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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玖 -【轉運福女(上)】《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0:21     標題: 白玖 -【轉運福女(上)】《全文完》

轉運福女(上)》作者:白玖

商慈在此奉勸各位大德,不拿手的事情千萬別去做!
她當初到底是哪條筋拐到,悠閒的日子不去過,硬拉大師兄巽方陪她去盜墓,
金銀財寶沒到手,還賠了一條命,本以為這輩子就此到頭了,
大師兄卻擅用禁術替她續命,結果過程出了錯,
法術讓她進了遠在京城、被困尼姑庵的禦史中丞嫡女的身子裡,
一睜開眼差點被非禮不說,引以為傲的相術還被人質疑,
為了扳回面子,她不僅破了肅王府斷子絕孫的煞局,讓肅王妃一舉得子,
還點破翰林府周家祖墳的缺陷,挽救危在旦夕的翰林府千金一命,
她本想拿著報酬就回師門去,偏偏她的方向感讓她寸步難行,
心知大師兄會來帶她回去,她安心在京城落腳,
哪知十個多月過去,她越等心越沉,聽聞皇上要選國師,想著同道中人消息多,她抱著探聽大師兄消息的主意前去,不料一眼就瞧見掛心不已的他,
只是誰來告訴她,那個曾信誓旦旦保證過,不論她在哪,他都會找到她的人,
為什麼身後不但跟著一個漂亮姑娘,還一口一個巽哥哥叫得親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0:35

第一章

    幽暗的地宮中畫著瑰麗又詭譎的壁畫,四方角柱上雕刻著四爪盤龍,正中央擺著一口九尺石棺。

    “不愧是前朝第一殺將,這裕王墓中的機關簡直堪比皇陵了吧。”

    一位身穿寶藍色束腰襦衫的少女手捧燭臺,站在那棺槨旁,墓穴中無風,火苗卻極不穩定地跳躍著,映襯得她臉龐慘白,乍一看有些滲人,但細細看來,依稀可辨那姣好的容顏。

    “你怕了?”站在她身旁的男子頎然直立,修長的眉峰微挑。

    “沒……”商慈反射性地搖頭。

    這是她第一次盜墓,怎麼肯在師兄面前露怯,臉上故作輕鬆,但心裡始終繃著一根弦。她隱隱有種預感,此次盜墓之行不會這麼順利。

    商慈有些疑惑地來回撫摸著棺蓋,問道:“羅盤指著的方位就是這了,難不成穴口在棺槨裡面?”

    巽方抿著唇沒有回答,若有所思地圍著棺槨轉了一圈,接著又蹲在地上,伸手敲了敲石磚,半晌後站起身,走到棺頭,雙手扶住棺槨邊緣,雙臂發力,幾百斤重的石棺就這麼被他徒手推開了。

    隨著正棺的移位,棺底掩藏的東西暴露在兩人面前。

    商慈的眼眸霎時發亮,心底那絲不詳的預感,在看到棺底那口純金打造、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的金井時,瞬間消散了。

    這便是處於陰陽樞紐上的“穴口”,需投入大量的寶器金銀才能鎮住整個陵墓風水局。

    穴口裡的寶貝往往是整個墓穴裡最值錢的,看到這口金井,商慈仿佛看到了一堆金銀財寶在沖她招手。

    兩人眼中雖難掩興奮,但為了謹慎起見,誰也沒有貿然下井。

    巽方從袖中掏出一隻刻滿卜辭的黃褐色龜甲,正欲算上一卦,蔔問一下凶吉時,只見龜甲邊緣竟憑空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紋,他眸色一沉,抬頭去看墓頂,只見石板接縫處有零星土灰掉落,他的耳朵動了動,如墨的瞳孔倏地放大。

    “不好,墓穴在震動,快跑!”

    商慈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巽方猛地攥住手腕,跟在他身後狂奔。

    龜甲無故開裂是為大凶,零星掉下的灰土、頭頂上方的異響,種種跡象都顯示著這座墓穴即將坍方的徵兆。

    商慈一邊狂奔一邊想,明明他們已經如此小心了,怎麼還會觸發機關?

    一定是那口棺槨!

    兩人終究是經驗不足、道行太淺,裕王是百餘年前的一位前朝王爺,曾帶兵遠征遼國。當時為了不洩露陵墓的位置,他坑殺了所有參與修建陵墓的工匠。

    傳聞裕王墓裡有他當時征戰遼國所搜刮而來的寶藏,數目之大富可敵國,是當今盜墓賊們心心念念的“四大消失的古墓”之一。

    盜墓不是他師兄妹的本行,但無意間發現這麼一處寶地,儘管茬子很硬,他們也心存一絲僥倖,想要咬上一咬。為此,他們也做足了前期準備。

    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沒有打陪葬品的主意,甚至連棺蓋都沒打開過,只想從穴口里弄幾件趁手的法器,然而謹慎至此,還是中了招。

    他們躲過了弩箭、滾石等各種明槍暗箭的機關,甚至破了令無數盜墓者談之色變的流沙陣,沒想到臨近最後關頭時還是功虧一簣。

    誰能想得到,那裕王決絕如斯,寧願墓穴塌掉也不讓盜墓者們順走一分一毫。

    不過瞬息的功夫,兩人後方傳來巨石砸地的劇烈聲響,墓頂的石板像雪花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掉落,墓頂上方積壓著的積石和夯土層,以金井為中心,水波似的向外擴張!

    商慈感覺到手心滲出了汗,她沒有回頭,單憑後方不斷逼近的巨響,她可以感覺到墓穴崩塌的速度明顯比他們兩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巽方依舊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他的速度比她快,幾乎是拖帶著她在跑。

    兩人拐過一道墓門,已經可以看見幾十米外的陵墓洞口了,那抹盛著亮光的洞口此時此刻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臨死關頭才會激發出人的潛能,他們用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奔向那抹光亮,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三米……

    在離洞口還有三米的時候,不斷掉落的石板還是追上了他們。

    商慈只覺得有塊堅硬的物體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腦袋,當時便覺眼前一黑,眼花伴著耳鳴佔據了她全部的思緒。

    就在商慈以為要被掩埋進山底時,巽方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前一提,另一隻手握住她的腰,雙腿蹬地,飛身向著洞口撲了出去。

    腥黏的液體汩汩地往下流,溫熱地滑過臉頰,商慈知道她的腦袋瓜肯定裂開了。

    巽方在撲出去的那一刻,懷裡還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快落地前,為了不壓著她,雙手往前一送,將兩隻胳膊墊在她的身下,所以商慈只感覺到了很輕微的震動,他則狠摔在碎石地上。

    巽方很想一躺不起,但此刻的狀況容不得他有半點喘息。

    裕王墓建在一座小山丘之下,地底墓穴的崩塌帶起山體震動,他們身後的洞口已徹底被掩埋,不時有亂石碎土從山頂滾落。

    他咽下口中的腥甜,迅速從地上爬起,彎腰把商慈打橫抱在懷中,朝山丘對面的林地裡走去。

    方才情況太緊急,來不及查看,現在他低頭一看卻是觸目驚心—— 她的血染紅了半邊臉,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巽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胳膊不發抖,但他的聲音卻怎麼也穩不下來,“阿慈,撐住!我現在帶你回竹屋,師父臨走前給我們留下了不少止血的草藥……”

    看著巽方一刹那失去血色的臉,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梗在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來,她感覺到眼皮越來越沉,很想閉上眼睡一覺,但她心裡明白,也許這一閉,就再也醒不來了。

    “打起精神,別睡過去,睜開眼睛看著我,不—— ”

    她最終還是闔上了眼,巽方顫抖到發狂的嗓音在耳邊成了空響,她徹底失去意識,陷入沉寂的黑暗。

    商慈從未想過,飄懸在半空中是如此奇妙的感覺。

    她知道她已經死了,就在魂魄抽離軀體,看到草地上那了無生息的自己時就明白。

    商慈沒有太多的哀痛,也沒有害怕,反而有種“反正都已經死了”的釋然。她飄到自己的身旁,好奇地打量著,心想,原來她從側面看是長這個樣子的?

    她的身體被擦拭得很乾淨,臉上的血跡都沒了,安靜地躺在那兒,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反觀正對著她、盤膝而坐的巽方,他身上的長衫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沾滿了髒汙的血跡與塵土,甚至臉上也有幾道灰痕。

    這還是她那個占卜作法前必換衣、淨手,有潔症到容不下一絲灰塵的師兄嗎?她從未見他這般狼狽過。

    她飄到巽方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臉,他卻突然睜開眼,把她嚇了一跳。

    巽方的目光毫無阻礙地越過她,落在平躺在草地中央的少女身上。

    商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師兄和她屍體之間的空地上擺著七盞燭光搖曳的青瓷燈,七盞青瓷燈擺放的位置形狀,正是北斗七星的方位。

    商慈抬頭看向天空,此時的夜空宛如一塊黑色布幕,上面星羅棋佈,她的正上方正對著北斗七星,不過有塊陰雲遮住了天樞和天璿兩顆星辰,陰雲一點一點的往南飄,露出七星全貌只是遲早的事。

    巽方似乎在等待,等待北斗七星照映大地的那一刻。

    商慈好像知道他要做什麼了,這是北斗七星續命陣,他要為自己續命。

    她曾經聽師父提起過這陣法一次,因為這是唯二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陣法之一,所以她印象特別深刻。

    不過此陣法限制頗多,成功率也只有七成。被續命者必須死亡未滿十二個時辰,屍體保存完好,壽終正寢者不可用、命煞纏身者不可用,但對於施法者的弊處是什麼來著?

    商慈搖搖頭,記不清了……

    陰雲已全然飄開,今日的北斗七星相較其他星辰格外明耀。

    巽方從懷中拿出一張用朱砂寫滿符文的黃紙,置於陣前,左手兩指壓住符籙,閉上雙眼,屏息凝神,右手掐訣,低語念咒。

    她心底還在嘲笑,符籙?師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起臭道士的做派來了?看師父回來後怎麼罵你……

    半晌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從北斗七星處落下七道光束,分別打在七盞青瓷燈上,光束在七盞燈間連接,後又分出三支來,一支連在商慈的屍體身上,一支連在商慈的腳下,一支則連在巽方壓著符籙的兩指之間。

    光束的光芒極淡,淡到商慈以為自己已經魂歸陰間了所以才能看見。

    那光束好似有力量,拉扯著商慈,把她往自己的屍首方向拉。

    商慈覺得很新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但接下來的情景卻讓商慈永生難忘。

    巽方的嘴角漸漸滲出血液,他那頭烏黑如墨的長髮從發根處開始一寸寸地變白,商慈大驚,一把撲過去,想搶奪他的符籙,但是手觸碰到符紙時卻像碰到了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生疼,她轉而想去抓住巽方正在掐訣的手,卻毫不意外地抓了個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0:44

第二章

    “住口!別念了,我不需要你為我續命……”

    她急得大叫,蹲下身來,想吹熄青瓷燈,用吹的不管用,便用腳去踩。

    然而這和觸碰師兄的狀況一樣,她的腳直接穿過燭火和燈檯,落在了地上,她又想去破壞那幾道光束,但都是白費力氣。

    最後,商慈哭坐在地上,看著已是滿頭白髮的師兄替她念完最後一個音節,任那光束拉扯著她往軀體那邊移動。

    此刻,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對應著搖光星位的那盞青瓷燈,火苗漸小,跳動了兩下,不聲不響的滅了,只餘一絲輕煙。

    巽方念完口訣後睜開眼,立刻便瞧見了那盞熄滅的搖光星位,暗道一聲不好。

    商慈此刻僅差一步就能被拉回軀體。

    她和自己的屍體並肩躺在草地上,臉上還在流淚,這時卻驟然刮起一陣罡風,她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牽引著她,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拉扯她飛到半空。

    她掙扎著、揮舞著四肢,全是徒勞,那股吸力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抓著她不放,恍若是宿命指引。

    而那力量帶著她掠過層疊的山巒、奔騰的江流,掠過無數的城池村落,終於在飄到一座廟堂上方時,將她丟了下去。

    身體不斷地下墜、下墜,猛然間回魂,四肢有了實感,商慈緩緩睜開眼睛,她現在是在哪兒?

    她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 月白色的輕紗幔帳,燃著艾草的三足獸紋香爐,素雅的各類竹編裝飾,以及床榻邊坐著的那個衣衫半解、露出半塊赤裸胸膛的男人。

    許是空氣中艾草的氣味使她找回了一絲清明,她的眼神由迷茫變成了驚疑,她倏地從床上坐起。

    “醒了?”男人聽到動靜,偏過頭,皺眉問了一句。

    商慈對男人的話恍若未聞,她腦子裡現在被各種疑問塞滿。

    在被石板砸中失去意識之後發生的那些事,虛幻而縹緲,就像作了一場詭異的夢,但和師兄探裕王墓的種種又是那麼真實。

    她死而復生了?師兄的北斗七星續命陣到底有沒有成功?為什麼她醒來後在這麼一個奇怪的地方?難道……

    驚疑揣測間,商慈的目光落在牆邊案台的一面銅鏡上,她慌張地翻身下床,連鞋都未穿,直接赤著腳,大步走到案台前,一把拿過銅鏡。

    就見銅鏡裡的少女約莫有十五六歲,遠山眉、含情目、點櫻唇、冰雪肌,沒有佩戴任何釵環,及腰的長髮淩亂地披散下來,身材有些纖瘦,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美,反添了幾分弱柳扶風的楚楚動人。

    雖然商慈私心覺得自己姑且也算個美人,但這張美到驚豔、頗有幾分禍國相的臉,絕對不是她的!

    商慈放下銅鏡,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不但死而復生,還換了副好皮囊,改成任何一個人都會激動得手舞足蹈,但她現在怎樣都笑不出來。

    做他們這一行,首要銘記於心的便是天道規則。凡事有因有果,有借有還,在天道面前,永遠討不了“便宜”這二字,若是為活人消災除煞還好說,偏偏她已經是一腳邁進陰司裡的人了,就這麼生生地給拽了回來,師兄這般為她逆天改命,其中所要承受的因果,商慈不敢去想。

    心臟怦怦急跳著,商慈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如今說什麼也晚了,還是先搞清楚現下的狀況吧。

    再次環顧起四周,一垂眸,看見身上穿著的一襲灰袍素衣,她同時回憶起方才看到狀似寺廟的樓宇,難道這裡是庵堂?

    這時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商慈回過頭,望見一張隱忍著怒氣和欲火的臉。

    蕭懷崇本就等了她半天,見她醒了,不但無視自己的問話,跑來照了半天的鏡子,又發了半天的呆,連掃都未曾掃他一眼,全然當他這個大活人不存在,他如何不氣?

    想起靜慧庵主之前說過的話,“這丫頭是初次待客,若有些地方不周到,還請多擔待。”

    於是蕭懷崇平了平怒氣,沉聲道:“我在床笫之事上不喜歡強迫,你醒了也好,醒了好辦事。”

    商慈盯著男人解束腰的動作傻眼,辦、辦事?

    蕭懷崇抓住商慈的後頸衣領,像拎小雞崽似的,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並把她丟在床榻上。

    他的動作粗魯,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意,商慈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床板有些硬,她的後腦杓輕磕在了架子床的邊角,當下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疼,趁著這痛意,一些不屬於她的記憶如雨後春筍般蘇醒。

    這身體的原主應是剛剛死去就被商慈鳩占鵲巢,所以她的腦中還殘留著些許記憶片段,這些片段是原主記憶中最為深刻的,或者說是對她傷害至深、刻骨銘心的,所以才會被留下。

    因為是記憶中的場景,有些人說出的話都模糊弱化了,僅存下隻言片語,她只能憑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來推測發生了什麼。

    商慈憑著這幾段記憶畫面,大概弄清了原主為什麼會死去,以及面前這位登徒子是誰。

    原主名叫姜婉,本是大家閨秀出身,父親在朝有任職,雖然品級不大,但也稱得上是衣食無憂的清貴世家。

    姜婉的生母身體不好,在生下她後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姜老爺很快續了弦,後妻馮氏溫柔賢慧會持家,加上連生了兩兒一女,牢牢地掌住了管家大權。

    正如話本子中寫的那樣,繼母有兩副面孔。在姜老爺面前,馮氏待她那叫一個溫厚可親,私下裡雖不至於打罵虐待,但也從沒給過好臉色。於是,身為嫡長女的姜婉在懂事起就過著爹不疼、娘不愛、姊妹不悌的苦日子。

    尤其是有了女兒姜琉之後,馮氏是越發不待見薑婉了,眼瞅著自家女兒和姜婉相差不過兩歲,薑婉卻出落得水靈靈的,不施粉黛也明豔得讓人移不開眼,來府裡串門的客人見了,無不誇讚。反觀薑琉,穿的是府裡最名貴的布料,戴的是金銀珠翠,卻仍掩蓋不住其舉止粗蠢、樣貌平庸的事實。

    提起姜家小姐,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美人姜婉,尤其是在她及笄之後,慕名而來提親的人家裡,不乏達官貴胄,與她年紀相仿的薑琉卻是無人問津。

    馮氏面上不顯,心底的焦慮和嫉恨是與日俱增,終日盤算著該怎麼拔掉這蓋住自家女兒風頭的眼中釘。

    薑婉性子軟弱、不與人爭,更是助長了小人的氣焰,她先被指在妹妹姜琉的飯菜裡下毒,致使薑琉高燒、臥床不起,後又和看柴房的下人私通,被馮氏帶人捉了個正著。

    姜老爺一氣之下,便將她送來了尼姑庵清修。

    尼姑庵往往是比青樓還要污穢的骯髒地,這家庵堂也不例外,來往的香客中十有八九和這裡的比丘尼有著皮肉交易,這也是百姓間心照不宣的事。

    若僅僅是下毒謀害姊妹,也並未造成什麼惡果,這便是件可大可小的家事,不過若破了身子,那就不一樣了。

    姜老爺原指望靠這美名遠播的女兒攀上一門好婚事,如今全泡湯了,姜老爺又最重名聲,自知薑婉嫁不成什麼好人家,再加上馮氏在他耳邊吹風,與其把她留下給家族抹黑,索性送走她,權當沒有這個女兒。

    於是在姜老爺的默許下,馮氏把她送到淨慧庵清修,任她自生自滅。

    薑婉自幼在閨閣中長大,哪裡知道尼姑庵裡的貓膩,只想著留在家裡處處受白眼和排擠,還不如在庵堂裡吃齋念佛來得清淨,然而在見到那些濃妝豔抹的尼姑和不正經的香客時,她才醒悟過來,自己是掉狼窩裡了。

    她想得通透,有抱著青燈古佛伴此殘生的覺悟,但從沒想過作踐自己的身子。

    送她來的丫鬟與淨慧庵的庵主講得頭頭是道,說明只是清修,並說以後每月都會定時來送銀兩,托庵主好好照顧她,薑婉這才把心吃回了肚子裡。

    剛開始在淨慧庵的日子裡還算平靜,薑婉守著自己那方淨土,關在屋子裡抄誦經文。以前在姜府,丫鬟婆子們欺她性子軟,變著法子偷懶,許多事她都是親力親為,如今孑然一身地到了淨慧庵,薑婉適應得很快。

    淨慧庵每日迎來送往,儘管姜婉有心避開,無意間還是被幾位香客瞧見了。

    香客暗暗向靜慧庵主打聽她的來歷,甚至不惜花大錢想買一夜春宵,靜慧庵主雖動心,但姜婉名義上還是薑府的大小姐,靜慧庵主有些忌憚她的身份,便將那些香客們通通擋了下來。

    只是好景不長,在淨慧庵住了兩個多月,允諾來送銀兩的丫鬟卻再也沒有出現過,薑婉不得不拿出體己的釵環首飾來抵伙食齋飯錢,平日裡也幫著清掃院落、浣洗衣裳。

    人扔在她這兒兩個多月,薑府那裡沒有半點消息,看到薑婉抵給她的那幾件寒酸首飾,靜慧庵主大抵明白了她在薑府的處境。

    想來也是,假如真是受寵的官小姐,姜府又怎麼會把她送到庵堂來?平白玷污了好名聲。思及此,靜慧庵主不由得動了歪念頭。

    靜慧庵主先是旁敲側擊又軟言相勸了幾天,見薑婉油鹽不進,氣惱之餘便顯露了原本的面目,喊來粗僕直接朝她腦袋拍了一板磚,將她拍暈後送到床榻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0:55

第三章

    粗僕下手的力度很有分寸,絕對是死不了人的,但壞就壞在,薑婉沒料到面目慈善的靜慧庵主會強逼她接客,這幾日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怕保不住自己的清白。

    而她的身子骨本來就虛,在這幾日精神極度緊繃、擔驚受怕的狀態下,那一板磚就成了導火索—— 她在昏迷中猝死了!

    薑婉前腳剛見了閻王,後腳商慈的魂魄就進了她的身,這一出一進,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連一直坐在她身旁的蕭懷崇都不知她已經從鬼門關兜了一圈。

    商慈抬手摸了摸後腦杓,果然有個鼓鼓的大包,一碰就疼得很。

    姜婉的記憶片段全是壓抑的、陰暗的。幼年時,姜琉三兄妹欺辱她的場景、馮氏帶人來捉姦的場景、靜慧庵主遊說她接客的場景、粗僕舉起板磚砸向她的場景,夾雜著薑婉殘留下來的怨懟與恨意,方才那一瞬間,商慈幾乎要被這些負面情緒給壓垮了。

    縱觀薑婉這一生,就是一個慘字,吃了一輩子的虧,沒享過半點福,臨死還被商慈占了身子,悄無聲息地赴了黃泉路,想來連給她燒紙錢的人都不會有……

    既然占了你的身子,我便欠你一個因果,別人欠你的債,我會替你盡數討回來,商慈在心中默道。

    陌生男子的氣息逼近,看著男人俯下身,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腰際,此時饒是商慈反應再遲鈍,也明白這人要做什麼了。

    若是敵明我暗,她有一百種方法讓面前這個男人生不如死、災厄連連,甚至可以讓他祖墳冒黑煙、禍及子孫三代!但是面對面的交鋒……商慈眼神滑過他胸膛和小腹裸露出來、線條分明的肌肉,她連她剛滿十歲的小師兄都打不過,更別說是一個一看就有武功底子的大男人啊!

    床上的少女眼神放空,似又在發呆,秀眉微蹙,好似想起了什麼難言的往事,潑墨般的長髮散落在床上,越發襯得她肌膚賽雪,像個精緻的瓷娃娃。

    蕭懷崇想起她還是個雛兒,難免有些緊張,正想著要不要寬慰她兩句,只見她墨瞳一轉,黑白分明的杏眼望過來——

    “這位公子,我瞧您有緣,不如我來給您算一卦?”

    蕭懷崇低頭瞧了瞧,他確定自己身下壓著的是位小尼姑而不是道姑,不由得抿唇嗤笑,“你一尼姑還會算卦?”

    商慈眼見有戲,連忙直起身子,“會的會的,不光算卦,看相、測字、摸骨,我都會……”

    蕭懷崇更納罕了,“看相?你們佛門不是講究相由心生?”

    “我不是佛門弟子……”

    她還未說完,又被摁倒在床上,耳邊傳來嘲諷的低啞嗓音,“呵,省省力氣吧,神棍騙子,爺我見多了,摸骨?我也會……”溫熱的手掌鑽進衣領,滑過脖頸的肌膚,讓她瞬間打了個激靈。

    商慈急了,靜慧庵主閱人無數,她現在確實還是未經人事的清白之身,下毒和捉姦完全是姜琉和馮氏聯合設的一場局。

    姜婉平時待下人很好,那柴房的夥計沒忍心真對她做什麼,這是馮氏的疏漏之處,不過馮氏的目的是將她趕出家門,究竟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她也不關心了。

    總之不管怎樣,現在世上已沒有了薑婉,這身體是她商慈的,她就算拚死也不會讓一個陌生男人白白占了她的便宜。

    她使出全身力氣,死死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使之停留在鎖骨的位置,不讓他再深入半寸,同時也不敢再藏拙,敏銳地一寸寸掃過男子的五官命宮,像倒筒子一樣,把所看到的盡數說了出來。

    “你虎鼻高挺,鼻尖飽滿,蘭台、廷尉不偏不曲,是天生富貴之相,一輩子財源不盡……”

    蕭懷崇眯起眼看她,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龍眉鴛眼,龍眉彎曲清秀,你兄弟一定很多。鴛眼稍長,是天生近君輔佐君王的料子,若入朝做官,必成大事……”

    聽到這,蕭懷崇眼底閃過一道波瀾,卻恍若未聞地使力,繼續探進她的衣領。

    “你眼廓泛青、淚堂凹陷、子息福薄,註定這輩子無兒無女,斷子絕孫!”最後一句話,商慈幾乎是紅著眼吼出來的。

    蕭懷崇聞言,面無表情的臉上陡然出現一絲裂痕,面容有些扭曲,他甩開她的手,怒不可遏地道:“你說什麼?!”

    商慈迅速從床榻上坐起,松一口氣的同時仍然面帶警惕地盯著他。從這男人的反應來看,她方才的話已狠狠戳到了他的痛腳,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惱羞成怒的事。

    蕭懷崇此時像被人兜頭澆了盆涼水,從頭冰到腳,半點性欲都沒了,一雙烏沉沉的眸子裡盛滿了怒火,一副要殺人的表情。

    “斷子絕孫?你這是在咒我?”蕭懷崇攥緊拳頭,忍了又忍才沒有爆粗口。

    這年頭,蜂麻燕雀的江湖騙子遍地都是,蕭懷崇當年病急亂投醫的時候,也沒少上那些神棍術士們的當。

    那些神棍慣會的手段就是拍馬屁,先是天花亂墜的一通誇,最後隨便給你扣一頂什麼血光之災的帽子,叫你破財免災。

    對於什麼血光之災,蕭懷崇一點也不在意,他只關心他的子孫後代,幾年來,他也曾走訪了不少隱世的神醫、半仙們,卻沒有一個可以治好他的“病”。

    整整十年,這件事像塊揮之不去的烏雲,盤桓在他的頭頂上,如今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尼姑開口點破,蕭懷崇覺得惱怒難堪的同時,對她卻是少了幾分輕視,畢竟僅靠相面就能勘破他多年隱疾的,她是第一個。

    難道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他在她面前一直自稱“我”,就連靜慧庵主也不知他確切的身份。

    方才她那三句話,相當於將他的老底全揭了,所以羞惱過後,蕭懷崇此刻心中驚疑不定,他只不過想來庵堂找個樂子,結果歪打正著,碰見高人了?面前這個眼波瀲灩、面若桃花的美人,怎麼也不像是個會相面算卦的先生啊……

    商慈見他沒有要揍她的樣子,頓時就安了心,端起一臉誠懇無害的樣貌說道:“我說的俱是實話。當然,光看面相,未免有些片面,公子若信我,我可替你看看手相。”

    蕭懷崇將信將疑,猶豫片刻後還是默默地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從食指到掌根有三條掌紋蜿蜒相接,從坤位到明堂有一條紋,從兌位到坎位有另一條紋,是典型的震卦紋手相。若震位豐滿、顏色紅潤者,命中必有子,但是他這三條紋路過細,且有一條橫向的煞紋破壞了整個震卦,而且那條煞紋極淡,並不像是天生的掌紋。

    商慈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同時直言道:“震卦紋過細且帶煞,命裡無子息,只能抱養別人的兒子。”

    她的話對蕭懷崇來說無疑又是當頭一棒,他握緊了拳頭又鬆開,有些艱澀地問,“……這煞可否化解?”

    “能不能化解,我現在還不敢斷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煞並非你命中生來帶有的,而是後天被人下了煞局。”

    師父最常教導她的一句話便是人不可貌相,這和佛門中所說的“相由心生”有一定的相通性。

    聽起來似乎與相術的本質兩相矛盾,其實不然。

    每個人的相貌是天生自帶因果,從面相、手相、甚至足底相都會形成一種高度統一,如果道行足夠,靠批八字、看面相、望手紋,就能把一個人大致的命運批下來。

    但人的相貌不是一成不變的,受後天性格、環境因素影響,因緣機遇之下,相貌也會發生改變,師父也是借此話來告誡她—— 可相人,卻不可相命。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眼廓泛青、淚堂凹陷,外加他掌心橫生出來的煞紋,商慈可以斷定他這一臉無子衰相,是後天被高人布下煞局的傑作。

    “煞局?”蕭懷崇聞言,臉色大變,“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害我?!”

    商慈輕點了點頭。

    蕭懷崇坐在床榻邊的杌子上,長吸了一口氣,原來困擾了他十年的問題,根源不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小人暗算,這事情轉變得太快,他得好好消化消化。

    他現在是萬不敢再對商慈不敬了,雖然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世外高人的樣子,但憑她說的那番話,哪怕有一線希望,他也絕不會放棄。

    只不過他自持身份,依然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口吻,“姑娘,若你能替本王破了這煞局,你要什麼,本王便能允你什麼,前提是,你方才所說俱是真話。”

    聽他自稱本王,商慈並未感到意外,方才看他的面相時她已猜到了三分,天生富貴、兄弟眾多、輔佐君王成大業,除了王爺還有誰呢。

    空口無憑地想讓他相信自己也不現實,通常商慈都是先辦事,再議其他。

    想要透過外力因素來影響一個人的命格,必須是日積月累,那煞局所在必定是王爺常待的地方,八成就在王府了。

    商慈站起身來道:“如果王爺方便,今日我便可隨你去王府,探一探那煞局。”

    這掛羊頭賣狗肉的尼姑庵她一下也不想多待,不趁此機會抱緊王爺大腿趕緊開溜,更待何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1:06

第四章

    蕭懷崇對她的來歷始終是抱有懷疑,見亮明自己身份後,她神色如常,沒有半點意外和誠惶誠恐,心下更添幾分好奇,“你……究竟是什麼人?師從何門?”

    商慈張了張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做他們這一行,道教的可以被尊稱為道長,佛家的可尊稱為大師,而她無門無派,換句話說,就是野路子。尊敬他們的,喊一句先生,難聽點的就是神棍,可無論什麼三教九流,總得有個師承吧。

    除去道佛這兩大家,還有三合派、九星派、八宅派、玄空飛星等頗有些知名度的派別,剩下的小派別,五花八門不勝枚舉,但她的師父就是這樣一個奇人,從沒入過任何一派。

    商慈曾問過自家師父這個問題,他撚著長須,高深莫測地道:“為師我這身本事一半是靠自己鑽研領悟,一半是受各路高人點撥,取各家精華,自成一派,你好好跟著為師學便是,還問這做什麼,得了便宜只管偷著樂吧。”

    腹誹歸腹誹,師父在行業中的名號可是響噹噹,早年的時候還是吃皇糧的,官封“欽天監監正”,曾為先帝勘選過皇陵,什麼雜七雜八的術數都懂一些。

    辭官歸隱後,還有不少達官顯貴慕名找上門來,師父被騷擾得煩了,手捧羅盤、身擔書箱、騎著毛驢,就這麼離家出走,在路上順便撿了他們這三個徒弟。

    “我無門無派,相面的本事是跟我師父學的,不過他老人家的名諱我不便提,”關於師承方面,商慈含糊蓋過去了,但身世方面,商慈不敢亂講,堂堂一個王爺想要查她的身份是很容易的,於是如實道:“不瞞王爺,我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受到姊妹陷害,而被長輩送到淨慧庵清修,靜慧庵主見我孤苦無依,逼我來接客,我為王爺請纓破煞,也是想借王爺之手,離開淨慧庵,咱們各取所需。”

    蕭懷崇點點頭,她這番話裡其實是有漏洞的,既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裡怎麼會讓她學相術呢?在他們這些王公貴族的眼裡,相術是下九流的東西,上不得檯面,不過他的目的只是要請她破煞,商慈究竟是何來歷,對他一點也不重要。

    商慈走到一旁收拾包袱,這才想起她的家當都陸續抵給靜慧庵主作住宿費了,就剩下換洗的衣衫還有幾顆碎銀子,她一拍腦門,心想壞了,立刻轉身對蕭懷崇道:“王爺,我忽然想起一事,我來得匆忙,一些破局需要的法器都沒帶在身上……”

    她的靈魂雖然附身到薑婉身上,但隨身的傢伙全落下了,那些袖珍羅盤、玲瓏骰子、犀角籤筒……師兄應該會替她好好保管吧?商慈這麼安慰自己。

    蕭懷崇看了眼桌上的筆墨、硯臺,“無礙,需要什麼你寫下來,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商慈正在掰著手指算重新置辦這些東西要花多少錢,肉痛得很,乍聽見這話,頓時笑顏逐開,高興地過去執筆寫清單。

    首先羅盤是必備的,定位全靠它;因為不清楚煞局的形態,商慈又添了八卦鏡。破局不比佈局,不用準備太多東西,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寫上了公雞血、米酒、桃枝等等除邪避穢的物件,畢竟是煞局,難保不會引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寫完後將清單遞給蕭懷崇。

    蕭懷崇接過去看了兩眼,都是尋常用的東西,逕直走上前,打開屋門,對門口候著的一位隨從說了兩句話,隨從便拿著清單轉身快步離開。

    商慈收拾完包袱,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素袍,心下有些膈應得慌,而且這尼姑裝走在街上未免太招眼,於是叫蕭懷崇在門外等著,自己則換了身尋常的棉布襦裙。


    拾掇好一切,兩人剛走出院門,就被靜慧庵主給攔下了。

    靜慧庵主雙手合十,望著蕭懷崇的臉上堆滿了笑,“蕭施主,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眼神微轉,一眼就瞧見他身後已換了衣裳、背著包袱的商慈,笑容頓時僵在嘴角,“姜姑娘,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靜慧庵主,承蒙您這兩個多月來的照顧,我想了想,自己不是修佛的那塊料,還是回家去吧。”商慈笑盈盈地看她,“照顧”兩字有意無意咬得很重。

    靜慧庵主比她想像的還要厚臉皮,表情都沒變一下,像是絲毫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蕭懷崇則直接無視了靜慧庵主,逕自大步繞過了她,他堂堂一個王爺,去哪裡還用得著跟老尼姑彙報?簡直笑話。

    商慈繼而垂頭跟在他後面走,經過靜慧庵主時,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就知她不會輕易放人,商慈歎了一口氣,偏頭看向靜慧庵主。

    別看她已有五十多歲,力氣卻不小,商慈掙了兩下硬是沒掙開,靜慧庵主依舊慈悲地笑著,只是語氣冷了幾分,“蕭施主,姜姑娘不是我們庵堂裡的人,是家裡送來清修的,先前姜府夫人囑託我們好生照顧,萬一她家裡來要人,貧尼不好交代啊。”

    這話聽著真耳熟,商慈認真回憶了一下,在靜慧庵主開誠佈公地要薑婉接客後,薑婉也曾想過要離開尼姑庵,但每次都被靜慧庵主藉口攔下。

    理由便是—— 若姜府來要人,庵堂不好交代。

    她又沒賣身給淨慧庵,人身自由倒被徹底限制了,雖說淨慧庵的性質和青樓差不多,但到底還是佛門之地,若太過明目張膽地逼良為娼,鬧到官府,即便淨慧庵背有高官顯貴撐腰,也是一件麻煩事,況且薑婉好歹是個官小姐,靜慧庵主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扣留人?

    商慈原先還在納悶,如今乍聽靜慧庵主說漏了嘴,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她那後娘暗中授意的結果。

    商慈唇角勾起,湊近靜慧庵主,在她耳旁低語道:“庵主,您身為出家人,難道沒有聽過一個詞,叫做現世報?佛堂裡還供奉著釋迦牟尼金身像,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行著這般污穢事,您就不怕佛祖降罪於您?”

    聽見這話,靜慧庵主微怔,這位姜小姐來了庵堂之後,終日躲在房間裡,見了生人就臉紅,平時是悶葫蘆一個,怎麼忽然間變得……神叨叨的了?

    靜慧庵主隨即微抬下巴,望著她冷笑,說道:“這世上大奸大惡之人多了去了,貧尼平日裡燒香誦經、虔心向佛,幾十年如一日,從未斷過,要論現世報,那也輪不到貧尼頭上。”

    在靜慧庵主眼中,拉皮條的行為算不上什麼,比起那些姦淫擄掠、草菅人命的強盜,簡直不值得一提,看在她每日賣力誦經的分上,佛祖不會和她計較的,而且佛祖那麼忙,世上不公平的事又那麼多,祂管得過來嗎?

    商慈聞言,不由得莞爾,人都是這樣,處處存著僥倖心理,大惡是惡,小惡也是惡,誦幾句經就能化解你這些罪過了?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在商慈的印象中,佛門之人大都懷著悲憫之心,有的是徹底被感化了,有的是出於因果輪回的敬畏,像靜慧庵主這種知法犯法且完全沒有悔過之心的,她還是頭一回見。

    商慈把靜慧庵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額上有黑斑,是病氣纏身之相。鼻端枯削晦暗,預示破財。要是繼續再幹這種缺德事,我看您怕是好日子不多了。”

    靜慧庵主這下繃不住了,嘴角的偽笑盡失,狠狠剜了她一眼,胸口氣咻咻地起伏著,“貧尼身子骨好得很,姜姑娘這麼亂說話,當心造下口業!”

    其實靜慧庵主的破財病氣相是有方法可以躲過去,但商慈完全沒想過要替她消這災,一時的命運可以改,但她的心性已腐爛到無藥可救了,於是她沒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靜慧庵主。

    商慈的瞳仁很黑,水粼粼的,像是精心打磨過的黑曜石,直透人心底。

    靜慧庵主被她看得心裡有些發慌,微偏開頭,躲著她目光,攥著她的手腕卻是越發用力。

    這時蕭懷崇走過來,橫插進兩人之間,強行把靜慧庵主攥著商慈的手分開,同時掏出象徵王爺身份的四爪盤蟒玉佩晃了晃,在靜慧庵主的瞠目結舌中,直接把商慈帶走了。

    靜慧庵主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想清楚那玉佩上雕著的是什麼,當下心裡一咯登,她只知道那位施主姓蕭,蕭雖是國姓,但平民中有這個姓的也不少,所以她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王爺會來尼姑庵找樂子,大抵是怕去京城裡的花街柳巷,萬一被人認出來,影響不好,所以隱瞞了身份,偶爾來她們尼姑庵坐坐。

    王爺有心低調,靜慧庵主哪敢宣揚出去,心思轉了幾個來回,不久便打定主意,若是薑府有人來問,就說薑婉自己跑了。

    靜慧庵主隨即叫來管事的比丘尼,把商慈住過的小屋鎖了,緊緊闔上了院門。

    商慈跟著上了蕭懷崇停靠在庵堂前的馬車,淨慧庵建在半山腰上,四周全是翠竹山林,十分僻靜,待下了山,馬車駛進了坊市,周圍才開始熱鬧起來。

    掀起簾子,只見道路兩旁人潮如織、車馬輻輳,喝大碗茶的、吹糖人的、舞大刀的,吆喝聲皆帶了一口濃濃的京腔。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1:18

第五章

    身為一個半吊子神棍,商慈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羅盤從不離身。聽見不同以往的腔調,她的腦袋忽然一懵,她這是一下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夏國雖然幅員遼闊,但她記得,她和師兄原本應該是在夏國的東南方,靠近沿海的區域,而京城作為一國之都,則是坐落在夏國的中心偏北處。

    這下可好了,一下子竄了不只上萬里,這兩地的行程,光坐馬車就要耗上數月,想到這,商慈將下巴擱在窗框上,滿臉愁苦。

    自己這一窮二白,盤纏完全沒著落,外加自己容易迷路,還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到家啊?

    師父最喜歡在山野的犄角疙瘩處安家,說這才有采菊東籬的隱士氣質,好似住在城裡就不能襯托出他的曠達,所以商慈從小在各地山溝溝裡長大,住遍了各種竹屋、茅屋。

    京城是夏國最繁華的地段,商慈從未見過這麼寬敞的青石板大街,連酒樓門口掛的錦旆都十分氣派,看著馬車外緩緩掠過的景致,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下了馬車,看到面前雕樑畫棟的府邸外加上書“肅親王府”的匾額,商慈越發堅定要破煞的信念了。她心想,為王爺解決了生育大計,想必他也不會吝嗇酬金,盤纏問題就解決了,兜裡有錢就什麼都好辦,其他的可以從長計議。

    踏過門檻,遠遠地看見兩個小丫鬟攙扶著一位體態瘦削的婦人朝這邊走來,蕭懷崇見了,提步迎了上去,商慈亦跟隨其後。

    那婦人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烏鬢粉腮,但走近了才發現她氣血不太好,唇色很淡,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許是常常皺眉頭,眉心有幾條細紋,一身綾羅綢緞,發間綴滿了明珠步搖,舉止貴氣端莊,應該就是肅王妃了。

    “王爺。”肅王妃一眼就瞧見了蕭懷崇身後的商慈,雖對著蕭懷崇福身,眼神卻一直不善地打量著她。

    商慈瞧見了,心中哂道,想來也是,自家夫君陡然從外面領回來個女人,而且還是個一臉“狐媚相”的女人,任誰臉色都不會好看。

    蕭懷崇上前一步,對肅王妃低語了幾句,肅王妃的表情先是驚訝,再看商慈的眼神立馬不一樣了,雖還帶著狐疑,但和善了許多。

    肅王妃輕扶著她的胳膊,柔聲道:“姑娘,隨我來。”

    商慈在進王府的那一刻就在處處留意,整個王府坐西北向東南,是為幹宅,府門開在兌位,這種佈局,宅子主人富貴多銀,光憑宅門便能斷吉。

    穿過大堂,逕直來到後花園,庭院東南方有一泓水池,池上建著荷花亭,抄手走廊橫貫其上,水池西角有三塊高低錯落、兩人高的假山置石。這池塘的水是活水,在低凹處儲水,再由翻水車運到高處,形成源源不斷的小型瀑布。

    池裡的菡萏開得正盛,荷葉間隙處,有幾尾肥大的金色錦鯉遊得正歡暢,清風徐來,荷香繞鼻,水波瀲灩,輕霧嫋嫋。假山置石與池塘、疊水、水口之間形成正蟠龍形的風水局。

    正蟠龍形局寓意家藏金玉、福澤綿綿,是上好的風水局啊,商慈毫不錯眼環顧了一周,整個王府的風水都是極好的,並沒有發現哪些不妥的地方。

    趁著商慈看風水的空檔,身旁的肅王妃不時和她搭著話。

    “看不出來,姑娘年紀輕輕,竟然還懂風水?”

    “我擅長的是相術,風水只是略懂一些……”

    “我與王爺成親後便一直住在親王府,住了近十年,並沒有發現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當初建親王府,用的都是御用的工匠,請得也是頗有名氣的風水先生,我聽王爺說,你說親王府被人下了煞局?這……”

    “要麼是請的風水先生有問題,要麼是工匠有問題,敢問王妃您與王爺成親十年來,是不是未曾有過子嗣?”

    聞言,肅王妃的臉色頓時黯淡了一些,手指緊緊絞著帕子,蒼白的嘴唇有些抖,“是……我與王爺成親十年,一直沒有懷孕,後來王爺又陸續地納過幾房小妾,皆無所出。有個妾室倒是懷上過一次,但是……”

    肅王妃像是回想起了什麼恐怖的東西,眼底閃過厭惡和懼意,迅速岔開了話題,偏過頭沖商慈慘然一笑,“我和王爺都是喜愛孩子的人,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這兩年來,我身子不大好,加上思子心切,想著實在不行就從旁支抱個孩子來養,但我和王爺還年輕,實在是不甘心。

    “說得多了,王爺大概也嫌我煩了,每次下了朝都臨近傍晚才回府……呵,想來也是,這偌大的王府一片死氣沉沉,若換做是我,也不想整日悶在這清冷的府中……”

    商慈摸了摸鼻子,想安慰肅王妃卻不知從何開口,又該以什麼立場開口。方才肅王爺和她介紹自己的時候,肯定是省略了他們兩人認識的過程,不然肅王妃此刻也不會用這種推心置腹的語氣同自己說話。

    換成任何一個重名節的女子,只怕寧願再死一次,也不願跟那尼姑庵扯上關係。不過商慈心大,她能死而復生,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哪還容得她挑剔醒來的時間地點。

    這就如同商慈對那暴脾氣的肅王爺全無好感,明明王妃都身體抱恙,他不陪在夫人身邊照料,還跑出去尋花問柳,真是徹頭徹尾的爛人!

    短短一日,比她過去十七年加起來都要驚心動魄,先是被裕王墓穴掉下的亂石砸死,後被師兄用北斗七星陣續命,醒來之後差點節操不保,現在還要幫這混蛋王爺解決生育問題……商慈想想就覺得心累。

    忽然間,腦海中閃過一個白髮飄飛、盤膝而坐的身影,衣衫滿是血污,參天星辰在他身上灑滿了細碎銀光,臉色蒼白如紙、眉眼含霜,像一座冰晶堆砌的雪人。

    商慈覺得鼻尖一陣陣地泛酸,不知師兄他……現在還好嗎?

    在庭院裡逛了一圈,再次回到大堂,這時蕭懷崇派出去置辦物件的隨從回來了。

    隨從手中拎著個沉甸甸的包裹,躬身遞給蕭懷崇,“王爺,您要的東西。”

    蕭懷崇側身,示意他交給商慈。

    商慈接過打開一看,要的東西一樣不少,隨手拿起那件桃木羅盤,上手很輕,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氣,邊角沾著些許香灰,顯然是一件開過光的法器。

    法器是指帶有某種氣場,會起到招財、辟邪、納福等特殊效用的器物。

    法器又分先天法器和後天法器,先天法器是指天生帶有氣場,一般是由生來帶有靈氣、罕見的木材山石雕琢製作而成,如百年菩提、舍利子之類,存量稀少,可遇而不可求。而後天法器通常是指被佛教高僧開過光的器物,或者是經過高人們長期使用過的羅盤、佛珠等等,長年累月下來會漸漸自己形成一種氣場,只是效果通常比先天法器要差一些。

    像商慈之前那只跟了她十年未離過身的袖珍羅盤,已達到了後天法器的入門標準,無論是方位堪輿還是尋龍點穴,比一般的羅盤更具穩定性和精確度。

    商慈打量著這件羅盤,心想應是被某個高僧開過光,加上是桃木材質,有些辟邪的效用,不過對破煞沒什麼幫助,但也算是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裝備齊全,接下來就該工作了。

    商慈手捧羅盤,轉身對蕭懷崇道:“勞王爺引路,從東邊的屋子開始,我們逐個尋查,包括下人的房間,一間也不能放過。”王府整體的風水佈局沒有問題,那這煞局定是隱蔽在某個不起眼的房屋內。

    商慈全神貫注地盯著羅盤上的磁鍼,跟著蕭懷崇走馬觀花地穿廊過院,走到房屋前也不進去,只在門前逗留片刻,繼續去往下一間。

    整個王府占地數十畝,走上一圈要耗費不少功夫,肅王妃身體抱恙,仍執意要跟著一起去看。

    商慈本就不著急,為了照顧肅王妃,故意放慢了腳步。

    王爺、肅王妃以及兩個隨從丫鬟同一個面生的女子,閒庭信步地在王府裡兜著圈,不少王府的下人們瞧著這場面,大感稀奇卻不敢湊近,只遠遠地觀望著,圍在一起,指指點點的低聲議論。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並沒有什麼進展。

    眼見著就要走完最後幾間房,這時羅盤上的磁鍼幾不可見地往下沉了沉,商慈驟然停下腳步。

    抬頭看著面前煙薰火燎、人聲嘈雜的矮房,商慈愣了愣,問道:“這裡是……灶屋?”

    肅王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柔聲道:“是啊,現在已近酉時,膳房裡的下人都在忙著準備膳食。”

    膳房裡不時傳來清脆的鍋碗碰撞聲,刀剁砧板的沉悶聲響,柴火味混著飯菜的香氣從門縫中溢出來。

    商慈推開虛掩的門,抬腳走了進去,可能是因為從事這行久了,她比尋常人更加敏感一些,剛走進灶屋,她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只是具體哪裡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只覺得有股陰氣從腳下冒出。

    灶屋裡的下人們分工明確,擇菜的擇菜、掌勺的掌勺,鍋灶燒得正旺,乾柴劈哩啪啦地炸著火星,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商慈在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心裡就能斷定,煞局就是在這兒沒錯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1:31

第六章

    氣場這東西無處不在,哪怕封閉了五感,靜坐在空無一人的曠谷中和喧鬧市集中的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這灶屋裡人雖多,但給她的感覺不像是有人氣,反而有種在墓地墳頭的陰森感。

    蕭懷崇見商慈的面色沉重,對正在幹活的下人們吩咐道:“都先別忙活了,出去吧。”

    粗使婆子們不明就裡地相互對視一眼,低頭應了句是,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了屋門。

    商慈開始認真打量起灶屋的佈局。

    陽宅即活人住的宅子,反之,陰宅便是指墓地、安放棺材靈柩的地方。

    陽宅按八卦原理可分為“幹、兌、離、震、巽、坎、艮、坤”等八種宅形,可簡單歸納為“東四宅”和“西四宅”兩大類,人同樣也被分為八種命形。

    之前商慈就有詢問過蕭懷崇的八字,對應的是“艮”命,她對照著羅盤,心裡計算著方位,看了一眼鍋灶火門的開口方向,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人們都把鍋灶當做小事,卻不知它其實是房宅風水中最重要的東西。這灶位的朝向如果對著主人年命的生氣方,就會有各種災厄發生。不過這座鍋爐的朝向更狠,王爺是艮命,灶口正對著巽位的絕命方,是存了心要滅王府的子嗣。

    “姜姑娘,這灶屋……有什麼問題嗎?”肅王妃見她一直沉默不語,有些忐忑地詢問。

    肅王妃與蕭懷崇都以為她姓姜,商慈也沒糾正這種小事,收起羅盤,直言道:“這鍋灶的朝向不對,是風水裡的大忌,會導致府中人丁損傷,孕婦多小產,就算生下來,多半也會是怪胎。”

    聽見這話,蕭懷崇和肅王妃同時面露異色。

    半晌後,肅王妃嘴唇微抖,眸光閃動,“怪不得、怪不得劉氏會……”撞見蕭懷崇警告的眼神才自知失言,連忙以手掩唇,咽下梗在喉嚨裡的話。

    蕭懷崇並非從沒有過孩子,三年前,妾室劉氏曾經誕下過一名男嬰。

    那孩子生下來時骨瘦如柴,哭叫聲斷斷續續,像奶貓兒一樣,最要命的是接生婆子把他翻過身來,才發現那孩子竟然沒有魄門,臉都嚇得青了,至於請來的大夫見都沒見過這等怪事,當時手腳就軟了,更別提醫治。

    後面也沒什麼可說的,只能吃而不能出,要麼是被漲死,要麼是被餓死,沒過兩天那孩子便腹大如鬥,咽氣了……

    肅王妃至今想起那嬰兒的死相時還頭皮發麻,那孩子死時四肢瘦得皮包骨,肚皮卻圓滾滾得像個皮球,雙眼凹陷、渾身青紫,格外的淒慘……

    早知如此,她當初還不如給劉氏灌一碗避子湯,免得那孩子來這世上白白遭了兩天罪,也給王府帶來了一場劫難。

    這件事是王府的秘辛,當年負責接生的產婆和丫鬟都被蕭懷崇打發到莊子上。

    劉氏因為這事至今還瘋瘋癲癲的,蕭懷崇顧念舊情,也憐劉氏孤苦,便讓她留了下來,只是終日禁足在那不大的院落裡,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難道僅僅是因為鍋灶的朝向,就禍害了王府十年之久?商慈眯起眼,細細地觀察著屋內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不,不可能這麼簡單!商慈在心中道,屋裡一定還有其他的東西在作祟。這煞局的手法並不算高明,純粹是在欺負王府裡沒有懂風水格局的內行人,所以這灶膛的方向很可能只是個障眼法,是用來掩蓋屋裡真正在害人的東西。

    這純靠方位擺放的煞局很容易被破壞,而且威力也不會這麼大,必須要有個鎮煞的東西提供源源不斷的陰氣,維持這個煞局,如果僅僅是把這灶台拆了,換到合適的位置,只要不找出那關鍵的東西,王府的“詛咒”仍會繼續存在。

    這種時候羅盤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的,只能是地毯式地搜索。

    為掩人耳目,那東西一定不大,而且必定是藏在平時下人們觸碰不到的地方。思及此,商慈走到屋子的正中央時下意識的一抬頭,瞧見那被油煙熏得烏漆抹黑的房梁,眼神驀地一亮。“王爺,麻煩叫人拿把梯子過來。”

    蕭懷崇猜到她許是發現了什麼,連忙差人去取梯子。

    須臾,梯子取來了,商慈恐高,順勢對那搬梯子的隨從道:“你去看看房梁上是不是藏了什麼東西。”

    那隨從搭好梯子爬上去,不一會真的摸下一塊用紅色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匣子,隨著隨從取下包裹,房梁上積攢的灰塵也簌簌地向下落。

    油布包被送到商慈面前,就見上面沾了一層油垢灰塵,想必已被擱置在上面很多年了。

    商慈皺了皺眉,“我建議你們還是不要打開看了,免得被噁心到……”

    她話還未說完,只見蕭懷崇已經手快地扯開了紅油布,匣子應聲而開,待看清那盒子裡裝的物品,在場人全部倒吸一口涼氣。

    肅王妃更是瞪圓了眼,尖叫一聲,連退了數步。

    蕭懷崇臉黑如鍋底,捧著那盒子,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匣子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腐爛的惡臭,令人作嘔,匣內是一團黑乎乎的不明物體,仔細打量那輪廓,勉強能分辨出是一具嬰兒的骨骸。

    屍體像是被用什麼藥物特殊處理過,這麼多年了,身上的肉還沒全部爛掉,而是像風乾了一樣,乾巴巴地附著在骨頭上,嬰兒的四肢緊緊蜷縮在一塊,不像是自然死亡。

    除了這具屍體,裡頭還有一小撮用紅繩捆綁的頭髮,幾片不知道是什麼動物身上的鱗片,以及一張皺巴巴的黃符紙,因為匣子內潮濕不透氣,紙上的字體有些模糊不清,但還是能看出來,上面寫著的是蕭懷崇的生辰八字。

    “這撮頭髮應是王爺您的,這鱗片看著是某種蛇鱗,至於這死嬰,應是活生生地被人拿藥物浸泡致死,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陰氣。”

    商慈也搞不明白這幾樣東西湊在一起是個什麼說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玩意是害人的。

    蕭懷崇終於繃不住,偏頭幹嘔了兩聲。

    匣子被封了十年,存留下來的都是“精華”,散發出來的屍氣吸上一口都夠嗆的,商慈見了,抬手把盒蓋打下,連同那紅油布扯過來,轉身塞進剛從梯子上下來、那倒楣隨從手裡,“拿去燒了吧,記著,燒完後把燒剩下的渣渣埋進地下,上面撒些墳頭土。”

    東西離了手,蕭懷崇的臉色緩和了些,但還是頂著一張臭臉,眄了還杵在那兒不動的隨從一眼,“還不快去!”

    肅王妃撫著胸口,平復了半天才上前攥住蕭懷崇的衣擺,眼眶發紅,哽咽地道:“王爺,府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整整十年啊,設這煞局的人是何其歹毒的心思,是鐵了心要我們王府絕後。”

    王府的奴僕少說也有上百人,想要趁周圍的人不注意,溜進王爺寢室,從篦梳上弄來幾根頭髮也並非難事,而且時隔這麼多年,現在根本無從查起。

    他在朝中樹敵不少,兄弟手足亦不可信,當初建造王府,經手的全是御用的工匠,所以這事甚至有可能是那位屬意……

    蕭懷崇閉上眼,努力壓制幾欲發狂的怒氣,緊握著的拳頭骨節發白。

    常言雖道,父債子償。可是他那生下來就殘疾、短短兩天就夭折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他造下的孽果,怎麼也輪不到那無辜的孩子身上啊,他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惱?

    商慈並不關心他們這些皇親貴胄間的恩怨糾葛,她的工作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別的她沒有立場過問,也沒興趣過問。於是也不顧此刻這混蛋王爺的心情有多複雜,臉色有多難看,她按部就班開始善後。

    處理煞氣的方法大抵歸為三種——

    第一種是鎮壓法,採用一些特殊的山石、桃木、兵器、符籙,或是大師開過光的法器等,強制改變氣場,不過這種鎮壓法治標不治本,一般也就維持個幾年、幾十年,待煞氣堆疊凝聚,最終還是會衝破鎮壓的氣場,反覆害人。

    第二種為移化法,通常用石板篆刻太極圖陣以及一些其他陣法置於地下,尤其是太極圖,具有吸納一切不良煞氣的力量,將煞氣轉化成對人體無害的氣場。

    第三種叫改源法,尋找到煞氣的源頭,改變周邊的環境,從根本上解決,一勞永逸。唯一的缺點是此法造價成本太高,只適用於小型府邸,如果是山水間的煞局,總不能將山頭鏟了,水坑填平吧,且大動土木也是不吉。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鎮煞的毒瘤已經拔了,整個灶屋不大,把鍋灶的朝向掉換,外加多添一堵牆,並不是個大工程,所以商慈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改源法最合適。

    “把鍋灶裡正燉著的飯菜都丟棄了,舊爐灶給扒了,新建的鍋灶位置要壓本命之破軍方,火門要對著幹位天醫方,子女不但減病,亦能保壽……”商慈一邊在屋裡踱步,一邊比手。

    蕭懷崇和肅王妃心中雖然百味雜陳,仍盡力集中精神,認真聽著商慈的話,他們不懂什麼是幹位破軍方,只牢牢記著她手指過的地方。

    要換做以前,有人跟他們說改變一下灶屋的格局就能解決生孩子的問題,他們是打死也不信的,但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也容不得他們不信了。

    那匣子中的嬰兒屍首太過可怖,在王府重修了灶屋後,肅王妃心裡終究有些惴惴不安,所以又去了京城第一寺廟白馬寺上香祈福,外加求了尊鎮宅的關公像,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1:52

第七章

    蕭懷崇見商慈的面色沉重,對正在幹活的下人們吩咐道:“都先別忙活了,出去罷。”

    粗使婆子們不明就裡地相互對視一眼,低頭應了句是,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了屋門。

    商慈開始認真打量起這膳房的佈局。

    陽宅,即活人住的宅子,反之,陰宅便是指墓地、安放棺材靈柩的地方。陽宅按八卦原理可分為“幹、兌、離、震、巽、坎、艮、坤”等八種宅形,可簡單歸納為“東四宅”和“西四宅”兩大類,這人同樣也被分為八種命形。

    之前,商慈就有詢問過王爺的八字,對應的是“艮”命,商慈對照著羅盤,心裡計算著方位,看了眼那鍋灶火門的朝向,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人們都把鍋灶當做是小事,卻不知它實是房宅風水中最重要的東西,這灶位的朝向如果對著主人年命的生氣方,就會有各種災厄發生。而這座鍋爐的朝向更狠,王爺是艮命,灶口正對著巽位的絕命方,是存了心要滅王府的子嗣。

    “姜姑娘,這灶屋……有什麼問題嗎?”肅王妃見她一直沉默不語,有些忐忑地詢問。

    肅王妃與蕭懷崇都以為她姓姜,商慈也沒糾正這種小事,收起羅盤,直言道:“這鍋灶的朝向不對,是風水裡的大忌,會導致府中人丁損傷,孕婦多小產,就算生下來,多半也會是怪胎。”

    王爺和王妃同時面露異色。

    半響,王妃嘴唇微抖,眸光閃動:“怪不得……怪不得劉氏會……”撞見蕭懷崇警告的眼神才自知失言,連忙以手掩唇,咽下哽在喉嚨裡的話。

    王爺並非從沒有過孩子,三年前,妾室劉氏曾經誕下過一名男嬰。

    那孩子生下來時骨瘦如柴,哭叫聲斷斷續續,像奶貓兒一樣,最要命的是接生婆子把他翻過身來,才發現那孩子竟然沒有粕門,當時嚇得臉都青了。請來的大夫見都沒見過這等怪事,手腳當時就軟了,更別提醫治。後面也沒什麼可說的,只能吃而不能出,要麼是被漲死,要麼是被餓死,沒過兩天那孩子便腹大如鬥,咽氣了……

    王妃至今想起那嬰兒的死相時還頭皮發麻,四肢瘦得皮包骨,肚皮卻圓滾滾地像個皮球,雙眼凹陷,渾身青紫,格外的淒慘……早知如此,她當初還不如給劉氏灌一碗避子湯,免得那孩子來這世上白白遭了兩天罪,也給王府帶來了一場劫難。

    這件事是王府的秘辛,當年負責接生的產婆和丫鬟,都被王爺打發到莊子裡了,劉氏因為這事至今還瘋瘋癲癲的,王爺顧念舊情,也憐她孤苦,便讓她留了下來,只是終日禁足在那不大的院落裡,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難道僅僅是因為鍋灶的朝向,而禍害了王府十年之久?

    商慈眯起眼,細細地觀察著屋內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不,不可能這麼簡單,這屋裡一定還有其他的東西在作祟。

    這煞局的手法並不算高明,純粹是在欺負王府裡沒有懂風水格局的內行人,同時很可能是個障眼法,用來掩蓋屋裡真正在害人的東西。

    這純靠方位擺放的煞局很容易被破壞,而且威力也不會這麼大,必須要有個鎮煞的東西在提供源源不斷的陰氣,維持著這個煞局。如果僅僅是把這鍋灶拆了,換到合適的位置,但如果不找出那關鍵的東西,王府的“詛咒”仍會繼續存在。

    這時候羅盤是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只能是地毯式地搜索。為掩人耳目,那東西體積一定不大,而且必定是藏在平時下人們觸碰不到的地方。

    商慈走到屋子的正中央,下意識的一抬頭,瞧見那被煙灰熏得□黑的房梁,眼神驀地一亮。

    “王爺,麻煩叫人拿把梯子過來。”

    王爺猜到她許是發現了什麼,於是連忙差人去取梯子。

    須臾,梯子取來了,商慈恐高,順勢對那搬梯子的隨從道:“你去看看這房梁上是不是藏了什麼東西。”

    那隨從搭好梯子爬上去,不一會真的摸下來一塊用紅色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匣子,隨著他取下包裹,房梁上積攢的灰塵簌簌地向下落。那油布包上面沾了一層油垢灰塵,想必已被擱置在上面很多年了。

    商慈皺了皺眉:“我建議你們還是不要打開看了,免得被噁心到……”

    她話還未說完,只見王爺已經手快地扯開了紅油布,匣子應聲而開。

    待看清那盒子裡裝的物什,在場人全部倒吸一口涼氣。

    肅王妃瞪圓了眼,尖叫一聲,連退了數步。

    蕭懷崇臉黑如鍋底,捧著那盒子,是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匣子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腐爛的惡臭,令人作嘔。

    匣內正中央是一團黑乎乎的不明物,仔細打量那輪廓,能勉強分辨出是一具嬰兒的骨骸。

    這屍體像是被用什麼藥物特殊處理過,這麼多年,身上的肉還沒全然爛掉,而是像風乾了一樣,乾巴巴地附著在骨頭上,嬰兒四肢緊緊得蜷縮在一塊,不像是自然死亡,除了這具屍體,還有一小撮用紅繩捆綁的頭髮,幾片不知道是什麼動物身上的鱗片,以及一張皺巴巴的黃表紙,因為匣子內潮濕不透氣,紙上的字體有些模糊不清,但還是能看出來,上面寫著的是王爺的生辰八字。

    “這撮頭髮應是王爺您的,這鱗片應該是某種蛇鱗,這死嬰應是活生生地被人拿藥物浸泡致死,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陰氣。”

    商慈也搞不明白這幾樣東西湊在一起是個什麼說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玩意是害人的。

    見蕭懷崇終於繃不住,偏頭幹嘔了兩聲,匣子被封了十年,存留下來的都是“精華”,散發出的屍氣吸上一口都夠嗆的,商慈抬手把盒蓋打下,連同那紅油布扯過來,轉身塞進剛從梯子上下來的那倒楣隨從手裡:“拿去燒了罷,記著燒完後,把燒剩下的渣滓埋進地下,上面撒些墳頭土。”

    東西離了手,蕭懷崇的臉色緩和了些,但還是頂著一張臭臉,眄了還杵在那兒不動的隨從一眼:“還不快去!”

    肅王妃撫著胸口,平復了半天,上前攥住蕭懷崇的衣擺,眼眶發紅:“王爺,府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整整十年啊,設這煞局的人是何其歹毒的心思,是鐵了心要我們王府絕後。”

    王府的奴僕少說也有上百人,想要趁周圍人不注意溜進王爺寢室,從篦梳上弄來幾根頭髮,也並非難事,而且時隔這麼多年,根本無從查起。

    他在朝中樹敵不少,兄弟手足亦不可信,當初王府建造經手的全是御用的工匠,甚至有可能會是那位屬意……

    蕭懷崇閉上眼,努力壓制狂暴的怒氣,緊握著的拳頭骨節發白。

    雖說常言父債子償,可是他那生下來就殘疾、短短兩天就夭折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他造下的孽果,怎麼也輪不到那無辜的孩子身上啊。他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惱。

    商慈並不關心他們這些皇親貴胄間的恩怨糾葛,她的工作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別的她沒有立場過問,也沒興趣過問。於是也不顧此刻這混蛋王爺的心情有多複雜,臉色有多難看,商慈按部就班開始善後。

    處理煞氣的方法大抵歸為三種:

    一、鎮壓法,採用一些特殊的山石、桃木、兵器、符?、或是大師開過光的法器等,強制改變氣場,不過這種鎮壓法治標不治本,一般也就維持個幾年、幾十年,待煞氣堆疊凝聚,最終還是會衝破鎮壓的氣場,反覆害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2:05

第八章

    二、移化法,通常用石板篆刻太極圖陣以及一些其他陣法置於地下,尤其是太極圖,具有吸納一切不良煞氣的力量,將煞氣轉化成對人體無害的氣場。

    三、改源法,尋找到煞氣的源頭,改變周邊的環境,從根本上解決,一勞永逸。唯一的缺點是此法造價成本太高,只適用於小型府邸,如果是山水間的煞局,總不能將山頭鏟了,水坑填平吧,且大動土木也是不吉。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鎮煞的毒瘤已經拔了,整個膳房不大,把鍋灶朝向掉換一下外加多添一堵牆,並不是個大工程,還是改源法最合適。

    “把鍋灶裡正燉著的飯菜都丟棄了,舊爐灶給扒了,新建的鍋灶位置要壓本命之破軍方,火門要對著幹位天醫方,子女不但減病,亦能保壽……”商慈一邊在屋裡踱步,一邊比手。

    王爺王妃雖然此刻心中百味雜陳,仍盡力集中精神認真聽著商慈的話,他們不懂什麼是幹位破軍方,只牢牢記著她手指過的地方。

    要換做以前,有人跟他們說改變下膳房的格局,就會解決生孩子的問題,他們是打死也不信的。而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也容不得他們不信了。

    那匣子中的嬰兒屍首太過可怖,在王府重修了灶屋後,王妃心裡終究有些惴惴,又去了京城第一寺廟迦南寺上香祈福,外加求了尊鎮宅的關公像,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從王府大門出來,商慈拍了拍納在懷中那塊金錠子,心中踏實了許多。

    回想起方才王府丫鬟端著一託盤金元寶的一幕,商慈自己都不相信守財奴如她,面對那麼大的誘惑,竟然很冷靜地把持住了。

    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秉承著一貫的職業操守,商慈只取了那摞金山上的一塊,頗有幾分灑脫道:“我先拿這十兩,權當是定金了,剩下的,等王爺喜獲麟兒之後,我再來取罷。”

    蕭懷崇“嘖”了一聲,剛想開口說什麼,肅王妃搶在他前截住話頭,“既然姑娘都這麼說了,我們也不強求,承姑娘吉言,若王府添了丁,屆時還請姑娘賞光來吃滿月酒,剩下的酬金亦會如數奉上。”

    說完有些埋怨地瞥了自家夫君一眼,他平日裡大手大腳的習慣了,殊不知這偌大的王府花錢如流水,說是破了煞局,可究竟能不能懷上孩子還未知,就要憑空送出去五百兩金子,哪裡有這樣的好事。

    商慈只是笑了笑,她也不怕這王妃會賴帳,親王家的香火只值十兩金子,說出去王爺的面子著實掛不住。

    夜幕降臨,新月如鉤。街道兩旁紛紛點起了紅彤彤的燈籠,照得整條大街恍如白晝。

    京城的夜晚依舊很熱鬧,夜市會一直持續到宵禁。街道兩旁,各路小販們兜售著一些從沒見過的時令果品、糕點小食、帷帽扇帳,商慈看著這些新奇玩意,卻實在是沒有心情和精神去逛。

    忙了一天,她現在是又累又餓,王爺王妃原打算留她在王府用膳,可鍋灶又暫時不能用,得現派下人去附近酒樓端菜,商慈是有個眼力見的,沒再多叨擾,直接請辭了。

    商慈站在街道中央,細細環顧一圈,選擇了一家看起來乾淨又不甚吵鬧的客棧,抬腳走了進去。

    客棧內已坐滿了不少人,觥籌交錯夾雜著亂哄哄的人聲,不知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她跨進門檻的一刻,喧鬧的大堂仿若靜窒了一瞬。

    最靠近客棧櫃檯的一桌,坐著四個身穿粗布麻衣的壯漢,一個個喝得臉盤通紅,舌頭打結,壓低聲音交耳道:“喏,那小…小娘子長得真標誌……”

    商慈原本想在大堂隨便找個空桌用飯,察覺到那幾人灼熱且不懷好意的目光,話到嘴邊立馬改了口:“掌櫃,麻煩給我開間上房,做點清淡的飯菜送到屋裡。”

    臨安畢竟是大都城,治安還是蠻不錯的,大庭廣眾之下,嫌少會有欺男霸女的事發生,但那幾個人一副地痞流氓相,加之酒壯慫膽,難保不會對她做出什麼逾禮的事,她一個人孤身在外,還是謹慎小心些為好。

    掌櫃笑著應聲,給開了票據,商慈沒有動那塊金元寶,原主給她留下的家當裡還有幾顆碎銀銅板,恰好夠了房錢。

    付了錢,掌櫃叫來小二引她往樓上走,經過那桌醉漢時,傳來一陣挑逗意味的口哨聲。

    商慈恍若未聞,她心裡此刻正在肉痛腹誹,這大都城的物價就是貴,住一晚客棧要五錢銀子,簡直就是搶劫啊。

    推門進了房間,看到屋內精緻素雅的陳設,那抹被打劫的不快才平復了些。

    過了一會,小二送來了飯菜和熱水,填飽了肚子的商慈整個人都變好了,舒舒服服泡了熱水澡,洗去了一身乏累。

    洗漱完的商慈躺在柔軟的床榻上,開始謀劃接下來的行程。

    明日一早就去城外驛站,看看有沒有去南方的馬車租賃,這一路的盤纏,一塊金元寶就夠用了,只是這路途遙遠,等回到了大澤山,估計她屁股都要磨出繭子了……不過這京城是真不錯,等找到師兄,不如同他一起再回京城落腳好了,那時候王爺的娃估計也生出來了,那筆酬金可不能不要,整整五百兩金子呢,屆時在京城購個三進的大宅子也綽綽有餘了。

    商慈正做著揮金如土的美夢,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從床榻上彈坐起身來,猛地一拍腦門。

    她真是傻呀!當時續命法陣出了岔子,師兄也是知道的,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占卜功夫,怎麼會不知道她還活著,怎麼會算不到她現在身處的大概方位?

    按師兄的脾氣,他這時候恐怕已動身往京城來了,自己若再往回跑,八成會在路上錯過。蔔筮不是萬能的,只能以整個夏國為基準,大概測出東西南北,不可能精確到某個經緯,若在路上錯過了那可真就是錯過了,到時候哭都沒地哭去!

    商慈咬著手指思忖,與其急匆匆地上路,不如老老實實呆在京城,等師兄來尋。

    還好及時想到了這一層,差點因一時衝動幹了蠢事,商慈舒出一口氣,然而還未來得及慶倖,嘴角已一點點垮了下來。

    若是坐馬車還好,可留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一不留神銀子就花得和流水一樣,這十兩金子能撐多久?

    商慈掰著手指頭盤算,就算師兄馬不停蹄夜以繼日地往這趕,少說也要八個月,光是住客棧的住宿錢,一晚是五錢,一個月就是十五兩銀子,八個月就是一百四十兩……

    商慈盯著掌心裡那塊金元寶,小臉皺成一團,就算她這八個月不吃不喝,還差四十兩呢!

    四仰八叉地往後一躺,商慈洩氣般地雙手捂臉。

    叫你裝瀟灑!看看,這就是高風亮節的後果……

    第二日,清晨。

    商慈很早便起床整衣下樓,同老掌櫃商量住店的事宜。

    上房是斷然住不起的,只能換成面積小些、傢俱老舊的下房。

    客棧掌櫃是個六旬的老者,一派長衫矍鑠,看樣子像讀過書的,聽聞商慈要久住,專門為她騰了一間遠離大堂、走廊盡頭處清淨的屋子,在商慈的軟磨硬泡下,掌櫃給她打了個折扣,原本一晚三錢的房錢算作二錢。

    這客棧的地段很好,飯菜可口,掌櫃也是個和善人,商慈便沒有猶豫,一次交清了半年的房錢。

    一塊沉甸甸的金錠子變成了一張面值五十兩的銀票和幾塊碎銀子,商慈再次懊悔自己當初怎麼沒有多拿兩塊。懊悔歸懊悔,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腆著臉上肅王府提前討酬金,當時話說得那麼漂亮,她丟不起這個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2:19

第九章

    清晨的客棧大堂並沒有多少人,商慈喝了碗米粥,叼著包子便出了客棧。

    她打算購置些常用的必需品,薑婉生前把所有的釵環首飾都陸續抵給了靜慧庵主,自己是一片葉子也沒留下,饒是商慈這種不太注重外表的,也有些看不過去了,哪怕買幾根不值錢的木簪子也好啊。其他的筆墨紙硯、話本骰盅等用來打發時間的小物件也預備買些,她在這陌生的京城沒什麼朋友,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了。

    讓商慈聊感欣慰的是,王爺命人搜集來的羅盤和八卦鏡,在破煞之後都送給了她,這年頭找件趁手的羅盤不容易,何況還是開過光的法器。桃木羅盤有兩個巴掌大,揣在懷裡正合適,像護心鏡似的,分外地有安全感。

    在街上轉了兩圈,東西沒買幾樣,她的注意力全被角落裡的一位算命先生吸引住了。

    那算命先生是個精瘦精瘦的老頭,蓄著灰白長須,身上的灰袍皺巴巴的,仔細一看,竟是道袍,他雙眼無距,時不時地翻著白眼。

    那廝說得天花亂墜、唾沫橫飛,直把坐在他面前的婦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商慈站在那兒看了一會,見那婦人忙不迭地往那算命先生手裡塞錢,心下詫異,這假瞎子演技這麼拙劣,竟然還會有人上當?

    烏溜溜地眼睛轉了轉,在周圍人開始注意她之前,轉身走了。

    兩個時辰後。

    混跡東街數年,自封葛半仙的葛三爺驚訝地發現,就在他的正對面來了一位新同行。

    雖然頭戴冪蘺,帽沿垂下的白紗剛好遮住了她的面容,但是從她的衣著行止以及窈窕的身段可以看出,這位同行竟然是個女人?

    將手中掛著幌子的竹竿往青磚泥縫中一插,商慈很淡定地坐進圈椅裡。

    桌椅是問客棧掌櫃借的,幌子是她扯了塊破布現寫上去的字,桌上也沒有其他東西,乾乾淨淨地一隻籤筒,一塊硯臺,一遝宣紙,一根禿毛筆。

    透過白紗,商慈笑眯眯地看著對面的葛三爺是瞎子也不裝了,白眼也不翻了,正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己。

    她怎麼就沒想到呢,以前在大澤山的時候,她也曾給村民鄉民們相面算命,只要這身本事還在,還怕餓死?

    與其讓她對面這種江湖騙子出來坑錢,倒不如便宜了她,至少,她說得都是真話。

    破煞觀風水,她實是業餘,可要論相術和忽悠人的功夫,她商慈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提起這相術,商慈是既驕傲又心酸。

    她和師兄巽方、小師兄庚明都算爭氣,把師父最拿手的三樣絕活學來了,分別是堪輿(風水)、蔔筮(占卜)以及相術。

    師兄巽方精通蔔筮,觀星象,測節氣,精太乙,通六壬,僅憑一枚銅錢便可占卜未來凶吉。

    小師兄庚明更是神童一枚,擅長堪輿,小小年紀便跟著師父走遍了名山大川,堪地勢,尋龍脈,一根魯班尺丈量天下。

    反觀自己,相術一門不能說是最無用的一門,無論哪個術數分支都有高人,哪怕是最被人醜化誤解的房中術,運用得好,其效用也不可小覷,只能說相術是最接地氣的一門。

    占星那是給天看相,堪輿是給山水看相,而相術中人,就像她和那假瞎子一樣,隨便在大街上哪個犄角旮旯裡搭個棚子、掛個幌子、戴著瓜皮帽吆五喝六,這檔次一下就拉開了。

    尤其是占星,這年頭,會觀星的都是大神,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被奉為座上賓,而堪輿也是個肥差,越是高門大戶越講究死後的風水,就像害死了她的裕王墓,光是選址,選那麼一塊藏風聚氣的靈地,就要耗費不少的人力財力,小師兄庚明接下一單,三年的吃喝不用愁。

    而相術呢,天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說得中意呢,也就兩個銅子兒的事,說得不中意,輕的挨頓罵,重的挨頓揍,簡直不能更心酸。

    有句俗語說得好,一等先生觀星斗,二等先生看水口,三等先生遍地走。

    商慈歎氣,望向面前的各色行人,她這輩子也就是三等的命了。

    暫時呆在京城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正好趁這段時間,她可以了結了與薑婉的因果。不過此事需從長計議,最重要的問題是——她根本不記得薑府在哪兒……

    根據那些殘存的記憶片段,她隱約記得薑府內部的景象,可薑府究竟坐落在京城哪個位置,她是丁點印象都沒有了,她現在能做的便是融入京城的生活,慢慢打探關於薑府的消息。

    “瞧一瞧,看一看,相面擇吉占卦測字摸骨,先問前事,不准分文不取!”

    在她的賣力吆喝下,很快,她的第一個客人上門了。

    商慈也不是故意和那假瞎子對著幹,特意選在他對面,而是看中了她身後的這家當鋪。

    什麼樣的人會來當鋪?無非是些境遇不好、家道中落的人,這些暫時遇到困境的人才會急於去改變命運,就算不能因此轉運,圖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倘若過得平安喜樂、事事順遂,誰會閑著跑來算個命?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業務的多少和是否有一個好地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她的第一個客人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前腳剛從當鋪裡出來,餘光掃到了商慈的攤子,後腳走到商慈面前的空板凳上坐了下來。

    打量了下面前一臉愁苦的夫人,商慈和氣道:“大娘,你想算什麼?”

    被白紗包裹的商慈看不出年紀,然而傳來的聲音甜糯清脆,左右不過十五六歲,婦人有些好奇她的模樣,然而想到要算的事,神情又抑鬱起來:“姑娘你可否能幫我占個卦,我想知道我夫君的病何時會好?”

    商慈沒有急於去拿籤筒,而是繼續問那婦人:“你夫君染了什麼病?病了多久?”

    “三年前開始的,先是染了風寒,慢慢成了癆病,如今全憑苦藥吊著一口氣,”婦人說著說著眼圈紅了,用手絹拭淚,“不瞞姑娘,我其實是寡婦二嫁,我第一任丈夫在我過門沒多久便病死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我現在的夫君雖說年紀大了些,但對我是很好的,他要是也走了,我真不想活了……”

    “……”

    商慈開始認真審度婦人的五官,她的鼻頭和下顎很尖,膚色黑中透紅,眉棱骨外突,左眉下方有顆並不明顯的痣,後兩條都是妨克夫婿的標誌。

    隔著面紗,婦人看不出商慈在打量她,見她沉默,婦人有些忐忑地追問:“姑娘,我這有我夫君的生辰八字,你就幫忙給看一看罷……”

    商慈抿了抿唇,總不能直說你夫君其實就是叫你給克的吧。

    思忖片刻,望向那婦人:“用不著看八字,我這有兩個法子,不能保證你夫君恢復康健,只能確保他病情會有所好轉,你要不要聽?”

    婦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自然要聽!只要能保住我夫君的命,叫我做什麼都行……”

    商慈晃了晃手指:“第一,你倆和離。”

    婦人連連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不管,我這已經是寡婦二嫁了,若再被休,脊樑骨都要被街坊四鄰給戳爛了……”

    商慈有些無奈,和離之後並不耽誤你照顧他,而且和離和被休根本是兩個概念啊,不過看婦人驚慌排斥的模樣,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商慈緊接著說了方案二,“另一個辦法是……再嫁給他一次。”

    婦人有些迷糊:“再嫁一次?”

    商慈點頭,篤定道:“你們成婚那日不曾拜過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2:30

第十章

    “是……”婦人下意識應道,她是二嫁,沒有那麼多講究,加上過得拮据,能簡則簡了,所以成親那日也就請雙方家裡人湊兩桌吃了頓飯,並未正式拜過高堂拜過天地。

    婦人未來得及細想商慈是怎麼得知的,怔愣片刻後,了悟似地撫掌:“我懂了,姑娘的意思是借此沖喜?”

    “沖喜?嗯……你也可以這麼理解。”商慈不想和婦人解釋太多,就認了這個說法。

    世間萬物皆有五行元素組成,人也不例外,除了秉承陰陽兩氣之外,根據每人的相貌舉止可以劃分出五行。這婦人屬於火形,且她的火形命相太重。

    面相其實很不容易相看,要細緻觀察三停和十二官是否勻稱,面部所有的部位要分辨它的凶吉,人的相貌、皮膚、骨骼、氣色、聲音都屬於相面一類,從面上能看出很多,雜而碎,像婦人這樣指定問一件事就省事很多,商慈只需要針對性地觀察幾個部位就好。

    婦人的克夫之相並不明顯,頂多叫妨夫,影響其夫的仕途一類,連把兩任丈夫克死的事不太可能,其夫重病的主要癥結在她的火形太旺。

    火形命有一大忌,成婚而不拜,其夫命多舛。

    婦人連連允諾會照做,戰戰兢兢地問她要收多少費用,商慈瞧她命運確實可憐,便沒問她要錢,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婦人走後沒多久,一位身材臃腫、方頭方腦的公子哥,大搖大擺地走近她的攤位。

    一撩衣擺,坐在她面前的椅上,抖開扇面,袖口上紋著的金絲閃閃發亮,一副十足地暴發戶相。

    他裂開一口半黃不白的牙,瞄了瞄商慈道:“測字。”

    這次商慈汲取了先前的經驗,瞧這胖公子的衣著裝扮也不像個窮困潦倒的,但又著實怕聽到他悲慘遭遇後再心軟,這一天就白做工了,她也是要吃飯的!

    於是索性先報價:“一錢。”

    胖公子從懷中掏出一粒碎銀子,擱在桌面上,一雙肉堆的眯縫眼是不住地往商慈的領口和胸口上瞟。

    商慈把銀子收了,指了指紙和筆:“公子想測什麼字,就寫下來罷。”

    胖公子用扇柄撓了撓腦袋,嘿嘿笑了兩聲:“我不會寫字。”

    “那你說我寫,”商慈將紙拿到自己面前,執起筆飽蘸了墨汁,“測什麼字?”

    胖公子盯著她握著筆桿的手指,柔嫩白皙的蔥尖一樣,指甲溫潤透著粉色,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脫口而出:“美……我測美,美人的美。”

    商慈面無表情,一邊寫一邊接著問:“所測何事?”

    胖公子的視線依舊在商慈身上流連,好容易將思緒扯回到正事上來:“是這樣,最近我在和一個兄弟商量著做筆大買賣,我想測測,這筆買賣能做成否?”

    胖公子說完,商慈亦正好寫完,擱下筆,望著紙上的字,微皺眉頭,毫不客氣地直言道:“公子,您這買賣怕是要黃。”

    胖公子一怔:“怎麼說?”

    商慈將紙展開,指著未幹的墨蹟道:“您瞧,這□字拆開來看,上面是羊,下面是火,未羊即陰土,火屬陽,雖說土焚木生土,但你這土是陰土,兩生相克。”

    商慈又問:“不知公子做得是什麼生意?”

    胖公子囁嚅了半天,含糊道:“和人有關。”

    這般遮掩,多半是些上不得檯面的灰色生意,不是坑人的就是害人的,商慈笑了笑:“這□字含人,卻被死死壓在羊頭下面,寓意無出頭之日,且□同沒,無論怎麼拆解,這□字都是不吉。”

    胖公子急了,又從懷中掏出一錢銀子,遞到商慈面前:“那我換個字,重新再測一遍!”

    測字是占卜的一種,占卜有最基本的三個原則,即無事不占,不動不占,不可為同一事占卜多次。

    商慈耐心地解釋了一句:“這測字,靈光一閃脫口而出的字最靈驗,第二次測的字可就不准了。”

    “這……這可怎麼辦,姑娘,可有什麼破解之法?”胖公子急得拍大腿,巴巴地望著商慈,可回不僅是一臉色相,而是帶著殷切與懇求。

    “沒有。”商慈回答得很乾脆,“最好的破解之法,莫過於公子主動放棄這單生意,言盡於此,其他的,公子你自己定奪。”

    胖公子萬分懊惱,好似是因為測錯了字,才導致了這個心塞的結果。

    胖公子很清楚這筆生意對他而言有多重要,他不可能因為商慈的三言兩語而放棄,他抱著一絲僥倖,萬一商慈測的不准呢?這年頭靠譜的算命先生比清官還少,何況這算命的還是個年輕女子。可如果真是騙子,方才他求破解的時候,她為什麼拒絕了而不趁機訛一筆?哪怕圖個心理痛快,看在那筆生意重要的份上,他也願意掏錢啊,胖公子心下很憂慮。

    商慈眼見著胖公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旋即腳底拐個彎,坐在了對面假瞎子的攤位上,假瞎子也拿起筆來寫寫畫畫,不知說了什麼,胖公子一臉釋然,隨即往假瞎子手裡大把地塞銀子……

    商慈既同情又促狹地瞥了那胖公子一眼,移開目光,繼續吆喝著招攬生意。

    就在商慈悠閒地開起了占卦攤子時,距她萬里之外的大澤山腳下的梁塘鎮,有這樣一番景象。

    青山邈遠,溪流潺潺,一片翠竹林立間,一人戴著斗笠,駕著紅鬃駿馬疾疾而行。

    緊繃著的下頜如冰雕霜刻,寬邊束帶勾勒出勁瘦的腰線,前傾的上身如利劍出鞘,割開無形的屏障,直指北方京都。

    馬蹄掀起塵沙,被風卷著飛揚。

    有行人恍若看見,那黑紗斗笠下,無意間傾泄的銀絲白髮,一晃而過,似錦如織。

    在胖公子走後,商慈的算命攤子便無人問津了,擺攤的第一天,只賺了可憐的一錢銀子,而對面的假瞎子倒是客流不斷。

    空坐了兩個時辰,商慈也不焦躁,算命這項主要是靠人們口口相傳,時間長了,在她這算過命的知道她的靈驗,一傳十十傳百,不怕沒有客人上門。

    擺了三天攤後,商慈發現對面的假瞎子不見了。

    後來從客棧跑堂的夥計口中得知,那假瞎子叫葛三爺,更喜歡別人稱他葛半仙,不是京城本地人,是兩三年前行走到京城來的,算命的手法還算准,平日裡行蹤不定,在商慈來之前,他就已經在此擺了半個月的攤,是時候該挪地了。

    據說這位葛三爺並不喜歡擺攤算命,更喜歡四處溜躂,似乎哪家遭了厄運或碰到什麼棘手的事,他第一時間就會循著風聲找上門去,本來他們這一行流動性就很大,跟鈴醫差不多,沒有什麼大件的傢伙什需要隨身帶著,走到哪兒算到哪兒便是。

    客棧的飯菜價錢略貴,這日商慈收了攤,在客棧不遠處的涼棚坐下,要了一碗雞絲面。

    望著面前那碗不帶一絲油花、飄著幾片綠油油的香菜葉的清湯麵,商慈吸吸鼻子,此刻又想念起師兄的好來。

    在大澤山的時候,雖然住的是簡陋的竹屋,睡得是蒲草編的草席,走到最近的村莊鎮集就要兩個時辰,但那時候的生活也是別有野趣,竹屋後面是一大片竹林,生長著大片的竹筍和野菌,屋前不遠處有條溪澗,河溝裡有蓮蓬和肥魚,師兄隔三差五也會上山打野味,就這幾樣有限的食材,師兄每天都能變著法做出不同的花樣。

    桂香松子魚、蜜汁蓮藕、燜筍絲、百合蓮子粥、栗子雞……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

    現在倒好,好容易養出二兩白肉的身體丟了,師兄也丟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2:44

第十一章

    雖然這具新換的身子是個讓人見之不忘的美人,就連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但是過猶不及,這美對她現在來說是個麻煩,商慈扯掉下巴上系著的絲帶,將冪蘺摘下放在桌角——她以前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哪裡戴過這玩意。

    一年前師父就帶著小師兄出門遠遊,留下她和師兄看家,至今沒有音信,甚至還不知曉她已死過一輪的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師兄了,商慈輕輕吹開湯麵上的菜葉,比任何時候都期望師兄能早點來尋她。

    剛夾了一筷子面,還未放進嘴裡,忽聞一陣喧天的嗩呐鑼鼓聲夾雜著哀怮的低泣,由遠及近。

    循聲偏頭看過去,只見遠處朝著她迎面走來了一隊送喪隊伍,白花花的引路紙錢宛若漫天飄飛的雪花,鋪天蓋地地撒至街道兩旁。

    整個送喪隊浩浩湯湯,清一色的束著喪帶踩著白靴,身著白絹喪服,蜿蜒近百米,可見是城裡的大戶人家。在隊伍中間,四個壯漢肩挑手臂粗的木橫,四平八穩抬著紫衫木暗八仙壽棺,隊伍最前方,緊跟著開道鑼之後的應是這家裡的長子,打著引魂蟠,一臉悲戚之色。

    嗩呐、海笛、九音鑼合奏出悲情的音調,有些刺耳,仍壓不住那一波蓋過一波的哭喪聲,引得不少路過的行人駐足唏噓。

    望著那群送喪人,商慈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咬著筷子想了半天,大大的“重喪”兩個字滑過腦海。

    正庚連七甲,二辛八乙當,

    五丁十一癸,四丙十壬方,

    三九逢戊日,六臘己重喪。

    商慈瞳孔微縮,今天是六月六,也就是口訣中的六臘已,正犯了重喪日!

    重喪,即再次發喪,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在這一天死去或者下葬,那麼這家人在一年之內必定會再死一人。

    就在商慈算日子的空當,送喪前頭隊伍已經越過了商慈。這家人必定不知這重喪日的忌諱,她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只見送喪隊忽然停了下來。

    一身襤褸的小乞丐正攔在路中央,直條條地站著,環顧一圈後,大聲道:“嘖嘖,今日發喪,上趕著去送死?”

    手持旌蟠的家族長子抽身上前,怒喝道:“小乞兒,你在胡說什麼,還不快滾開,別擋著道!”

    小乞丐被噴了一臉唾沫,渾不在意地撓撓頭:“你信不信若你家老頭就這麼入下了葬,一年之內,”抬手指了指那長子及他身後的一票眾人,“或是你,或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得隨你們老頭陪葬去……”

    本來父親去世已是悲極,又被莫名其妙地‘詛咒’陪葬,那家長子氣得火冒三丈,眼皮直跳。

    什麼時候蓋棺、什麼時候下葬,都是有定好的時辰的,旁的不說,要是讓這小子誤了時辰,他得被族中長輩給唾駡死!

    “哪裡跑來的瘋子!”長子懶得與小乞丐廢話,驟然抬腳,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

    小乞丐身形單薄,直接被他踹滾出去三尺遠,摔在地面上,雙手捂著肚子,蜷曲得像個蝦米。

    送喪的長子冷哼一聲,轉身準備命令喪隊繼續前進,只見面前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位頭戴白紗帷帽的女人,

    “有什麼話好好說,動手打一個孩子算是什麼行徑?”

    商慈一面痛斥著,一面彎身去扶那小乞丐,小乞丐的頭髮半長不短,亂糟糟地披散下來,連面容都看不清晰,商慈完全沒注意到那雙發梢遮掩下的眉眼,閃過一抹黑沉的陰鷙。

    隊伍在原地停留了半天,漸漸騷動起來,從人群中走出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懷中抱著靈牌,走上前問那長子:“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長子指著他二人:“那小乞兒過來攔路,說什麼今日入殮是上趕著送死的話,簡直荒謬!”

    商慈此時開口:“小乞丐說得沒錯,若今日安葬先人屍骨,一年之內,貴府必定再出白事。”

    許是遮面的白紗平添了幾分神秘感,年輕些的次子也不似長子那般魯莽,認真聽進了商慈的話,皺眉問:“不知姑娘是……?”

    “我是誰不重要,今日是未月己日,恰犯重喪,信或不信,全憑你們。”

    次子和大哥對視了一眼,有些為難:“送喪隊伍都走到這兒了,不可能再回去。”

    “準備一個小棺材,裡面裝桑木或者柏木小人一個,隨棺木下葬,可保無虞。”商慈語氣有些冷淡,說完轉身便走。

    小乞丐聞言默然抬頭,思索片刻,望向商慈的背影,烏沉的眸子一點點發亮。

    那家的長子和次子低語商量了兩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況且又不是什麼很麻煩的事,於是轉身叫來下人,臨時派去置辦木制小人和小棺材。

    商慈一邊往客棧方向走,一邊心下腹誹,如今真是好事也做不得了,那小乞丐雖然出言不太禮貌,但畢竟是好心提醒,不由分說地就被挨了一腳,這也太憋屈了。

    雖然對那家長子的做法很不齒,這是牽扯到人命的大事,她捫心自問,不可能視而不見,於是在做了好事的同時,她心裡有點不痛快,自然沒有好臉色。

    商慈有些心痛地踢了踢路邊的石子,可惜了那碗面!

    走著走著,商慈似乎察覺到什麼,刻意地放緩腳步,走走停停,終於在快走到客棧門前時,她忍不住了,猛地回身。

    “小乞丐,你老跟著我幹嘛?”

    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後已經很久了,自以為沒被她發現,乍見她轉身質問,有一瞬間被抓包的慌亂,他很快鎮定下來,張口欲說什麼,只見面前伸出來一隻手,白嫩的掌心裡躺著一顆碎銀子。

    “拿去買點吃的吧。”

    小乞丐抿抿唇,毫不客氣地拿過銀子放進懷裡,同時裂開一口白牙:“姐姐,你收留我吧。”

    “別看我長得瘦,力氣大著呢,我什麼都會幹,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幹,只要每天給我兩個饅頭就好,我很好養活的,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小乞丐看著一臉莫名其妙的商慈,心一橫,拋出來的話擲地有聲,“不管你收不收留我,總之,我跟定你了!”

    商慈詫異地望著這個比她還略高一些的少年,看樣子年紀十四五歲,清澈的嗓音帶著些許粗啞,應該是正處於變聲期的緣故。他是如何既收了她的銀子,又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番話的?她這是遇見碰瓷……的了?

    隔著飯桌,商慈看著她面前正呼哧呼哧大快朵頤的小乞丐,默默扶額。

    半柱香前。

    “你選錯人了,我初到京城,自己都還沒著落,如何收留你?”

    商慈面無表情地說完這話,不等小乞丐回答,轉身邁進了客棧大門。

    穿過大堂,剛想拐進走廊,餘光瞥見小乞丐正猶豫著站在客棧門外的臺階上,想進又不敢進,店小二看見了,順手拿起擺在牆根的掃帚走過去,直接往他腳下掃。

    店小二每掃一下,小乞丐便可憐巴巴地往後縮一步,身影逐漸暴露在烈陽下,拉出纖瘦欣長的光影,小臉上烏漆抹黑的,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含著水光直勾勾地看著她,有種被遺棄的失落。

    商慈愣了愣,他的眉眼,竟有幾分像他的小師兄庚明。

    不過庚明可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賣萌撒嬌裝可憐這幾個字永遠和他不沾邊,一想起這事,算是一手把他帶大的商慈就心塞無比。

    那年她七歲,被師兄撿回了家,師父見了,怒眉橫目,第一句話便是:“剛撿個小的還不夠,你又給我拎回來一個大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2:56

第十二章

    商慈順著師父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尚在繈褓之中的庚明。

    巽方悠悠地開口:“留下大的,照顧小的。”

    師父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他們兩個男人都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這女童雖說也是個半大的娃娃,但女孩子到底要比毛手毛腳的他們要精細些,就因著這麼個緣由,把商慈收進了門下。

    師父這人其實很沒原則,但在師門輩分上卻很較真,商慈比庚明晚三天入師門,理所應當地成了最小的小師妹。

    可以想像出她一手托著奶娃屁股,一手撫背,輕哄“小師兄不哭”的場景嗎,可以想像出她捧著飯碗,氣喘吁吁地到處追喊,給小師兄餵飯的場景嗎,可以想像她氣急要揍他屁股,卻反被他一本正經地指“長兄如父,你這樣做是大逆不道”的場景嗎……

    說多了,那都是淚。

    小師兄如今長大了,雖然身量才堪堪長到她胸口,一口一個小師妹卻喊得無比順溜,在師兄和師父面前,庚明懂事又乖覺,而在商慈面前,惡劣被放大了十倍,總能把她氣得牙根癢癢。

    不遠處的少年有著和庚明一樣濃墨重染的黑瞳,眼角平齊,眼紋細長,看上去似乎總是笑眯眯的,是很有福相的睡鳳眼。

    他被店小二徹底掃下了門前的臺階,為了能看到商慈,半踮著腳,拉抻著脖子,眼波流轉,一直在往她身處的方向張望。

    商慈感覺她的心突然像被人扯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初遇,那只穿過雨幕,並不寬厚的手掌,卻蘊含著足夠溫暖人心的力量,那時候的她,何其幸運。而這個小乞丐,又何嘗不是當初的自己,如果自己當初不是被師兄撿到,她如今的境地只怕也和那小乞無異……

    到底沒忍下心,喊住還在厲聲驅趕小乞丐的店小二:“我認識他,讓他進來吧。”

    店小二有些詫異地看看商慈,再看看身旁的小乞丐,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商慈再次轉身的同時,小乞丐粲然一笑,一步縱跨三臺階,?溜鑽進了大堂。

    面前擺放的菜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少,商慈深深有種被欺騙了的無力感,說好的兩個饅頭呢?!

    木箸遊走,瓷碗漸漸壘起,商慈靜靜地看著小乞丐,吃相並不難看,但是夾菜的速度倒是離奇地快。

    “你叫什麼?”

    小乞丐正扒拉著第四碗米飯,聞聲抬頭回道:“流光。”

    商慈把筷子放下:“流光?這算什麼名字,你沒有姓?”

    他搖搖頭:“沒有,這是一位先生給我起的,取意德厚者流光。”

    商慈想了想,又問:“那你的家人呢?”

    流光默了一瞬,恰到好處地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若還有家人,又何至於流落街頭當乞兒呢。”

    這樣的回答並不出她的意料,商慈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頭都快埋進碗裡的流光,這小子從纏上她開始,所表現出的這份察言觀色的眼力見兒,可與方才攔路送喪隊的氣勢判若兩人啊。

    雖然已暗自做了決定,商慈還是問出了盤桓在心中的疑問:

    “你怎麼會知道重喪日?”

    流光拿著筷子的手僵了僵,頭也沒抬,甕聲道:“……也是給我賜名的那位先生告訴我的。”

    商慈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道:“先說好了,我不是白養你,你得替我幹活跑腿,你也看到了,我目前在這間客棧常住,客棧的房錢也不便宜,我每天要在東街擺攤算卦,你要幫我搬桌椅,招攬客人……”

    客棧離她擺攤的地方有一刻鐘的腳程,這幾天都是店小二在幫她搬桌椅,每回商慈都給他十個銅板,饒是這樣,商慈也有些不好意思,客棧生意挺忙,她借桌椅就算了還天天借人手,得虧掌櫃是個好說話的老伯,而現在商慈可以理所當然地把這差事交給小乞丐了。

    流光眨眨眼,迅速應道:“這都不是問題!”

    商慈隨即起身,到櫃檯處跟掌櫃開了間下房,就在她房間的隔壁,先繳納了一個月的房錢,商慈肉痛地捂著又癟下去一層的荷包,心下安慰自己,銀子橫豎是用來花的,只要給他吃住,換來一個苦力,不虧。

    “吃完趕緊去洗個澡罷,我在走廊盡頭的房間,你就住在我隔壁。”商慈囑咐了流光一聲,隨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進了屋子,商慈取下帷帽,如今正值大暑,在日頭下一坐一整天,身上早就出了一層薄汗,又叫來小二送熱水,滑進木桶,放鬆筋骨,足足泡了半個時辰。

    剛換完衣衫,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的瞬間,商慈愣住了。

    如果還不是那一身打滿了補丁、破破爛爛的灰色短襟,完全認不出來這是原先那個小乞丐,亂糟糟的雞窩頭沒了,柔光順滑的黑髮搭在肩頭,臉上的髒灰也洗淨了,露出秀致清挺的五官,雖形容偏瘦,纖細的脖頸纖細的手腕,像只正在抽條拔高的竹筍,但有著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朝氣。

    流光見到商慈也愣住了,滿臉寫著驚豔與愕然,似是也沒想到白紗之後是這麼一副容貌。

    他反應很快,倒是先脫口誇了出來:“姐姐,你長得真好看。”

    這話要是從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口中說出來,那妥妥地是在*,可從這麼個半大少年口中說出,且語氣認真誠懇不帶一絲狎昵的意味,語境頓時就不一樣了,饒是商慈這個不太受用馬屁的人,也心花怒放地受了這句誇讚。

    “走,我帶你出門逛逛,置辦身新衣裳。”

    商慈大喇喇地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去拿帷帽,重新系上。

    流光微垂著眼,目光正好落在腳尖上,從草鞋裡探出頭來的兩隻大拇指有些羞怯地往裡縮了縮。

    臨近夜晚,商慈和從頭到腳已徹底煥然一新的小乞丐回了客棧。

    商慈囊中羞澀,如今多養了個人,一文錢更是要掰成兩半花,雖然買得都是些尋常的衣物,但此時的流光與小乞丐三個字全然不沾邊了。

    小乞丐許是嫌長髮易生蝨子,一刀將頭髮絞成了齊肩,如今是綰也綰不起來,懶散地披著,發質卻意外地烏黑油亮,襯得一張臉白皙清秀,如今襤褸的衣物也換掉了,渾身上下再尋不出乞兒的蹤跡來——街上的乞兒大多面黃肌瘦,像他這樣稍微捯飭一下就這麼整齊的,也是少見。

    店小二見二人回來,瞥見小乞丐的一身新衣,隨手將汗巾搭在肩上,笑著說了句:“姑娘心善。”

    面對之前拿掃帚驅趕過他的店小二,流光有些不自然,偏頭看商慈,只見她只是朝著小二微點了點頭,便穿過大堂,拐進了走廊。

    流光沒有想到她會專門給自己開一間房,客棧一晚的住宿可不便宜,推開屋門,是乾淨整潔的床鋪,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睡過床了,好似在記事起,他就在各地流浪,宿在馬棚或殘破的廟宇祠堂,卷著草席,敷衍了事。

    原以為她就算不是大富大貴,至少也是位小姐,可沒成想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聽她說,似乎還在每日靠擺攤謀生?

    一陣負罪感油然而生,流光仰躺在床上,滿懷心事。

    防人之心不可無,商慈回了房間也在琢磨,這小乞丐上趕著跟著她,到底是為什麼呢?

    要說為了財,在這京城地界裡,隨便朝街上丟一把石子砸著的人都比她有錢,有啥值得被惦記的呢。

    要說為了色……回憶起那個只比自己高一丁點的少年,明顯稚氣未脫,一雙清澈的睡鳳眼眨啊眨的神情,這念頭在腦子裡一過,商慈自己都覺著是自己思想齷齪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3:09

第十三章

    既然這兩條都不是,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們都是在京城舉目無親的可憐人,互相做個伴有個照應也挺好,左右她也不會在京城久留,能幫他一時是一時。

    第二日清晨。

    商慈整理完衣衫出門,見隔壁屋子還緊合著門,以為小乞丐還貪睡著,正欲敲門時,見小乞丐手捧著兩只用油紙包著熱氣騰騰的大白包子,朝她走過來,分給了她一個。

    商慈伸手接過,隨口問:“你哪裡來的錢?”

    “你昨天給了我一錢銀子,你忘了?”流光眨巴著眼,啃了口包子。

    商慈這才想起來有這麼回事,吃完包子,她便帶著她新得的小跟班出門擺攤去了。

    小乞丐果真如他所說,雖然長得瘦,力氣倒不小,一手扛著一把椅子,身後背著一包袱的零碎東西,走得健步如飛。

    擺攤的時候,流光也沒閑著,扯著嗓子吆喝招攬客人,甚至跑到了街口去拉客。

    商慈頗為無奈地看著小乞丐吆喝到臉漲通紅,看樣子比她這位擺攤的正主還要賣力。

    又是一位客人上門。

    當那位樣貌敦厚老實的漢子,堆著笑從懷裡掏出一張折好的紙張遞給她時,商慈忍不住眉頭微蹙。

    這可真是件怪事,自打對面葛三爺走了後,來占卦算命的客人是多了些,但是十有八九,開口便都是同一句“需不需要生辰八字”或是直接把準備好的八字遞給她。

    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商慈直接把那張紙推了回去:“這生辰八字切不可胡亂給人,若碰見了居心叵測的高人,借了你的機緣福運,吃了啞巴虧都沒處申。”

    壯實漢子很是驚訝,磕巴道:“這……這機緣還能被借走?”

    “又何不能。”商慈淡淡地抬眼,對她來說,用生辰八字藉機緣或是害人簡直易如反掌,就像之前王府的煞局,也是通過生辰八字來鎖定意圖要害的人,否則這種無差別害人子嗣的煞局,早就被人發現了。

    那漢子有些不確定地自言自語:“我這一個月來幹啥啥倒楣,難不成是被人借了機緣?”

    商慈眸光微凝,問他:“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沒有把生辰八字給了旁人?”

    那漢子回憶了半響,喏聲道:“兩月前,我閨女出嫁,我便去請葛半仙擇了個吉日,他不但要了我閨女和女婿的八字,連我和我媳婦的都要了。除此之外,倒沒再給過旁人,那葛三爺是京城有些名氣的算命先生,但凡向他算命占卜的都是先取八字,這是眾人皆知的習慣啊……”

    商慈心裡頓時警醒,但無憑無據,她也不好僅憑猜測就斷言,只道:“這黴運只是一時的,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機緣被借走,遲早也會還回來。”

    藉機緣這種事很是損陰德,跟小偷竊賊沒什麼分別,只不過後者偷得是油米銀子,他偷的是福氣和機遇。

    舉頭三尺有神明,天道即公平,這一直以來都是商慈信奉的。因為她吃得是相術算命這碗飯,師父多次告誡過她,藉機緣這種事能不幹就不幹,從別人那兒借來的東西日後總是會還回去的,拿今後的姻緣仕途還機緣,或是拿壽數還機緣,可謂是得不償失。

    商慈有些想不通地咬著筆桿,如果這事真是那假瞎子幹的,他又何必呢,一把老骨頭了,冒著可能會減壽的風險,存那麼多福運機緣,有那個命去享受麼?

    那位葛三爺混跡市井多年,想來也是個人精,商慈並不認為他會目光短淺蠢笨如斯,用壽數去換金銀財物,再者說,不是人越老越怕死,越惜命麼?

    他這般肆無忌憚,難道……他有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

    這猜測一冒出來,商慈自己都被嚇到了。

    那可是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有了它,相當於在天道面前有了鐵卷丹書、免死金牌,從此不懼因果,報應不顯。

    師兄當初違逆天道為自己續命,這冥冥之中不知被減了多少的壽數,如果能得到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那麼那些減掉的壽數……

    然而念頭只閃過一瞬,商慈就自嘲地搖了搖頭,自己是有些魔怔到異想天開了,這種逆天的寶貝哪那麼容易尋到,而且這些年來,也從未聽說過有哪位同行見過此類法器——有了它相當於有了胡作非為卻不會被懲罰的資本,人性的貪婪註定了擁有它的主人不會默默無聞,被同行覺察是遲早的事。

    “婉姐姐,你怎麼了?”關切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一隻纖瘦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流光。

    商慈這才回過神來,連那漢子什麼時候走了沒察覺,她一直保持著手握筆的姿勢,雪白紙上洇了一大團的墨蹟。

    為了能儘快探聽到有關薑府的事,商慈對外自稱薑婉,流光得知後,便一直“婉姐姐”“婉姐姐”地喊她。

    “沒什麼,方才想了些事有些出神了,”商慈放下筆,抬頭看了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準備收攤去附近吃點東西罷。”

    流光哎了一聲,幫忙來收拾桌上的筆墨紙硯。

    在街邊擺了四天攤子,四周街坊都混了臉熟,商慈將桌椅都堆在典當行的牆根處,吃飯的這會子功夫,也不怕丟。

    街上人流如織,商慈的視線掠過人群,無意間捕捉到其中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當下一頓。

    灰皺皺的道袍,黑色瓜皮帽,隨著步伐走動而一晃一晃的山羊鬍鬚,有些佝僂瘦削的身形,不是葛三爺又是誰!

    真是無巧不成書。

    眼眸轉了轉,商慈偏頭喊了聲流光,循著那背影,率先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流光一回身,見商慈已快步走出去好遠,連忙撒丫子追,邊跑邊喊:“婉姐姐,等等我——”

    “小聲點。”商慈回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流光摸不清狀況,氣喘吁吁地扯了扯肩上的布帶:“你怎麼突然走了?”

    “跟著他。”商慈只管大步走,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流光順著她的眼神,看到了葛三爺的背影,先是微愣,隨即眼底滑過一絲慌亂。

    這一停頓的功夫,又和商慈拉開了幾步路的距離,流光欲言又止,垂下眼咬了咬唇,就地一滾。

    “……哎唷,我的腳……”一聲痛呼從身後傳來。

    商慈聞聲頓住腳,回頭:“怎麼了?”

    流光抱著右腳癱坐在地上,仰著臉望著她,一臉可憐巴巴的痛苦之色:“我的腳扭了……”

    “……”

    商慈看看漸漸隱入人群的葛三爺,又看看坐在地上的流光,歎口氣,到底轉身走了過來,蹲下查看他的傷勢:“你也是,好好走著路也能扭到腳,怎麼樣?痛得厲害麼?要不要去醫館……”

    “不……”流光原本想說不礙事,但又怕商慈丟下他繼續去追葛三爺,於是遮遮掩掩地捂著腳踝,垂頭啞著聲道,“痛得厲害,怕是……扭到筋骨了。”

    不遠處正好有一家醫館,商慈把他攙扶起身,流光單腳站立,由著她扶著,一蹦一蹦地往前走。

    商慈心中有些狐疑,但看小乞丐眼底閃著水光,唇角抽動著,嘴裡不時地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倒不像是裝的,暗歎一聲錯過就錯過吧,反正京城地界就這麼大,總會有再碰上的時候。

    這家醫館口碑不錯,平日裡生意很好,上門來診脈的病人排著長龍,商慈二人進了醫館大門,找了個條凳坐下,默默地排著隊。

    坐診的是位鬍子花白的老郎中,說話慢,診脈慢,開方子運筆也慢吞吞的,倒沒有一人催促,都在靜默地等待——求人看病,有不滿也不敢說出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3:23

第十四章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流光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問:“我的腳不怎疼了,這兒的診金也不便宜,要不咱們回去罷?”

    前面只剩一位病人,眼看著要排上了,商慈輕聲回:“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還是讓大夫看看吧,萬一傷到了骨頭就麻煩了,還在乎那幾錢銀子?”

    流光不好再說什麼,乖乖閉上了嘴,只是那不時顫動的睫毛,洩露了他此刻慌亂的心思。

    排在他二人前面的,亦是一位頭戴白紗帷帽、一襲白色煙羅褶裙的姑娘,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鬟,衣料皆是名貴的緙絲錦緞,瞧這裝束打扮,應是貴族家的小姐。

    老郎中詢問那姑娘的病症,她低垂著頭,有些難以啟齒的窘迫,幾番猶豫之下,悄悄拉開了一邊衣袖,露出了半截胳膊。

    白衣姑娘聲音帶抖:“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了,一年前手心裡長了一塊黃豆大的黑斑,當時並未在意,誰知現如今,已經漸漸長成這副模樣……”

    白衣姑娘身段豐腴,嗓音婉轉,掀開寬大的袖口,以為入眼的會是一條白皙雪膩的纖臂,卻沒成想,那纖臂之上滿是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黑色斑塊,乍一看像苔蘚似的,甚是駭人,且在手肘部分,那黑斑完全沒有淡化的跡象,且看她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連面都不露的模樣,可見這黑斑不止只長在一條胳膊上。

    老郎中手中的筆桿都掉了,大驚失色:“這、這是花柳病啊!”

    醫館內並不嘈雜,老郎中這嗓音不大不小的一句,瞬間吸引了醫館裡所有人的目光。

    當下所有人低語紛紛,看那姑娘的眼神都變了,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病原體,原本挨著她近的人瞬間後退好幾步,滿眼的驚恐厭惡。

    花柳病是現世的絕症了,很難根治,不僅病患飽受折磨,重點是會傳染,並且這病的名聲又臭,多在青樓女子之間傳播,尋常人家都是聞之色變。

    商慈眸色沉了沉,除了那郎中,就屬她離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那些駭人的黑斑,哪裡是花柳病,分明是……

    白衣姑娘像是被四周人怪異的眼神蟄到,迅速地拉下袖口,肩膀微微的顫抖,白紗輕晃,瞧不見她的神情,但見她十指緊緊攪著帕子,骨節泛白,想必是難堪到了極點。

    她身旁的小丫鬟長得圓臉圓眼,一團和氣,沒成想卻是個厲害的,當即啐了老郎中一口,反唇駁斥:“我呸,你這庸醫休要血口噴人,我家小姐分明還是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會得哪門子的花柳病!你睜大眼睛看看,花柳病是紅斑,奇癢難忍,我家小姐這是黑斑,不痛不癢,你說說這怎能一樣!”

    老郎中許是歪攪胡纏的客人見得多了,見丫鬟這般出言不遜,倒也沒慍怒,頗有幾分憐憫地語重心長:“你說得也有道理,可若如你家小姐所說,這黑斑是陡然間生出,而非娘胎自帶,只怕是惡疾,且老夫診了這麼多年的病,從未見過此奇症,與之最相近的就是花柳病了,短短一年時間,這黑斑能從黃豆大蔓延成這地步,以老夫之見,你還是早點回去,給你家小姐準備後事罷……”

    那丫鬟一聽‘準備後事’四個字更是炸了毛,氣得臉色泛紅,一手叉腰,另一隻手都快戳到老郎中的鼻樑上:“什麼妙手回春,什麼醫者仁心,我呸!你見識短淺、醫術不精,還污蔑我家小姐清譽,真是豈有此理!”

    白衣姑娘從條凳上起身,強忍哽咽:“祿兒,算了,咱們走罷。”

    “小姐,你別聽這庸醫胡說,總會有辦法的,我們再換一家看,這京城的醫館那麼多,我就不信沒人能看好這病……”小丫鬟扶著白衣姑娘往外走,不住地安慰她。

    白衣姑娘有些洩氣:“這已經是第三家了……”並且每次診斷的結果都是一樣,她的信念快要被消磨殆盡,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夠的勇氣一次次承受飽含歧視的眼神與非議。

    “實在不行,還是告訴老爺夫人吧,請太醫署的人來診,這醫館裡的郎中醫術哪比得太醫……”小丫鬟苦口婆心地勸慰,頓了頓又道,“我知道小姐是擔心消息外露,與沈家親事會黃,但這日子一天天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若那沈家公子真因為這事退親,也算認清一位薄情的負心漢。”

    白衣姑娘沒再言語,只是沉默。

    商慈把她二人的對話聽了一耳朵,心裡越發糾結了,看來這二人是一點也不清楚這病的根源,這病得對症下藥,看大夫有什麼用。那姑娘雖然現在看起來與尋常人無異,但不消多久,那黑斑侵進入骨,只怕神仙也難救了。

    流光見她的注意力被那主僕二人吸引,他正愁找不到藉口離開,於是連忙開口說:“我在這坐了一會,感覺腳好多了,不信你看……”

    說罷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以表明他比方才腳不沾地的情況好上許多了。

    “那好,你在這等我一會。”

    商慈想了想,丟下一句,轉身邁出門檻。

    “兩位姑娘,請留步,”商慈沒幾步就追上了那主僕二人,二人聞聲回頭,商慈沒有拐彎抹角,望著白衣姑娘,直言道,“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白衣姑娘靜默未語,小丫鬟滿臉的不可置信,既驚疑又驚喜地脫口道:“你說什麼?”

    小丫鬟滿臉的不可置信,既驚疑又驚喜地脫口道:“你說什麼?”

    “我可以治她的病。”商慈又重複了一遍。

    雖然剛剛在醫館裡的那一眼,已看了八九不離十,但謹慎起見,商慈還是上前卷起白衣姑娘的袖子,細細查看了一番,毫不避諱地用指尖摩挲黑斑,——觸感平滑,沒有凸起,與尋常皮膚沒有絲毫區別,一切都與師父曾跟她說過的一樣。商慈更加篤定了自己一開始的猜測。

    白衣姑娘像是被她的動作驚嚇到,傻傻地由她摸著自己的手臂。

    所有人一看到她的黑斑都唯恐避之不及,除了丫鬟祿兒,不但不害怕,還敢上手摸的,她是第一個。

    “果真如此。”商慈放開她的手臂,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周芷清和小丫鬟祿兒對視了一眼,祿兒語氣恭謹地開口問:“敢問姑娘,我家小姐究竟患的是什麼病?可有法子醫治?”

    “這並非是病,你家小姐現在看起來並無大礙,只是時間長了,恐性命不保,”商慈頓了頓,目光轉向白衣姑娘道,“三言兩語我也解釋不清,姑娘待回了家中,務必要告知令尊令堂,今日天色已晚,如果姑娘信得過我,明日可來東街的福臨客棧找我。”

    若剛開始,周芷清對她還有些懷疑,但方才她那一番撫摸黑斑的動作,已全然打消了她心裡的戒備。

    周芷清有些怕屆時找不到她人,連忙問了句:“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商慈眉眼微斂,自然地回道:“我叫薑婉。”

    薑婉?

    周芷清愣了愣,她印象中有個女兒叫姜婉,父親同是朝中官員,她與薑婉又是同齡,在京都貴族小姐圈內的大小場合中難免碰過幾面,瞧著面前這人帶著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和聲音都和那之女很相似,難道這倆人是同一人?

    周芷清細細地打量商慈,很有些不確定,那薑婉美則美矣,只是性子很是懦弱怕生,幾次賞花詩會總是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偶被姐妹們調侃幾句,更是臉紅如血、連話都不會說了,而面前的女子無論說話行事都很有條理,氣質是截然不同,且薑姓婉名都很常見,京城那麼大,遇見同名同姓的也不奇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3:33

第十五章

    而另一邊,商慈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碰上了原主生前的熟人,她從原主那裡繼承的記憶只有刻骨銘心的幾段,若是碰見原主他爹,或是害她害慘了的繼室馮氏與妹妹姜琉,她倒能認出來,可像周芷清這樣,與自己僅有過幾面之緣的,她哪裡認得。

    三人道了別,商慈一扭頭,便瞅見流光斜倚在醫館的門框上,老郎中對面依舊排著長龍,商慈瞧他不像有大事的樣子,便直接在櫃檯處拿了副治跌打扭傷的膏藥,就此離開醫館。

    二人在路邊攤一人一碗餛飩,準確地說,是她一碗,小乞丐三碗,就這麼解決了溫飽問題。

    吃餛飩的時候,流光想到方才聽到的她三人的對話,咬著筷子問:“婉姐姐,你要替那小姐治病?”

    “不然呢,”商慈微低著頭,挑著碗裡的香菜,“她會死。”

    “我明天可以跟你一起去嗎?”流光好奇地眼眸發亮。

    商慈瞥了眼他的腳;“就你這樣還想去湊熱鬧?”

    “我……我休息一晚上,明天會好的。”流光悶聲道。

    他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麼“靈光一閃”用扭腳這麼蹩腳的藉口,不光裝得辛苦,若是因為這個,而錯過了明日的好戲,那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啊。

    回到客棧,商慈拿著那副治跌打的膏藥,來到了流光的屋裡。

    流光終於逮住了這麼一個契機,趁她幫自己上藥的時候,下了很大的決心,面上佯作若無其事,歪著頭看她往自己的腳踝處認真地抹著黑糊糊的藥泥。

    “婉姐姐,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十二藥精?”

    “聽說過,”商慈動作微頓,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塗抹,“天精巴戟,人精人參,地精芍藥,日精烏頭,月精官桂,鬼精鬼箭子,神精茯神,山精桔梗,道精遠志,香精杜仲,獸精狼毒,松精茯苓。”

    “十二藥精是巫醫一族的秘傳,巫醫也分許多派系,派系不同,十二藥精的搭配使用方法也不同,其中最出名的要屬苗疆一支,輔以毒蟲蛇蟻,可治病亦可害人。”

    “巫醫……苗疆……”

    流光喃喃自語,忽感腦海中記憶一片混亂翻騰,像是觸及到某種禁忌的鑰匙,太陽穴傳來一陣炸裂鈍痛,伴著耳鳴。

    商慈見他雙手按著太陽穴,眉頭皺起的模樣,以為是碰到了他扭傷的筋骨,有些歉然地縮回手:“是我下手太重了麼?”

    流光仿若未聞,雙眼緊閉著,睫毛微顫,雙手揉捏著額頭,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痛苦,雙唇繃成了一條直線。

    他這表現有些太不正常,商慈微微俯身:“喂,小乞丐,你沒事吧?”

    他緩緩睜眼,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額頭上,牙齒在打顫:“婉姐姐,幫我揉揉,腦袋疼……”

    商慈完全把他當小孩子,從未考慮過男女有別這種事,就勢就坐在床邊幫他按腦袋。

    柔軟帶著淡淡香味的指尖,恰到好處在額頭上輕揉,讓他漸漸放鬆下來,嘗試著轉移注意力,摒卻腦海中“巫醫”“十二藥精”的字眼。

    額角的鈍痛消失,流光逐漸清醒,眸光落在離他一尺之距的商慈身上,清麗精緻的秀眉下,一雙濃墨重彩的眸子,閃著溫潤恬淡的光,那雙好看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貫注地放在自己身上,配合額頭上傳來的柔軟溫暖的觸覺……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騰地燒起來。

    他躲閃著,支支吾吾地說:“婉姐姐,我不疼了,你……早點回去休息罷……”說罷?溜鑽進被窩,將腦袋埋進被子裡,動作之迅速矯捷,讓商慈愣了愣。

    “好吧,你也好好休息著,沒事不要隨便走動。”商慈叮囑了句,轉身回了屋。

    第二日一早,商慈正準備一人出門擺攤時,又見流光捧著兩個包子,生龍活虎地蹦跳著朝他走來。

    “我說今日腳會好的吧,你看,”流光在原地轉了兩圈,還做了兩下蹲馬步的姿勢,大咧咧地笑,“多虧了婉姐姐幫我上藥。”

    商慈接住他丟過來的包子,同時把身後背著的包袱丟回給他,沒說話。

    出門前,告訴了店小二,若有人來找她,就說她出門擺攤,黃昏前會回來,雖說答應了替那小姐治病,但她可不會因為等他們,而耽誤一整天的時間。

    擺了一上午的攤,客人寥寥。

    臨近中午,還是那個時間,商慈留了意,暗中觀察街上來往的行人。果然,不負她期望,葛三爺還是那副與眾不同的打扮,混在人群中,在往與昨天同樣的方向走去。

    他一出現,瞬間就被商慈盯上了。

    流光在一旁看著,暗歎一聲,終究是禍躲不過,難道他還要假裝扭傷另一隻腳嗎!

    葛三爺看起來心情很好,哼著小曲邁著款步,完全沒注意到跟在他身後的商慈和流光二人。

    穿過兩條街道,葛三爺腳下打了個彎兒,拐進一家店鋪。

    商慈走上前,那家店門大敞,不時傳出喊大喊小的喧嘩聲,抬頭看了眼匾額,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鴻門賭坊”。

    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偷了那麼多機緣,只是用來賭錢,真有出息!

    商慈抬手壓了壓帽檐,偏頭看了跟在身後的流光一眼,逕直抬腿走了進去。

    商慈一進那賭坊,撲面而來一股劣質脂粉混著男人汗臭味的污濁氣。

    輕掩鼻底,掃視一圈,在一片油頭垢面的漢子中,並不見葛三爺的身影,整個賭坊共三層,想必是上樓了。

    有位跑堂夥計迎上來,神色不明地打量了眼白紗遮面的商慈,僵笑著問:“喲,客官,您這是……?”

    賭坊鮮有女客上門,那其中穿紅戴綠、春衫半解,對著賭客賠笑逢迎的女子,都是賭坊自家養著的賭妓。

    商慈這身素雅的打扮與賭坊的氣氛格格不入,夥計多半把她當成來尋釁滋事、前來捉夫君的悍婦了。

    商慈沒說話,先是環顧這坊間的陳設格局,黃楊木的八仙桌一次排開,每張桌前都圍著一圈賭徒,兩側有樓梯通向二樓。

    屋頂橫樑上用紅線墜著上百枚銅錢,乍一看是無規則的形狀,沒什麼稀奇,可若是走到大堂中央,從下往上看,會發現這些銅錢組成的形狀,很像一條搖尾擺首、似要沖天而上的金龍,而在“龍首”之下,正擺放著一件高腳花幾,花幾之上有一隻青花瓷蓮鶴紋魚缸,裡面盛著一汪清水和新鮮的荷葉,兩隻紅頭錦鯉穿梭其間。

    商慈暗歎一聲大手筆,這些銅錢都是前朝的古錢,年份也各有不同,集齊那麼多很是費心力,這些銅錢和那魚缸組成了所謂的盤龍飲水局,很是聚氣吸財,其範圍籠罩了整個賭坊。

    視線往左移,靠近大門處的櫃檯案上置放著好大一隻三足金蟾擺件,身負錢串,通體金黃富貴,兩隻眼睛是鑲嵌的紅色珠玉瑪瑙,炯炯有神地閃著光。

    金蟾的擺放其實很有講究,若擺放的位置朝向不對,不僅不會招財,反而會漏財,這座賭坊的莊家顯然曾請過風水大師指點,無論是這盤龍飲水局還是這招財金蟾,毫無錯處可挑。

    有這兩樣東西坐鎮,這賭坊日進鬥金、長久不衰,是常理之中的事。

    衣袖被人扯了扯,流光在她身後有些擔憂地低聲道:“婉姐姐,這種地方魚龍混雜,多是地痞流氓紮堆,不適合姑娘家來,咱們還是回去罷。”

    商慈輕輕將袖子從他手裡抽出來,看向橫攔在她面前的跑堂夥計,淡笑道:“怎的,你們敞開門做生意的,還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3:46

第十六章

    跑堂夥計摸不清她的來路,聽聞她這麼說,有些意外:“姑娘……是來玩的?”

    “自然是來玩的,”商慈眼眸輕轉,狀似輕蔑地哼了一聲,“只不過這些都太不上檯面,我要玩,就玩大的。”

    原來不僅不是來挑事的,還是位豪客啊。

    “我們鴻門賭具最是齊全,姑娘,您隨我來。”夥計聞言立馬換上熱情洋溢的笑臉,引著她往樓上走。

    樓下多是鬥蟋蟀、撚錢等賭碎銀子的小玩意,基本是手裡有點余錢的平民商販在玩,而二樓才是六博、骰寶、天九、番攤等大頭,多是些身穿華貴錦衣的公子哥,但那一副漲紅了臉喊大小的模樣已是毫無風度可言。

    二樓的裝飾佈置精緻了許多,每隔兩桌便用一架山水四扇屏風隔開,商慈一邊跟著夥計走,一邊留意那些屏風後頭的人。走著走著,忽然間商慈頓下腳步,對前面的夥計道:“你且去忙吧,我自己會找樂子。”

    夥計轉身應了:“那行,這邊都是玩麻雀牌、骰寶的居多,對面多是牌九、六博,姑娘您請自便。”

    商慈像是很感興趣地沿著朱欄走動,待那夥計下了樓,腳步一轉,直接進了一處隔間。

    都是四人一桌的牌局,相較別處,這裡圍看的人群明顯多了許多,商慈的打扮在這清一色的公子哥中很扎眼,但此時眾人的注意力都在牌局上,誰也沒有注意身後多了位頭戴白紗幕籬的女子。

    葛三爺安然地在眾人的視線中心處端坐著,身旁依著位滿頭珠翠、羅扇遮面的嬌豔賭妓,一手抹牌,一手攥著一把銀票,那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模樣,別提多瀟灑了。

    他手中握著的銀票,厚厚的一遝,看樣子足有近千兩,想比于葛三爺的悠然自得,再看同桌的另外三人,一副如喪考妣的頹然樣,孰贏孰輸,一目了然。

    他的手氣是真旺,商慈靜靜地在旁邊看了一刻鐘,葛三爺那叫一個大殺四方,連七對、十三么、小四喜各種贏發層出不窮,手裡的銀票一點點地壘高。

    “得得,銀子輸完了,爺不玩了。”

    在葛三爺又是以一手小三元胡牌後,坐在他對面的一位華服公子將面前的竹牌重重一推,咬著牙帶著怒氣,起身拂袖而去。

    “嘿,這就輸不起了,有誰來頂陳公子的缺?”

    葛三爺一臉意猶未盡,捋著鬍子,抬頭問周圍站著的眾人。

    周圍觀局的人都是瞧個熱鬧,葛三爺手氣正盛,誰會上趕著去輸錢,聽他如是問,皆是連連搖頭推卻。

    葛三爺在這賭坊連贏了幾天,早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過他還算有眼色,只和這些貴公子們玩麻雀牌,從來不去拆莊家的台,賭坊的莊家雖然對他留了意,但還沒到要出手整他的地步。

    這就苦了這些愛打麻雀牌的公子哥們,短短四五天的時間,葛三爺可謂是打遍無敵手,常來這鴻門賭坊的賭客們都在他手上栽了跟頭。那些輸了錢的公子們,雖說肉痛那些銀子,但能來賭坊的,都不是輸不起的貨色,誰都有手頭旺或走揹運的時候,可像葛三爺這樣一旺四五天,把把皆胡的情況,實在是讓人有些……費解。

    但可以肯定的是,葛三爺絕對沒有出千,這麼多雙眼睛在盯著,其中多是混跡賭桌的老油條,他葛三爺就算是神仙附體,也難做手腳。既然沒有作弊,眾人也只能把這歸咎於是他賭運太旺。

    葛三爺出聲問了兩遍,沒有人應答,坐在他左右的兩位賭客也輸了不少銀子,表情很有些不甘,不過倒沒像方才那位公子直接憤然離席,許是覺著這舉動,有點丟份,以後再來賭坊,可要被蓋上個“輸不起”的名頭了。

    此時見沒人頂缺,那兩位公子心下也是松了口氣,正好可借此順水推舟地離開,還不至於丟了面子……然而還未等他們開口,只見有個娉婷的身影直接坐在了那張空椅上。

    商慈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葛三爺,幾日不見,沒想到您還有賭錢的嗜好?”

    周遭頓時靜了一瞬。

    面對面擺了三日的攤子,他二人雖然沒有說過話,但也混了個臉熟——儘管商慈一直戴著幕籬,作為擺攤看相的先生,葛三爺還是有些職業操守的,哪怕只看身形和背影,都能過目不忘。

    就像商慈能在人群中憑背影一眼認出葛三爺一樣,葛三爺只看了她一眼,便唔了一聲:“原來是你。”

    眾人反應過來,當下望著商慈低語紛紛,有些紈絝甚至不掩聲調地吹起了口哨:“竟然是個女子,真稀罕……”

    左右兩邊的公子皆變了臉色,怎麼憑空冒出來個女人,這算怎麼回事?

    那兩位公子此刻更想走了,和女人賭錢,贏了不光彩,輸了更沒面子啊……

    於是左邊那位開口問葛三爺:“這姑娘你認識?”另一位則搖著扇子,語氣不善道:“姑娘,這不是你們女人家該來的地方……”

    葛三爺沉吟片刻,想說些什麼,目光忽然落在商慈後方一位面容糾結、形容瑟縮的少年身上。

    流光自進了賭坊後,一直都寸步不離地跟在商慈後面,較之平常,很有些畏手畏腳,方才一直躲在商慈背後,拚命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而現在商慈落坐,他躲也沒處躲了。

    葛三爺習慣性地捋捋鬍子,頗有興味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掃視了一圈,朗聲笑道:“難得有人頂缺,哪有拒絕的道理?”

    周圍看客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起哄,左右兩位公子臉色不甚好看,倒是悻悻地沒再出聲。

    “底番五兩銀,按牌型翻番,這麻雀牌的規矩,不用我再細說了罷?”葛三爺一邊擲骰子一邊對商慈說道。

    商慈點點頭,正準備伸手去拿牌,這時袖子又被扯動了下,微微偏頭,流光對她附耳勸道:“婉姐姐,這玩得太大了,你……”

    “放心,你只管看著就好。”商慈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商慈在賭牌上的造詣僅限於能看懂,一開牌,五顏六色,門門不缺,看見面前這一手奇爛無比的牌型,就知道自己沒戲了。

    白紗遮面的便利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觀察周圍,只要身形維持不動,別人只當你是在專注於看手裡的牌。

    不動聲色地打出去一張白皮,商慈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葛三爺今年本命,不但沒犯值太歲,運勢反倒這麼好,當真稀奇。”

    葛三爺摸牌的動作頓了頓,奇道:“你怎知我本命壬辰?”

    商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葛三爺低頭瞧了眼袖口,瞬間了然。

    葛三爺渾身上下沒有任何的墜飾,道袍被洗得發白,透著十足的窮酸氣,如果不是他手裡那實打實的一遝銀票,你絕不會把他與連續數日稱霸賭坊的人聯想到一起。

    商慈幾乎有八成可以肯定,他身上有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而他這盤盤皆贏的旺運都是從他人的生辰八字裡借來的。那法器他一定隨身帶著,但是肯定不會戴在讓別人輕易看見的地方,商慈把他從頭到腳掃視了個遍,沒有發現狀似法器的物件,倒發現了一件意外的東西——他手腕上戴著用紅繩穿著的木雕貔貅。

    紅色驅邪,本命年的人喜戴紅色,又叫本命紅,貔貅亦是會鎮壓太歲的神獸,今年是壬辰,即龍年,龍是十二屬相中比較特殊的一隻,本命年並非都是不吉,一般都是好壞參半,而龍年生人每逢本命犯太歲,多坎坷不順,忌施展拳腳,運程阻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3:59

第十七章

    見商慈有此一問,葛三爺心中微凜,難道她發現了什麼?

    不過警惕歸警惕,葛三爺只道她與自己是同道中人,心思較常人敏感,想得多些也是正常,殊不知商慈已知曉他藉機緣的事,並將他有恃無恐的原因猜測得八九不離十。

    開牌,爛牌,開牌,爛牌……在這樣的閉環中,商慈身上的五十兩銀子,即她的全部家當,在短短幾盤內,輸了個精光。

    商慈並沒指望在牌桌上贏他,輸光了最後一兩銀子後,商慈站起身來,笑盈盈道:“葛三爺牌技高超,我甘拜下風,玩了這麼長時間的麻雀牌,想必各位也膩了,不如我們試試骰寶?”

    隔壁骰寶玩得火熱,喊大小的呼聲振聾發聵,眾人聽得心癢,葛三爺卻是想都沒想,直接斷然拒絕:“姑娘若輸沒錢了,大可不玩,像先前那陳公子一樣直接離去便好,也不丟人。”

    骰寶是閑家向莊家下注,他要是屢下屢贏,相當於從莊家手裡搶銀子,賭坊主人能饒得了他?他暫時還不想得罪賭坊的莊家,他還想在這兒多撈幾天銀子呢!

    “我想葛三爺沒明白我的意思,”商慈一手伸進懷裡,掏出一直捂在胸口、從未離身的“護心鏡”,放在桌上,“光是賭銀子,有些無趣,這是一件開過光的法器,我們不去莊家那兒玩,亦不叫荷官,只拿兩個骰盅過來,純粹比大小如何?”

    葛三爺看到那件羅盤時,眼珠子唰地亮了,又聽聞商慈如是說,眼裡閃過貪婪又糾結的神色。

    相較于葛三爺的難掩激動,周圍的公子哥倒是興趣缺缺,他們只知這是個羅盤,至於開不開光,他們沒有什麼概念,加之這羅盤造型普通,材料是尋常的桃木,看起來似乎並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

    所謂開光,其實並不像道聼塗説裡的那樣,幾個和尚湊一起念幾句經燒幾柱香就完事的,若是泥塑神像,開光的儀式在捏坯胎的時候就開始了,每開一次光,冥冥之中都要損失一些開光僧人的修為道行,是有錢也難以買到的。

    這羅盤在尋常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但在內行人眼中,可謂貴比千金。

    肅王爺是皇親貴胄,能討得開光法器並不奇怪,而像葛三爺這樣混跡市井的平頭百姓,想要弄一件有佛光加持、可護身避煞的法器,除非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比如說無意間救了某位寺廟主持,或是發現和某位高僧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葛三爺那雙下耷的三角眼在桃木羅盤上不舍的流連,他對商慈這種上趕著輸錢的做法有些不理解,不過既然不在莊家那兒下注,似乎就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

    到底是捨不得放掉這塊到嘴邊的肉,葛三爺轉身叫賭坊的夥計去拿了兩個骰盅,眯眼沖商慈笑道:“姑娘想怎麼玩啊?”

    雖然他私認為他做得這事沒人知道,但萬事還是小心為上,葛三爺暗自決定賭完這次就收手,反正他這幾天已卷了不少銀子,夠本了。等把這法器弄到手,大不了隱匿起來,商慈就算察覺到什麼不對,也找不到他的人了。

    商慈摸著下巴道:“葛三爺想必也知道這羅盤的價值,這樣吧,二百兩一局,我若輸五局,就將這羅盤抵給你,如何?”

    “好,就這麼定了。”

    不消片刻,夥計拿來骰盅,順便把桌上的麻雀牌收了下去,趁著夥計收拾的功夫,商慈若無其事地走到牆根處,像是在觀賞,也像是小女兒家生性爛漫,用手指輕撥了撥一根釘在牆面上的柳枝條。

    待夥計將兩個骰盅六個骰子擺好後,商慈沒有再坐方才打麻雀牌時的方位,而是換了個朝向,坐在一張在坐北朝南的椅子上。

    葛三爺絲毫沒有察覺,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一局二百兩,這賭注可比麻雀牌大很了,一些熱衷於骰寶的賭徒們相繼圍了過來。

    骰盅扣住骰子,商慈氣定神閑地開始搖動骰盅,隨後葛三爺也開始動作起來。

    手中的骰盅光當作響,須臾,倒扣在桌面上,同時間,葛三爺也扣了骰盅。

    商慈也不賣關子,俐落地直接開了盅,眾人看到那三個骰子的點數時,此起彼伏的唏噓聲響起。

    兩個一點,一個兩點,小得沒邊。

    而葛三爺同時也揭開了骰盅,赫然是兩個六點,一個五點。

    蔔筮裡偶爾會用到骰子,商慈擲骰子的技術不能說是神乎其神,至少每回搖出三個六還是有準頭的,這回搖出這個結果,她也不驚訝,畢竟對手身負不知多少人的福運機緣。

    看見葛三爺盅下那顆五點的骰子,商慈唇角微微勾起,看來,起效果了。

    “我輸了一次,還有四次機會,繼續。”

    看到商慈風淡雲輕地吐出這句,再次拿起骰盅,葛三爺隱隱有種不安的預感,但眼神觸及到那件桃木羅盤時,那抹不安盡數被貪婪所取代……

    骰子在竹盅內上下翻飛,清脆如鼓點震動著眾人的耳膜,搖盅,扣盅,開盅——

    二、一、二對六、五、五。

    二、二、三對四、五、六。

    三、三、三對四、四、三……

    接下來的三次,商慈無一意外都輸了,但是陸續有人注意到,似乎有種微妙的巧合,商慈擲的點數在逐漸增加,而葛三爺的點數毫無疑問在逐漸減少……

    第五次搖盅,所有人都在屏息靜氣,等待著這關鍵性的一局。

    骰盅漸漸移開,盅內的情景展現在眾人眼前,人群倏地爆發出一陣騷動,都在不可置信地相互低語同一句:“三爺輸了?”

    四三四對四三三。

    葛三爺傻眼了,這是他數日以來第一次失手,然而他沒有想太多,驚疑片刻後,從手邊數出二百兩的銀票,遞給商慈,同時深吸一口氣:“繼續。”

    他只要再贏一次,一次就好。

    而接下來的發展,完全超出了葛三爺的預料,原本屬於他的天平詭異地開始朝商慈那方傾斜……

    四四五對三四二……

    五三五對三二二……

    葛三爺擦著腦門上冒出的汗,不斷重複遞銀票的動作。

    怎麼會這樣,那些借來的機緣還足夠他揮霍很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不可能,不可能……

    手邊的那遝子銀票已經輸完了,葛三爺不甘心地開始從懷裡拿之前在賭坊贏的銀票。

    握著骰盅的掌心冒出了濕汗,葛三爺雙眼發紅,如同著了魔似地,狠狠瞪著商慈,瘋狂地搖動骰盅。

    賭無不勝的葛三爺終於輸了錢,不少曾敗在他手下的公子哥們此刻的舉動,完美詮釋著落井下石四個字,在每一次開盅後,有些在大笑著撫掌慶賀,有些在拍手叫好。

    冷汗沿著臉皮上縱橫的褶皺往下淌,葛三爺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撈上來似得,壓上身上最後一張銀票,終於在看到商慈擲出三個六時,急火攻心,一口氣噎在嗓子眼沒喘上來,整個人癱倒在桌面上。

    骰盅被打落,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轉。

    商慈從鴻門賭坊走出來,拂了拂袖子,好像要把衣襟上沾染的渾濁氣息都抖落。

    瞧著外面已近黃昏的天色,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外加剛剛落入荷包的兩千三百兩銀,商慈的心情美到無法只用一個簡單的好來形容。

    那葛三爺在相術上有些本事,但在風水方位上是一竅不通,所以才會這麼輕易地被她坑了去。

    整個賭坊不光籠罩著盤龍飲水局,二樓的每一處雅間,都設有十分隱蔽的小風水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4:13

第十八章

    那釘在牆面上的柳枝看似是普通的裝飾,其實裡面大有門道,若不是對各類陣局格外敏感,尋常的風水先生都不一定能發現。

    在那面牆的牆根處擺著一隻梨木花幾,一座辨仙子仙翁彩繪泥像端放其上,辨仙子是道教仙翁,配合那浸過五行的柳枝條,所以這風水局又叫仙翁釣魚,他們這些賭客就是所謂的肥魚。

    這種風水局會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人的氣運,那柳枝的梢頭原本是正對著門口,風水局的效果會平攤到每個穿門而過的賭客身上,商慈將那柳梢移了位,直指葛三爺一人,由此一來,他身上的氣運便被弱化了數倍。

    再加之生肖五行論,龍年生人最忌坐南朝北,這個方位的運勢極低,而商慈的屬相剛好在北方有所助長,這一揚一抑,加之葛三爺借來的福運在這幾天已消耗了不少,她會一點點扳回運勢是計畫之中的事。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葛三爺心志這麼不堅定,或者說太堅定,以至於鑽了牛角尖,死撐著臉面,以至於到最後,把所有的銀子都輸給她才罷手。

    她此舉只是想給葛三爺一個小小的教訓,若能通過今日之事,能讓他就此收手是最好不過了。

    倘若放任葛三爺繼續無差別地藉機緣,敗壞她們同道人的名聲是其一,其二勢必會引起其他同道之人的注意。到時候,覬覦這法器的可就不止她一人了,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結果。

    像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被葛三爺這樣心術不正的蠢人拿著,實在是糟蹋了好東西。

    不管如何,她是惦記上了那件神秘的法器,並且為了師兄,她勢在必得。

    她如今還有些事要著手去做,師兄也不知何時能找來,現下讓葛三爺暫時替她保管似乎也不錯,誰能想到像葛三爺那樣市井刁民會擁有傳說中的法器?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妙用。

    今日一賭後,她和葛三爺也算是結了仇,成為朋友是緣,成為仇人也是緣,總好過陌生人,她巴不得葛三爺從此記恨上了她,隔三差五找上門來,總比消失得不見蹤影要好,要知道葛三爺無牽無掛,孑然一人,隨時都可能背著包袱跑路。她也相信,經此一事,葛三爺斷咽不下這口氣的。

    “婉姐姐,快走,後面有人在跟蹤我們。”

    自出了賭坊後,就悶著頭不吭聲的流光好像發現了什麼,上前一步,在她耳邊低聲提醒。

    商慈下意識地用餘光瞥了眼身後,果真看見兩位縮頭縮腦的男子在向她們這處張望——她方才贏得那麼打眼,八成是被有心人盯上了。

    流光先是催著她快走,後來發現他們加快步子的同時,後面的人依舊跟得緊,索性趁那二人走神間,一把攥住她手腕,拉著她在街上疾奔了起來。

    他像是對京城的街巷弄堂極為熟悉,商慈跟著他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巷口,腦袋都暈了,終於拐過一個岔路口時,那兩個男人的身影沒再出現。

    “呼……甩掉他們了……”

    流光鬆開她的手腕,轉過身來笑看著她,有些邀功的意味。

    跑了半天,二人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商慈把幕籬揭了,一邊作扇子扇風,一邊直視他問:“你和那葛三爺究竟是怎麼回事?”

    流光料到她可能會問起,但沒料到她此時此刻會問,且問得如此直接,垂下眼眸:“我……”

    商慈等了半天,沒有下文,眼裡閃過失望之色:“你要不想說就罷了,以後也不用再跟著我了。”

    先前那回碰見葛三爺,他“湊巧”地扭了腳,而這回,他屢次勸阻她進賭坊,再加之葛三爺原本看起來是不想同她完麻雀牌的,卻在注意到流光後改變了態度,商慈不是傻子,此刻已是猜到他二人定是相熟的。

    此時此刻他還在躊躇著隱瞞,商慈只覺寒心,這幾日的相處,她自問都快把他當成了半個弟弟,凡事坦誠相待,現在看來,敢情她是當了一回東郭先生?

    嗅到商慈話語中的決絕,流光頓時手腳慌了:“他……他是我曾經的恩人。”

    “恩人?”商慈有些詫異。

    “是……”流光耷拉著腦袋,把和葛三爺的淵源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三年前,那時候他流浪至京城,沿街乞討,殊不知這京城的乞兒都已拉幫結派,見到他這個外來戶來搶食,逮到機會二話不說便圍上了揍了他一頓,他那時好幾日沒吃上飽飯,還手的力氣都無,只能拚命護住腦袋,默默忍受著這通拳打腳踢。

    他被揍得險些暈過去,是葛三爺路過搭救了他,並且賞了他兩塊饅頭。後來的幾天,他哪也不敢去,只蹲守在葛三爺的攤位邊,有時葛三爺生意不錯,便會丟給他幾個銅板讓他賣饅頭去。吃飽了飯,養好了傷,記仇的小乞丐開始還擊了,他也知道凡事挑軟柿子捏,專揍比他矮兩頭的小乞丐,揍完之後再丟給對方半個饅頭,算是了了恩怨。

    這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方法很好使,漸漸的,他在一眾小乞丐中混出了名堂,成為這一帶的小乞丐頭頭,而對於曾經的恩人,小乞丐一直想著怎麼回報當初的恩情,於是當葛三爺提出讓他留意街坊四鄰的紅白事並及時告知他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商慈這才明白,為什麼客棧的店小二說誰家出了什麼災禍,葛三爺總能循著風聲找上門去,他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每日擺攤算命,哪能聽見那麼多的風聲八卦,原來是這遍街的小乞丐在給他傳遞消息。

    她向來謹慎,容不得眼裡盛沙子,有關葛三爺的事都是重中之重,萬一身邊有個心懷鬼胎的,她的小算盤,有可能就泡湯了……

    她皺著眉問:“你既受了葛三爺的惠,為何不跟著他討生活,為何纏上了我?”

    流光張了張嘴,他當初也沒有想到商慈會真的收留他,葛三爺當初只是施捨地丟給他幾枚銅板,從未和他同桌吃過飯,何談收留……她僅僅因為自己幾句話,不但給他安排客棧住,供他吃穿,連當初口頭上定的——幫她幹活,也僅僅是早晚搬搬桌椅。

    後來知道她在京城沒有住處,且手頭也拮据,他更加不安心了,畢竟,他還真沒有到靠人收留的地步——做小乞丐頭頭的生活還是挺滋潤的,手下小弟討到什麼好吃的,都會先送給他,睡馬棚草席也沒有什麼所謂,反正他已經習慣了。

    “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葛三爺畢竟曾有恩於他,他沒辦法去說他的壞話,他怕商慈會一個不耐轉身離開,嘴裡忽然飄出這麼一句。然而話剛說出口,卻是鼻子一酸,這話實是捎上了幾分真心的。

    不僅如此,對他而言那個最重要的問題,他還沒有摸到頭緒,直覺告訴他,跟著她,跟著她才會找到他想要的那個答案。

    流光半響不敢抬頭看她,頭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緊接著熟悉又清淡的嗓音響起:“傻站著幹什麼,我是不認得回客棧的路了,你不會也迷路了?”

    流光倏然抬頭,眸子裡有訝然有動容,極快地應了聲後,迅速轉身:“……認、認得的,婉姐姐跟我來。”

    望著那個飛速跑開了的背影,商慈輕笑了聲,把幕籬系好,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客棧,剛邁進門檻,正在傳菜的店小二余光瞧見,喊了聲:“姑娘,門外有人找你……”

    商慈聞聲轉頭往門外看,並沒有看見什麼人影,小二努了努嘴,補充道:“就是門外停著的那輛馬車……”

第十九章

    商慈這才注意到客棧右邊角落停靠著一輛高大的四輪馬車,紅鬃大馬刨著蹄子打著響鼻,趕車的車夫遙聽見小二的喊話,扭頭隔著簾子對車裡的人說了句什麼,車簾掀開,露出一張中年婦人的臉。

    “可是姜姑娘?”

    “是。”商慈點了點頭。

    車簾晃動,嘩啦呼啦地從馬車上下來四個人,一對衣著華貴、卻滿臉愁容的中年夫妻,一對相攙扶著的主僕二人。

    瞧見那圓頭圓臉的小丫鬟和與自己一樣同戴白紗的小姐時,商慈才想起昨日在醫館的偶遇。

    商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看他們頗有些倦怠的樣子,似乎已經等自己很久了……

    雖然是他們有求於自己,但讓兩個父母輩的長輩在烈日下等了自己快一天,商慈著實有些過意不去。

    客棧門口人來人往,並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商慈邀他們去了客棧旁的一家茶樓中落座。

    且說昨日與商慈分開後,周芷清得到商慈會幫她治好病的允諾,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回到翰林府,直奔娘親的住處,把費盡神思隱瞞了近一年的疾患抖落了出來。

    當徐夫人看到女兒身上那片駭人的黑斑,當下嚇得砸破了茶盅,僵著舌頭半響說不出話來,緩過神後,紅著眼掉著淚把女兒摟在懷裡,心呀肝呀地一通哭天搶地,直埋怨她為什麼不早說。

    等母親平靜下來後,周芷清說出今日碰見商慈的事,周芷清是被郎中們打擊的次數多了,陡然見有人說會治好她的病,立馬將其奉為了救星,但徐夫人到底是過來人,考慮得縝密,可不會像周芷清一樣冒失,全然地相信一個不知來歷的陌生女子。待老爺下朝後,徐氏將此事告訴了他,二人商定了一番,決定還是去請太醫。

    太醫診完脈後,結果同醫館郎中所說差不多,只不過考慮到他夫妻二人的感受,說得委婉了些:“這病實在聞所未聞,這些黑斑既不痛也不癢,貴千金身旁的丫鬟也沒有被感染的跡象,想必沒什麼大礙,老爺夫人不必太過擔憂。”

    徐夫人聽了,當下心如死灰,女兒家平白長了一身一層疊一層的黑斑,這還叫她不必擔憂?況且僅僅一年的時間,從黃豆大小蔓延了全身,說放任下去沒有性命之憂,打死她都不信!

    夫妻二人自太醫走後便惶惶不安,一夜無眠,第二日早早地遣人備了馬車,直奔福臨客棧而來。

    茶樓雅間裡,茶霧嫋嫋升騰在鼻尖,幾人面對面在一張八仙桌前,氣氛有些微妙的凝重。

    周老爺年過半百,精神卻是極好,一雙鶴眼黑白分明,灼灼有神,眼紋綿長直達天倉,雖然因為上了年紀,眼角下垂,但仍掩不住其天生仕途順遂、福壽綿綿的面相。

    徐夫人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雙一字眉,眉尖眉尾都像傘蓋,臉盤圓潤,雙唇豐滿潤紅,這種面相的人夫妻間往往和睦恩愛、舉案齊眉。

    商慈頂著對面二老淒哀殷切的目光,“要去掉貴千金身上的黑斑,只有一個辦法……”

    見徐夫人張口就要允諾什麼,商慈搶先道:“這方法聽起來可能有些聳人聽聞,所以我今日只是先提出來,到底要不要採用,還請老爺夫人好好思量再定奪。”

    “姑娘但說無妨,只要能去掉清兒身上的黑斑,什麼事我們能都答應。”

    周老爺和夫人對視一眼,徐夫人跟著點頭附和,原本想要維持住端莊的形象,看到一旁靜靜不發一言的女兒,眼眶捺不住又是一陣濕潤,從袖中抽出帕子輕沾淚水。

    商慈一字一頓道:“開棺撿骨,重遷祖墳。”

    徐夫人以帕拭淚的動作驟然停在眼角,周老爺以為是自己耳背聽岔了,又認真地像商慈確認了一遍,看到後者再次點頭,周老爺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納罕有些猶豫:“這……這與清兒身上的黑斑有什麼干係?”

    商慈喝了口茶:“那不是普通的黑斑,準確地是叫砂斑,先是以不起眼的大小生在掌心,一年後遍佈全身,再半年侵入筋骨,不消月餘便會暴斃身亡。”

    聽她以平淡的語調道出自家女兒將不久病亡的事,夫妻二人心頭劇顫,但卻沒有當場應下。

    遷墳動土確實不是一件小事,往往需要族裡人一同商量才能決定,若僅僅是遷棺倒也罷了,還要開棺撿骨,這若打擾到先人英魂,引得先人不滿,不再庇佑他們這些後代,那罪過可就大了。

    商慈將他二人糾結之色盡收眼底:“老爺夫人還請考慮了清楚再來找我罷,貴千金的病情還只是剛過第一階段,離暴斃身亡還早著呢,你們有足夠的考慮時間。”

    該說的都說了,是擾了先人的清淨重要還是女兒的性命重要,這問題就拋給他們吧。

    相較於流光一進茶樓,就兩耳不聞窗外事、悶頭吃茶的模樣,周芷清從始至終的目光都落在商慈的身上,裡面有探究有疑惑,在聽到自己命不久矣時,絲毫未有動容,一雙杏眼直往商慈那白紗之下露出的尖尖的下巴上瞟。

    她究竟是不是姜家小姐呢,周芷清心裡泛癢,越發想要知曉。

    和商慈預料的一樣,沒過三天,周老爺攜妻女再次求上門來,這次已是拿定了主意,甭管天大地大,都沒自家女兒活生生的性命金貴啊。

    周老爺有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女兒就周芷清一個,從小伶俐聰穎,在京城貴族未出閣的小姐中頗為出挑,是他夫妻二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嬌生慣養,抱在懷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如今出了這樁子事,周老爺回家細細思度,修書一封寄給了族中宗長,沒提及砂斑的事,只單講了要遷墳,未等及宗長回信,便使了出先斬後奏。

    商慈卜了個吉日,與周家人一起去往其祖宗墳地,開棺揀骨。

    有句俗話說,七分相術家中坐,三分風水敢出門。

    商慈沒想到自己這三撇子風水真有排上用場的時候,技多不壓身這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商慈沒指著風水這碗吃飯,這三分伎倆足夠使了。

    顛顛坐了一個時辰的馬車,出了京郊,沿著山間小路又駛了近一個時辰,阡陌不比官道平敞,車□轆碾上碎石子,咯吱的脆響與顛簸伴行了一路。

    終於馬車在靠近一座山腳下的時候停了,幾人掀簾下車,撲面而來的是久違的田園氣息。

    浮雲逐日,暖陽融融,碧霞與天青色的遠山似成一色,涇渭分明的稻田上插滿了綠秧,北邊是一條如翡翠飄帶似的長河,金色的碎光映澈在河面上,風一吹,波紋卷著金光蕩漾開來,河岸上停靠著兩隻木舟,周圍只有寥寥幾戶燃著炊煙的人家。

    環顧一圈,商慈在心中暗歎,確實是一處背山環水的風水寶地。

    除了商慈、流光、周家老爺夫人,周芷清和其丫鬟祿兒,周老爺還帶著六位身強力壯、負責開棺的家丁,一行十幾人沿著山腳向山上走去。

    周芷清身染砂斑,本來不利來這種地方,但商慈和周家老爺夫人都架不住這位大小姐的軟磨硬泡——她哪怕死也要弄明白害了她的罪魁禍首是個什麼東西。

    想比于陽宅,人們更注重死後的風水,只因選了好的墓地,會造福於子孫,世世代代受其蒙蔭,反之則有可能降禍于後人。周家是江南的名門氏族,族裡的人死後葬在哪兒都有考究,但周老爺這一支,因他祖父當年科舉高中,而遷至京都,於是便在這京郊新買了塊地定作祖墳。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4:22

第二十章

    據周老爺說,這塊地也是請當時有名的風水先生來相看的,他的祖父祖母及父親都葬在這兒。

    山上的林木鬱鬱蔥蔥,有一條規整的羊腸小徑直通山頂,應是他們周家的人開闢出來的。所謂三年尋龍,十年點穴,是用來形容好的陰宅福地可遇不可求,許多山脈都長得相像,遠遠地看上去,看不出什麼分別,這就需要真功夫了,一座山脈你可能需要來來回回跑上幾十遍,才能斷定它是吉還是不吉。

    點穴則是指山脈中可以下葬的穴點,需是山脈中能量堆積交匯的地方,這便更需要眼力和經驗了。

    走至半山腰,有一處平地,幾塊石碑立在一顆參天的歪脖子松樹下,分外打眼。

    那是周老爺祖父一輩的先人,商慈環顧一圈,並未發現異樣,於是打算趁夜色未臨,繼續往山裡走。

    仰頭看向高聳入天的山頭,心裡有些惆悵,若是小師兄庚明在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了吧。

    沒走多遠,又是一處平地,但這處平地是嵌在山體裡的,算是半個天然溶洞,因為被上方的山頭遮擋住,常年照不見陽光,地處潮濕,螭首龜趺的碑面上生了些許青苔,碑文已隱約看不太清楚了。

    商慈停下腳步,問周老爺:“這處是……?”

    周老爺望著那石碑,語氣頗為感慨:“這是家父的墓,家父去世的早,已有二十餘年了。”

    商慈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這裡的氣場與周圍似乎有些不一樣,商慈想起了在王爺府破煞那回,似有一股子潮濕的陰氣從黑青色的泥土中散出,在小腿間繚繞。

    這裡是墓地,有這種感覺是正常的,畢竟是死人住的地方,沒有陰氣才是怪事。

    生長在石碑周圍的花草似乎格外的茂盛,商慈辨認出是桑寄生與菟絲子,兩種寄生依存于松柏的植物,桑寄生開出的小花如血般鮮紅欲滴,菟絲子蓬蓬松松地覆蓋上了山石,似乎極力在朝墳頭的方向生長著,要將整個墓地吞沒。

    “你們先在這站著,不要動。”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商慈想到了什麼,迅速地轉身,撒腿往山下跑。流光緊緊跟著她,而周家人雖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從她的話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

    一溜煙跑到了山下,額上出了一層薄汗,雙頰亦染上酡紅,商慈平息了片刻,站定,再次抬頭舉目看整個山的山形。

    整個山形狀有些不規則,彎彎曲曲,狹長蜿蜒,山腰處的松柏支楞著斜伸出來,商慈遙遙盯著周家人站定的那塊方位,身子往其相反的方向移動。

    流光見她看得出神,雖然心裡好奇的很,但忍住沒有出聲打擾,默默地跟著她走在後面。

    反向走了約一刻鐘,因為商慈的身子一直保持平穩,在她的眼中,倒像是山體緩慢地轉動,隨著另一面的消失,方才隱在背光面的山形曝露在視野之中,山體的輪廓漸漸分明起來。

    整座山右邊的輪廓就像是一張褶皺叢生、滿是蒼涼與憂患的老者的臉,那張老人的臉好似被人打了一拳,鼻底處有塊深深的凹陷,商慈的雙眼漸漸睜大,那塊凹陷處正是周家人所站的平地,即周老爺父親的墳頭所在。

    這種山形又叫破面文曲,正是傳說中極易形成的養屍地的脈相!

    “吭哧,吭哧……”

    鐵鏟、鋤頭交錯地落在鬆軟的墳土上,六個高壯的漢子揮汗如雨。

    周老爺左手握著夫人的手,右手挽著自家閨女,面色緊張,喉結時不時地滾動一下,幾人膝蓋上都沾了黃土,都未想到去拍一拍。

    動土前,周家人跪在石碑前莊肅地磕了三個響頭,表面上看來是必須要走的儀式,其實也是緩解他們心裡的不安。

    周芷清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當初鐵了心纏鬧著要來看開棺,臨了場到底忍不住心裡發楚,一手緊緊地抱著爹爹的胳膊,一手握著丫鬟祿兒的手,又好奇又有點怕地看著家丁刨地。

    周老爺和徐夫人雖然當初是看著父親下葬的,然而甭管這下面躺得是誰,光是開一口深埋二十年的棺材,這件事本身就夠刺激的了,尤其是在商慈和他們說過“無論開棺後看到什麼都要保持住鎮定”的話後,他們更不鎮定了。

    周老爺好歹是一家之主,任何時刻都得想著撐住場子,徐夫人則側身低聲安慰女兒:“莫怕,裡面是你祖父,你生得晚沒能見著他老人家一面,你大哥二哥都是見過的……”

    很快,罩著棺材的石板蓋露了出來。

    幾個漢子跳進坑裡,挽起袖子,同站在一邊,雙手撐著石板邊緣,咬牙使力,肌肉繃緊。那石板看樣子足有數百斤重,加之被掩埋的太久,與底座咬合得不分你我,那幾個漢子憋得臉盤通紅,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終於,石板被緩緩推開,露出一道黑□□的縫來。

    日頭掛在遠山尖上,僅露出一圈將歇未歇的光暈,洋洋灑灑地照射下來,幾人皆是背對著陽光,光束越過幾人的肩頭,透過光束清晰看見白茫茫的灰塵從那縫中飄旋著飛起。

    石塊摩擦的沉悶聲似野獸低鳴,只聞轟隆一聲,石板終於被完全推開,裡面一口紫檀木棺材方方正正地擺在中央,雖然上面積了一層薄灰,但棺蓋絲毫沒有開裂的痕跡,完好如初。

    幾個家丁轉身去看周老爺,在得到其點頭後,再次擼袖子去抬棺蓋。

    相較於百斤中的石板,棺蓋則容易多了,幾人合力,幾乎沒費多少事,就把棺材蓋掀開抬放到地上。

    隨著嘎吱一聲響,一陣混著屍氣的黴味在空氣中散開。

    流光站在商慈身邊,從始至終腰背挺直,面上波瀾不驚,在開棺的一刻還是破了功,被這刺鼻的味道嗆得清咳起來。

    看到棺中人的模樣,周老爺忍不住雙腿打抖,深深倒抽了一口涼氣。

    最快一年,最慢五年,屍首都會腐化成白骨,但此刻棺材內的情景,竟與二十年前下葬時候的景像一模一樣!

    二十年的時間足以忘卻許多事,那時的他已過而立之年,但是父親去世時的模樣,他是怎麼也不可能忘記,而且當時是他親手給入得殮!

    周老爺在那一瞬間以為時光倒流了,他的阿父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平靜地睡在那裡,緞面的絳色八仙壽衣鮮豔如新。

    他的臉色較常人有些青白,像敷了一層的白霜,因為五官舒展開來,原有的褶皺淺淡了許多,竟有些辨不出年紀,說他年及弱冠有人信,說他年過不惑,亦有人信。

    因為提前有心理準備,周老爺沒有太失態,微顫的手指和快瞪出眼眶的雙眼彰示出他內心的驚駭。

    也是商慈事先打過預防針的緣故,徐夫人、周芷清以及一眾家丁都沒有做出嚇得大呼“詐屍”或者落荒而逃的事來,只是屏息盯著棺材中似在沉睡的老人,啞然無聲。

    “這裡是處罕見的養屍地,是陰宅裡最忌諱的兇惡之地,能使屍體不腐,老人家常年不得安寧,令千金身上沾染的砂斑,只是老人家想借此提醒你們,並非惡意為之……”

    商慈這段話讓周老爺徹底回轉過神,扯著妻子女兒朝棺木又磕了三個響頭,老淚縱橫著流下,聲音有些變了調的粗啞,顫巍巍地哽咽:“是…是兒孫不孝……”

    待周老爺情緒平復了,商慈轉身對流光道:“可以把東西拿來了。”

    流光看那周老爺哭得動容,心裡也難免染上些許淒然,聽到商慈的話後,反應慢了半拍,有機靈的家丁從坑中爬出,去幫他搬堆放在路邊的東西。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4:37

第二十一章

    都是些事先準備好的米酒和紅薯葉。

    先把米酒灑進棺中,再鋪上一層紅薯葉,然後回填,大概三個月屍體會腐化,最後要做的便是揀骨遷葬。

    兩大壇米酒盡數傾倒盡,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滲了水一葉木舟中,蒼翠的紅薯葉蓋過他的腳踝、膝蓋、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銀霜的臉龐。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葉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在回京城的馬車上,商慈與周家小姐還有小丫鬟祿兒同坐一車。

    周芷清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看著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類型。她的臉上和脖頸處都是正常的,沒有黑斑覆蓋,這也是她向爹娘隱瞞許久沒被發現的主要緣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會消失,周芷清壓著心裡的那塊大石被卸了下來,左顧右盼,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商慈則是屬於遇動則動、遇靜則靜的人,她與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過兩次照面,此刻也沒有什麼話說。

    周芷清見她身子坐得端莊,面前的白紗時不時地隨著馬車的顛簸輕晃,忍不住輕笑了聲:“車上沒有旁人,姑娘還戴著這白紗不嫌悶得慌?”

    商慈平日裡戴幕籬一是為了遮陽,這大暑天的日頭毒得很,在外邊呆上一天,不採取點保護措施得曬脫層皮,二則是因姑娘在街上擺攤算命本來就夠招搖,加上她這張臉更招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事端,於是漸漸養成了出門戴幕籬的習慣。

    商慈本來並沒注意到,聽她這麼說,若還戴著似有擺譜嫌疑,也就順手摘了下來。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這下換商慈愣了,斟酌著問:“你認得我?”

    “你還問我,你竟不認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間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頓地反問。

    商慈眨了眨眼睛,當下頭如兩個大,居然這麼快就碰見熟人了?

    真是世事難料,她……她好像還不知道這位周家小姐叫什麼!

    慶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塹潰沒,溺民萬人,壞居民田廬凡數百里。

    巽方聽說過湘南地區澇災嚴重,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間煉獄的慘像。

    整個城鎮像被什麼洪水猛獸席捲過,只餘破瓦殘垣,街道兩旁隨處可見蓋著屍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雙雙被泡到發白的腳掌,真真稱得上是哀鴻遍野。

    在他到達桑城的三天前,那場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現在城裡還積著漫過腳踝的淺水,他身下的紅鬃駿馬淌著這泥濘的水窪而過,時不時地擺頭粗喘兩聲,很有些不耐的樣子。

    有些人在放聲哀嚎,有些人在低語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陰濕的角落裡苟延殘喘。

    巽方獨自一人騎行在這死氣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蓋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馬兒像是受驚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揚起前蹄,巽方反應極快地拉住韁繩,掉轉了方向,堪堪避過擋在馬前的人。

    一個身形單薄纖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結長髮濕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進水裡,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續:“求…求你,救救我娘……”

    巽方鬆開壓在婦人手腕上的兩指,站起身道:“她……已經去了。”

    他被那攔馬的少女引到這兒時,就見面前的婦人嘴唇發紫,胸口沒有絲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儼然已死去多時,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俯身切了脈,才告訴少女這個不幸的消息。

    少女雙手交握著婦人的另一隻手貼在臉頰上,眼淚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這句話挑斷了她腦子裡最後的一根弦,當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撲在婦人身上,摟著婦人的脖頸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掉落在婦人的衣襟上,一片濕濡。

    巽方見此忍不住勸慰:“姑娘節哀順變,現下還是早點讓你娘入土為安……”

    少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近乎有些失聲,巽方生怕她一口氣沒喘上來會昏過去,束手無策地立在一旁——雖然他心心念念地急於趕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開這母女、直接轉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聲漸漸低軟,少女似是有些脫力,背對著他狠狠用袖口擦了兩下臉,繼而有些丟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幫我一個忙……”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處是被泥石流肆虐過的痕跡,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圍都是土堆的小山丘,於是這裡也成了天然的墳地,幾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塊立著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城裡的房屋店鋪被毀了十之八九,別說棺材,能弄到塊像樣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從這塊土堆中尋到一塊風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將馬背上馱著的婦人抱下來,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鐵鍬,就地開挖。

    少女蹲在婦人身旁默默垂淚,用渾身上下唯一乾淨的一塊絹帕,細緻地擦拭著婦人的手和臉。

    巽方仗著有一把子力氣,加上泥土濕潤,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將屍首抬放進坑內,巽方開始回填,眼見著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親的臉,少女的肩膀開始顫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這時,巽方忽而取下戴著的黑紗斗笠,彎下身子,輕輕罩在了婦人的面龐上。

    “謝謝你……”少女感激地抬頭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這副俊逸軒舉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腦後沒有束起的長髮時,少女眼中的驚豔轉為驚愕,結結巴巴道:“你…你的頭髮……”

    “原來你戴這個是為了遮住……”少女以為他得了什麼怪病隱疾,瞄了他一瞬又飛快地垂下眼,為方才的不禮貌很有些自責,“……那你現在怎麼辦?”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鐵鍬,一邊繼續填土,一邊問:“你除了你娘,沒有旁的親人了嗎……”

    話一出口,好似觸及到少女的傷心事,她咬著嘴唇,半響才小聲回道:“我爹死得早,娘親帶著我一直沒有改嫁,也因為這個,娘親與娘家裡的親戚早就疏遠了往來,平時都是靠娘親做些針線活來維持家用……”

    說著說著,想起以往種種,娘親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後的生活沒有了依仗,還不知是怎樣的顛沛流離,少女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好在及時止住,將快溢出來的淚又憋了回去。

    “我想離開這裡。”少女眼神有些茫然,語氣卻格外的堅定。

    巽方手裡的動作微微停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處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離家,太危險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裡還有家……”

    巽方默然,將最後一鏟土填平。

    氣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頭問他:“不知公子途徑桑城,是要去往哪裡?”

    “京都。”

    少女聞言有些訝然,脫口道:“這麼遠,從這兒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少說也要數月呢……”

    言罷,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種決心,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會照顧自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巽方低頭看著這個形容纖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這一行路途遙遠,你跟著我,多有不便。”

    看似是婉轉的拒絕,清越的嗓音卻透出明顯的疏離和推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4:47

第二十二章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淚光在眼裡打轉,好似隨時被風一吹就會落下來。

    “……抱歉。”

    巽方垂眼繞過她,解開拴在樹樁上的韁繩,牽著馬,轉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這荒野更沒什麼人氣了,呼呼的風聲貫過耳畔,少女隱約聽見其中夾雜的嗚咽,好似有什麼人在哭。少女強忍忐忑,僵著脖子地偏過頭,片刻,輕輕鬆了口氣,原來是不遠處亦有幾個人在挖墳埋屍。

    少女身處在緩坡上的高處,方才沉浸在失親的悲痛中未察覺,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見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著,竟比斷掉的樹樁還要多,曾經美麗的桑城,現在儼然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死城。

    心死大過悲戚,少女握緊了拳頭,轉身對著娘親的墳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朝著遠處那個還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在馬車上會被周家小姐認出來,這是商慈沒有預料到的事,不過好在她臨場反應快,含糊應付了過去,後來通過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聽,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學士,在年前與沈國公府的二公子定了親。

    周芷清自從身上突長黑斑後,就變得不怎愛出門了,平日裡要好的閨蜜姊妹也斷了來往,平日裡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祿兒親近,在發現商慈就是曾經有過點頭之交的薑婉後,周芷清總是有事沒事來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擺攤謀生的商慈絕不會閑得隔三差五,義務來替這大小姐解悶,然現在有從葛三爺那兒贏來的兩千多兩銀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為每日賺多少銀子而發愁了。

    在被周芷清問及為什麼會住在客棧時,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說被誣陷毒害姊妹而被父親送到尼姑庵清修,沒過兩天,呆不下去則自己離開了,沒提被後娘設計捉姦,亦沒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當她是鬧脾氣,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勸她早點回薑府同她爹認錯。而周家老爺原以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沒想到是同僚的女兒,原打算給她些銀子還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這個。

    周老爺有些抑鬱:欠了薑婉的情,等於欠了姜芸章那貨的情,這官場上的情面可不好還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爺有沒有在上朝的時候遇見她爹,是否談論起過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準備,以應對姜府隨時會到來的風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挽著袖子,眉飛色舞地問:“你看看我這斑顏色是不是又淺了?”

    第五次聽到周芷清這般發問,商慈忍不住潑了涼水提醒她:“這砂斑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完全消除。”

    “三個月,三個月,”周芷清頓時喪氣,悶悶地放下袖口,“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提前消除麼?”

    商慈托著茶喝:“若有這方法,我不早告訴你了麼。”

    “這可怎麼辦……”周芷清十分苦惱地坐在她對面,煩躁地敲著桌案,“與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離三個月還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這又不是你操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後,你爹娘會解決的。”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蔥樣的手指,在她面前比著晃著,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沒辦法,只要你祖父的屍首沒腐化乾淨,這黑斑會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讓沈家公子看到你這黑斑,還是乖乖地順延婚期吧……”

    聞言,周芷清徹底頹喪地用雙手掩住臉。

    商慈歎口氣,她沒有見過比她還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麼?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麼好?

    同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卻從來沒待過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對未來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大澤山的竹屋裡,粗茶淡飯,同師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於師父和小師兄……人各有志,她和師兄的職責就是替他們看家,以及專業接風洗塵。

    嫁人這個觀念,在過去十七年裡,從未在商慈的字典裡出現,於是她此時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立在商慈身後的流光此時突然開口問:“周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早點嫁給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裡的人都以為流光是她的小廝隨從,因流光長著張娃娃臉,雖年及十五,但看著似乎還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邊的人,周芷清並不怎避諱,他嘴甜逢人都喊姐姐,不光周芷清,連丫鬟祿兒都很喜歡他。

    他這話其實沒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間一派稚氣,商慈能體察她女兒家面皮薄,話都儘量拐著彎說或者不說,可流光哪裡懂,自是想什麼問什麼了。

    被直截了當地戳中心事,周芷清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別胡說,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時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沒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

    周芷清同商慈說了會話,又拿給她看自己新繡的花樣,商慈其實對女紅這些精細的活計並不感興趣,比起給她看這個,不如給她一本《六壬課》,她還看得進去。

    然作為師門裡唯一的女子,商慈還是點亮了縫補這項技能的,以前沒有對比,商慈私覺著她的技術還是挺好的,而現在看到周芷清手裡拿著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來蝴蝶的並蒂蓮,相較之下,她縫出來的簡直就是蜈蚣腳,師兄當初是有多大的勇氣穿著那身掛滿蜈蚣的衣衫出門的?

    商慈自慚形穢之下,多了幾分虛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離開的時候商慈才發現,流光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告別周芷清,方走出院門,餘光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牆角。

    商慈走近了,只見是流光撅著屁股,手拿一把小鏟,似乎在掩埋什麼東西。

    商慈無聲無息地湊過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麼?”

    流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把手裡的鏟子扔掉,轉身見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氣,摸了摸頭笑道:“沒什麼。”邊說邊側過身子,不著痕跡地用身子擋住坑內掩埋的東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裡閃過好奇的光:“藏什麼呢?”

    流光連連擺手:“……沒…沒藏…”

    相處了這麼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這般吞吞吐吐,沒有也是有了,於是沒等他說完便徑直繞過他,流光也未阻攔,臉上沒有被戳穿什麼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難為情的靦腆。

    土坑裡放著一隻不大的黃油布包,伸手解開,撲面而來一股清苦的藥香味。裡面裝著的是各色曬乾的藥草,商慈對藥草不甚瞭解,勉強能辨認出幾種常見的。

    人參、芍藥、桔梗、遠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經無意間問過自己的話,心下吃了一驚:“這是十二藥精……?”

    十二藥精並非單純是說那十二種藥材,而是一種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變萬化。使用起來也不是將藥材煮一煮、燉一燉讓人喝下就能治病那麼簡單。

    自古巫醫不分家,商慈有聽說過,這十二藥精結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牆下會改善風水,驅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驚異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幫周姐姐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想來應該……是管用的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4:58

第二十三章

    小乞丐竟然會使用巫醫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藥精?!商慈覺著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衝擊。

    那油布包中遠遠不止十二種藥材,還有許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見其配方很繁瑣,砂斑的根源在於周家祖墳,遠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擬的,不然商慈也不至於束手無策,而流光選擇埋藥精的這個地點,是這座院落的正天醫方,不像生氣方那麼渾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驅病除災。

    能不靠羅盤就這麼準確地找准天醫方位,看樣子,小乞丐不止會十二藥精,竟然連風水也懂得幾分?

    直到流光重新將油布包埋進牆根下,商慈還未回過神來。

    他二人一個沒心沒肺、似乎有些沉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悅中,另一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棧,商慈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跟著流光進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時,反手將屋門一關。

    平視著這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纖弱少年,商慈微眯了眯眼:“說罷,你究竟是什麼人。”

    巽方這邊快出了桑城,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一直跟著條尾巴。

    因為道路泥濘,所以他騎得並不快,饒是這樣,身後的少女追得也快丟了半條命,深一腳淺一腳地踱過水坑,本就髒汙的布裙上,更濺了不少的泥點,愈發狼狽。

    少女臉上抹著髒灰,糊著淚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打結的長髮上面還插著幾根稻草,繡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隨著她走動,嘎吱嘎吱地擠出水來,簡直一個慘字了得。

    天色漸漸黑了,日頭不知何時躲進了遠山之下,這座積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陰冷,少女抱著胳膊,凍得瑟瑟發抖,見他停下回望,濕漉漉的眼裡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

    少女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他,艱澀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說完似乎覺察到現在自己的形象太過糟糕,於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所有倖存的百姓都在往臨近的城鎮湧去,鮮少有經過桑城的外來者,而倖存者們已經自顧不暇,遍地都是無名碑,誰還有心力去管別人的閒事?如今能救她出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當初義無反顧地去攔馬,其實未抱多大的期望,這兩日她也見過不少路過桑城的商人,對她們這些災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纏上,然而卻沒想到他真的會替娘親挖墳安葬,還把唯一的斗笠給了她……

    他是個好人,他會幫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時,處在她對面的巽方有些為難。

    若這少女真如她所說,沒有親戚可投奔,她的今後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餓死。

    放在平時,順路稍個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飛到京都,但見死不救這個名頭,他亦不願當。

    他有心幫她,如果只給她些銀兩,反而很可能會害了她,這年頭流民比土匪還要危險,可若帶著她一起上路,這姑娘看起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許連馬也不會騎,勢必會被拖慢行程。

    看著面前這位一臉決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輕易放手了。

    忽然風起,空氣中飄揚的都是泥土腥味,越過少女的肩頭,巽方在一片黃泥地裡,意外地發現了一抹搖曳的綠意。

    在一塊巨石下方生長著一團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莖被泥土覆蓋,僥倖露出來的另一半,被水浸泡沖刷過的葉子,反而更顯青翠——也只有這種不擇土地的野草會在這等惡劣的條件下還保存著生機。

    巽方神思微動,隨即翻身下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緩步走到路邊,薅了一把野草,清點了一下根數,繼而盤膝坐在巨石之上,將那些野草依次擺開,清逸的側臉浮現出的神色變換著,時而專注,時而苦思。那動作行雲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經常會做的事。

    被他丟下的那匹紅鬃駿馬似也對他這舉動見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邊,去啃食石縫裡零星的幾根野草。

    直到看見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數量的野草,夾在右手指縫間,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數目,隨後再將野草重新合攏,一遍遍聚精會神地重複這個動作,少女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麼,她曾經在街上看到過有算命先生用這種方法來替人擇吉問卜。

    所以……他現在這是在就地占卜,蔔問究竟帶不帶她?

    少女微張著嘴,有些風中淩亂。

    獸紋描金香爐內燃著的驅蚊蟲的艾葉,冉冉的煙霧在香爐周圍環繞。

    屋內落針可聞,二人相對而坐,跳動的燭火時明時滅,燭芯炸開的聲響在靜謐的氣氛中分外響亮,少女手捧茶盞,挺直著背,而少年瑟縮著脖子,二人明明年紀相仿,卻頗有些長輩訓斥小輩的即視感。

    燭火昏黃,少女的肌膚卻細膩若白瓷,找不見丁點的瑕疵,一雙眸子較杏眼稍長,眼角平而眼尾翹,即使不笑,也給人在嬌嗔的錯覺,不點自朱的豐盈唇瓣有些嚴肅地抿著,帶動兩側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皺的眉頭昭示著她此刻的不滿。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無氣場,是即便坐在龍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壓迫感的類型。

    流光卻不敢直視她,心裡也在納罕,為什麼他就這麼怕她呢,她從來沒對自己厲言說過話,也僅僅比自己年長兩歲而已,為何她一擺出這種架勢,自己就有種想要遁地的衝動?

    商慈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想要找出點他在欺瞞自己的痕跡,然而很擅長與人打交道的她不過堅持了片刻就放棄了。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紋,說明此人心思頗重,嘴唇薄而寬,說明他常妄議旁人的是非,雖然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終究有蹤可尋。再風華絕代的人,若是心地醜陋,在某個時刻,從他不經意地某個神態動作下,都會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卻乾淨得像張白紙,雖然在有意躲閃著她的目光,並非是因為心虛,而是生性的靦腆……

    十二藥精是巫醫的代表名詞,但一些小門小派出身的巫醫只學其形未學到其精髓,會用十二藥精來驅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詭譎,行事雷厲風行又心狠毒辣,與十二藥精齊名的是他們獨門煉成的蠱蟲,可使人暴斃,可控人心志,種類效用層出不窮,令許多同行談之色變。苗疆幅員遼闊,自給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認為蠱術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會踏足中原。

    她很難相信,小乞丐會和那些惡名遠揚的苗疆中人扯上關係。

    流光沒有隱瞞,將如何會使十二藥精的緣故,斷斷續續,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說了明白。

    商慈越聽心裡越是驚訝,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記不得我姓甚名誰,記不得家在何處,五歲之前的記憶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時候會想去試著回憶起那些記憶,但一旦起了這種念頭,腦袋會似針紮得一般劇痛……那十二藥精像是生來印刻在我腦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記憶中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流光總覺得在失去記憶之前,一定有個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導他這些,數遍數十遍……以至於深深地記錄在了他的記憶深處,成為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的本能,包括重喪日的演算法。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5:10

第二十四章

    “所以在街上見到你亦懂重喪演算法時,我才會下定決心跟著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此時的少年十指交握,烏鴉鴉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覺間,已脫了幾分稚氣。

    有一個不好的猜測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沒有刻意地去關注,而現在有了方向,串聯在一起去看,商慈這才發現流光的長相和尋常人相比,眉毛明顯更濃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體些,都趨近于苗疆人的特徵,可能也是沒長開的緣故,這些異于常人的棱角被隱藏了起來。

    商慈雙手緊握著茶盞,靜默不語,她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記憶,對他來說,未必會是一件好事。

    沒過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帶水淹百里,流民數萬的消息便傳到了京都,一時間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眾人們都在譴責負責築堤的官員必定是將經費中飽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導致澇災的時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師兄路上沒有耽擱的話,這幾日怕是正好途徑湘南。

    雖然她很相信師兄那手卜筮測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觀瞻天象就能及時避開澇災,但凡事就怕萬一,商慈心裡有所牽掛,於是這幾日連擺攤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爺最近比較收斂,似乎沒再做藉機緣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這兒大倒苦水的倒楣漢子,他興沖沖地同她說,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陣邪乎的黴運過去,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他那剛嫁過去的閨女有了身孕,女婿做買賣生意也賺了一筆大錢。

    送走了那位來道謝的漢子,不知是不是在日頭下曬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覺雙眼一陣火辣辣的被灼燒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輕揉,心下納罕,這四下無風,怎麼好端端地眼裡進了沙子?

    過了好久,眼裡異樣的感覺才漸漸消失,商慈試探性地睜開眼皮,發現一切如常,於是並沒有當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攤位。

    還未收拾完,就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攤位前,一隻芊芊素手從簾子裡伸出,繼而露出一張珠圓玉潤的臉。

    “怎麼這麼慢,再不動身,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嬌嗔著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頭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說好了,約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宮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罷,東西我來收拾就好。”流光從商慈手中搶過籤筒,商慈見狀無奈地撒了手,轉身上了馬車。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馬寺,要論第一道觀便是上清宮了。

    周芷清原本並不怎尊崇道佛神靈,許是因這次身染砂斑的經歷,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徐夫人頭痛實是老毛病,在家裡天天悶壞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觀一是誠心為娘親祈福,二則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宮並不遠,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

    馬車停穩,二人雙雙下來,有站在道觀前專門負責接引的小童,引著二人往觀裡去。

    上清宮不大,主要在於精和靈驗,知觀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進宮講義,後來新帝繼位,很是排斥這些只知煉丹、不學無術的道士們,說黃白術是誤國之術,上清宮的聲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間百姓中,上清宮在所有道觀之中仍是有著不可撼動的泰山地位。

    拾千階而上,過山門,來至三清殿,殿內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靈,側供福祿壽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遙遙跪拜,結結實實地一禮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糾結,到底是拜還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著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會被門口守門的道士認為無禮,但是若是被師父知道,她不光來道觀,還來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於是權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門外。

    沒過一會,周芷清提著裙擺出來了,扯住正準備轉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邊道:“拜完就回去,豈不太虧了,我們隨便逛逛,聽說這上清宮的精緻很是不錯,從靈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雲海。”

    商慈不太贊同:“這道觀豈是隨便能逛的,而且這觀中盡是男道士,我們……”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紗,打斷她:“誰知你我是誰?難得出來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會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終在她的搖袖*和幽怨眼神的夾擊中敗下陣來。

    靈官殿在整個上清宮的最頂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階梯,階梯兩旁植著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數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蔭,仿若置身林海,微風拂動,整個竹林簌簌作響,潮水一般地起伏蕩漾,宛若天籟。

    就在這麼一派和諧的竹林聲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頓下腳步,扭頭問商慈:“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臺階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專注腳下的臺階,陡然聽她這麼說,屏息靜氣得聽著周圍的動靜,果然聽見了一陣異響,好似是人的對話聲,細聽又不像,只抬頭道:“聽見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於是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循著聲音,朝竹林中走去。

    沒走多遠,只見在那根根竹節之間,有一對緊緊相擁的男女,口中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

    因為角度問題,商慈剛好能看清那女子的臉,淡眉細眼,瓊鼻薄唇,算不上美人,頂多沾上清秀的邊,就這麼一張樣貌平庸的臉,商慈的印象卻尤為深刻。

    她統共就從原主那裡繼承了那麼幾段記憶,這張臉卻不厭其煩地出現了無數次,也是間接導致原主猝死的罪魁禍首——她的妹妹姜琉。

    而那位正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不斷親吻著她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能看出他頭戴著芙蓉冠,身穿著雀青色雲紋道袍,腰間別著桃木短劍。

    商慈睜大了眼,竟是名道士?!

    受了驚的商慈腳下一個不穩,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枝枯木枝,發出一道清脆的“卡嚓”聲。

    姜琉和那道士頓時彈分開,皆是驚慌失措地扭頭看過來。

    只見兩個頭戴白紗幕籬的姑娘站在不遠處,默默朝他們行著注目禮。

    還是周芷清最先反應過來,一手拽過還傻站著的商慈,一手拎起裙擺,跑得比兔子還快。

    商慈則死死地拉住飄動著的白紗,不讓自己的臉露出半分,低著頭跟著周芷清左繞右繞地出了竹林。

    都是好奇惹得禍啊,在別人的地盤上撞見了偷情的場景,真是尷尬極了。

    二人全然沒了去靈官殿看雲海的心情,做賊似的一路往山下走。

    周芷清尚未經人事,乍見那火辣辣的場景,早已是紅了臉,二人逆風而走,臉上的燥熱驅了不少,她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頭問商慈:“如果我剛剛沒看錯的話,方才那位女子可是你妹妹?叫姜……”周芷清咬唇思索片刻,有些不確定,“薑琉?”

    周芷清自然是見過薑琉的,不過跟薑婉的容貌才情相比,薑琉明顯遜色很多,每次小姐們聚會賞花,薑婉哪怕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悶聲不說話,只憑那張臉就足夠吸引目光了,薑琉的性子和她相反,凡事喜歡出風頭。所謂家醜不外揚,旁人家的姐妹就算感情不睦,也會做做表面功夫,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針鋒相對,而薑琉總愛變著法的拿話刺薑婉,這不是給人看笑話麼,她因駁了嫡姐的面子而洋洋自得,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別人眼中的跳樑小丑。

第二十五章

    周芷清也是由此才會對那薑琉有幾分印象。

    商慈默然無語,她是孤兒,哪有什麼姐啊妹的,況且誰有這麼個妹妹,也算是倒八輩子血黴了……

    姜琉和薑婉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她盡力遮擋住了面容,商慈還是不敢確定薑琉有沒有認出她來。

    而和她在一起的道士,光看裝束打扮,就與這道觀中漫山可見的普通弟子很不一樣,普通弟子都是一襲灰色道袍,挽個道髻了事,而那道士又戴冠又佩劍的,想來身份不一般。

    上清宮隸屬全真一派,主張陰陽不交,不許門下弟子婚娶。姜琉當初和馮氏費盡心思誣陷她和下人苟且,可如今她自己卻和道士暗通款曲,說出去不但自毀名節還會讓整個姜府成為笑柄,商慈很是懷疑她的腦子是不是有坑。

    而薑琉此刻正羞憤欲死,手指攪著帕子直跺腳:“被那兩人看見了,這可怎麼辦……”

    立在她身旁的男子眉宇間亦是一派陰霾,他在觀中熬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成了入門弟子,頗得知觀器重,就等著師尊百年之後,他好接手這道觀,若此時被抖落出去,挨頓責罰倒還好說,要是因此被逐出道觀,他可真是冤大了。

    這片竹林平時鮮少會有人來,他和許多官小姐都是在此幽會,從未被人發現,然而百密一疏,李贄看著身旁其貌不揚的薑琉,悔不該當初,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栽在這麼個要貌沒貌、要腦沒腦的女人身上,他虧不虧!

    李贄天性風流,卻風流得有理智,否則也不會將那麼多閨秀小姐同時玩弄于鼓掌之間,他此刻心中很是惱火,面上絲毫未顯。

    他二人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李贄只能先穩住她,別是什麼事還沒發生,自己倒先慌亂起來,溫聲安慰薑琉,同時也是安慰自己:“那兩個女子看起來是來觀裡上香的,應該不會講此事說出去。”

    姜琉完全聽不進他的勸慰,只覺得方才那二人的身形都有些熟悉,其中一個很是像……

    不可能啊,那人應該還在尼姑庵裡‘享清福’,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兒?

    薑琉整個人都僵直住了,因為這個念頭,心下“砰砰”直跳。

    馬車緩緩在客棧前停下,商慈跳下車,同周芷清道了別。

    方才在馬車上,她拜託周芷清不要將今日所見之事說出去,周芷清自然是答應,這是旁人的家事,何況這事說出去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

    商慈這麼做,並非是為了顧全姜府的名聲做什麼爛好人,原主都對姜府沒有什麼感情,更何況是她。她的目的在於洗清原主的冤屈,還原主和自己一個清白,光明正大地離開薑府,和過去徹底斷個乾淨。

    凡事都要厚積薄發,而這件事握在她手中是最好的籌碼。

    然而商慈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出手,就有人上趕著送上門來。

    這一陣子,徐夫人頭痛不止,吃了好些天的藥都未有好轉,周老爺無奈之下,去請了有名望的道士來家中做法事。周家人不懂這些,生怕被忽悠了,便請商慈過去旁看。

    等商慈和流光到了翰林府,法事已經開始了。

    只見偌大的庭院中央,設著一座法壇,壇中燃著三炷線香,一位頭戴金冠、腳踩朱履、身穿黃褐色道袍的年輕道士,在丫鬟端著的銅盆前淨手,而徐夫人面色不振地坐在一旁的圈椅裡,以手撐額,樣子有些萎靡。

    細細地擦拭完手上的水珠,道士轉過身來,面容很是白淨,一雙劍眉直飛入鬢角,兩袖寬大過膝,走起路來,袖帶擺動,頗有幾分仙人氣質。

    那道士走到法壇前,拿起擱在桌案上的竹筆,飽蘸朱砂,深吸一口氣,意念凝於筆尖,緩緩落在事先鋪就好的黃紙上。

    那道士運筆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商慈正好看見他畫符的那一幕,暗道單看這畫符?的手法,是有幾分真功夫的。

    畫完符,那道士從懷中掏出符印蓋上,緊接著抽出腰間的桃木短劍,雙腳以一個詭異的角度錯開,劍端劃過半空,繼而踏起了禹步。

    禹步是道士做法中常用的一種步法動作。道教崇拜日月星辰,尤重北斗七星,師兄為她續命而採用的北斗七星陣法,就是出自於道教之手。禹步也是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據說以此步態禱神,可獲七星神氣,驅邪迎真。

    這禹步跳得好與壞真得分人,有些人走起來活像跳大神,而有些人就知道怎樣提高觀賞性,淡化某些不雅的動作,儘量將動作伸展開,將氣勢發揮得淋漓盡致,這道士更會討巧,把這禹步走得像舞步,垂散下來的烏黑長髮時不時地雖動作甩動著,揚起飄逸的弧度,那叫一個賞心悅目。

    周遭靜悄悄的,在場的人都驚歎著那道士的表演,有些小丫鬟都看傻了,輕捧著臉頰,一副含羞帶怯地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的神情。

    周芷清見商慈走過來,伸手把她拉到身邊,看見她眉頭微皺,似乎想說些什麼,於是連忙用食指壓住雙唇,示意她先不要說話,道士做法需要保持絕對的安靜。

    商慈見狀,把到嘴邊的話咽進了肚子裡,周芷清便偏過頭,繼續聚精會神地看著那道士做法。

    商慈有些無語地隨著眾人一起看著那道士上躥下跳,只道這丫頭真是健忘得厲害,那道士雖然換了身衣服頭冠,但明顯就是在小竹林裡偷情被她們撞見的那位啊!

    且說那日薑琉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打發丫鬟去淨慧庵,打聽打聽薑婉最近過得如何。

    奉命出去打聽的丫鬟回來,果不其然,帶回了一個讓薑琉心沉穀底的消息,早在一個月前,薑婉就跑出了尼姑庵,至今不知人在何處。

    薑琉捏緊了茶盞,心中大罵那些老尼姑真是廢物,連一個人都看不住!

    她第一反應是把這事告訴母親,一起商量對策,然而剛走到門口,卻生生頓住腳步,娘親若是問起她為何突然去尼姑庵打聽薑婉的消息,她該怎麼回?娘一向擅于察言觀色,自己任何的馬腳逃不過她的眼睛,之前她裝病陷害薑婉,一眼就被她娘識破,讓她有些驚訝的是娘並沒有責怪她,反而有些怒其不爭地說說要麼不做,既然做了便要做絕,支了那出捉姦的狠招,這才將薑婉徹底趕出薑府。

    薑婉哆哆嗦嗦地想,她與李贄的事情敗露,以她爹的脾氣,哪怕是娘都保不住她,下場只會比薑婉更慘……

    李贄正想趁這回與她斷乾淨,未料到薑琉見了他,劈頭就是一頓哭訴:“這下可完了,那日撞見我們的其中一人是我嫡姐,我與她一向不和,先前我與她才生了一場大過節,她恨我恨得要死,肯定會將我們的事說出去的!”

    李贄原本並未將此事往心裡去,想著那兩個小姐不會將這種事宣揚出去,損人不利己,於她們自己的名聲也不好,未料到竟還有這層緣故,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心裡對薑琉的遷怒又多了一層。

    相比于薑琉的哭哭啼啼,李贄很冷靜,先把她溫聲軟語地勸了回去,隨即去找了當日負責接引香客的道童,幾經打聽,才知那兩位女子其中之一是翰林府家的小姐。

    恰得知翰林夫人頭痛不止,周老爺親自來上清宮請人去做法事,平時這種事輪不到他出手,李贄這回自告奮勇,格外積極地接下了這場法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5:22

第二十六章

    李贄看似在全神貫注地跳著禹步,其實早就將周圍人的表情看在眼裡,見那翰林小姐既稀奇又崇拜地望著自己,儼然完全沒有認出自己來,心下微微松了口氣。

    目光落在緊挨在翰林小姐身旁的一位女子身上,這回商慈沒有帶幕籬,四目相對,二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警惕。

    李贄壓下心中的慌亂,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開,就勢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這電光火石地一觸,李贄便知商慈已認出他來,而商慈亦知他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劍尖挑起桌案上那張墨蹟未乾的符?,向空中一拋,劍對著上空淩然一刺,符?被穿破掛在劍梢上,李贄將手中的桃木劍往前一送,符?懸在燃著的線香之上,眼眸冷峻,口中喝念:“陽明之精,神極其靈,收攝陰魅,遁隱原形,靈符一道,諸患彌平,敢有違逆,天兵上行!”

    念罷,只見劍端上的符?迅速地燃燒起來,黑色的渣灰紛紛掉落,桌案上擺著的一隻盛著清水的瓷碗,正好將這些殘渣全都接住。

    李贄將劍抖了抖,重新插回腰間,端起那碗符咒水,走到徐夫人面前遞給她,道:“夫人請飲。”

    徐夫人猶豫著接過來,只見那水面上飄著一層的黑灰,混混沌沌,看樣子就很不好喝。

    然事到臨頭,全家為了她的頭痛病擺出這麼大的陣仗,若是不喝可就前功盡棄了,於是徐夫人咬咬牙,一仰頭喝了乾淨。

    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著徐夫人的反應,只見她微蹙著眉頭咂咂嘴,顯然介懷那味道,須臾,徐夫人好似意識到什麼,左右扭了扭脖子,眼神驀然發亮,噌地從圈椅裡站起,握住周老爺的手:“真神了,我這頭一點也不痛了!”

    不僅不痛了,徐夫人整個人都格外的精神,眾人紛紛面帶喜色地圍上去,周老爺意外驚喜之下,不住地向李贄道謝。

    流光嘖了一聲,偏頭問商慈:“這符咒渣兌水這麼管用?”

    商慈點點頭:“別小瞧了這些符咒,這可是道士們的看家本領,上清宮又是京城道教第一金字招牌,若是連這也辦不好,招牌早叫人砸了。”

    周芷清這才想起來商慈還在,這場法事進行得這麼順利,是她沒有想到的,笑盈盈地看過來問:“你方才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

    商慈原本在想怎麼會這麼巧,這道士就是前幾日被撞見偷情的那位,此番來翰林府做法事別是暗地裡做什麼手腳,想提醒周芷清兩句,但看現在這皆大歡喜的結局,似乎說了也顯多餘。

    法事做完,那道士以觀中還有事為由推拒了翰林府的留膳,頗為高風亮節地早早告辭了,商慈和流光則被周芷清拉到了閨房,說了一會子的話。

    周芷清向來是個藏不住秘密的,按捺不住又一次扯開袖子,激動地說:“這回我身上的黑斑可是真淡了……”

    這幾日不知為何,她的身上的黑斑是一天一個樣,現在那些黑斑的顏色只比正常的膚色稍深一些,乍看之下,也不那麼嚇人了。

    十二藥精的功效顯了。

    流光聽聞很開心,而商慈則神色有些莫明,只附和了兩句,便岔開了話題。

    回到客棧的屋內,商慈同流光談及他那日在周芷清院牆下埋下十二藥精的事。

    坐在床榻邊的流光有些赧然:“這麼說來,徐夫人的頭痛病有可能是我造成的?”

    “嗯,不是可能,是肯定的事了。”商慈如是說。

    這也是她考慮不周,十二藥精輔以風水的效用只是鎮宅,那些邪氣被驅逐出了周芷清的院子,黑斑消失的速度是加快了,但自然會有別人遭了殃。

    不過還好,徐夫人服了符咒水,那些邪氣也被那道士驅散了,周家因祖墳選址出了岔子而引出的一系列禍端算是徹底塵埃落定。

    不知何時,夜幕已悄然降臨,客棧裡仍舊人來人往。

    二人談話間,全然不知道此刻的屋門外,有一隻男人的手觸摸上了門框上的紗紙,

    白淨修長的手指間撚著一道符?,無聲無息地貼在屋門上方的牆壁上。

    不知使了什麼障眼法,原本土黃色的符咒觸到雪白的牆壁後,竟漸漸與其融為一色,若非盯著那處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任何破綻。

    隱在陰影之下的來人勾起唇角,輕拍了拍雙手,欣然轉身離去。

    桑城周圍沒有被澇災波及的城鎮中,洛遙城是最相近的一座。

    因災民實在太多,在他二人到達時,不大的洛遙城已是人滿為患,大街上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守城的官兵嚴防死守,已禁止流民再進城,少女幸而有巽方帶著,官兵聽聞他是去往京城,加之瞧他衣冠齊整,操得不是本地口音,盤問了一番,便放了行。

    進了洛城,找到一家客棧,要了兩間上房。

    少女泥人似地過了那麼多天,可算有個地方能落腳,忙叫小二送來熱水,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這一身污垢清理掉。

    髒汙洗去,是雪白標誌的一張臉,桃尖一樣的下巴,細長清秀的眉,十分乖巧靈動的長相,烏黑柔順的長髮挽在肩頭。

    莘玥對著銅鏡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少女桃腮香鬢,微紅的雙頰、半幹的墨發,從頭到腳都透著清爽,直到自己都確定現在的樣子和之前判若兩人,這才有了勇氣,起身去敲對面的屋門。

    門是虛掩著的,莘玥象徵性地敲了兩下,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只見坐在籐椅上的男人正低垂著頭,手裡把玩著一隻巴掌大小的袖珍羅盤。

    讓莘玥頗感沮喪的是,直到她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空椅處坐下,他都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而是用絹布擦拭著羅盤浮針之下的灰塵,那認真專注的眼神,好似他手裡捧著的不是一塊老舊普通的羅盤,而是什麼稀世難得的寶貝。

    稀薄霞雲托著一輪殘陽,金黃的暖意穿過窗格映在地上,男人背對著陽光,那傾瀉在腦後的銀絲像被度了層柔光,隱有光澤流動,配上那刀裁墨畫似的清俊面容,宛如神祇。

    第一眼,她看到男人那頭異于常人的白髮時,心下有些懼意,可看得時間久了,莘玥私覺著這白髮長在別人身上倒也罷了,配在他身上,反而透出幾分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仙人氣質。

    摸著自己同樣柔順的青絲,莘玥有些懊惱地想,人的觀念都是先入為主,自己在他心中髒汙落魄的形象怕是扭轉不過來了罷……

    少女現在並不知曉,面前的男人只是因用蓍草蔔筮出了六十四卦中唯一一個六爻皆吉的全吉卦:謙卦,才會帶著她一起上路,他是遵從卦象結果,遵從天道,與她是美是醜,是髒汙是整潔都無一分關聯。

    莘玥的視線逐漸被他手中的羅盤所吸引,那件羅盤明顯是被人使用了很久的舊物,邊角都被磨出了包漿,莘玥眼尖地發現羅盤的右下角刻著一枝灼灼盛開的桃花,她曾見過巽方用來勘路的羅盤,明顯不是這一塊,這件做工精緻的袖珍羅盤怎麼看也不像男人用得物件。

    找到客棧後,巽方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市集又買了匹馬,雖然他沒有多說,莘玥也知他是嫌二人共騎拖慢了行程,莘玥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同時也對他此次進京的目的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事這般火急火燎?

    莘玥用手撐著下巴,狀似無意地問:“巽公子,你此番去京城是去做什麼?”

    疏懶的嗓音響起:“找一個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5:33

第二十七章

    莘玥趁機追問:“什麼人?……是親人嗎?”

    巽方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一個很重要的親人。”

    莘玥松了口氣,應該是親生的姊妹吧,用笑頑的口氣問道:“……有多重要?”

    巽方的睫毛微顫,沒有說話,將袖珍羅盤重新放入懷中,起身看向窗外。

    簷角低垂,遠山渺茫,他與她之間,不知隔了多少千山萬水。

    但至少有了盼頭,有了希望,只要還在人世,便有相見的一天,不是嗎?

    想起之前陰陽相隔的絕望,巽方緩緩閉上了眼,那種剜心削骨般的哀痛,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因為考慮不周,買下的十二藥精使邪氣轉移,嫁禍到了徐夫人頭上,流光和商慈都紛紛在心底檢討了自己的過錯。

    其實換種角度想,若是徐夫人知道了自己的幾日頭痛,換得女兒的黑斑早日消失,婚期如約進行,說不定會感到很值得很欣慰?

    流光回了自己的房間,商慈坐在椅子上看閒書,忽然感覺眼皮上又撩起了熟悉的灼燒感。

    她以為是看書看得眼睛乏累了,於是合上書卷,四下在房間裡環顧,抻了個懶腰,活動了下筋骨。

    然而抻著抻著,商慈身子僵直了,屋門上方的牆壁漸漸變得透明,越過透明的牆壁,她竟然能看到一簇跳動著的黑色氣團!

    商慈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她怎麼可能會看到一牆之外的景象?還有那憑空出現的一團黑氣,是個什麼東西?

    商慈使勁眨了眨眼,再看,那團黑氣還在,再眨,再看,還在!

    直到眼皮上的灼熱消失,商慈頓時神識一清,再抬眼看去,一切恢復了原樣。

    她心下驚異萬分,上前推開門,走出去轉過身,面對著屋門站著,抬眼去看方才那團黑氣所在的方位。

    咦,那處牆上好像沾了一片什麼奇怪的東西?

    商慈凝神看了半天,反應過來,竟然是一道符?!

    商慈叫住端著盤子傳菜的小二,問:“有沒有見過面生的人經過我的屋門?”

    店小二一頭霧水,老實地笑答:“姑娘,瞧您這話說的,客棧裡人來人往的哪個不是面生的?像您這樣一住數月的畢竟是少數……”

    “……沒事了,你去忙吧。”

    商慈也沒指望能從小二口中探聽到什麼有價值的資訊,直接回身進屋,搬了椅子出來,站在椅子上去夠那符?。

    那符?貼的地方很高,商慈需踩著椅子才能夠到,看來是個身量高大的男人放上去的。

    那符咒上應是被人塗了特製的藥汁,不但和牆壁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連顏色都融為白色,上面寫著的符文也從赤紅的朱砂色呈現為淡淡的粉色,再加之她的屋子在走廊下,採光不好,誰也不會注意到牆壁上竟貼了張這個玩意。

    商慈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撕扯,費了半天的勁兒才把那符?完整地揭了下來。

    這時候,師從百家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技多不壓身,這是師父常掛在嘴邊的,雖說貪多不爛,但多學點總沒壞處,碰到什麼事才不至於兩眼抓瞎,商慈近兩個月來在京都經歷過這許多人事,才切身體會到這個道理。

    一張完整的符咒分為符頭、符膽、符腳,符膽是一張符的精魂,細細拆解下來,商慈發現手中的這張符?是道教中為數不多的用來害人的符咒!

    這符?又名離魂咒,放置在人身上或張貼在房屋上都可行,效果是不出三天就能使人產生幻覺、精神混亂,一個月下來,受著符?發影響,房中人會變得瘋瘋傻傻,語不成句,心智如同癡兒,而符?也會因能量耗盡,成為廢符。

    商慈盯著手中的符?,眸色漸沉,為了堵住她的口,那兩人竟然能下此狠手。這符?是出自那道士之手無疑,但這符文中還夾雜著她的生辰八字,若不是她那妹妹“好心”告知,道士從何知曉?

    這下他們不用怕自己會將他們苟且的事抖落出去了,就算自己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還記得這事,他們也全然不用擔心,一個瘋子的話有誰會相信?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第二日,商慈讓流光去街上買了一紮黃表紙和朱砂。

    這是商慈第一次畫符,好在有參照物,依葫蘆畫瓢,並不是件難事。

    把離魂咒鋪在桌案上,鎮紙壓著,商慈像稚童剛開始學寫字似得,一筆一劃臨摹得認真。

    畫出來的符威力效果有多大,跟畫符者是否專注和畫符的功底有關。

    首先,筆劃不能斷,斷了這氣就散了,講究一氣呵成,光是這點,商慈就練習了好久,剛開始畫得斷斷續續、歪歪扭扭,活像一條條在做引體向上的蚯蚓,直到畫到第五張的時候才略有起色。

    商慈並不需要這符?能像原符一樣致人癡傻,能維持住三五日的效果足夠了,況且她這臨時抱佛腳的畫符,也頂多起到這個程度的效用了。

    流光原先還在納悶她沒事買黃表紙和朱砂做什麼,待瞭解事情原委,少年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氣憤不已:“那廝心思也忒歹毒,那臭道士便罷了,那姜家小姐畢竟和你是姊妹,同氣連枝之情,良心上怎麼過得去?”

    “這世上手足相殘的事還少麼,父子相弑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何況我和她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商慈一邊畫符,一邊淡淡道。

    她畢竟不是姜婉,繼母和妹妹對原主的所作所為並不能感同身受,而這一次,若不是誤打誤撞地看到了那團黑氣,她就是那只被無辜殃及的池魚。

    不過,她最擅長的就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畫出了最滿意的一張,商慈將符?撚起,吹了吹,兩張符?對在一起,一黃一白,一張上面的花紋赤紅如血,一張粉淡如花蕊,除了符文中夾雜的生辰八字不同,兩張符?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差距。

    商慈將那張新畫好的符?遞給流光,原先的符?就勢丟進香爐裡頃刻間燃成灰燼,流光接過掖進懷中,待到夜半時分,悄悄地溜出客棧。

    薑府的府邸坐落在鬧市區,臨近宵禁,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流光圍著薑府府邸的牆轉了一大圈,繞到後門。後門兩旁是小型的花圃,植著兩棵李子樹叢叢的牽牛花。

    流光鑽到樹後,沿著牆根開始刨坑,差不多挖了半尺深,將懷中的符?貼在坑中壁上,上面蓋了木板,撒了些土,又扯了些牽牛花做遮掩。

    做完這些事,流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任何人經過,纖秀的少年三步並做兩步,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姜府,午膳時分。

    馮氏發現自家女兒最近有些不太對勁。

    整日渾渾噩噩,上眼皮挨著下眼皮,像是沒睡醒似的,若說前些日子鬧暑熱,人懶怠得不想動彈是常情,可現在天氣轉涼,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這丫頭怎麼渾身上下都沒精打采的?

    馮氏問她一句話,薑琉總是反應慢半拍,馮氏覺察到不對勁,待用完午膳,先讓她回屋去了,留下了她身邊的貼身丫鬟秋菱。

    問及小姐近日有哪些反常,秋菱頷首低眉,想了想道:“說起反常,小姐近日總犯夢魘說胡話,渾身冒冷汗,一晚上被驚醒數次,以前是從來未有過的……”

    “都說了些什麼?”馮氏眉頭微皺,身子前傾。

    秋菱有些發慌:“那些夢中話字不成句,奴婢也聽得糊塗,只隱隱約約聽到……聽到……”

    馮氏拿出了幾分當家主母的威嚴,不耐地肅聲道:“快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5:44

第二十八章

    秋菱打了個顫,連忙垂下頭:“聽到二小姐在念叨大小姐的名字,還有些符咒、害人的字眼……”

    馮氏心裡打了個突,薑婉?符咒?害人?

    她怎麼也不會聯想到薑琉說夢話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因她和李贄二人對商慈布下離魂咒而心虧,加之始終擔憂商慈會將他二人苟且的事說出去,精神壓力過大,加之符咒的效應,說夢話是正常的表現。

    馮氏下意識地反應是:薑婉那小蹄子回來報復,用符咒魘住了她的女兒?

    正揣測間,忽聽有下人進屋來報:“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當時因為姜老爺消息封鎖的及時,加上事發第二日就將薑婉秘密送往淨慧庵,許多下人並不知薑婉出府的緣由,如今她回來,下人們照舊以主僕之禮相迎。

    商慈一路無阻地徑直走進了馮氏的院落。

    不遠處的人兒披著一身暖陽而來,翹起的唇角豐潤粉盈,雪膩的肌膚像是能掐出水來,兩道彎彎新月眉下,黑曜石般濃墨深邃的雙眼,一襲鵝黃色對襟羅裙,髮髻裡簡單地插著根木釵,即便是很樸素的裝扮,依舊掩不住少女身上的光芒。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預想之中被老尼姑們摧殘後的淒慘模樣,反而較之以前,更加的光采照人。唇角那抹意味悠長的笑意,好似是看到久違的故人而欣喜,往深裡琢磨,實是綿裡藏針。

    馮氏在她踏入門的一瞬間就青了臉。

    “母親,別來無恙。”商慈走至她面前,屈膝行了個禮。

    馮氏聞聲更是面無表情,揮了揮手,支走了屋內的一干丫鬟下人。

    “你是怎麼從淨慧庵裡逃出來的?”

    馮氏開門見山,連往日裡和善的慈母面孔都不屑裝了,在她眼裡,姜婉完全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毛丫頭,十個她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她能把她送走一回,便能再送走

    第二回,那尼姑庵她特意囑託過,對薑婉要“好生照看”,她能從那一干身強力壯的老尼姑中“突圍”,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力氣,不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逃得遠遠地,反而回來挑釁,簡直是自取其辱。

    商慈笑吟吟地,走近了:“不論我是如何逃出,我這次回來,是想向母親討要一樣東西。”

    “呵,”馮氏忍不住嗤笑出聲,“你以為你是誰?還是姜家的嫡大小姐麼?不知廉恥、與下人苟合的下作東西,敗壞我薑家門風,討要東西?我薑家早就沒有和你有一分一毫的干係了!”

    商慈靜靜地聽完她這番夾槍帶棒的嘲罵,悠悠地問了句:“聽說姜二小姐最近精神不振,常陷夢魘?”

    馮氏愣了愣,聲音越發厲了,手指遙點著她:“我就知是你這黑心蹄子做得手腳,你想借此要脅我?如意算盤打歪了!你有法子制出符咒,自然有人能解,求不到你身上!”

    商慈聞言,很是贊同地點點頭:“不錯,會制符解符的能人是不少,尤其是第一道觀上清宮……”伸手摸了摸下巴,“哦,我想起來了,上清宮知觀座下弟子和二妹妹是老相好了,這點小事想必定會慷慨相助,替母親連做法事的錢都省了。”

    她的話太出乎意料,馮氏臉色倏地變了,驚疑之下脫口而出:“什麼道士,你無憑無據,休要汙我琉兒清譽!”

    商慈勾唇挑眉:“方才夫人說我什麼來著?敗壞門風?我想母親心裡清楚,這事若宣揚出去,敗壞門風的可就不止我一個了……”

    馮氏陣陣冷笑:“你盡可去說,空穴來風的話,我但看有幾人信!謗議姊妹,這姜府終究是容不下你!”

    “是真是假,問問你那好女兒便知,”商慈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這件事不止我一人親眼所見,當日與我一同的還有翰林府的大小姐周芷清,難不成翰林小姐也會上趕著污蔑你家女兒的清譽不成?”

    商慈言之鑿鑿,馮氏聽得心裡直打鼓,她心中清楚,薑琉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的薑婉還要不如,最經不住引誘挑唆,很有可能被巧言滑舌的道士三言兩語迷惑了去。

    忽然想到女兒這半年來,去道觀裡進香的次數委實比尋常多了許多,馮氏心下更是大駭。

    生怕商慈捕捉到心下的驚慌,面上不敢表現,因著心虛,語氣不知不覺間鬆軟了幾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是清白二字,”商慈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直視著馮氏,‘母親’二字也沒再忍著噁心叫了,直接道,“等老爺下朝歸家,我希望夫人和二小姐能將如何陷害我下毒通姦的經過,完完整整地說出來。”

    “不可能……!”馮氏恨聲咬牙。

    “夫人還是認真想想再回答罷,我先回院子收拾東西,你有的是時間考慮。”

    商慈丟下這句,不顧馮氏的臉色,轉身便離開了。

    沿著記憶裡隱約浮現過的小道,商慈摸到了姜婉原本居住的院子,院子裡初秋的黃葉落了滿地,牆角結著蛛網,處處透著蕭條。

    薑婉在府中的地位在不濟,畢竟是嫡長女,首飾月例府中都是有定例的,馮氏也不好太過苛待,所以原主應該給她留下了不少的首飾家私。

    薑婉剛走不久,馮氏也不好太過明目張膽地開始吞財產,正打算不知不覺地悄悄轉移,幸而商慈起了來這轉一圈的念頭,幾個妝奩裡存放著不少金銀首飾還有少量的銀票。

    雖說她現在不缺錢,但總好過便宜那對母女。

    商慈找來一塊舊棉布,銀票揣在懷裡,首飾盡數倒在布上,小山似的一堆,妝奩、抽屜、衣箱如狂風過境般,被搜刮得乾乾淨淨。

    就在守財奴商慈絞盡腦汁盤算著,怎樣才能不給馮氏留下一分便宜可占的時候,馮氏的院落裡又是另一番母女對峙的大戲。

    馮氏氣得渾身發抖,薑琉老實地跪在地上,一雙細眼裡滿是委屈和不服,馮氏已經開始長皺紋的指尖快要戳到她鼻樑上:“你怎麼如此糊塗!”

    “你是什麼身份,道士是什麼身份,你這真真是要氣死我!當初薑婉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如今被人捉到了把柄,你爹爹最重名聲,若知你與道士混在一起,你焉有命在!”

    姜琉被母親說得羞愧,垂頭抹著眼淚:“爹爹疼我,斷不會像對薑婉那般對我……”啜泣了一會,又小聲倔道,“身份怎麼了,我這般身份,人家還不要我呢……”她說得是真話,她只記得那日李贄把她約出來詢問薑婉的生辰八字,她告訴了李贄後,李贄前腳接過,後腳就與她徹底劃清了界限,言語間的冷淡生疏,令薑琉心碎欲死。

    她爹爹是五品朝官又有什麼用,依舊不能讓李贄放棄修道的念頭,薑婉忿忿地在心底抱怨起出身來。

    聽著女兒如此忤逆愚蠢的話,馮氏兩眼一翻,險些被氣昏過去,緩了半天,才以手撐額,長長地哀歎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聲來:“為了護住你的名聲,娘這多年的臉面也要不得了,一會兒隨我去向你爹爹賠罪去吧……”

    姜芸章下朝回了府,發現家中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尋常,邁過府門,遙遙看見妻子和女兒姜琉並肩站在主廳等他,與她二人同站在一塊的背著包袱的女子,竟然是已經被攆到尼姑庵裡的大女兒姜婉?

    姜芸章明明是一介文官,卻生得五大三粗,濃眉闊嘴,儼然一副武官的氣勢,大步流星地走進廳堂,掃了她們三個木樁一眼:“都站在這裡做什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5:54

第二十九章

    馮氏和薑琉都沒說話。

    抖抖袍子坐在太師椅上,姜芸章有些不悅地看向商慈:“你回來幹什麼?”

    商慈偏頭瞥向她母女二人,馮氏咬咬牙,當即拉著薑琉跪下,喪著臉:“老爺,妾身有話說。”

    “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何必跪著……”姜芸章因剛下了朝的緣故,只覺喉嚨有些乾渴,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而馮氏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伸出去手僵停在半空中。

    馮氏深吸了口氣,一梗脖子,快刀斬亂麻地將一切都交代了:“當初琉兒生病,是她誤食了東西,是我借此做文章,嫁禍到了薑婉頭上,而她和下人陳志苟且一事,也是我買通了陳志和她院子裡的丫鬟,趁著夜色,讓陳志進了她的屋……”

    隨著她娓娓說來,姜芸章從一臉震驚到滿臉怒容,懸在空中的手就勢拍在桌上,他騰地站起身:“你說什麼?!”

    商慈挑了挑眉,聽馮氏這話,似是把所有的罪責都攔在了自己身上?她當初可記得,下毒裝病那一遭,可是薑琉自己的主意。

    “夫人,雖然理解你袒護女兒的心意,但是我希望你說出來的是,原原本本的真相……”

    從姜芸章進屋後就有些魂不守舍、就差把忐忑寫在臉上的薑琉,見商慈逼問馮氏,忍不住破口大駡:“薑婉!你這個賤人!休要拿我和李道長的事作把柄來威脅我娘……”

    馮氏簡直要被她氣絕,連忙飛撲過去用手捂住她的嘴。

    盛怒之下的姜芸章迅速捕捉到薑琉話中的關鍵字眼:“道長?把柄?……”在瞅見她二人做賊一般的神情後,姜芸章有些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姜琉是因符?的效果而神智有些不清,被馮氏緊緊捂住嘴後,眼裡那抹瘋狂和茫然才消散,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急得眼淚紛紛直掉。

    商慈不忍直視,默默地側過身去,這可不是她說的……

    離魂咒事件裡姜琉不是主謀,她是恨不得自己趕快消失,但是心機不足,壓根想不出用符?來害她瘋癲的詭計,充其量就是李贄的棋子而已。商慈原本想著自己也沒真叫符?害著,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於是讓她遭了數日的夢魘,驚嚇她一番,也算是出氣了。

    商慈也看出來了,薑琉只有在外人前耍耍嘴皮子嗆薑婉以及裝病陷害這等的心機水準了,捉姦那檔子事,純粹是馮氏的布得局。她不是姜婉,對薑琉沒有刻骨的恨,亦打算遵守約定,若洗刷了清白,她不會將姜琉與李贄的事說出去。

    待姜芸章追問下來,又是一通沒完沒了,她並不想再摻和他們混亂的家事中,只想早點抽身。

    於是,商慈插口道:“姜大人。”

    “你……”被她這般生疏的稱呼,姜芸章愣了愣,他的印象中這位大女兒對自己是害怕且敬重的,數月不見,這般稱呼自己,想必心裡是對自己有了芥蒂怨懟,向來自負的姜芸章眼裡閃過難得的愧疚,“這段日子苦了你了,我……是爹爹的錯,識人不清。”

    轉而看向跪在地上的馮氏,雙眼又被失望和被欺騙的憤怒充滿:“我真沒想到作為當家主母,你竟然會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原來平日裡對婉兒的慈愛,都是裝出來的!是,婉兒不是你親生的,可這些年來,她都是養在你名下,難道沒有半分感情嗎?你如此做,亦是在打我的臉,要我難堪,要整個薑家難堪!”

    望著早已亭亭玉立、明眸善睞的商慈,姜芸章既痛心又懊悔,倒不是為女兒被誣陷、在那尼姑庵遭罪了而心疼,而是心痛自家好容易養大的秧苗竟是折在自家手裡,薑婉之所以被他留到現在,及笄了兩年還未許夫家,是因他有意送薑婉去參加明年的選秀。他心裡想的是,以薑婉的容貌,進宮混得一妃位,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女榮華,全家都跟著沾光。

    這一手好算盤,就因為馮氏那可笑的婦人心思,而徹底葬送了,隨著一起的還有姜芸章借此步步高升的美夢。

    商慈並不知姜芸章此刻的心路歷程,只是覺著他那副心痛自責的神情分外虛假,當初馮氏要送薑婉去尼姑庵,可是經過她這渣爹默認的,現在又來充什麼父女情深?

    馮氏被罵得一聲也不敢吭,她才是最悲催的那個!因為女兒那樁破爛事,不得不豁出自己保全她的名聲,誰知因為女兒的一句話,又攪了局。以她對丈夫多年的瞭解,過後他定會盤查追問到底,白白替商慈洗了清白,那檔子事還是沒瞞住,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馮氏心底在哀嚎,這女兒真是天生來討債的啊……

    姜芸章一頓恨聲痛駡,發完火,坐回椅上正休息喘氣時,商慈再一次上前說話,而這一次單刀直入,直接切入正題:“如今事實真相已然大白,我想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我懇請姜大人,將我剔除家譜,從此和薑府再無瓜葛。”

    話落,屋子內無比靜謐,馮氏和薑琉的低啜聲漸止,姜芸章啞然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又垂下眼來。

    從薑府離開,走在大街上的商慈回憶起方才的鬧劇,忽然有點慶倖自己是孤兒,若是真攤上薑婉的命,生長在這種高門深院,指不定生活得多累多辛苦。

    方才她自請脫離家譜,或許是沒有臉面勸她留下,也或許是以為薑婉到底是破了身子,且在尼姑庵那地方滾了一圈,許不了什麼好人家,對他毫無助力,還得賠上一筆嫁妝,姜芸章並沒有沉默驚訝太久,便點頭同意了。

    她今日所作所為,也為原主平了冤屈,了了因果。

    從今以後,她和姜婉、薑家嫡女這重身份,再無什麼關聯,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回商慈。

    對於馮氏來說,從此失去夫君的信任,她為薑家生兒育女,地位已是無法撼動,但這夫妻間的情分怕是在鬧劇中消磨得只剩一二,其中酸楚,只有她自己知曉。

    至於薑琉……希望她自求多福罷。

    走著走著,商慈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

    這幾日眼皮上時不時冒出針紮一般的灼熱感,加上那回穿破牆壁看到符?上的黑氣之事,商慈意識到,自己怕是要開靈眼了……

    之所以會這麼晚才意識到開靈眼這件事,是因為它實在太罕見,是和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的法器一樣,是近乎傳說的東西,商慈自然沒有見過。

    有這麼一種生來具有某種特殊體質的人,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因緣巧合之下,會開啟某種特殊的能力,這種能力被分為天眼、地眼、靈眼。

    天眼,據說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

    地眼,可穿越屏障,看到任何地點所發生的事,俗稱就是千里眼,足不出戶,卻可知曉天下事,運籌於千里之外。

    而靈眼,則是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物件器具上的氣場,山水之間的氣場,一切所謂的煞氣、陰氣、鴻運福氣,都會以實質的狀態看到。

    比如,如何判斷一件開光法器。氣場這東西很玄乎,看不見摸不著,所以一般人都是直接帶著物件求上道觀寺廟,或者通過佩戴在身上經過一段時間得知,這東西究竟是不是可以驅邪納福的法器。很多在民間流傳的所謂法器,都是假貨,她的很多同行都上過當,從騙子手裡花高價買來一串可以保平安的佛珠,結果發現沒兩天照樣有了血光之災,這能才知曉買來的法器是假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6:05

第三十章

    她並非想成為一代鑒賞法器的大師,對她有用的是這一條: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

    作為一個以相術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什麼比能直接看到氣運更省力的呢,簡直是夢寐以求的偷懶金手指啊!

    雙眼灼熱,加上那日看到符?上的煞氣氣場,都是靈眼將開的徵兆。這種能力並非是隨著時間推移,就能自然而然的開啟,相反如果不去人為的引導,一段時間過去,這種能力便會徹底消失,再也不會有開眼的機會。

    商慈默默地想,她魂穿後唯一一件好事,大抵就是擁有了萬中挑一的靈眼體質吧……

    像師父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只見過這三者之一的地眼。好在開啟三眼的方法都相同,師父為人很不著調,但在傳承衣缽、教導徒弟上可謂嘔心瀝血、盡心盡力,這大概也與他的怨念有關。

    師父這一生自負,卻沒曾開過三眼,開眼這種事可遇不可求,跟個人生來的體質有關,一般開眼都在三十歲之前,像師父這般一百二十三歲高齡的,早就沒指望了。所以,即使是開眼這麼低概率的事,師父也曾把引導這三眼正確開啟的方法教授給了他們三人。

    雖然師父嘴上沒說,商慈他們三個徒弟心裡都明白,師父是把這份執念寄託在了他們三人身上。為此,師父還專門為他們三人占過一卦,結果是巽方有開天眼之資,庚明有開地眼之資,商慈則卦象不明。

    猶記得當時,商慈雖然自己是個莫名其妙的“卦象不明”,但知道巽方、庚明都有可能會開眼後,開心得不得了,只道有粗大腿可以抱了,尤其是為師兄開心。地眼、靈眼雖說罕見,但至少有人見過,而天眼據說一個朝代只會出一人,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擁有,可稱得上是今朝獨一無二的存在,唾手可得的富貴權勢,只在一念之間而已。

    然而,當時的師父看起來似乎並不高興,反而表情凝重,隨即給他三人分別賜了一句話,叮囑他們時刻銘記於心。

    賜給巽方的是:“遇事當隱鋒于鈍,藏器於身,若自持其重,妄窺天道,必自毀之。”

    給庚明的是:“三思而後行,擇明主而傍之,凡事留有餘地,切記明哲保身。”

    而到了商慈,師父一改凝重,抖著鬍子笑了,沒有叮囑,給了一句類似評價的話:“生來蓬間雀,無鯤鵬之志,甘囿于田壟,避於囂世,反得幸也。”

    商慈琢磨半天,覺得師父大概是在安慰她,沒有開眼的體質,自在地當個蓬間雀,也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現在,商慈才明白當初的卦象不明是怎麼一回事,她原本的體質是開不了眼的,然而魂穿之後,誤打誤撞地擁有了靈眼體質,不得不說是造化。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命運給了她開靈眼的機會,她必然好好珍惜。

    商慈回憶起開靈眼時需要準備的材料,其他都很好找,唯有一樣,只能上京城的第一寺廟白馬寺走一遭了。

    第一次眼皮有灼熱症狀是已是大半個月以前,不知多久這症狀會消失,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商慈想趁著天色還早,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罷。

    於是回到客棧放下包袱,戴上白紗幕籬,想了想,去敲隔壁的屋門。

    今日去薑府,為了避免旁人說閒話,橫生什麼枝節,商慈讓流光留在了客棧,然而敲了半天屋門,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小乞丐跑到哪兒去瘋玩了,商慈嘀咕一句,就此轉身離開。

    白馬寺作為京城第一古刹,其殿宇廟堂的恢弘氣派自不用說,縹緲的梵音遠遠地便沖人耳膜,使人心神為之一滌,主殿屋頂鋪設得是最高級別的明黃色的琉璃瓦,除了皇家,也唯有白馬寺有資格用得了這種瓦片了。

    商慈獨自一人走在白馬寺中,奇異的是,這寺廟占地極廣,比上清宮還大,但其中來往走動的多是來上香的尋常百姓,和尚的人數極少,不像上清宮,到處可見站崗守門的小道童。

    對於道、佛兩家,師父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常常把“臭道士”三個字掛在嘴邊,雖然偶爾也會蹦出禿驢倆字,但相較而言,師父是更傾向於贊同佛教的要義。耳濡目染之下,商慈便也有些反感道士的做派,對佛教則表示中立。

    商慈像尋常香客一樣,進了大殿,來到釋迦牟尼金身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隨即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似在向眾佛訴說著夙願。

    然而表面上她在虔誠地跪拜,實際上隔著白紗,商慈並沒有完全地閉上眼,正有些無趣地掃視著大殿周圍,忽然注意到香案旁立著的一位四十余歲的中年和尚,似是一直在打量著她。

    那和尚形容微胖,圓圓的臉,微凸出來的肚子看著就很有食欲,瞧見他身上披著的金絲紅袈裟,應該是此間掌管香火的廟祝,商慈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但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自己。

    祈禱完,她方才上得那三柱香也燃了一半了,於是一手從懷中掏出一張上次畫符沒用完的黃表紙,另一隻手準備去抓香灰,然而爪子剛伸出去,就見在香案旁一直盯著她瞧的胖頭和尚笑了。

    商慈以為是看到了她手裡的黃表紙,道佛向來不合,在寺廟裡掏出黃表紙似乎確實不妥,於是趕緊把紙塞回懷中,換成了手帕,偏頭見那胖頭和尚仍笑眯眯地盯著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指了指面前的香爐,沖他討好地笑:“大師,取點香灰,可以麼?”

    胖頭和尚走過來,說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商慈被這一句沒頭腦的話弄懵了,她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元胖頭和尚啊,難道又是薑婉的老熟人?

    和尚立掌于胸前,朝她微微頷首俯身,同時比手:“施主,請隨我過來。”

    “好……”商慈猶豫片刻,應了。

    胖頭和尚帶著她從主殿另一側的門而出,走上了一條羊腸小徑,商慈老老實實地跟在其後。

    雖然是不值錢的香灰,但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沒法取到。雖然不知道這和尚要帶自己去哪兒,有求於人,還是乖乖地跟著走罷。

    商慈跟著他走了很久,直到把他後腦勺胖出的褶都數清了,胖頭和尚才停住腳步。

    面前矗立著一座八角閣樓,上書“藏經閣”,胖頭和尚走上臺階,咯吱一聲推開門:“施主,請進罷,我們住持在等你。”

    商慈再次打量了那胖頭和尚一番,沉吟片刻,閃身進了那道屋門。

    大殿中央坐著一位老和尚,垂至胸前的長須微微晃動,脖子上掛著的佛珠油光瓦亮,微闔著雙眼,似是在假寐,嘴唇蠕動,像是在念經,手指間撚動著串珠,氣息有些躁動不穩,像是在克制著什麼。

    老和尚身前擺滿了蒲團,商慈大致一掃,足有數百張,看來這裡是和尚們平日裡說法講經的地方,但是環顧大殿,除了老和尚,再沒別人。老和尚身後是望不見盡頭的博古架,上面整齊地擺滿了各類厚重的古籍,一眼望去,藍、白、黑三色相間,不摻雜色,煞是壯觀。

    “姑娘,老衲這裡有一份機遇,你……要不要?”

    老和尚突然開口,嚇了商慈一跳。

    這裡的和尚都好奇怪。

    商慈在心裡腹誹,同時抱著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想法,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要。”

    “啪嗒。”一本破爛的古籍應聲丟在她面前,泛黃的書頁攤開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6:18

第三十一章

    商慈彎腰撿起,將那古籍翻正過來,看清那書皮上的書名後,當下默然無語。

    商慈捧著那本破舊的古籍,嘴角直抽:“大師,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老和尚依舊半闔著眼:“肅王府的煞局,翰林千金身上的砂斑,你做的事,我都有所耳聞。”

    商慈心下一驚,這老和尚什麼來路,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老和尚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麼,慢悠悠道:“肅王妃是我們寺廟的常客,之前她來我們廟裡請過像,說是鎮嬰靈,翰林千金的貼身丫鬟祿兒曾為她家小姐上香祈福,前陣子曾來還願。要知道,廟祝想要從香客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易如反掌。”

    “你接連破了王府的煞局和翰林祖墳的風水煞局,想來對氣場很敏感,很有可能會開靈眼,老衲便讓廟祝時刻盯著香客,若遇到有來取香灰的人,便叫他把那人引來。”

    商慈認真地細想,確實自從她魂穿後,好似對氣場更加敏感了,若換她以前的身體,未必能發現得了,難道這也是開靈眼的跡象之一嗎?

    商慈當下對這個老和尚多生了幾分警惕,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事,這老和尚僅從他人口中就能推算出來,該說他老謀深算還是老奸巨猾!

    “這是老衲偶然從這藏經閣中找到的,老衲與這書有緣無分,想轉手給一個有真材實料、品行端正的同道人,也省得糟蹋了此書。你既要了這機緣,就快收起來罷,讓旁人看見了,姑娘可要引禍上身啦。”

    老和尚眼神擦過商慈手中的書冊,滿是戀戀不捨,脖子扭動了一下,硬生生地別開眼去。

    瞧他這副神情,商慈有些明白這老和尚打得什麼鬼算盤了。

    她手中的這本古籍,就是傳說中的《魯班書》,這古籍不但是一本木匠書籍,還涉及著許多精奧的風水知識和不少獨門道法,這本書失傳了兩百多年,是讓許多同行趨之若鶩、念念不可得的寶貝。

    但這本書坑爹的地方在於,要學習其內容,首先便要從鰥寡孤獨殘裡任選一樣,所以又叫缺一門。

    這書邪乎的很,不要妄想著鑽空子,已有許許多多的先人前輩撲倒在沙灘上,成為了前車之鑒。從這五樣裡任選其一的前提是你已擁有這五樣,像老和尚這樣,無父無子女無妻子的人若要學,只剩下殘這一項了。

    分明是那老和尚想學,卻害怕缺一門的報應,拱手送給旁人又甘心,所以就找上了她。

    陰險的禿驢,哪裡是機遇,分明是塊燙手山芋!

    商慈在心中恨罵。

    若換成其他任何人,魯班書到手,都會猶豫一下,但若是商慈……知徒莫若師,師父說的對,她就是一蓬間雀,沒啥大志向,為了一本破書,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太不划算了!

    商慈正想把這本破書丟還給這老和尚,他樂善好施,她還不想領情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剛想丟書的動作頓住。

    若是有了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是不是也能避開這缺一門的詛咒?

    商慈摸摸下巴,看了眼這本破舊得快散架的古籍,若真的可以,那她就真是賺了,若不能,屆時再把這破書丟了也不遲。

    “多謝住持大師。”商慈將魯班書揣進懷裡,雙手合十,笑眯眯地朝老和尚道了聲謝。

    魯班書送了出去,老和尚有些悵然,同時亦有種解脫和釋然,也終於捨得將眼皮睜開,直視著商慈:“不知姑娘師從何門?可姓薑?”

    老和尚一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奕奕有神,這雙眼睛完全睜開的時候,讓他蒼老的臉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既已決定用回原來的身份,商慈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報了姓氏師門:“我叫商慈,師從萬衍山。”

    老和尚聞言一震,旋即露出一個複雜萬分的神情:“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健在?”

    商慈推測不出他究竟是師父的仇人還是舊交,只如實道:“師父他一年前去雲遊,至今還沒消息,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自然是健在。”

    “姑娘,你盡可去取香灰罷,出去時記得幫老衲把門帶上。”

    老和尚複又闔眼,頭髮岔子都花白了,頭頂的戒疤像是一層淺薄霜地裡十二枚腳印,背微微佝僂著,像是隨時要圓寂回歸極樂。

    從白馬寺回來之後,商慈開始著手製作開靈眼必須要用到的輔助藥品:五行水。

    過程很簡單,瓷碗盛水,泡入桃木,裡面撒鹽,撒香灰,最後銀筷子一副擺上碗口,靜靜地放上一天。

    陶瓷碗屬土,香灰即焚,屬火,桃木屬木,銀筷子即金,水即水,共計五行,鹽表眾生百味,性屬人,屬於從中調和的作用。

    當然還有些小講究,如香灰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廟中取來的越好,桃木則是年份越久的越好。商慈用的桃木,正好是才從薑府搜刮來的那包首飾裡的一根桃木簪子,是姜婉親娘的遺物,算來年份也不短了。

    將瓷碗放在通風口靜放,商慈隱約聽到屋門外的動靜,推開門,只見果然是流光回來了。

    他渾身髒兮兮的,清秀的臉上劣跡斑斑,眼眶黑了一隻,嘴角有塊淤青,儼然一副剛和別人揍過架的模樣,他看見商慈便閃身往自己屋裡躲,商慈眼見立馬喊住他:“我已經看見了,還躲什麼。”

    流光握著門把的手僵住,商慈雙手環胸,眯眼問:“你今天出門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流光垂下眼,低聲道:“今年澇災嚴重,好多地方都被淹了,有些流民陸續湧入京城,搶起我們的飯碗了,光是搶飯碗就罷了,連乞丐睡覺的破草席也搶,我在街上看見幾個以前的兄弟被欺負,一時沒忍住所以……”

    說起那些流民,流光的語氣是既可憐又可恨,腦袋始終歪向一邊,淤青的嘴角和那只熊貓眼躲在陰影裡,好似被她看見是很丟人的事。

    “嘖,”他越躲,商慈越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忍不住笑,“看不出來,小乞丐這麼講義氣啊,這臉還能看嗎,要不要婉姐姐幫你上藥……”

    四目相對,那對彎彎的清水眸子裡全是是自己倒影,流光意識到自己的臉頰在逐漸升溫,暗道一聲不好,連忙撇過頭掙脫開她的手,迅速後退一步,直接拉過門“啪”地一聲死死關上。

    “……”

    屋外隱約傳來某人自言自語的嘀咕:“這難道就生氣了?小乞丐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旋即幾道微微的腳步聲響起,傳來輕輕地一聲“啪”,屋門亦關上了。

    一日的夜晚後,商慈將瓷碗中的水倒入密封的細瓷瓶內,隨即靜躺在床上,眼皮上各滴一滴,塗抹開來。刹時感覺到被塗抹到的皮膚上傳來一陣清爽的涼意,而眼皮下也忽然撩起一股熟悉的灼熱,這一熱一冷,來回交替,持續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商慈迷迷糊糊間仍感覺到雙眼冷熱交替,直到睜開眼,這種感覺才徹底消失,一切恢復原樣。

    每日堅持如此,這靈眼一開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來發生了很多事,周芷清嫁給了國公府的二公子,新婚生活如膠似漆,不過已為人婦,生活到底沒有以前自由了,商慈自從在她大婚那日見了她一面,便也沒見過她。

    緊接著,便是周家撿骨遷墳的時候到了,再次開棺,三月前棺材內還栩栩如生的老人此時已化為了一堆白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6:30

第三十二章

    遮陽的紅布籠罩著棺材,周老爺走在最前面一手打著引魂蟠,一手拎著一個紅布包裹,包裹裡面裝著的是血水土,即原棺材下方五寸以內的土,因為棺木內屍體腐爛,這些土沾染上了屍體流出的血水,這也算是屍體的一部分,因此需要一併帶走到新墳裡去。

    新選的墳還是在那座山頭,不過是換了穴點,重遷的過程很順利。

    再者便是肅王妃據說有了身孕,這是肅王和王妃成親十年來的頭一遭,前來道賀沾喜氣的貴胄官員踏破了門檻,然肅王妃或許是因王爺小妾曾產下過怪胎的經歷而心有餘悸,並不敢掉以輕心,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拒了所有來道喜串門的王公家眷。

    這日,商慈睡得不安穩,無意間翻了個身,潛意識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份不對勁逐漸把她從夢中拉出來,半睡半醒間,商慈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她眼睛好像沒有涼熱交替的感覺了?

    再一次確定後,商慈迅速直挺起身子,盤腿坐在床上,仍保持著閉眼的狀態,轉過身,伸手從枕頭下摸出那塊一直沒離過身的桃木羅盤,捧在手心裡,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輕輕呼了口氣,商慈緩緩地睜開雙眼。

    入眼的還是那塊熟悉的普通羅盤,但隨著她注意力的集中,她漸漸看見有羅盤周圍浮現出一圈黃色光暈,那光暈很淡,甚至比燭火的光還微弱些,但這足以讓她驚呼出聲……

    她成功了!

    距京城五千里之外的鳴山鎮。

    “呼,巽哥哥,買到了!”

    莘玥擠出層層疊疊的人群,舉著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勝利成果——一包熱氣騰騰的豆沙酥餅。

    從“公子”到“巽公子”到“巽方”再到“巽哥哥”,巽方已經習慣了少女層層遞進式的稱呼,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看到少女擠出來,巽方扯了扯韁繩,身下的駿馬掉了個方向:“上馬,走吧。”

    莘玥舉著酥餅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望著他的背影,急急地問:“你不吃嗎?”

    清脆的馬蹄嗒嗒地向前走去,馬背上的男人沒說話,斗笠下掛著的黑紗搖晃,不知是在搖頭,還是因為馬背的顛簸而晃動。

    莘玥委屈地咬咬唇。

    這幾日為了抄近路,他們都走得是鄉間小道,天天啃那些硬地能咯掉牙的乾糧,連熱水都喝不上幾遭,好不容易路過一座城鎮,不過就買個酥餅的時間而已,至於這樣冷眼相待麼?

    那人是鐵打的嗎?他的眼裡只有趕路嗎?

    他就不能體諒下自己?好歹她還是個姑娘家……天天跟他這樣趕路,就算精神上能扛下來,身體上也受不了啊。

    然而這些莘玥根本不敢說出口,她怕男人輕飄飄地一句“你可以不跟著”給全然堵回來。

    憑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有點摸清楚了他的脾性,對誰都是溫和有禮的模樣,一路走來,從未與店家小二有過任何的口角,但她就是很篤定,如果她這麼抱怨了,巽方十成十會這麼回應。

    不是他性子不好,而是他在趕路這方面格外的有執念。

    看見巽方隻身向前駕馬的身影,莘玥忽然也沒了吃東西的興致,將酥餅揣進懷裡,翻身上了馬背。

    若保持這種速度前進,要不了兩個月,他們就能抵達京城。

    莘玥咬牙加緊馬肚子,加快騎速,直到和他並肩騎行。

    微風浮動,綠柳成蔭,不過並肩而行一刻鐘的時間,莘玥的氣就不知不覺全消了,望著周遭的景色和身旁身姿挺秀的男人,莘玥不自覺地抿唇笑了,覺著就這樣和他呆在一起,哪怕再辛苦一點,也是值得的。

    在發現靈眼已開,開光法器確實有自帶的氣場後,商慈又在自己的屋子裡發現了第二樣帶氣場的東西——就是那本坑爹的魯班書。

    奇異的是,魯班書周圍環繞著的光暈竟是紅黑相間的,而且一縷纏一縷,相伴相依,不但面積遠比桃木羅盤周圍的光暈要大,色彩也更加濃烈。

    但饒是這樣,也沒引起商慈任何想要翻看那書的衝動,死過一次的她更加惜命,誰知道若是看上一眼,會不會就直接被這些不知來歷的黑氣纏上?

    商慈把魯班書放進衣櫥的最下方的角落中,洗漱完,換上衣衫,商慈走出屋門,敲了敲對面的屋門,準備叫小乞丐一起去上街擺攤。

    流光沒多久就出來了,商慈看到他的臉,愣了一愣,她發現在他的雙眼之下,即男女宮的方位,透著淡淡的粉色氣場,男女宮主男女關係,這種春意撩亂的粉色氣場,說明這小子最近要走桃花運了麼?

    小乞丐本來就是白嫩清秀型的長相,加上眼角下飄著兩坨粉紅色的氣團,這種場景實在有些微妙和喜感,商慈努力地在憋笑。

    流光一頭霧水,睡眼惺忪地伸手摸了摸臉,他臉上沾到什麼東西了?

    摸了半天,臉蛋上光溜溜的,並沒有發現米粒、頭髮等奇怪的東西,流光無語地瞥了眼憋笑快憋出內傷的商慈,默默地轉身,去搬擺攤用的桌椅。

    如今要入冬了,但是日頭仍然暖融融的,天氣還不算很冷,大街上依舊能坐得住人,商慈抻了個懶腰,這時一匹紅鬃駿馬拉著馬車在她的攤位前停下,呼哧呼哧地刨著蹄子。

    商慈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直到有只一模一樣的素手探出車簾,和記憶中一樣面容的俏臉露了出來時,商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周芷清橫眉:“還不上車?”

    商慈又一次將攤位丟給了流光,撩起裙子就鑽進了馬車。

    馬車內,周芷清一襲粉霞錦綬藕絲緞裙,面色泛春,眼波含情,從內而外就透著嬌媚二字,連身段較之以前都豐腴了許多,可見那位沈二公子把她養得很好。

    這也是商慈第一次見她梳婦人頭,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由衷地讚歎:“嫁了人果然不一樣了。”

    周芷清臉上浮現出紅暈,又逐漸黯淡下去:“真叫你說對了,嫁了人真就不如原先自在,一大堆的事要接手,還得時刻準備迎接著婆婆的刁難,想要忙裡偷閒出一趟府,你都不知道都多難……”

    馬車繼續前進,周芷清偏頭看向商慈,彎起眼角:“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說說話。”

    許是好久沒有出來透氣,周芷清一直撩著簾子,似乎覺得看什麼都新鮮,商慈便順著她的目光,時不時地也看看窗外的景色。

    忽然,一個熟悉的面容掠過眼前,商慈微微回想了一下,頃刻間認了出來,好像是之前曾在她那兒測過字的胖公子?

    並不是商慈對他映射多深刻,而是像他這樣,眼睛如芝麻大小、體重超然、色氣滿滿的暴發戶型的公子哥,她見過得真的不多。

    然而只是那一眼飛快的側面,商慈沒敢確定,只得撩起自己這邊的車簾,往前看去,只見前面的馬車駛得飛快,眨眼間就和她們來開好長一段距離,商慈集中精神去看車廂,當時身子整個一僵,她看到了十幾個顏色不一、漂浮在空氣中的氣團,那輛還不及她們車廂大的雙輪馬車,裡面竟然塞滿了十七八個人!

    然而那輛馬車從她們身邊經過時,無比的安靜,似乎只有車輪轉動聲和啾啾馬鞭聲,按體積看,馬車裡的必定不會是成年人,大概全是孩子。商慈忽然握住周芷清的手腕:“前面那輛馬車有問題,叫車夫跟著他。”

    周芷清不知商慈是怎麼看出來前面的馬車有問題的,她下意識地去無條件地相信商慈,於是吩咐車夫加快速度,盡力追上前面那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6:41

第三十三章

    趕車的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家僕了,雖然不贊同周芷清追馬車的做法,但還是奉命追了上去。

    直到一路出了城,到了京郊,周遭出了幾根樹還有個矮山頭,幾乎全是沒有任何遮擋的田地,再繼續追下去,很有可能會被發現,就在商慈猶豫要不要在繼續追得時候,前面的馬車在一座破舊的茅屋旁停了下來。

    商慈拉著周芷清亦跳下車,趁著趕車的胖公子未轉身,連忙藏身在一顆粗壯的歪脖子樹後,同時揮手讓家僕把馬車掉頭,繞過矮山頭,駕得遠一些,否則被發現,麻煩可就大了。

    她二人遠遠看見,從茅屋裡徑直走出來三位身形彪壯的大漢,撩起車簾、卸下木檔板,一張張灰撲撲、滿是驚恐的娃娃臉露了出來,嘴裡塞得髒兮兮的麻布,身上被拇指粗的麻繩困綁得結實。

    “馬車裡那些……那些居然都是半大的孩子!天哪,他們在幹嘛?”

    周芷清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眸光閃動,不由自主地掩住雙唇。

    只見那些大漢們像卸貨物牲畜一樣,將那些孩子們挨個重重地丟在地上,有些扭動掙扎地想要站起身來,直接被無情地一腳踹翻。有些像是病怏怏的,或者是認命了,面朝下地摔在地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了。

    “動作輕點,這些可都是銀子……”

    胖公子一邊搖著扇子,一邊不滿地對那位踹人的漢子斥道,漢子下手不知輕重,被踹得那個小男孩已經趴在地上開始咳血。

    那些孩子最大的看樣子不過才十歲,最小的六七歲,基本全是男孩,待全部的孩子被卸下之後,那些壯漢一手拎一個,咯吱窩下再夾兩個,直接帶進了屋子。

    商慈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之前胖公子找她測字時,曾經有過的幾段對話。

    “最近我在和幾個兄弟商量著做筆大買賣,我想測測,這筆買賣能做成否?”

    “不知公子做得是什麼生意?”

    胖公子囁嚅了半天,含糊道:“……和人有關。”

    原來,他們是人牙子!

    在夏國,朝廷命令禁止販賣奴隸,是和盜賊、發塚放火、犯奸等並行的重罪,被抓到輕則流放,重則砍頭的,這幾個人要麼是亡命之徒,要麼是有背景有後臺,完全不是她們兩個女子能應付得了的。

    觀望了一陣,瞭解了大概情形,也把這個茅屋所在地點牢記于心,商慈決定還是先回去再說,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但若把周芷清連累進去,她可擔待不起。

    商慈拉拉周芷清的手腕,道:“走,我們先回去。”

    身旁的人的紋絲不動,商慈扭過頭,只見周芷清臉色發白,聲音在打顫:“他…他們好像發現我們了……”

    商慈和周芷清背對背被綁在一起。

    除了她二人,地窖裡還關著男男女女共四五十個孩童,孩子們在低聲啜泣,也許是被關了好幾天、哭得沒力氣了,也許是知曉這地處荒涼,就算哭得再大聲,也不會招來一隻鳥來。

    這群孩子裡,除了方才從馬車上卸下來的那十幾個男童,其餘全是女童,女童的年紀稍大一些,□□歲到十二三歲都有,看到商慈這而兩個大人也被綁著丟進來,紛紛停止了哭聲,一雙雙含著淚水的眼睛既驚恐又好奇地打量著她們。

    商慈在心中暗歎,真是沒看出來,之前遠遠看到的這座破茅屋,竟然內裡有這麼大的乾坤,挖出來的地窖居然能容納這麼多的人,看來這種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地窖裡陰暗且潮濕,屁股下麵是薄薄的稻草,不時有巴掌大的黑影在二人面前一竄而過,

    “啊,是耗子!!!”

    周芷清不知看到什麼,猛地蜷縮起腿,尖叫一聲,連帶著商慈身子一歪,倆人差點側倒在地板上。

    “別害怕,耗子不會咬人的。”商慈一邊支起身子,一邊偏頭安慰她。

    “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給……”周芷清咬著唇,話沒說完就被商慈打斷。

    “不會,”商慈回答得肯定,儘管她心裡也不確定接下來會遭遇什麼,但這種情況,首先不能自己人嚇自己。

    聽到周芷清話語裡強忍的顫抖,商慈心裡滿是負罪感和愧疚:“是我連累了你,我不該莽撞地跟著他們的馬車,害得你也……”

    周芷清聞言垂下頭,聲音減低,“說起連累,倒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因為我沒躲好,他們也不會發現我們……”

    倆人背對著背一陣沉默。

    “現在就都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們還是想想該怎麼逃出去吧……”商慈重新振作,偏頭問那一隻只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小粽子們,“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為什麼會被他們關起來?”

    孩子們瑟瑟縮縮,相互對視著不敢回答,這時有個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女孩顫抖著小聲開口:“我家在永樂鎮,我爹娘都在澇災中死了,我一個人跟著流民潮走在往京城的路上,被那幾個人打暈,醒來就到了這裡……”

    有女孩帶頭,其他的孩子們猶豫著相繼開口。

    商慈聽了個大概,這些孩子基本都是附近受澇災城鎮的流民,大多都是沒人要的孤兒。

    “你們被關在這兒多久了?”商慈又問。

    有的說兩天,有的說關了四五天,還有兩個女童說被關了半個月。

    商慈詢問起那兩個女童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從她們的話裡探聽到這幾個人販子確實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與她們同一批關起來的女孩,就在五天前被人販子帶走,再也沒回來過。

    商慈推測著多半是被賣進了青樓,如今大戶人家都是要家生子和身世乾淨的,誰會收這種來歷不明的流民?

    有機靈活泛的孩子開始向商慈求救,一時間地窖中哀泣聲、求救聲交雜在一起,亂哄哄的。

    “噓,先別說話,他們來了——”

    商慈低聲喝止住孩子們,孩子們被關了幾天,不乖的也被調-教乖了,紛紛緊閉上了嘴。

    只見地窖上方蓋著的木板被掀開,胖公子帶著仨壯漢沿著木梯爬下來,商慈見他們身後沒有那趕車老伯的身影,就知那老伯定是成功駕車跑了,暗自松了口氣。那位家僕是沈家多年的老忠僕,弄丟了剛進門的少夫人,他難辭其咎,定是回去搬救兵去了。

    胖公子走到她二人面前,稀稀拉拉的眉毛緊縮成一團,語氣不善:“說吧,你們來這是幹什麼的,為何跟蹤我們?”

    商慈搶先開口,打著哈哈:“公子你誤會了,什麼跟蹤,我們只是來這附近遊玩的。”

    胖公子哼了一聲,抖開手中的扇子,眼神在她二人身上遊移:“瞧你們這身打扮,怎麼看也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怎麼會沒有一個丫鬟隨從,隻身來到這荒山郊外?遊玩?呵呵,你當我是傻的麼!”

    商慈無辜地眨眨眼:“我就是丫鬟啊,我家小姐近日心情不好,我陪她到城郊散散心。”

    “你……?”胖公子瞅瞅她,再瞅瞅周芷清,更不信了,哪有丫頭出落得比正牌小姐還美貌?若說周芷清是她的丫鬟,他倒可能會相信。

    “公子,說起來我們還有一面之緣,你可還記得我?”

    聽商慈這麼說,胖公子又愣了,這麼標緻的小娘子,若是見過他定是印象深刻,可搜腸刮肚半天,他愣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只覺得她聲音頗有些熟悉,於是疑道:“我們見過?”

    商慈狀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會點相術,曾在東街擺過算命攤子,我還為你測過字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6:58

第三十四章

    “哦……原來是你。”胖公子恍然地拿扇子敲手心,頗有些興味地蹲下臃腫的身子,用扇子去挑她下巴,“當初我測□字,你說是不吉,說我這生意必定做不成,如今,你再給我算算,是做成還是做不成?”

    商慈強忍噁心,在心底安慰自己馬上就會有人來救她們了,再讓這死胖子多得瑟一會,面上賠笑道:“自是……能做成了。”

    同時心裡也暗自慶倖,看樣子他們幾個人恐怕還不知車夫趕回去報信的事,否則此刻也不能用這種態度同她們說話。

    加之方才發動靈眼觀察這幾人的面相,胖公子和他身後那三位漢子,印堂下麵的山根部位皆有黑氣團在繚繞,山根即疾厄宮,有黑氣說明他們即將災厄纏身。

    若沒開靈眼之前,這山根處的黑氣很難辨別,一般人臉上的氣色差別都很微妙,換做以前,她根本不敢僅此就判斷他們的運勢,如今靈眼一開,他幾人的厄運全寫在臉上了,反觀周芷清,並無任何異樣。

    商慈更加把心吃回了肚子裡。

    未料胖公子身後有位壯漢似乎有些怕他這好色的毛病誤了正事,忽然開口道:“陳少,如今我們的事都被她們知道了,放她們回去,她們必會報官,不如……”

    商慈感覺到身後的周芷清身子一顫,胖公子似乎也醒悟過來,現在不是調戲美人的時候,站起身來踱步,似乎是在思考那壯漢的話。

    商慈可憐兮兮地對胖公子道:“這事本就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想惹禍上身,我和我家小姐可以保證,出了門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

    抻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後人的後腰,周芷清反應過來,連忙附和:“對對,只要你們放了我們,我們絕對不會亂說。”

    商慈繼續循循善誘:“這年頭四處都是流民,像你們這種販賣人口的,擱在往常是大罪,可現今人都吃不飽飯,官府哪有空管這檔子破事?我們又何必多插一腳……但是殺人可就不一樣了,實話跟你們說罷,我家小姐是翰林大人的千金,她若有了什麼不測,翰林大人能放過你們麼?官府礙於其面,也絕對會嚴懲不貸,且少不得會連累你們的妻子兒女,值得麼?”

    最後一句話是正戳那幾個漢子內心,他們昧著良心擔著隨時腦袋落地的風險,幹著這種事的最終原因不就是為了老婆孩子能過上好日子麼?

    提出這茬的壯漢沉默了。

    胖公子細嚼她這話確實有些道理,但看見他自己還未發話,身後的那三位漢子貌似已經動搖,私覺著威嚴被挑釁了,揚著下巴高聲道:“少廢話,放不放你們爺我說了算,你別想耍什麼花樣……”

    轉身對那三個漢子說:“先把她們關起來,等手裡的貨都出完了,再處理她們,屆時就算放她們出去報官,官府也找不到我們了。”

    話音一落,商慈和周芷清緊繃的身子都放鬆下來——她倆的性命保住了,現下要做的就是等待。

    胖公子和那三個壯漢走後,聽到他們的對話,孩子們知道商慈她們是沒指望了,皆是懨懨地垂頭喪氣的模樣,面對商慈的問話,也愛答不理。

    周芷清心裡也清楚地知道那位家僕定是回去報信了,心照不宣地沒和商慈提及這話題——若是讓這群孩子聽見,小孩子心裡藏不住事,萬一說漏了嘴,那可真是麻煩了,那幾個人販子惱怒之下把她們就地解決了都有可能。

    隔著頭頂的木板,時不時能聽到腳步聲,還有喝酒吃肉的劃拳聲,這生意還沒做成,他們倒開始慶祝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商慈昏昏欲睡之時,忽然發現頭頂上方不知何時沒了動靜,緊接著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聲響。

    頭頂上的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久違的光束照了進來,陰暗潮濕的地窖一瞬間變得明亮溫暖。

    商慈有些不適應地半眯起眼,在看到沿著木梯往下攀爬的少年時,有些不可置信地詫異道:“……流光?”

    流光徑直走過來替她二人鬆綁,商慈連忙問:“你是怎麼進來的,外面那幾個人販子呢?”

    “都已經不省人事了。”

    流光似乎在生氣,只低頭緊抿著唇替她解繩子,淡淡的嗓音裡隱隱有些埋怨。

    看到流光進到地窖,對面小粽子們頓時騷動起來,再看到商慈二人成功解開繩子、聽到他們的對話,當下炸開了鍋,個個臉色激動得通紅,眼裡迸出希望的光芒。

    “大哥哥救救我們!”

    “那些壞人都昏過去了麼……”

    “太好了……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周芷清和流光一起去幫那些孩子們解綁,商慈則走到地窖入口下,往上方打量,只聞得陣陣打雷似的鼾聲,空氣中似乎殘留著某種藥草的氣味,讓人吸了有想瞌睡的衝動。

    周芷清這時也在問流光為什麼會先來,他一邊安撫那些孩子一邊道:“我正準備收拾攤子的時候,看見沈家的車夫匆匆忙忙地往回趕,截住他才知你們出事了……他要回沈家報信還要通知官府,我等不及便先趕了過來,恰見那幾個混蛋喝得爛醉如泥,沒費什麼功夫,就將他們藥倒了。”

    周芷清想問他為何會隨身備著能致人昏迷的藥草,話停在嘴邊,想想還是沒有追問。

    一個個小粽子被釋放出來,皆把流光奉為了大救星,男孩們環環圍繞著他,一堆女孩們相擁而泣。

    待女孩們哭夠了,最先回應商慈問話的那位女孩,似乎是在場女童裡年紀最大的,在她們中間也最有威信,領著一干女童對著流光跪下磕頭:“多謝小公子的救命之恩……”

    流光連忙上前扶起她們,有些靦腆地笑:“什麼小公子,我和你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不久前,我還是個在街上討飯的小乞丐。”

    領頭的女孩被他扶著胳膊,臉上不自覺地染上紅暈,站起身後,十分羞怯地盯著腳尖,又時不時地抬頭瞟向他。

    商慈在一旁看著,了悟似地笑,原來桃花運是這麼來的呀。

    沒過多久,沈家二公子親自帶著一干官兵趕到了,一進屋就看見了那些狀似喝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的人販子,二話沒說,直接五花大綁起來。

    商慈三人和一群孩子此時也都爬出了地窖,恰好撞見了官兵綁人的場面。

    只見一干官兵之中,有位身材欣長,面容白淨,頗有幾分弱書生氣的公子哥,髮鬢有些散亂,儼然是聽到消息慌忙趕來,見到商慈身後的周芷清,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把她審視了個遍,直到確認面前的人除了手腕上有道被繩子勒出的紅印,其餘的完好無損時,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庭廣眾之下,周圍還圍著一群半大孩子,周芷清很是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把手從他手心裡抽出來,紅著臉聲如蚊訥:“我沒事……”

    “怎麼出一趟子門就會碰見這種事!幸虧趙管家覺察到不對,逃回了府中報信,否則……”沈二公子此時注意到商慈,轉過身來,面色隱含怒意,“你就是那姜家小姐?我聽趙管家說,是你執意要跟來,你知道這事有多危險嗎!你自己要涉險便罷了,何必拉上我家夫人?”

    面對沈二公子的詰問,商慈是啞口無言。

    如果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還是會選擇跟著胖公子的馬車,方才從胖公子的話裡得知,似乎過了今日,那些孩子就要脫手轉賣了,如果不是及時順藤摸瓜找到這間茅屋,黃花菜都涼了……但是她一定不會帶上周芷清,當時是她考慮不周,讓別人同她一起涉險其中,她該罵。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7:09

第三十五章

    周芷清有些不滿自家夫君對商慈的語氣,不管怎麼說,商慈也是她的恩人啊,如果不是碰巧那日在醫館遇見了她,自己現在還在飽受那砂斑的折磨,與沈家的婚事能不能還是另一說呢!

    不過這些話,她也不好說出口,這件事牽扯到祖墳算是府中的辛秘,而且曾身染黑斑怪疾這種怪異的事,也不好在人前說,於是周芷清只勸道:“現在我不是好好的嗎,還救了這些孩子,也算功德一件,就別再說這些話了……”

    沈二公子顯然還有些憋氣,不過聽周芷清如是說,也就抿抿唇,沒再繼續責難。

    見到沈家公子對周芷清這般呵護上心,商慈心裡是挺欣慰的,但是對於好友老公和她初次見面,好感度就已刷負的這件事,商慈表示……愛咋咋地。

    她與周芷清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大家小姐,理應過著穩當順遂的生活,只要思考怎麼照顧好夫君,怎麼侍奉好公婆,怎麼管府邸的瑣事就好,而她混跡在民間,整日和些下九流打交道,日後碰到這樣危險的事的幾率不會少。

    雖然機緣巧合之下,二人成了好友,但終歸是要殊途陌路……

    雖說那幾個人販子已被官府抓進了大牢,對於這群孩子,官府表示不在他們職責之內了。

    這群孩子中有些是被拐來的,這部分孩子已被沈家人安排送回了他們自己的家,剩下的絕大多數是孤兒或者是被親生父母低價賣給人販子的。

    那些被父母賣掉的孩子,似乎更不願意回去,他們的爹娘會把他們賣掉一回,自然還會賣掉

    第二回,下一次就沒有那麼好運了。

    周芷清和商慈相顧發愁。

    周芷清眉頭微皺:“我夫君名下有一繡坊,如今正缺人手,如果這些女孩們願意,可以到繡坊裡去做做針線活計,工錢不多,但好歹能養活自己,但是這些男童……”

    周芷清沒說要把這些男童收入府中的話,一是男童年紀都還太小,一下子都收了說到底就是個累贅,二是沈家雖然家大業大,養這二十幾個孩童不是問題,但凡事有準則,家有家規,這群孩子若進了沈家,就是要幹活的,況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原本就是要被人販子賣作家奴,他們那麼想從人販子手中逃出來,明顯是不想做奴僕,自己若那麼做,不就幫了倒忙,反成惡人了麼。

    商慈知道她的為難,她心裡也很憂愁。

    若對這些孩子不聞不問,這些孤兒只能流落街頭,整個京城,商慈不相信只有胖公子一人在做買賣孩童的勾當,這不是又把這些孩子往火坑裡推麼,既然把人救出來了,她一定要為這群孩子想個出路。

    而面前這群半大的小子,知道她二人在為他們的去處發愁,皆默不作聲,數十隻濕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她二人,直看得人心尖發顫。

    商慈咬著手指苦思冥想之時,陡然靈光一閃,她想到了一個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雖然那個地方不算個好去處,可眼下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商慈伸手摸了摸面前一個孩子柔軟的發頂,唇角浮上一抹笑,為防止那老禿驢不答應,乾脆先來個先斬後奏……

    白馬寺,藏經閣。

    鑒真剛同眾弟子講經完畢,像往常一樣,逗留在大殿內盤膝參禪。

    香爐內燃著的迦南香沁人心脾,陣陣清脆的木魚聲似乎將人心裡所有的雜念都摒除了。

    忽然,在前殿掌管香火的悟德進門來報:“主持,上次那位取香灰的姑娘又來了……”

    “嗯,讓她進來罷。”鑒真手下未停,繼續敲著木魚。

    悟德有些糾結地吞吞吐吐:“可是這次她……”

    鑒真仍閉著雙眼,擺擺手;“無事,直接讓她進來。”

    胖頭和尚聞言,也就沒再說什麼,領命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商慈跨進了殿門,身後呼呼啦啦地跟著一串小豆丁。

    鑒真一聽腳步聲就覺著不對勁,緩緩睜開眼,只見面前整齊劃一地站著二十多個小男孩,一顆顆圓溜溜、珵光瓦亮的腦門,簡直要閃瞎了他的眼。

    誰能告訴他這一排多出來的雞蛋是怎麼回事!

    “住持,好久不見,我這次來,是有事想找您老人家商量商量……”

    商慈一進門就把話撩開,盤膝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把怎麼遇見人販子,怎麼解救這些孩子的經過簡要的說了一遍,主要是感慨這些孩子的身世有多麼淒慘可憐,好似如果不收下他們,就是幹了一件多麼罪孽深重的事。

    “這些孩子都是虔心想歸入佛門,住持您看……”

    商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似將這些孩子委託給他,也實屬無奈之舉,然她心裡的小盤算是無論如何,先讓這老禿驢將人收了,其他的事再從長計議。

    佛教有七進七出的說法,這些孩子如若不想做和尚,以後大不了還俗,眼下最重要的是能讓他們有一處棲身之所。

    鑒真當然知道商慈打得是什麼鬼主意,顫顫巍巍地低聲道:“姑娘,我以為咱們結的是善緣,上回我給你的那本魯班書,那可是世人難尋的造化,你怎能……如此以怨報德呢?”

    看到她身後那一排亮閃閃的腦門子,鑒真只覺得頭痛欲裂,簡直要被她這手算計氣吐血,連剃度的流程都幫他們省了,她以為他們寺廟的經費是大風吹來的麼!

    鑒真的鬍子都在發抖:“我們寺實在收不下這麼多的孩子,這個忙,貧僧實在……實在是幫不了啊……”

    最終,鑒真還是收下了那群孩子。

    搞定他的過程很簡單,商慈將懷中的魯班書掏出來,遞到他面前:“既是機緣,住持還是自己留著罷,商慈福薄,消受不了,什麼鰥寡孤獨殘,我一個也不想沾,住持大師,您收好……”

    鑒真眼神一觸到那魯班書的封皮,就像看到什麼蛇蠍蟲蟻,連忙以手擋眼,嚇得身子後仰:“既送了人,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姑娘快把它收好,其他什麼事……什麼事都好說!”

    商慈好笑地將魯班書收入懷中,同時心下腹誹,像他這樣自製力這麼差還吝嗇的老和尚,是怎樣當上一寺住持的?

    鑒真平了平呼吸,喚來門口候著的僧人,通傳下去,集合寺內弟子,要為這些孩子們授戒。

    商慈擅自為他們剃了度,已是壞了規矩,白馬寺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古刹,要入寺門,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要走。

    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點戒疤。

    初入佛門,老和尚會用線香為他們點上僧侶生涯的第一顆戒疤,稱之為“清心”。再過兩三年,如果表現的好,會得到第二個戒疤,名為“樂福”。

    線香頂在光溜溜的腦袋上,孩子們被燙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憋著嘴強忍著。

    能有戒疤,對於佛門弟子來說,是一種榮耀,可在商慈看來,這未必不是一種身體上的殘害,雖然心疼這些孩子,但佛門的規矩不得不遵守,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著,不住地低聲安慰。

    小孩子們忘性大,短暫的灼痛過後,抹抹眼淚,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或許是被人販子關在地窖、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的經歷,讓他們對於疼痛已經有了很好的抵抗力,環顧著周圍描金繪彩的殿堂廟宇,孩子們眼中皆是閃動著好奇和對未來的希冀。

    鑒真將這些孩子分別派給門下的幾個弟子,令他們好好教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8:22

第三十六章

    白馬寺因占地廣而僧人稀少,平日裡很是冷清,而這些孩子似乎給寺廟注入了一絲鮮活之氣,久違地熱鬧起來,前來上香的香客乍見寺內多了那麼多半大的小沙彌,詫異之餘,也是被這些乖巧的小和尚萌得不要不要的,有些女客按捺不住,直接對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上下其手。

    負責接引的小沙彌每天都要被迫接受不同的香客對自己腦袋的洗禮。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晃又是三月。

    嚴冬過去,迎來春分,萬物伊始復蘇的季節,似乎預示著嶄新的開始。

    對於日益湧向京都的流民,朝廷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開倉放糧、將流民收編入兵、對於在街頭鬧事的流民,碰見一次抓一次,絕不手軟,安撫與鎮壓並行,似乎也初見成效。商慈整日在路邊擺攤,確切感受到這段日子以來,在街上遊手好閒的流民已明顯少了許多。

    商慈在京城的生活,從陌生到習慣,從剛開始日日盼著師兄來尋她,到現在已徹底融入了京城的生活,朝九晚五,和街坊四鄰打成了一片。

    沈家的繡坊和她的算命攤子就隔了兩條街,商慈有時會去看看那幫女孩們。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這些女孩們學會簡單的縫製花樣,何況女紅這項,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農家女都是從小必學的技能,女孩們都有底子在,外加手腳勤快,很快手藝就和普通的繡工一樣了。

    令商慈映射最深刻的、也就是這群女童中年紀最大的女孩名叫彩螢,在她最近一次來繡坊時,彩螢紅著臉,往她和流光手中一人塞了一隻親手繡制的荷包。

    這是商慈第一次收到禮物性質的物件——她絕不承認那坑爹的魯班書是禮物,也絕不承認師兄曾給她的一塊褪了色的龜殼(雖然他說那龜殼占卜很靈驗)算禮物——欣喜之餘,注意到流光手裡那只荷包明顯比自己要鼓鼓囊囊,顯然裡面裝著什麼東西,才知自己原是沾了他的光。

    流光不知是真未開竅或是裝傻,那荷包自他收下後直接掛在了腰間,似乎從來沒有拆開過,每次商慈看到他那圓滾滾的荷包,都想提醒他一下,但是想到流光靦腆愛臉紅的性子,就沒好意思當面告訴他荷包中的秘密,只道時間一長,他自己總會發現的,自己何必摻一腳。

    這三個月期間又發生了兩樁大事。

    一是禦史中丞的千金、也就是她那便宜妹妹姜琉下嫁給了一名落魄秀才。其實說來何止是下嫁,簡直是屈嫁了,聽說連二人的新宅子,都是薑府出銀子操辦的,其中緣由,眾人細想也能明白,大抵是那千金有什麼隱疾,或是作風不檢點,破了身子什麼的也未可知,一時間關於薑府的風言風語倒傳了不少。

    而上清道觀裡的李贄,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牽連波及,薑府遮醜事的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這第二件事,便是二王爺喜獲麟兒,在王府大擺滿月酒。

    商慈自然受邀前去,不為別的,王爺還欠著她百兩金子的酬金呢。

    宴席間,肅王妃懷抱著小世子,可謂是滿面春風,好好地揚眉吐氣了一把。繈褓中的小世子白白胖胖,活脫脫一枚米分雕玉琢的雪團子,不哭也不鬧,秉承王妃和王爺良好的基因,小世子不像尋常初生嬰兒一般皺皺小小,有著烏黑清亮的大眼睛,小扇子一樣的睫毛,藕節似的小白胳膊不安分地伸著,惹得一干女眷母性氾濫,紛紛搶著逗弄,肅王妃對這遲來了十年的孩子是寶貝得緊,且孩子還小,經不起這麼熱鬧的場合,便早早讓侍女抱回了屋裡。

    待席罷,女眷散去之後,王妃將她引到內室,這回體貼地給了她面值相等的銀票,又是一番感激道謝的話,不消多說。

    商慈以為取完了剩下的酬金,就與這王爺府不會再有什麼瓜葛,未料,沒過幾日,她再一次被請到了王爺府。

    當時她正在街上擺攤,陡然出現一夥侍衛兵把她團團圍住,著實把她嚇了一跳,為首的侍衛說是王爺有請,半請半脅迫地把她送上了馬車。流光不放心,執意要跟去,侍衛說只請她一人,硬是把他攔在了馬車外。

    商慈琢磨著她好歹也是那混蛋王爺的恩人吧,生了娃就忘了恩人,這臉變得也忒快了吧,然而到了地方,才知這次請她的不是肅王蕭懷崇,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六弟,端王蕭懷錦。

    乍見六王爺,商慈有些吃驚於他的樣貌,因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從未遇見過和他類似樣貌的男子,想了想,還是雌雄莫辯這個詞最為合適。

    一雙標準嫵媚的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似是見人便帶著三分笑,桃花眼主淫,有這種眼型的人通常都很愛尋歡作樂。唇紅似抹丹,十指曼若蔥尖,綢緞似的墨發松松地束在腦後,斜插著一根墨色翡翠釵子,唇形狀似上弦月,配上那雙迷醉的桃花眼,即是他在板著臉,也有種脈脈含情的意味。

    商慈不用靈眼便知,這也是個桃花運極旺的主。

    這六王爺請她來的目的,她能猜到許是會與肅王府的滿月酒有關,未料六王爺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商慈瞬間黑線。

    “不錯,果然是個美人。”

    蕭懷錦懶懶地以手撐額,眸子裡清光流轉,不加掩飾的放肆目光在她面上身上遊移了個遍,同時手指撫上下巴,嘴唇微微勾起:“可惜不及本王十分之一。”

    “……”

    敢情這貨叫十幾個侍衛把她從大街上截來,就是來和她比美的嗎?

    商慈深呼吸了兩下,心裡雖氣,面上到底咬牙恭謹道:“那是自然,王爺的美貌無人能及,民女今日一見驚為天人,早已自慚形穢,哪還敢同王爺相比相較……”

    蕭懷錦似乎對她這恭維得不能再明顯的奉承話很受用,稍稍坐正了身子,一縷碎發滑過肩頭:“聽說你破了我二哥府裡的煞局,解決了困擾他十年的子嗣問題,我原以為是我那二哥身子不中用,這下算還了他老人家一個清白名聲。”

    這六王爺說話可真損,肅王才三十餘歲,正當壯年,叫他老人家……你哥知道嗎?

    商慈眉頭微蹙,似有不解:“不知王爺找我來,是為了何事?莫不是……王爺也有子嗣上的問題?”

    面前的人一派無辜安然,好似全然不知說出來的話實是暗嘲,蕭懷錦玩味地在她淡定的面頰上掃來掃去,嗓音帶著笑意和淡淡的不屑:“本王若是想要子嗣,如今早遍地打醬油了,只是本王還未立妃,那些個沒身份的賤婢,怎麼配有本王的孩子?”

    “……”商慈又被他噎了一噎,越聊越覺著這六王爺的性情很是古怪,她正躊躇著怎麼接這話時,只聞他又道:

    “本王請你來,是想讓你堪查龍脈,尋一處安放陵墓的寶地,”頓了頓,“嗤”地低笑一聲,“本王的墓。”

    商慈微睜大了眼,心裡對這王爺奇葩度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層,別人都是在四五十歲的時候再開始考慮死後陰宅一事,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便已開始琢磨這種事麼,是說他太會未雨綢繆,還是另有什麼隱情?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尋找一處風水俱佳的陰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搞不好,她餘下一生的時間都要為這王爺的陵墓的選址而奔波,她不缺銀子,亦不稀罕地位,怎麼會閑著沒事攔這種活計?

    正欲開口拒絕,那六王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這具體的龍脈,我已請高人選好,就在琅玡山上,你只需點穴便好,若事成,你要什麼,本王便能允你什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8:33

第三十七章

    蕭懷錦笑吟吟地開著誘人的空頭支票。

    商慈則認真琢磨著他的話,如果只是點穴的話,已是省事了很多,那琅玡山也不算遠,坐馬車來回不過三日的車程,自己又有靈眼傍身,五日之內便可解決,並算不上一樁大麻煩。

    若是不接……商慈抬頭望去,比起樣貌硬朗、脾氣火爆的肅王,這位六王爺仿若是從脂米分堆裡泡大的,然而不知為何,她總隱隱有種錯覺,這六王爺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遠比蕭懷崇更讓她感覺到危險!

    商慈一點也不想得罪他。

    蕭懷錦揮揮手,一位侍女端著一隻細長的檀木錦盒走了過來,錦盒打開,裡面放著一隻銀頭羽箭,箭羽是油光瓦亮的蒼隼之羽,銀制箭頭閃出颯颯寒光。

    商慈接過盒子,蕭懷錦撐著下頜,斜睨著她:“你若找到龍穴,便將此箭插在穴點之上,我自會派人去尋。”

    商慈被侍女引著出了大堂,全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廊亭裡,走出來一位身穿白衣長衫、頭戴黑紗斗笠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擦過商慈的背影,沒有絲毫的停頓,就這麼平淡地掠了過去。

    蕭懷錦一掃方才的慵懶,當下起身笑著相迎:“先生。”

    白衣男子撩起衣擺,方落座,便徑直開口道:“關於陵墓……”

    蕭懷錦適時截斷他的話:“尋龍穴的事我方才已交托了另外的人去辦,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拜託先生……”

    他的語氣很恭敬,雙眸微眯,絲毫不放過面前人的任何細小的反應。

    黑紗遮擋住了男子的神情,只能看出大體的輪廓,果然,不出蕭懷錦所料,短暫的靜窒過後,黑紗之下傳來的嗓音微沉,帶著稍縱即逝的寒意:“當初約定的是,我替王爺堪處龍脈,王爺替我找一個人,如今龍脈已尋到,王爺是準備反悔?”

    蕭懷錦面上笑意不減,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即使先生不幫我這個忙,我也一定會替先生找到那人,請先生安心。”

    茶盞抵在唇邊,一雙桃花眼略帶為難地眨啊眨,“只是,先生提供的線索未免太寬泛,須是庚午年酉月酉日出生的少女,又要在去年未月初三罹患重病或身亡的,你可知這京城有多少人家,哪怕挨家挨戶去查去問,少不得要個三五月,這事呢急不得,本王一直在派暗衛打聽著,還請先生稍安勿躁。”

    巽方聽出了他話中的拖延之意,換做從前,他可能會直接拂袖離開,不會給這出爾反爾的王爺留一分一毫的情面,然而現在,他不得不按捺住,他別無選擇。

    關於師妹現在的身份,唯有這兩條模糊的線索,一是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命格有一定的關聯,還有就是在布下七星北斗陣續命的那天,原主的魂魄一定是瀕死或者遭受重創,才會讓師妹成功附魂續命。

    想要在這偌大的京城這這樣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他不得不借助端王的勢力,才能儘快找到商慈。

    巽方垂下眸子,語氣已恢復往日淡若秋水的模樣:“什麼事,說吧。”

    蕭懷錦放下茶盞,收起了玩世不恭,緩緩道:“本王剛得到消息,聖上不日將降旨,在各地張貼皇榜,從民間廣選奇人異士,取其中最堪當大任者,授其國師之位……”見面前的人沒有絲毫的反應,蕭懷錦歎了口氣,他難得換上這麼一副嚴肅認真的口吻,對面的人竟然不買帳,於是繼續勸說,“想必先生也清楚,尊師辭官歸隱之後,欽天監再無出色的後生,就拿今年讓百姓們怨聲載道的澇災來說,若有人提前窺得天象,令朝廷早早地做下部署,損失必不至於此。”

    對面的人依舊沒有任何起伏波動,蕭懷崇等了半天不見回應,眉梢染上不豫,直接問道:“先生難道就沒有意願入欽天監,繼承尊師的衣缽,為這黎民百姓造福?”

    “拜入師門之時,師父曾定下師門規矩,其中便有一條不得入仕……”冰雕一般的人終於動了,他倏地站起身來,竟是要告辭。

    “師命不可為。”系緊了下巴上的緞帶,巽方丟下一句,轉身便要離開。

    蕭懷錦眉頭緊皺,聲量拔高:“你不想找到那位女子了?”

    巽方頓了頓,清越的嗓音擲地有聲:“王爺既然答應了,巽方相信王爺會做到,三五個月麼,等得起。”說罷,不等他回應,直接大步離去。

    蕭懷錦看著面前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屋簷下,姣如冠玉的容顏上漸漸籠罩起一層陰霾。

    無論算命看相還是堪輿山脈,靈眼實是居家旅行必備之良品。

    坐了近兩日的馬車,臨近琅玡山,商慈放眼望去,在一片蒼茫翠色之中,瞬間就捕捉到幾處飄蕩著明黃色氣團的吉方。

    遠遠看著,那幾處氣團似乎都相距不遠,可入了山林,全然是與想像中背道而馳的境遇。

    這琅玡山不比周家祖墳坐落的那座山丘,別說羊腸小徑,就連稍微平坦點的山地都是奢求,怪石嶙峋,地勢險峻陡峭,商慈有幾次險些失足跌倒,幸好身旁有流光在,每次都在她即將觸地之時拉了她一把,她才倖免於摔個狗啃泥的境地。

    每走些山路,就要動用靈眼查看一番,一天下來,商慈只覺雙眼酸澀,疲累不堪。

    終於勘察完所有的吉方,商慈從中選出氣團顏色最為濃郁、能量彙集之處,將蕭懷錦給她的銀頭隼羽箭狠狠插入地上。

    尖銳的箭頭沒入鬆軟的土壤,好似碰到什麼堅硬的東西,商慈並沒有在意,只道任務終於完成,拍了拍手,轉身打道回府。

    回到京城,商慈恰好趕上了一件大事。

    城門口的告示欄處擠著烏壓壓地一片人,她與流光二人好奇地上前圍觀,只見有道皇榜張貼其上,榜尾蓋著玉璽大印。告示欄旁站著位手持長-槍官兵,冷冰冰地掃視著周圍的眾人。

    流光叼著半塊燒餅,微皺著眉頭,含糊地念著:“告天下臣民,朕應天承運,奄有萬方,然今各地澇災成患,需有能者敉平,受命天意,佑國隆昌,特廣選賢臣異士,擇其中出類拔萃者敘用,授其一品國師之位,凡天下諸臣民,有能者皆可揭榜,欽此。”

    周圍有些不識字的百姓,聽流光念完,一時間議論紛紛。

    “現在天下大亂,災民流離失所,該是時候要立國師了……”

    “猶記得二十年前,萬衍山任欽天監監正之時,那時候才是風調雨順,國庫豐盈,別說澇災,連旱災都鮮見……”

    “聽說這皇榜在整個京城張貼了統共十三張,其他各地榜文也都派快馬日夜兼程送往各州郡,此次廣選國師前所未有,皇上想必也為澇災一事操碎了心罷……”

    商慈在聽到旁人提及師父的名諱之時,愣了愣,隨即陷入沉思。

    這招選國師辦得這般聲勢浩大,可謂是天下盡知了,她被換到薑婉身上已有十個多月,卻遲遲不見師兄來尋她。師兄不知道她現在的樣貌,不知曉她的身份,光憑她天天蹲在東街口擺攤,蹲個三年五載,也未必能從來往的人流中找到師兄的身影。

    她不能總是這麼坐以待斃,她得做點什麼,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商慈思索再三,最終下定決心走上前,眾目睽睽之下,俐落地揭掉了皇榜。

    “啪嗒——”流光嘴裡含著的燒餅掉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8:42

第三十八章

    就在商慈揭下皇榜的同時,木雕一般站在公告欄旁的官兵動了,依舊是那副面癱的神情,走到商慈面前道:“七日後,持此榜文,至景華山莊參加選比,”頓了頓,打量了頭戴幕籬的她幾眼,“另請姑娘告知住處,屆時自有人去接姑娘。”

    商慈聽明白了他這後一句隱含的深意,她已揭下皇榜,若到時反悔不去,妥妥是要治罪的。

    “我住在福臨客棧。”商慈將皇榜卷起收進懷中,淺笑著答道。

    與此同時,一路尾隨商慈回京的暗衛回到了六王爺府。

    暗衛躬身稟報:“屬下照王爺的吩咐,在她走後,挖開羽箭所插方位,正是那位先生所埋銅錢的方位。”

    這精確度……未免太駭人聽聞了,蕭懷錦從貴妃榻上直坐起身,嗓音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謹慎地又問了一遍:“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箭頭正好卡在銅錢的方孔之中,分毫不差。”

    他調-教出的暗衛是最出色的,全夏國別無二家,最擅長跟蹤和探聽情報,不然巽方到了京城也不會第一時間找上他。

    早在巽方答應為他堪龍脈時,他就在他身旁安插了暗衛,他在京城的這些日子,吃喝住行全都被他盯在眼裡,自然也瞧見了他在地下埋入銅錢的一幕。

    巽方原想只告知他龍脈所在,具體的穴點隱瞞不告,等何時他幫自己尋到了商慈,再告知他銅錢埋下的方位。

    蕭懷錦渾身都是心眼,怎會讓他要脅了去,雖然已知銅錢的方位,但他又怕巽方詐他,巽方是他的第一手準備,商慈便是第二手。

    羽箭插入銅錢孔,穴點的位置是敲定了。

    就在蕭懷錦為自己的機智而洋洋得意之時,又一位暗衛來報,這次正是安插在巽方身邊的暗衛。

    暗衛說出的話徹底讓蕭懷錦睡意全無,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驚喜交加之餘,下意識脫口道:“什麼?”

    暗衛不得不又重複一遍:“王爺,那位先生他……揭下皇榜了。”

    半個時辰之前,靠近紫禁城的午門,亦有和城牆處一模一樣的告示欄。

    巽方牽著馬匹,凝視著榜文,心中想起幾日前那六王爺同他說過的幾句話。

    眸色幽沉,唇角幾不可見地抿了抿,正欲離開之時,忽然只見一抹俏紅色的身影上前,抬手揭下了那張惶榜。

    清澈的笑聲傳來,莘玥手捧皇榜走到他面前遞給他,彎著眸子笑道:“巽哥哥,為什麼要猶豫,我幫你揭了。”

    方到京城,巽方急於找人,一直都忽略了如何處理她的問題,然而莘玥並沒有慶倖多久,就在昨日他提出來在京城有一舊交,夫婦倆年過半百,因身患隱疾,未有孩子,問莘玥想不想被那戶人家收養。

    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他為她安排的那戶人家一定不會差,是她目前最好的歸宿,但她知道他找到他的親人後,一定會就此離開京城,二人有生之年,或許不會再見面了。

    莘玥心裡的苦悶不敢表露,只說讓她先考慮幾日。

    他世外高人的形象在莘玥心裡早已根深蒂固,從桑城到京都的一路,好幾次為了抄近路闖入深林,都是他憑著那一張羅盤以及根據夜間星辰的方位,輕鬆地在山林之中辨別方向,且他初到京城,就被王爺府的人奉為了座上賓,她也是看在眼中的。

    她私覺著只要他去參選,什麼國師之位定不在話下,屆時他不就能長久地留在京城了?且他方才盯著皇榜出神的模樣,也被她看在眼中,她誤以為是他對此次招選有意,卻下不決心。

    巽方對莘玥擅自揭下皇榜之舉有些惱意,他向來不喜被迫做決定,莘玥總是有意無意地干涉他不止一次了。

    因對方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姑娘家面皮薄,他未曾說過什麼重話,但是這一次,未免鬧得大了。

    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張惶榜上,巽方神思一頓,忽然想到此次招選國師,必有許多同道之人前來,說不定會陰差陽錯,借此能探聽到師妹的消息?且他在找師妹的時候,師妹未必不在找他,她若想讓自己尋到她,一定會去參加這次的招選。

    而參選不意味著要拿魁首,只要他屆時放放水,或是在探聽到師妹消息後直接退出,也不算是違背師命了?

    “多謝。”想通了的巽方展顏一笑,從莘玥手中接過皇榜,卷好納入袖中。

    同樣有侍衛上前,說了招選的具體時間、地點,並詢問了巽方所在的住處。

    莘玥為他方才那一笑而心跳不已,羞澀地低下了頭。

    距京城百里之外的青岩鎮,一家街邊的茶棚內,一位老者和一位半大少年相對而坐。

    兩人面前各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麵。

    少年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劍眉斜入鬢角,臉上的神情卻有著不屬於他年紀的深沉內斂,他斟酌著對面前的老者道:“師父,我方才聽人說,皇上廣招天下奇人異士,七日後在京城景華山莊選舉國師。”

    灰袍老頭囫圇咽下口中的面,聞言大笑:“哈哈哈,正好,這種事可難遇,咱們看熱鬧去!”

    “……”庚明無語將身後的竹簍摘下放在地上,默默開始吃面,說好的找師兄和小師妹呢!

    且說他倆雲遊歸來,發現大澤山腳下的竹屋裡已是空無一人,師父就地開始六壬排盤,衍算出來的結果竟是小師妹命懸一線,唯一的生方遙指北方京都,同樣,師兄的生氣方亦是在京都。用腳趾頭想也知,定是他們不在的這段時日,小師妹出了什麼不測,而師兄此刻定是和她在一起。

    只是為何他二人忽然之間都去了那萬里之外的京都?這讓人有些費解。

    記掛他二人安危,他和師父倆人二話沒說,便踏上了往京城的行程。

    一碗熱湯麵下肚,灰袍老者吃得面頰酡紅,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對面的少年恰時也吃完了面,二人放下筷子,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灰袍老者繼而盯著桌面,一手捋著鬍鬚,一手撚起二指,喃喃地低語:“辛醜,癸亥,甲子,就是現在!”

    說罷,噌地從位子上竄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跨上拴在茶棚前的小毛驢,少年緊隨其後地竄出來,一把解開栓驢的繩子,一手拎著竹簍,一手扯著毛驢,不顧一切地開始撒丫子狂奔。

    茶棚的夥計轉身一見人沒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追出來,拍著腿大喊:“面錢!面錢還沒給呢!”

    一位看起來年過八旬的瘦小老頭,一位剛過十歲的羸弱少年,外加一頭笨頭笨腦的呆驢,跑起來卻像是一陣龍捲風,三步兩步便隱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見,只餘一溜被驢蹄子帶起來的白煙。

    被一個老頭和小孩吃了霸王餐,茶棚夥計垂頭喪氣地回去,毫不意外地挨了老闆娘一個結實的腦瓜崩。

    七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朝九晚五的擺攤算命以及與流光的插科打諢中就這麼平淡地度過了。

    前來接商慈的官兵叮囑她多備些衣裳,或許要在景華山莊小住一段時日,加上客棧終究不安全,於是二人幾乎把所有的家當都整理了,合成兩個大包袱背在身後。

    馬車上,流光欲言又止了好幾次,見對面的人自上馬車起就格外淡定的神色,耐不住開口問:“婉姐姐,你真想當那什麼國師?”

    以他對商慈的瞭解,她並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她在京城的日子可以總結為四個字:混吃等死,從她為六王爺堪個龍穴就這麼不情不願也能看出來,她很不喜與權貴皇室的人打交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8:53

第三十九章

    他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她毫不猶豫地揭了皇榜。

    “當然不,我只是想……找個人。”

    商慈一邊答一邊撩開車簾,舉眸望向遠處,只見此時可遠遠看到那景華山莊的模樣。春雨方歇,遠山間籠罩著一層氤氳的霧氣,景華山莊坐落在山腰上,飛簷翹角隱在薄霧之間,影影綽綽地勾勒出幾筆輪廓,威儀與秀致卻已交融並現。

    想到在那處宮苑,或許會遇見久違的親人,商慈心底沒由來地一陣悸動,終於能結束苦逼的“被迫成為薑婉被迫混跡京城市井”的生活了!她好想念師兄,好想念師父和庚明,好想念在大澤山的清閒日子!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商慈跳下車,只見宮苑門口停著一排的馬車,侍女和小廝們忙著引客,熱鬧非凡。

    碰巧身後的那輛馬車的車簾被挑起,下來一個人,商慈偏頭看去,喲,竟然是葛三爺。

    商慈樂了,正準備和這位老熟識打個招呼,只見葛三爺見到她,先是愣了愣,緊接著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冷的“哼”,結結實實瞪了她一眼,直接拔腳掉頭進了宮苑大門。

    不就贏了你兩千多兩銀子麼,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至於這麼小心眼麼。

    商慈挑挑眉,遞給門房當日揭下的榜文,驗查過後,被侍女引進了宮苑。

    景華山莊乃是一處皇家別苑,其山水秀麗、雕欄玉砌的景致自是尋常山莊不可比。

    整個山莊依山傍水,一進宮門,就見溪流潺潺,環繞著望不見盡頭的桃花林,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漂浮在池面之上,灼灼夭夭的粉意沁入碧沉的潭水中,染了一池的芳菲。

    侍女引著他們左拐右拐,穿梭在桃花叢中,雨後清新的泥草氣息混著桃花香,陣陣拂過鼻底,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沒走多久,侍女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別館,尚站在門外便聞得大堂內傳出的嘈雜聲,邁過門檻,只見大堂內坐滿了人,目測有三十餘人,唾沫星子橫飛,亂哄哄地糾成一團。

    有手搖串鈴的鈴醫,有背著竹簍賣草鞋的,甚至還有魁梧著上身、腰間上別著倆大刀的,這是要玩雜耍嘛!

    商慈搭眼掃視了一圈,在心中吐槽,這真是風馬燕雀什麼人都有啊!

    除了葛三爺,商慈還瞅見了兩位熟人。

    一位是白馬寺掌管香火的廟祝,胖和尚悟德,商慈總共和他打過幾回照面,說過幾次話,因為送孩子入白馬寺的緣故,算是有幾分交情在。

    另一位梳著道士髻,一襲闊袖靛青色法袍加身,站在一群流球雜嘎子中倒顯得人模狗樣的,正是上清道觀的李贄。

    商慈挑挑眉,她還有筆帳沒跟他算清呢!

    那一陣她光忙著處理與薑府的事端,忙著開靈眼,倒是把他——這個當初下符咒害她的罪魁禍首給遺忘在一邊了。她與薑府的糾葛已了,他倆之間的帳還未清算呢,只能說“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悟德正和一位身穿袍子袈裟的喇嘛聊得火熱,倆光腦門湊在一起,瞬間照亮了那一片天地,而李贄,作為京城第一道觀上清宮的代言人,被其他閒散道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他二人皆沒有注意到商慈的到來。

    商慈進了大堂後,自顧自地找了個空位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口的方向,不瞧還好,這一瞧,瞥見來人熟悉的身影,當下手一抖,大半的茶水傾灑在桌面上。

    來人頭戴紗笠,闊肩蜂腰,一襲玄衣束腰勁裝,隨著步伐走動,面前的黑紗晃動,時不時露出微抿的薄唇以及下巴堅毅又不失溫和的弧線。

    商慈激動地擱下茶壺,倏地站起身來:“師……”

    剩下的一個字同笑容一起凝在嘴角,商慈眯起眼,視線落在忽然出現在巽方身旁的陌生少女身上。

    少女有著十分討喜的長相,秀眉朱唇,一雙靈動的杏眼掃視著大殿,閃動著稀奇的光,天真爛漫地仰起臉龐,扯住他的袖子,同他笑說了幾句什麼,後者輕點了點頭。

    商慈回憶起她這十個月來在京城,風吹日曬地在大街上擺攤,時刻留意著過往的人群,生怕一不留神就和他擦肩而過,更因他為自己續命而日日內疚著,惦記著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消天道懲罰的法器,惦記著他的身體狀況……

    而他呢,十個多月才姍姍來遲,身旁還有美人相伴,日子過得挺滋潤?

    商慈心裡這個氣啊。

    滿腔的期盼被澆了個透心涼,商慈開始沒心沒肺地想,或許這傢伙只是純粹來競選國師的,跟找自己一個銅子兒的關係都沒有,他那悠哉淡定的樣子,哪裡像來尋人的啊……

    站在她身後的流光見她猛然站起身,又猛然坐下,探過身子疑道:“怎麼了?”

    “沒什麼,這茶……咳,太好喝了。”

    商慈冷冷地盯著相談甚歡的那倆人,看也沒看伸手就端過方倒好的茶,往嘴裡送,一不小心被燙著了。

    差點被燙出眼淚,商慈忍著痛把茶盞從唇邊移開,看向巽方的眼神更是含著颯颯眼刀。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烈,巽方察覺到什麼,敏銳地朝她這方向望來,商慈和他目光一觸,倏地別開,把玩著的茶盞,仿佛在專心致志地品茶。

    沒有捕捉到什麼,巽方很快也收回目光,亦找了處空位坐下。

    見所有揭皇榜的人都到齊了,早候在一旁的太監此時走到大殿中央,清咳了兩嗓子,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待場面不那麼嘈雜了,老太監拔高音量道:“諸位,老奴是奉聖上口諭,負責照顧諸位的飲食起居,在景華山莊的這段日子裡,諸位若是缺了什麼短了什麼,盡可告知老奴。”

    他方言罷,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什麼時候開始招選?”、“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甚至還有大言不慚者問:“皇上什麼時候來?”

    老太監依舊臉上堆笑,只是那笑容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皇上日理萬機,是不會親臨這景華山莊的,現在請諸位依次上前,將自己最擅長之事寫下來,寫完便可離開此殿,自有侍女帶諸位回各自的住處,諸位只消安心地在此地休息幾日,其餘的事,屆時老奴會告知諸位。”

    眾人這才注意到老太監的身後擺著兩張紫檀木條案,案上擺著四份筆墨紙張,且每份紙張前都有位侍女垂首候著。

    於是照老太監的話,眾人按照座位遠近,每四人一波,紛紛上前書寫,每寫完一張,其前面的侍女便會依次將紙張收起。

    輪到商慈,她沒有多想,提筆寫下“相術”二字。

    寫完自己的,商慈微微側眸,好奇地看向兩旁,只見站在她左手邊的年輕男子寫下的是“房中術”,右手邊一位有著國字臉的中年男子寫的是“奇門遁甲”,而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婆婆,面前的紙張上赫然寫著的是“通靈”?

    商慈當即訝然,怎麼一個比一個還要沒譜?

    左手邊的男子寫完,亦偏頭去看商慈,商慈這才注意起他的長相,五官都出人意料的俊朗,是個少見的美男子,然而他給商慈的感覺很不舒服。他的皮膚油膩膩的,看起來像是打了一層蠟,透著說不上來的異樣。

    尤其是他扭頭對自己露齒一笑時,連一絲笑紋也無,他的笑只是單純的唇角上翹、眼角上揚,更像是皮笑肉不笑,商慈當下毛孔炸開,一陣惡寒。

    這裡的怪人太多了,商慈擱下筆,立馬開撤。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9:06

第四十章

    快走至門口,恰見師兄和那少女並肩亦往外走,商慈身形微頓,隨即不懷好意地甩甩手腕,牟足了勁兒往前跨了一大步。

    “公子您擋著道兒了,麻煩借過。”

    一抹嬌小的身影從身旁擦過,巽方感覺到後腰被人狠撞了一下,雖然對自己來說那力道之小,只讓他的身子微晃了一下,連踉蹌都算不上。

    他未說話,只見莘玥豎著眉毛,瞪著眼睛、出聲喊道:“喂,你撞到人了……”

    頭戴幕籬的藍衣女子充耳不聞,逕直往前走著,她身旁跟著的少年小廝倒是轉過頭來,打量了他們兩眼,只是那眼神裡絲毫沒有歉意,全是赤-裸裸的好奇。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撞了人還這副態度,”待商慈走遠,莘玥很是忿忿不平,忽聞身旁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嘔咳聲,像是患了癆病快要行將就木的人才會發出的殘喘,下意識扭頭看去,只見一位柱著枯藤拐棍的老婆婆不知何時立在他二人身後,她的皮膚乾巴巴地像老樹皮,皺巴巴地沒有半點水分,褐色的斑點零星地布在她的臉上手上,她用一塊方巾掩著嘴,全身隨著咳嗽劇烈得顫抖著,似乎下一刻就會體力不支咳暈過去。

    莘玥嫌惡地後退一步,有點發楚地扯了扯巽方的袖口:“巽哥哥,這裡的人都好奇怪,咱們……還是先回去罷?”

    巽方並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老婆婆,遠遠望著藍衣女子的背影,隱在黑紗之下的雙眸微眯了眯,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假山後,才默默收回目光。

    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莘玥方才的問話,引路的侍女也已站著等候他們許久,巽方點點頭,對侍女溫聲道:“勞姑娘引我們去住處。”

    商慈和流光二人跟著侍女來到一所庭院,左右兩排都是整齊的竹屋,商慈掃了一眼,大概有十余間房。

    附近還有兩處相似的庭院,所有人都住的是同樣規格的竹屋,這樣一來,每個人的私密活動空間都很有限,一出門在庭院裡便能打照面,稍微大點聲嚎一嗓子,隔壁屋的人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竹屋內雖算不得多精緻奢華,但該有的物件都是樣樣俱全。

    商慈覺著這裡的侍女都有些奇怪,行事穩重,說話滴水不漏,問她什麼事都是一概說不知,步履行止間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媚,而是有股硬邦邦的英氣,

    侍女引她進房間,道:“姑娘這幾日便在此好生歇息,飯菜會定時送來,其他的若有什麼需要,也盡可吩咐我們。”

    商慈沖她笑笑:“麻煩姑娘了。”

    侍女依舊沒什麼表情,漠然頷首,隨即退出了屋子。

    待侍女走後,商慈坐在圓凳上,隨手摘下了幕籬,在她正前方的桌案上擺著一面雕花銅鏡。

    銅鏡裡的人,娥眉淡掃,腰若約素,烏黑的睫羽根根分明,水汪汪的眼眸像含著一泓清泉,轉眸間清波流盼,凝脂般的肌膚好似能掐出水來,整個詮釋了什麼是粉膩酥融嬌欲滴。

    商慈無聲地歎氣,別說戴著幕籬,哪怕面對面和師兄站在一塊兒,他恐怕也未必認得出來現在的自己。

    與她原來那只能稱得上是眉清目秀的模樣也相差太多了好嗎!

    望著銅鏡中明珠美玉般的少女,商慈很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悵然,她原來的身體恐怕早就被埋入黃土了吧,估摸著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鏡面裡忽然出現了少年的倒影,流光走過來,低頭看她:“婉姐姐,你說要來這找人,不知方才在大堂,有沒有看見你所要找的人?”

    商慈一邊把發間的釵環卸下一邊道:“找是找到了,但我現在不打算走了。”

    她原本打算找到師兄就走,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她沒想到此次招選國師會引來那麼多奇人異士,尤其是那位寫下奇門遁甲的中年男子,讓她很感興趣。

    奇門遁甲算是半失傳的玄術了,不僅是因其流傳下來的古籍很少,更因其內容的深奧晦澀,難以參悟,有些人耗費了畢生的精力去研究,最終連邊兒也沒摸到。

    占卜術數上的三大絕學,即太乙、六壬、奇門遁甲。

    太乙術用來占測國家大事,國家的興衰成敗,占測國運,六壬則是用於占測人世間的諸事,而奇門遁甲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占測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做什麼事最有利,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做什麼事不利。

    最先起源於軍事,用來排兵佈陣,但其真正的效用並不僅限於此。

    敢說奇門遁甲是自己最擅長的事,這人要麼是一江湖騙子,要麼就是有大來頭。

    而且……商慈咬咬唇角,雖然那傢伙沒認出自己來,讓她有些生氣,但他怎麼說都是自己師兄,十幾年的師兄妹情分,又為了給自己續命折了不知多少的壽數,葛三爺的寶貝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取到的,葛三爺那點本事,想要在這一群能人中殺出條血路來,少不得要借用那法器,她得趕其他人發現之前,將那寶貝收入囊中。

    “反正來都來了,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外面的人也不會輕易放你走,既揭了皇榜,不做點什麼事就臨陣退縮,這是欺君,要想從這兒出去,要麼是輸著走出去,要麼是笑著成贏家,而且咱們要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

    流光眉眼中隱含擔憂之色,他倒也不在乎什麼輸贏,只是這次待選者裡面不光有和他二人淵源頗深的葛三爺,還有那位曾下符咒害她的道士,尤其方才在大堂站在她左手邊的那位男子,看向商慈的眼神,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我瞧外面那些人都不是什麼善茬,有些並未京城本土人士,來自五湖四海,什麼歪門邪道都使得出,咱們還是多小心些。”

    她無心爭這國師之位,只是來打個醬油的,管他們爭個你死我活,她只負責靜靜地隔岸觀火……

    小乞丐難得用這麼認真嚴肅的語氣說話,商慈欣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腦袋:“知道啦,天色不早了,快回你自己的屋去,小少爺……”

    流光的屋子被安排在對面,商慈推搡著他到門口,正準備關門時,剛好和她左右兩位鄰居打了個照面。

    左邊屋門口站著位面黃肌瘦的男子,年紀不大卻鬍子拉碴,衣著看起來有些落魄,手持串鈴,身後還背著一大兜子藥簍,可見是位鈴醫。他看見商慈,頓時慌張地埋下頭,“嘎吱”一聲合上了門。

    右邊則站著位高壯的彪形大漢,濃眉虎目,身上的肌肉小山丘似地堆著,瞥見商慈,絡腮鬍子抖了抖,似是在嗤笑,直接腳一抬,“彭”地一聲將門踹得死死的。

    “……”

    左右兩邊皆吃了個閉門羹,商慈有些興味索然,雖然他們有著競爭的關係,但要不要把敵意表現得那麼明顯啊喂!

    是夜。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圓,銀灰色的月輝灑滿了庭院,萬籟俱靜,只有微風從窗縫中貫穿而過,帶來樹葉的簌簌聲,夾雜著隔壁那位大漢此起彼伏的鼾聲。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許是陡然換了床榻,流光睡得有些不安穩,輾轉翻身間,聽到了什麼異響,耳朵動了動,繼而霍然睜眼。

    在他對面的竹屋,商慈睡得正香,全然沒注意到窗沿上正趴著一位不速之客。

    銅黃色的豎瞳在黑暗中散發著陰鷙聳人的光,黑紅色的信子急速地抖動著,像是探到了什麼美味,涼膩的鱗片緩緩炸開,無聲無息地朝床上正熟睡著的少女游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9:17

第四十一章

    “啊!蛇!有蛇!!!”

    門被踹開的巨響,窗外傳來幾道驚呼和嘶喊,商慈徹底被驚醒,揉著眼睛地坐起身,只見流光只穿著裡衣站在她面前,頭髮淩亂地披散下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粗氣,儼然是剛剛飛奔過來。

    “流光……你怎麼在這兒?外面發生什麼了?”

    話尚出口,注意到他神情不對,商慈視線下移,駭然地發現在他的腳下,正軟趴趴地躺著一條手腕粗細、足有近三尺長的巨蛇。

    商慈頓時睡意全消,當下後背激出一身冷汗,正欲出聲叫流光退後,只覺蛇身上有道銀光閃過,藉著月光細一看,那蛇被一根銀釵正中七寸,已是釘死在地上。

    這才恍然松了口氣,她並不是怕蛇,以前住在大澤山的時候,沒少碰見過蛇,只是這地上的蛇身上的花紋黑白環形交錯,蛇尾尖細,正是所有蛇類裡毒性最強的一種,俗稱白節黑的金銀白花蛇,被它咬上一口,不消半柱香的時間,只怕小命就沒了。

    窗外叫喊聲不斷,可見不止她這一間屋被毒蛇光顧,商慈起身,拿起杌子上的外裳邊穿邊對流光道:“走,我們先出去看看。”

    哄亂的庭院裡,燭火陸續被點亮,一扇扇窗紙亮了起來,屋門紛紛大開。

    蛇懼明火,油燈被點亮,不敢再進人身,一時間皆逃出屋外,眾人合力捉住兩條打死,其餘的蛇見勢不妙,迅速地鑽入草叢遊弋不見。

    此刻幾乎所有的屋門都是敞開的,商慈手持燭火,一轉身卻發現她右邊隔壁屋居然還是緊閉著屋門,連燈火也未亮,但屋內卻隱隱傳來殺豬似的叫喊聲,商慈想了想,直接抬腳踹開門,只見白日裡見過的那位彪形大漢此時整個人蒙在被裡,將自己裹成了個人型肉粽,被子上正有一條金錢白花蛇吐著信子,虎視眈眈。

    “救,救命,快把這蛇趕走……”不知是不是在被子裡悶得有些缺氧,大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感受到明火的靠近,金錢白花蛇,似在權衡,最終一搖尾巴,從窗縫中鑽了出去。

    “蛇已經跑了。”

    聽到商慈如是說,大漢才抖抖索索地掀開被子,臉色慘白,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粒,嘴唇隱隱發青。

    商慈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走上前,只見他的左臂上有兩顆冒著血珠的黑洞,沒想到他裹成這樣還是被蛇狠咬了一大口。

    商慈將屋內的油燈點亮,流光見勢出去叫人,聽聞有人被蛇咬傷,眾人紛紛進到壯漢的竹屋。

    這蛇毒忒厲害,分分鐘要人命,所有人都覺著這壯漢怕是不行了,這時,商慈忽然開口問站在角落中的瘦弱男子:“你不是鈴醫麼?你有沒有能解蛇毒的藥草?”

    鈴醫望向床榻上已奄奄一息的漢子,沉默片刻,低下頭眼神閃爍:“沒、沒有,我來的匆忙,只隨身攜帶了些常見的草藥……”

    鈴醫話落,只聞流光冷哼一聲,轉身走出門去,不消片刻,又走了回來,手中多了一捆掛著粉紅花朵的草藥,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這是什麼?”

    鈴醫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最後索性撇開臉,咬牙不言。

    梵天花,正是擅解蛇毒的草藥,眾人望向鈴醫的目光瞬間帶了幾分鄙夷。

    流光對藥草向來敏感,白天他與商慈一同站在門口,自然也瞧見了她這左右倆鄰居,並且一眼便辨出了鈴醫身後藥簍中的各種藥材。

    流光蹲下身來幫那大漢吸毒,商慈則幫忙將那梵天花搗成泥敷在其傷口上,大漢才算是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幸而發現的及時,除了那壯漢,沒有其他人被這毒蛇咬傷。

    然眾人皆是驚魂未定,趁他二人幫大漢解毒的功夫,聚在一起討論,這蛇必定不會是自己跑出來的,哪怕搜遍了整個京城,都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金錢白花蛇,而且怎麼會這麼巧,同一時間分別鑽到了每人的屋內?

    它只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出來的……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由遠及近。

    商慈回頭望去,竟是一位頭戴牛角銀飾,身著百褶長裙的苗疆女子。

    藍紫色的絲質長裙隨著她嫋嫋的步伐,水紋一般地在足尖輕緩地蕩漾開來,她的個子極為高挑,胸前的飽滿呼之欲出,商慈見了都不由得想入非非,從頭到腳綴滿的銀飾,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冷豔的光,隨著她款款走動而叮咚作響。

    她雙手環胸,半倚在門框上,銀花墜下狹長的眸子半眯,嬌俏地笑:“喲,大半夜的這麼熱鬧,你們漢人可真有精神……”

    別說其他人,在場人中唯一的女子,商慈都看癡了。

    並不是說那苗疆女子的樣貌多麼勾魂攝魄,而是從內而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的風情,仿佛有一種獨特神秘的吸引力,讓人恨不得即刻拜倒在其石榴裙之下。

    片刻的靜止後,有人反應過來,站出來指著她道:“定是你這妖女放出的毒蛇,想要害我們的性命!”

    苗疆女子細眉微揚,似笑非笑:“你哪只眼睛瞧見是我放的蛇,沒有證據地血口噴人,你們漢人也只有這點本事了麼……”

    那人冷哼:“操縱毒蟲蛇蟻可是你們苗疆的看家本領,在場所有的人唯獨只有你的屋子沒進毒蛇,現在還跑過來說風涼話,真當我們是傻的?”

    “那蛇也是有眼力見的,知道進我屋子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淪為飼料喂我的寶貝蠱蟲,”苗疆女子笑意加深,嘴角漾出淺淺的梨渦,閑閑地撥弄染著蔻丹的指甲,“像你這種既沒眼色又沒腦的蠢貨,根本用不著我出手……”

    出聲指責她的男子簡直氣絕,一個縱步上前,揚起的右掌在看到她身後兩位高壯的苗疆漢子跟班時,悻悻地放下了下來。

    沒有人注意到在男子放下手的那一刻,苗疆女子隱在袖中的左手動了動,似是把什麼東西掏了出來又迅速地放了回去,眼皮也未眨一下,含笑著看那男子秒變慫包的反應。

    無怪乎那男子會這麼想,湘西苗寨惡名在外,很不招人待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苗疆人天生擅驅百蟲。苗疆人人會制蠱,中原很多人都是談蠱色變——比芝麻還小的蠱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鑽進了你的身,簡直防不勝防。

    確實無憑無據,不能因為人家是苗疆人,就將屎盆子扣在人家頭上。除了那位只會逞嘴上功夫的男子,其他眾人也是懂得憐香惜玉的,沒人再去找那苗疆女的麻煩,但心中好似都認定了那苗疆女是背後黑手。

    一場有驚無險的鬧劇過去,眾人紛紛回屋繼續補眠。

    有的膽大地繼續蒙頭就睡,更多的人則點著油燈,雖寂靜,卻不知有多少人是在伴著燭火徹夜未眠。

    翌日清早,霜露微重,晨光熹微,天空呈微微的淡青色,朝陽像被蒙上一層薄砂紙。

    侍女送來早膳,都是些常見的麵點和清粥小菜。商慈略用了一些後,便起身出了門。

    她原想今日好好逛逛這山莊,未料昨日發生那檔子不愉快的事,加之天色陰沉,便沒了閒逛的興致,只在院子附近走動走動,權當舒懶筋骨,透透氣。

    院門前有一小片的竹林,竹林中央擺著圓桌石凳。

    圓桌前圍著三個人,服飾各異,三個腦袋,倒有倆是光溜溜的。

    商慈一眼就認出來那倆油光瓦亮的腦袋,一個是白馬寺的悟德,一個是昨日在大堂同悟德說話的喇嘛,另一個則是昨天大堂眾人齊聚時,在她左手邊寫下房中術的那位仁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9:21

第四十一章

    “啊!蛇!有蛇!!!”

    門被踹開的巨響,窗外傳來幾道驚呼和嘶喊,商慈徹底被驚醒,揉著眼睛地坐起身,只見流光只穿著裡衣站在她面前,頭髮淩亂地披散下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粗氣,儼然是剛剛飛奔過來。

    “流光……你怎麼在這兒?外面發生什麼了?”

    話尚出口,注意到他神情不對,商慈視線下移,駭然地發現在他的腳下,正軟趴趴地躺著一條手腕粗細、足有近三尺長的巨蛇。

    商慈頓時睡意全消,當下後背激出一身冷汗,正欲出聲叫流光退後,只覺蛇身上有道銀光閃過,藉著月光細一看,那蛇被一根銀釵正中七寸,已是釘死在地上。

    這才恍然松了口氣,她並不是怕蛇,以前住在大澤山的時候,沒少碰見過蛇,只是這地上的蛇身上的花紋黑白環形交錯,蛇尾尖細,正是所有蛇類裡毒性最強的一種,俗稱白節黑的金銀白花蛇,被它咬上一口,不消半柱香的時間,只怕小命就沒了。

    窗外叫喊聲不斷,可見不止她這一間屋被毒蛇光顧,商慈起身,拿起杌子上的外裳邊穿邊對流光道:“走,我們先出去看看。”

    哄亂的庭院裡,燭火陸續被點亮,一扇扇窗紙亮了起來,屋門紛紛大開。

    蛇懼明火,油燈被點亮,不敢再進人身,一時間皆逃出屋外,眾人合力捉住兩條打死,其餘的蛇見勢不妙,迅速地鑽入草叢遊弋不見。

    此刻幾乎所有的屋門都是敞開的,商慈手持燭火,一轉身卻發現她右邊隔壁屋居然還是緊閉著屋門,連燈火也未亮,但屋內卻隱隱傳來殺豬似的叫喊聲,商慈想了想,直接抬腳踹開門,只見白日裡見過的那位彪形大漢此時整個人蒙在被裡,將自己裹成了個人型肉粽,被子上正有一條金錢白花蛇吐著信子,虎視眈眈。

    “救,救命,快把這蛇趕走……”不知是不是在被子裡悶得有些缺氧,大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感受到明火的靠近,金錢白花蛇,似在權衡,最終一搖尾巴,從窗縫中鑽了出去。

    “蛇已經跑了。”

    聽到商慈如是說,大漢才抖抖索索地掀開被子,臉色慘白,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粒,嘴唇隱隱發青。

    商慈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走上前,只見他的左臂上有兩顆冒著血珠的黑洞,沒想到他裹成這樣還是被蛇狠咬了一大口。

    商慈將屋內的油燈點亮,流光見勢出去叫人,聽聞有人被蛇咬傷,眾人紛紛進到壯漢的竹屋。

    這蛇毒忒厲害,分分鐘要人命,所有人都覺著這壯漢怕是不行了,這時,商慈忽然開口問站在角落中的瘦弱男子:“你不是鈴醫麼?你有沒有能解蛇毒的藥草?”

    鈴醫望向床榻上已奄奄一息的漢子,沉默片刻,低下頭眼神閃爍:“沒、沒有,我來的匆忙,只隨身攜帶了些常見的草藥……”

    鈴醫話落,只聞流光冷哼一聲,轉身走出門去,不消片刻,又走了回來,手中多了一捆掛著粉紅花朵的草藥,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這是什麼?”

    鈴醫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最後索性撇開臉,咬牙不言。

    梵天花,正是擅解蛇毒的草藥,眾人望向鈴醫的目光瞬間帶了幾分鄙夷。

    流光對藥草向來敏感,白天他與商慈一同站在門口,自然也瞧見了她這左右倆鄰居,並且一眼便辨出了鈴醫身後藥簍中的各種藥材。

    流光蹲下身來幫那大漢吸毒,商慈則幫忙將那梵天花搗成泥敷在其傷口上,大漢才算是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幸而發現的及時,除了那壯漢,沒有其他人被這毒蛇咬傷。

    然眾人皆是驚魂未定,趁他二人幫大漢解毒的功夫,聚在一起討論,這蛇必定不會是自己跑出來的,哪怕搜遍了整個京城,都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金錢白花蛇,而且怎麼會這麼巧,同一時間分別鑽到了每人的屋內?

    它只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出來的……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由遠及近。

    商慈回頭望去,竟是一位頭戴牛角銀飾,身著百褶長裙的苗疆女子。

    藍紫色的絲質長裙隨著她嫋嫋的步伐,水紋一般地在足尖輕緩地蕩漾開來,她的個子極為高挑,胸前的飽滿呼之欲出,商慈見了都不由得想入非非,從頭到腳綴滿的銀飾,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冷豔的光,隨著她款款走動而叮咚作響。

    她雙手環胸,半倚在門框上,銀花墜下狹長的眸子半眯,嬌俏地笑:“喲,大半夜的這麼熱鬧,你們漢人可真有精神……”

    別說其他人,在場人中唯一的女子,商慈都看癡了。

    並不是說那苗疆女子的樣貌多麼勾魂攝魄,而是從內而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的風情,仿佛有一種獨特神秘的吸引力,讓人恨不得即刻拜倒在其石榴裙之下。

    片刻的靜止後,有人反應過來,站出來指著她道:“定是你這妖女放出的毒蛇,想要害我們的性命!”

    苗疆女子細眉微揚,似笑非笑:“你哪只眼睛瞧見是我放的蛇,沒有證據地血口噴人,你們漢人也只有這點本事了麼……”

    那人冷哼:“操縱毒蟲蛇蟻可是你們苗疆的看家本領,在場所有的人唯獨只有你的屋子沒進毒蛇,現在還跑過來說風涼話,真當我們是傻的?”

    “那蛇也是有眼力見的,知道進我屋子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淪為飼料喂我的寶貝蠱蟲,”苗疆女子笑意加深,嘴角漾出淺淺的梨渦,閑閑地撥弄染著蔻丹的指甲,“像你這種既沒眼色又沒腦的蠢貨,根本用不著我出手……”

    出聲指責她的男子簡直氣絕,一個縱步上前,揚起的右掌在看到她身後兩位高壯的苗疆漢子跟班時,悻悻地放下了下來。

    沒有人注意到在男子放下手的那一刻,苗疆女子隱在袖中的左手動了動,似是把什麼東西掏了出來又迅速地放了回去,眼皮也未眨一下,含笑著看那男子秒變慫包的反應。

    無怪乎那男子會這麼想,湘西苗寨惡名在外,很不招人待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苗疆人天生擅驅百蟲。苗疆人人會制蠱,中原很多人都是談蠱色變——比芝麻還小的蠱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鑽進了你的身,簡直防不勝防。

    確實無憑無據,不能因為人家是苗疆人,就將屎盆子扣在人家頭上。除了那位只會逞嘴上功夫的男子,其他眾人也是懂得憐香惜玉的,沒人再去找那苗疆女的麻煩,但心中好似都認定了那苗疆女是背後黑手。

    一場有驚無險的鬧劇過去,眾人紛紛回屋繼續補眠。

    有的膽大地繼續蒙頭就睡,更多的人則點著油燈,雖寂靜,卻不知有多少人是在伴著燭火徹夜未眠。

    翌日清早,霜露微重,晨光熹微,天空呈微微的淡青色,朝陽像被蒙上一層薄砂紙。

    侍女送來早膳,都是些常見的麵點和清粥小菜。商慈略用了一些後,便起身出了門。

    她原想今日好好逛逛這山莊,未料昨日發生那檔子不愉快的事,加之天色陰沉,便沒了閒逛的興致,只在院子附近走動走動,權當舒懶筋骨,透透氣。

    院門前有一小片的竹林,竹林中央擺著圓桌石凳。

    圓桌前圍著三個人,服飾各異,三個腦袋,倒有倆是光溜溜的。

    商慈一眼就認出來那倆油光瓦亮的腦袋,一個是白馬寺的悟德,一個是昨日在大堂同悟德說話的喇嘛,另一個則是昨天大堂眾人齊聚時,在她左手邊寫下房中術的那位仁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9:36

第四十二章

    一個和尚和一個喇嘛同一位房中術高手聚在一起,這場面委實有些奇特。

    悟德瞧見了她,立馬起身雙手合十,笑著點頭:“商施主,好久不見。”

    “悟德大師。”商慈以禮相回。

    悟德望著她道:“昨日的場面太混亂,未曾有機會同施主打招呼,貧僧沒想到商施主來參加這國師的招選。”

    悟德、李贄來景華山莊的目的,與商慈一樣,並非對那國師之位感興趣,如果真要爭國師,他們的住持和知觀出馬都未必能拿下,哪輪得到他們這些二線弟子,他們只是被師父派出來,想通過這個機會來宣傳下各家的文化,同道間促進下交流。

    商慈尚未回答,只聞一道分外熱情的男聲橫□□來:“姑娘,快請坐,在下正同兩位大師討論這房中術的妙處,朱某平時不輕易傳教這些,姑娘今日來算是撿著了!”

    “……”

    商慈聞聲看了那兩位和尚兩眼,只見那吐蕃的喇嘛有些面紅耳赤,悟德倒是一派鎮定。

    面上鎮定的悟德,其實也很無奈,他方才與那從吐蕃來的喇嘛朗達姆正聊得好好的,這人過來橫插一腳,他們是和尚,同他們說這些,難道要勸他們還俗不成?真是可笑……

    商慈覺著這場面很有趣,就勢坐下。剛一落座,便聞那年輕男子開始喋喋不休地論起房中術來。

    默默聽了一會,得知這位面容雖俊朗、卻讓她頗感怪異的年輕男子,名叫朱煜,據他說他鑽研房中術已有二十餘年了。

    商慈瞧他看起來年紀不過也才二十餘歲,難道他從生下來就開始鑽研這門道了?

    “自景宣帝以來,世人真是對我們這行多有誤解,自古陰陽調和乃是順應天道的自然之事,這房中術運用得好,可以祛病益身,我們道中人傳授房中秘術,也是在教人如何長壽,有何過錯,怎麼就成奇技淫巧了呢……”

    方才無人,朗達姆還可厚著臉皮聽上一聽,可現在身旁多了位姑娘,他委實覺著這樣不好,不好,於是訥訥地開口:“我們是出家人,五戒是根本,施主多說也是無益。”

    朱煜挑了挑眉,露出一抹譏誚的意味:“聽聞你們密宗弟子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弟子要為上師進貢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喚明妃,密宗上師與明妃交-合,制出五甘露,讓弟子服下,其美名曰秘密灌頂,可有此事?”

    言罷,又忍不住大聲嗤笑,“哈,五甘露,虧你們這些和尚想得出來!”

    朗達姆隨著他的話,臉色由紅轉青,聽到最後一句時,忍不住騰地站起身來:“我……我乃顯宗,密宗的那些醜聞與我顯宗有何干係,施主這般信口胡說,真真是太無禮了!”

    看來這位喇嘛很不擅長吵架和大聲駁斥,兩句話差點咬到自己舌頭,他頓了頓,似乎覺著方才說的話太單薄了,不夠狠,然而再難聽的話,他搜腸刮肚也說不出來,只怒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朱煜並不在意地聳聳肩,偏過身子對上商慈,瞬間切換上一副殷切的笑,眼珠在她面頰和領口處掃來掃去:“商姑娘,我瞧你昨日在大堂,寫下最擅長之事是相術,不知朱某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請姑娘來給我相個手相?”

    說罷,掌心朝上,直直朝她伸去。

    商慈側眼看去,只見他那一雙手生得白白淨淨,柔弱無骨,倒像是女人的手。

    “不用看什麼手相,我看面相便可知,”商慈朝後坐了坐,躲開他的手,唇角嘲諷地勾起,“你天生醉眼,眼珠隱隱發黃,似醉酒似呆怔,心內淫邪,雙唇削薄,不夠圓隆,又是早夭之相。”

    商慈這話說得敞亮,直點到他面上去了,朱煜神情倒未變,只直勾勾地盯著她上下開合的櫻唇,一刻也捨不得移開目光,商慈說完半天,他才想起來笑著打著哈哈:“姑娘真會開玩笑……”

    商慈輕哼一聲,扭轉過頭,恰好瞥見竹林外頭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長身玉立,面前的紗笠無聲無息地揚著,也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

    商慈愣了愣,隨即垂眸起身,不顧朱煜和悟德的勸留,逕直往竹屋方向走去。

    遠遠見她離開,巽方走上前,對悟德拱手道:“大師,在下是隔壁院子的,來此是想問,昨日裡你們院中是否有毒蟲蛇蟻侵入?”

    “是,”悟德沉吟片刻,旋即皺眉問:“難道你們庭院也……?”

    巽方在他二人訝異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臨近戌時,天色黑了下來,日頭早就消失不見,寥寥星辰爬上了樹梢。

    屋外響起了輕緩的叩門聲,商慈以為是送晚膳的侍女,推開門,只見是朱煜一襲惹眼的絳色袍子,負著手、笑盈盈地站在外頭。

    商慈頓時心生警惕:“朱公子,天色不早了,可有什麼事?”不等他回答,反手便要關門,“即便有什麼事,也等明日再說罷……”

    朱煜眼疾手快,迅速用雙手撐開門縫,擠身進來:“哎哎,商姑娘別那麼見外啊,這麼晚來,我自是有事找你……”

    對於他這不請自入,商慈已是徹底冷了臉:“什麼事?”

    朱煜眼珠子轉了轉,湊近了道:“你白日裡說我命相早夭,我心裡一直有疙瘩,擔心是姑娘看錯了,這不,想讓姑娘重新幫我看看相……”

    商慈欲要說什麼,只聞朱煜緊接著又道:“這面相不准,咱還是看看手相吧……”

    說罷竟嬉笑著直接去捉她的手,商慈躲閃不及,被他捉個正著。

    好滑膩的豆腐羹,柔荑在手,朱煜那叫一個心花怒放,然他還未確切感受到美人掌心的溫度時,手腕當下傳來一陣錯筋斷骨的劇痛。

    朱煜疼得齜牙咧嘴,驚慌地瞪著面前陡然出現的來人:“你是誰,快放、放開……”

    巽方臉上怒火叢生,橫在二人之間,商慈低下頭,那只被捏到發青的手顫抖著,一根根從她手背上移開。

    商慈抽回手,掏出手帕擦拭著,隨即抬頭默然望著他,只見那雙漆黑的眼眸裡,似有火要竄出來把朱煜給燎了。

    只聞他咬牙恨罵一句:“混帳。”

    手下使勁,只聞一陣輕微的骨骼錯裂聲,巽方將他的胳膊以一個奇異地姿勢翻折到身後,同時還不忘在他屁股上俐落地踹了一腳,“滾出去。”

    登徒子被他三拳兩腳轟了出去。

    商慈細細地用手帕擦拭著指尖,直到沒有那種油膩的噁心感了,方把帕子收進袖口,朝他嫣然一笑:“多謝公子解圍。”

    巽方將屋門合上,將下頜系著的緞帶解開,摘下斗笠,露出清俊軒朗的面容,聽聞她這話,雙眸微斂,摘下斗笠的動作也微頓住:“不過相隔短短數月,就不認師兄了?”

    商慈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背過身去,強做淡然道:“什麼師兄,公子認錯人了……”

    後腰忽然被一條強有力的臂彎攬住,商慈一個沒站穩往後仰去,後背撞上結識寬厚的胸膛。商慈還處在驚嚇之中,那人另一條手臂也環了上來,將她牢牢圈進懷裡。

    “你……”

    商慈怔怔地偏過頭去,感受到身後那人的下巴埋在她的脖頸處,溫熱的氣息吐在耳邊,清越的嗓音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抖:“阿慈,我好想你……”

    她的心徹底軟了,她想起了那個星羅棋佈的夜晚,他滿身血污,空洞地凝望著她冰涼的屍首,陣法發動,他的唇角滲出血液,那是她處於靈魂狀態時看到的景象,情景飄幻模糊,隨著耳邊傳來近似呢喃的低語,這一幕又重新浮現眼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09:58

第四十三章

    商慈在想,我在計較什麼呢,有人肯用自己的陽壽來換你的命,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這段日子,自己在京城算過得安穩,而他跋涉萬里來京都尋她,一路上飛吹雨淋的,這數月來,只怕連個安穩覺都未曾睡過,這麼一想,商慈心裡更是徹底沒氣了。

    餘光瞧見一抹銀光,垂下頭去,只見是他的長髮垂落在自己的肩頭,根根雪白,商慈心裡又是一陣酸澀難過。

    巽方一寸寸收緊臂彎,溫香軟玉盡在懷中,只覺得空曠了好久的情緒,迅速被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填滿。

    雖然心裡早就原諒了他,商慈還是忍不住邊轉過身,邊小聲賭氣道:“明明是你先不認我了。”

    巽方微放鬆了力道,忍不住低笑一聲:“搖身一變成美人,師兄不敢認了。”

    聽起來是好話,但配上他揶揄的語氣,商慈頓時氣結:“我原來難道很醜麼!差別有那麼大麼!”

    巽方看著炸毛的某人只是勾唇淺笑。

    現在她還能好端端、活生生地站在這裡同自己鬥嘴,別說是二十年的壽數,哪怕此刻要他償命,都是值得的。

    雖然蔔筮的結果不可能會出錯,卦象裡顯示她還活著,但看不見摸不著,一切都似幻境般虛無縹緲,反倒是那日她了無生息地躺在自己懷中,身體是冰涼的,呼吸是靜止的,那一瞬間湧來的哀痛,鋪天蓋地,淹沒了他的五感,沉重到讓他半天直不起身子。

    如今她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樣貌和聲音都與曾經大不一樣,但他知道她是商慈,就夠了,心裡那塊懸著的巨石也總算落了地。

    其實昨日在大堂的相遇,他已是隱隱有些猜測,但他並未想到商慈會對他視而不見,因此權當是自己多心了,直到今日清晨,在竹林旁聽到她與悟德三人間的對話,聽到悟德稱她為“商施主”,聽到她一本正經地評價朱煜是早夭之相,心裡才斷定她就是已經換魂成功的商慈。

    巽方低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裡映著她的倒影:“白天我路過竹林,聽到你們四人對話,方認出是你,於是這才前來找你確認。”

    至於他為何當時沒有追上去問明白的原因,巽方沒有說,牽連得太多,解釋起來沒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費了天大的力氣、從閻王爺手中硬搶回來的一條命,怎麼捨得再讓她涉險。

    六王爺在他身邊布下暗衛,從那日從王爺府離開,他便有所察覺,端王此人野心甚大,他勸自己去爭選國師,一定是別有圖謀。且這個山莊裡侍女的異樣,他亦覺察到了,這些女子表面上是侍女,其實都是訓練有素的暗哨,監視著他們日常的行動,彙報給上面的人。

    昨日的毒蛇只怕是上面做得手腳,如果他想得沒錯,這國師的招選並不是通過什麼公平的競賽,而是讓他們這些人相互起疑,自相殘殺,根據他們在廝殺中的表現,選出最合適擔當國師的人選。

    不知這些侍女裡有沒有端王的人,若端王知曉商慈一直是他要找的人,以商慈為把柄,要脅自己為他效力,或者是乾脆以他二人的性命為誘餌,請師父出山為他所用,這是巽方最擔心的。

    這些事,他都不願告訴商慈,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想法子怎樣儘快、並且以不讓任何人起疑的方式離開這景華山莊。

    “那個……那個……”巽方在苦思的同時,商慈也在心裡糾結,最終還是咬唇問了出來,“那個跟在你身邊的女子是誰?”

    巽方垂下眼看她,似攜著笑意:“她是我經過桑城遇見的孤女,桑城已被澇災毀了十之八九,她孤身一個女子留在那處無法過活,我便把她帶來了京城。”

    原來是這麼個緣由,那位姑娘的身世也夠可憐的,然見得多了,商慈也僅僅是在心中喟歎了下,便翻過頁去——她從人販子手中救下的那數十個孩子,哪個不是苦命的孤兒。

    回想起那少女看他的眼神,她總覺得她待師兄並不一般。

    巽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溫聲道:“……我原本打算送她去錦繡莊的薛家,薛家二老不一直想要個女兒麼?”

    這個薛家,商慈是知道的,師父任欽天監監正時,人緣是沒得說的,且他老人家並非趨炎附勢之人,結交過的朋友各行各業都有,雖然他辭官歸隱後,大部分斷了聯繫,但仍有一部分摯交與他保持著書信往來,這薛家就是其中之一。

    薛家世代經商,綢緞生意遍佈整個江北,若是被薛老夫妻認下作義女,這半輩子的吃穿是不用愁了。

    當時巽方是被莘玥纏得沒法了,他欲送她去薛家,可若她本人不同意,他也沒法強迫,只道待找到商慈、國師招比後無論如何也要把她送走。

    但經昨晚毒蛇侵室一事,巽方意識到這次國師招比的危險性,他與商慈是揭皇榜之人,騎虎難下,其餘不相干的人就不要牽連了,於是現在看來,先把莘玥送走,是首要之事。

    既已決定,巽方不再想其它,他不能在商慈這兒呆很久,需珍惜一分一秒二人相處的時間,整理了下思緒,他問:“你這段時間在京城過得如何?”

    見師兄提起那少女絲毫沒有異樣的情緒,商慈心裡的小小疙瘩也全然解開了,聽他問起這話,才似想起了什麼,跑進屋裡,打開包袱,取出一厚遝子的銀票,在巽方面前笑著晃了晃:“這都是我坑……咳,賺來的。”

    巽方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遮掩過去的那個字,頗為無奈:“說實話,又是坑得哪家人?”

    “哪裡是坑,這裡面有兩千多兩,是我去賭場贏來的,”尚在得意洋洋的商慈,覺察到師兄愈加深沉的眼神,立馬轉移話頭,“其它的也都是我替王府破了煞局所得的酬勞!”

    “王府?”巽方表情變得凝重,也不計較她去賭坊的事了,直問道,“哪個王府?”

    “肅親王府,”商慈頓了頓,又補充道,“後來有個六王爺又找上門來,讓我為他點龍穴,不過那六王爺真是摳門,事成隻許了我一個口頭之約。”

    “……”

    算來算去,竟還是沒躲過去,巽方揉了揉眉心,沒想到六王爺口中所說“陵墓之事已交托了另外的人的去辦”,那“另外的人”竟然是她。

    不知端王究竟知不知商慈是自己同門師妹,想到其狠辣不留餘地的手段,巽方很有些心緒不寧。

    商慈絲毫未體察到師兄此刻患憂的情緒,還在想什麼時候去找那六王爺兌現承諾,當初他說什麼要求都能答應自己,若開口問他要五百兩金子是多還是不多?

    都是王爺,子嗣問題和陵墓風水問題同等重要,他總不能比肅王妃還吝嗇吧?

    巽方定定地說道:“師妹,我們頂多在這兒呆上三日,一旦能出了這景華山莊,我們即刻離開京城。”

    “……好。”

    商慈一怔,從問王爺要金子的想法中抽離。

    她不知師兄為什麼這麼著急離開京城,想來有他自己的原因,商慈並沒有追問,只一口應下。

    既然還有三日,銀子的事就先擱在一邊,商慈摸著下巴,三天的時間不知夠不夠搞定那葛三爺。

    她並不打算將法器之事告訴師兄,畢竟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屆時拿到了法器再向師兄邀功豈不更好?況且,以師兄的為人,知曉她欲去偷別人的法器,哪怕是為了還他折掉的壽數,他也未必會答應。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10:11

第四十四章

    二人各有各的打算,算了算時間,送晚膳的侍女怎麼也該快來了,未免旁人說閒話,加之存著一絲“端王或許還不知商慈身份”的僥倖,巽方重新戴上斗笠,並叮囑她夜裡切記要關好門窗,無事不要隨意走動後,就此離開了。

    巽方走後不久,侍女送來晚飯,商慈這才發現,今日一整天都沒見流光的人影,也不知跑去哪裡瘋玩了。

    直到臨近傍晚,商慈正欲入睡時,流光敲響了她的屋門。

    商慈忍著困意起身開門,只見流光垂頭站在外頭,星月銀輝灑在他的肩頭,眉眼皆陷在陰影裡,看樣子頗有幾分低落。

    他這麼晚了還來找自己,想必是有事要說,商慈拉他進來坐著,倒上熱茶。

    商慈原本還困得直打哈欠,待小乞丐倒筒子似地說完,當下困意全消。

    “葛三爺讓你趁我不備來偷銀子?”

    流光垂眸點點頭。

    商慈其實並不奇怪,葛三爺那人視財如命,一下被商慈坑去了全部家當,這幾個月來定是夜不安寢,時時刻刻想著要討回他的銀子。葛三爺在賭錢的時候未察,事後回想起來定是感覺到不對,但又擔心商慈知道他身有寶貝的秘密,不敢直接來找她,欲從流光這處下手,但平日裡商慈與流光同進同出,擺攤時也幾乎寸步不離,葛三爺無從下手。

    這次競選國師算是巧了,葛三爺終於尋得流光落單的時候,將他約了出來。

    流光腦海裡還浮現著葛三爺捋著山羊胡,眼裡迸著精光,食指遙點他的神情:

    “別忘了,當初你餓倒在街頭,是誰賞了你兩塊饅頭,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哪,這救命之恩如何報答?只不過讓你去取些銀票來,再者那些銀票本來就是那毛丫頭從我這詐去的,既不是偷,也不是搶,是物歸原主。”

    商慈沉吟片刻,起身取來包袱,從中數了三千兩銀票遞給流光,道:“拿去。”

    看著流光一臉莫名不解的樣子,商慈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語了一番。

    流光聽著,眸中閃過糾結之色,雖然他對葛三爺挾恩圖報的做法很不快,但若按她說得這麼做,自己算不算恩將仇報了?

    思忖半響,迎著商慈的目光,他還是點了點頭。

    葛三爺自以為將流光的性子拿捏的准,流光是個知恩圖報的,只道他將當年事搬出來,小乞丐一定會答應,壓根就沒想到流光佯裝應了他,後腳就告訴了商慈。

    救命之恩是該銘記於心,可這恩也分大恩小恩,當時葛三爺于他,不過是一時心情好賞了他兩個銅子兒,而商慈於他,不說光客棧住宿這一項就抵了多少的饅頭錢,數月以來,更是像待親人一般待他,流光心底也早把她當親人般的存在了,誰會因五年前兩塊饅頭的恩情,去傷害自己的親人?

    商慈朝他攤開掌心,流光低頭解開香囊,有些不舍地遞給她香囊中所剩無幾的一塊白色膠質物。

    那塊白色膠質物隱隱散發出令人饜足致幻的香氣,正是流光上回用來迷倒人販子的香料,由曼陀羅的葉子和花粉製成。這種曼陀羅花很稀少,生長在西南方的邊陲,用完了便沒了。

    這香料是他失憶後身上香囊裡唯一裝著的東西,他也是偶然間才發現它有致人昏迷的作用,好在他心思純淨,即使當初窮到乞討,也沒想過用它做過什麼壞事。

    商慈原以為流光戴著那香囊只是為了裝飾,此刻見他果真在裡面裝了東西,頓時起了十足的八卦心:“那荷包裡的東西你拆開看了?”

    流光回憶起什麼,回道:“哦,看了。”

    商慈瞧他這反應不對勁啊,怎麼會這麼淡定?

    訝然地問面前這位清秀的小少年:“你對彩螢沒意思?”

    流光張大了眼,奇道:“我收下香囊,跟…跟對她有沒有意思,有什麼干係?”

    “……”商慈忽然想到他在外流浪了近十年,五歲前的記憶又忘得一乾二淨,想來這人情世故也未曾有人教導過他,無奈道,“姑娘家送人香囊代表對那人有意,而那人若收下了,便說明對那姑娘也有意,彩螢雖說是為了感謝我們而做得香囊,但香囊裡放的紙條你不是看見了嗎?”

    他原先的香囊用了十年,早就破爛不堪,彩螢做得香囊又好看又結實,他當時收下,真的沒有想太多,至於紙條,他是看了,但他不識字呀!看了兩遍硬是沒看懂,就隨手給丟了……

    流光懵了,收個香囊,還附贈個姑娘?

    第二日,天還是灰濛濛的,商慈叼著豆沙包,連幕籬都懶得帶了,在庭院周圍溜躂。

    整個院子裡,她只認識悟德和朱煜,悟德整日裡就是阿彌陀佛,同他聊一會就覺得煩了,而朱煜……商慈決定再見到他,一定再賞他個斷子絕孫腳。

    且那傢伙現在估計也沒有力氣來騷擾她了,清晨商慈看見有侍女引郎中拎著藥箱去他的屋裡,估計是手腕脫臼了。

    於是商慈溜躂了一圈,決定還是去找師兄玩。

    幾座庭院都是緊挨在一起,穿過一小片竹林就到了。

    誰知剛走到院落門口,便瞧見一副依依惜別的畫面。

    準確的說,是那少女手臂上挽著包袱,低頭捏著一封書信,面色潮紅,眼裡似噙著淚花,而師兄狀似在聽著,但商慈瞧見他那一瞬不瞬垂視著下方的眉眼,就知他在神遊物外。

    莘玥緊攥著他托她捎給薛家夫婦的書信,心裡萬分複雜,只道終究還是到了離別的這一天,她盼著能有最後幾天和他相處,卻還是落了空。

    來這裡競選國師之人,雖說可能有真本事在,但絕大多數都是混跡江湖的下九流,說好聽點是放蕩不羈,其實就是流徒草莽之輩。整個院落裡,除了那位身染癆病的老婆婆,就只她一位女子,住他隔壁的幾位大漢都像餓狼見了肉,眼睛裡都冒綠光,各種變著法地搭訕套近乎。

    她原指望巽方會替她擺平這些人,誰知他這兩天幾乎不見人影,她次次找他次次撲空,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前天夜裡,因她並不是待選者,屋內並沒有遭毒蛇入侵,但瞧見那幾條被眾人砸得稀爛的長蛇屍體,她還是被嚇得不輕。

    她身子骨本就不太好,家裡突遭大難,又跟著巽方馬不停蹄地奔波了數月,加上近日陰雨綿綿,她無意間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知道再呆下去是徒勞,不僅惹別人厭棄,也誤了自己的病,此刻最好的選擇就是下山養病。其實,哪怕巽方不提,她恐怕在這兒也待不下去幾天了。

    商慈一直躲在院牆後頭,等那侍女引著那一步三回頭的少女走遠了,才冒出頭,朝巽方走去。

    “人送走了?”

    巽方聞聲抬頭見是她,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嗯,我給薛家修了封信。”

    商慈覺著有些不妥:“只是修封書信未免太倉促了,哪怕是礙于情面,薛家夫婦肯收下她為義女?”

    薛家家大業大,雖說這麼多年沒有兒女,但倘若真想要,早就從旁支過繼了,若要收義女,也定是要模樣品行修養都是拔尖的,就這麼送過去一個孤女,人家也未必會收。

    “哪怕不收,薛家也能安排她進綢緞莊謀一活計,能養活自己,不用擔心了。”

    商慈想著也對,忽然感到右手一空,那只被她咬了一口的包子不見了。

    “我的包子!”商慈抬頭,柳眉倒豎。

    偷包子的小賊絲毫沒有覺悟,緊挨著包子上那一小塊月牙似的缺口咬了下去,同時還頗為不滿地皺眉:“……怎麼是豆沙餡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10:24

第四十五章

    “這裡只提供豆沙餡的!”商慈有些怨念。

    三下兩下吃完,巽方抬手撫上她茸茸的發頂,一眼就看破了她心中所想:“嗯,等離開這裡,給你做肉包子。”

    原本還張牙舞爪的商慈,聽了這話頓時眉開眼笑,絲毫計較他搶她包子的事了。都怪師兄將她胃口養刁了,吃慣了十年,離了他,再吃誰做得飯菜都覺不是那個味。

    她想念師兄做的飯菜太久了,這幾個月來只有在午夜夢回時才能一解相思之苦,幾回醒來時,枕頭都是濕的!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本來已離開庭院的少女去而複返,本來因風寒而潮紅的臉頰,此刻蒼白如紙,扶著院牆,愣了半響,聽著院裡的歡聲笑語,直到看見巽方渾不在意地吃掉她咬過的包子的那一幕,終是站不住了,捂著臉,猛地扭過身子,大步地走遠了。

    而她身後跟著的侍女瞧見她二人嬉鬧的一幕,眼裡閃過一道暗光,複又微垂下頭,轉身跟著她快步離去。

    商慈回到自己的庭院中,詫異地發現住在她左右隔壁的大漢和鈴醫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兩位新鄰居。

    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拄著枯藤拐杖,佝僂著身子,商慈和她打了一個照面,朝她笑了笑,只見她佈滿皺紋的雙眼,微睜大了些,眼珠不似尋常老人般發暗發黃,反而透著淩淩清光,好似能一眼看穿表像皮骨,攝入心神。

    商慈被她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微偏過頭去,恰好又和右隔壁的鄰居打了照面。

    “喲,好久不見,李道長。”

    商慈笑眯眯道。

    李贄看著同他笑著打招呼的商慈愣了。

    他當然記得商慈,如今她不瘋也不傻,還揭了皇榜欲爭選國師,而薑琉迅速下嫁窮秀才的事他有所耳聞,他腦子轉一轉,就猜出大概發生了什麼,定是中間出了岔子,符?沒害到商慈,反被她將了一軍。

    不過薑琉已另嫁他人,自然不會再有人提出這樁陳年舊事,李贄端得一個心安理得,乍見商慈,也不見慌亂——他能在那麼多香客及大家小姐之間斡旋,除了靠這張臉,其它沒別的,就是臉皮厚。

    李贄回應得十分自然:好似同姜琉一起用符?害她的事從沒發生過:“哦,你可是那位姜家小姐?記得我在翰林府設壇做法事時,同你有過一面之緣。”

    “不,我已被剔除了薑家族譜,徹底脫離了姜家,”商慈眼神真誠,笑得更真誠,“說起來,這件事還對虧了李道長幫忙。”

    李贄劍眉微挑,心下揣測著她是真心感謝還是在說反話,面上依舊裝傻:“姜姑娘說笑了,在下何曾幫過你?”

    商慈懶得在與他打啞謎,眼神轉了轉,隨即落在他搭在臂彎裡的拂塵上,訝異道:“李道長,你這拂塵是什麼毛做的?瞧著真金貴,竟還泛著金光?”說罷,像見了稀奇物似地,順手摸了一把。

    李贄抬抬下巴,一本正經道:“黃斑麈尾巴上的毛,沒什麼稀奇。”

    他生性風流,但與那一見美人就腦子發熱的朱煜不一樣,他更重名聲,商慈發現了他與薑琉的醜事,他防備商慈還來不及,更別提其它心思了,雖然面上未表露出來,但言語間的冷淡,儼然是他平時待女香客截然不同的態度。

    商慈眼見目的達成,不再談及拂塵,開始閒扯些別的,李贄只道這位姜家小姐是個自來熟的,無意應付她,尋了個乏累的藉口,直接回了竹屋。

    兩天時間過去,這期間不時有人離開,又不時有新面孔搬進庭院,直到師兄搬進來之後,商慈才恍然發現,現在的院子裡住著的都是大浪淘沙後,碩果僅存的十人。

    這十人分別是她、師兄、悟德、喇嘛朗達姆、李贄、葛三爺、朱煜、羚婆、鐘羿陽以及苗疆姑娘藍蝶。

    羚婆便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位白髮婆婆,鐘羿陽則是第一天在大堂齊聚時,在她身旁寫下奇門遁甲的中年男子。

    她對鐘羿陽的印象亦不怎麼好,她同他未說過話,僅是看面相,她就不想與這人打交道——一雙尖刀眉,圓而外鼓的蛇眼,鼻樑骨外露,鼻尖倒勾,好似擱在上唇邊上似的,這種面相五一不詮釋著“奸詐陰險”“野心勃勃”兩個詞語。

    對於他們剩下的這十人,商慈摸不清楚這上面的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如果是淘汰制的話,首先淘汰的應該是藍蝶這樣的異族人士,皇帝怎麼可能也不會選個苗疆人來出任國師,再則反觀自己,整日裡除了吃喝睡就在院子裡閒庭信步地溜躂,也竟然被留了下來。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大道正派出身的瞧不起混江湖的,自詡正人君子的看不上玩弄奇技淫巧的。

    眾人齊聚之後,在這小小的庭院中,相處了不過半日,就爆發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矛盾。

    先說那苗疆姑娘藍蝶,是異類中的異類。

    除了驚現毒蛇的那天晚上,她在眾人面前露了相,其餘時候,壓根沒見她出過房門,不知在房間裡搗鼓什麼,反而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令人臉紅心跳的嬌-喘呻-吟之聲,細碎地從門縫窗縫中溢出來。

    以至於住在她隔壁的鐘羿陽,每天早上起床,臉色都是青的。

    庭院裡的竹屋都是夠住的,流光一直都是單獨住一間竹屋,而藍蝶始終與她那兩位苗疆帶來的侍從同居一屋,完全沒有要避諱遮掩的意思。

    想起那她那兩位侍從高大健壯的體格,眾人都對藍蝶的精力而咋舌,同時也對住在她隔壁的鐘羿陽致以同情的目光。

    他一個大男人,再怎麼也不好直接去敲姑娘的門,而且這種事太難啟齒,鐘羿陽這幾日是憋著一股邪火,正好朱煜就撞上了這茬釘子。

    這日,朱煜又在大肆宣揚他的房中術文化,這回的聽眾是葛三爺和李贄,朱煜正講到“以什麼樣的交篝姿勢最利於還精補腦”,講得正起勁,恰巧鐘羿陽經過,朱煜起身攔住他,順道清了清嗓子,盛情邀請道:“鐘道長,要不要一起聽?”

    鐘羿陽根本沒給他好臉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哼一聲:“真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若你去當了國師,皇帝豈不整日耽溺美色之事,荒淫無道,還談什麼朝政。”

    鐘羿陽這話簡直道出了眾人的心聲,他這般除了房中事啥也不會的,若是入太醫院,解決後宮嬪妃和皇上之生命大和諧問題,倒也罷了,去做國師,這不是誤國麼!

    朱煜也不是嘴上能饒人的,哂了一聲,轉身回石凳坐下,似是自言自語,嗓音卻格外大聲:“有些人眼珠子長頭頂上,吹噓什麼精通奇門遁甲,倒是遁一個看看呀,眼高手低的貨色,只怕什麼事一出,王八脖子先縮起來,遁地嘍!”

    鐘羿陽聞言臉色都變了,李贄和葛三爺都是看熱鬧的多,如果不是悟德和朗達姆攔著,只怕朱煜又要挨頓揍。

    再說大道正派出身的瞧不起混江湖的,李贄心裡其實也頂瞧不上葛三爺、朱煜這類人,他與悟德、朗達姆這倆和尚更說不來幾句話,原本想和鐘羿陽拉近些關係,但方才鐘羿陽怒瞪朱煜,順帶狠瞪了同朱煜圍坐同在一桌的他和葛三爺一眼,這麼一看,倒像是他和朱煜是一夥的了。

    鐘羿陽身著正一派的道袍,與他也算半個同宗,雖然心裡對朱煜接下來講得內容很感興趣,但在這種微妙的氣氛下,李贄也不好再坐下去了,面上一副“不與你們同流合污”的清高姿態,實則悻悻地起身回了竹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18-8-29 00:10:38

第四十六章

    而葛三爺則成了朱煜的忠實聽眾,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身老心不老,雖然他身子骨不中用了,聽個新鮮樂呵也是好的,且他剛得了失而復得的銀票,心情好得很,看商慈的樣子,似乎還沒發現銀票遺失的事,葛三爺更加沒所畏懼,與商慈打了照面,也絲毫不見心虛。

    短短兩天,庭院裡的眾人除了鐘羿陽、藍蝶、羚婆和巽方,其他人都被朱煜洗腦了個遍,藍蝶足不出戶,他根本沒有機會,那老婆婆,他下不去手,至於巽方……他表示手腕還疼著!

    商慈很滿意師兄沒被他荼毒教壞,不然,結果絕對不會只是傷了手腕那麼簡單。

    是夜。

    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暮色,正是做壞事的好日子。

    曼陀羅花製成的香料燃起來無煙無味,倚靠在門前,聽到屋內漸漸傳來震天似的鼾聲,商慈點亮手中的蠟燭,貓著腰,閃進了屋內。

    燭光微弱,商慈深吸兩口氣,凝神於雙眼,只見一片黑暗中,葛三爺腰間上漂浮著的氣團。

    那股氣團呈神聖而柔和的潔白色,商慈恍惚地看著,只覺心神滌蕩,那層層光暈將葛三爺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似在溫柔地保護著床榻上的人,而葛三爺在這看不見的屏障內睡得不省人事。

    這股白色氣團,比商慈開靈眼後見過的所有氣場都要強大。

    下意識地放慢了呼吸,輕輕掀開葛三爺的被褥,只見那散發著氣團的物件,竟然被用細紅繩像綁腰帶一樣,整個系在了腰上。

    商慈無奈,只得將蠟燭靠近,用火苗一點點去燒那紅繩。

    好在迷香給力,對於腰部傳來的陣陣灼熱,葛三爺只是皺著眉頭哼哼了兩聲,完全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紅繩被燒斷,商慈散去靈眼,藉著燭光,攤開手,只見躺在掌心的赫然是一顆五眼六通的菩提珠。

    商慈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將菩提珠收進懷中,同時從袖子裡掏出交疊的手帕,攤開手帕,只見裡麵包著的是數根金燦燦的麈尾毛。

    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同時小心抖開帕子,那幾根帶著點金光的麈尾毛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上及葛三爺的被褥之上。

    搞定完一切的商慈,從葛三爺的屋裡出來,輕手輕腳地合上門,一轉身只見有個高大的人影無聲無息地站在面前。

    做賊心虛的商慈被嚇了一跳,手中的蠟燭差點失手掉在地上。

    後背緊貼著門,舉高燭火,待看清面前人的樣貌,商慈松了口氣,同時又有些慌張的垂下眼,結結巴巴道:“師、師兄……”

    望著面前人在月光下愈發清冷的眉眼,商慈在心裡哀嚎,為什麼第一次做壞事就被抓包!難道是因為沒有看黃曆嗎?

    “跟我過來。”

    巽方掃了她一眼,語氣含著幾分凜冽,轉身走去。

    商慈歎口氣,低著腦袋,老老實實地跟在其後。

    回到商慈的竹屋內,點上油瓷燈,火苗曳動,照亮了兩丈內的景象,怕引人注目,只點了這一盞。

    巽方抖開袍子,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望向她:“什麼時候學人開始做樑上君子了?”

    商慈抽抽鼻子,小聲道:“……其實我是有苦衷的。”

    “偷東西也有苦衷?”

    巽方微眯起眼,一副看你如何辯解的靜聞其詳。

    商慈知道不說清楚師兄斷不會饒過她,雖然不至於像小時候一樣被打屁股,但是一頓訓責是少不了的。

    商慈磨嘰了半響,吞吞吐吐地開口:“……那葛三爺曾在賭坊輸了我幾千兩銀子,心有不甘,便攛掇流光趁我不在,將銀票偷還給他,”抬頭看向他,語氣既慚愧又憤懣,將這半真半假的話說得比真金還真,“葛三爺曾于流光有恩,但流光亦不願背叛我,他將此事跟我說了,為了不讓流光難做,我先將銀票給了他,讓他同葛三爺交差了了這樁陳年恩情債,我方才不過是將自己的銀子又取了回來。”

    巽方知道流光就是她身邊的那位小跟班,瘦弱的身板,稚氣未脫的模樣,儼然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一向怕麻煩的商慈竟然為了那流光的情面,不惜繞這兩個彎,先給了他銀票半夜再去偷回來,巽方忽然覺得心裡哪塊不舒服,沉沉地不愜意,全然不知商慈這拐來拐去的一通算計,都是為了他。

    這說辭,也是商慈說給流光聽的那套,事實上,她當然沒有去偷回銀票,不然不就變相說明了菩提子是她偷走的麼,枉費了她找替罪羊的心思了。

    本來就是那葛三爺不義在先,商慈這麼做無非是全流光一個恩情,巽方自然不會責怪他什麼。

    商慈見他的神情就知信了自己的說辭,笑盈盈道:“師兄,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說罷,轉身繞開屏風,走進裡屋,沒過多久,手裡捧著一顆用紅線串好的菩提子走了出來。

    她走到巽方面前,將紅線繞到他頸後,細細地纏了個結。

    商慈其實是回屋取了紅線,將菩提子串了起來,而在巽方看來,商慈是專門回屋取來了這顆菩提,壓根沒往別處去想。

    只因五眼六通的菩提子固然珍貴,他也熟知商慈的品行,不至於眼界狹窄如斯,見到個菩提就半夜偷了來,全然不知這品相普通的菩提子內裡有大乾坤,冥冥之中,補全了他的壽數,甚至在將來屢次護住他逢凶化吉。

    雖然知道師兄不會輕易拋棄她送的東西,商慈叮囑了一句:“這是我去白馬寺求來開過光的法器,驅邪保平安,你須時刻戴在身上,不准摘下。”

    言罷,微微撥開他脖下的衣領,將菩提子塞了進去,那根紅線稍長,穿上衣服,絲毫看不出他脖子上有戴著東西。

    微涼的指尖擦過脖頸處的肌膚,注視著她為自己認真系紅繩的模樣,方才的不愜意盡數消散了,巽方垂眸看著她,言語間透著愉悅:“……怎麼突然想到去寺廟求了這東西來?”

    商慈沒注意到他的問話,只顧集中精神,發動了靈眼,在他身上環顧了一圈,只見那團潔白的光暈徐徐包裹住師兄後,才徹底安了心。

    巽方只見面前的人,翦水秋瞳裡隱有清光流動,墨發被銀釵輕挽,昏暗的燭火下,細密的睫羽投下淡淡的剪影,肌膚如脂似玉,細膩到不似真人,恍若仙子下塵,書房雅室內掛著的水墨畫卷。

    昏暗旖旎的氛圍,最容易勾起心底深埋的情緒,巽方不自覺地雙手環上他的腰肢,輕輕地往懷裡一帶。

    商慈直到收起靈眼,才發覺不知何時坐在了師兄雙腿上,兩人的面孔相距不過兩寸,巽方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有些癢,她這才發現他們的姿勢有多麼的曖昧。

    商慈一個激靈,忙站起身來,臉頰迅速染上粉霞,好在這燭火幽暗,也看不真切。

    商慈羞怯得不行,說話也帶上了磕巴:“師兄,我剛剛在發呆,沒、沒有注意……”

    “嗯,天色太晚,你早些歇息,我也……先回屋了。”巽方起身,商慈竟從他的嗓音裡聽出了一絲惋惜,再看他面色如常的側臉,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巽方走後,商慈還在咬唇苦想,方才真的是她主動做上師兄的大腿的?她怎麼絲毫不記得這茬了……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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