿仰起臉,大聲道:“我喜歡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公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僅公蠣,几乎一條街的人都朝著忘塵閣看了過來,胖頭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畢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儿吧。”推開她快步走了。

張珠儿在他身后跳著叫道:“我說的是真的!”

畢岸頭也不回。張珠儿將手攏起,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公蠣捧著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李婆婆磕著瓜子斜靠在門框上,嘴巴撇得几乎到了耳朵;酒館的鰥夫柳大摸著下巴,一邊皺眉搖頭,一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連小妖和小花都從流云飛渡里探出頭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唯獨她的母親高氏,低著頭慌忙閃進了鋪子里,再也沒出來。

張珠儿神態自若,甩了甩頭,問公蠣:“畢掌櫃什麼時候回來?我等著他。”

公蠣油腔滑調道:“他可能會來吃飯,也可能不回來吃飯;可能晚上回來,也可能中午回來;可能三五天都不回來……”

張珠儿打斷道:“說了等于沒說。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明天再來。”

李婆婆遠遠笑道:“喲,珠儿想嫁人啦?好眼光,咱這條街上,想嫁給畢掌櫃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卻瞄著流云飛渡。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鋪子。

張珠儿站定,故作吃驚道:“真的嗎?不會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著畢掌櫃,你不會也想嫁給他吧?”

李婆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聲罵道:“小妖精!”惡狠狠摔門進去了。

張珠儿搖晃著身体,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儿,走過自家的裁縫鋪子,遲疑了一下,目不斜視地走了。

傍晚時分,畢岸前腳剛到家,楊珠儿后腳又跟了來。

她換了發型,頂著雞窩一樣的一頭亂發,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闖了進來,大聲道:“畢掌櫃,你考慮好了嗎?”

畢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里是當鋪,你若是有東西當就找財叔去,不當請離開。”

楊珠儿吊儿郎當抖著左腿道:“我就找你。”

胖頭見畢岸臉顯厭煩之色,忙過來拉她:“小姑奶奶,你這是搭錯了哪根筋?”

楊珠儿甩開胖頭:“我是不是發神經,我是認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過來,一個個手上裝作在忙,眼睛都往這邊瞟。

畢岸有些惱火,皺眉道:“珠儿姑娘既然無事,胖頭,送客。”

胖頭一聽,推著珠儿便往外推。珠儿一邊掙脫,一邊急道:“誰說我無事?我……我有東西要當。”

畢岸轉身回了房。珠儿要跟著去,卻被胖頭攔住了:“當東西在堂口就行。”

珠儿盯著畢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從懷里淘出一個東西來,“給!”

原來是一張黃裱符,上面龍飛鳳舞寫了四行字,胖頭磕磕絆絆念道:“綠楊飛……水……岸……”公蠣湊過頭搶著念道:“綠楊飛舞水逐岸,一夜東風柳枝軟。散盡陰霾迎艷陽,從此心中無牽絆……這是什麼?”

珠儿一把奪過,重新折了起來,叉腰質問道:“當不當?”

胖頭為難地撓頭:“第一次見有人當這玩意儿的。你要當多少?”

珠儿道:“三文錢!”

胖頭呵呵傻笑道:“三文錢哪值得費事一當?我送給你好了。”

珠儿伸著脖子往后院看:“不行,我就要當。”

公蠣默念著剛才的那几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這個,是從廟里求的姻緣符吧?”

珠儿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龍掌櫃好聰明。”

公蠣撫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珠儿眉開眼笑道:“龍掌櫃你瞧,不是我强人所難,這是天意。”

胖頭聽得莫名其妙,追問道:“什麼天意?”

公蠣同楊珠儿相視一笑,凸生出几分親切之感。

原來楊珠儿七月七去廟里拜神,順便求了一張姻緣符,解符的大和尚說,她只要找到自己的貴人,從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無憂,而且指點說,貴人就在她家方圓一里之內。

楊珠儿將這張符在身上揣了快一個月,也未慘透著其中的貴人是指誰。這兩日與人閑聊時,突然聽說忘塵閣的畢掌櫃單名一個岸字,再看第一句“綠楊飛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楊珠儿追求畢岸麼。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來找畢岸表白來了。

胖頭想了又想,道:“這樣解,怕有些牽强吧?”

公蠣唯恐天下不亂,故意道:“有什麼牽强?我看珠儿姑娘理解沒錯。”

珠儿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胖頭為了打發她,不情願地收了她的姻緣符,當價三文錢。楊珠儿抖著腳,大聲道:“收好了啊。半年后贖當,我要天天來視察,看你們保管的怎麼樣。”聲音大到足以讓后堂的畢岸聽到。

畢岸和公蠣都將此事當成了一出鬧劇,並未放在心上。但張珠儿高攀忘塵閣的畢掌櫃,很快傳遍了整個坊區,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羨慕她的勇氣,也不知有多少媳婦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並順帶鄙視她的行為不端。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遺余力的一個,几乎每一個到她茶館里喝茶的人,都要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時的情景,她會著重在張珠儿的恬不知恥和畢岸的斷然拒絕上添油加醋,並憤懣地表示,若是畢掌櫃真娶了張珠儿,她決計不會再讓他跨入她的茶館一步。

有茶客笑著反駁道:“畢掌櫃本來也沒來你這里喝過几次茶。”

李婆婆便一臉神秘道:“那是被對面那個狐媚子勾走了……”話題從此轉到了蘇媚身上。直到小妖忍無可忍,跳出來含沙射影地罵几句,或者朝著茶館門口潑上几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而距離不遠的裁縫鋪子,楊鼓和妻子高氏頭低得更加低了,除了買菜進貨,几乎不肯出門,見到街坊們也躲著走。

公蠣曬著太陽,聽著這種家長里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腦袋里尚未除去的珠菌絲,覺得這種市井生活還是十分愜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胖頭剛打開一條門縫,楊珠儿又擠了進來。她今日換了裝扮,頭發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著兩個木質的粗大耳環,臉頰涂了兩片紅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紅,象從魔幻戲文里跑出來的小妖怪,還美其名曰“狩獵曬傷妝”。

胖頭見楊珠儿扎著腦袋往畢岸的上房衝去,急得直跺腳:“畢掌櫃還沒起床呢。”

珠儿回嘴道:“就是沒起床才好,要是衣服還沒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臉的汪三財瞠目結舌地看著楊珠儿,連連搖頭。

畢岸看來也聽到了這句話,飛快從房間走到院中,皺眉道:“你又來做什麼?”

楊珠儿眨著眼道:“我來看看我的姻緣符怎麼樣了,不行嗎?”

畢岸無可奈何,轉身去打水。楊珠儿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畢掌櫃,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慮的怎麼樣了?”

畢岸一見她便頭大,沒了往日的淡定,扭臉看向一邊。胖頭傻頭傻腦問道:“考慮什麼?”

張珠儿理直氣壯道:“娶我啊。”

畢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腳。公蠣躲在門口,暗暗好笑,心想畢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儿這樣的女子。

楊珠儿大大方方看著他,道:“我喜歡你,你什麼時候娶我?”

畢岸閃身要走,卻被她攔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楊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儿戲。先不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碼要兩情相悅。你年紀還小,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楊珠儿認真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說著上前去挽畢岸的胳膊。

畢岸后退了一步,大聲道:“姑娘請回,此事絕無可能。”

公蠣從未見畢岸如此狼狽過,在一旁幸災樂禍。

牆頭忽然嚶嚀一聲,原來是蘇媚,提著個花囊掩口而笑。楊珠儿轉開了視線,驚喜道:“蘇姐姐你回來啦。”蘇媚去了外地購買香料,好久不見了。

蘇媚笑道:“珠儿你又調皮了。”說著往畢岸的臉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們繼續。”

珠儿眼睛看著畢岸,嘴里回道:“蘇姐姐,我不是調皮,我是認真的。”

畢岸微微皺眉,道:“珠儿你不要胡鬧。回去吧,別讓你爹娘擔心。”

畢岸慌亂之下忘了名字后面加“姑娘”二字,張珠儿眼睛一亮,也不叫畢掌櫃了,甜甜道:“謝謝畢岸哥哥!”扑上來在畢岸臉頰上飛快親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看到十二個女孩的骸骨都沒讓畢岸如此震驚。畢岸至今沒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捂著臉頰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蠣鬼鬼祟祟一副憋著不笑的樣子,蘇媚倚在牆頭前仰后合,更加狼狽不堪,直豎豎地站立了一會儿,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在后面學著楊珠儿的聲音,一口一個“畢岸哥哥”,惱得畢岸恨不得回來揍他一頓。

一連几日,楊珠儿天天來找畢岸,一張嘴便是“何時娶我?”等不到畢岸回答,她倒也干脆,扭身就走,下次接著再來、再問。

畢岸厲聲呵斥、柔聲勸解,各種軟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楊珠儿硬是象一張熱的狗皮膏藥,撕都撕不下來,一幅死纏爛打的樣子。畢岸被纏得心煩,說外出有事,一連好几天都沒回家。楊珠儿情知畢岸不在,也照樣每日一個新裝扮,早晚都來忘塵閣等候一會儿。見不到畢岸,她也不急不惱,不吵不鬧,手腳麻利地幫著胖頭懸掛招牌、打掃衛生,同公蠣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只要不涉及她個人或與她父母有關的問題,相處還算融洽。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緣故,公蠣除了對她的裝扮有些不認可外,並不像汪三財和李婆婆那樣處處看她不順眼。几天接觸下來,公蠣發現,她並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乖張輕浮,更不是象李婆婆說的舉止放蕩、頭腦簡單,相反她敏感而聰明,對自己所做的事、要說的話了然于胸。比如,她對李婆婆的冷嘲熱諷大多情況下熟視無睹,但一旦開口便能將李婆婆噎得啞口無言。

還有對待不懷好意者的態度。街尾巷子里賣燒餅的張大麻子,素來喜歡在女人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葷話。有一次,他見楊珠儿等畢岸,假意過來串門,擺手道:“珠儿,來,我知道畢掌櫃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楊珠儿理也不理。張大麻子卻不知深淺,竟然淫笑著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歡奶子大的,像你這個小葡萄麼……”

未等他說完,楊珠儿一把打開他的手,高聲叫道:“張叔你做什麼?您比我娘年齡都大呢,怎麼能這樣?”楊珠儿嚴詞厲色,聲音大,底氣足,這一嗓子几乎一條街都聽得到。

一句“張叔”示意把他擺在了長輩的位置,張大麻子當眾鬧了個大紅臉,以后再也不敢言語之間調戲楊珠儿。

憑心說,楊珠儿若不是打扮怪異,樣子還是不錯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個美人坯子。公蠣和胖頭親眼見過那個同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只為看她走過,而且看衣著打扮,那家家境也是不錯的。

因此公蠣便覺得納悶,以楊珠儿的聰明和模樣,嫁不進豪門大院,嫁個家境殷實年齡相仿的好人家是沒有問題的。她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異誇張,纏著對她並無感情的畢岸呢?

不過看到珠儿對畢岸的態度,公蠣幸災樂禍之余還有几分羨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這麼一個俗世女子纏著要嫁給自己,對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2:01

(二)

第六日傍晚,畢岸終于回了家。公蠣一看見他,馬上不懷好意地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要永遠躲在外面呢。”

畢岸恢復了往日的冷淡,道:“我有正事要辦。”

話音未落,已聽見楊珠儿在外面大聲問正准備打烊的胖頭:“畢岸哥哥回來了沒?”畢岸聽到這一聲“哥哥”,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幸虧剛才已經交代過胖頭,千万不要說他已經回來。

公蠣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畢岸走了几步,突然回頭,有些生硬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公蠣一聽,這是求自己幫忙呢。他忙輕咳了一聲,擺出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擠著眼睛道:“好辦的很,第一個辦法,利用阿隼……縣尉大人的關系,找個穿官服的人嚇唬嚇唬她;第二個辦法,”公蠣瞄著玉樹臨風的畢岸,酸溜溜道,“打聽清楚她喜歡你哪一點,你改了不就成了?小女孩一時衝動,看上了你長相英俊或者以為你有錢,你將最丑的樣子展示給她,或者借機讓他知道我們當鋪的經營情況,說不定她很快就移情別戀了。”

公蠣見畢岸不說話,奸笑起來,“第三個嘛,她小模樣長得也不錯,不如順水推舟,就娶了她得了。”

他本來是打趣畢岸,不料畢岸沉吟了片刻,一臉認真地道:“第一個不行,她年紀還小,父母也是膽小怕事的,別嚇壞了她。第三個不靠譜,倒是第二個比較可行。”說著看向公蠣。

公蠣其實巴不得領了這個美差,免得畢岸覺得他整日無所事事,嘴上卻推辭道:“不成不成,人家看上的是你,由你出面解決最好。”

畢岸瞬間冷了臉,道:“隨便。”走了几步,又回頭道:“說話的時候不要擠眉弄眼,影響形象。你的形象本來就夠差了。”轉身走了。

公蠣氣鼓鼓啐了他一口,嘟囔道:“呸,裝什麼大尾巴狼。”

第二天一早,楊珠儿又來了。天氣晴朗,她卻穿了一雙不知從哪里找的厚底高幫木屐,呱嗒呱嗒響得整條街的街坊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李婆婆拖著聲音道:“喲,珠儿小心崴了腳。”

珠儿目不斜視回道:“放心,李奶奶,像您這樣七老八十的才會崴腳,我年輕,不怕。”

李婆婆急赤白臉道:“誰說我七老八十了?我今年才還不到五十五!”

珠儿眉毛一挑,驚訝道:“哦,是嗎?怪不得嚼舌頭根儿的時候精神抖擻,原來還年輕著呢。”李婆婆滿臉赤紅,罵罵咧咧閃到了門后。

沒几天,關于楊珠儿的謠言滿天飛,什麼做了暗娼,十兩銀子包夜,連墮胎之類的話都傳了出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畢岸不在,珠儿大大咧咧站在忘塵閣的門口,熱情地幫著胖頭招呼生意,那架勢,還真把自己當做了未來的老板娘。一些扭扭捏捏慕名來看畢岸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被她驚得表情象見了鬼,而單純過來圍觀珠儿的中年婦女毫不客氣地將鄙視掛在了臉上,就差沒直接啐她一臉唾沫了。

送走一批客人,公蠣沏了一壺茶,熱情地給珠儿斟了一杯,道:“過來歇歇。”

珠儿乖乖地坐了下來。公蠣猜她穿那麼一雙沉重的鞋子腳累了。

胖頭受到公蠣眼神鼓勵,小聲道:“珠儿,你干嘛整天打扮成這樣?”

珠儿愣了下,沒心沒肺地笑道:“好玩儿呀。”接著重復道:“就是好玩。”唯恐胖頭不信似的。

公蠣輕咳了一聲,鄭重道:“珠儿,你真想嫁給畢掌櫃?”

珠儿晃著腳丫子道:“當然。”

公蠣不無嫉妒地問道:“你是看他長得俊?”

楊珠儿卻斬釘截鐵說:“不!才不是因為這個。”

公蠣見她不肯說實話,厚著臉皮反詰道:“那你怎麼沒看上胖頭或者……我?”

楊珠儿一笑,若無其事道:“胖頭和你,氣勢不夠。”

公蠣不滿道:“居家過日子,要氣勢做什麼?”

胖頭嘿嘿傻笑:“對對,畢掌櫃那氣勢,往這儿一站,什麼牆壁都生灰。”

公蠣嗤笑道:“那叫蓬蓽生輝!你個沒讀過書的‘田舍漢’!”

胖頭認真道:“珠儿,不是我說你,你這麼大張旗鼓的找畢掌櫃,你爹娘……”

原本還嘻嘻哈哈晃著腳丫子的珠儿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管我爹娘何事?你再敢提我爹娘一個字,小心老娘我翻臉不認人!”蹬蹬蹬走了。

正在打掃門口的柳大看著她走過,皺眉道:“這丫頭小時候不這樣的,怎麼越長越古怪了呢?這麼個年齡,都要找婆家了,還這麼喜怒無常脾氣古怪。得空儿我要去找下楊鼓,再不管,這丫頭真給毀了。”

公蠣道:“誰說不是呢。”

李婆婆仿佛長著順風耳,馬上從茶館里伸出半個腦袋,一臉刻薄道:“有人娶她才怪呢!瞧她那賤兮兮的樣子,要不是畢掌櫃為人正經,只怕她要脫光鑽人被窩里吧。”

茶客酒客們都笑了起來。恰巧楊鼓之妻高氏溜著牆角出來,似乎要去追楊珠儿。李婆婆大聲道:“楊鼓家的,你也不管管你閨女,在家里丟人現眼還不夠,去人家當鋪里天天守著要男人,成什麼話?”

高氏渾身顫抖,逃一樣鑽回了店里。

李婆婆見公蠣和胖頭不笑,追問道:“龍掌櫃,你說是吧?”

楊珠儿的背影僵在街口。公蠣覺得他們有些過了,支吾道:“小女孩嗎,還沒定性……”朝胖頭使了一個顏色,兩人裝作去買菜,遠遠地跟著楊珠儿。

楊珠儿沒住在家里,公蠣是知道的,因為李婆婆恨不得拿個大鑼敲著告知全城北的人她是個不受管教的野丫頭。但她具体住在哪里,誰也不知道,這也是李婆婆污蔑楊珠儿做暗娼的原因之一。

楊珠儿呆了片刻,脫下木屐提在手中,晃晃悠悠往前走。陽光在她的背后拖出一個單薄的影子。

公蠣遠遠看著,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正在門口漿洗衣服的趙婆婆看到楊珠儿,停住了手,心疼道:“閨女,天涼了,怎麼能打赤腳?”趙婆婆面目和善,從不多事,素來看不慣李婆婆在背后說人長短,而且她家儿子儿媳年紀都不小了也沒個后代,所以對這些后生丫頭格外疼愛。

楊珠儿挺了挺背,瞬間恢復了活力,笑道:“沒事,謝謝趙奶奶。”

趙婆婆從門后拎出一雙鞋子來:“閨女你先換上我的舊鞋湊合一下。這麼冷的石板,小心著涼。”

楊珠儿飛快蹬上木屐,大說大笑道:“不用啦!凍不死的,我得好好活著給人添堵呢!”

趙婆婆小聲埋怨道:“傻孩子,你這麼糟踐自己做什麼?”楊珠儿咯咯笑著快步跑開,呱嗒呱嗒的木屐聲響得象打鼓一樣。

兩人跟著楊珠儿七拐八拐,折了好几個彎,來到一處狹窄僻靜的小巷子里。這條巷子兩邊都是高大的貨倉,極少有人來,珠儿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打開一個角門鑽了進去。

公蠣正要跟進去,忽見那個常常在街頭徘徊的少年提著個包裹快步跑了過來,小聲叫道:“珠儿!”

珠儿一把拉他進去,門關上了。

難道這楊珠儿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公蠣有些犯嘀咕,拉著胖頭貼了上去。

只聽珠儿道:“你怎麼又來了?”

少年道:“我給你送些活計。”

珠儿道:“你放著吧,什麼時候要?”

少年道:“不著急,隨你有時間。”一陣響動,像是珠儿在換鞋子。

珠儿道:“行了,你走吧。”

少年遲疑良久,低聲道:“珠儿……以后不要去找那個什麼畢掌櫃了,好嗎?”

這倉庫的外牆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天窗離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蠣借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沒什麼問題,如今大白天的,還帶著一個笨手笨腳的胖頭,只能在外面偷聽一下算了。

珠儿並沒有像公蠣想的那樣大發雷霆或者肆無忌憚地宣稱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輕輕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沒什麼本事,只有找個好人家嫁出去。畢掌櫃你也見過,一身正氣,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負了。”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個人面獸心,到時你怎麼辦?我……”

珠儿道:“不會,我觀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熱,胸有大志而且俠肝義膽,成了親,即便他不喜歡我也決不會為難我。你放心吧。”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慮我的感受?”

珠儿笑了一聲,澀澀道:“謝謝你幫我。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回報你。還有,下輩子我要和我娘顛倒過來,我來做長輩,我一定會保護好她,不讓她受任何人的欺負!”說到后兩句,她的聲音已經嗚咽。

少年低聲道:“好吧……這是這几日用的燈油和蠟燭。”

珠儿道:“我娘那里……”

少年道:“我已經交代家丁了,把你這些活計的錢一同留給她了。放心,沒說是你給的,只當是他們出手闊綽。”

珠儿小聲道:“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頭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儿,珠儿便催著少年回去讀書,自己開始做活計。

公蠣和胖頭聽了半天,覺得珠儿一回到這里,完全是一個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為什麼有家不回,非要承擔巨大的人情住在這麼個地方呢,而且她聽她的語氣還是很惦記爹娘的,難道背后這有什麼隱情?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2:16

(三)

楊珠儿第二天天未亮就來了,還鬼鬼祟祟地帶著一大包東西,用紅油紙包得嚴嚴實實。

汪三財等對她的行為見怪不怪,早已習以為常,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再受她影響。

不過公蠣很快覺出她情緒的變化,以往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大說大笑的樣子,今日卻心神不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發怔。

胖頭勸她:“珠儿別等了,今天畢掌櫃出城,估計不回來了。”

珠儿故作輕松道:“沒事。”看到公蠣欲言又止,神態很是奇怪。

公蠣笑道:“珠儿今儿轉了性了?”

珠儿突然拉住公蠣,老氣橫秋道:“龍掌櫃,請借一步說話。”不顧胖頭詫異的目光,拉著公蠣來到后堂。

公蠣心砰砰直跳,心想難道這丫頭改變主意,准備嫁給自己?心里正盤算著該怎麼應對她的表白,是接受還是不接受,只聽珠儿道:“龍掌櫃,我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公蠣泄了氣,道:“什麼事?”

珠儿低下頭,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來往,他們很擔心,我想麻煩你去我家鋪子里走一趟,告訴我娘我好得很。”

公蠣瞠目道:“你天天經過鋪子,直接告訴他們不就完了?”

珠儿絞著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蠣越發看不懂這個珠儿,道:“既然怕他們擔心,怎麼不搬回來同他們一起住?”

珠儿神情大變,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公蠣不忍,道:“好好,我不問了。我這就去。”

“不,我還有些要求。”珠儿拉住他,從懷里拿出兩條繡得極其精致的荷包,“這兩個東西,算是我給您和胖頭哥哥的報酬。”然后又費勁巴拉地將早上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拿給他:“你帶著這個去,在我家門口,神態越是倨傲越好,動靜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讓街坊圍觀。”

公蠣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講什麼?”

珠儿垂下眼睛,道:“你就說,是畢掌櫃讓你送來的,以后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沒有畢掌櫃解決不了的。再告訴我娘,珠儿很好,請她放心,然后就可以回來了。”

公蠣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這是想要虛張聲勢,給你娘壯膽?”

珠儿咬著嘴唇,小聲道:“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珠儿不孝,沒能力帶她離開。”公蠣暗叫幼稚,同時心想,到底是什麼事情刺激得這丫頭又是離家出走,又是叛經離道,行為乖張?

不過看在她給的荷包實在精致的份上,公蠣毫不猶豫答應了,道:“我去一趟沒問題,忘塵閣也隨便你來,但你莫要再纏著畢掌櫃娶你,行不行?”

珠儿思索了一會儿,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畢掌櫃哥哥?”

公蠣點頭道:“這個可以。你那張姻緣符,本來就是騙人玩儿的,不能信。”

珠儿十分高興,連連點頭,三人正商量過會儿要如何表現,阿隼回來了,他仍是一身便裝,看到張珠儿,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轉身要走,卻被珠儿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儿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妝容雖然厚重,卻沒前几日那麼誇張,特別是當她帶著一臉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牙、笑罵的時候,看起來還有几分可愛。

阿隼點點頭。阿隼已經從畢岸那里聽到了關于張珠儿之事,從他疑惑的目光來看,他顯然質疑畢岸描述得過于誇大了。

珠儿施了一禮,大眼睛扑閃著,一臉誠懇道:“我求龍掌櫃辦點事,想麻煩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會耽誤您多少工夫。我日后定然繡個最精致荷包給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陽縣尉之事,這條街並無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歸,從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來便是一身小廝裝扮,性格沉悶,從不多言,街坊們了解不多。。

珠儿這麼一副柔弱樣子,著實讓人不好拒絕。

阿隼看向公蠣。公蠣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過阿隼,附耳道:“我這是替畢公子打發呢,只要做了這件事,我保證以后她不纏著畢公子。”

等珠儿走了,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楊鼓家。

有了阿隼出馬,一切極其順利。阿隼不用說話,只是往旁邊一站,便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加上公蠣巧舌如簧,最擅長狐假虎威,這出戲演得極好。

倒是公蠣,對楊珠儿的好奇更增進了一層。楊家的裁縫鋪子小而陰暗,只有一些中低檔的面料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家具擺設都十分簡陋。楊鼓個子雖高,但彎腰弓背,看起來松松垮垮,粗大的指關節在衣襟上蹭來蹭去,眼神膽怯,表情拘謹;高氏不知是驚喜還是害怕,顫抖著嘴唇,不時拉起圍裙擦拭眼淚。

公蠣按照珠儿交代的,氣派十足地代表畢掌櫃說了一番充滿豪氣的話,拍著胸脯道:“以后楊家的事儿就是我忘塵閣的事儿!”然后送上那包紅布包著,看起來極像是提親的聘禮一樣的東西。

高氏顫顫巍巍接過,淚流滿面。楊鼓卻躲躲閃閃,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

圍觀者大嘩,有羨慕張珠儿好福氣的,有祝賀楊家時來運轉的,有質疑畢岸鬼迷心竅的,也有斷言兩人決不會長久的。一個少婦不無嫉妒地道:“龍掌櫃,您今日來楊家,是提親嗎?”

公蠣一愣,他可沒想想到這麼一茬,腦袋一轉,大聲道:“不要胡說,畢掌櫃這是認了珠儿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夾槍帶棒譏諷道:“楊鼓家的,沒想到你家閨女本事還挺大,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個妹妹也不錯。”

高氏臉色通紅,默默無言。

柳大忙出來打圓場,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珠儿以后認了畢掌櫃做哥哥,以后你們兩個也少操几分心。”正在斟茶的楊鼓手一個抖動,竟然將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來擦。

柳大笑道:“這事情倒也圓滿。還喝什麼茶,我這剛好拎著一壺酒,趕緊給畢掌櫃和阿隼胖頭倒上。”說著驅散了圍觀的眾人,徑自去到廚房拿了几個碗來,喜滋滋道:“這是好事。你家丫頭性子急脾氣暴,有個人領路也好,免得誤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頭,目光炯炯道:“誰說我閨女誤入歧途?”她同珠儿十分相像,不過身材瘦弱,面帶菜色,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柳大一愣,忙賠笑道:“是是,嫂子原諒我口無遮攔。”

高氏瞬間沒了銳氣,低頭坐著。

公蠣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給阿隼,拍著他的肩膀吹噓道:“你們還不知道,我這位兄弟,是衙門……”

阿隼咳了一聲,公蠣慌忙改口:“認識很多衙門的兄弟,連縣太爺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睜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滿臉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貴之相,以后請兄弟多關照。”

啪一聲,楊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見他慌里慌張,不知是哭還是笑,撿起缺了半邊的碗,逃一樣去了后堂,再也沒有出來。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頭回去招呼鋪子,楊家只剩下公蠣和柳大。

公蠣有心問問關于張珠儿的事情,斟詞酌句道:“珠儿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擔心。”

高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柳大勸道:“嫂子你莫要這樣。珠儿又聰明又能干,心靈手巧,年輕嘛,誰沒做過頭腦發昏的事儿?等她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公蠣道:“正是,你放心,有我們這些街坊看著呢。我回去再勸勸她。”

高氏低聲道:“謝謝龍掌櫃,你和畢掌櫃都是好人。”

公蠣試探道:“當初珠儿為何離開家?她年齡還小,獨自在外總不是個事儿。”

高氏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柳大忙給公蠣使眼色,一邊安慰道:“嫂子你別激動。孩子不聽話,爹娘打罵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別太過自責。”

公蠣見高氏性格懦弱,毫無主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寒暄了几句,兩個人便告辭了。

公蠣見高氏回去了,將柳大拉到一邊問道:“你剛才不停擠眼,什麼意思?”

柳大小聲道:“關于珠儿離家出走的原因,你以后可別再問了。”

公蠣奇道:“為什麼?”

柳大欲言又止,嘿嘿地笑。公蠣捅了他一拳:“還兄弟呢。快點告訴我。”

柳大嘿嘿笑了半天,道:“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他咬著公里的耳朵根道:“今年春上,有一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聽見他家里有些異常的響動……”

說了一句,柳大又不說了,神色凝重起來:“算了,這種事情,知道還不如不知道。”急得公蠣跳腳:“你說一半不說一半算怎麼回事?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快說,下月我請你去暗香館喝花酒。”

柳大遠遠看了看楊家黑乎乎的裁縫鋪子,小聲道:“我撒尿撒到一半,忽聽珠儿一聲尖叫,接著便看到楊鼓赤裸著上身從她的房間跑了出來。你知道我家同他家院子一牆之隔,牆又低矮……高氏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聽說楊珠儿離家出走,偶爾有人看到她在北市晃悠,打扮怪異,行為誇張,從不回家。”

公蠣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好久才呃了一聲。柳大痛心疾首道:“你說這楊鼓,看著老實巴交一個人,怎麼會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好好一個閨女,就這麼給毀了。”

公蠣仔細想剛才楊鼓的行為,確實反常,心里也信了七八分。越想越覺得可恨,低聲道:“高氏怎麼不報官去?”

柳大道:“怎麼報官?要報了官,以后閨女怎麼嫁人?一家人的臉都沒地儿擱去。所以啊,”他絮叨叨道:“高氏也是個可憐人,嫁了楊鼓這麼個沒本事的不說,好不容易養個聰明伶俐的女儿,還出了這麼一檔子丑事。”

公蠣恨恨道:“這種禽獸,留著他禍害人嗎?真是該千刀万剮!”

柳大嘆了口氣,道:“我同楊鼓十几年鄰居,我是了解他的,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那晚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動了這個心思,一念之差……你看看他那個樣子,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儿了?”

公蠣啐道:“他那是活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2:32

(四)

珠儿果然是個守信之人,那天之后,她沒有再來糾纏畢岸,忘塵閣恢復了清靜,胖頭念叨了好几次,說有些不習慣。

公蠣心里空落落的。心里惦記珠儿,卻又巴不得楊珠儿不來,因為他一想起楊珠儿那晚的遭遇,便覺得心驚肉跳,實在難以想象人世間還存著著如此丑惡的一面,甚至覺得無法面對珠儿。

這事儿非同小可,楊鼓的行為已經觸犯大唐律例。可是具体如何處理,公蠣犯了愁。若是貿然告訴畢岸和阿隼,又沒什麼證據,知道的人越多對珠儿越沒有好處;但就這麼放下,像柳大一樣壓著心底,好似也不妥當。

中秋節很快過去,天氣越來越涼。畢岸和阿隼每日都忙的不見蹤影,街坊們還以為是珠儿事件造成的,公蠣卻知道,如今正是盜賊猖獗的時候,聽說城東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孟家百万家產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兩家商戶斗毆,死傷多人,主犯逃走;還有東郊采花案,兩個農家女子受辱……光這些,夠阿隼忙上一陣子了。

但忘塵閣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當年丟失的當物,好多已經到期,碰上脾氣好的,雖然不滿,但估價置換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錢有勢的或者性子執拗的,無論怎麼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塵閣的折價賠償,非要原來的當物才行。比如銅駝坊朱三公子的軒轅寶劍,胡秀才的歐陽詢字畫等,汪三財几乎跑斷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質地的物件,還說了無數好話,另外補了對方一大筆錢,差一點忘塵閣便要關門大吉了。

幸虧胖頭購進的那些小玩意儿利潤還算客觀,總算勉强支撐了下去。

這麼一來,經濟驟然拮據,公蠣想出去喝酒游玩的機會更少了,同汪三財討要一次零用錢,汪三財頂多給他十文,只能在柳大的酒館打壺酒喝。

閑著無事,自然得找點事儿做。公蠣決定,單獨去找楊鼓試探一下。

吃過中午飯,公蠣想去柳大的酒館坐坐,剛巧看見楊鼓畏畏縮縮地從酒館出來,懷里抱著一個米袋子,想來是生活過不下去,又來找柳大接濟了。

公蠣從后門朝他肩頭一怕。楊鼓嚇得一哆嗦,驚慌失措回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龍……龍掌櫃。”

公蠣厭惡地看著他。楊鼓更加不自在起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眨巴著不知道看向何處。

公蠣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强忍著厭惡問道:“珠儿這些天回來了嗎?”

楊鼓小聲道:“沒……沒有。”

公蠣盯著他的臉,道:“她一個人住在外面,你這個當爹的就不擔心?也不去找找?”

楊鼓眼神躲閃,道:“我找了,她不肯見我……”

公蠣憎惡道:“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為何不肯見你?”

楊鼓關節腫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米袋子上划來划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這麼說,那件事確鑿無疑了。

公蠣看他一副可憐相,冷笑道:“她當然不肯,有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爹,她怎麼敢回來?”

楊鼓嘴唇蠕動,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淚光閃現,低下頭去。

公蠣看著他那張看似老實木訥的臉,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聲罵道:“畜生!”

楊鼓也不還口,呆呆地站著,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柳大見狀,高聲叫道:“龍掌櫃,老哥這里進了杜康陳釀,來一杯嘗嘗?”又輕聲喝罵道:“楊鼓你還不趕緊回去,站在這里做腫神 哪?嫂子還等米下鍋呢。”

楊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蹣跚,腳步輕浮,看上起沒有一絲活力。

公蠣坐在酒館,尤自氣憤不已,柳大勸道:“你同他這種人有什麼好計較的?消消氣。”他給公蠣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談什麼了?”

公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慨然道:“他承認了。”

柳大吃驚道:“真的?”接著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道:“這家伙,唉。”

公蠣一想起楊鼓那張呆滯愚笨的臉和珠儿明亮的眼睛,只覺得一股血氣往上涌,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報官!”

兩個酒客看了過來。柳大忙賠笑:“沒事沒事。各位慢慢喝。”拉著公蠣去到櫃台僻靜處,低聲道:“龍掌櫃,這個可要從長計議。”

公蠣也不知哪里來的那麼大的火氣,道:“這種人,留著說不定還禍害別人呢,不行,報官!”

柳大急道:“不可!要報官早報了,那還能等這麼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珠”字:“要是楊鼓因為這個被抓,她怎麼辦?以后還怎麼嫁人?難道真嫁給畢掌櫃?畢掌櫃也不肯啊。”

公蠣心中一動,差一點說出“畢掌櫃不要就嫁給我”的話來。

公蠣想了想,覺得柳大說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只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鬧得眾人皆知,雖然楊鼓是罪有應得,可高氏和珠儿以后真沒辦法做人了。

柳大又道:“與其在這里氣憤,不如我們幫幫珠儿。這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本性不壞,可不能讓她就這麼墮落下去。”

公蠣道:“怎麼幫?”

柳大道:“我覺得,首先就是這件事按下不提,只要不讓楊鼓接近珠儿,我們就當此事沒發生過,時間久了,珠儿也會慢慢淡忘。第二個,幫珠儿找個正當的事情做,免得她……”

柳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公蠣明白他的意思。珠儿若是長期這麼混下去,誰知道會怎麼樣,或許真抵擋不住誘惑去做暗娼也說不定。

公蠣想了想,道:“不如這樣,我去找下珠儿。那丫頭聰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聽不聽,總是會考慮下的。”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公蠣忙道:“我知道。”說著將那日同胖頭跟蹤珠儿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柳大激動道:“這樣就好。唉,這丫頭小時候天天在酒館里玩,同我自己的女儿一樣,看她如今這樣子,我真心覺得難受。”

正在商議,李婆婆來打酒,見兩人腦袋抵著腦袋竊竊私語,笑道:“你們兩個色鬼,又在編排哪位良家婦女?”

柳大笑道:“李嬸果然最了解我們倆個的脾性。這不剛走過去一個美人儿,皮膚白的跟凝固的豬油一樣。”

公蠣笑道:“膚若凝脂!”

李婆婆也笑道:“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哪像你,說出來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來。

李婆婆口風一轉,湊近道:“那個誰,最近不來啦?”

公蠣裝傻:“誰啊?”

李婆婆擠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公蠣有些反感,故意道:“畢掌櫃認她做妹妹,正給她找事儿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著。”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這等好事?這丫頭真不知哪輩子燒高香了。”瞬間連帶著對公蠣和畢岸也不待見了,撇著嘴走了。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龍兄弟真有給珠儿找事儿的打算?”

公蠣笑道:“我就這麼一說。”

柳大皺眉道:“這事儿我也盤算好久了,可是我這里是個酒館,來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漢,而且我和弟弟兩人都是個單身漢,瓜田李下的,她來我這里不合適。否則我倒是寧願收留她做個干女儿呢。”

公蠣有些感動。

柳大道:“不過我這里也正想招個人。弟弟身体不好,我也不忍心讓他干重活。”

公蠣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來年紀不大,又聾又啞,還瘸著一條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里木木呆呆的,只能在店里后台做些雜工。若是能招了珠儿來,倒是一樁美事。

這些天下來,他同柳大越來越投緣。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惡俗,又不似畢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隨和大氣,為人真摯。兩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爾結伴去喝個花酒找個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館里聽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瑣地評判下過往的女子,議論下誰家的婆娘長得漂亮,表達下對當前生活的不滿,甚至探討下蘇媚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這種感覺,帶著一點點溫馨和愜意,都是公蠣以前不曾有過的。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朋友——胖頭是不同的,在公蠣心中,他只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間,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蠣看看四周無人,忍不住悄聲道:“我那個兄弟阿隼,可是個大人物,他是我們洛陽縣的縣尉大人。”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公蠣存心賣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別看他整日跟在畢掌櫃屁股后面,其實威風著呢,手下一大幫子人,連上面的大老爺都給他一個面子呢。”最后一句話,卻是他自己想象的。

柳大終于能說出話了,激動道:“真沒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公蠣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讓阿隼幫忙,給珠儿找份正經事儿做。有縣尉大人幫忙,誰還敢欺負她?”

柳大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神飄忽得象自己做了縣尉。

可惜晚上畢岸和阿隼又沒回來。

公蠣本想在畢岸面前表功,吹噓下自己如何機靈如何善良,也想借機求下阿隼。不過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自己獨自一人完成此事。

整整一個晚上,公蠣都在構思,如何規勸珠儿卻不傷到她,如何讓她走出陰影盡快開始新生活,甚至連說哪句話時該用哪個表情,都仔細地想得妥妥的。

公蠣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許多,渾身都充滿力量。可是,這件事明明和自己沒任何關系,既不能滿足口舌聲色之欲,又不能帶來名利,為何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呢。連照個鏡子,都覺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2:48

(五)

第二日吃過早飯,公蠣獨自一人去珠儿的住處,可是珠儿卻不在,公蠣有些沮喪,只好回來,把打了多遍的腹稿溫習得滾瓜爛熟。

幸虧下午時分公蠣看到喜歡珠儿的那個少年在街口晃悠,便叫胖頭跟蹤,想多了解下關于珠儿的情況。哪知胖頭一去不返,直到晚上戌時末,才氣喘吁吁地回來

公蠣忙問:“怎麼樣?他是哪家的少爺?有什麼新發現?”

胖頭囁嚅了半天,道:“跟丟了。”

公蠣怒道:“那你還出去這麼久?”

胖頭委屈地道:“我迷路了。”公蠣嘆道:“瞧你那副蠢樣儿!不跟著老大,你能做什麼?!”胖頭忙不迭地點頭。

公蠣頓時優越感暴增,臨時決定,先去了解下珠儿的生活,再做打算。于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帶著胖頭重新出了門。

此時已經亥時一刻,閉門鼓即將敲響。胖頭擔心道:“馬上宵禁,不要撞上官爺了。”

公蠣滿不在乎道:“要是宵禁之后都能撞上官爺,那些盜竊案是怎麼發生的?”

這句話說得有理有據,公蠣覺得要是畢岸在場,定然會誇自己聰明。嘴里說著,腳步不停,循著上午走過的小巷子拐了進去。

胖頭恭維道:“多虧老大你來了,要我一個人,肯定又迷路了,這里真難找。”

公蠣輕蔑道:“你也不想想老大我靠什麼吃飯。”說著在陰影中將分叉的舌頭飛快一探。胖頭並未看到,驚訝道:“難道你父輩是獵戶?”

公蠣對他的遲鈍十分不屑,但對他的各種恭維崇拜卻十分受用。

閉門鼓敲過,城內很快一片沉寂。兩人趁著月光,來到了珠儿租住的倉庫前,只見燈火微明,她果然在。

空氣重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公蠣覺得很奇怪。

胖頭小聲道:“大半夜的,來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似乎不太好。”

公蠣低聲罵道:“你傻啊,要明目張膽進去,我們還不如白天來。”胖頭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忽然緊張道:“里面還有一個人。”

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公蠣也聽到了,不知怎麼,心里有些小失望。

聲音很低,似乎在爭吵,兩人屏住呼吸可勉强聽到。公蠣想了想,糊弄胖頭道:“我要變個戲法,你可別大驚小怪的。我爬上去看,你給我放風,躲遠些,別被人發現了。”說著搖身一變恢復原形,順著牆面爬上了天窗。

當年兩人一起在街頭賣大力丸的時候,胖頭親眼見公蠣的腦袋能扭上三五圈而毫發無損,所以這個榆木疙瘩還真以為他在變戲法,毫不懷疑公蠣的身份,乖乖地去對面牆角處藏了起來。

楊珠儿租住的這個地方,只是木料倉庫的一角,用廢舊木板隔出來,里面擺著一張小床、一個繡架還有一個簡單的木台,剩下的位置就只夠一人進出,木台、床鋪上堆滿了各種半成的繡品和衣料,顯得十分擁擠。

珠儿坐在繡架前,背部緊貼著牆壁,冷冷的眼神中顯出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繡架對面站著一個裹著灰色斗篷的男人,臉隱藏在燈光的陰影處,道:“你什麼時候搬回去住?”

公蠣心想,難道是楊鼓來找女儿?可是看身形和說話的語氣,又不像。

楊珠儿聲音小而清晰,道:“我不會回去的。”她今晚素面朝天,放下了發髻,一頭烏發垂順地搭在肩上,恢復了純淨自然的少女模樣,比以往那些怪異打扮動人多了。

倉庫濃重的木料味道嗆得公蠣鼻子發癢,卻壓不住楊珠儿身上的那股清澈的丁香花味儿,公蠣恍然有種錯覺,覺得她就是自己一直惦記的丁香花女孩。

灰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皺眉道:“這破地方,哪有家里住著舒服?回去吧,別賭氣了。”

公蠣突然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心中一喜,若不是化為原形,差一點要跳下去拍著他的肩膀打招呼了。

下面那個穿灰色斗篷的人,是柳大。看來柳大同自己想的一樣,來這里勸解珠儿。

柳大嘆道:“這些天我找你找的好苦。”

楊珠儿冷冷地看著別處,一言不發。

柳大打量著周圍堆積如山的活計,道:“你這丫頭,從小就要强。這麼些活,怎麼做得完?”他打開一件繡品看了看,贊道:“小小年紀,手藝真不錯。心高氣傲,比你娘强多了。”

楊珠儿突然暴怒:“別跟我提我娘!”抓起剪刀,一剪子扎在面前的繡布上,將繡了一半的繡品划得稀爛。

柳大后退了半步,碰得身后的木台一陣搖晃,笑道:“瞧你這臭脾氣,叔叔來看你,你怎麼這樣?”

公蠣也覺得珠儿有些過分,心想這丫頭是應該有個長輩好好管教一下。

楊珠儿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叔叔?你也配人叫叔叔?”

柳大佯怒道:“你再這樣,我可生氣了啊。”

楊珠儿厭惡地扭過了頭。

公蠣思量,要不要變回人形,幫著柳大一起勸勸珠儿,商量個對策。剛從天窗上往下溜,忽聽柳大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淫蕩。

這聲音公蠣相當熟悉,他們倆一起去喝花酒時,柳大就愛這麼笑,公蠣曾嘲笑過他的這種笑聲“淫蕩得天下無敵”。

公蠣忙折回了腦袋。

楊珠儿挺直了脊背,將剪刀護在胸前。

柳大往前湊了湊,笑眯眯道:“你不會真做了暗娼吧?”

楊珠儿瞪著他,眼神冷如小刀一般。柳大道:“你以為逃了出來,再攀上畢岸那個高枝儿,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他伸出强壯有力的大手,在珠儿面前一張一合:“你那個小朋友也真夠小氣的,找這麼個破地方給你住。我抽空儿去找找他,和他理論理論。哪有想玩女人還不想花錢的道理?”

公蠣有些發懵,腦袋亂作一團。

柳大道:“一個月了,我看你天天往忘塵閣中跑。聽說畢掌櫃認你做了干妹妹了?”珠儿不答。柳大淫笑著道:“說來聽聽,睡上了沒?”

珠儿如同泥塑一般。

柳大嘖嘖道:“估計是沒睡上。人家看不上你吧?哦,我知道了,沒睡上畢掌櫃,勾搭上了那個龍掌櫃,是吧?怪不得龍掌櫃對你的事情如此上心。你看看,我就說了,你細皮嫩肉,不做娼妓,真是可惜了。”

公蠣又驚又怒,豎起身体,發出咝咝的恐嚇聲。

柳大又嘿嘿地笑了一陣,道:“你這地方還真是難找,我跟了几次,都跟丟了。若是不是姓龍那個傻子,我還找不到這里。”

公蠣豎起了鱗甲,抖動身体。自己當柳大是朋友,柳大卻當自己是傻子!這一條,尤其不能忍。

柳大側耳聽了一下,道:“好像有蛇。嘿嘿,小心,蛇性最淫,要是晚上鑽你的被窩去,可就好玩儿啦。”

楊珠儿雙唇緊閉,眼神冰冷,任憑他污言穢語地侮辱。柳大說了一陣子,忽然停住,瞄著珠儿緊繃的臉,挑逗道:“生氣了?”他的眼神就像老貓在戲弄股掌之下的小耗子。

柳大將手指握得哢哢直響,笑道:“你和你娘一直想要逃的離我遠遠的,是吧?以后可不要動這種念頭了,麻煩。我雖然沒什麼大靠山,但這個洛陽城中還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知道嗎,忘塵閣那個阿隼,是我的兄弟,他是洛陽縣尉。”

公蠣覺得自己的肺要氣炸了。

柳大道:“你跟著我,難道我會虧待你?”他突然轉換了神色,嘆了口氣,一臉疼惜道:“你這丫頭,還是這麼倔强。你就不肯說句軟話?”

楊珠儿如同沒有聽到一般,但不屑和憤怒分明寫在眼底。柳大愛憐地看著楊珠儿靚麗姣美的臉頰:“你小時候頭發黃皮膚黑,又干又瘦,哭起來滿地打滾誰都哄不住。誰知道一夜之間就出脫成了個小美人,我一看你笑,心都要化了。”

楊珠儿惡狠狠地從嘴角蹦出一個字來:“滾!”

“滾?”柳大飛速伸出手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臂,剪刀掉在繡架上,穿過繡布上的洞掉在了地上,“小心肝,你還是不要激怒我的好。”他一臉邪魅狂狷的淫笑,眼里閃著奇異的光。

珠儿抖動了一下,眼里顯出驚恐之色,但瞬間有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頓道:“你殺了我好了!”

柳大反而松開了她的手,臉色恢復了和善:“唉,其實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活象一只小刺蝟,永遠充滿勇氣,哪怕再恐懼都不肯表露一點。”

珠儿直視著他,咬牙冷笑道:“恐懼有用嗎?”

柳大愛戀地看著她,突然懇求道:“你乖乖的聽話,我們好好談一談,行不行?”

珠儿揉著手腕上的手指印,緩緩道:“你想談什麼?”她的神態,無盡的憎恨中帶著點點警惕、恐懼和冷漠,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而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婦人。

柳大眼圈一紅,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你搬回去住,白天就在我的酒館打雜。我一個月開雙倍的工錢給你,不過你要跟人說,是你自己想回來照顧父母……”

珠儿的嘴角挑了一下,冷笑道:“雙倍工錢,嫖資是嗎?”

柳大摸著下巴,真誠地道:“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我真的想好好待你和你娘。你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珠儿直勾勾看著他,尖刻道:“給你個機會讓你奸污我?給你個機會讓你欺侮我娘,威脅我爹?”

柳大皺著眉頭,道:“奸污這個詞,從小女孩嘴里說出來,可不太文雅,以后不要用了。”珠儿冷笑道:“做的人不怕,說的人有什麼怕的?”

柳大笑著搖頭,接著眨巴著眼睛道:“喲,剛聽你的意思,我和你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哦,那時我家娘子剛剛去世……”轉而表情變得更加淫蕩:“你娘還是個珠圓玉潤的小少婦,你好像才……七歲?”

公蠣原本以為柳大只是垂涎楊珠儿,万万沒想到,他竟然長期霸占高氏,並威逼楊鼓——他才是逼走珠儿的罪魁禍首!

珠儿的瞳孔縮小,五官開始扭曲起來。

柳大邪惡地盯著珠儿,道:“看來你對我誤解很深。你娘,她是自願的。”

珠儿尖叫起來,捂住了耳朵。

柳大笑得極其開心,上前將珠儿的手拉下來:“你娘一定一臉委屈地跟你說,我怎麼怎麼壞。其實是你娘勾引我。你爹沒本事,養不了家,你娘她圖我的錢財。唉,恰巧我當時娘子去世,一時把持不住,就這麼……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他懊悔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樣。

珠儿渾身顫抖:“不是,不是這樣……”

柳大道:“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娘,到底是她離不開我,還是我霸占她。上次你們不是搬走了嗎,我還以為你娘放下了,不需要我資助了,可是沒過一個月,怎麼自己又搬回來了?”

珠儿呆呆地看著柳大。柳大似乎覺得珠儿的樣子很好玩,提醒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娘堅持要搬回來的?”

珠儿無聲地張大了嘴巴。

柳大砸吧著嘴道:“你娘這樣就不對了。通奸麼,你情我願的事儿,擺出一副受害人的樣子算什麼?真是越老越不地道了。”

珠儿突然張牙舞爪朝柳大扑來:“不對!我不信!我娘是最好的人……”

柳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皺眉道:“別往臉上撓呀……你娘比你的脾氣好多了,就是太愛哭,動不動哭得肝腸寸斷的,沒想到能生出你這麼個爆炭脾氣的丫頭來,真是有趣的很。”

珠儿的樣子,像是一只落入狼口的小羊,憤怒而無助。

柳大親親熱熱道:“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們來算下賬吧。我每年接濟你家差不多十五兩銀子,十几年來,不算利息,最少一百五十兩了。我同龍掌櫃去暗香館喝一次花酒,也不過花費三兩銀子,你娘連個低等娼妓的姿色都不如,不過看在她陪我這麼多年,算上人情折算五十兩,另外一百兩,就算你一次五兩,你陪我二十次,我們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如何?”

楊珠儿發出一聲撕裂的低吼,一頭朝柳大撞來,但她哪里是柳大的對手,未曾近身已經被柳大按倒在了床上。

柳大捉住珠儿的四肢,用嗔怪的口吻道:“我老早就說,讓你去告我,你總是不肯去。你放心,我好漢做事好漢當,定然不隱瞞一點儿事實。公堂上要是縣老爺問我,我就實話實說,你娘貪圖我的錢財,一直纏著我,如今我厭煩了,想討個老婆開始新生活,她還不依,還要把女儿送給我……嘿嘿,李婆婆之流肯定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很快你和你娘便能名震洛陽城了……你覺得怎麼樣?”他騰出一只手來,勾住珠儿的下巴,“暗娼的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你以為你打扮得像個混混,故意做出一副叛經離道的樣子,就能嚇到我了?”

楊珠儿的絕望,隔著空氣公蠣都能感覺得到。他緊張得渾身僵硬,拱起身子便要衝下來,但見柳大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爆著青筋的大塊肌肉,頓時有些膽怯,尾巴吊在天窗上,腦袋往前遠遠地探出,並吐出長長的舌頭,希望柳大能一驚之下住手。

柳大色眯眯地打量著在他身下掙扎的珠儿,喘著氣道:“你逃不掉的。除非你一家三口全死了,否則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他淫笑著,一把將她的外衣撕成兩半。楊珠儿悶聲翻滾,玩命地掙扎,兩人都不曾留意頭頂的水蛇。

柳大揮手給了楊珠儿一巴掌,瞬時打得她嘴角出血,頭昏腦漲。柳大抓住她的頭發朝后扯去,獰笑道:“你逃不了啦,我的小心肝,今晚你就是我的獵物啦。”說著伸著嘴巴朝楊珠儿的臉上湊去。

情況再也不容公蠣多想,他鼓起勇氣,用力彈跳起來,准准地落在了柳大的肩頭上,在他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緊緊纏住了他的脖子。

柳大先是鼻子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如同衣領環繞著自己的脖子,嚇了一大跳,松開了楊珠儿,兩手用力拉扯水蛇。

楊珠儿顫抖著拉過一條繡布圍在身上。

公蠣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忍著劇痛,繼續用力纏繞。但柳大手上力氣極大,公蠣親眼見他能夠單手提起一大甕黃酒,很快公蠣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

恰在此時,房門響了。胖頭在外面叫道:“珠儿開門,你怎麼了?”

柳大大驚失色,扯下脖子上的水蛇甩在一邊,裹緊斗篷,猛然拉開門,並順手推得胖頭一個趔趄,飛快逃走了。

胖頭一見楊珠儿衣衫不整的樣子,忙捂住了眼睛,驚叫道:“珠儿,你怎麼了?”拔腳便要去追,楊珠儿靜靜道:“站住!不用追了。”

她冷靜地起身,重新翻出一件衣服穿上,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胖頭嚇得不敢多問,小聲道:“要不要我幫你報官?”

楊珠儿擦掉嘴角的血跡,厲聲道:“不用!”

胖頭囁嚅半天,道:“那個壞人……”

楊珠儿暴躁道:“不用你管!”

胖頭手足無措地看著楊珠儿將亂成一團的繡品一件件整理好,兩人都不曾留意,一條奄奄一息的水蛇掙扎著爬過他的腳面,從門縫中溜了出去。

楊珠儿並沒有流淚,眼睛亮亮的,象藏著兩團火:“我沒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胖頭卻遲疑著四處張望,囁嚅道:“我老大呢?”剛才他一直躲在路對面的陰影處,聽到里面有爭吵,想著有公蠣在,所以一直未現身,到最后聽到動靜越來越不對勁,這才過來叫門。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我在這儿呢。”

胖頭推門一看,公蠣托著腰,呲牙咧嘴地靠在門口牆壁上,原本一絲不亂的頭發松松散散。要不是剛才胖頭親眼看到那人跑掉,還以為圖謀不軌的是公蠣呢。

胖頭朝屋里努努嘴巴,小聲道:“老大,剛才……”

公蠣擺擺手,示意他閉嘴,强忍住疼痛走到房間。本來想安慰珠儿几句,但見她的樣子,又覺得還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為好,打個哈哈道:“我和胖頭出來玩儿迷路了,哪知道你住這儿……”

楊珠儿抬起頭,看著他道:“龍掌櫃,謝謝你。天色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真的沒事。”她表情平靜,語調平緩,若不是半邊臉紅腫,真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公蠣隱隱覺得楊珠儿的眼神很不對勁,卻不敢多說,唯恐她問起剛才水蛇一事,拉著胖頭匆匆告辭。

兩人行之門口,楊珠儿突然叫住他,改口道:“龍哥哥。”

公蠣看著她。

她眼圈發紅,卻沒有眼淚流出:“龍哥哥,胖頭哥哥,你們都是好人,請務必答應我,今晚不管你們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裝作沒聽到沒看到,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麼。

楊珠儿眼睛亮晶晶的,低聲道:“謝謝兩位哥哥。”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2:59

(六)

公蠣睜著眼睛,一直熬到天亮。他的心里被一股氣堵著,痛心、失望、難過、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是一條鋸子在他的心上來回拉動。

難過和憤怒,是對楊珠儿的遭遇;而痛心和失望,卻是對自己。柳大,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個人面獸心的禽獸。公蠣一想到他故意引導自己相信楊鼓與女儿亂倫,並利用自己找到珠儿住處,氣便不打一處來,深恨昨晚沒勒死他,順便替珠儿報仇。特別一想到一向自詡聰明的得道水蛇竟然著了他的道,更深感恥辱。

公蠣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覺得腰好了些,這才起床。

胖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公蠣心情不好,便更加殷勤,伺候公蠣吃了飯,道:“我扶您去對面酒館做著?”

這個蠢貨,竟然沒看出昨晚從珠儿房中逃出的灰袍人就是柳大。

公蠣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道:“啊呀,昨晚我本來約了柳大喝酒呢,給忘了。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胖頭忙道:“哦,他問我昨晚去了哪里,我說去北市玩了。”

公蠣警覺道:“他有沒有問起我?”

胖頭老老實實道:“問了,他說我們倆是否一起去了北市,怎麼也不叫他,我想著答應珠儿保密,便撒了個謊,說你沒去。”

公蠣送了一口氣,哼道:“腦袋里還算有點料。”

胖頭憨笑道:“你別老窩在床上,還是去酒館坐坐吧?”

公蠣斷然拒絕道:“不!”說完卻想,看看柳大如何表現也好,又改口道:“好吧。”

柳大站在櫃台處,一看到公蠣,忙上迎了過來:“龍兄弟這邊坐。”

他的鼻子上,還有昨晚留下的傷痕。公蠣那一嘴可夠狠的,竟然將他的鼻翼撕裂了一部分。

柳大見公蠣盯著他的鼻子,苦笑道:“唉,昨晚不小心滑了一跤,剛好那邊酒桶上有個釘子。”他往旁邊一指。

果然有個酒桶,露出一個小小的尖頭釘子,對應的地面上,還有几處顏色稍深,看起來就象血跡。

這場面布置得真是毫無破綻。公蠣心中暗暗冷笑,假惺惺道:“万幸,幸虧沒傷到眼睛。”

柳大道:“誰說不是呢。”打了一壺酒給公蠣,熱情道:“嘗嘗,上午剛到的老窖杜康。”

他的神態絲毫沒有做了壞事的躲閃和心虛感,一如既往的自然親切。公蠣在心中大罵,抿了一口酒,裝模作樣咂摸道:“入口棉柔,味道香醇無刺激,好酒!”

柳大喜滋滋道:“是吧。”接著看似十分隨意地說道:“今日上午就送來了,也不見你出來。”

公蠣倏然警覺:他這是探自己的底呢,忙擰出一臉猥瑣的笑:“我昨晚偷了財叔的錢去喝花酒,喝多了,如今腦袋還疼呢。”

柳大嘿嘿笑道:“你怎麼不叫我?”

公蠣看著他的臉,道:“我來找你了,結果你不在。”

柳大神色自若,一拍腦袋道:“對了,我昨晚去万家酒庄結賬,回來時已經宵禁,就沒敢再出去。”

隔壁有人來取做好的衣服,高氏送出門來。柳大高聲叫道:“嫂子,米夠吃嗎?沒了再來拿!”

高氏低頭微微施了一禮,快步回了鋪子。

靠著門框招攬客人的李婆婆,用力地將一顆瓜子皮吐到楊家門口,冷笑道:“柳大,你錢多得沒地儿花,也不見接濟下你李嬸。整日往這家不知好歹的窮坑里填,圖什麼呀?”

柳大笑道:“李嬸你可是咱這條街的瓷實人家,哪里還用得著我這仨核桃倆棗?”說著收起笑臉,一本正經道:“大家街坊一場,楊鼓是我的兄弟,我總不能看著他揭不開鍋。你說是吧,龍兄弟?”

公蠣冷眼看著他,恨不得上去將他的嘴撕爛。

柳大關切道:“龍兄弟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公蠣敷衍道:“昨晚的酒還沒醒呢。我再回去眯一會儿。”拍了三文錢在桌上,轉身回了當鋪。

公蠣突然明白,為何柳大一個小小的酒館老板,竟然能夠霸占高氏十几年: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非常人可比,而高氏懦弱,楊鼓無能,只能忍氣吞聲。

第二天傍晚,公蠣又偷偷去了一次珠儿租住的倉庫,卻發現珠儿已經搬離,只殘留些珠儿身上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公蠣也曾試圖利用自己的異能進行追蹤,但偌大一個洛陽城,很快香味便淡得難以分辨,最終無果而返。

那個姻緣符,靜靜地躺在忘塵閣的擱架上,三文錢的當物,或者主人已經忘了它了。

如今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下一步要怎麼做,才能幫助高氏和珠儿擺脫魔爪?

公蠣犯了難。他答應了珠儿保守秘密,自然不能從畢岸和阿隼處尋求幫助,可是胖頭又過于愚笨。

思來想去,公蠣決定單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3:17

玲瓏樽

(一)

一夜北風,氣溫驟降。公蠣臉頰干澀,雙目困頓,很想回去洛河之中自己那個溫暖的洞府里,可是珠儿之事未畢,不得不打起精神。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先一步找到珠儿,然后勸他們一家盡快離開,再想辦法找柳大的晦氣。

可是不但找不到珠儿,連懲治柳大的辦法,公蠣也未曾想明白。投毒、絞殺、下黑手等這些最為直接的方法,公蠣無不想過,可是一來公蠣下不去手,二來他根本不是柳大的對手。

前几日,公蠣輾轉打聽到那家倉庫是官商孟家的,行賄了二十文錢給門房才探到消息說,孟家一個儿子同珠儿同歲,似乎便是常去找珠儿的少年;可是門房說,這半月來,老爺立了家規,要他閉門讀書,一步也不放他出來。

耽誤的時間越久,珠儿遭遇不測的可能性越大。都怪自己當初沒有好好修行,如今的道行竟然連個常人都不能制服,公蠣煩躁至極。

正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找畢岸幫忙,可巧畢岸急匆匆地回來了。

公蠣大喜,慌忙上去獻殷勤,一邊倒茶,一邊陪笑道:“珠儿一事已經搞定了,你干嘛還躲著不回家?”

畢岸端起茶盅一飲而盡:“城里出了大事,我要幫阿隼。”

公蠣心里想著如何講述珠儿之事,道:“珠儿她……”

畢岸打斷道:“事情緊急,我這就要出去。當鋪的事儿就交給你和財叔了。”

公蠣挺胸道:“放心!珠儿那件事……”

未等他說完,畢岸已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折身說道:“這些日留點心,若是有人來當以下東西,先穩住他,趕緊去找阿隼,或找人跟著。”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紙塞給公蠣。

公蠣打開一看,紙張上是各種寶物的圖樣,一對盤龍玲瓏樽,一個長柄祥云如意,還有多件造型別致的西域首飾,忙問道:“怎麼回事?”

畢岸簡短道:“回紇國進貢武皇后的寶物在驛站被盜,武后大怒,此事事關兩國交往,情況緊急,正在秘密追查。”說完轉身離去。

怪不得這段時間兩人忙的不見蹤影。不過什麼武后、皇宮、回紇等,這些距離公蠣生活甚遠,珠儿之事如何解決才是公蠣目前最為關心的問題。公蠣急忙叫道:“等等,我還有事……”追出門去一看,畢岸早已大踏步走遠,頓時沮喪。

正在打掃門前道路的柳大笑著招呼道:“龍掌櫃早!畢掌櫃總是這麼急匆匆的,忙什麼呢?”

公蠣忙將圖樣收起,敷衍道:“他也是瞎忙。”

柳大收起笑容,拄著掃把站了片刻,突然鄭重道:“龍兄弟。”

公蠣嚇了一跳,道:“怎麼?”

柳大嘆了口氣,極其真誠道:“我看你這些日心神不寧,畢掌櫃也是早出晚歸,堂里可是有了什麼麻煩?我雖不才,也沒什麼實力,但長兄弟几歲,出點主意也是有的。”

公蠣心思轉得飛快,擺出一副苦相道:“唉,這個當鋪的生意……”扭頭看汪三財未注意,低聲道:“當時接手這個當鋪,有些當物丟失,如今人家找上門來了,這一頓賠的,差點關門。”

柳大搖頭嘆道:“先前你們沒來時,我就曾聽說有這麼一檔子事儿。”

公蠣見騙過柳大,心中長出了一口氣。

柳大湊近了几步,小聲笑道:“風清苑新來了一位清倌人,人長得標致不說,還唱得一口好曲儿,今天下午哥哥請客,我們去聽一曲儿如何?”

公蠣忙道:“不巧,我下午約了人了。”

柳大揶揄道:“約了佳人了?哈哈,那哥哥我就不打擾了。”拍了拍公蠣的肩膀,笑著回去了。

若只是道聽途說,沒有親眼看到他威逼珠儿時的猙獰,公蠣決計不會相信柳大是壞人。

公蠣突然覺得,自己對人一點也不了解。

正茫然間,忽見珠儿之母高氏夾著一個包裹低眉順眼地走出來,看樣子是去送貨。

公蠣靈機一動,心想或者高氏知道珠儿的住處,剛好勸他們一家離開。便趁人不備偷偷跟上,直到看不見柳大的酒館,這才追上去打招呼。

高氏還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神色膽怯,猶如一只受驚了的兔子,見了公蠣,惶然道:“龍掌櫃。”

公蠣張嘴欲講珠儿的事儿,但看到高氏這幅樣子,又打住了,寒暄了兩句,道:“我看這條街上生意不好,高嬸子可有打算換個地方重新開張?”

高氏木然地“啊”了一聲,半晌才低聲道:“能搬去哪里呢。”

公蠣忍不住道:“洛陽這麼大,隨便搬去一個新地方,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受打擾地過日子,不好嗎?”

高氏似乎聽出了什麼,看了公蠣一眼,喃喃地重復道:“洛陽這麼大……搬去哪里……”

公蠣心想,若是勸得楊鼓高氏帶著珠儿一起離開,不再受柳大的控制,此事豈不完結了。越想越覺得可行,急切道:“樹挪死人挪活,不一定非要在洛陽,去長安、幽州都是可以的嘛。”

高氏呆呆地聽著。公蠣鼓動道:“若是您缺盤纏,我倒可以贊助一些。”

高氏眼中露出几分憧憬,接著忽然搖頭不止。

難道真是高氏自己不願意離開柳大?公蠣心中暗暗鄙視,忍住怒氣勸道:“這麼個破鋪子,有什麼好留戀的?”

高氏神態木然,不為所動。公蠣煩躁起來,壓低聲音提醒道:“您不要總為著自己,也得為珠儿想想吧?”

高氏突然淚眼婆娑,道:“我正是為了珠儿……”

公蠣不知道柳大覬覦珠儿之事高氏是否知曉,小心翼翼道:“既然珠儿……厭倦這里,您帶她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高氏眼底突然顯出驚恐之色,喃喃道:“不不,我不能離開……”

公蠣真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道:“在這里有什麼好處?非要把閨女毀了你才舒服?”

高氏愣了一愣,嗚咽道:“你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

說話之間,公蠣眼前一暗,依稀覺得高氏眉間一團黑氣縈繞不斷,也不在意,隨口道:“嬸子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高氏的表情突然呆滯,一雙眼睛毫無生氣,道:“沒有。”公蠣眼前一花,只覺得高氏的腦袋后面有一個重影,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個咧嘴大笑的稻草人,頂著一個破布做成的腦袋,濃墨畫成的彎眼睛邪魅地看著公蠣。

如今正當午時,晴空万里,涼風習習,公蠣卻沒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公蠣心中發毛,下意識重復道:“嬸子還是搬走為好。”

高氏搖了搖頭,稻草人的腦袋倏然同高氏重合,再也看不見了。

公蠣揉著眼睛,心想自己的眼神越來越不好了,大白天竟然眼花,看高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忙道:“哦,我昨晚沒睡好……那個,嬸子最好回家同你家掌櫃商量下……”

高氏發出咯咯一聲尖笑,道:“不勞龍掌櫃掛懷。”她看向公蠣的表情極其古怪,五官抽動似要哭泣,眼睛卻帶著一絲彎彎的笑意,盯著公蠣看了一陣,忽然轉身掩面飛奔而去。

公蠣突然想起重點還未詢問,遂高聲叫道:“你知不知道珠儿住哪里……”

高氏聽了此話,跑得更加快了,氣得公蠣在后面跳腳。

看來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如今最為直接的辦法便是報官,將此事一五一十告訴阿隼,將柳大繩之以法,珠儿和高氏便安全了。但是公蠣不明白的是,珠儿為了母親的名聲,所以不肯報官,高氏也口口聲聲為了珠儿,為何選擇隱忍,非但不報官,還不肯逃走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3:31

(二)

轉眼到了傍晚,汪三財清點今日的賬簿,胖頭正在准備打烊,忽然一個賊眉鼠眼的男子夾著一個包裹走了進來。

胖頭慌忙迎了上去:“客官當還是贖?”

男子眼神閃爍,神色慌張,嘴里說道:“我看看。”在堂中東瞅瞅西望望,良久才道:“我有東西要當。”

胖頭打開包裹一看,是一只尋常桐木舊匣子,鏤空部分的花紋几乎磨得難以分辨,不由搖了搖頭,道:“當這個?”

男子慌忙打開,道:“寶貝在里面呢。”在一堆劣質的紅色綢緞里扒拉了一番,小心翼翼捧出個玉樽來。

原來是個盤龍羊脂玲瓏樽,高不過三寸,晶瑩剔透,細膩溫潤,不帶一點儿雜色;一條小巧的玉龍自下而上盤在樽上,龍口大張呈噴水之勢,同玉樽渾然一体,唯在眼睛處鑲嵌了兩顆紅寶石,設計得極其巧妙。玉龍雖小,但爪牙如鉤,鱗甲生輝,頗有几分王者氣勢,實屬不可一見的精品。

公蠣同汪三財對視了一眼。這個盤龍羊脂玲瓏樽,像極了前些日圖樣上描繪的回紇被盜寶物!

男子小心翼翼地護住玉樽,道:“這是我家傳的寶貝,如今家里揭不開鍋,想當了它。”汪三財的眼神追隨著玉樽:“好好,您開個價。”

公蠣搶先道:“樣子雖然不錯,但小了些,而且這種東西要一對才值錢,只有一只,只怕價格要大打折扣。”說著朝胖頭打了一個眼色,要他出去找阿隼。

胖頭拔腿欲走,男子十分警惕,馬上道:“你們干什麼?到底收不收當,不收我走了!”

公蠣一看來不及,而且估計阿隼等人過會儿便要回來,為了不讓男子懷疑,忙叫住胖頭。

那邊汪三財賠笑道:“當然當然。一百兩,你看合適不?”

男子遲疑了下,道:“成交!”三下五除二簽了當票,揣了銀兩便走。

看來確是盜賊無疑了,尋常人家,哪有這樣當東西,被如此壓價竟然不還口的。

男子看看外面無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胖頭忙換了衣服跟上。

吃完晚飯,畢岸等還未回來。為了慎重起見,公蠣決定親自保管這個玲瓏樽,小心翼翼捧回了房間,喜滋滋地想,自己發現如此重要的線索,不知官府有什麼打賞,最好能賞上黃金百兩、藝妓兩個。

正想得涎水直流,忽然心中一動,輕手輕腳溜到大門口朝對面酒館望去,碰巧看到柳大正在鎖門,他那個啞巴弟弟歪歪斜斜地挑著兩大壇子好酒,看樣子是給哪家人家送酒去。

這真是天賜良機。公蠣大喜,飛快回到房間,換了衣服,將玲瓏杯塞入懷中,衝著外面叫道:“財叔,我不舒服,先睡了啊。”

汪三財提著賬本出來,皺眉道:“天都黑了,胖頭怎麼還沒回來?”

汪三財對公蠣只知道吃喝玩樂、出去鬼混十分不滿,只是好歹他算是半個掌櫃,不好說什麼。如今見他不等胖頭等回來便要先行休息,更加覺得他一無是處。

公蠣故意吸溜鼻涕,裝出十分難受的樣子,探出半個腦袋,道:“不怕,他皮糙肉厚的,沒事。哎喲,我不行了,要先去躺著才好。”說著縮回身子,先將房門從里閂好,把被子疊成一個筒狀,偽裝成睡覺的樣子,然后將窗子推開一條巴掌寬的縫隙,如同紙片一般輕巧巧地滑了出去。

深秋天涼,街上人影寥寥,几家尚且開門做生意的店鋪門前掛起了燈籠,發出慘淡的光。公蠣趁人不備,順著街道地面的縫隙,飛快滑過,繞著酒館牆根爬了一圈,輕松地找到一處破損的窗角,一下子便鑽了進去。

公蠣來酒館多次,從未到過他家后院。進來一看,不禁心生羨慕。

本以為柳大一個中年鰥夫,家里定然凌亂不堪,沒想到小院打理得甚為齊整。一堵平平常常的影壁之后,右側是一彎引流活水形成的池塘,養著几尾鯉魚,池塘周圍種植著錯落有致的花樹,不過因為時節,葉子有些稀疏了。鵝卵石鋪就的小徑繞塘而行,彎曲著盤向一座造型別致的假山山洞,假山上種植著几蓬竹子,經山洞拾梯而上,剛好行至假山山頂,卻是一個自然凹進去的低窪,毫無人工雕琢痕跡,約五尺見方,剛好可以擺放一張石几、兩三張石凳。若是月圓夏夜,知心好友在此小酌,在此小酌一番,實為人生之幸事。

最為特別的,是他家院子里擺放著各種儿童玩具。會搖動的木馬,長長的滑梯,小小的轉椅和秋千架等,甚至一面假山石上還雕刻著一個咧嘴大笑的小猴子。這些玩具雖然陳舊,卻一塵不染,極為整潔。

公蠣繞著院子游蕩了一番,回到左側房屋。

通向房屋的甬道兩側,不合時宜地種植著兩株盤曲的老桑樹,伸著光禿禿的枝椏,看起來像兩個守門的怪物。順著甬道,最里兩間低矮的是柴房和廚房,另一側是三間住房。全部烏木門窗,紅漆雕鏤,帶著長長的回廊將房間和后面廚房柴房聯通起來,便是下雨也不怕,十分方便。

對著小徑最大的一間,應該就是柳大的臥室了。

房屋亮著燈,估計是剛才走的時候忘記吹滅了。公蠣見房門沒鎖,毫不猶豫地闖了進去。只見內里裝飾相當奢華,青磚砌成的圓頂,厚重大氣,只是一個窗戶或者天窗也沒有,空氣稍微有些悶。當屋擺著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桌,一側是及頂的擱架,上面擺放著一些精致的酒具:青銅酒爵,黑玉銘文酒鼎,青玉龜型酒觥,以及公蠣叫不出名字的金玉擺件;另一側立著四扇高大的朱漆雕花屏風,屏風后面的牆壁上掛著十几塊金邊黑色木牌,上面寫著各種酒的名字;旁邊是一個大衣櫃,打開一看,里面掛著的卻是几件女人的衣服,還有一個針線筐,里面放著一些已經發黃的嬰儿衣服。

公蠣曾聽李婆婆說過,柳大媳婦几年前死于血崩,腹中胎儿也未曾保住。這些婦嬰用品,估計是他妻儿的遺物。

衣櫃對面,擺著一張桃木雙人大床,上面羽絨軟枕,狐裘錦衾,鋪的蓋的都是綾羅綢緞,比公蠣如今的被褥舒服千百倍。

公蠣心中暗罵,這個俗氣猥瑣的柳大,真他媽的會享受,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酒館竟然如此賺錢,早知道自己就不該經營當鋪,也去開一個酒館。一邊罵著一邊不甘心地鑽到他的被褥上盤騰了一陣,這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要栽贓,當然要栽得像樣才行,但玲瓏杯放在何處,又成了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

公蠣先是將它放在一個高腳青銅酒爵后面,覺得如此名貴的東西,不應該放在明顯的位置上,便拿出來放在下層一個空著的檀木盒子里,想想仍覺得不妥,轉悠了半晌,索性將其放在床下抽屜的最底層。

欲要離開,實在不舍得如此舒服的床鋪,一時童心大起,彈跳起來象根棍子一樣落在柔軟的床上,悠几下,滾下來;再彈跳起來,悠几下,又下來,心想要是胖頭也在,兩個人一起更好玩。

公蠣玩得渾身發熱,便躺在錦衾上閉目養神,忽聽窗台上的沙漏發出一陣微響,發現已經亥時,連忙不情願地爬起來,將床鋪恢復原樣,准備打道回府。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公蠣一個閃身鑽入床下。

來的竟然是個女人,穿著一雙翠綠的繡花鞋。她顯然並未發現什麼異常,悉悉索索地走過來,脫了鞋子,躺在床上。

難怪這個柳大鰥居多年不肯續弦,原來竟然金屋藏嬌——這就更可惡了,他有相好,還不放過高氏和珠儿。

公蠣心想,估計這傻女人不知道柳大在外面如此風流,改日找到機會,一定拆穿柳大的嘴臉,給她提個醒儿。

女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幽幽的嘆息聲。公蠣突然有些觸動,覺得家里有個女人等著自己,這種感覺也不錯。頓時想起那個渾身散發丁香花味儿的女孩儿,不由聳起鼻子嗅。

奇怪,沒有脂粉味和女人特有的肉体香味,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干草霉味。

女人不再發出聲息,似乎睡了。公蠣貼著地面,溜著牆根,順利逃出房間。

走了几步,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和柳大廝混,輕輕攀住門把手探頭往里看,但一抬頭,卻發現,房間的布置陳舊了許多。

東西還照老樣子擺著,但檀木大桌變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楊木桌子,簡易擱架上,擺著大大小小十几口普通的鬼臉青酒壇子;而原本的紅漆雕花屏風成了一個磨損得看不清花紋的舊隔板,后面也沒有什麼桃木大床,而是一個普通的桐木簡易木床,上面堆著兩個藍底白花的粗布被褥,並無女人的蹤影。

難道走錯房間,進了他弟弟的屋里?

公蠣慌忙退了出來,可回頭一看,對著鵝卵石小徑,兩側各有一棵桑樹,最大的一間臥室,門上祥云牡丹雕花,確定是剛才進去的那間無疑。

但從外看,明明是高腳挑檐的瓦房,門側還有兩個五尺見方的格子柵欄窗,怎麼里面會是青磚砌成的無窗圓頂房呢?

公蠣大感奇怪,正想去另外兩間看看,忽然感到身后一陣風掠過,猛一回頭,見一條黑影嗖地閃入花樹之后,行動之快,猶如鬼魅,不由一陣心慌,遲疑著要不要追過去看看,又聽到柳大的說話聲,忙急匆匆穿過竹林,躍進酒館,從鼠洞返回。

柳大弟弟先回了酒館放扁擔,柳大站在門前,仰臉看門口的燈籠,嘴里說道:“你晚上要是冷了,去換一床厚被子。”

公蠣冷不丁出現在當鋪側門,笑道:“柳哥這是上哪里了?”

柳大回身笑道:“龍兄弟還沒休息?我去了孟家送酒。”

公蠣裹緊衣裳,道:“我晚上沒吃好飯,剛叫胖頭出去街口買几個燒餅。你家還有什麼吃的沒?”

柳大道:“有有有,晚上的鹵肉還剩半斤,還有些五香胡豆,要不,咱哥倆整兩盅?”

公蠣笑道:“那敢情好。不過太晚了,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忽然扭頭聽了一聽,埋怨道:“山羊胡子又在罵我了!瞧我這個掌櫃做的……我先回去,給您留個門,柳大哥您能否偷偷給我送過去,放在我窗下即可。”

柳大一愣,旋即笑道:“好好,沒問題。財叔年紀大,看不得我們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公蠣憤憤不平道:“你說有這麼做伙計的嗎?不過仗著在這里做的久了,倚老賣老。我沒出錢,人家畢掌櫃還不說什麼呢,他倒好,天天念叨,說我不做正事,恨不得趕我走。”

這也不是杜撰,柳大果然信了,勸道:“龍兄弟做大事的人,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公蠣猶自憤懣,道:“如今吃個宵夜,還得偷偷摸摸的,這叫什麼事儿!——那就勞煩哥哥了。”

柳大忙道:“放心,過會我就給你送過去。”

公蠣口中稱謝,心中暗笑,飛快轉回原形,從窗縫中溜回房間。

柳大不知是計,過了片刻,果然偷偷送了半斤鹵肉、一碟胡豆和半斤酒來,放在窗下石板上,隔窗小聲叫道:“龍兄弟,我放好了,您慢用。我幫你把門掩上,你過會儿記得上閂。”

公蠣躲在門后一言不發,聽到汪三財的咳嗽聲,更加得意。

及至午夜,公蠣銜著空碗碟,分几次從天窗爬進柳大的酒館,將器具全部送了回去,照樣擺放整齊。

一想到自己如此聰明,將此計謀划得滴水不漏,公蠣興奮得几乎失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3:45

(三)

可是胖頭一晚上也沒回來。公蠣總歸是擔心,天剛蒙蒙亮便醒了。

出來洗臉,便見汪三財紅著眼睛,正在院中來回轉悠,估計一晚上都沒睡好。他一看道公蠣便皺眉道:“胖頭這孩子,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公蠣滿不在乎道:“能出什麼意外?放心,拐賣人口也怕他吃窮了人家。估計是昨晚宵禁回不來了。”

汪三財更加不滿,哼了一聲,嘟囔道:“好歹是你兄弟……認不清好賴人儿……整日跟著柳大鬼混,小心把自己繞進去……”

公蠣聽得心煩,厲聲呵斥道:“山羊胡子!不要蹬鼻子上臉,到底我是掌櫃還是你是掌櫃?”

汪三財住了嘴,氣得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指著公蠣的手抖了半天,顫巍巍道:“我這就跟畢掌櫃說去,我不干了!”

汪三財要是辭了工,這當鋪真經營不下去了。公蠣忙換上一副笑臉,討饒道:“財叔您教訓的是,我貪玩、自私,年輕不懂事,您不要同我一般見識。我現在手頭有件大事要做,等這事了結,我一定虛心跟您學經營,行不?”殷勤地跑去屋里搬了把竹凳,扶他坐下,一臉諂媚地看著他。

汪三財見他服軟,便就坡下驢,不再計較,只是臉色仍不好看。公蠣唯恐他再擺長者的譜儿教訓自己,忙道:“我也惦記胖頭呢,一晚上都沒睡踏實。我這就找他去。”

恰巧開門鼓敲響,公蠣一溜煙儿地跑了出去。柳大的酒館還未開門,倒是李婆婆在門口生火煮茶,高氏低頭站在她身旁,兩人不知說些什麼。

几日未見,高氏更加枯瘦,身上干巴巴的,一雙大眼睛布滿血絲,空洞洞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公蠣忙蹲下來,裝作鞋里進了沙子,一邊搗騰鞋子,一邊側耳細聽。

只聽李婆婆小聲道:“你還不搬走?”

高氏垂著頭,有氣無力道:“……不管搬到哪里,都是一樣的。”

李婆婆罵道道:“瞧你那沒出息的!要是我,早不同他過了,也就你這個面瓜,就這麼熬著……”

公蠣心中一動。難道李婆婆也知道柳大同高氏的奸情?

高氏茫然道:“不熬著……又能怎麼樣?”

李婆婆聲音高了一些:“就這麼個窩囊貨,有什麼好留戀的?聽我的,甭想著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帶著珠儿趕緊走!”

原來她說的是楊鼓。她眼睛朝流云飛渡一示意,壓低聲音道:“你瞧瞧那個妖精,人家多有主見,自己過自己的,任你說三道四,我認定了便要做。你呢,就會哭哭啼啼,有用嗎?我是老了,折騰不動了,若是黃花一朵儿,我都想學蘇媚了。多好!不依賴男人,自立自强……”

公蠣不由得想笑。這個李婆婆整日誹謗詆毀蘇媚,心底竟然艷羨如此。

高氏似乎被說動了,空洞的眼睛有了一點光彩。李婆婆又道:“唉,人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也是心疼你,才跟你說這些。老早聽說你總是夢魘,好些了沒?”

高氏遲疑了一下,低下頭去:“沒有,如今越發嚴重了。一天最少三次鬼壓床。”

李婆婆道:“到底是什麼樣儿的?你說給我聽聽。”

公蠣見慣了李婆婆說三道四嚼舌頭根儿的嘴臉,今儿看她正正經經地像個長輩,反倒不習慣。

高氏的身体晃了一晃,原本無血色的臉上更加蒼白:“以前不清晰,這半年,越來越清晰了……我跟一個稻草人打架,可我打不過它。它死命地擠我,擠得我透不過氣來……”

李婆婆疑惑道:“這算什麼?莫非你招惹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高氏抖抖地道:“七年了,只是這半個月我才看清它的樣子……我還看見,我的手臂小腿都變成了稻草,被人一把火燒了……”

她的恐懼如同一束無形的光線,迅速傳導過來,公蠣竟然打了個寒戰。

李婆婆想了想,道:“我告訴你個破法。你今晚睡覺,放一把刀在床下,准保就好了。”

高氏苦笑道:“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沒用。我也去找高人破過,人家說是我罡火太低,容易做惡夢。”

李婆婆也沒了主意。兩人對著愣了片刻,李婆婆道:“可能還是宅子的問題。我還是建議你搬走為好。”

高氏道:“龍掌櫃找過我了,說讓我帶著珠儿搬走。”

李婆婆撇嘴道:“他人倒不壞,不過是個草包。我看那個畢公子,倒是有些本事的。”高氏不出聲,自然也認同這種說法。

公蠣氣得要死。

李婆婆打量著高氏,道:“如今越發不成人樣儿了……樹挪死人挪活,依我看,再這麼熬下去,只怕……”

高氏凄然一笑:“這是我的命,是我下賤……”

李婆婆一聽她形容自己“下賤”,頓時來了興趣,瞬間恢復原本的長舌婦模樣:“什麼下賤?發生什麼事了?難道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楊鼓的事儿,被他抓了把柄?”

高氏頓時慌亂起來,雙手搖動:“沒有沒有!”

李婆婆原本和善的表情變成了嫌棄,還帶著一點點嘲諷道:“喲,還瞞著你李嬸呢。”板著臉用力地攪動茶湯,不再搭理高氏。

高氏怔了片刻,垂著頭慢吞吞回去了。

公蠣站起身,踱著方步走過來。

李婆婆隨即換了一副笑臉,大聲招呼公蠣:“龍掌櫃早上好!”

公蠣恨她說自己是草包,冷哼了一聲,道:“李大娘起這麼早,趕著編排誰呢。”

李婆婆嗔怪道:“你這擰嘴鐵舌的小子,大娘哪里得罪你了?”

公蠣有心打聽,故意道:“剛看到楊家嬸子也在。是不是珠儿回來了?”

李婆婆輕蔑地笑了笑,道:“珠儿早玩瘋了,還能惦記著回來?”

公蠣道:“楊鼓怎麼也不出去找找?”

李婆婆快嘴道:“找什麼找?在外面總好過家里。”

公蠣一聽話里有話,忙道:“什麼?”

李婆婆撇嘴道:“就這麼一對父母,能養出什麼有出息的孩子?”說著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好像后悔自己說錯了話,轉口道:“那丫頭瘋瘋癲癲,一看就不是善茬,誰知道在外面做什麼呢。你想想,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會惦記著回來?”說著朝公蠣身后招呼道:“柳掌櫃今儿怎麼起晚了?”

柳大站在酒館門口伸懶腰,道:“今儿天氣不錯!”

李婆婆擠著眼睛,淫笑著繼續道:“女孩子嘛,只要丟的下身段,怎麼都能賺到錢,你說是不是?”

公蠣對她剛產生的一點好感也沒了,道:“你又沒親眼看到,不要亂說。”

李婆婆高聲道:“我沒亂講!像這種傷風敗俗的丫頭,就不應該在我們這街上做生意!沒得連帶著壞了我們的聲譽。我每次看到那丫頭,都恨不得離得遠遠的。柳大掌櫃,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柳大嘿嘿笑道:“珠儿還小呢,誰年輕時候沒有混賬過呢。”說著親切地朝公蠣招呼道:“昨晚的酒怎麼樣?”

公蠣支吾了一聲,恰巧來了兩個胡人打酒,柳大忙過去招呼,算是給公蠣解了圍。

李婆婆羨慕道:“柳大這個酒館生意還真不錯。”

公蠣裝作十分隨意的樣子,道:“生意好是好,就是缺個女主人。以他的條件,再找個黃花姑娘也不是難事,李婆婆你怎麼不幫他做個媒去?”

李婆婆撇嘴道:“這個錢,我可賺不起。以柳大的本事,還能缺了女人?”

公蠣驚訝道:“不會吧?難道他……”說著故意猥瑣地擠了擠眼。

李婆婆越發來了興致,眉飛色舞道:“我同他街坊好多年,還不了解他?”看柳大不在門口,將嘴巴湊到公蠣耳朵根上:“我好几次聽到他家里有女人的聲音。”

公蠣異常感興趣,熱切道:“是哪家的女子?”

李婆婆搖搖頭,悻悻道:“這個卻不知道。我試探過几次,他不承認。不過定是個不要臉的賤貨,見不得光。否則兩人光明正大交往,成親不就好了?”

公蠣心里琢磨著昨晚的見聞,李婆婆以為他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道:“你同他關系好,他可曾邀請過你去他家?沒有吧。別說是你,我同他街坊多年,也從沒去過他家里呢。”

這倒是真的。

公蠣又道:“那婆婆你打量會是誰家的女子?”

李婆婆咯咯一笑,道:“自然是附近的女子,若是遠了,怎麼有這樣的便利?”說著下巴朝流云飛渡的招牌一點,滿目鄙夷道:“喏。”

公蠣頓時對李婆婆心生厭惡,斷然道:“蘇姑娘心高氣傲,不可能看得上柳大。”

李婆婆不屑道:“她?——當年還不是混上一個有婦之夫,名聲掃地,沒人要了,自己挽起頭發做了老姑娘,躲到這里開了個胭脂鋪子。”

公蠣第一次聽到關于蘇媚的過去,不由得有些呆滯。

李婆婆看公蠣沒有表現出驚愕,有几分失望,强調道:“我一個遠方表姐家在城東,曾認識小妖精的哥嫂。當年那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哥嫂都同她斷絕了關系呢。”

李婆婆雖然言之鑿鑿,公蠣卻不怎麼相信,堅決道:“過去之事先不提,晚上去柳大家的,絕對不是蘇媚。”

蘇媚身上的味道他很熟悉,昨晚見到的女人,絕對不是蘇媚。

其實公蠣還有另一層原因:公蠣自詡比柳大層次見識都要高些,憑什麼蘇媚會看上他而看不上自己呢,這種打擊比畢岸同蘇媚在一起還要讓人難受。

李婆婆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拖著腔調道:“不信算啦。一個個被著狐狸精迷得顛三倒四,吃了虧你們就知道厲害了。”一扭一擺都走了,還不忘朝著流云飛渡吐一口口水。

行之街口,又碰到趙婆婆,正在漿洗衣料。看到公蠣,熱情地招呼道:“龍掌櫃這是去哪里呢?”

公蠣一向喜歡她和善,忙回到:“出去逛逛。”話音未落,一顆黃豆大小的硬物砰地打在公蠣的額頭上,打得生疼,很快鼓起一個包。陳婆婆手忙腳亂地洗淨手,湊過來看了看,道:“還好,沒什麼事。”轉臉喝道:“王寶,你又淘氣了!”

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從對面雜貨鋪門后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看到公蠣氣急敗壞的樣子,不僅不害怕,還衝他嘻嘻嘻地笑。陳婆婆忙拿出一點棉油給公蠣搽上,歉然道:“你看這孩子,真是調皮。”又叫道:“二狗,趕緊看好你家王寶。”

王二狗灰頭灰臉地出來,衝著公蠣嘿嘿一笑,把孩子抱走了。

公蠣心中有事,懶得拉扯,通過趙婆婆寒暄了几句就要離開。趙婆婆卻跟著他,似乎有話要說。

公蠣站住了腳,疑惑道:“趙大娘還有事?”

趙婆婆遲疑了片刻,小聲道:“龍掌櫃,你同柳掌櫃相熟,他是不是新找個了婆娘?”

公蠣愣了一下,反問道:“怎麼了?”

趙婆婆略有歉意道:“唉,你可別討厭老婆子我背后說人閑話。”公蠣好奇道:“什麼新婆娘?”

趙婆婆躊躇道:“我……或許是我眼花了。”想了一會儿,道,“我瞌睡少,今天閉門鼓沒響就起床了,在院里漿洗衣裳,從門縫里看到……看到柳大扛著一個麻袋,麻袋一動一動地掙扎,里面似乎是個人。”

公蠣一驚,首先想到的是珠儿。

趙婆婆道:“我看到一只穿著繡花鞋的小腳,翠綠鞋面,繡著一朵桃花,肯定是個女人。”看公蠣不說話,她又道:“或許是柳大買來的,或者是做那個什麼……的女人?我不敢多事,這事也不敢告訴別人。看你同柳大關系甚好,想請你留意些,可別鬧出什麼人命來。”

公蠣試探道:“他擄的那個女人,大娘可認得?”

趙婆婆搖頭道:“沒看到臉。”

公蠣覺得,今天早上這些街坊一個個怪怪的,連趙婆婆這麼不愛多事的人,也巴巴地趕著告訴自己這麼個消息。想了想,道:“要不我們去報官?”

趙婆婆雙手齊搖,驚恐道:“可不敢!要是官府讓我作證,柳大還不恨死我?算了算了,當我沒說。”說著又是嘆氣又是絞手,一臉懊悔。

公蠣見她膽小,忙道:“趙大娘放心,這事儿我會私下提醒柳掌櫃,保證不告訴別人。”

趙婆婆長出了一口氣,回去漿洗衣服去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4:01

(四)

公蠣心中七上八下,心想若是珠儿已經被擄,栽贓一事便是做成,只怕也來不及了。頓時也沒心思去找胖頭,轉身回了忘塵閣。

回來一看,阿隼竟然也在,還有兩個穿便衣的彪形大漢,顯然是捕快。阿隼一看到他便問道:“昨晚收的玲瓏樽,在哪里?”

几日未見,阿隼眼窩深陷,滿臉胡須,憔悴了許多,一副風塵碌碌的樣子。

公蠣巴不得當即就引他搜查柳大的酒館,忙道:“跟我來。”帶著阿隼等人來到自己房間,裝模作樣地鑽入床底,拖出一個舊箱子,再打開一層舊毛毯,在一堆衣服下面取出個盛玉樽的破盒子來:“就在這里。啊呀,這麼貴重的東西,害得我一晚都沒睡好。”

兩個捕快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喜色。阿隼接過,打開盒子,失聲叫道:“空的?”

公蠣大驚失色,慌張道:“不可能!”作勢去找,將箱子里的東西全部抖摟出來——心里卻想,要是能找到才怪呢。

公蠣看著阿隼三人在忘塵閣里東翻西找,暗暗好笑,臉上卻惶恐不安,不住念叨:“不可能的,我明明收藏的好好的……”

連汪三財都出來幫著找,几個人連急帶忙,個個滿頭大汗。

足足有半柱香工夫,几人將忘塵閣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那個玲瓏樽。阿隼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盯著公蠣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道:“龍掌櫃,你一大早出去做什麼?”

公蠣躲避著他的眼神,道:“你懷疑我出去藏玉樽是吧?還不是因為找不到你和畢掌櫃,胖頭跟蹤那個蟊賊,一個晚上都沒回來,我惦記得慌,便出去找了。不信你問財叔。”說著解開衣服,抖摟給阿隼看:“這種東西事關朝廷,我哪有這麼膽大,敢打它的主意?既不能藏在身上,又不能拿去換錢,要來何用?”

汪三財也連連點頭,不過小聲嘟囔了一句:“讓你去找胖頭,拉泡屎的工夫你就回來了,好吃懶做,哼!”

公蠣悻悻地翻了他一個白眼。

阿隼的臉色緩和了些,道:“你好好想想,昨晚你收好東西之后,還有誰來過?”

公蠣裝的極像,搖頭道:“我昨晚不舒服,早早儿就睡下了。”故意問汪三財道:“財叔,我睡得死,你昨晚可聽見有人來嗎?”

汪三財一拍大腿,驚叫道:“是……有人來!”拉過阿隼和公蠣,小聲道:“昨晚亥時左右,我剛躺下,忽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我以為是胖頭回來了,隔窗一看,對面柳大鬼鬼祟祟端著一個托盤。”他不滿地瞪了一眼公蠣,道:“我還以為他同龍掌櫃約了喝酒,便沒有吱聲。”

公蠣見嫌疑成功地引向了柳大,心里樂開了花,臉上卻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我真不知道。然后呢?”

汪三財道:“我只拉開一條縫,看到他去了你屋的窗前,其他的便沒看到了。反正他磨蹭了一會儿,又鬼鬼祟祟地走了。”

公蠣懊喪道:“可能就是那時,他進去拿走了玲瓏樽。哎,真是人不可貌相,虧我還當他好朋友呢。”

汪三財納悶道:“按說不至于,柳大自己做生意多年,不會這麼眼皮子淺吧。”

公蠣忙道:“定是昨晚那人來當的時候,柳大碰巧看到了。他對寶物在行的很,比財叔都不差多少。莫非是他見財起意?”

阿隼沉聲道:“不管怎麼說,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王進,高陽,你們馬上換了官服,拿了令牌去柳大的酒館搜查。”

公蠣故意皺眉道:“這麼貴重的東西,肯定不會放在酒館,我估計會是臥室。”

阿隼理也不理,吩咐道:“多帶几個人,分兩隊從街頭街尾同時檢查,若百姓詢問,便說是例行檢查,沒什麼大事。盡量動靜小些,態度要好。”

二人領命而去。公蠣本想跟著那二人一起,想了想還是算了,一想到柳大因為偷盜寶貝被治罪,不用牽涉高氏和珠儿,頓時興奮得手舞足蹈。

汪三財去招呼生意,阿隼抱胸站著窗后,觀察柳大那邊的動靜。公蠣沒話找話,道:“那個蟊賊抓到了?”

阿隼點點頭。公蠣驚喜道:“那豈不是順藤摸瓜,找到回紇丟失的寶貝了?”

阿隼臉上無一絲喜悅之情,面無表情道:“他叫王六子,是一個慣偷,在南市素有神偷的稱號,官府早已經盯上他了。據他交代,這個玉樽是他前天下午剛一個人身上偷的,他根本不知道這是回紇進貢的寶物。”

公蠣有些失望,道:“找到被偷的人了沒?”

阿隼煩躁道:“要是找到被偷的人,我還能站在這儿同你瞎扯?”

公蠣不甘心道:“那人什麼模樣,神偷有沒有交代?”

阿隼搖搖頭。

可能到手的賞銀泡湯了,公蠣十分沮喪,道:“畢掌櫃去哪里了?好些天沒見他。”

阿隼仍然搖頭。

公蠣心懷僥幸道:“說不定畢掌櫃已經查處什麼線索了呢。要是能找到寶貝……”

阿隼忍無可忍,道:“安靜!”

公蠣戛然而止,悻悻地閉了嘴。

根據阿隼的指令,兩批捕快到了敦厚坊,從街口趙婆婆家開始搜起。當然,其他家都是敷衍了事,唯獨對柳大的酒館詳詳細細地搜查了一遍。

但結果卻出乎意料。柳大家里並沒有那只玲瓏樽。

等兩個捕快裝作搜查忘塵閣,向阿隼彙報這一消息的時候,公蠣急得臉都白了:“怎麼可能?這不可能!明明就是柳大拿的!”

阿隼劍一樣的目光朝公蠣射來。公蠣頓時蔫了,小聲道:“又沒其他人來,除了他還有誰?”追著那兩個捕快問:“臥室都細細找了一遍了?”

兩個捕快瞧都不帶瞧他的一眼的,朝著阿隼回道:“所有的地方都搜過了,臥室作為重點,柴房,假山洞等細細翻查了一遍,確實沒有發現玉樽。那個柳大態度和善,十分配合,言語之間並無任何異樣。因為不敢大動干戈,所以……”

公蠣急道:“我有人證,財叔可以證明昨晚就他來過這里,除了他還有誰?趕緊抓他起來,用下刑,定然招了!”

大胡子捕快王進忍不住喝道:“你懂什麼?柳大說是給你送酒菜來了,隔壁開裁縫鋪子的那個也作了證,說聽到你亥時左右同柳大的對話。如今沒有一點證據,如何抓人?”

竟然是楊鼓。公蠣氣得牙根癢癢。

阿隼皺眉道:“好,你們搜完忘塵閣,就可以撤隊了。交代城中各個當鋪、櫃坊、賭坊,有可疑人等或發現相似寶物立刻上報。”

公蠣猛然想起趙婆婆提到的擄人事件,忙道:“兩位官爺,可曾搜到他家有女子?”

王進傲然地看了他一眼,滿臉的厭惡和不屑,倒是那個叫高陽的,回道:“除了他和聾啞弟弟柳二,家里不曾有其他人。”

公蠣心想,趙婆婆難道在說謊?

兩個捕快施禮告退,但對公蠣十分不滿,臨走還狠狠地剜了公蠣几眼,估計若不是看在阿隼的面子上,便要追個公蠣失于保管之罪。

街上安靜下來,公蠣回到后堂,見阿隼正在檢查那個破木盒子,嘟噥道:“我也是受害人……誰知道會這樣呢。”

阿隼冷冷道:“自作聰明。”

公蠣一驚,心想原來阿隼已經知道了,但仗著有汪三財這個人證,兀自嘴硬道:“明明就是他……”

阿隼板著一張臉,道:“擅自將繳獲的贓物轉移,並涉嫌嫁禍他人,該當何罪?”

公蠣的腿一下子軟了,張口結舌半日,哀求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結結巴巴將珠儿之事講述了一遍。

阿隼震怒,一拍桌子道:“你發現這檔子事儿,第一反應該是報官才對,怎麼能以惡制惡,擅自行動?”

公蠣辯解道:“報官之后,珠儿和高氏名譽掃地,怎麼在洛陽立足?”

阿隼冷冷道:“正是因為你們這種心理,才讓他無所顧忌。若是高氏在第一次受辱之后及時報官,還會造成如此后果?還有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不依靠國法,卻想出這麼一出蹩腳的栽贓把戲。你脖子上頂的,是挖了几個洞的南瓜嗎?”

阿隼同畢岸一樣少言寡語,沒想到挖苦人起來如此狠毒。公蠣十分不服氣,但自從知道他是縣尉之后,再也不敢對他頤指氣使,憋了半晌才道:“我將玲瓏杯放在他床下的抽屜底層,按說很容易找到的。”

阿隼怒極反笑,道:“原來你的腦袋不是南瓜,而是一盆子漿糊——柳大如此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若真偷了玲瓏樽,會藏在床下?”

公蠣翻了翻白眼,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方便你們搜查……”

阿隼指著他似要訓斥,又搖頭自嘲道:“算了,我同一個笨蛋置什麼氣。”深吸了几口氣,轉身欲回房間。

公蠣大怒,一大早李婆婆說他是草包,如今阿隼又說他是笨蛋,實在太傷自尊了,大喝一聲:“阿隼!”

阿隼站住,冷冷道:“做什麼?”

公蠣立馬慫了,結巴道:“我……我昨晚去柳大家里,還碰到一些異常的現象。”說著將臥室變化的情形說了,又提到高氏身上隱藏的那個稻草人影子和趙婆婆看到的女子,討好道:“這些情況,重要吧?”

阿隼冷冷道:“玲瓏樽若是順利找到便罷,若是找不到,只怕我們都不好過。我諒你也沒膽量把玉樽藏起來,姑且饒你這一次。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你最好呆著家里,不要給我添亂。”

公蠣滿頭虛汗,扶著桌子說不出話來。

傍晚時分,公蠣正背著手看胖頭收拾招牌,卻見柳大柳二推著三大壇子酒回來了。

公蠣正想躲開,柳大已經看到了他,叫道:“龍兄弟!”

公蠣只好止步,攥出個笑臉道:“柳掌櫃進貨去了?”

柳大抹了一把汗,道:“万家酒庄新近了十年陳釀的女儿紅,上午碰上官府普查,下午才得空前去,都被人預定了。我這求了半天,才均出一壇來。”說著指使柳二,拿了提子和酒碗:“來來來,我們各連先嘗嘗鮮!”打開貼著女儿紅標簽的酒壇,倒出一碗遞給公蠣。

公蠣真心佩服柳大的心理素質,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贊道:“好酒!”

柳大得意道:“不錯吧?還有一壇子竹葉青,一壇子高粱燒,要不要都嘗嘗?”

公蠣擺手道:“可不敢,三碗下肚,直接就躺下了。”

兩人又寒暄了几句,柳大費力地推著車子回去了。

入夜,公蠣翻來覆去睡不著。本以為計謀周全嚴謹,沒想到弄巧成拙,柳大沒扳倒,玲瓏樽又不翼而飛,連累得阿隼交不了差。

越想越覺得不甘心,恢復原形,推開窗子溜了出去。

腹部貼著冰冷的地面甚是不舒服——再有半個月,自己就要蛻皮了,會不會變得英俊一點呢——這件事了結了,還是回洞府吧,那里安全些。

公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滑動得飛快,十分輕易地爬上酒館的天窗,進入柳大家的院子。

圓月當空,清冷的月光灑在地面上,讓人感到一絲寒意。公蠣見柳大的房間竟然還亮著燈,欲要轉身回去,又覺得不甘,遲疑了片刻,小心地貼著窗檐爬上屋頂,掀開一小片明瓦,無聲無息地滑了下去,盤踞在房梁上。

柳大的房間同他第一次看到的並無變化,不過床尾多了今日剛購進的三大壇酒,發出濃郁的酒香;床頭掛了一個臉盆大的青銅鏡。檀木大桌上,擺著筆墨,柳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正在一塊布帛上作畫。他的腳下丟了一堆沾染了墨水的廢棄布帛,看來已經畫了不短時間了。

公蠣心想,沒想到這個外表粗鄙的柳大還有這種修為。但探頭看了一會儿,不由咧嘴發笑:原來他在畫一幅仕女圖,剛畫好一個頭部,口眼歪斜,丑陋不堪,毫無美感可言。

柳大左右看了看,眉頭一皺,丟開毛筆,將布帛團成一團丟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甚是煩躁,突然扭頭道:“你瞧瞧,我哪能做這種事?每次畫這個,都心煩的要死。”

公蠣嚇了一跳,以為柳大發現了自己,但仔細一看,柳大卻是對著床尾的方向說的,並未抬頭往上看,忙縮緊身体,不發出一點儿響動。

柳大重新取了一塊白帛來,道:“最后一次,若是再畫不好,可就沒辦法了。”這一次,他更加小心,先拿出一副工筆仕女圖貼來,舉著筆對著空氣描了好久,這才下筆,道:“這次肯定好看了。”

這一張果然畫得好些。柳大道:“你喜歡哪一張?”

床頭的衣櫃突然發出砰的一聲,櫃門被踹開一條縫,露出半只翠綠的繡花鞋。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阿隼的捕快也太不頂用了些,找不到玲瓏樽,竟然沒發現柳大房里藏著個女人。

柳大笑道:“別著急,我這就放你出來。”耐心地將最后兩筆畫好,放下筆,打開櫃門,抱出一個麻袋裹著的女子來。

難道是珠儿?

公蠣緊張得心砰砰直跳。

柳大將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心疼道:“我跟你說不要出去,你總不聽。若是給人瞧見了,或者碰上什麼高人,可怎麼辦?”

女子嚶嚶地哭泣,卻不說話。

柳大說著,小心翼翼地扯下麻袋,將女子摟入懷中,柔聲道:“你知道我一刻也離不開你,你怎麼能這麼調皮,又離家出走?”

女子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只是發出吱吱的哭聲,聽起來極其怪異。柳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調皮,你是去了大寶小寶的墳上了。”

女子突然激動起來,拼命掙扎。柳大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道:“大寶小寶若是活著,也差不多要七歲啦。按照當時計算的預產期,今天應該是他的生日。”說著嗚咽起來,道:“都怪我沒本事,沒能看護好你們娘倆。如今我落得個孤家寡人……”

聽這口氣,柳大不僅同這個女子相識,兩人似乎還有兩個夭折的孩子。

柳大哭得極其傷心,公蠣親眼看到他淚流滿面,悲痛欲絕。

他懷中的女人漸漸平靜下來,不再來回扭動。柳大抹了一把淚,松開女人,哄道:“你乖乖坐著,我有好東西給你。”

柳大走開去剪燈花。公蠣的眼睛頓時直了——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什麼女人,而是一個稻草人!

白帛畫的臉儿上,濃重的眉眼,呈現一副咧嘴大笑的表情;頭上松松地挽著一個發髻,卻是用黑色絲線做成的;身上裹著一件月白色華文錦半袖襦裙,帶著一把雙魚長命鎖,腳上穿著一雙翠綠色繡著桃花的繡花鞋,但裸露的脖子、腳踝、手腕卻是一扎稻草。

但不知道這個稻草人被施了什麼法术,竟然如活人一般,穩穩地坐著,手雖然不能持物,卻能夠活動。

柳大將燈頭撥亮了些,從懷里拿出一個東西,欣喜道:“你看這個寶貝,喜歡嗎?”

公蠣的眼睛亮了。那個企圖栽贓柳大的盤龍羊脂玲瓏樽,在燈光下發出瑩潤的光澤。

柳大把玩著玉樽,攬住稻草人的肩膀,嘮嘮叨叨道:“本來還以為這個玉樽只剩下一個,沒想到上天垂憐我們,竟然給送了回來……這一票風險大了些,不過我一看是你最喜歡的,就顧不得啦。我保證,以后洗手不干……嘖嘖,你看這成色,這雕工,真不虧是貢品。嗯,有了這對玉樽,等風清月明之夜,你我坐在假山頂上,聽風賞竹,恣意對飲,好不好?”

怪不得柳大的酒館叫做“聽風酒館”——難道柳大竟然是盜竊回紇寶物的大盜?

柳大說著,似乎陷入了無限憧憬之中,嘴角露出笑意。

但笑意漸漸變得凄惶。稻草人伸出毛糙的手指,勉强握住柳大的手。

柳大黯然道:“可惜你變不回原來的模樣,孩子們也……”稻草人瑟瑟抖動起來,同柳大相擁。

柳大將腦袋抵在稻草人的胸脯上,喃喃道:“你放心,你會回來的……到時我們生上十個八個,好不好……明日我們就離開這里,這個地方待得夠久啦。”

稻草人的腦袋擱在柳大的肩頭,那張木呆呆毫無生氣的臉看起來極其可怖。若不是惦記著柳大手中的玲瓏樽,公蠣早就逃走了。

一人一物就這麼相擁而泣,過了很久,柳大才道:“你累不累?要不我抱去去床上躺著吧?”說著抱起稻草人,小心地放在床上,並蓋好被子,溫柔地道:“乖,你躺著別動,看我的。”

然后將玲瓏樽塞進稻草人的懷里,俯身在它額頭上吻了一下,道:“我還得再畫一張。你瞧瞧,你這個田舍漢相公,如今也附庸風雅起來,畫畫呢。你早點睡吧。”那種戲謔的口氣,分明是兩個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間調笑。

稻草人果然聽話,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柳大站在床前看著稻草人的睡姿,眼含笑意,滿目憐惜,仿佛一個熱戀中的人深情凝望他的戀人一般,讓公蠣更覺得毛骨悚然。

過了片刻,柳大溫柔一笑,轉身在床頭的大酒壇上輕拍了一下,道:“該你們啦。”接著拿出一張白帛,重新畫了起來,道:“你們兩個氣質不同,當然要有所區別。”

公蠣慢慢調轉身体,一心盤算著如何將那個玉樽偷回。

柳大慢慢吞吞,將畫好的仕女圖平鋪在桌上,又細心地補了几筆,然后走到床頭,從牆壁上取下兩塊金邊黑漆酒牌,一個上面刻著“女儿紅”,一個上面刻著“竹葉青”,嘴里說道:“女儿紅醇香柔媚,韻味悠長,竹葉青剛烈,后勁十足,剛好符合你們兩個的性格。”

原來柳大同酒說話。

公蠣試著將身体吊下來。但房梁太高,夠不著稻草人。若是貿然跳下驚動了柳大,只怕自身難保,頓時心急,只盼望著他趕緊休息,或者哪怕出去撒個尿也好。

柳大翻著牌子看了一會儿,又拿出一柄刻刀來,在酒牌的背面沙沙沙地刻了起來,一會儿桌上掉了一層細木屑,一邊雕刻一邊道:“不知誰發明的毛筆,一點也不好用。還是這種刻刀,用起來最順手。”

公蠣耐著性子等著。足有一盞茶工夫,柳大終于起身,提著兩個酒牌走到壇子前,道:“你們看看,怎麼樣?”

酒壇子自然不會回應。柳大拍掉衣襟上的木屑,道:“出來看看吧。”說著打開了兩個酒壇的蓋子。

一汪明晃晃的的酒水反射過來,濃郁的香味熏得公蠣几乎陶醉。

吧嗒一聲,公蠣的涎水滴落,剛好落在女儿紅里,蕩出一圈小漣漪。柳大貌似警覺,抬頭往上看去。公蠣急忙縮回腦袋,恰巧見房梁上一只半死的牛鼻蟲,一把將其丟了下去。

柳大將牛鼻蟲撈出來,罵道:“該死不死的蟲子,毀了我一壇好酒。”說著,雙手用力,竟然將碩大一個酒壇子搬了起來。

——不對,不是整個酒壇子,而是沿著酒壇子搬出一小桶酒。酒壇下面,是空的!

公蠣還未顧上驚異,柳大已經將兩個酒壇上面的偽裝搬開,接著從里面拉出兩個人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4:16

(五)

珠儿和蘇媚!

若只有珠儿,公蠣尚不覺得震驚,但看到蘇媚,公蠣的眼珠儿差點掉下來。

上次巫琇之事,公蠣總覺得蘇媚可疑,但之后蘇媚外出采購香料,好久不在洛陽,公蠣曾去找小妖套過几次話,小妖只說,枯骨花之事她家姑娘也是聽人說過,一直想培育,但總是培育不成;加上公蠣帶著畢岸阿隼去她家隔壁尋找,沒找到那個長滿枯骨花的古井,自然無法證明那口古井同蘇媚有無關系,而且巫琇下落不明,這件事便漸漸淡忘了。

珠儿纏著畢岸之時,曾見蘇媚在牆頭采花。第二天公蠣去拜訪,她已經重新出了遠門。所以這兩個月來,竟然只見了蘇媚一面,公蠣只當她外出未歸,不想她竟然也被柳大囚禁。

珠儿穿著家常的粗布衣衫,身体蜷縮,臉色蒼白;蘇媚卻依然裝扮精巧,朱唇粉面,風情不減。

柳大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取出兩顆黑色藥丸分別送至兩人嘴里。蘇媚眉頭微微一蹙,伸了個懶腰,眯眼打量著房間的布置,道:“這是……哪里?”

柳大忙倒了一杯茶來,笑道:“蘇姑娘醒了。”

蘇媚抬眼看了看柳大,嬌嗔道:“原來是你,柳大你好壞。”接著在珠儿的鼻子上擰了一下:“丫頭醒醒。”

珠儿動了動,突然閉眼掙扎起來。蘇媚一把拉住,道:“小傻瓜,一驚一乍做什麼?”珠儿睜開眼睛,看到蘇媚,松了一口氣,轉臉看到柳大,頓時又渾身僵直,怒目而視。

柳大笑嘻嘻道:“蘇姑娘,你看看這丫頭,渾身都是刺。”

蘇媚揉了揉腳脖子,扶著酒壇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媚笑道:“當然,誰像我,如此好脾氣。”

柳大哈哈大笑,道:“那倒是。剛才我本想你醒了要不又驚又怕抖成一團,要不就該破口大罵,扑過來咬我才對,沒想到如此淡定。”

蘇媚眼波流轉,道:“我哪有那麼蠢。我一個大美人儿,總是要顧著形象,再說也可以作為緩兵之計。”

柳大道:“姑娘真是聰明人。跟你說話,真是一點都不費勁。不像珠儿,小刺蝟一個,怎麼說她都不聽。”

蘇媚道:“同齡人中,珠儿已經算是聰明的了。”珠儿冷冷地瞪著柳大,一言不發。

柳大笑道:“你看你看,這丫頭就是這麼個佞性子。”

蘇媚走到擱架處,拿起一個青銅酒爵,驚嘆道:“真沒想到,柳大你還真是個行家呢,這些藏品,價值連城。我若是有這麼一個,就不用辛辛苦苦經營胭脂水粉了。”

柳大飛快地將酒爵從蘇媚手里拿過來,皺眉道:“這是賤內的遺物,她素來不喜歡人家動她的東西。”

蘇媚也不以為意,打量著柳大,吃吃笑道:“包括她的相公?”

柳大似乎有些不安,朝床上看了一眼,道:“蘇姑娘請這邊坐。”

蘇媚咬著手指,斜睨著柳大,眼里滿是挑逗之意:“你這麼晚請了我來,不會就是這麼喝酒聊天的吧?”

柳大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兩團跳動的小火苗:“蘇姑娘……”

蘇媚解開胸前的兩顆扣子,用手扇動,露出圓潤的肩頭和雪白一片胸脯,嬌聲道:“好熱好熱!如今都九月中了吧?”白花花的胸脯晃得公蠣眼花,只覺得血脈噴張,渾身燥熱,再也顧不上玲瓏樽了。

柳大眼睛已經發紅,扑過去抱起酒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女儿紅,淫笑著朝蘇媚走去。

蘇媚單手扶著椅子,挺胸翹臀,擺出一個最為誘人的姿勢:“柳大,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垂涎我好久了?”

柳大嘿嘿地笑,笑聲極為淫賤:“原來你都知道了。這條街上,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蘇媚腰肢一擺,逃離柳大的擁抱,嘟嘴嗔怪道:“我才不信。聽說你霸占高氏多年,還垂涎珠儿,有沒有這回事?”

柳大早已欲火焚心,脫口道:“傻瓜,那些傳言你也相信?高氏同珠儿,不過是我的人俑……”說完似乎覺得失言,改口道:“高氏那樣子,我怎麼看得上?”上去一把抱住蘇媚,在蘇媚雪白膀子上親吻個不停。

蘇媚一邊躲閃,一邊媚笑道:“好,姑且信你一回。如你真對我有意,不如娶了我,如何?”

柳大一愣,手臂定住了:“這個嘛……”他朝著床上的稻草人看了看,開始拼命搖頭。

蘇媚推開他,冷冷道:“若不能娶我,自當好好對待你家娘子,這般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算怎麼回事!”一巴掌甩在柳大的臉上。

柳大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喃喃道:“你是……你是……”

蘇媚飛快地將衣衫整理好,冷笑道:“我是阿妹,你不認得我了?”撩開左鬢角的頭發,露出一條隱隱的疤痕來。

柳大突然羞愧不已,退后道:“不是,阿妹已經嫁人了……”

蘇媚冷眼看著他,半是自嘲半是譏諷道:“我當年真是瞎了眼,怎麼會在初見面時覺得你老實可靠,是個好人呢?”

柳大嘿嘿一笑,瞬間恢復了正常,正了正衣冠,若無其事道:“我說怎麼總看著面熟親切,原來是老情人。”

公蠣震驚得差點從房梁上掉下來。他心里一直當蘇媚高不可攀,雖然垂涎,卻從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不管公蠣如何嫉妒畢岸,他也承認,似乎只有畢岸那樣的人品模樣才能降伏得住蘇媚這樣美麗聰慧的女子。卻沒想到,蘇媚當年的品味如此之低,竟然能看上柳大這樣的人,還是個有婦之夫。

蘇媚秀眉微蹙,道:“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厚顏無恥。”

柳大微笑道:“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

蘇媚家在城東,十六歲時適逢叛逆期,同珠儿一樣性格乖張行為浮誇,家里人也難以管教。一日同街上混混打架,被一磚頭砸到左鬢角,鮮血直流。碰巧遇上柳大,幫其做了簡單包扎。

彼時年輕,正是春心萌動之際,蘇媚竟然對柳大動了心,覺得他雖然識字不多,但老實可靠,性格平和。柳大也十分体貼,但逢提起婚約之事,卻支支吾吾,躲躲閃閃,借口良多。

蘇媚先還以為他手中拮據,后來終于心生懷疑,找人一打聽,發現他已經婚配,頓時氣惱万分。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會糾纏,于是故意約了他在人多之時,當面對質,便有了“若不能娶我,自當好好對待你家娘子”之類的話。

這麼一鬧,蘇媚自己名聲掃地,年逾二十,竟然無人說媒提親。蘇媚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早早自立門戶,先外出學了几年手藝,又在長安一家胭脂水粉鋪子里做了几年學徒,去年回到洛陽,在城北開了流云飛渡。

而柳大當年因為此事,在城東不能立足,便來了這里開了酒館。

若不是身為蛇形,公蠣很想問問,蘇媚是不是有意尋找柳大,才故意將店鋪開在同一條街上。

蘇媚擺弄著手指,道:“這麼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同你娘子恩愛有加,感情極好,為何當時會在外撩騷?”

柳大嘿嘿笑道:“我娘子溫柔賢惠,大方得体,豈是那些外面閑草野花能比?”

蘇媚咬著嘴唇,表情忽然變得陰郁:“那我呢?”

柳大上前一步,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輕佻地道:“娘子有了身孕,我年輕少壯,自然要找個地方瀉火。嘿嘿,你至少比那些站街的暗娼干淨多了。”

公蠣聽了這話都覺得難受,不料蘇媚卻笑了:“果然同我想的一樣。”

柳大似乎有些后悔,道:“其實也不完全是,我當時……”

蘇媚反而十分開心,眉開眼笑打斷道:“沒事沒事。誰年輕時沒愛過一兩個人渣呢。”轉臉看著滿眼恨意的珠儿,笑道:“珠儿別被嚇到了。我同他,不過數面之緣,心動是有的,卻在我得知他是有婦之夫時及時泯滅了。”

柳大看看蘇媚,又看看珠儿,嘆道:“我突然知道為什麼喜歡珠儿了。”

蘇媚道:“珠儿的性格,同我當年一模一樣。不過她比我聰明多了,不管你用什麼討好她,她都不買賬。”

珠儿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神表示她的憤怒。

柳大笑道:“好好,今晚十分開心,沒想到我惦記了這麼些年的阿妹,竟然在此種情景下相認。”

蘇媚吃吃笑道:“你還敢提惦記兩個字?你不怕你的稻草人娘子吃醋不開心?”

柳大聽到“稻草人”三字,眼中的殺氣一閃而過:“這世上,我唯一愛的女子便是我的娘子小月。所以小月向來信得過我。因為她知道,不管我在外面做什麼,我都對她不離不棄。”

蘇媚道:“哦,你娘子對你的要求可真不高。要是我的男人,在家里溫柔体貼,轉臉就將這溫柔体貼給了其他女人,我若是自己不氣死,就一定不放過他。”她用手比出一把剪刀的樣子,“信不信我哢嚓一刀,剪了他那玩意儿?”

兩人的話題十分露骨,聽得公蠣心跳耳熱。

柳大淫笑道:“怪不得你只能孤家寡人。不過孤枕難眠之時,有沒有想找個男人來陪?”

蘇媚嘻嘻笑道:“有啊,但絕不會是你。每次想起我年輕時曾對你動心,我就惡心的不得了,忍不住嫌棄自己。”

柳大嘴角挑動了一下,笑道:“不要以為你看上的那個畢岸就是個好人。如今那個哪個男人不渴求左擁右抱,能那些守著一個女人白頭到老的,只是沒機會沒資本外出瞎搞罷了。像我這種雖然在外廝混,但對自家娘子一心一意的,也算是好男人了。”

蘇媚道:“呸,你倒會往自己臉上貼金。”臉上帶著一副嬌笑,眼神卻冰冷至極。

珠儿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柳大笑道:“我倒忘記了,這丫頭也是眼巴巴想嫁給人家畢大掌櫃的。我要是畢岸,就將你們兩個都收了,多好。”

蘇媚笑道:“可惜你是又老又丑的鰥夫柳大。”柳大臉色變了一變,哼了一聲,轉身去撥弄桌上的青銅燈。

蘇媚拿起那張刻著女儿紅的酒牌,突然道:“你今晚將我擄來,不會就是為了跟我聊天吧?”

柳大將燈里加了些桐油,道:“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正想問你,你這些日跟蹤我做什麼?”

蘇媚咬著指尖,吃吃笑道:“我看你對珠儿圍追堵截,泛酸吃醋,行不行?”

柳大微笑道:“這麼說是我多心了。我還以為你這些年學了什麼厲害的本事來報復我呢。”

蘇媚道:“你經營這麼一個小酒館,外表看來真是勤謹本分,同李婆婆之流的街坊相處良好,若不是珠儿這件事,誰也想不到你會做如此淫邪之事。”

柳大正色道:“不要說得如此難聽。高氏同珠儿不過是救娘子的道具而已。我只是偶爾出去喝個花酒,也並不逾矩。不信你可以去問對面的龍掌櫃。”

蘇梅嗤笑道:“我問這個做什麼?你愛跟誰鬼混便跟誰鬼混,你還真以為我跟蹤你是對你舊情難忘?”

柳大笑道:“難道不是麼?”

聽蘇媚同他閑扯,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處境一般。倒是公蠣,在房梁上急得不行。如今不僅要把玲瓏樽偷回來,還得想辦法救珠儿才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4:29

(六)

牆壁上的沙漏即將流盡,慢慢傾斜。

蘇媚突然道:“這個酒牌背后的花紋好別致。嗯,好像中間還刻著我的名字。”

柳大道:“正因為是你的名字,所以我才刻得用心些。”

公蠣伸長脖子。但牌子正好在陰影處,看不到上面刻畫著什麼。

蘇媚道:“你的人俑,需要很多個?”

柳大嘿嘿笑道:“什麼人俑?你口里總是新詞頻出。”

蘇媚頭一歪,笑道:“你還想瞞我?人俑,不是高氏麼?”

柳大道:“你不要胡說。”

蘇媚看著珠儿,道:“多年不見,你的手段精進了許多。”

柳大一愣,道:“你……說什麼?”

蘇媚道:“你當年不是在習練巫术麼。”

柳大盯著蘇媚的臉,陰晴不定了片刻,笑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蘇媚道:“我聽說人俑是以極陰之人為皮囊,取其一半生魂,然后將陰魂置入。這樣便可使得原本不能白天出來的陰魂四處走動。是不是這樣?”

柳大突然笑道:“真聰明。這麼說我也不瞞你了,要給我娘子續命,只有她的命數最合適。而且這個房屋里陰氣太重,我需要采陰補陽。再說了,”柳大臉上顯出几分真誠,“小月的魂魄附在她身上,我是真心把高氏當做半個娘子看待的。”

蘇媚啐道:“呸,還半個娘子,你不過是……”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一臉嫌棄道:“聽說城外發生了几起采花案,莫非也是你做的?”

柳大哈哈大笑:“你看我像是那種需要通過做采花賊滿足獸欲的人嗎?”說著從蘇媚手中拿過酒牌,放在桌子上,小有得意道:“隨便下一道迷情符,就有女子乖乖送上門來,何苦做哪些同官府作對的勾當。”

蘇媚眼睛一亮:“那有沒有能夠迷住男子的符?”

柳大哼了一聲,道:“我看畢岸沒那麼蠢。”

蘇媚嫣然笑道:“誰說我要迷倒畢岸啦?哼,以我的手段,還需要借助這些東西嗎?”

柳大看著蘇媚的眼神忽然透出一種柔情:“那倒是。”

蘇媚忽然道:“續命之法,我只聽說給活著的人續命,你娘子已經死了,還怎麼個續法?”

柳大慍怒道:“我娘子只是肉身不在,怎麼不能續命?”

床上的稻草人似乎聽到了這句話,動了一下,發出吱吱的聲音。柳大快步跑過來,將手按在它的額頭上,柔聲安慰道:“小月別急,過會儿就好啦。”

公蠣瞠目結舌。這柳大瘋魔了,竟然扎個稻草人當做老婆。

柳大取出一根銀針,扎向自己的中指,擠出几滴在它的眼睛上。

血液滲入布帛,殷紅的一片。稻草人的眼睛眨了几眨,睜開了。

柳大激動道:“小月,你看到我了嗎?”稻草人慢慢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微微點了點頭。

柳大忙抱了兩個被子出來,一個給它靠著,另一個細心地蓋在它身上。蘇媚在一旁抱胸而立,忽然咯咯笑起來,道:“一扎稻草而已,裝什麼人!”

稻草人發出呃的一聲,仰面躺倒,再無聲息。

公蠣道术不精,卻知道這個屬于“說破”之术。據說巫术在施展之時,最忌諱有人說破,說破便不靈了。

柳大拂袖而起,似要發怒,但看到蘇媚盈盈的笑臉,又忍住了,自己閉目撫弄胸口,自言自語道:“平靜……平靜……時辰已到,如今可不是發火生氣的時候。”將稻草人仰面放好,回頭陰測測一笑。

最后一粒沙流盡,沙漏倒轉了過來。

子時正中。

燈光一閃,突然變成了瑩瑩的綠色,照得眾人臉上慘綠一片,寫著女儿紅和竹葉青的兩塊木牌突然跳了起來,直豎豎地立在桌面上。

蘇媚一句話未說,軟綿綿地倒了下去。而原本冷眼旁觀的珠儿,眼神漸漸呆滯,竟然機械地站起來,慢慢躺倒在稻草人的身邊。

公蠣只覺得腦袋一陣劇痛,差一點跌下房梁,只好用尾巴緊緊纏住檁條。掙扎之際,卻見柳大將蘇媚抱起來,放在了珠儿的身邊。

蘇媚、珠儿和稻草人,並排躺在床上。柳大拿過今晚畫的仕女頭像,小心地一張張貼在她們的臉上。

如此一來,兩人一物,臉部全部變得一樣的呆滯。猩紅的嘴巴,咧嘴大笑的表情,在綠瑩瑩的光線下顯得極為詭異。

公蠣心中更加焦急,卻無能為力,他頭疼欲裂,自身難保,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救珠儿和蘇媚。

柳大脫去外衣,露出里面花花綠綠繡滿怪異鳥獸的長袍,拿出長劍揮舞起來。

兩個酒牌隨著劍的舞動左右跳躍。不僅它們,牆壁上的酒牌全都動了起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十分刺耳。

柳大一臉虔誠,嘴里念道:“收之生魂,歸之精魅;以我執念,還你血肉;往生念念,魂兮歸來哉……”連續念了多遍,床頭的銅鏡微微抖動起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白氣從銅鏡中穿出。

白氣首先縈繞至稻草人的門面,盤旋片刻,朝著珠儿飄去,接著轉向蘇媚。蘇媚眉間閃出一道淡淡的精光,融入白氣之中。

蘇媚的生魂,被控制了。

柳大的劍揮舞得像一個水桶,帶動著燈光一明一滅。不斷有微弱的精光從牆面上跳動的酒牌中飛出,融入白氣之中。

白氣更加厚重,漸漸凝成一個人形,繞著稻草人呼嘯盤旋。

稻草人胸前的雙魚長命鎖忽然發出一道亮光,水波紋一閃一閃,如同蕩起的漣漪,而上面鐫刻的鯉魚,忽然動了一下,張開的嘴巴變成兩個小黑洞,猛地將白氣吸了進去。

公蠣猛然想起,那個溺死的的張鐵牛,脖子上就掛著這麼一個銀鎖,同樣是雙魚水紋,畢岸曾說過,它不是長命鎖,而是被人施了法术的聚魂續命鎖。

驚愕之間,只見白氣消失之處,稻草人的腦袋率先發生變化,滿頭黑線變成秀發,白帛畫出的面孔越來越豐滿,五官精致,面帶微笑,成了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少婦。

柳大的咒語念動的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小,但發音越發怪異,一些單音的古怪詞彙,公蠣一個字儿也聽不懂。

白氣終于全部消失,稻草人裸露的手臂和脖子已經完全看不到任何稻草的痕跡,而顯出一截白嫩的皮肉。柳大丟了長劍,顫抖著聲音道:“月儿!”

女人的睫毛抖動了一下。柳大粗暴地將蘇媚和珠儿推至一邊,輕輕撫弄她的臉頰,深情道:“好好,你別動,如今還很虛弱,你閉目躺著就好。”

女人輕輕呻吟,發出一絲聲響,似乎在叫柳大的名字。

柳大淚流滿面,擁著她仰臉長嘆道:“七年啊,整整七年,你終于回來了……”而旁邊的蘇媚和珠儿,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柳大抱著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嘴里喃喃地訴說著這麼些年對她的思念,既沒有日常的圓滑世故,也沒有對珠儿高氏的狠毒下賤,哭的像個孩子。

公蠣几乎被感動了。

旁邊那個未開啟的大酒壇子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咚咚聲。柳大擦干眼淚,笑道:“我倒忘了,還有一個呢。娘子,我給你看我新招的小伙計。”

柳大溫柔地將女人放下,並將被子掖好,跳下床打開高粱酒壇的封蓋,提出上面偽裝的酒桶,費力地從里面又拉出一個人來,嘴里道:“這家伙死沉死沉的,還是叫柳二過來幫忙。”說著對著門外吹了一聲口哨,柳二趔趄著身体走了進來。

柳大柳二共同將酒壇里的人拖了出來。

公蠣愣了。

酒壇里出來的,竟然是胖頭。他手腳被縛,嘴里塞著一塊破布。

那晚胖頭受公蠣之托去跟蹤當玉樽的蟊賊,怎麼會被裝在柳大家的酒壇子里,還說是他家的小伙計?

柳大拍了拍胖頭的臉:“喂,醒醒,到家啦。”轉而朝著床上笑道:“小月,你看這個伙計怎麼樣?”

胖頭掙扎了几下,對柳大怒目而視。柳大一把扯掉胖頭嘴里的抹布,嘿嘿笑道:“沒想到?不服氣?”

胖頭舌頭麻木,哇啦哇啦了半天才說得清晰了些:“……我老大呢?你沒害我老大吧……你怎麼能這麼做!……你趕緊投案自首,如今還來得及……”

柳大輕蔑地道:“放心,你家公子好著呢,我這里,沒人進得來。哼,兩個榆木腦袋,竟然還想跟我斗。”

胖頭辯解道:“我是笨了些,我老大可是很聰明的……”公蠣見他生死關頭,還不忘維護自己,心中一熱。

柳大扭頭對稻草人道:“小月你瞧,喜不喜歡這個伙計?比柳二强多了吧?”接著轉頭對胖頭道:“你以后,就叫柳三。”

公蠣聽得莫名其妙。胖頭瞠目結舌道:“誰說我要做你的伙計?我跟我老大好好的,來你這里做什麼?”

柳大輕蔑地吐了口吐沫,陰測測笑道:“你還有的選嗎?”

胖頭搖搖頭:“我不做你家伙計。你趕緊松開我,我一天一夜沒回去,老大會擔心的。”

公蠣有些慚愧。今日發生事情太多,原本想去找胖頭,結果給忘記了。

柳大笑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亮光一閃,將右手按在了胖頭的后腦勺上。

胖頭叫道:“你做……”“什麼”二字尚未出口,只見胖頭五官錯位,如同一個小老鼠在皮膚下亂竄,到處鼓起一個個的包塊。

胖頭雙手抱頭,嗚啦啦亂叫,用力撕扯自己的臉。瞬息之間,胖頭容貌大變:方面大耳,扁鼻闊口,眼睛外鼓,完全換了一個人。

柳大解開了胖頭的手腳,嘿嘿笑道:“柳三,同柳二回房去。明天一早起來套車,我們離開洛陽。”

胖頭目光變得同柳二一樣呆滯,順從地應了一聲,蹣跚著跟著柳二離開了房間。

公蠣怒不可遏。胖頭雖然又笨又能吃,但自己的“東西”,就這麼一下子莫名其妙成了柳大的,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可是打又打不過柳大,也不知如何破解這些邪术,公蠣在房梁上氣得肚子都鼓了起來。

柳大做完這些,似乎十分開心,對著蘇媚和珠儿命令道:“向前三部,對牆站立。”兩人如同牽線木偶直豎豎地站起,整齊地邁著方步,面對牆壁站著。

柳大走到床邊,滿臉柔情蜜意看著那個女人,柔聲道:“感覺好點沒有?還是試著起來走一走吧?”

女人微微點了點頭。柳大將她的繡花鞋擺好,小心地撩開了蓋在她下半身的被子,卻突然叫了一聲,跳了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4:41

(七)

公蠣探出頭去。原來那女人上半身雖然已經化成人身,下半身卻未變化完全:白森森的大腿骨上掛著未成形的肌肉,蛛網一樣、几乎透明的血管突突跳動著纏繞其上,而腳趾處,竟然還露出几絲稻草來。

柳大頭上浸出一層細汗,失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飛快地走到酒牌處,一邊翻看一邊亂拋,嘴里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公蠣看清楚了。這些所謂的酒牌,正面寫的是酒名,背面畫的卻是索命符,並雕刻著所索之人的姓名。高月娥,楊鼓,柳瓶儿等等,有公蠣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的牌子年代久遠,已經十分陳舊,有的卻是新的。

柳大翻完了牌子,又去檢查燈光,一邊撥弄著燈油,一邊煩躁道:“不對,十八個人的頭發和指甲……全部熬在桐油里……不會錯,不會錯……”

公蠣早已忘記了頭疼,心里暗爽,巴不得柳大就此瘋傻,不再害人。

床上的女人似乎突然反應過來,呼地折身坐起,看著沒有血肉的腳丫和白森森的腿骨驚聲尖叫。柳大快步跑過來抱住她,急切道:“……不怕不怕,還有半個時辰,還來得及……”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跳起拉過蘇媚,吼道:“是不是你?”

蘇媚木然地看著前方,一動不動。柳大越發暴躁,拉過珠儿,惡狠狠道:“憑你一個小丫頭,能逃出我的手心?”說著平托雙手,默默念動咒語,霎時燈光大熾,几盞燈如同鬼火一般跳躍了起來,整個房間都變成了綠色。

柳大的左右手心同時出現了一根銀針。柳大獰笑道:“我本來不想有如此陰毒的手段,可是沒辦法……”說著毫不猶豫地將銀針朝著蘇媚和珠儿的眉心扎去。

公蠣啊呀一聲叫出了聲,扑通一下跌落在床上,剛好跌在女人的大腿骨上,咯得腰部生疼。

原來不管真女人還是假女人,都是怕蛇的。那個稻草化成的女人一看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纏上自己的腿,箭一般地跳了起來,扑到柳大的懷里。

柳大一分神,手中的銀針倏然消失。公蠣趁他安慰女人之際,哧溜一下鑽入了床底,盤曲在角落里一個壇子后,擺出一個打斗的姿勢。

只聽柳大柔聲道:“你乖乖躺床上,錯過是時辰可就不好了。”那女人卻不肯,指著床底吱吱地叫。

柳大的語氣聽起來十分焦急,道:“不行,必須躺在這里,儀式才能完成。”女人抱住柳大,嚶嚶哭泣。柳大頓時心軟,無奈道:“好,我先收拾了這條蛇。”

公蠣拱起腰身,挺直腦袋,目光炯炯地盯著柳大的腳。見柳大移動至床前,飛快上去在他的腳踝處啄了一口,然后箭一般地彈開。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柳大的能力。公蠣彈至門邊,尚未落地,長劍已經飛了過來。眼見劍尖朝著自己的七寸部位釘落,公蠣閉上眼睛,心里悲嘆道:“我命休矣!”卻聽一陣金玉之聲,長劍嘡啷一聲,帶著回聲扎在了擱架上。

柳大驚愕叫道:“你……你……”公蠣睜開眼一看,竟然是珠儿一腳踢飛了長劍。

珠儿面無表情,雙手抱胸,緩步走到酒牌前,一個個翻看。柳大擁著他的稻草娘子,如見鬼一般打量著珠儿,忽然命令道:“回頭!俯身!”珠儿冷冷地看向他。

柳大又驚又怒,從懷里拿出一張黃裱紙,托在手心。

黃裱紙嗵地燃燒起來。

珠儿若無其事,並不受控制。柳大的臉驟然變色,飛快將燃燒火焰對准蘇媚。

一直如同雕像的蘇媚突然嬌笑了一聲,伸手按滅火焰,道:“珠儿,原來你還會腿腳功夫?”

公蠣懵了,連柳大都愣住了。

蘇媚扭著柳腰,款款來到柳大面前,打量著他懷里的女人,贊道:“果然是個美人儿。只是血肉模糊還夾著稻草,同這張美人皮不太相符。”

那女人竟然做出又羞又怕的表情,將臉埋在柳大的懷里。柳大暴怒,手一會儿指向蘇媚,一會儿指向珠儿,咬牙切齒道:“不可能!你們怎麼抵過我的招魂咒……”

蘇媚吃吃笑道:“你只知道招魂咒,可知道有還魂咒麼?”

柳大一愣,道:“什麼還魂咒?”

蘇媚道:“哦,我只是聽人這麼一說。總之你的招魂咒對我無用就是了。”

柳大氣急敗壞道:“我明明看到你的生魂從眉心導出!”

蘇媚嫣然一笑,用手在眉間一撫。

她的眉心,出現一個小小的金色骷髏,不知是畫上去的還是貼上去的,爍爍放光:“你看到的是它吧?”

柳大忽然現出恐懼之色:“你怎麼會精魅术?”

蘇媚天真道:“精魅术?不知道,我不過是跟著一個云游的方士學了几招,剛好能夠對付你罷了。”走過去挽住珠儿,道:“走吧走吧,我累了。”見珠儿仍在凝視那些牌子,念叨:“高月娥……是不是你娘?”從頭上拔下簪子,朝著牌子狠狠扎下。

隱約聽到破竹之聲,一道微光散去,牌子背面的鬼畫符慢慢模糊。

柳大驚叫道:“不要!”一手攬著女人,一手扑過來搶。珠儿冷冷一瞥,飛快出腳,准准地踹在他的腰上。柳大一聲哀嚎,躺在了地上。

蘇媚笑眯眯道:“我最好跟人作對,你越說不要,我便偏要做。”將所有的牌子取下,拿著簪子亂簪一起,嘴里仍不忘誇獎珠儿:“珠儿威武!早知道你有如此本事,我就不巴巴地跟來了。”

柳大捂著腰眼在地上呻吟。那女人心疼地幫他揉搓,陰毒地瞪著珠儿和蘇媚,但她顯然還未恢復完全,並不能起身打斗。

情況如此反轉,公蠣看的極為過癮,恨不得大聲叫好。

嗵的一聲,几盞燈分別爆出二尺來高的綠色光柱,把公蠣嚇了一跳。光柱燃盡,燈光的綠色褪下,恢復了黃白色。

女人呻吟了一聲,軟綿綿地伏了柳大身上。柳大一骨碌爬起來,驚叫道:“娘子,小月!”

女人的身体漸漸變化,腰部以下血肉褪盡,露出亂蓬蓬的稻草。她似乎拼勁了全力,終于說出話來:“天命不可違……相公……我願來生……與你白頭到老……”

“老”字未出,她的面部萎縮,漸漸化為裹著稻草的白帛。

連蘇媚都覺得,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聲音,柔美而不造作,清脆而不生硬,不提容貌,便是這如珠如玉的聲音,只怕也能打動人心。而公蠣,早已痴了,特別聽到她語氣中無盡的凄楚和悲愴,甚至心生后悔沒能讓她復生了。

柳大呆呆地坐在地上,緊緊抱著稻草人。蘇媚有些不忍,低聲道:“他以后再也折騰不出什麼動靜了,珠儿,我們走吧。”

柳大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誰也走不了!”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門吱呀響了,柳二和已經化成柳三的胖頭並排堵住了門口。

柳大將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並掖好被角,仿佛它還活著一般。然后轉過身,陰森森道:“我還是太心軟了些。早該讓你們嘗嘗人皮术的厲害。”

公蠣從來沒有如此高興看到胖頭,恨不得扑上去親胖頭一口,便爬上胖頭的腳面,輕輕地纏住了他的腳踝。

胖頭遲鈍了移動了一下腳。柳大皺眉道:“我說讓你動了麼?”他眼尖,一下子看見那條陰魂不散的花蛇,突然命令道:“抓住他們。”

公蠣猝然不及,被胖頭一下子扯了下來,用力地朝地上摔去。公蠣在半空中一個翻轉,總算沒有被摔死,但渾身骨頭如同斷了一般疼痛。而柳二,已經朝著蘇媚扑了過去,珠儿一個箭步上去,檔在蘇媚的前面。

但公蠣已經顧不上她們,見胖頭竟然對自己下手,咝咝叫著,直起半個身子,將蛇信子一吞一吐,表達自己的憤怒。

胖頭毫不畏懼,閃電一般,飛快抓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用力,公蠣一下子便癱軟了。

胖頭臉上帶著慣常的傻笑,晃蕩著手中的花蛇,等待柳大的下一個命令。

公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看到蘇媚和珠儿正同柳二打斗,掙出最后一口氣,將腦袋化為人形,叫道:“胖頭!是我……”

公蠣的樣子極其滑稽:細長的脖子攥在胖頭手中,上面是一顆正常的人頭,下面卻是細長的蛇身。柳大顯然被驚到了,愣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叫道:“柳三,擰掉他的腦袋!”並用手做出擰的動作。

胖頭面無表情,雙手收緊。公蠣臉皮青紫,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著飄遠,窒息之前,勉强吐出几個字來:“胖頭……不記得我了?”

胖頭的手松了一松,原本呆滯的臉,帶出一點困惑。公蠣喘著氣,艱難道:“胖頭……胖頭……”

胖頭抱住了腦袋。公蠣啪地落在地上,人頭帶著蛇身在地上翻滾。柳大陰冷一笑,挽起衣袖便要親自上陣,恰在此時,哐里哐當一聲巨響,擱架倒了。

原來柳二像瘋了一般,完全是一種不要命的打法,胡亂揮舞,毫無章法,嘴里呵呵怪叫。珠儿拉著蘇媚跳至擱架后面,他竟然將沉重的擱架一把掀翻,上面名貴的酒樽酒爵碎的碎,滾的滾,一片狼藉。

柳大見大勢已去,絕望地喝道:“住手吧!”

柳二停住了手。胖頭卻顯出要哭的表情,嘴唇抖動,看看公蠣看看柳大,一臉的手足無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5:02

(八)

珠儿走到床前的青銅古鏡前,左顧右盼一番,忽然拔下頭上的桃木簪子,朝銅鏡正中刺去。

柳大倏然變色,朝她扑了過去。公蠣心想,這丫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照鏡子,恰巧見柳大經過自己身邊,伸出尾巴纏住了柳大的腳。

柳大啪的一下,摔了個狗吃屎。

桃木簪子,生生地插在了銅鏡中間。一團濃霧漫出,將簪子遮得嚴嚴實實。濃霧消散,鏡子也漸漸暗淡,直至變成了一個破破爛爛的銅片。

公蠣松開柳大,站到珠儿身后,驚愕道:“這是怎麼回事?”

蘇媚驚喜不已,撫掌道:“氣門!這里便是桑鬼陣的氣門!珠儿,你怎麼發覺的?”

柳大面如死灰,倒了一碗酒,掏出一張畫了符的黃裱紙在酒里點燃。

蘇媚、珠儿等人,就這麼站著,冷眼看著柳大的舉動。

柳大手抖動得厲害,撩起酒水,緩緩地灑在稻草人的身上。

一碗酒灑完,稻草人除了臉面墨汁撒開,五官模糊外,並無任何變化。

酒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柳大回頭看著公蠣,忽然詭異一笑。

珠儿一個箭步上去,用力卡住柳大的脖子。

柳大奮力掙扎,干嘔几下,吐出一顆紅色的藥丸,滾落地上騰起一股小火苗,瞬間燃盡。

珠儿背著手,冷冷地看著柳大。柳大目呲欲裂,道:“……你這丫頭,從哪里學的避邪术?”

珠儿一言不發。公蠣已經恢復人身,正捋著脖子順氣,見了珠儿這樣,忽然覺得極其熟悉。

蘇媚秀眉顰蹙,不可思議地看著珠儿,忽然上前,清脆地給了珠儿一個耳光。

珠儿后退了一步。公蠣暗自皺眉,心想女人真是善變,怎麼好好的打起自己人來了。連柳大都有些莫名其妙。

蘇媚帶著哭腔,頓足叫道:“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我還好心好意,為了救珠儿進入這麼個桑鬼陣里……”說著竟然扑上來在珠儿的胸前捶打,扭著身子,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珠儿身体忽然伸展,瞬間高大了好多,任她捶打了一陣,忽然出手捉住她的粉拳,道:“別鬧了。”

珠儿今晚一直沒出聲,這一出聲,公蠣頓時跳了起來:“畢岸!畢公子……”像個哈巴狗儿一樣激動地圍著畢岸轉了几圈。

柳大眼里最后的一點光亮也消失了,他失魂落魄地抱住了稻草人,將臉貼在它的臉頰上。

有畢岸在場,公蠣的底氣足了些。

畢岸從懷里抽出一條繩子丟給公蠣。公蠣興高采烈上去,將柳大連同他不肯撒手的稻草人一並捆了個結結實實,順手拿出那個玲瓏樽,恨恨地道:“你這個陰險狡詐的東西,虧我還當你是我朋友呢。”

柳大一言不發,任由公蠣捆綁。

畢岸抱胸站在柳大面前,道:“桑鬼陣已經破了。”他穿著珠儿的衣服,手腳露出長長的一段,非常不合身。蘇媚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

公蠣好奇道:“桑鬼陣是什麼?”話音未落,房間的家什漸漸褪色並發生變化。

檀木大桌變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楊木桌子,倒在地上的烏木擱架,變成了一個破舊的簡易木板架,紅漆雕花屏風成了一個磨損得看不清花紋的舊隔板,一個普通的桐木簡易木床上堆著兩個藍底白花的粗布被褥。

公蠣叫道:“我見過!我見過這樣的!”

畢岸緩緩道:“桑鬼陣,外可吸收精氣,內可控制生魂,外人是進不來來。所以我只能假冒珠儿,從里面尋找破綻。”

蘇媚哼哼道:“我早就發現柳大家里布置著桑鬼陣,只是進不來,不知道他有什麼用途。”

公蠣大聲反駁道:“誰說進不來?我上次進來放玲瓏樽的時候就進來過呢。還親眼看到這個房間一會儿奢華一會儿簡陋,變來變去。”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這個桑鬼陣,當時設計時,只防凡人和道行高的非人,所以我和蘇姑娘都進不來。只是他沒想到世上還有你這種道行如此低下的非人。”

蘇媚扑哧一聲笑了。公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悻悻地閉上了嘴——畢岸說的相當淡定自然,不帶一點儿的諷刺。但在公蠣聽來,還不如熱嘲冷諷呢。

身后突然發出一聲呻吟。回頭一看,胖頭和柳二不知何時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畢岸飛快走到胖頭跟前,猛然朝他后腦推去。

一根似有似無的銀針慢慢褪出,胖頭的臉像是沸騰了一般,東突西跳了一陣,漸漸恢復原樣。

蘇媚見畢岸接著朝柳二走去,蠻橫道:“不許管他,柳大的弟弟,死了活該。”

畢岸不言,在他腦袋后摩挲好久,才褪出一根已經變成黑色的銀針來。銀針一出隨機消失不見,柳二的体型、容貌如同被人捏在手心里的泥巴,不停地變換形狀,並劇烈抽動,嘔出一攤腥臭的黑色濃痰來。

柳二終于平靜下來。公蠣上前一看,十三四歲年紀,長相還算清秀,身体似有殘疾,身子浮腫得厲害。

公蠣驚悚道:“好厲害的法术!這位是誰?”

畢岸道:“張鐵牛。”

俯在地上的張鐵牛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畢岸,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他如今極其虛弱,連話都說不出來。

公蠣瞠目道:“張鐵牛不是被淹死了嗎?”

畢岸看向柳大。柳大痛痛快快道:“沒錯,他就是張鐵牛。”

公蠣道:“張鐵牛怎麼會在你這里?”

柳大的情緒恢復了平靜,漠然道:“他得罪我了。”

公蠣嗤之以鼻:“胡說,他一個十三四歲的娃儿,能得罪你什麼?”

柳大臉色一寒,突然咬牙切齒道:“七年前,他撞了我娘子,導致小月連同腹中的雙胞胎儿死于非命,你說我該不該報仇?”

原來七年前,柳大同小月去城隍廟祈福,路遇張發家,便想討碗水喝。當時張鐵牛不過六七歲,正是頑劣的時候,見她腹部隆起,覺得好玩,趁著柳大不注意,一頭撞在了小月的肚子上。

當時不覺如何,回到家中,小月便開始腹痛。

柳大眼睛干澀:“一桶一桶的血,像小河一樣流,整個床單都是濕的……不到天亮,小月的身子就涼了……”

柳大用下巴蹭蹭稻草人的臉,口氣輕松的如同拉家常一般:“從那天起,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張鐵牛生不如死。”

柳大安排好小月的后事,開始伺機找張鐵牛的麻煩。他原想將張鐵牛拐騙后殺害,但張發夫妻照顧孩子十分用心,几次都沒找到機會。

一轉眼四年過去。柳大心中的仇恨不僅沒能隨時間流逝而淡化,反而更加憤懣不平。可巧張鐵牛癲癇發作,在城東看病,柳大悄悄跟了去,騙張發說他有個長命鎖,將打造的聚魂續命鎖給了張鐵牛一個。

張鐵牛不過是個孩子。這話說著聽起來有理,可是一屍三命的事儿,無論放在誰身上都會憤恨,只是柳大花費如此心思折磨張鐵牛,栽贓張發夫婦,這份沉穩、凶殘,卻也少見。

畢岸道:“這個是張鐵牛,那麼被你從鷹嘴潭推下水的那個,又是誰?”

柳大嘿嘿笑道:“用了聚魂續命鎖,張鐵牛便成了我的傀儡。我本想叫他出來將他殺了,但想想,不能便宜了張發夫婦,誰叫他們失于管教。我便在城東找了個殘疾的混混,叫張狗子,一天晚上,便將他們兩個換了過來。”

怪不得張發說張鐵牛性情大變,原來早就被掉包了。

柳大便將張鐵牛留在了自己身邊,利用易容銀針,改變了他的容貌,化名柳二。

柳大道:“每到夜深人靜,我想起我沒出世的兩個孩子,還有我的小月,心中的痛便不打一處來。嘿嘿,那個混混,聽說天天折磨張發夫婦,我聽了心里好舒坦。”

公蠣道:“既然這樣,你干嘛又殺了他?”

柳大漠然道:“他不是張鐵牛,遲早會露餡的。與其這樣,不如趁著張發動了殺心,除掉他也栽贓了張發。我那晚利用銀鎖將他引至鷹嘴潭,本來想取回銀鎖的,誰知張發也在,我不放心小月一個人在家,便回來了。第二天晚上,等找到混混的屍体,銀鎖已經不見了。”

柳大看著稻草人胸前的銀鎖,眼神黯然了下去:“這個銀鎖本來有兩個,是給我未出生的寶寶的。”

公蠣翻看著酒牌后面的名字,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忍不住道:“這些被你拘了生魂的,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害他們?”

柳大情緒激動道:“我的小月和孩子們,同哪個有冤有仇,老天爺可曾看到她善良的份上,留她一條生路?老天對我不公,我為何要考慮對他人公不公平?”

公蠣覺得他不可理喻,卻不知如何反駁。

畢岸冷冷道:“趁娘子懷孕之際,在外勾三搭四。小月之死,真的同你沒有關系?”蘇媚將頭扭向一邊。

柳大的臉瞬時變成了豬肝色,嘴唇抖動起來。

公蠣真的搞不懂這些人類。

畢岸道:“桑鬼陣,是何人給你布的?”

柳大沒了剛才的冷酷和傲慢,抬起眼睛,斷斷續續講了起來。

女人孕時血崩喪命,通常被認為是暴死而且不潔,不得停靈,不得埋入祖墳。但同時,產婦之血,在行巫之人看來,是最狠的一種煞,可聚陰氣、傷陽魂。小月死后,柳大悲痛欲絕,不肯將她埋在荒郊野外,便將她的骨灰置入酒壇里放在床下,並利用這種煞氣,在自家院落里設了桑鬼陣。

桑鬼陣是一種極為古老的陣法,專門用來守護亡魂。死亡不超過七日的,放入桑鬼陣中,可保靈魂不滅,也不進入六道輪回。古代常有想尋求長命不老的君主或者抱憾死去的將軍,便會要求术士或后輩設立桑鬼陣,期待有朝一日重新復活,完成未竟大業。

柳大將小月安置好,扎了稻草人依附其魂魄。然后開始尋找生魂生靈,以補充桑鬼陣的氣場。他找的第一個人,便是高氏。

高氏溫柔賢惠,懦弱和善,當年同小月交好,曾提到自己生于除夕與大年初一交子之時。柳大那時便留了心,發現高氏罡火弱、命數陰,是做巫术人俑的最好材質。小月死后,柳大利用她來安慰自己之際,偷偷收集了她的頭發和衣服做法,移走了她的三分生魂,然后給她下了迷情符。

迷情符同媚术相對,中了迷情符的女子,對下符施法之人會產生一種奇怪的迷戀,且如同上癮一般無法擺脫。更為特別的是,迷情符會讓被施者認為,是自己主動勾引他人,從而不僅不恨對方,反而心存愧悔。因此,被柳大奸污過的女子,無一報官,只有打落牙齒合淚吞,自己保守秘密,暗自懺悔。或有生疑的,也因為毫無證據,只能在之后的日子里自己警惕些罷了。

一道迷情符,功效因人而異,有時可斷斷續續保持三至五日之久。高氏因為生魂被拘,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便愧疚悔恨得恨不得死去,糊涂時便不由自主迎合柳大。可時間久了,高氏還是慢慢便意識到了此中有蹊蹺,只是不明白是何原因,只當自己被鬼纏上了。

除了高氏,還有其他人,這些年間,只要是能夠收集的生魂,柳大毫不手軟全部納入桑鬼陣。楊鼓本就懦弱,看到柳大同高氏苟合,也不敢作聲,被收了生魂之后,更如行屍走肉一般,除了面對珠儿時會喚起一些殘存的血性,其他時候,同死人沒什麼分別,甚至比高氏還要聽話,柳大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

而那些被施了法的,名字就刻在牆面酒牌的背面,並畫了符壓著。

几年過去,高氏已經被自認為的“鬼壓床”折磨得奄奄一息,毫無生氣,而楊珠儿,卻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了性格潑辣的大姑娘。而此時,柳大不滿足于小月是個稻草人,他想讓小月恢復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女人。

柳大便打起了珠儿的主意。拘人生魂,越是脾氣暴躁、氣場强大的,越是抗拒力强,但一旦制服,帶給亡魂的力量也越足。柳大決定窮己所學,放手一搏,以借助珠儿的朝氣蓬勃和十几個暫存的生魂,讓小月還魂復生。

高氏雖然被控,但心里明白,隱約覺察出柳大心懷不軌,便拼死保護珠儿,不僅從不讓柳大靠近,對珠儿用過的東西也會細心收拾。柳大跟了好久,都難以收到珠儿足夠的頭發或者指甲用來作法,眼看離既定時間越來越近,只能走最下策:强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便是柳大法术高强,也不敢明目張膽,又聽公蠣說阿隼為洛陽縣尉,專管治安一事,柳大更加心急,那晚若不是公蠣橫插一杠子,只怕珠儿已經變成“柳四”或“柳五”了。

柳大在這邊布置,那邊公蠣還在苦思冥想栽贓之法,將收到的玲瓏樽偷偷放入了桑鬼陣中。

柳大几經走訪,終于找到珠儿的新住處。今日下午,借進貨之際,將珠儿擄了來。蘇媚跟著柳大已經多日,柳大早已警覺,卻從不說破,今日見左右無人,便趁機將蘇媚也一並擄來。

只是柳大不曾想到,畢岸也在密切關注他的動向,他擄來的珠儿,竟然是畢岸,那些精心施展的法术對畢岸根本不起作用。

公蠣聽完,沮喪不已。原來這事件之中,只有自己是自作聰明,其他的,個個運籌帷幄,考慮周密。今晚若不是畢岸在,只怕公蠣要留在這里給桑鬼陣添磚加瓦了。

畢岸問道:“你的巫术,跟誰學的?”

柳大傲然地看了他一眼,閉口不答。公蠣想起巫琇,道:“你是否認識城東的薛神醫?”

柳大的眼睛閃了一閃,卻道:“找他看過病,只是一般的病患關系,不熟悉。”

公蠣急道:“鷹嘴岩里的鬼面蘚,是怎麼回事?”

柳大皺眉道:“什麼鬼面蘚?我不知道。”

畢岸冷哼了一聲,道:“你殺張鐵牛那晚,為何選擇鷹嘴岩?”

柳大抬起眼睛,道:“鷹嘴岩偏僻些,便于動手。”

兩人對視,目光如炬。柳大敗下陣來,低頭道:“我當年早些時候,曾跟著一人學過巫术。不過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只知道他一個人神龍不見首尾,法术高强。桑鬼陣,攝魂术,索命符,易容神針等都是他教我的。”

公蠣急道:“他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異于常人的癖好?”

柳大想了想,搖頭道:“他樣子實在太過普通,丟進人群便難以找到,而且只在晚上出現,每次裝扮雖然不同,但都稀松平常的很,實在沒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特征。”

公蠣不信,道:“你同他相處一場,竟然連他姓名都不知道?”

柳大苦笑道:“我問過一次,他不肯答。我當時對巫术之類非常感興趣,只求學會,哪里理會教我的是誰?不過我看他的樣子比我大上几歲,如今應該有四十多歲了。”

畢岸道:“你同他最后一次見面是何時?”

柳大道:“兩年前一個晚上,他突然出現,說來看看我過的怎麼樣。看了下桑鬼陣,贊許我做的不錯。之后便走了。”

不等公蠣追問,又補充道:“我問了他去哪里,這些年住在哪里,他說去該去之地,住該住之處。”

這種故弄玄虛的回答,公蠣在青樓回答那些姑娘們也常用,好顯示自己的高深莫測。

畢岸道:“你當初如何同他相識的?”

柳大冥想了一會儿,困惑道:“好奇怪,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公蠣疑惑道:“不會吧?”以柳大的個性,如此重要的事情絕不可能忘記。

柳大眼里流露出少見的迷惘。他的樣子不像在說謊。

畢岸不再追問,俯身從床下拉出那個圓肚的黑色小壇子,道:“這個是尊夫人的骨灰吧。”

柳大忽然激動起來:“不要動!求你……不要驚動小月……”

畢岸看著他,緩緩道:“晚了。”啟開漆封,露出玉如意的祥云手柄來。

公蠣一愣,手舞足蹈起來:“回紇的寶貝!”轉眼看了看柳大,愕然道:“你也太膽大了,竟然偷進貢的寶貝,不要命了?”

柳大抱緊了稻草人,表情茫然,喃喃道:“小月,是不是我錯了……”

房門嘩啦被打開,阿隼帶著一幫黑衣人闖了進來。畢岸同阿隼略一點頭,道“回紇寶物失竊案告破,回去嚴加審訊。”其中一個黑衣人上前抱了骨灰壇去清點,公蠣忙將自己拿的玲瓏樽放上去。

兩個黑衣人押了柳大出去。

柳大走至門口,忽然回頭看著公蠣,慘然一笑,道:“龍兄弟,我如今了無牽掛,只求速死。不過這几個月來同你兄弟一場,也算消除了些許遺憾。”

公蠣呆在了原地,鼻子竟然有些發酸。

門外人影憧憧,卻悄無聲息,而且連個燈籠也未掛,隱約可看到小徑兩側的桑樹已經被連根掘出。畢岸伸手在樹根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道:“怎麼樣?”

一個黑衣人道:“根系中都是黑血。已經全部挑斷。”

阿隼低聲道:“好險。”

畢岸回頭看著月光下的桑鬼陣,道:“押入監牢,好生看管。回紇寶物被盜案辦結,有關桑鬼陣,還有今晚的綁架案等,秘密審訊,隱而不發。”

阿隼道:“明白。”

公蠣失魂落魄地跟在柳大身后,心里說不清什麼滋味。行之門口,忽然間竄出一個人來,微光一閃,只聽柳大一聲低嚎,一把光亮的剪刀扎在他的肩上。

黑衣人一腳將來人踹倒在地上,低聲喝道:“大膽,竟敢殺人滅口,你是何人?”身后的黑衣人嘩啦啦將其圍住。

來人在地上蜷縮著,痛苦地翻滾,卻咬著牙一聲不發。

公蠣聞到一股熟悉的丁香味道,驚叫道:“珠儿,是你嗎?”

來人抬起了頭。果然是珠儿,披頭散發,表情癲狂,臉上淚痕斑斑。

公蠣連忙上前,見一眾黑衣人虎視眈眈,躬身陪笑道:“各位官爺,這位珠儿姑娘,是本案的受害者之一。”帶頭的黑衣人似乎知道公蠣同畢岸和阿隼的關系,勉强給了他一個面子,未對珠儿用强,但個個拔刀相向。

公蠣作了一圈揖,這才敢攙扶珠儿起來。珠儿尚未站穩,又衝著柳大扑去,被公蠣一把抱住,低聲道:“你不要命了?”

珠儿渾身脫力,瑟瑟發抖,忽然發出一聲凄厲高亢的尖叫。

几戶人家的燈亮了,有些房門打開一條縫,隱約探出半個腦袋來。帶頭的黑衣人厲聲喝道:“官府辦案,不得圍觀!違令者以同案犯論處!”那些圍觀者的腦袋倏地縮了回去,唯獨隔壁門口,一個松松垮垮的大個子,傻子一般慢吞吞移動著兩腳,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

月亮縮進了云團,天色瞬間變得蒙蒙一片,面對面的兩人都無法看清表情,隱約看到楊鼓縮著肩膀的身影,象一張早已斷了弦的破弓。

夜死一般寂靜,一眾人等都在聆聽他的喃喃自語。

“珠儿,你娘她死了……死了……死了……”

珠儿身子一挺,奮力朝家門方向衝去,但只走了一步,便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公蠣抱著珠儿,聽到身后柳大一陣輕嘆,暗光中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后悔難過還是單純因為肩上的傷痛。

月亮出來了。楊鼓的臉上慘白一片,仍然交替移動著雙腳,晃來晃去,重復了“死了、死了”的話。

一陣腳步聲響,畢岸和阿隼走了出來。畢岸打量了一眼,馬上明白過來怎麼回事,走到柳大身前,一把拔下他肩頭的剪子。

血噴涌而出,柳大發出一聲呻吟。

畢岸冷冷道:“死不了。珠儿手上力度不夠,若是我,你早已沒命了。”

楊鼓遲鈍地轉過頭,衝著畢岸嘿嘿傻笑:“沒命啦……沒命啦……”

部分黑衣人帶著柳大離開,剩余的隨著畢岸等來到了楊鼓家。

高氏半躺在地上,眼睛微睜,一把長柄男用剪刀扎在她的胸口,大片的鮮血染紅了衣襟和身下的地面。但她的臉上,分明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公蠣吃驚地后退了一步,道:“楊鼓殺了她?”

畢岸道:“自殺。”

阿隼俯身看了看,道:“剪刀自下而上。”

楊鼓蹦蹦跳跳跟在后面,腦袋往前一伸一伸的,象一只滑稽的大馬猴:“沒命啦……沒命啦。”

他瘋了。

公蠣緊緊抱著珠儿,看著她蒼白的臉,不由一陣心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18-7-8 20:35:13

(九)

柳大對偷盜回紇寶物一事供認不諱,因此案案情重大,柳大被押至大理寺會審,不日便被問斬,聽風酒館被查封。

回紇寶物被盜,作案者竟然是一個從無案底的小酒館掌櫃,這讓知案情者大為驚訝,甚至有人猜測驛館有內鬼。雖最后未查出什麼端倪,但驛館多人受其連累,或被革職或被流放,換了一批更加盡職盡責的守衛。

公蠣曾向阿隼打聽過事情的經過。據說柳大常年供應驛館酒水,三月前送酒時聽几個回紇男子提到有一批上貢的酒具價值連城,他碰巧懂些回紇語,便留了心。

周邊小國前來朝貢,並非一到洛陽便能面聖,常需要極為復雜的程序,如反復提交驗證身份文碟,擇吉日良時等,一來二去,需要數月之久,若是碰上天后不喜歡或者不重視的,甚至要在驛館住上數年之久。今年因回紇境內多次發生沙匪搶奪大唐駝隊之事,武后認為回紇保護不理,甚為生氣,一直未肯約見回紇來使。這批使者在驛館住的久了,驛長和驛卒便對他們的守衛松懈了些,柳大抓住這個空子,一日趁著送酒,竟然將他們上貢的寶物偷了去。

不巧的是,偏偏此時上面傳來消息,本月底皇上和天后約見回紇來使,負責外事的節度使大怒,令大理寺限期破案,大理寺連同洛陽縣衙忙成一片,全力搜尋線索。

柳大當日盜了寶貝,未能即時帶走,而是轉移至驛站后面的一棵大樹樹洞中。前些日易容裝扮之后去取寶物時,被人稱“神偷”的王六子跟蹤,被摸去一個玲瓏樽。

王六子偷了玲瓏樽當晚,賭博輸紅了眼,便不顧風聲正緊,輾轉北市找到一家當鋪,只求盡快出手,誰知剛好找到忘塵閣,被好死不死的公蠣竟然又送回了柳大的桑鬼陣。

而胖頭跟蹤王六子,一直跟到南市永泰坊。王六子經驗豐富,發現被人跟蹤,東兜西轉很快甩了胖頭。不過他卻不知螳螂之后還有黃雀,官府早已對有偷盜案底之人布下天羅地網。行之賭坊附近,被躲在暗處的捕快一舉拿下。胖頭跟丟了目標,懊悔不已,此時宵禁時辰已到,也回不去了,索性在南市胡寺里躲了一晚。

第二天,胖頭身無分文,只能走著回去。行之敦厚坊相鄰的立行坊已經午后,正坐在樹下歇息,意外發現柳大的身影。以胖頭的個性,本想過去大聲打招呼的,但見柳大專繞著偏僻小巷走,一時好奇便跟了去。

原來柳大找到了珠儿的住處,一打開門,二話不說,將珠儿迷暈,胖頭正在疑惑,又看到蘇媚跟了過來敲門,又被柳大制服。

胖頭對柳大印象甚好,不明白他這是為何,忍不住現身質問,結果被柳大一擊打昏,醒來之后,已經在酒壇里了。

關于畢岸頂替珠儿,原來他當初選擇接手錢家當鋪,便是因為發現此處設有桑鬼陣,覺得地脈奇異,陰氣逼人,想尋求破解之法。但柳大老奸巨猾,處處不留破綻。當楊珠儿以姻緣符為名求助忘塵閣,畢岸看似置身事外,實際暗中留心。那晚柳大逼迫楊珠儿就范,公蠣化身原形撕咬柳大,畢岸也在,只是未曾現身。

回紇寶物丟失,畢岸已經查到柳大為驛站提供酒水供應,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連丟失寶物的消息都不曾發出,只派人保護珠儿,並每日嚴密監控柳大。

公蠣利用玲瓏樽栽贓柳大,誤打誤撞進入桑鬼陣,衝了桑鬼陣的陰氣。畢岸察覺到桑鬼陣發生異常變動之時,柳大自然更加警覺,也明白回紇寶物被盜已經被發現,唯恐夜長夢多,第二日便著手啟動桑鬼陣人俑變換之术。

畢岸几次夜探桑鬼陣,斷定柳大對珠儿決非僅為美色這麼簡單。因此,發覺柳大找到珠儿住處,可能有所行動,畢岸已經假冒珠儿在此等候了。只是沒想到蘇媚和胖頭也在其后,一一被制,三人都被隨后而來的柳二放入酒壇子帶入桑鬼陣中。

公蠣曾經十分疑惑,柳大雖然慣常利用巫术行奸邪之事,但表面上看,一直遵紀守法,這次為何要破釜沉舟,行此大案呢?后來聽阿隼講,他們曾在柳大的房間內搜出一些假冒的身份文碟,頓時恍然大悟。柳大作法,密謀利用桑鬼陣恢復小月肉身,之后便易容改姓遠走他鄉,以全新面貌重新開始,偷盜回紇寶物只是他仗著自己可全身而退,臨時起意而已,不曾想折在畢岸手上。

畢岸道:“人若是沒了畏懼,便會喪心病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公蠣對此話似懂非懂。或者自己畏手畏腳,反倒是好的了?

回紇寶物一案涉及國事,自然秘而不宣,只說柳大因販賣假酒致人死亡,並私自圈禁人口。張發無罪釋放,領了已經奄奄一息的張鐵牛回去,一家子抱頭痛哭,算是此案中唯一得以圓滿的。但柳大被抓當晚,其鄰居夫婦一人自殺、一人發瘋,在坊間傳的神乎其神。有說高氏不守婦道含羞自盡的,有說生活艱難想不開的。但最普遍的一個版本,便是這家的女儿大逆不道,活活將父母氣成了這樣。

珠儿對此從不解釋,而且比公蠣等想象的堅强得多。她搬回了家里居住,葬了母親高氏后,一邊照顧楊鼓,一邊獨立經營裁縫鋪子,生意比以前好了許多;且不再裝扮怪異,舉止乖張,每日里風風火火,手腳麻利,跟蘇媚相比另有一種韻味。李婆婆畏懼她那張利嘴,反倒態度恭謙了許多,不再編排她的閑話。

公蠣每次看到珠儿,便想若是高氏活著,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該有多好,因而對于高氏自殺一事,尤其不能理解。畢岸沉默良久,道:“弦繃得太緊,一下子松開,反而崩潰。”

公蠣最討厭畢岸板著臉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想要接話都不知該怎麼接。

經歷柳大一事,公蠣同畢岸的關系緩和了許多,連阿隼也很少用那種劍的眼神來瞪公蠣了。或許如畢岸所說,公蠣雖然笨了些,膽小怕事,身無長物,還有些低俗猥瑣,但總歸是個好“人”。

公蠣對這個評價還是相當滿意的。

但最讓公蠣咂舌的,是這几個月來見識到的巫术。單是柳大那晚,便用了魘顏术、招魂术、索命符,還有未來得及施展的人俑轉換术等,阿隼說,若是那晚沒能及時破掉法門,可能再次目睹到土遁术。

招魂术和索命符較為常見,算是害人巫术里較為初級的,借助酒水符號及活人身上之物,以達到控制的目的。魘顏术,為易容巫术,將陰氣修煉成銀針模樣,刺入被施术者后腦風府和啞門,可使人容顏大改,便是親生父母面對面也認不出來。而人俑轉換术和土遁术,要高級得多。人俑术又名復活术,將死亡之人魂魄聚于稻草人身上,需利用陣法集聚足夠的陰氣,同時找准用以置換的人俑,通過法門轉換,恢復死亡之人的血肉。

公蠣曾問畢岸,若是人俑轉換术成功,將會出現什麼后果。畢岸答道,高氏魂魄散盡,只剩皮囊,將變得痴痴傻傻;而用作人俑主体的珠儿不日便會四肢僵硬,肌肉潰爛,骨骼經絡漸漸稻草化,變成一具“稻草人”,聽得公蠣不寒而栗。

關于桑鬼陣的布法,畢岸解釋多次,公蠣總是不能理解。大致的意思是,柳大以屋為墓葬安置小月,所以這個所謂的桑鬼陣,就是一個墳墓。只是它以普通民居為表象,若是一般人偶爾闖進來,它就是一見普普通通的民居,毫無異處,而真正能夠進入桑鬼陣的,卻會發現這是一個裝飾豪華的墓室。此陣巧便巧在,它同柳大的房間雖然重合,卻不屬于同一空間,一門進出,不同的人只能看到不同的場景。

難怪那些捕快去柳大家搜查一無所得。

據畢岸講,巫术同道术有重合之處,卻又背道而馳。公蠣似懂非懂,卻懶得深究。相對這個,公蠣對柳大、蘇媚等更感興趣。柳大抱著稻草人娘子哭得像個孩子,轉臉找高氏發泄獸欲;他雖然万惡不赦,卻同自己十分投緣;而蘇媚看似溫柔婉轉,在畢岸面前小鳥依人,殺起王婆來毫不手軟;甚至對于畢岸,公蠣沮喪地發現,從背景身份到性格心情,自己對他一點也不了解——當初執意要來洛陽時,曾有同伴們告誡說,人類是最難琢磨的動物,果然沒錯。

唯一一個了解的,便是胖頭。胖頭發現自己和老大都沒有受傷,順便參與了一個重大案件的偵破,比撿到一個金餅子還要高興,整日屁顛屁顛的,幻想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大英雄。至于當時他被施入易容陰針卻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識,公蠣不以為然,阿隼卻深以為贊,誇胖頭志慮忠純,心無雜念,意志堅定,公蠣聽了很是不服氣。

畢岸重新配了藥物給公蠣,說是“人參延壽丸”,一點人參味儿也沒有,倒是一股子又腥又臭的腐敗味。不過也奇了,吃了這個,肚痛和頭痛果然好了很多。

但是不管怎樣,公蠣還是越來越懶散了,若不是餓的很了,他能夠連續几天几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過了十月初一,氣溫驟降。胖頭不顧公蠣反對,强行將他搬到門前的太陽下坐著。

公蠣半閉著眼睛,感受著身体的細微變化。眼皮上的角膜和腹部的鱗片在漸漸變厚,再有七日,或者不過三五日,就該蛻皮了。

胖頭殷勤地倒了一杯熱茶,道:“老大,你該動動了,總這麼窩在床上,筋骨都散了。”說著捅捅公蠣的咯吱窩,小聲道:“快看快看!”

公蠣懶懶地睜開了眼:“什麼呀?”眼前灰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

這是蛻皮前的必然反應:眼盲。但鼻子和耳朵便格外靈敏些。

對面聽風酒館封條已撤,聽胖頭說似乎要開一家布庄,正在修葺,有一股濃重的木材和油漆味道。李婆婆帶著少有的諂媚招呼道:“姑娘再來啊,婆婆這里給您留著上好的云綠茶呢。”一群女眷淺笑低語走過來,遠遠的,公蠣已經聽到衣裙飄飛帶來的微微風聲,嗅到一團團或熱烈或淡雅的幽香。

胖頭激動道:“老大你看,好几個美人儿,都好美啊……”公蠣打起精神,聽到胖頭哈喇子流下嘴角又被吸進去的聲音,准確地朝他腦袋敲了一記,喝道:“你又咬手指甲!”

胖頭也不躲閃,嘿嘿傻笑。公蠣的手忽然收住,騰地站了起來,用力之猛,竟然將身后的躺椅帶翻在地。

——夢縈魂牽的丁香花味道,清冽淡雅,輕盈悠長,如同春日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明亮而柔美,讓人躁動的心一分分沉靜下來。

胖頭看著一群美人儿走遠,喜滋滋道:“漂亮吧?”

公蠣手腳僵硬,徒勞地朝香味飄散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白茫茫一片:“丁香花女孩儿……”

他的眼睛,已經呈現渾濁的煙霧藍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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