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一枚銅錢 -【笑春風】《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5:43     標題: 一枚銅錢 -【笑春風】《全文完》

笑春風 作者:一枚銅錢

內容簡介】:

  十三年前蘇雲開給個小姑娘買了個豆包

  十三年後蘇雲開又跟豆包姑娘重逢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卻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不過來日方長,豆包姑娘一點也不著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5:59

楔子

  宋,慶歷三年。

  初春時節,南樂縣的天氣乍暖還涼,街道行人稀零,冷冷清清。

  包子鋪前的石階上坐了兩個孩童,女童不過四五歲,眉眼清靈,紮著兩根小辮子,雖然現在看起來歪歪扭扭狼狽極了,但本身辮子也沒編好,像是出自哪個大老粗之手。

  包子的香味已經完全被隔壁家蔥油餅的味道遮掩了,但明月還是專心吃著她最愛的豆包。剛從籠屜裡拿出來的包子很燙嘴,她咬了一口就仰頭呵出兩口氣,暖暖氣流飄入冷冷空氣中,立刻散成一縷淡薄白霧。

  旁邊的男童也不過七八歲,正努力把臉上的髒東西擦走。見她吃的急,臉也髒兮兮的,蘇雲開就換了只袖子給她擦拭:「吃慢點,沒人跟你搶。」等她吃了兩口,他才問道,「豆包妹妹,你真的不知道你住哪兒?那這附近有沒有認識的人?」

  明月搖搖頭,把嘴裡的包子團成團嚥下去:「我跟爺爺剛搬到這,誰也不認識。」

  「那你爺爺呢?」

  「看死人去了。」

  「……」蘇雲開聽不懂這小姑娘說的話,他在考慮要不要把她帶去衙門,不過她剛搬到這,衙門的人也未必知道。

  明月一天沒吃飯,剛才又被狗追了半天,餓得頭昏眼花,這會半個包子下肚,才覺得不暈乎了:「小哥哥,你不怕狗嗎?」

  「當然怕。」

  「那為什麼還來幫我呀?」

  「總不能看著你被狗咬。」他摸了摸手背上紮了個小方帕的地方,嘀咕道,「又要留疤了吧。」

  明月瞧著小方帕上面的血已經凝結,說明傷口不流血了:「對不起,害你受傷了。」

  蘇雲開大方道:「沒事,我五歲的時候也被狗追過,摔了個大跟頭,現在大腿上還有一道疤痕,不也活蹦亂跳的。別說了,快把包子吃完吧。」

  「嗯……小哥哥你怎麼會來南樂縣呀?」

  「我們家是江州的,今年我爹去開封赴任,從這路過。」

  「哦……」

  兩人一個看路人,一個啃包子,說了半晌的話,天色漸黑,春風晚渡。蘇雲開也得回去了,不然爹娘久等他不歸,就得換他們去衙門找自己了。他又看看旁邊的小姑娘,等不來人,他打算把她送到衙門去。剛站起身,就見前頭有人擋了夕陽餘暉,抬頭一看,是個五十開外的老者,還是寒涼初春,可衣衫都半濕了,滿目的焦急。

  「爺爺!」

  明月起身撲到老者懷中,抱了他的腿嚶嚶哭道:「我以為爺爺跟爹娘一樣,也不要我了。」

  「不是讓你不許亂走嗎?」老者語氣嚴厲,抱起他這四歲的小孫女,又輕輕歎了一口氣,狠不下心再責備,「以後爺爺不留你一人待家裡了。」

  「既然你爺爺來接你了,那我也得回去了。」蘇雲開站起身理了理衣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否則等會母親又要問長問短。他說出來逛逛南樂縣,結果跑去趕狗了,這可怎麼解釋才好。

  明盛瞧著這少年,衣著光鮮,腰間配的一塊紅玉色澤鮮潤,目有英氣,看著就非普通人家的少爺。明月說道:「剛才小哥哥救了我,還給我買豆包吃。」

  明盛趕緊跟他道謝,蘇雲開作揖回禮,就跟他們告辭了。沒走幾步,就聽見那小姑娘朗聲——

  「喂,小哥哥,你叫什麼呀?」

  他轉身看著那明眸皓齒的小姑娘,答道:「蘇雲開,蘇杭的蘇,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雲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6:11

第一章 古董鋪子(一)

  宋,至和三年。

  正月裡,正月正,正月十五鬧花燈。

  當朝盛行過元宵,早在冬至百姓就開始準備。搭棚樓、掛綵旗,各路雜技說唱的人早早就往開封去了。到了十五那晚,將汴京擠得熙熙攘攘。歌舞百戲,奇術異能,熱鬧非凡。

  大名府路轄下的南樂縣離汴京稍遠,又因前一晚下了大雨,讓元宵花燈的氣氛冷清不少。

  只是一大清早,一條非縣城主道的偏僻小街上,一家古董鋪子前倒是圍了不少人。

  昨夜雨水未乾,擁擠的人多,踩得街道青石板路上沾滿泥濘,稍不留意,鞋面就要被濺上泥水。

  被圍觀的鋪子前正好有一個爛泥水坑,來看熱鬧的人不想弄髒鞋子,那兒便空了個口子。不多久一個身姿英挺的年輕人立身缺口處,腳踩水坑也定身不動,像是渾然未覺。

  旁人好心提醒,他偏頭笑笑,面容更加文雅俊秀:「無妨。」他又問,「老兄是當地人?」

  「對,就住街頭那。」

  「請問裡頭死的是什麼人?」

  「這兒的女掌櫃。」漢子性子爽朗,又喜好閒侃,不等他問,就又說道,「這女掌櫃叫柳佩珍,娘家富貴。頭婚被丈夫休了,二婚嫁了個窮酸的讀書人,那秀才平時是不管事的,這古董鋪子的生意都歸女掌櫃管。早上那秀才跑到衙門說出命案了,原來是那女掌櫃死了,嘖,還不到三十呢。這不,縣太爺正帶人在裡頭查案,也不知是誰做的,實在是可怕……」

  「哦……」年輕人恍然一聲,他又往裡面看了兩眼,衙役已經走開了一些,又因位置好視線佳,鋪子裡的情形大半都瞧得見,也能看見那屍體的鮮艷裙擺,「看來等會她的丈夫就要被抓起來了。」

  漢子詫異:「公子為什麼這麼說?」

  年輕人說道:「猜的。」

  漢子見他不說,便當他真是猜的。可不過片刻,就見官差扭押了個年輕俊氣的書生出來,正是鋪子的男掌櫃吳籌。見抓了人,這會看熱鬧的人已經要散了,漢子突然覺得剛才那年輕人可能不是胡猜,沒跟著散開,追問道:「公子是怎麼猜的?」

  隨著那高呼冤枉的男掌櫃遠去,年輕人眸光微斂,說道:「你說女掌櫃已是三十有六,但她穿的衣裙卻十分明艷,就連那雙繡花鞋,都是姑娘家常穿的大花繡鞋。她頭婚被休,二婚嫁個沒錢卻長得不錯的秀才,家中有男人,卻要自己來拋頭露面。加之方才圍觀的人中,但凡是女子,都對女掌櫃十分唾棄厭惡,說她半老徐娘惹出了事。但換做男子,卻是滿臉可惜。可見她在婦人中,名聲不太好。」

  漢子也是個男子,聽了這話就說道:「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隱晦,名聲不太好……說白些,不就是不守婦道,水性楊花。」

  年輕人沒有接話,只是說道:「連你們都知道這些事,那她的丈夫肯定也知道。女掌櫃無故死了,衙門第一個懷疑的,當然就是丈夫。所以將他抓了去問話,是必然的。」

  漢子瞭然,又道:「縣太爺難道是懷疑那窮秀才是因為記恨他的妻子水性楊花,給他戴綠帽子,就痛下殺手了?」

  年輕人又是一笑:「得看縣太爺怎麼想了。」

  漢子得了解釋,心滿意足,見他要走,又問道:「那秀才到底是不是兇手?」

  年輕人提步走在濕膩的石板上,鞋面已濕,鞋底微涼,他也沒有停下,邊走邊道:「不是。」

  漢子還想再問清楚些,可散去的人群從中間走過,一轉眼,那青衫男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蘇雲開離開百寶珍鋪子,才走幾步,見左邊有條小巷,就拐進巷中。

  巷子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不能容二人並行。牆壁兩邊還擺了些零碎東西,將巷子堵得更窄。

  「嗒嗒。」

  鞋子從濕潤的地面脫離踏步,每一步都發出輕微的聲響。

  蘇雲開一直緩步往前走,等快走到盡頭,他才停下,驀地轉身回頭,一個人影迅速閃進旁邊堆疊的雜物後。他快步跑過去,一把抓住這鬼鬼祟祟的人。

  「呀——」

  這人似乎也被他嚇著了,驚叫一聲,卻是個姑娘的叫聲。他一瞬生疑,但也沒有放手,緊緊抓住她的右肩,像拔蘿蔔那樣將她拔起,堵在牆上。

  這會他才看見她的臉,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 一月還很寒涼,眼前人穿著杏色千褶襦裙,外罩一件旋襖,裝扮清秀又顯苗條,明眸皓齒,是個漂亮姑娘。

  蘇雲開眼裡卻沒半點憐香惜玉,蹙眉問道:「你跟蹤我做什麼?」

  明月這會已經少了驚懼,拍拍他緊抓的手卻沒拍開,鼓了腮子比他更凶兩分:「我哪裡有跟蹤你,跟你同路而已呀。」

  蘇雲開說道:「在百寶珍鋪子的時候,你就一直在盯看我。」

  明月輕哼:「你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個紈褲公子在輕薄你。還有……」她面頰緋紅,咬了咬唇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再貼這麼近我要喊非禮了。」

  蘇雲開低頭一瞧,現在的姿勢實在是曖昧,忙鬆了手退開一步。

  明月揉了揉被抓得酸疼的肩膀,見他還沒完全退開,仍堵著路,便問道:「順路回家也要抓我嗎?我這是犯了什麼王法啦?」

  蘇雲開捉了她的袖子把她扯出來,讓她往前看:「巷子是由兩家牆壁圍築而成,所以這條巷子沒有後門。」

  明月眨眨眼,墊腳從他肩頭往巷子深處看,果然沒瞧見後門。她轉了轉眼:「可這巷子通向另一頭呀。」

  蘇雲開瞧她:「這是條死巷,沒有出口。」

  明月又被堵死了個借口,不服氣道:「這條巷子這麼長,一眼看不到底,你怎麼知道沒出口?」

  「沒有風。」

  「風?」

  「今天風那麼大,又是這樣一條窄巷,如果互通,風就該是對流的,那你的衣服你的頭髮也不會紋絲不動。」

  「說不定今天那一頭被人堵住了呢?」

  「巷子裡的氣味這麼難聞,氣流阻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明月騙不了他,什麼謊話都被揭穿,借口都用完了。見他視線落在自己脖間,偏身:「流氓。」

  蘇雲開只顧著舉證,沒在意自己看的是什麼,她一喊流氓,這才反應過來,也稍稍偏轉了身,岔了話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跟蹤我?」

  「聽你分析柳佩珍的事那麼頭頭是道,還說秀才不是兇手,好奇了。」

  蘇雲開察覺到她的視線時正好是在跟旁人說話的時候,所以一時無法判斷她說的是真話假話,不過一個姑娘家起了好奇心就跟蹤人,也是膽大和讓他不解:「所以你是想知道什麼?」

  明月眉眼彎彎,俊俏的臉被明媚日光映照得更加俏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說秀才不是兇手。」

  =========================================================

  作者有話要說:

  北宋建隆元年(960年),陳橋兵變後,以開封為國都,稱東京,又名汴京、汴梁。

  大名府路:宋朝設立「路」,路之下有「州、縣」,相當於今天的「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6:22

第二章 古董鋪子(二)

  蘇雲開是個怕麻煩的人,一點也不想答話。可看著她的炯炯雙目,他覺得自己要是不答,她肯定會成為更大的麻煩。這事說了也無妨,她聽過之後就如願以償離開,也是好事。想罷,這才解釋道:「他並不是個膽大的人,被衙役抓走時,他甚至害怕得腳不能立,要人拖走。」

  明月眼笑如彎月:「可是很多人都會衝動殺人呀,腦子一糊塗,膽子也跟著肥了,事後害怕成老鼠,也不奇怪。」

  蘇雲開微微搖頭,繼續說道:「男掌櫃年紀尚輕,樣貌頗佳,能被稱為秀才的,想必腦子也不錯,可他卻早早娶了個大他許多被夫家休了有錢婦人,可見比起名聲來,他更在意錢財。所以哪怕知道妻子和別的男子有曖昧,他也是忍氣吞聲沒有出面。」

  「等等,你怎麼知道他忍氣吞聲了?」

  「旁人都說女掌櫃在鋪子裡拋頭露面做生意和男子調情,如果秀才不是忍氣吞聲,那管鋪子的就是他,而不是讓妻子來做打交道的事。」

  「唔,但就算他膽小如鼠,想過安逸日子,也不能證明他沒有殺人。如果女掌櫃死了,鋪子裡的東西可都是他的了,一樣可以過好日子。」

  蘇雲開問道:「你剛才看見鋪子裡的情況沒有?」

  明月仔細想了想:「看見了,一片凌亂,聽說還少了好多寶貝。」

  「好多是多少?」

  「十之八九都沒了。」她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說,秀才就算是想讓這件事變成劫殺案,也沒必要拿走那麼多東西?所以根本不是秀才做的,而是真的有人殺了女掌櫃,把東西劫走了?」

  蘇雲開點頭:「對,如果是秀才做的,他就算要造成劫殺的假象,拿走一些貴重的東西就好,拿那麼多,還要考慮怎麼藏。再者,再怎麼藏,也比不上就放在鋪子裡好,畢竟女掌櫃一死,東西就都是他的了。」

  明月仔細想了想,又道:「可萬一秀才的確是個糊塗人呢?」

  蘇雲開問道:「剛才店舖地板上是不是有很多黃泥腳印?」

  「對呀。」

  「但秀才和女掌櫃就住在一個地方,從後堂走到鋪子鞋底不該這麼髒。如果是他殺的,地上就該很乾淨。但從那些髒亂的腳印來看,兇手明顯是從外面進來的。如果覺得還有疑點,對比一下腳印大小,或許就一目瞭然了。」

  明月疑惑頓解,不吝誇讚道:「你真聰明。」

  見她沒疑問了,蘇雲開也欣慰極了,片刻她又捉了自己的衣袖晃了晃:「那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不知道。」蘇雲開看看天色,烏雲滿佈,好似又要下雨。沒有帶蓑衣雨傘的他準備回客棧。

  剛從巷子出來,後頭又傳來「嗒嗒」的腳步聲,他禁不住回頭看她一眼,看模樣竟還是想跟著他。他開口要問,就見有兩三人疾步往前走過,碎語聲傳入耳中。

  「快走快走,縣太爺破案了。」

  「什麼案?」

  「廢話,當然就是那百寶珍女掌櫃被人害死的案子啊。」

  「這麼快?兇手是誰啊?」

  「還能是誰,就是她丈夫唄,那個小白臉窮秀才!」

  蘇雲開猛地收住步子,明月沒瞧見,一腦袋撞在他寬實的後背上,不由嘟囔一聲,揉著腦袋要質問,卻見他也如行人那樣疾步如風,她忙問道:「你去哪?」

  回答的聲音頗沉:「衙門。」

  &&&&&

  明月沒蘇雲開跑得快,但知道他要去哪,就直奔衙門去了。本來想喊他一起往小路走,可眨眼就不見了人。等她抄小路到了衙門,蘇雲開也才剛到。

  此時衙門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擠得水洩不通吵鬧聲連大堂裡頭的人都驚擾了。

  蘇雲開個頭高,明月一眼就看見了他,過五關斬六將擠到他身邊。衙門裡面剛好出來個捕頭裝束的人,喝聲:「大人正在裡面斷案,不許喧嘩!」

  那捕頭生得紅潤白淨,年紀看著也不大,站在台階上氣勢洶洶,一時鎮住場面。來圍看的人安靜下來,前頭有人悄聲問道:「白捕頭,那秀才真是兇手?」

  白水瞥他一眼,右手放在腰間刀柄上,冷聲:「大人還在斷案,是不是兇手,等會就知道了。」

  明月見蘇雲開皺眉往裡看,扯扯他袖子:「喂,你是不是想進去聽秦大人審案子?」

  蘇雲開聽出話裡的意思:「你有辦法?」

  「能呀。你等等。」

  說完,她又奮力往裡擠。蘇雲開想了想,跟了上去。

  明月走到那白淨秀氣的捕快跟前,仰頭衝他「噓噓」了兩聲。

  白水動了動耳尖,低眉看去,就見一個好看的腦袋正往他這瞧,擠眉弄眼的朝他噓噓噓。他本想當做沒看見,可她噓得越來越大聲,連她週遭的人都往她瞧,終於是又將視線落在她臉上,瞪了一眼:「休得喧嘩。」

  明月笑盈盈道:「白哥哥,我想進去聽案子。」

  白水不理會她:「小姑娘家的聽殺人案做什麼,快回家去。」

  「白哥哥你就讓我進去吧,二門那不是挺多人在聽的,多我一個不多嘛。」

  白水還是不理會她,倒是旁邊的衙役聽見往這看,一見她就笑開了:「喲,原來是阿月啊,怎麼,又心癢癢了?」

  明月朝白水做了個鬼臉,道了句「不要你了」,就跑到那衙役面前。那衙役二話不說就給她開了道,明月立刻拉了蘇雲開進去。

  大門離大堂還有十餘步距離,蘇雲開見裡頭的人也不攔她還跟她打招呼,分明是熟人:「你是什麼人?」

  明月答道:「我爺爺是南樂縣最有名的仵作,衙門上下的人都認識他,我成天跟在爺爺身邊,他們當然也認得我,不過我爺爺前兩年離開衙門了。」

  原來是仵作之後,難怪跟衙門的人這麼熟。蘇雲開趁著這餘暇努力細想,總覺得她不單單是因為自己說秀才不是兇手而產生了好奇之心。

  走過一片衙署,過了二門,才看見大堂。

  此時堂上兩邊衙役手持殺威棒,神色肅穆,滿堂唯有秀才吳籌的痛吟聲。

  他薄衫染血,面有紅痕,臉都紅腫了大半,咿咿呀呀地痛叫,一看就是剛才受了刑。蘇雲開擰眉,抬眼看堂上知縣,微微屏氣。

  大堂上只允許一些百姓旁聽,二門離大門頗遠,因此這裡的氛圍比起外面來要安靜得多,吳籌痛叫的聲音聽來就更加清晰可辨了。

  一會白水也進來了,打量了兩眼剛才和明月一起進來的男子,目光淡淡。蘇雲開察覺到他的視線,也往他看去,兩人目光一對,就各自收了視線。

  「啪。」一聲驚堂木敲響,桌子上的筆墨也跟著震動。秦大人年過半百,但中氣十足,聲音很是響亮,「堂下犯人吳籌,你殺害柳氏,證據確鑿,是認罪還是不認罪?」

  吳籌平日好吃懶做,也不怎麼強健體魄,現在受了刑罰,又驚又怕又痛,伏在地上起不來。但他深知要是認罪就死罪難逃了,柳家人定會將他往死裡整,吳家也沒人能幫得了他,因此咬緊了牙不鬆口:「草民沒有殺害自己的妻子。」

  「胡說!」秦大人大聲道,「仵作,你再將方纔的話說一遍。」

  仵作上前兩步,說道:「方纔小的檢驗柳氏傷口,發現死者頭部有傷痕,是遭鈍器重擊所致。而傷口呈紫黑色,證明非舊傷,傷勢足以當場斃命。死者身旁有沾血的硯台,可做凶器,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沒有其他致命的傷口。從案發時間來看,吳籌應是兇手。」

  吳籌急聲:「那也不能證明是草民所為,也有可能是賊人進屋盜竊,劫財奪命!」

  秦大人冷笑一聲:「吳籌,虧你還念過幾天書,竟然說出這樣不合理的話來。我剛才問你,昨晚申時,也就是你妻子死去的那個時辰,你在哪裡,你說你在房裡睡覺。」

  「對。」

  「房間離店舖才多遠的距離?如果是有賊人進店,還和你的妻子發生爭執,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卻不知道?休要蒙騙本官。」

  吳籌一時氣急,欲言又止,秦大人頓時得意:「果然如我所料。」

  「不!草民沒有!草民沒有殺人!」吳籌憋得滿臉通紅,卻仍是欲言又止。他這一遲疑舉動,更是落入秦大人眼裡,頓生得意,看得吳籌差點嘔血,可卻死活不願再辯解。

  「奇怪。」

  蘇雲開突然聽見明月唸了一聲奇怪,問道:「怎麼奇怪了?」

  明月抬頭看他:「女掌櫃的死因至少有二,不單單是鈍器重擊,可仵作卻只說了一個。」

  「仵作沒看出來?」

  「不可能,那麼明顯的事。而且黎叔他也是老仵作了……」

  明月苦想細想,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仵作要瞞著可能造成女掌櫃死亡的另一個原因?

  蘇雲開問道:「有可能致死的其它死因是什麼?」

  ==================================================

  【註釋】

  宋代的秀才跟明清的秀才是不一樣的。明清的秀才需要通過考試獲得,宋代不需要,一般學識好出類拔萃的都會冠個秀才美名。而明清秀才算是身有功名,所以可以見官不拜,官員也不能隨意動刑。但宋代的不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6:36

第三章 古董鋪子(三)

  白水聽見他們兩人說話,因聲音不大沒有阻止。但這話傳入耳中,還是禁不住加問道:「對,還有什麼死因?」

  明月說道:「剛才我也在百寶珍那,那柳佩珍眼球突出,口鼻內都有清血水流出,面上還有血蔭,也有可能是被悶死的,怎麼黎叔就只說了鈍器。」

  蘇雲開低頭問道:「真的?」

  白水想了想:「嗯,說的不假,與我方才看見的一樣。」

  「但我還不能肯定,得驗屍後才能確定,不過黎叔說的太武斷了,實在不像他平時的作風。」明月見蘇雲開仍是皺眉,便道,「我四歲開始就跟著我爺爺到處去兇殺現場,衙門的驗屍房是我第二個家,不會有錯的。」

  聽個姑娘這麼說,蘇雲開總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不過……這麼小就跟著爺爺去那些地方,難道她是跟她爺爺相依為命,家裡沒其他人了?

  明月忽然明白過來,語速輕快:「是不是秦大人很快就要去別處赴任的緣故,所以懶得管事,要不現在審案怎麼都急功好利起來了。」

  聽見她以下犯上,生怕她口無遮攔的得罪縣太爺,白水低喝:「阿月不准胡說。」

  明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凶自己,應了一聲「哦」就不再非議了。

  蘇雲開看了看兩人,說是青梅竹馬可又不像,說是普通朋友可都能拉上小手了,倒是奇怪。

  大堂之上,氣氛依舊凝重。秦大人背後頭頂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牌匾將他襯得官威難侵,肅穆正氣。滿堂無人說話,連圍看的人都屏氣等待。

  秦大人見吳籌還不招,氣急敗壞:「你這混賬書生,竟還不招,來人,再動刑。」

  「大人且慢。」白水朗聲上前制止衙役,說道,「吳籌乃是文弱書生,若用刑過度,只怕會被人說成是屈打成招,大人三思。」

  秦大人思量後覺得有理,擺手讓衙役退下:「可這頑劣書生不肯認罪。」

  「大人。」白水說道,「從柳氏死狀來看,只怕不僅僅是因鈍器重擊而死,還有可能是窒息而死。若死因是口鼻被掩而死,那也可以解釋為何吳籌沒有聽見打鬥聲。而且昨晚寅時在下暴雨,雨聲遮掩住了些許動靜,也是有可能的。」

  仵作忍不住說道:「白捕頭憑什麼說她死因有二?」

  白水稍稍偏身,留了個空位:「是她說的,不是我。」

  仵作怒氣沖沖回頭,可一瞧見那俏美的姑娘,就沒氣撒了。秦大人也瞧見了那在聽案的人,當即板著臉道:「又是你,好好的姑娘家老往衙門跑做什麼。」

  明月不驚不怕,笑道:「看大人審案呀。黎叔,我在百寶珍那瞧了一眼就瞧出柳氏死因有二,您也是二十年的老仵作了,怎麼這都看不出來?」

  仵作面色難看起來,喝聲:「不要胡說,哪裡有錯。」

  「那要不要讓我爺爺來看看?」

  仵作登時沒話,憋得臉色通紅。秦大人可不想在離任前鬧出什麼事來,便道:「小阿月,你去將你爺爺請來吧。」

  明月歎氣:「可我爺爺又不知道跑哪裡去遊山玩水了,找不著他。要是大人信我,那就讓我來吧。」

  說罷她就挽袖子準備去揭那已蓋白布的屍體,還沒走到旁邊,驚堂木又重重敲響。秦大人斥聲:「公堂之上豈容你一介女流放肆!你爺爺不在,那整個南樂縣就沒其他仵作了嗎?你給本官退下,不許藐視公堂,哪裡有女子在衙門當差的規矩。」

  「大人這話就不對了。」

  聲音朗朗,如清風拂開堂上滯留之氣。明月尋聲轉身,就見蘇雲開緩步上前,走到公堂之上。

  他面色從容鎮定,雖說是書生模樣,面相也俊氣非凡,可氣質卻非吳籌那等小白臉可比的,吐字字字清楚:「我朝仵作非官無品,只是衙門以錢財聘請的有能者。若女子為此有能者,那也能做仵作。」

  秦大人氣道:「本官不聘,衙門不聘。」

  「方纔仵作可是初檢?」

  「是。」

  「那還有復檢,復檢若和初檢相同,方可保明具申。初檢有異議,理應是不能讓同一個仵作再驗的。而且仵作檢驗不細,唱報不實,那是仵作擔責。但如果是仵作檢驗不實,大人判定,就是大人擔責了。」

  秦大人語塞,還有一個月他就離任了,一點也不想在這緊要關頭鬧出什麼事來。他瞧瞧這仵作,平日也沒給什麼好處,犯不著為了他犯眾怒。要是傳出什麼閒言碎語,傳到吏部耳朵裡,可就難辦了。他轉了轉眼,面色遲疑,明月在當地頗有名氣,如果讓她復檢,那無論結果怎麼樣,都牽連不到自己身上。

  初檢復檢一樣,他就定秀才的罪。兩者不同,再查就是。

  秦大人仔細衡量一番,才道:「明月,復檢一事就交給你了,若有差錯,本官拿你是問。」

  「好呀。」

  明月答的輕鬆,胸有成竹的模樣反倒讓刻板的老儒生秦大人不悅。一個姑娘家,整日拋頭露面,成何體統。下次她再敢出現在衙門上,他就讓衙役把她叉出去,眼不見為淨,哼。

  吳籌嫌疑未除,被押去收監看管了。因復檢仍需要官員在場,所以一退堂,秦大人和白水幾名官差就隨她去驗屍房驗屍。

  蘇雲開自知去不了,便沒動。誰想那叫明月的姑娘沒走幾步就轉身瞧他:「喂,你還不快跟來。」

  秦大人頓時皺眉:「閒雜人等不能同行。」

  「他是我的幫手,哪裡是什麼閒雜人等。哦……要不等會誰給我拿刀遞水,總不能是秦大人或者是師爺吧。」

  秦大人厭惡那種髒東西,立即答應了。蘇雲開與她並肩時又低頭看她,怪異,怪異得很。

  &&&&&

  衙門大堂左右兩側是錢庫和武備庫,還有戶工禮吏兵刑六房。衙門後面是內衙,官員親眷所住的地方。而驗屍房在離衙門頗遠的大牢附近,一來離了晦氣,二來大牢裡也偶爾有屍體要放,所以驗屍房就在大牢後面。

  大牢為避讓行人,建在偏僻之地,平時少有人行。因此這本就荒涼的地方更顯荒涼,拂面的春風中都瀰漫著一股濕潤氣息。

  秦大人還要乘轎過來,同行的人就跟著慢了。等到了驗屍房,柳佩珍的屍體已經放在「床」上有一刻之久了。

  那所謂的床不過是前後放置兩張長凳,鋪上幾塊扁平的木板——反正是給死人睡的,無所謂舒服不舒服。

  明月將袖子挽起走上前去,正要揭開白布,只覺旁邊有些空,回頭一瞧,秦大人掩住口鼻遠遠站在身後,旁邊的師爺正慇勤地在地上燒蒼朮皂角,燒得屋裡煙氣四散。

  她抿抿唇角:「秦大人,這屍身還沒腐爛呢,不用燒那些避臭。而且你離得這麼遠,哪裡看得清楚我是怎麼驗的。」

  秦大人死活不肯上前,正色道:「本官在這看得見,看得一清二楚。」

  明月才不信他的話,明明是怕沾了什麼死人晦氣影響官運吧。不過不在一旁也好,免得指手畫腳的。

  秦大人不過來,師爺也不上前,就只有蘇雲開和白水在兩旁。

  白水又瞧了一眼蘇雲開,生得俊朗白淨,一雙手也是白白嫩嫩的,分明是個少爺,可站在這屍身前,卻面無異樣,神情自若,像是……習以為常?

  蘇雲開可沒有在心裡衡量那捕快,只是和明月一樣,目光已經落在揭開白布的柳佩珍臉上。

  那原本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明月也見過她兩三回,每次都是風情萬種,眼有水波笑意。鵝蛋臉總是打著胭脂印著唇紅,如今也在,但妝容已花,面有血蔭,雙眼驚駭凸出,在陰暗的驗屍房裡,就十分詭異可怕了。

  驗屍從頭先驗,在百會穴那,的確是有個斜長條狀的傷口。傷口紫黑色,血已凝固,肉眼可見傷口很深。

  這個傷口的確可能造成死亡。

  只是明月視線落在柳佩珍的臉上,皺眉:「她臉上的這些是什麼?」

  她刮下一些放在紙上,蘇雲開也去瞧,認了認,成點成團的百萬凝固物在冥紙上看得頗為清楚,但本體難辨:「像不像油脂?」

  「有點像。」她兩指微搓,指肚油滑,「的確是油脂。」

  如今一月的天氣還很寒涼,油還會凝結不奇怪,但怪就怪在會出現在一個注重儀容的女人臉上。

  那油脂只在柳佩珍臉上,眼睛及額頭並沒有,而妝容損毀的地方也不是整張臉。明月忽然想起來,雙手在她臉上比劃一番,不由冷笑:「我剛才說她有可能是被悶死的,如今看來果然有這個可能,只怕這些東西,就是兇手留下的。」

  白水說道:「可是誰的手會沾滿油?」他恍然,「屠夫?」

  明月搖搖頭:「要掩住一個人的口鼻,也得壓制住她的身體。可現在她身上其它地方並沒有看見油脂,唯有臉上有。如果真是屠夫,柳佩珍身上的衣服就不該這麼乾淨。而且要捂死一個人,必須用非常大的力氣,如果是用手掌來捂,那她的臉上也會留下痕跡,但現在看來,只怕是兇手用什麼東西將她捂死的。」

  蘇雲開說道:「但裝油的器皿是硬物,要拿來捂死一人必定不可能。唯有軟物,但什麼軟物上會有油?」

  三人都沒有想明白,唯有先記下。明月見她口鼻有水漬,才剛低頭,就聞到了異味:「有酒氣。」

  白水皺眉,細翻初檢唱報的格目,竟沒有看見這一記錄:「唱報沒有提這些。」

  明月頓了頓,接過仵作初檢時的唱報格目來瞧。

  仵作驗屍,必須唱報。即驗屍時,將死者特徵從頭到尾高聲念一遍,完好的部位、損害的部位一一細唱,讓旁人記錄,再呈上公堂做旁證。也是為了防止日後屍體腐爛,不見了剛死時的細節。

  她迅速看完一遍,眉頭擰得更深,繼續細查。

  「口鼻都有酒,可能是捂死她的東西上不但有油還有酒水,以至於柳氏在掙扎呼吸時吸入了一些。」

  明月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衣服上,柳佩珍的衣服很講究,是以上好的雲絲綢緞所做,袖口更是繡了金邊,但現在那些金線卻有些斷開了,明月瞧看袖子邊緣,料子嶄新,那就是說金線不是因為穿著得久了才斷的,而是外力因素所致。

  她拿起她的手看,手指修長,不帶半點繭子,平日也是養尊處優,但現在她的指甲卻斷了三個。而其它指甲裡,還殘留了些許皮血,可見對方也受了些傷。

  「白哥哥,去煮些甘草水來。」

  白水二話不說就往外衝去,速度極快,在秦大人面前刮起一陣陰風,他抖了一下差點大叫晦氣。

  蘇雲開問道:「煮甘草水做什麼?」

  明月頭未抬,還在細瞧:「有一種叫做茜草的東西,又叫血見愁,根可入藥,涼血止血,還能去淤血腫脹。把它泡在醋裡,然後塗抹在傷處會變成一片紅色,傷痕也就看不太出來了。不過往抹過茜草的地方再抹甘草汁,就能化解,傷痕也會重新出現。」

  蘇雲開低眉一想,低聲:「你是說,那初檢的仵作在掩飾傷口?」

  「嗯。黎叔是個厲害的仵作,他不可能沒看見柳佩珍手上的斷甲,可是那份唱報上,卻沒有提到這一點。還有酒氣、面上油脂、已損的妝容,各種一眼可見的細節,他都沒記下。加上他剛才的證詞分明指向吳籌就是兇手,我總覺得不對經,不細查一下不安心。」

  蘇雲開聽她提及,便去翻格目,果真沒有看見。頓時也擰起眉頭:「那仵作在掩飾什麼。」

  掩飾傷口,那定是在掩飾他們不知的目的。那個目的會是什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6:47

第四章 古董鋪子(四)

  甘草水擦拭過後的手,像洗去了遮掩的迷霧,露出被刻意掩飾的傷口。

  不但是手掌手背,甚至連手臂都顯現出象徵著曾被撞擊的痕跡來。

  「柳佩珍生前和人搏鬥過。」明月放下她的手,又看斷甲,左手斷了一個,右手斷了兩個,而且其餘完好的指甲縫中,還有隱隱可見的血皮,可見當時她拚死爭鬥過,「她是先被人用鈍器砸傷,然後才被悶死的。」

  白水問道:「你怎麼能肯定?」

  蘇雲開解釋道:「如果當時已經被悶死,也沒有必要再往腦袋上補一個致命傷,這樣鬧出來的動靜大,多此一舉,還容易暴露。」

  白水恍然,轉念一想又覺不解:「可從她的傷勢來看,她應當和人有過激烈搏擊的,可為什麼吳籌同在一個院子裡,卻說沒聽見?」

  問題著實抓到了重點,她這一句,就能將吳籌推到兇手的位置上了。耳尖的秦大人哪怕是神遊外頭,厭惡裡頭,也聽見了,捂嘴掩鼻朗聲道:「所以他定是兇手,還驗什麼,趕緊走吧。」

  蘇雲開聽他催促,臉色當即一沉,偏頭冷聲道:「知縣大人就是這麼判案的?單憑他說沒聽見前堂動靜就能斷言他是兇手?這樣跟草菅人命有什麼區別?!」

  「你、你竟敢罵本官!」秦大人翻了個白眼,要不是這刁民就站在屍體旁,衙役又遠在驗屍房外,他早趕他走了,刁民,真是刁民!

  明月飛快地抬眼看了看他,低聲:「你真厲害,竟然敢罵秦大人。」

  白水重重「噓」了她一聲,滿是責備。明月輕咳兩聲,收回心思繼續驗屍。這被秦大人一打岔,她才想起來,轉身道:「秦大人,那吳籌不是兇手。」

  一個兩個刁民跑出來以下犯上,犯他官威,秦大人氣急敗壞:「你憑什麼說他不是兇手?」

  「鋪子裡有許多黃泥腳印,說明兇手是從外面來的,如果是吳籌所為,那地上不該有這麼多髒腳印。再有,古董鋪子裡的東西大半都不見了,如果吳籌是兇手,他只要拿走一些造成劫殺的跡象就好,拿了那麼多,還得找地方藏。」

  這些話是方才蘇雲開跟她說的,他沒想到她記得倒是很清楚,看來的確是心繫這案子,而不是為了暫時的一飽耳福。

  秦大人狐疑問道:「那你說,為什麼吳籌說他沒聽到柳佩珍跟人打鬥的動靜?明明鋪子裡這麼亂,就算雨大,也該聽見了,難道他是豬不成?」

  蘇雲開淡聲插話:「他當然不是豬,只是心底還是個男人罷了。」

  這話連師爺都覺好笑:「難道他表面不是男人?」

  「或許不算。他不是沒聽見那些動靜,只是以為那些動靜是他不想聽見的那種動靜,所以他沒有出來。」

  白水和明月齊齊問道:「什麼意思?」

  秦大人和師爺此時突然頓悟了:「原來是這樣!」

  蘇雲開隱晦一笑:「秦大人和師爺可算是想明白了。」

  明月急道:「到底怎麼回事?」

  蘇雲開解釋道:「柳佩珍生性風流,依據左鄰右舍的話來看,她常將男子帶回家雲雨。但是屋子裡有吳籌,她不可能將人帶到他面前去,所以就和男子在鋪子裡苟合。所以吳籌定是以為,昨晚鋪子裡傳來的動靜,又是柳佩珍和男子苟合所造成的。加上雨聲太大,根本聽不清楚,因此他沒有過去瞧看,也合情合理。」

  師爺補充道:「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吳籌伸冤伸得含糊不清,男人有時候,面子比命還要大。呵,雖然他妻子給他戴綠帽子是眾所周知的事,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卻又完全不同了。」

  在場男子已是各自明白,倒是明月還不太懂,還想問個仔細,蘇雲開就道:「只是如果大人認定他是兇手要定罪時,他也會說出最後的顧慮,來換自己一條命。」

  這些只是推測,但有理有據,秦大人也動搖了,如果他等會再去審問秀才,假裝要給他定罪,他若說出方纔如這書生所推論的那番話,那就說明這書生說的是對的。

  這書生到底是什麼人,說是明月的幫手,可他沒在明月身邊見過這人。

  明月已經驗完柳佩珍肉眼可見的地方,便為她脫衣細驗。

  衣服漸褪,蘇雲開面色也更是凝重,心無旁騖,查出她真正的死因,才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但這種尊重的前提,是不帶半點褻瀆的。

  ……

  從停屍房出來,已經是晌午之後。秦大人和師爺早就跑到外頭去了,衙役不知從哪裡折了一把的柳條來,又在外頭燒出一堆的煙霧,看得明月嫌棄極了。她要走近呈報屍檢,還在三丈外就被秦大人急聲攔下:「你就站那,不許靠近!回去洗了澡再來。」

  明月總算是知道為什麼自打這秦大人上任後爺爺就整日不痛快最後還辭了仵作一職,她如今真想把紙筆丟他臉上,有什麼東西比人命更重要的!多浪費半刻都可能讓兇手逃逸,他怎麼能如此悠閒。

  她心底正怒著,旁邊已經有人走過,還順帶將她手上的屍檢格目拿走了。她愣了愣,神旁掠過的人影高大,背影俊逸如松,直接往秦大人走去。

  秦大人也瞧見了那走來的書生,喝了一聲也不見他停,氣得要跳起來,推了師爺出去擋著。

  蘇雲開瞥了他一眼,滿是不屑淡漠:「大人還是盡早看看這份屍檢,升堂審問吳籌和仵作。」

  秦大人回過神來:「仵作?為何要審問仵作?」

  「柳氏的屍體上有和人爭鬥的痕跡,但那傷痕被人抹去了,據白捕頭說,吳籌報案後,接觸了屍體的就只有仵作。所以這件事不是吳籌所為,就是仵作。只是,柳氏身有多處疑點,但仵作卻完全沒有唱報,咬定她是死於鈍器重擊,仵作的嫌疑更大。」

  秦大人想說明日再審,可這年輕人目光灼灼,氣勢逼人,隔了一丈距離都感壓迫,唯有說道:「那就審吧。」

  公堂氣氛剛歇,又再升堂,有好事者立即嗅出不同尋常的氣味,於是來圍看的人比方才更多了。衙門外擠滿了人,衙役放了十餘人進二門旁聽,其餘人都堵在門外。

  吳籌受了刑又在牢裡受了驚嚇,這會面貌更是狼狽憔悴,一被帶上公堂就哭得涕泗橫流:「大人,冤枉啊,冤枉,草民真的沒殺人。」

  「不許喧嘩。」秦大人不先審吳籌,轉而問那也同樣跪在堂下,神色不安的仵作,「黎知章,你是我縣仵作,做事素來嚴謹,可這屍體復檢,卻與你初檢時頗有出入,你怎麼解釋?」

  白水接過屍體復檢的格目,拿給仵作瞧。仵作顫巍巍看了一遍,便伏地說道:「小的昨晚沒睡好,眼睛疼,今天看走眼了。」

  秦大人冷笑道:「我瞧你眼睛亮如烈日,怎麼就好端端生了眼疾?」

  仵作又拜倒在地:「可小的的確是眼睛疼。」說罷還揉了揉眼,模樣實在可憐。

  秦大人一時忘了要問什麼,瞅了瞅明月,明月指了指手。他才想起來:「那本官問你,你為何要用茜草塗抹死者屍體,消她身上傷口?」

  仵作張了張嘴,突然明白過來,狠狠瞪了瞪明月。秦大人見狀,更覺蘇雲開剛才所推論的不錯,敲驚堂木時底氣就足了:「混賬東西,本官在問你話!」

  仵作這才收回怨恨眼神:「大人明鑒,不是小人做的。」

  「吳籌報案後,唯有你接觸了屍體。」

  「那也可能是吳籌所為。」

  吳籌又被人扣了一大盆髒水,氣急敗壞道:「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爬出來報官的,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做那種事,你不要信口開河。你、你……」

  仵作冷聲:「我什麼?」

  吳籌被他不屑的眼神一激,擠著嗓子恨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柳佩珍有一腿!」

  堂上頓時嘩然,連秦大人也跟著震了震,察覺出苗頭來:「黎知章!」

  仵作臉色大變,完全沒想到吳籌竟然捅出這件事來,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竟然知道這件事。一時慌了神,沒說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又被突如其來的秦大人一震,嚇得跪地發抖。

  「案子複雜起來了。」明月嘀咕一聲,「你說仵作有可能是兇手嗎?」

  蘇雲開搖頭:「或許不是。」

  「或許?」

  「仵作個子矮小,還不及柳氏高,爭執的時候不可能用硯台砸她的腦袋,除非是柳氏在爭鬥中倒地,才有可能。」

  傷口在百會穴,正好是頭頂正中間,要想往那砸成一個坑,那必然是比柳佩珍高才行。但一個倒地的人總不可能坐得筆直讓人砸,身體總該是傾斜的。打鬥後的人要想保持理智尋好死穴砸也不太可能,所以仵作不是兇手的可能性比較大。

  吳籌不是兇手,仵作也不是兇手,那就說明兇手另有其人。

  兩人皆想——案子複雜起來了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7:27

第五章 古董鋪子(五)

  仵作身形瘦小,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抖如風中酒旗,已丟了魂魄。

  秦大人心中認定他是兇手,逼問得更加緊迫,不給他絲毫餘地。仵作架不住這狂轟濫炸,終於說道:「小的沒有殺柳氏。」

  「你既然沒有殺害柳氏,為何要用障眼法,掩蓋她身上傷痕。」

  仵作略有遲疑,這才說道:「柳氏死的那晚,小的和她見過面。還、還行了好事。」

  秦大人骨子裡刻板,聽見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怒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吳籌的臉已經快綠得像青蔥,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堂上眾人心思各異,堂下圍看的百姓已在談論這水性楊花的柳氏和這窩囊的吳籌,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茶棚酒肆都不缺話題了。

  仵作只想快點洗清嫌疑,不像吳籌那樣吞吞吐吐,招供道:「草民是子時去的百寶珍,留了小個時辰。大人也知道,男女歡愛免不了動手動腳,小的不小心在柳氏身上留了些紅痕。第二天聽見她死了,生怕查到小人頭上,所以就將那些紅痕塗了藥水遮掩,可是草民真的沒有殺人!」

  明月咬了咬牙,這昏聵之舉,簡直枉為仵作!他不但抹去了交歡的痕跡,還將可能追查到殺害柳氏兇手的線索給抹去了。為了一己之私,罔顧真相。

  蘇雲開面色不展,繼續聽審,心中自有思量。

  「小人真的不是兇手,只是不想線索查到自己頭上。對,我有證人,我夫人可以證明柳佩珍死的時候我就在家裡。還請大人開恩。」

  秦大人立即讓人去找仵作妻子,傳來一問,那個時辰果真在家,不但有家中老母幼子作證,還有鄰人也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

  確定他非兇手,那蘇雲開和明月都沒吱聲,只怕真不是兇手,頓感失望——眼見能破的案子又斷了線索,那真兇在哪?要是找不到,政績上又要被抹黑一筆了,著實是讓人不痛快:「黎知章,你身為仵作,卻不思仵作操守,甚至掩蓋真相,擾亂章法。來人,將他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要蹲大牢的結果仵作不是不知,可心底還留有盼想,被衙役左右一押,下意識大聲喊冤。可為時已晚,唯有留在牢裡後悔了。

  明月見他被押走,卻高興不起來。

  爺爺說過,身為仵作,哪怕是被朝廷定義為賤民,也不能因此而貶低自己,更不能因為被扣上了賤民的帽子,就真去做低賤的事。身在其位謀其職,做好本分的事,去哪都不怕被人看輕。

  想來黎知章也是個經驗豐富的仵作,之前協同知縣破過不少案子,連爺爺都誇讚他。誰想一朝邪念,淫人妻子,還玩忽職守。

  想罷,輕輕歎了一口氣。歎息聲傳到蘇雲開耳邊,視線落及她臉上,是說不出的感慨不悅,連清亮的眉眼都添了兩分黯淡。

  審完仵作,秦大人這才開始審吳籌。見他一臉大仇得報的模樣,就覺嫌惡。明知妻子不檢點,也忍著不語,整日游手好閒,這種人,枉為讀書人。心有偏見,語氣就更不客氣了:「吳籌。」

  吳籌回神,心氣一順,還不忘先恭敬地拜了拜:「大人。」

  「本官再問你,昨晚你人在何處?」

  「房間裡。」

  「不曾出去過?」

  「不曾。」

  「當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吳籌微頓,秦大人又道:「事到如今你若還不說出實情,難道你想被當做兇手不成?」

  身後議論聲愈發的大,吳籌也全都聽在耳朵裡。說他窩囊,說他廢物,說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留男人他也不管。什麼難聽傷自尊的話都在說,他們越說,他反倒不像開始時那樣在意了。

  反正一出這衙門,這些話也要傳遍整個南樂縣了。

  那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略有恍惚,抬頭看向前面,說道:「草民聽見了……大人說,柳佩珍是寅時死的,實際上我從子時開始,就聽見前堂有動靜。中間有停過,但不多久又吵鬧了起來。後來聲音又停,不過片刻,又再次吵鬧,然後就一直沒聲音了。直到早上我要外出,才看見柳佩珍已經慘死。」

  「你具體說說是何時停,又是何時有動靜。」

  吳籌想也未想就道:「子時過半有動靜,不到丑時便沒了聲音。」

  這時辰與仵作去百寶珍和離開的時辰吻合,秦大人沒有疑問。

  「後來快到丑時,又有聲響。也是過了一個時辰,動靜才消停。將近寅時,前堂又傳聲響,那時草民也快睡著,迷迷糊糊的,加之雨聲拍瓦,實在吵鬧,就沒去瞧,還以為她同人苟合得那樣不知廉恥。誰想早上她卻死了……」

  已沒臉面可說的吳籌說得輕描淡寫,倒讓堂外的人唏噓不已。無怪乎開始他不肯說,這話一說,就算他沒罪,以後也別想在南樂縣抬頭了。

  秦大人問道:「為何你記得這麼多相應的時辰?」

  吳籌目光突然變得狠厲,厲聲道:「這種傷及男子尊嚴的事就算想不記得也難,那柳佩珍身為婦道人家卻不守廉恥,我願娶她這二婚頭,她卻自己不要臉,竟去勾三搭四。仗著娘家有錢有勢,開個鋪子明著是賣貨,其實賣的是自己,賤人!」

  他嘶聲力竭,像是把這幾年的不滿全都喊了出來。堂上堂下悄然無聲,連非議的人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忽然寂靜中有人輕笑一聲,滿帶嘲諷,惹得氣上頭來的吳籌循聲而盯:「你笑什麼!」

  蘇雲開回以冷冷目光,語調沉冷:「大庭廣眾之下你將過錯全都推給你已故的妻子,還屢出髒話,你是覺得自己有理?當初你娶柳佩珍,也知道她是再嫁女子,娘家有權勢。成親之後你也知道她跟別的男子有染,那時你就該說你來管鋪子的生意,而不是繼續讓她拋頭露面,可你沒有,只是忍氣吞聲在家好吃懶做,你有什麼臉面指責她?」

  吳籌立刻沒了話,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是心虛,可被人當面戳破,卻覺得遭了奇恥大辱:「這與你何干!難道她水性楊花還有理了。」

  明月見他反咬一口,恨不得給他一個巴掌:「既然你這麼討厭她,當初就不該娶她,娶了她就該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可你根本沒有。她有錯,你也有,誰都別想推個乾淨。如今她已經死了,曾經和你拜堂成親,同床共枕的人死了,你非但沒有一點憐憫,反而侮辱你死去的妻子,你難稱大丈夫。」

  公堂上幾人口如槍,唇如劍,卻吵得秦大人都忘了制止。他簡直想給那兩個年輕人喝彩了,雖然從屍檢開始就覺得他們這一對年輕人討厭極了,可這話卻說進心坎裡。

  直到師爺先反應過來,示意他接著審案,秦大人才道:「公堂之上閒雜人等不許嘩然,再吵鬧就拖出去杖責二十大板。」

  吳籌的自尊已幾乎貼地,氣勢驟減,也沒心思再為仵作被送進大牢而得意。

  秦大人說道:「吳籌,你可知平日與柳氏交好的人中,還有何人?」

  吳籌冷冷清清笑了笑:「多得去了……只是草民知道有一個人是常半夜來的。」

  「何人?」

  「那人在城南有間酒鋪,忙的時候都在酒鋪裡吃住。他的妻子剽悍如虎,他向來懼怕,所以跟柳佩珍幽會時,為了掩人耳目,都是在半夜。昨日是元宵,他定是尋了借口留在酒鋪過夜沒有回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半夜來的那個人。」

  「他叫什麼,家住何處?」

  吳籌想了想,說道:「葛送,就住葛家村燕子巷第八戶,鋪子在城南,叫酒仙鋪子。」

  &&&&&

  白水領著捕頭衙役前去城南抓人,但鋪子沒開,鄰里說葛送已經回村了。而燕子巷離衙門來回也要一個時辰,因此明月決定回去洗個澡,吃個午飯,再去衙門。

  她和蘇雲開一起出來,天色仍舊昏沉,滿天烏雲還未撥開,映得人面色也顯陰沉。

  蘇雲開見她抱了一把柳條跟來,忍不住說道:「秦大人第二?」

  明月噗嗤一笑,聽出他是在打趣秦大人,朗朗道:「才不是,是秦大人硬塞給我的,說讓我好好消消晦氣,不然等會不讓我站旁邊聽審。哦,還有一半是你的。」

  蘇雲開笑笑,也是無奈:「這秦大人……也是個老頑固。」

  「其實說起來也不能太怪他迷信,他如今都是五十歲的人了,半輩子都在小地方做小官,現在終於有陞遷的機會,也難怪他害怕亂了官運。他要是真的昏庸到無可救藥,其實早就將我倆亂棍打出去了。」

  仔細一想好像也對,蘇雲開認同了大半。說著,明月已經給他勻了一半懷中物。

  正是初春,柳條剛剛抽出嫩枝,翠綠如碧玉。折口處還有未干汁液,被她一股腦塞進懷裡,汁液染裳,更髒了。他抿唇看著這大大咧咧的姑娘,她竟是渾然未覺。不知者無罪,他反倒不好意思說她了。

  「對了,你住哪個客棧,等會我去找你,再給你帶好吃的。」

  「蓬萊客棧。」蘇雲開答完,腳步驀地一頓,眉頭又擰,「你怎麼知道我住的是客棧?難道我就不能是當地人?」

  「南樂縣就這麼點地方,我可沒見過你。」

  「那我不能是恰好路過的?」

  「可你沒帶包袱。」

  蘇雲開還要問,就見她嫣然一笑,笑如春花燦爛,俏媚無雙,瞬時忘了反問。

  「好了,等會見,我走了。」

  姑娘說完,就抱著柳條離開了。柳條外垂,跟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地上下擺動,連她的背影都顯得像一株剛從春風中甦醒的柳樹,拂過心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7:38

第六章 古董鋪子(六)

  明月比蘇雲開預想的時間晚了,按照她風風火火如疾風的性子,他猜只要半個時辰就該到了,誰想至少晚了一半。

  明月進了客棧就瞧見蘇雲開了,坐在大門正面,想看不見都難。

  蘇雲開正在喝茶,門口的人進進出出,也一直沒抬頭。隱約察覺到有視線看來,便抬頭看去。眼前姑娘的衣服已經成印彩對襟的半袖襦裙,披風拿在手上未披,看著覺得有些冷,但面頰紅潤,額有細汗,可見方纔她是跑過來的,無怪乎不怕冷。蘇雲開想著,就拿了杯子斟茶。等她坐下,茶剛斟好,遞給她問道:「怎麼跑得氣喘吁吁的。」

  她一飲而盡,才道:「我去了一趟城南。」

  蘇雲開稍想片刻,又問:「去葛送的酒仙鋪子?」

  明月莞爾道:「我就說你是個聰明人。」

  小二見那桌可算是來了人,便過去問道:「公子等的人齊了麼?那小的去上菜。」

  明月意外道:「你還沒吃呀?」

  「等你。」向來以君子之禮待人的蘇雲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卻沒留意明月微頓隨即一笑的模樣,「上菜吧。」他又問,「時間來得及麼?」

  明月指了指後頭寬敞的街道:「那葛家村在城外,而這條路是進城的必經之路。白哥哥押人去衙門,肯定要從這過去的。」

  蘇雲開恍然,果然有個當地人在,事兒會省下很多:「你跟那白捕頭很熟絡?」

  「對呀,我總是跟著爺爺往衙門跑,白哥哥三年前從鄰州來這做捕快,一來二去就熟了。」提及白水,明月便眉眼有笑,「別看他總是板著臉的樣子,但他做事可認真拚命了,衙門上下爺爺最喜歡的就是他。」

  蘇雲開笑道:「我看他對你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明月連喝三杯茶,可算是緩過神來了,「對了,我去查探了下葛送的事。」

  蘇雲開又給她倒滿茶:「說說。」

  「吳籌說葛送有個剽悍妻子,我問過人了,這話不假。葛送上有老下有小,酒鋪是租的,住不下這麼多人,所以只有葛送一個人住那,葛送的妻子呂氏留在村裡照顧老人孩子。不過呂氏愛吃醋,脾氣也大,所以隔三差五就偷偷去酒鋪瞧他,一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大吵大鬧,葛送很怕她。」

  「所以吳籌說葛送總是半夜才跟柳氏幽會,這話也應當不假。」

  「對呀,這事剛剛都傳遍了,我去城南打聽的時候,鄰居也很驚訝。說想不到葛送竟然會做偷香人,但又說不難理解,家裡有個那麼凶的妻子,偷香就不奇怪了。呸,都是下流人。」明月憤憤道,「呂氏在老家照顧老人孩子,他倒好,竟然做這種事。」

  蘇雲開說道:「讓一個懼怕妻子的人做出殺害相好的事,到底是要多大的動機?」

  明月看他:「你是覺得葛送有可能不是兇手?」

  「在沒有證據證明誰是兇手之前,都不是兇手。」

  「嗯,這話在理。」明月想了想說道,「可是我們驗屍時,柳氏口鼻裡有一些酒水,而葛送開的是酒鋪,鄰居也都說他擅長釀酒,不是在鋪子裡就是跑酒窖,這一點倒是增大了他是兇手的嫌疑。」

  這話不假,蘇雲開也明白。

  街上突然喧鬧起來,還沒看見是什麼情況,兩人對視一眼,都明白過來——衙役抓到葛送了。

  兩人立即起身往外走,小二正好端了菜上來,急得他忙喊了一聲,生怕他們兩人跑了。蘇雲開聽見,轉身回去付錢。明月見他回去,也偏頭看去,沒留意前頭。步子沒收住,只覺撞上了什麼東西,「咚」的一聲又「啊」了兩聲,砰砰倒地。

  明月揉著肩頭往前看,只見是個錦帽貂裘約莫十七八歲的男子,她就叫了一聲疼,他倒是咿咿呀呀地叫疼。站起身又咿咿呀呀叫著他的狐裘髒了,實在是個吵鬧人。

  「對不起啊,剛才撞了你。」

  聲音悅耳,是個姑娘。秦放這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頓時客氣起來,也不叫嚷了:「噢,沒事,姑娘也受了驚嚇吧,你傷著沒?」

  「沒……」明月想他要麼是天生就是個客氣人要麼就是腦子撞壞了,可千萬別是後者,否則她的罪過就大了。

  片刻蘇雲開從裡面出來,剛和秦放照面,就不由嘴角一抽,轉身要走。誰想秦放眼尖,也瞧見他了,立即撲了過去:「姐夫!」

  抱了手肘揉搓的明月身子不由猛地一晃,姐夫?她抬頭盯看那已被那小舅子纏著的人,十分詫異——她沒聽說他已經成親了呀……

  可這人喊他姐夫,他也沒半點要反駁的意思。

  明月有些失神。

  蘇雲開甩了甩手將秦放甩開:「小侯……」

  「噓!」秦放重重噓了他一聲,「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要是被我爹的耳目抓到,我就慘了,姐夫你不會把我往死裡逼吧?」

  蘇雲開淡淡瞥他一眼:「你怎麼從開封跑到大名府這邊來了?」

  秦放答道:「我本來是追著一個有名的影子班去的,誰想到了那才知道他們又往開封去了,氣死我了。」

  蘇雲開想也是這個原因了,他最愛看影子戲,年紀不大,但因為追著影子班跑,整個大宋都快跑遍了。秦放是燕國公的獨子,日後承爵,所以在京都別人都喊他小侯爺。

  「不過姐夫你怎麼會在這?」

  「我住這。」

  「巧,我也住這。」秦放樂呵了一會,又回過神來,「不對,我是路過這,暫住。你呢?噢……也是暫住,對吧!我住這都兩天了,怎麼都沒瞧見你,真是奇怪。難怪那些戲文裡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呀,姐夫你說是不是?」

  秦放是個話嘮,動若脫兔,懸河瀉水,蘇雲開目光四游,見明月還站在那等自己,便走了過去:「走吧,衙役們都走遠了。」

  明月「哦」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跟上來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蘇雲開見她臉色頗差,心想約莫是她還沒用飯的緣故。想著到衙門那還有一段路,買點什麼可以直接吃的墊墊肚子也好。念頭剛起,就聞到一陣濃郁餅味,混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飄來,只覺舒服暖和。

  明月見他步子忽然快了,視線隨他的背影追去,見他走的那個方向,不由一愣。

  左邊是個包子鋪,右邊是個餅鋪,在南樂縣都開了將近二十年。每日都是卯時開舖,無論颳風下雨,年關春節,都不歇一日。

  然後明月就見他去了餅鋪。

  「喂,姑娘。」秦放彎身順著她的視線瞧去,就見她正盯著自家姐夫發怔,頓時笑開了,「你喜歡我姐夫啊?」

  明月立即收回目光:「沒有。」

  「噢。」秦放說道,「也對,像我姐夫那種不解風情又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怎麼可能會有人喜歡。」

  明月怎麼聽這話都不對,狐疑看他:「他真是你姐夫?」

  「貨真價實。」

  「可是我怎麼聽說……他還沒成親?」

  「是沒成親呀。」

  明月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了,恍惚了片刻。遠處正有雜耍班子開鑼,鑼鼓一敲,就見秦放像只花蝴蝶跑開了。她抓著手裡的披風,末了才想明白——定是蘇雲開定親了,所以沒成親卻有小舅子。

  蘇雲開買了餅回來給她,不見秦放蹤影,問道:「他呢?」

  「去看雜耍了。」

  「不等了,走吧。」

  「不怕弄丟他嗎?」

  「他知道我們去衙門,看完了自己會跟過來。就算去晚了,我們住一個客棧,他也會找掌櫃問我是住在哪個房。而且我想……他去了肯定會很嘮叨,到時候秦大人會將我們一起叉出去。」

  明月笑了笑,但笑顏沒蘇雲開意料中的明艷,他頓了頓問道:「是不是秦放惹你了?」

  「沒呀。」明月眨眨眼,「你怎麼不稱呼他為小舅子?」

  蘇雲開搖搖頭:「我們蘇秦兩家是世交,當年我娘懷了我,正好秦嬸嬸,也就是秦放的娘也大了肚子。長輩聊在一塊,就順手給我們指了婚。誰想指婚不久才知道,秦嬸嬸只是肚子脹氣,並非有孕,這件事也就一笑了之了。可秦放不知道從哪裡聽來這事,或許是年幼好玩,就追著我喊姐夫,喊了十幾年,也習慣了。」

  明月這才恍然大悟,頓時也笑開了:「這件事也真是稀奇。」

  「為了這稱呼,我已經不知道跟多少人解釋過這由來了。」蘇雲開想他都不在開封了,竟然還能碰見秦放,也是頭疼,「快吃吧,涼了就不香了。」

  「嗯。」明月咬了一口,的確是有些涼了,但還是挺香的。

  原來蘇雲開真的沒有成親,也沒有定親,真好。

  想著,她又滿足地咬了一口:「其實我最喜歡吃的是包子。」

  突然蹦來一句話,蘇雲開應了應,沒有放在心上。

  明月執拗道:「豆餡的。」

  蘇雲開唯有認真答道:「記住了。」

  明月再次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大口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7:50

第七章 古董鋪子(七)

  衙門外已是人山人海,南樂縣少有大案發生,加之柳佩珍本就常是別人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如今她死了,又接連抓了三個嫌犯,案件撲朔迷離,便有許多人來瞧看。

  衙役在門口擺上了拒馬槍阻攔往前擁擠的人,沒有進二門的,只有在外面站著,試圖聽到點什麼事兒。

  明月趕到衙門時已經把餅吃完了,進了二門站在公堂外,剛露臉被就被秦大人召到前頭來。在那能將葛送瞧得一清二楚,也沒人擠,位置頗好。

  葛送被押上來時連聲喊冤,已帶哭腔,聲音尖細,這冤枉二字聽著就尖銳了。秦大人敲敲醒木,才將人鎮住。葛送哆嗦著收聲,末了極快地吐出二字「冤枉」,這才不做聲。

  「堂下何人?」

  「草民南樂縣葛家村人氏,葛送。」

  「你昨夜寅時人在何處?」

  「草民昨晚天一黑就打烊了,約了三五好友一起喝酒吃菜,醉至凌晨才醒,我那些朋友可以作證。」

  秦大人只想他是獨居那也沒證人,沒想到昨晚有約好友,心下一沉,只怕這人又非兇手。案件審問的人越多,那就越有可能讓兇手溜走,還有可能說他不擅辦案,傳到上頭人耳朵裡,政績又要添了髒。

  他心底有些後悔,當初就該定吳籌的罪,一了百了,何苦受這折騰。

  葛送所指的朋友都在城內,衙役很快就將人帶來了。

  秦大人掃了一眼那跪著的五人,問道:「你們昨夜和葛送一起喝酒了?」

  幾人面面相覷,眼神示意一個人,那人才代為答話:「回大人,昨晚我們是和葛送一塊喝酒了。」

  「仔細說來。」

  「昨天元宵,我去葛送鋪子裡打酒,他說今晚不回去,不如約在一塊喝酒吃菜,讓我去找人。我就去找了阿五他們三個人,在戌時到了酒仙鋪子。葛送就打烊關門,一直吃酒閒侃到午夜,都喝醉了。我們就在他那打地鋪睡。」

  葛送這會安了心,有人證在,秦大人還能定自己的罪麼?

  秦大人一聽,也覺葛送的嫌疑沒了,正要結詞,就聽蘇雲開開口:「你們在酒仙鋪子裡打地鋪睡的時候,葛送在何處?」

  秦大人瞬間意識到這個線索,又高聲重複了一遍。

  那人說道:「葛送說他頭疼,就自己回房睡了。他房間小我們是知道的,只能睡一人。我們本來也打算再喝一會回去,誰想聊到興頭上,喝高了,就在鋪子裡打地鋪睡了。」

  「他何時回房睡的?」

  「都到子時了吧。」

  蘇雲開唇角微微一抿:「也就是說,在子時之後,葛送就是一個人在房裡,直到早上,你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不知。」

  葛送突然知道他是指什麼了,原本悠閒的神情頓時不見:「你是哪裡冒出來的!秦大人,草民醉酒之後就一直在房裡待著,早上我還起來送他們走。」

  秦大人冷笑一聲:「那為什麼今日一大早你就回了葛家村?據本官所知,你三四個月才回一次家,這次年關剛過,你怎麼又回去了?」

  葛送頓了片刻,才道:「元宵賞燈的人多,熱鬧,所以就留下來做生意了。第二天想回家就回了……」

  底氣不足,說的話聲音也小了。蘇雲開見堂下有個婦人眼神凶煞,死死盯著葛送,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細瞧她的神情,心下揣測她興許就是葛送的妻子呂氏了。

  念頭剛起,就見那婦人厲聲道:「葛送!你昨晚到底去哪裡了!」

  葛送渾身一抖,顫巍巍回頭看了她一眼,正眼對上,又猛地打了個哆嗦:「娘子……」

  呂氏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你倒是說!你到底是不是跟柳佩珍有一腿?!」

  葛送苦不堪言,喉有黃連,苦了滿心,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秦大人輕咳一聲:「公堂之上不許吵鬧。葛送,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昨夜到底有沒有去過百寶珍鋪子?」

  「沒有!」葛送斬釘截鐵,直接了當。

  「大人……」那五人中有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微不可聞,等眾人視線落在他們身上,稍許遲疑,才說道,「昨晚我和李四犯了酒渴,又因外面雨聲太大,更夫敲鑼經過,就醒來了,大概就是丑時。鋪子裡沒水,我們就去廚房找。因鋪子地方小,去廚房還得經過葛送睡的房間,誰想我們從那裡經過,卻發現門開著,裡面根本沒人。」

  葛送面如死灰:「你們、你們不要血口噴人。我平日哪裡對不起你們了?啊?為什麼要陷害我,這是殺人的事,我會被砍頭的!」

  兩人也不敢瞧他:「可要是說了謊,我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

  葛送差點暈過去,呂氏也差點暈了。她是氣丈夫勾三搭四,但沒想過要他死。但殺人的罪名一定,他必死無疑。立即沒了怒氣,癱在地上掩面哭了起來。這一哭葛送更加著急:「娘子你哭什麼,我沒殺人,我真的沒殺。」他急於辯解,又面向秦大人,「草民是撒了謊,昨晚回房後的確是去了百寶珍,也見了柳佩珍,快丑時才走,可草民沒有殺她。早上起來聽見她死了,生怕查到自己身上,所以就回了村裡避風頭。」

  「那本官剛才問你,你為何說你在屋裡?」

  「草民篤定有人證,何必說出來惹禍上身。」

  證詞一顛倒,就更加惹眾人懷疑了。葛送見他們面露狐疑,哭號起來:「大人信我,我沒有殺人,我怎麼可能會殺柳佩珍。我們行了好事後我留了一會就走了,她還打傘出來送我,那個時候她還好好的。」

  哭聲太大,連大門外的人都聽見了。秦放看完雜耍過來,才擠進人堆,擠得狐裘歪斜:「哎喲,男人竟然也能哭得這麼大聲,也不羞。」

  他往人群來回看了幾眼,不見蘇雲開和那姑娘,心想是在裡面,奮力擠出人堆繞過拒馬槍要進去,還沒踏上台階,就被一把長刀攔住,抬頭一瞧,是個白面捕頭,雖然凶神惡煞,可因面容頗為清秀俊俏,少了幾分氣勢:「這位捕頭,我姐夫也在裡頭,讓我進去聽聽案子吧。」

  白水人在石階上,高他兩個腦袋,眉眼一低,就顯得十分不友善了:「這個借口倒是新鮮。」

  「這是真的。」

  秦放要繞過他,那柄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眼,逼得他又收回步子。他往他臉上轉了一圈,頓生了然之意,從袖中摸了一錠銀子捉了他的手要塞。誰想還沒塞進去,就見他臉色一變,一巴掌拍了過來。

  可憐小侯爺防不勝防,這巴掌一拍,人就被拍到地上,暈了過去。

  白水皺眉抬腳推了推他:「喂?」

  地上的人沒反應。

  白水頓時肅色,蹲身探他鼻息,人還活著,但掐了兩下不見醒。他擺擺手,喚了兩名衙役來:「抬他進去,找個平地歇著。」

  衙役得令,一左一右架著他進去。

  過了二門,秦放睜開半隻眼左右一打量,沒瞧見那刻板的白面捕頭,立即站定脫手。那兩個衙役愣了一會,手上已經被塞了銀子。

  「孝敬兩位大哥的,我就是想進去聽聽,沒惡意。」

  兩人相覷一眼,就將銀子收入囊中,又道:「那可千萬別被白捕頭看見,你躲裡頭一點,別亂出聲。」

  「明白。」秦放步子飛快,跑到公堂外,剛找著蘇雲開的身影,就聽見一聲「退堂」,隨後眾人如煙散去,周圍已空出一大片地方。

  他剛才費盡心思進來,還被個白面捕頭拍了一巴掌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葛送拿不出新證據證明自己沒有殺人,也沒有證據證明他不是兇手,暫時收押,再審查。

  明月是半個仵作,更在意柳佩珍死前曾劇烈掙扎過的事。等圍觀的人散了,秦大人也走了,她還在原地想了好一會:「柳佩珍的手指甲斷了三個,其餘手指甲夾縫裡也殘留了些皮血。可那葛送方才脫衣,卻沒有一處傷痕。」

  明月見蘇雲開也半晌不動,問道:「你在想什麼?」

  蘇雲開看她:「想證明葛送的確是殺人兇手,但還有疑點。你說的是其中一個,還有,按照吳籌的說法,昨晚時間上對應的人應是這樣——子時仵作在,丑時葛送在,將近寅時才走,而柳佩珍死去的時間是寅時。這樣看來時間都是吻合的,但丑時到寅時吳籌說還平靜了一刻。假設殺柳佩珍的人是葛送,那為什麼在安靜了那麼久之後,才突然爆發,甚至讓葛送衝動到殺了柳佩珍?」

  「對呀……如果是有爭吵,那吳籌也該聽見了。」明月心裡有些涼,「你是懷疑,在葛送走了之後,又有人來?」她吐了吐舌頭,面頰緋紅,「柳氏真是厲害。」

  一晚上見那麼多情夫,她想想都覺得累。

  蘇雲開也只是懷疑,要對一個人起殺機,有時候就算沒有十足的動機,也會做出這種事。唯有有證據證明葛送是無辜的,第三個人的存在才能徹底被證明。

  「姐夫。」

  秦放跑到兩人跟前,正想傾訴剛才那木頭捕快,不料外面的白水見人群散了,想起那公子哥,就進來瞧看。哪知進來沒看見個病秧子,反倒是看見個精神抖擻如猴的人,他頓感被騙,氣勢洶洶過來,一把揪了他的領子:「混賬東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8:01

第八章 古董鋪子(八)

  白水個小,可秦放被他從後頭一嚇,癱軟半截,立即矮了半身,便被他拎了衣領,怒聲:「好你個登徒子,竟然敢戲弄我。」

  秦放喊冤道:「我說實話你不讓進,我就只能說假話了,不信你問問他,我是不是他的小舅子。」

  蘇雲開真想說不是,可要是說不是,估計他就要被怒氣沖沖的白水給手撕了:「他是我的小舅子,還請白捕頭網開一面,不要跟他計較。」

  明月也來求情,白水這才鬆手:「下次再敢胡來,我非擰斷你脖子不可。」

  「……」秦放咋舌,就算是京師的捕快也沒這麼凶的。

  「白捕頭,百寶珍現在可有人在看守?」蘇雲開想親自去一趟古董鋪子,說不定還能發現其他線索。

  「自然是有的。」白水知道他想去,當即領了他們過去,見那騙子也跟來,大刀一攔,「閒雜人等不許去。」

  秦放氣道:「你才是『閒雜』。」

  明月插話道:「他叫小猴,小猴,他叫白水,是我們縣最厲害的捕頭。」

  秦放瞪大了眼,莫名道:「我不叫小猴。」

  「對對,你大名叫秦放,不過叫小名親切一些,就不要跟白哥哥大眼瞪小眼了,和解吧。」

  「……我小名也不叫小猴!」

  明月狐疑道:「可蘇公子是這麼喊你的。」

  「我……」秦放這才想起來,剛才在客棧碰面,聽見要喊他「小侯爺」當即被他打斷了,只剩「小侯」二字。他頓時苦笑不得又解釋不清,解釋了就得暴露身份了,「好吧,我叫小侯。」

  白水頗為不耐煩:「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拖泥帶水的。」

  為了不被押回開封,秦放忍了。

  &&&&&

  百寶珍是柳氏娘家在她頭婚時的嫁妝之一,除了這個鋪子還另有四間鋪子,不過其餘的都賃給了別人,唯有這間是她自己親力親為。裡面賣的都是古董,如今被人偷了大半,顯得店裡空蕩。

  因案子未結,門口還有衙役看守,無人能進。所以除了案發當天秦大人帶人來查看後,就沒人進來過。

  地上的黃泥腳印已經干了,打開的門門風一掃,就輕輕飛揚,化作塵土。

  蘇雲開蹲在地上瞧看腳印,比那日在外面看得更加清楚。雖然凌亂,可依稀可見的確是從正門進去,而後似乎是因為打鬥,所以有一小片地方亂成一團。

  那晚下了大雨,地上泥濘,來的時候鞋子沾了泥很正常。

  目光四處游移,一方洮河硯台入眼中。那硯台鏤空透雕,圖案層次分明,石紋如絲,有著獨有的翻雲滾浪姿態。

  白水見他伸手要拿,急忙說道:「那硯台就是造成柳氏頭頂傷口的凶器。」

  蘇雲開瞭然,旁邊的明月已遞來一條素白帕子。他接過拿起帕子,拿起硯台反置來瞧,墨池裡干了的墨汁便如黑炭抖落。他右手拿著硯台,左手平抹地板,又轉而看其他地方。

  明月見他像在找什麼東西,蹲身問道:「你在找什麼?」

  蘇雲開答道:「看看地上有沒有被砸凹的地方。硯台一角缺損了半寸,應該是落在地上所致。」

  「那也有可能是砸柳氏的腦袋造成的,柳氏百會穴那有墨汁。」

  「不是。」蘇雲開拿了那硯台給她瞧,「砸腦袋的那一角,有血跡,但沒破損。破損的是另一角,而且這破損的地方還是石頭原色,如果也用這裡砸過,那原色也會被血染紅。」

  明月恍然大悟,也細心找地上痕跡。尋至門口處,見光線被阻,抬頭看去,只見秦放正掩鼻嫌惡站在那,一點也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這裡頭不臭,你不用捂嘴也行的。」

  「哼。」秦放不輕不重哼聲,掩鼻皺眉,「裡面酒氣沖天,難聞得很。」

  明月嗅了嗅:「是有一點酒味,可也沒到難聞的地步吧。」

  蘇雲開笑道:「他是京都裡出了名的狗鼻子,還是個酒鬼。」

  「姐夫你這話就不對了。」秦放反駁道,「我是神仙鼻子,還是個酒仙。」

  白水瞥了他一眼:「紈褲子弟,那你說說這裡頭的是什麼酒。」

  秦放稍有猶豫,不願進去。餘光一瞧,那惡捕頭眉眼微揚,似有輕蔑,心下一橫,踏步進去,四處嗅了嗅:「不太好辨認,大概猜了七八種,但不知道到底是哪種。」

  「不是說是狗鼻子嗎?」

  「……」秦放差點撲上去和他廝打一番,算了,打不過。

  明月邊聽他們拌嘴邊去找那凹痕,又轉了半圈,終於看見了:「找到了!」

  蘇雲開立即順著她指去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見地上有個凹陷的地方。用那硯台一比,凹痕相差無幾。凹坑處,還有點點石屑。用指肚沾起,與硯台缺口顏色對比,完全吻合。

  可等他抬頭看見凹痕所在,便有些迷惑了。

  明月見他眉頭不松反擰,輕聲:「怎麼了?」

  「位置不對。」蘇雲開站起身,環視一圈店舖,「我本以為那凹痕會在桌子附近,便於拿硯台的地方,但沒想到,卻是在離門不遠的地方。」

  明月順著他所說的一看一想,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如果兇手沒事拿起硯台,柳佩珍定會有所警覺。哪怕是柳佩珍沒有懷疑他為什麼拿了硯台走到門口,兇手也沒必要非得拿離門甚遠的硯台。門旁邊有個盆栽,盆栽裡頭就放置了兩塊扁平石頭,那完全可以替代硯台,為何非得去拿硯台?

  她緩緩站起身,轉身去看正門是否有什麼異常。剛剛站定,就聽蘇雲開喚了一聲「別動」。惹得白水好奇看去,看見蘇雲開手拿硯台走到明月背後,忽然明白:「柳佩珍是在關門的時候被人用硯台偷襲了。」

  明月頓覺背後寒意冷然,不是懼怕蘇雲開,而是聯想到柳佩珍當日的處境——背後有人要殺你,可你卻完全不知道。

  秦放還在為挽救他的酒仙之名,四處細嗅,聞至地上,立即重歸得意,灑脫道:「我知道這是什麼酒了,是口子酒。」

  蘇雲開看他:「仔細說說。」

  「口子酒產自宿州,酒液無色,香氣濃郁。最適合的喝法,就是大口大口的喝,要是配上燒雞,滷水鴨,耗油鵝掌,就更好了。」說著他已經忘了這裡發生過兇案,十分想喝酒了。

  「口子酒……」蘇雲開驀地想起來,「白捕頭,葛送的供詞上,可有他昨夜請客時喝酒的事?喝的又是什麼酒?」

  白水當即出去尋了衙役,讓人取供詞來。不多久衙役尋了來,一瞧,葛送和四個朋友供詞一樣,喝的只有一種酒,桑落酒。

  這回不等人問,秦放就解釋道:「桑落酒可是御酒,民間稱之蒲州酒,釀酒方子與御酒略有不同。這種酒也是酒液無色,但味道醇厚芬芳。色比瓊漿猶嫩,香同甘露仍春。」

  蘇雲開追問道:「配菜呢?」

  「當然是配清淡口味的,比如清炒蝦仁,魚頭豆腐,白斬雞什麼的。」

  蘇雲開默然稍許,便道:「兇手不是葛送。」他將硯台放回地上,又騰起點點墨塵,「按照吳籌的說法,柳佩珍和葛送相見後,曾有交歡的動靜。後來停了很久,才再有動靜,那個時候葛送應該已經走了。」

  白水皺眉,質疑道:「可也有可能是交歡之後,兩人起了什麼衝突。」

  蘇雲開說道:「如果是這樣,那這裡留下的酒氣就不該是口子酒,而是桑落酒。葛送是個釀酒好手,也深諳釀酒之道,他們當日喝了桑落酒,配菜也都與秦放說的一樣。但留在這裡的氣味,卻是口子酒。」

  「若兇手另有其人,那為何兩個都喝過酒的人來此,卻唯有兇手留下了酒氣?」

  「事發當天,我也在百寶珍鋪子外面,發現地上隱約有水跡。而白捕頭還記不記得驗屍時,柳氏面有油漬,口鼻有酒有水?我想,當夜下暴雨時,兇手並沒有打傘,所以淋濕了衣服。用來捂死柳氏的,大概就是身上的衣服。才導致柳氏吸入酒水,但面上又沒有重壓的痕跡,那是因為衣服是柔軟之物,等你們趕到案發現場時,那痕跡已經消失。」

  明月忽然打了個冷噤:「葛送不是說,他離開的時候柳佩珍還出來送他嗎?那會不會就是在那個空隙,有人溜進百寶珍,但柳佩珍回到鋪子裡卻沒有發現?」

  蘇雲開覺得這不是沒有可能。

  柳佩珍頭頂的傷口是正中的死穴,如果有人要拿硯台往她頭頂砸,那在背後襲擊是最好的。

  可她的死因並非是頭頂傷口,那有可能是她沒有被砸暈,反而跟對方搏鬥。也是因為搏鬥過,所以導致硯台被無意中踢開沒有留在原地。

  如今要證明葛送不是兇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蘇雲開面向秦放,鄭重道:「你去看看留在柳佩珍口鼻裡的酒到底是什麼酒,如果不是桑落酒,葛送的嫌疑也能洗清了。」

  秦放一聽要去看死人,差點再次癱軟在地。白水又拎了他的衣領:「走吧,酒仙大人。」

  「……姐夫救我!」

  蘇雲開笑得溫和,擺擺手:「快去吧。」

  「……」通通都是混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8:12

第九章 古董鋪子(九)

  秦放從停屍房出來後,吐了一個下午,躺在客棧裡半天沒回過神。白水特地去砍了一把楊柳枝和買了艾草給他泡澡熏香,折騰到夜裡才睡下。等他睡了,白水這才離開。

  畢竟……是他押著秦放的腦袋湊到屍體的臉上才嗅出了酒味……

  留在女掌櫃口鼻裡的酒的確是口子酒而非桑落酒,知道是什麼酒的蘇雲開也放秦放好好休息去了,轉而去找秦大人,說明這件事。

  秦大人著急破案,也不顧是夜裡,一聽這事就要升堂再審,卻被蘇雲開攔下了。

  「大人稍安勿躁。」

  蘇雲開將他攔回書房,明月便瞭然於心地將門關好,站在門後為他們把風,看得秦大人不痛快:「你們這是做什麼,既然葛送不是兇手,那就該去抓真兇,再拖,讓他跑了怎麼辦?這個罪名難道你們來擔?」

  「衙門已經升堂審了幾次案子,結果抓了三次人,卻都不是兇手,百姓的說法只怕會更大。」蘇雲開坐在一旁,自己斟了茶喝,不緊不慢道,「從種種線索來看,我大致能猜出兇手面貌。身高不低於六尺,這樣才能將柳氏頭上砸成重傷。他愛喝酒,而且酒量也很好,否則不會做出潛入殺人後還捲走大批財物,安靜離開。」

  秦大人忙擺手:「就算醉酒了我也能拿走東西。」

  蘇雲開笑笑:「連哪些比較貴重哪些比較低廉的東西都分得出來?還有大件的都不拿只挑小的拿?」

  秦大人這下不說話了。

  「我拜託白捕頭明察暗訪,發現與柳氏有接觸的人中,沒有這樣一個人。」

  「那可問了吳籌?」

  「吳籌也說沒有。」蘇雲開接著道,「那人未必要冠以情夫身份,或許真的只是入室搶劫罷了。」

  這下讓秦大人往外走他都沒力氣站起來了,臉色都有些灰白:「那可怎麼辦,有跡可循還好,這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難道要我把整個南樂縣的人都喊來問一遍?」

  「問不了活人,就問死物吧。」蘇雲開低聲,「既然兇手擄走了一堆的古董,那總要拿去賣的。」

  秦大人皺眉:「他能這麼冷靜的將東西拿走,可見不是個蠢人,他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把東西拿去賣了?」

  「所以要引蛇出洞。」

  秦大人忙問道:「願聞其詳。」

  「既然葛送已經被關進牢裡,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我們就讓衙役散播謠言說秦大人確定他是真兇,準備不日定罪。隨後將百寶珍丟失的東西列出清單,貼在衙門口和當鋪前,讓百姓留意這些珍寶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讓兇手以為葛送做了替罪羔羊,從而放鬆警惕?可後面是什麼意思?」

  蘇雲開聲音更低,秦大人只好湊了腦袋過去。

  「要少列幾種東西,讓兇手以為那些東西不在追查的範圍內,放心的拿去賣錢。」

  秦大人恍然大悟,細想著實是個好辦法,喜得一拍桌子,動靜頗大。明月忙噓他一聲,秦大人也捂了嘴,決不能讓人聽見,若能破案,只怕又要陞官,再不用回到這小地方當小官了。

  蘇雲開說完這些也要走了,秦大人並不愚笨,只是或許是上了年紀,有些急功近利,審案就不怎麼走心。如今審到這個地步,他也該收了心,會好好辦剩下的事了。

  「等等。」秦大人站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不是小阿月的幫手,聽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難道你是……」他輕咳一聲,「微服私訪的……」

  蘇雲開驀地笑開了,像看個頑童那樣看著已過半百的秦大人:「只是個有點聰明又有點好管閒事的人而已,大人不用多猜。還有,平日多讀律法,少看些戲文吧。」

  秦大人被堵得沒話,雖是後生,但卻可畏。知道他不會多說,也就不提了。不過他直覺這人不簡單,日後還是得多禮讓,總不會錯的。

  從內衙後門出來,玉盤高掛。隱約有霧,月色不名,低矮的房屋如鋪銀灰,微覺鼻息濕潤。街道無人,寂靜清幽。等穿過一條小巷,步入大街,才看見了行人還有攤販。

  明月想到他好似一天都沒吃東西,見前頭有攤主剛將餛飩下鍋,便道:「肚子餓了,不如我們去吃餛飩吧。」

  說起來蘇雲開也腹中空蕩,就和她一起過去,要了兩碗。一會又覺不夠,又讓小二往湯裡下了個面。

  夜越深,街上的人就越少。如今只剩下他們這一桌還在吃。落腹一碗,仍覺欠缺,蘇雲開問道:「還餓麼?」

  「餓。」

  蘇雲開讓攤主再上兩碗,又笑了笑,明月問道:「你是覺得我吃得多了麼?」

  「一般姑娘的確吃得不太多,只是不在意旁人,填飽肚子要緊的做法,卻也比一般的姑娘更大方直爽,也挺好的。」

  眼前姑娘又嫣然笑開,恰似一輪明月藏在薄霧後。膚若白雪,唇似一點紅梅,嬌俏玲瓏,好看極了。

  明月發覺他在看自己,微微偏頭,挪開了視線。蘇雲開也隨之偏頭,一時無話。等餛飩端來,他才尋了機會說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個謹慎的姑娘,也算是自小在衙門長大,應當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跟個陌生男子搭話,還帶著陌生男子到處走,如今夜裡還坐在一起吃東西。」

  明月笑看他:「我要是說因為你長得像好人,你信不信?」

  蘇雲開也笑開了:「看來你是不打算說了,也罷,到了你想說的那天,自然會說了。」

  「嗯。」明月心底不願說,她總覺得,他應該沒忘了她的——畢竟兩人當時被狗追得那麼慘。他就算忘了自己也不該忘記被狗追吧,等他想起以前路過南樂縣時遭遇惡狗的事,估摸就能想起自己來了。等等,那這樣她不就是連狗狗都不如了?

  蘇雲開見她不知深想什麼,越想越樂的模樣。

  又吃完一碗,終於是飽了。蘇雲開將錢結了,要送明月回家。明月擺手說道:「我家就在附近,你住的客棧還遠些,回去吧。」

  蘇雲開歎道:「我真把你丟在這自己回去,明天白捕頭一定會痛罵我,秦放也會說我非君子的。所以為了不挨罵,就請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

  明月抿唇一笑,就沒聽過說得這麼委婉委屈的,欣然道,「那走吧,趕緊回去,然後你也趕緊回客棧。」

  因明月的爺爺是仵作,隨時要被衙門召喚,所以住的地方離衙門並不太遠。穿過兩條大街,就到了進家的小巷。巷子裡的第五戶人家,就是明家了。

  明月拿鑰匙開了門,進了裡頭說道:「我爺爺不在家,男女有別,我就不請你進來喝茶了,明早見,我去客棧找你。你可以晚一點起來,我給你帶早食。」

  「好。」

  蘇雲開準備等她關門了再走,忽然巷尾那傳來敲竹梆子的聲音。打一下又一下,連打多次,咚、咚;咚、咚!

  明月探了探頭,說道:「二更天了。」

  一晚五更,每一更的敲打聲都不同,打落更是一慢一快,連打三次,如今打得一下一下,正好是二更。她想讓蘇雲開快些回去,卻見他神色有異,似在沉思什麼,一時沒有打攪。等覺他眉頭微展,才道:「怎麼了?」

  蘇雲開緩聲:「我們一直認為沒有證人,因為沒有人會在半夜的時候在街上走。可如果是更夫,卻有可能曾看見過可疑的人。葛送說他是不到寅時就走了,如果恰好被更夫看見,那他就能完全洗去嫌疑。」

  聽見這個極有可能成立的證據,明月又想到另一點,已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而且從屍檢來看,女掌櫃死於寅時之後,也就是說,更夫很有可能連兇手都看見了。」

  蘇雲開立即說道:「我去找秦大人,讓他去將負責百寶珍附近打更的更夫都找來。」

  明月想跟著一塊去,但被蘇雲開攔下了。想到衙門那邊他已經是暢通無阻,也不用她開路,這才收住步子,等著天明再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8:23

第十章 古董鋪子(十)

  天漸破曉,大地朦朧,青黛色的遠山縷縷晨曦迅速升起,驅散濃霧,雲霞似血。

  明月找到蘇雲開的時候,只覺他眼裡的血絲如霞,顯露疲憊。

  蘇雲開剛出衙門就看見明月,還看見她手上提的糕點,伸手道:「正好餓了。」

  明月遞了給他,見衙門後面沒跟來人,說道:「你找到更夫了?」

  「找到了,尋了六人,找到一個。帶他從後門去見了秦大人,剛從後門走了,待日後再讓他出來為葛送作證。」

  明月眼一亮:「更夫真的看見葛送寅時前回去了?」

  「嗯。」

  見他拿了糕點吃,明月又將抱著的水囊給他。蘇雲開一喝,竟是雞湯。雞湯味濃潤口,齒留餘香,現在時辰還這麼早,也不知道她是幾點起來熬的。

  他總覺得,明月對他異常的好,但又察覺不到半點惡意和心機,就更覺得不可思議了。

  明月明月……兩人以前見過麼?

  喝完雞湯,一夜奔走的疲倦也從骨子裡剔除乾淨了。他將水囊食盒和錦囊交還給她,才道:「在衙門門前說秘密正好,少人耳目,我來告訴你更夫的事。」

  明月還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這才道:「說吧。」

  「那更夫叫程達,那晚他來打更的時候,的確是看見葛送寅時之前出現在了街上,跟百寶珍是反方向,而程達的路線,就是百寶珍那。也就是說,程達可以證明葛送是無辜的。畢竟依據屍檢來看,柳氏是寅時後才遭了毒手。」

  「葛送不是兇手的證據可算是找到了,這下秦大人該徹底相信了。」

  「只是,」蘇雲開繼續說道,「程達那晚還看見了一個人。」

  明月雙眼一亮:「有可能是兇手?」

  蘇雲開點頭:「更夫打更完要回去守滴漏,在回去的時候,發現有人懷裡抱著一堆東西急匆匆從街尾跑過,而他離開的方向,正是百寶珍。」

  不等他往下說,明月就面露可惜:「那程達肯定是沒看見那個人的臉,要是看見了,現在白哥哥他們早就到處去抓人貼告示了,葛送也從牢裡出來了,對吧?」

  蘇雲開見她一點就通,笑道:「聰明。」

  「可還是不知道兇手長什麼樣,那人也未必就真是兇手,世上事無奇不有,萬一只是個巧合呢。」

  「這倒不急,等再過兩天。」

  「你也先回客棧休息吧,有消息了我立刻去喊你。」

  許是年輕,奔走了一晚的蘇雲開並沒有感覺到太過疲累,剛吃得飽腹,更覺如初升朝陽有朝氣,不過現今沒事,去養足精神也好。就和她道別,回客棧了。

  明月等他走了,也準備回家,走了幾步又覺她倒可以去做一件事。轉身進了衙門去找白水。

  明月生得漂亮,衙門裡的又都是男子,每日見她進進出出的說不起別的心思也不可能。只是衙役捕快都知道,這明家姑娘,有白捕頭護著,看模樣就是一對。且不說白水是他們南樂縣數一數二的捕頭,單是這清俊的臉,就勝過他們這些粗糙漢子一大截了,跟明月站一塊,那就是一對璧人。

  所以如今明月來,也只能將她當做妹妹看著護著。大清早的提著個食盒進來,便有衙役打趣道:「又是給你白哥哥送吃的來了?」

  「這是空盒子,剛在門口送人吃了。」

  衙役意外道:「誰呀?」誰能比白捕頭還重要?

  「就是那個蘇公子。」

  幾個衙役瞭然,等她走了又笑笑:「白捕頭地位不保喲。不過整日埋頭案子,放著這麼個嬌俏人兒不陪,也是該。」

  「可不是。不過那蘇公子到底是什麼來歷?斷案的時候可真是厲害,連秦大人都好像對他敬畏三分了。」

  「誰曉得呢,他們斷他們的案子,我們只管負責抓人。」

  「也是。」

  ……

  衙門寬大敞亮,衙役們的低聲竊語傳不到明月耳朵裡。

  白水正打算外出巡視,剛過二門就見那一身杏色的姑娘跑來,緊繃的臉也微露笑顏,等她跑近,伸手就要拿那食盒:「正好餓了。」

  明月立刻笑道:「給蘇公子吃完了。」

  「……」白水頗為不忿,「看了好幾年的水仙花就要被人摘走了。那陪我去吃個早飯吧。」

  「行,你等會要去巡視吧?」

  「嗯。」

  「那也陪我去百寶珍附近走走吧。」

  白水偏頭瞧她:「你倒真是對案子上心起來了,怎麼,又是因為那個蘇公子?」

  明月點頭:「對呀。」

  白水搖搖頭:「小心栽跟頭,他畢竟來路不明,雖然聰明,可還是得防著。」

  「白哥哥。」明月墊腳往他耳邊湊,低低念道,「他就是蘇雲開。」

  耳廓被她的氣息呼得微暖,等她離開,白水摸摸耳朵,暗暗念了兩遍這名字,忽然想起來:「你的豆包哥哥?」

  明月雙頰紅暈,極快極輕地點頭承認。雙眼頓時更加明亮,又染了姑娘家的點點嬌羞,整個人更是明艷三分。看得白水都忍不住說道:「難怪你這麼信他,可這都十三年過去了,當初會為你攔住惡狗的人,如今卻可能將你推到惡狗前面。」

  「你再仔細想想這個名字。」

  白水蹙眉,不就是她一直心唸唸的三個字麼,蘇雲開蘇雲開,蘇……他驀地一頓,詫異:「大名府路的那位蘇雲開?」

  明月眉眼一彎,頗有些得意:「這下你知道為什麼我信他了吧?」

  意料之中的驚詫轉瞬變成了沉思,似乎一下就掉入了坑中,不知在想什麼。明月喚了他兩聲他也沒答話,等晃晃他胳膊,白水才抬眼,若有所思:「聽說他的父親在開封任職大理寺卿,是京都的大官。」

  明月有些不安:「你還是想去開封找你兄長的對不對?」

  「想,如何能不想!」提及兄長,白水便緊握刀柄,目有火炬,隱忍得連聲音都沉落了,「五年前兄長在開封莫名失蹤,當時明明是在查案,卻突然失去蹤跡。」

  白水想過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可哪怕真的如此,他也想知道為何會發生那樣的事。而且明明是朝廷命官,為什麼會在失蹤之後草草結案。他總覺得,兄長失蹤與他所查的案子有關,但一切都是猜測。唯有去了開封,才有可能查出真相。

  奈何自己沒有門路,別說開封,就連去州里,都無人搭理。

  所以在縣裡他才這樣拚命,只想著有生之年能提拔到京都,才能更好的查兄長的事。

  明月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溫聲:「別想太多,我帶你去吃家新開的麵攤子。」

  白水應了一聲,情緒沒轉回來,語氣還有些僵硬,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明月要帶他去吃麵的心情。這幾年來他是怎麼過來的,明月不敢說自己最瞭解,可也能排上前三了。

  「對了,不是說等會去百寶珍麼?還去那做什麼?」

  「是去附近。」明月瞅瞅四下,見無人旁聽,才道,「他剛跟我說更夫瞧見半夜有人抱著一堆東西鬼鬼祟祟的從百寶珍那個方向離開。所以我想去重新走一遍,看看離開的那條路是通往哪兒。」

  「嗯?這些他剛在秦大人面前提了。」白水總算是露了笑,「秦大人簡直要被他煩死了,可又出奇的忍耐。」

  「現在秦大人也無路可退了,這案子辦好了功勞是他的,辦不好還能拿蘇公子問責,多好的事。」明月撇撇嘴,對這種做法予以輕蔑,「還有,兇手喝的是口子酒,配的菜都是重口油膩的,但是那時候已經是申時,在開的店肯定不會太多,我們四處去問問當夜在開的店有哪些,說不定店家能有點印象。」

  白水驚奇道:「這點蘇公子也跟我提了,還讓我去查訪來著。」他笑笑,「不錯嘛,現在就心有靈犀了。」

  明月眨眨眼:「他竟沒跟我說。」

  「不跟你說也是為了你好,你終究是個姑娘家,這種事跟我這捕頭說才對。告訴了你,萬一被兇手發現了怎麼辦,多危險。他這是為了你好,你還埋怨他。」

  明月想想也是這個理,心裡也舒服了起來,欣然道:「好吧,可這事我還是想到了,橫豎你也要去,我跟你一塊去吧。我也算是半個仵作,柳氏的屍體我也驗過了,真碰見兇手,能看見的東西也比會你更多吧。」

  白水清楚她的脾氣,沒發現還能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可她自個發現了,就攔不住了,就算他不帶,她也會自己跑出來,到時候更危險,便道:「那走吧,先從附近的酒樓查起。」

  「先將你的公服換了,還有大刀也不要帶了。」

  「行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8:36

第十一章 古董鋪子(十一)

  快至正午,日頭高照,快懸掛頂上的日光穿透碧綠初春,化了漂浮空中的濕潤水汽,直照頭頂,曬得明月兩頰紅潤,像是石榴酒紅。

  她捂著滾燙的臉說道:「我們都走遍百寶珍附近的客棧酒樓,連茶館酒肆都去過了,怎麼全都是不過子時就打烊的。難道那兇手是從再遠一點的地方來的?」

  白水取了腰間水囊給她潤喉,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當時我是快辰時到的百寶珍,地上雖然有水,但不多。如果兇手是從遠處來,那全身就該濕透了,進了鋪子絕不可能只有那麼一點水。而且他身上有酒,要是淋了個透,酒也不至於留下這麼濃郁的氣味。所以蘇公子結合種種原因分析,說那人絕不會是從一里外的酒館過來。」

  「可這附近都找不到。」明月問道,「會不會是在自家喝酒吃肉的人?」

  「如果是這樣就難了。」

  「去更夫看見的那條路走走吧。」

  更夫瞧見的那條路因寬六丈,因此被稱為六丈街。因是白晝,街上人來人往,明月貼牆而走。六丈街迂迴蜿蜒,其中還有很多條小巷,通往各家及貫通別處,地形比較複雜,順著這條路走去,也沒有任何收穫。

  倒是明月走著走著才想起來,回頭對白水說道:「如果是在自己家喝酒,這條路也是順著兇手的家而回,那兇手是為了什麼事而反方向去百寶珍呢?哪怕是路過,也總得有個理由吧,大半夜的又下著暴雨,為什麼要出門?」

  「撒酒瘋?」

  「蘇公子他不是說過麼,那人的酒量肯定很好,否則不會在離開時還分辨得清楚古董鋪子裡哪些是好東西哪些是次品。」明月自己說完,更是疑惑,「半夜喝酒吃肉、還懂東西好壞,又敢殺人……」

  線索看似很多,但實在凌亂,明月一時還無法將它們串起來連成一條線。她又折回原路,如果兇手是從百寶珍那個方向來的,那必然會從街頭走來,百寶珍所在的街道岔路少,反向逆行,說不定能有其它線索。

  晌午將過,明月的臉被曬得更紅,春日並不刺眼,但走日頭底下走了半天,都覺頭頂要冒白煙了。白水身為捕快常騎馬遠出,四處辦案擒賊倒沒什麼。但前頭那嬌俏姑娘步子不停,左右細瞧,猶如捕頭查案。

  他取了水囊要遞給她,卻見她猛地停步,差點就將她撞開了。他下意識捉了她的手要托住她:「讓你別急去歇歇,這會可別中暑了。」

  明月怔怔瞧著對面,抬了抬下巴:「沒……你瞧那。」

  白水放眼看去,對面一家大門緊閉,在店舖全開的街道上十分惹眼,門前飄了一面旗子,赫然印了個「賭」字。那是南樂縣最有名的大賭坊,他說道:「不過是賭坊,怎麼讓你這麼吃驚,它平日不都是白日關門晚上才開的麼?」

  明月嚥了咽:「我是讓你看它門前。」

  白水又再次將視線投到那,這回他知道為什麼明月失魂了。那賭坊門前,有一大片的黃泥地,而似乎是曾有路人不小心從那走過沾了鞋底,離賭坊稍遠一點的地方,還能看得見黃泥腳印。

  黃泥腳印……百寶珍鋪子裡所留下的腳印,沾滿了黃泥。

  &&&&&

  夜深,街上的鋪子陸續關門,唯有白日大門緊閉的賭坊青樓在日落西山後打開了門,開始迎接八方來客。

  南樂賭坊是縣裡最大的賭坊,骰子、牌九、弈棋、六博、四門方寶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每日進出這裡的人也有百人以上。要是碰上雨天無農活可做,無攤子可擺,鋪子生意冷清,來這打發時間的人就更多了。

  在這裡的人多是一些中年人,年輕的也有,不過形容不佳,導致蘇雲開一行人進了賭坊,就頗引人注意。尤其是秦放一身狐裘,毛茸茸的領子將他的脖子完全遮掩,臉也被遮成了瓜子模樣。

  明月身形嬌小,雖換上男子裝束,又有女子不可掩飾的綠鬢紅顏,要不是覺得這種地方不會有姑娘來,早就被認出來了。

  所以三人中,蘇雲開反倒是最正常最不惹人注意的。他見秦放四處瞧看,頗為惹眼,低聲:「別東張西望。」

  秦放說道:「我還是第一次來賭坊,好奇。」

  「早知道該讓白捕頭來,比起他來,你倒是更惹人注目。」

  「誰讓他不懂酒還是個捕頭,他一來早把人嚇跑了。」秦放手癢心癢,反正說好了進來也是各走各的,就隨便找了一處去賭著玩了。

  明月繼續跟著蘇雲開往裡走,沒有往那些簇擁成一團一團的賭徒瞧,而是看這整個賭坊。

  鼻尖微有滷味飄香,充斥著濃郁的酒味。蘇雲開也察覺了,偏頭看了看她,見她還緊跟著,這才循著氣味往前走去。

  酒香菜香來自賭坊盡頭,穿過賭徒,就見那牆上架子上擺滿了酒,而櫃面上放有大塊的醬豬蹄醬鴨脖,還有各種滷肉,就連為數不多的素菜,也都淋滿醬油蒜蓉,全都是吃進肚子裡還能唇齒留香的菜品。

  賭坊黃昏才開,黎明才散,半夜其它店舖不開,賭坊便自己請了廚子做菜,方便賭徒吃喝,也賺個酒錢菜錢。

  「口子酒。」蘇雲開不識酒,但卻認得酒罈上面的字。架子上陳列的酒,全都是口子酒。

  明月也掃視一眼,低聲:「之前你還懷疑那會不會是去青樓的嫖客,但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如果是青樓,絕不會只有一種酒。而且除了酒氣,衣物上必然還會沾有胭脂水粉的氣味。柳佩珍的屍體上的確有胭脂香味,但與在她房中找出來的平日所用的香粉氣味一樣,並無其它摻雜的香氣。所以比起青樓來,賭坊才更可能成為兇手當夜離開的地方。

  更何況,離百寶珍最近的一個青樓,也隔了遙遙三條街,可賭坊卻不過半刻的路程。

  要想在這每日進出數百人的地方找到兇手不容易,真詢問起來反倒容易打草驚蛇。兩人在賭坊逗留了一會,隨便尋了幾個賭攤下注。沒想到兩人手氣不錯,贏了不少錢。估摸著再贏就真要惹人注意了,便退身出來,尋了秦放離開。

  秦放輸了一大筆錢,但他向來揮金如土,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因人生第一次進了賭坊覺得稀奇得緊,出了賭坊還十分興奮。

  賭坊門前及左右,都是黃泥。幾日不下雨,泥已經干了。蘇雲開取下早就帶好的水囊,倒在泥地上,等糊爛了,連踩幾步,只覺腳底都重了一些。他抬頭往前看去,說道:「我盡量往屋簷底下跑,等會我們在百寶珍前見。」

  這件案子上秦放是半路出家,他對案子也並不關心,所以他在做什麼一點都不知道。但奈何他打小就在蘇雲開後面轉悠慣了,見他開跑他也拔腿跟了上去,轉眼就丟下了「腿短」的明月。

  如今已經是夜裡,街道無人,連賣宵夜的攤子都收了,冷冷清清,查的又是這種案子,明月不由抖了抖,覺得可怕。

  蘇雲開跑得極快,到了百寶珍,便瞧腳底,黃泥未淨。那日下大雨,地面濕潤,也不知會沾去多少,但一路屋簷多,見水的地方不多,算上兇手進賭坊鞋底所沾,再出來時所沾,這段路完全有可能就是兇手曾走過的路線,也的確是出自賭坊。

  一會秦放氣喘吁吁跑來,素來嬌生慣養出門便是轎子馬車的他跑得苦不堪言:「姐、姐夫,你就不能跑慢點,大半夜的這麼跑,累死了。」

  「讓你平日多走走不要總是坐轎子,非不……」他頓住聲,見他旁邊空蕩無人,頓擰眉頭,「明月姑娘呢?」

  秦放這才想起來,往後看去,哪裡有人。回過頭來,就見蘇雲開臉色十分難看,似乎想罵他,可又急著找人,一言未發就沿著原路跑去。他心裡暗暗叫苦,這姐夫什麼都好,就是太認真了,一個大活人的等會就過來了,又不會弄丟了。

  街道寂靜,腳步聲踏在青石路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夜裡尤為清晰。蘇雲開來回急跑,額頭在微涼春夜裡也滲出細汗來。要是明月真出了什麼意外,那第一個要責怪的就是自己而不是秦放。

  他明知道秦放吊兒郎當的性子,也沒囑咐他照顧好她就走了。

  折回的路程不遠,差不多跑到一半,他就看見她了。像隻兔子跑跑停停,時而看下左右,滿目警戒。

  蘇雲開緩下腳步,心頭沉靜,這才緩步往她走去。

  聽見腳步聲的明月一瞬緊張,抬頭看去,見了來人便立刻面露嫣然,像久別重逢般欣喜朝他招手。這模樣看得蘇雲開都覺兩人是分開了三年五載的好友,著實奇妙。

  「你怎麼又回來了,你家小舅子呢?」

  蘇雲開答道:「他已經到了百寶珍。我……我折回來再看看有沒有捷徑。」

  明月點頭,又蹲身看他的鞋,鞋面黑色,鞋底邊緣圈了一層白色,許是踩踏過深,所以上面還沾有黃泥:「看來沾了不少,當時下雨,雨從上面沖刷,只怕更濕。」

  蘇雲開見她要伸手碰,忙俯身捉了她的手,說道:「髒。」

  明月輕鬆答道:「屍體都常碰,這點髒不算什麼。」

  這話是不錯,但這個比方……他怎麼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8:50

第十二章 古董鋪子(十二)

  翌日白晝縣裡和縣外附近都沒有百寶珍古董被當的消息,衙役幾乎都派去在各處蹲守了,唯有白水和兩個衙役在衙門,忙得不可開交,也沒往客棧去問蘇雲開去賭坊探到了什麼線索。

  一到黃昏,明月就去找蘇雲開,兩人一起用過飯菜就去賭坊,一連幾天,黑白顛倒,但所探到的線索卻不多。而賭坊裡八個賭攤兩人已經玩遍,八種賭法已然熟記於心。兩人下賭注時謹慎心細,線索沒得到,錢倒是贏了不少。

  常來的賭徒見了兩人,便道:「不喝酒不吃菜的那兩個小白臉又來贏錢了。」

  賭坊裡願賭服輸是必須的,但架不住嫌惡總來贏自己錢的人,也架不住嫌惡總是財神附體的人。蘇雲開只當做沒聽見,逕直去了搖骰子那猜大小。開了幾局,幾回下來,輸了約莫有十餘兩,頓時讓莊家眉開眼笑,還打趣他道:「李公子林公子,看來你們今天運氣不好啊。」

  蘇雲開笑道:「有輸有贏才好玩,今晚高興,不如我請大家喝酒吃菜。」

  眾人齊齊喝彩,有人怕他反悔,立刻跑去櫃檯那拿酒拿菜。明月就拿著錢袋去付錢,也不知蘇雲開要做什麼。這樣看來,前幾天也不是白來的,而是早就打定了什麼主意吧。

  賭徒們喝酒吃肉照玩不誤,又開了幾局,蘇雲開仍舊是輸。一輸就又請酒,莊家高興,賭徒也高興,話便多了。蘇雲開閒聊幾句,有意無意問道:「我在這玩了三天,各位的臉都看熟了,進了賭坊就都是直奔這吧?」

  「常玩一種的肯定都是當地人,只有那些過路的才每個賭攤前都走一遍。凡事都要專注才行,這賭也一樣。你剛在這混熟了,別管輸了贏了,你一走,這裡的財神也不喜歡你了。除非啊,是輸得太慘的,才會考慮換個賭法轉運。」

  蘇雲開笑道:「可輸得太慘的難道不是直接不玩了麼?」

  一人嗤笑道:「賭這種東西,在這裡的誰不知道是個壞玩意,但一旦沾上了,就跟吃金丹似的,會上癮的。就算你把手剁了,也遲早會再回來。」

  明月是局外人,有些莫名,那些賭徒卻沒一個反駁的,只因大家心裡都懂。

  話題已往蘇雲開想知道的方向走去,趁勢問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一個人輸慘了能離開這?就算是三四天也算是徹底脫手了吧?」

  「沒,別說三天,就算一天也要人命的。」

  賭徒紛紛附和,莊家搖著骰子突然想起來,說道:「倒也不是。你們忘了於有石了?」

  他這一說,其他人才恍然大悟:「對,怎麼就忘了他了。」

  蘇雲開邊下注邊問道:「於有石是誰?」

  「不就是個總輸錢的倒霉蛋,這幾年幾乎天天都來。」

  蘇雲開笑問:「既然是整天輸錢,那是哪裡來的錢?」

  「他家是做生意的,有錢人,後來他爹沒了,生意一落千丈。他就賣房子賣地換了錢賭,上回說把自家婆娘都賣了,真是狼心狗肺。」他輕笑一聲,也覺荒唐,這才接著說道,「結果也不知道怎麼的,開始還真讓他贏錢了。」

  一人附和道:「對對,當時還請我們喝酒來著。」

  「是啊,可是他倒霉啊,還沒高興多久,就輸錢了,快到半夜,錢全輸沒了。」莊家說這話時面無表情,只因見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不惋惜了,還冷笑一聲,「我看他是輸急了,還想從我手裡搶錢。」

  明月緊張問道:「結果呢?」

  「結果自然是被我們的人痛揍了一頓。他躲藏的時候還打碎了酒罈瓷碗,跑了後就再沒見到人,該不會是掉哪個陰溝死了吧。」

  話說得冷漠無情,明月只覺賭坊真是個吃人的地方,要知道,不是他們開賭坊,那於有石也不至於落到那種田地,雖說於有石也有大半責任,但賭坊也撇不清關係。

  蘇雲開問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幾人面面相覷,好一會才有人想起來:「就是十六那天。」

  明月心頭咯登,柳佩珍死的那晚?她這才明白一開始蘇雲開就在套話。

  蘇雲開也不再問了,賭了幾把見坐莊的男子要去解手,也借口去解手,循著那人過去。

  賭坊的茅廁在後面院子裡,出了賭坊,蘇雲開就快步追上去,拍了拍那人肩頭。

  半夜被人拍肩頭著實不是什麼好事,莊家皺眉回頭,見是他,才稍微客氣起來:「李公子也要方便?就在前頭,不遠。」

  「不是。」蘇雲開笑道,「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莊家還沒細細打量他,手上就多了一袋銀子,嘴未開,先掂了掂重量,份量不輕,頓露笑臉:「有什麼事能幫得上李公子的?」

  蘇雲開附耳低聲:「實不相瞞,你方才說的那個於有石,我懷疑他就是曾誆騙我老父親七十兩白銀的人,就是在前兩日騙的。錢是小事,但老父心氣不順,所以想請你帶人去喊他還賭坊的錢,再嚇唬他一番,讓我父親出出氣也好。」

  「可於有石並沒有欠我們的錢。」

  蘇雲開輕笑:「我沒有證據,出面去揍他到底不好。可你們的話,掐個他欠錢的理由來,卻不難的。比如……他將你們的酒罈碗筷打碎了,讓他還個一百兩。」

  莊家轉了轉精明小眼,已將錢袋收下,笑道:「我明白,等會就去將事情給公子辦了。」

  「多謝。」

  蘇雲開回到賭攤前不久,又輸了幾局,就拉著明月走了。

  今晚從進去開始明月就覺得他有所行動,如今又早早離開,便知道跟前幾天不同。等遠離了賭坊,她才輕聲道:「你剛才是跟著莊家說話去了?」

  蘇雲開點頭:「對。拜託他做一件事,去嚇唬嚇唬於有石。」

  明月睜大了眼:「為什麼?」

  「我懷疑於有石就是兇手。」

  「理由。」

  蘇雲開並不急著解答,只是說道:「兇手殺人那晚,應該是在玩骰子,猜大小。」

  明月無奈地重複那三個字:「為什麼?」

  「賭坊裡一共有八個賭攤,每個賭攤前經營的賭法都不一樣。但無論是牌九還是馬吊,手都要碰牌,沒空也髒。唯有猜大小時兩隻手才能完全鬆開,只需要在每輪結束後放錢押大小,手一直都會得空。而且為錢而殺人的人,多半都是輸到走投無路的人了。」

  明月若有所思:「他賣田賣房,連自己的妻子都賣了,的確像是會為了錢鋌而走險殺人奪財。只是仇殺的話,也不會在走的時候把古董分出個貴賤來偷走,為了錢更合理。」

  「對,而且他的家境以前不錯,能分得出古董好壞也在理。如果是一般的賭徒,卻未必能分得出來。」

  「那你找莊家是為了問清楚他的事?」

  無論是從他消失賭坊的時間還是殺人奪財的動機,都很吻合。蘇雲開還沒有十足的證據,唯有推理:「不是,我請莊家去讓他還當晚打碎酒罈碗筷的錢。」

  明月突然大悟,雙眸睜大:「你是想,如果於有石是兇手,在他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東西可以賣的情況下,被賭坊的人一嚇唬,可能就會拿著從百寶珍偷來的東西去典當把錢還了?」

  「對,兇手一直不出現在當鋪黑市裡,那或許是因為他想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賣錢,可他能等,我們不能,死者和死者家屬都不能……於有石連妻子都賣了,也並不是什麼好人,就算他不是兇手,拜託賭坊的人去一趟,讓他受受驚嚇,也好。」

  明月也深以為然,運氣好的話,明天他們就不用再去賭坊了,一連待了幾天,都覺身上都是酒味,洗都洗不乾淨。她又想,十六那晚於有石因為錢和莊家起了爭執,打架的途中還打翻了酒水碗筷,衣服要是沾上那些,那完全有可能就是留在柳佩珍臉上的東西。她打了個冷噤,又因好像離兇手近了一些而興奮。

  這一想她才想起來:「你這幾天都是故意贏錢的吧,等他們放鬆警惕,今晚就故意輸錢?」

  「對。」不等她問,蘇雲開就笑看她,「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我在輸錢贏錢上能控制自如?」

  明月笑了笑,她的確是想知道。

  「很簡單,在賭攤上,總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背到家。找個總是運氣不好輸錢的,我要想贏就跟他反著買,我要想輸就跟著他買。」

  「……」明月水靈雙眼又睜大了些,「真的?」

  蘇雲開見她兩眼有光,只覺她還想繼續往賭坊跑,去找個倒霉蛋對著賭賺錢,滿眼的財迷,失聲笑笑:「假的。」

  明月也自嘲一笑,才發現自己一瞬間就財迷心竅了:「我還以為找到發家致富的法子了呢。」

  蘇雲開笑道:「畢竟這麼倒霉的人很難找。」

  「那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開始或許真是手氣好,贏了點小錢。後來到了搖骰子那,看出點竅門來。在那裡沒有人贏大錢,但凡是賭注大的,都是莊家吃。所以我懷疑莊家能控制點數,但是因為他總讓那些賭徒贏小錢,偶爾輸一些,可一晚下來總能賺不少,賭徒卻因為有輸有贏所以渾然不覺,因此我確定莊家能操控點數。你還記不記得我今晚進去後說了什麼?」

  明月細想半晌,說道:「你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南樂縣了。」

  蘇雲開淡笑:「在我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我們就已經是砧板上的肥魚,該宰了。莊家自然會好好賺我們的錢,所以無論我押什麼,都是輸的多。畢竟明天我就走了,他不會放過我這頭肥羊。」

  明月這才明白過來,覺得可氣又可悲。氣的是莊家無良,悲的是賭徒不醒。

  蘇雲開見她氣惱,安慰道:「等這件事結束之後,請白捕頭來一回,肅清下這賭坊風氣吧。」

  「嗯。」明月見他提起白水,趁機道,「白哥哥他是個好捕頭,對吧。」

  「的確是難得的好捕頭。」

  得到他的肯定,明月也安了心,這樣的話在他離開南樂縣的時候,白水又多了幾分機會跟他一起走,雖然去的不是開封,但也離開封更近了一些。

  她這才意識到,白水可以以捕頭的身份隨他走,那她呢?

  月色不明,連她眼中光澤都黯了兩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9:16

第十三章 古董鋪子(十三)

  葛送是兇手的傳言不過幾天就傳遍了南樂縣,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談。聽說風聲是衙門傳出來的,但現在衙門還沒開審定案,還是有幾人存疑。不過葛送的妻子要進去探監,牢頭非但不阻止還許她帶好酒好菜去,頗有時日不多特地放行的意味,又更驗證了百姓猜想。

  但這種放長線釣大魚的做法還是沒有引出兇手出現在當鋪,白水等得已經急了,總不能明知道葛送是清白的還一直將他關在牢裡,而且柳氏娘家人鬧得厲害,要將她入土為安,來衙門鬧了好幾回。

  這日又將他們攔住一次,白水終於坐不住了,辦完差事也顧不得已是大晚上,就跑去客棧找蘇雲開。這才剛上樓梯,一個左拐就瞧見個舉著籠子逗鳥的公子哥。

  秦放聽聲偏頭,一瞧是他,當日被他掌著腦袋就將他往屍體臉上湊的噩夢又塞滿腦袋,叫了一聲就跑進屋子砰砰關上門,連連鳥籠也不要了。

  白水緊繃著臉走過,瞧了一眼鳥籠,走了兩步還是折回來拾起,去敲隔壁的門:「蘇公子,蘇公子?」

  裡頭不聞人應答,倒是隔壁答道:「我姐夫不在,跟明月姑娘去外頭了。」

  「去哪了?」

  「賭坊。天天跑賭坊,我懷疑他倆已經成賭鬼了。」

  話落,樓道那已經傳來答聲:「賭鬼?你倒好意思說。」

  蘇雲開和明月剛從賭坊回來,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上,這幾日日夜顛倒,兩人氣色都不太好,但眼底的精神氣卻不減半分。

  門「霍」地打開,秦放探頭瞧去:「姐夫,你也知道我每日待在這有多無趣,卻不肯帶我去。」

  蘇雲開似笑非笑:「只能怪你太惹眼了。」

  秦放不滿道:「我哪裡惹眼了?」

  明月插話道:「生得太過耀眼,哪裡都惹眼呀。」

  秦放一聽,立即不追問不糾結了,高興不已地將門全打開,迎他們進來還親自下樓去找小二上菜。看得蘇雲開歎服,竟是一句話就將人哄服帖了,他以前還覺得秦放這心性無人能擋,現在看來,是自己沒有對症下藥。

  沒了秦放在耳邊聒噪,這會就安靜多了。

  外頭已是半月高掛,眼見又快到亥時。再過一個時辰,距離百寶珍命案就過了八天。白水見兩人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麼,耐著性子聽了一會沒聽出來,說道:「這幾日你們都在忙什麼?」

  明月說道:「幫你找犯人。」

  「那你找到了沒?」

  「白哥哥再等等吧。」

  白水瞪眼:「還等,你們知不知道柳氏的娘家人都快要將衙門的門檻踩碎了,還揚言再不將屍體交還他們,他們就去攔欽差的轎子。」

  蘇雲開淺飲一口茶,才道:「這個時候不會有欽差出巡,他們攔不到。」

  本是無意說的一句話,白水還是好奇道:「為什麼?欽差不都是神出鬼沒的麼?」

  蘇雲開笑道:「欽差是奉聖旨出巡的,但是依據我朝慣例,過年休沐,得到元宵才上朝辦公。半個月的公文壓了滿桌,別說聖上沒空派人出巡,就連官員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所以最快,也要等二月才會有欽差去民間走動。」

  「有道理。」白水又道,「那就是說沒有大官會路過這了吧,秦大人都要急死了,生怕他們真攔下個大官。」

  蘇雲開笑道:「不,有是有,但秦大人也不會認得。」

  「比如?」

  「年底多官員調任,但一般都是過完年才會陸續上任。所以這個時候很有可能碰上從老家啟程去外地赴任的官員,然後……恰好路過這裡。」

  他說這話時不動聲色,明月和白水也把話塞進左耳又快速從右耳推出,倒是秦放回來聽見,嘖嘖了兩聲,被蘇雲開瞥了一眼就蔫得不敢說話了,呼呼喝喝著「吃飯吃飯」,四人就拿了筷子吃飯,也不繼續剛才的話題。

  翌日,薄光穿透雲層,灑了滿地光輝,又是一日好天氣。

  白水從家裡出來,又看看隔壁,想著明月這幾天奔波勞累,晝夜混亂,這會也沒過去喊她,讓她再睡會,自己往衙門去了。人還沒走到衙門,就看見門口擠滿了人,只瞧見他們穿的孝衣就知道又是柳家人。他頓覺腦袋大了一圈,想了想乾脆繞了條小路,從衙門後牆翻了進去。

  進了衙門,果然聽見外頭有人喊聲「還我女兒」「入土為安」。他還沒進公堂,就見秦大人急匆匆跑了過來,急道:「白捕頭你怎麼這麼晚來,你看看外面那些刁民,我不是說了我在辦案,他們嚷什麼嚷。兇手還沒抓到,那柳氏的屍體還不能交還,他們還想不想破案抓到真兇了!」

  「我明白,但也明白他們。」白水神情寡淡,聲調更淡,「他們急著要把柳氏帶回去,不是為了讓柳氏入土為安,只是不想再讓事情擴大,影響柳家聲譽罷了。」

  ——否則他們就不會在兇手還沒落網的情況下,就急著將人拉走。在衙門外面喊的,也不會是「入土為安」,真的要讓死者入土為安,那喊的就該是「抓到兇手」。

  在衙門看得多了,好像心也跟著通透冷漠起來。

  白水搖搖頭,這個習慣一點也不好,可偏偏總會碰上這種事。

  「只是那蘇雲開現在還沒個准信?我怎麼聽說他天天帶著小阿月跑賭坊?要是明盛回來聽見這事,也會怪你沒替他看好他那寶貝孫女吧?」

  白水答道:「昨晚見過了,他托我轉達一些話給大人,這會正要說,兇手可能……」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有衙役跑進來,說道:「外頭有個婦人擊鼓,說昨晚她的鄰居被一群人揍了,還把他住的地方給砸塌了,連累得那婦人的家都塌了半邊,讓我們過去瞧瞧。」

  秦大人本就心急,這會差點氣得跳起來:「是誰膽大妄為敢在南樂縣鬧事,還讓不讓我好好走了。」

  白水問道:「那被打的人傷勢很重?」

  「按那婦人說不重,能走能跳的,就是房子遭了秧。」

  「這就奇怪了,那為何被打的人不親自來報案?」

  「我也覺得奇怪,聽那婦人說隔壁被打的是個爛賭之人,打人的是賭坊的,可能是欠債不還所以被催債了,理虧,不敢來吧。」

  白水突然想起來,立即問道:「那被打的人叫什麼?」

  衙役想了想:「於有石。」

  於有石……白水驀地冷笑一聲,又覺詫異,那蘇雲開真是料事如神,神仙麼……

  他抬了抬白淨的下巴,說道:「你去告訴那婦人,衙門近日忙,暫時不得空,先讓她和於有石協商,我們過幾日會派人去。」

  「是。」

  等他走了,秦大人才發作:「連你也敢自足主張替我決斷了,放肆。」

  白水冷冷瞥他一眼,秦大人輕咳:「其實白捕頭辦案本官一向是放心的,也知道白捕頭一心為民,絕不會……」

  「大人該去辦公了。」

  「……哦。」

  愛嘮叨的秦大人走了,門外柳家人還在喊著交還屍體,白水屏蔽耳外,進裡頭去領差事辦公。

  快到申時,夕陽斜照,那早上來擊鼓的婦人又來了,說那賭坊又來尋人,鬧得鄰里不安。白水恰好外出,被再三叮囑不許派人前去的秦大人只好一直聽那老婦念叨。說得耳朵都要生繭,一見縣丞進來,急忙將人丟給她,自己跑了。

  老婦見自己成了繡花球,憤而離去。到了家中,賭坊的人已經走了,隔壁那於有石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心想許是藏起來了,這才沒再去衙門。快到夜裡,三丈外都黑得瞧不清了,她外出倒潲水,卻見隔壁家好像有人躬身外出,看模樣像於有石,暗暗罵了一聲災星。正要進去,卻見又有一條黑影跟了上去,速度之快,恍如鬼影。她打了個冷噤,急忙回屋關緊大門。

  外出的的確是於有石。

  他不過三十,身形魁梧,但背卻有些佝僂,懷中不知揣了什麼,微微彎身護著,遠遠看去像是古稀老頭。

  他從家中小巷出來,左拐右拐,遊走小路,時而往後面看去。約莫半個時辰後他才從各種捷徑中走出,又進了一條並不算寬敞,比之大街顯得很是冷清的街道。又往裡走了三十餘步,這才停下,抬頭看向那掛在牆上的招牌,唯有一個大大的「噹」字。

  於有石又往身後瞧看,手捂肚子,遲疑一會才邁上台階進了裡面,將懷中一隻巴掌心大小的白玉碗取出,遞到櫃面上,壓低了聲音道:「當東西。」

  一會裡面有手伸來拿走,掌櫃在裡頭細瞧片刻,說道:「活當還是死當?」

  「死當。」

  掌櫃還來不及答話,於有石就聽見後面大門「砰」地緊關,他愣了愣,猛地回頭看去,卻見一個白面捕頭伸手一把揪住自己的領子,面色冷冷:「於有石,跟我走一趟衙門吧。」

  於有石瞬間面露駭然,末了怒道:「我犯了什麼法,憑什麼抓我?」

  白水冷笑,他從早上就開始蹲守在於家附近,好不容易熬到於有石出門,一路尾隨跟來當鋪,拿出的那東西,赫然就是百寶珍所丟失的古董之一。

  「我懷疑,你就是殺害百寶珍女掌櫃的兇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9:32

第十四章 古董鋪子(十四)

  百寶珍女掌櫃被殺一案又半夜升堂,聽說葛送不是兇手,新抓的這個才是。此時正好是用晚飯的時辰,百姓閒著也是閒著,就乾脆跑去瞧看,就是不如前兩次擠得積極,沒進到裡面的也不在外面待,一哄而散了——反正呀,八成又是抓錯人了。

  秦大人晚飯未吃,這會坐在公堂上有些憋氣,瞧著堂下跪著的六尺大漢,又看看在一旁站得筆直的白水,問道:「白捕頭,堂下何人?」

  白水抱了抱拳:「稟大人,此人叫於有石,將百寶珍古董拿到當鋪換錢,卑職心中有疑,於是將他抓了回來,交給大人審問。」

  一聽是百寶珍的案子,他這才往堂下旁邊瞧,果然看見了蘇雲開和明月,連那柳家人也在。一時全部視線集中看來,頓感壓力,收了收心思一敲驚堂木:「於有石,你為何會有柳佩珍古董鋪子裡的東西?」

  於有石高聲答道:「草民不知什麼古董,只知道這東西是前兩日草民外出回家,在水溝裡撿來的。要是大人不信,草民可以帶您和這位白捕頭前去看看。」

  秦大人冷笑:「既然你不懂什麼古董,那為什麼還撿,還拿去當鋪,而不是直接扔了?」

  於有石說道:「草民家裡以前是做生意的,東西貴賤還是分得清楚的,這一個白玉碗看起來通透,草民猜想應該值點錢,就拿去當鋪試一試。沒想到竟然是死人的東西,要是草民知道,一定不碰。」

  「不知道於公子是什麼時候路過那水溝的?」

  蘇雲開在師爺身邊忽然開口,於有石迅速往他看去,見是個俊俏書生,細細打量他兩眼,才道:「前天晚上,我去賭坊賭了兩把,回家的時候看見的。」

  「你去的是哪個賭坊?」

  「當然是南樂縣最大的來來賭坊。」

  話落,卻見眼前人嘴角勾起嘲諷笑意,看得於有石睜大了眼,緊盯這人。

  「可來來賭坊的人卻說你已經很久沒出現在那裡了,大概就是……十六日那晚之後,也就是百寶珍掌櫃柳氏被殺那晚。」

  於有石面上緊繃,聲音低沉:「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說我是兇手?」

  「當然還不能說。只是你撿到白玉碗的那晚,肯定不是前天。」

  於有石低眉想了想:「那就是我記錯了,但我的確是在水溝裡撿到的。」

  「夜裡何時?」

  「亥時。」

  說完於有石又瞧見那人笑得很讓人討厭,笑得讓人心浮氣躁。

  蘇雲開已經從一旁走到他面前,說道:「可是我怎麼記得,從賭坊到你家,有四個水溝,但是水溝用於排水,多在偏僻陰暗處,溝渠所流淌的東西也很髒。再有,它們所在的地方,都沒有燈火,試問你是怎麼在晚上撿到這麼小的一隻碗?」

  明月知道他將百寶珍附近的路走了很多遍,在賭場知道於有石的身份後也在賭坊與於家之間來回了幾次,可沒想到他竟是將路上每一個細節都記住了。

  於有石也沒有想到這突然冒出來的人竟不去驗證就能將地形說出,驀地想到這幾日傳得沸沸揚揚說有個俊朗聰慧的書生在公堂上屢出奇言的事,這才警惕認真起來,不再隨意答話:「你是不是忘了,沒有燈火,但頭頂上還有月光。」

  蘇雲開微頓,這人其貌不揚,可卻聰明無比,膽子還很大,竟然這麼快就沉著冷靜,應答如流了。他問道:「你被賭坊威脅,為何不報案?」

  「我欠他們錢,理虧,要是報了案,只會更讓他們記恨。」

  「可你並沒有欠他們的錢。」

  於有石眉頭已攏在眉心,盯看這人,不知他是知道得太多,還是早就查清了他的一切。如果是後者,只怕就麻煩了……他雙眼微轉,說道:「我砸了他們幾個酒罈和碗筷。」

  蘇雲開笑道:「可他們要你賠一百兩,這種擺明了是被欺壓的事,你不是更應該來報案?」

  於有石張了張嘴,才發現落入他的陷阱裡了,說多錯多,他乾脆不再跟他說話,面向秦大人叩了叩頭:「大人,這人分明就是想誣陷草民殺人。公堂之上大人怎麼能容忍一介草民來代您審案,這將大人的威嚴置於何地。」

  懂得找人壓他,蘇雲開倒覺他不笨,甚至很聰明。

  早想甩鍋的秦大人說道:「既然你知道他代本官辦案,那你還不趕快回答他。」

  於有石臉色一變,眉心幾乎要擰出兩個川字。

  蘇雲開接著問道:「據賭坊的人說,你十六日將近寅時就離開了賭坊,離開那裡之後,你去了哪裡?」

  「那晚雨大,便直接回了家。」

  「那你回家之後,可有清洗過鞋子?」

  於有石深覺有詐,猶豫片刻,覺得回答無礙,才道:「沒有。」

  蘇雲開淡笑,示意衙役過來,拿來他手上所捧之物,放在於有石前面:「這些是不是你的鞋子?」

  於有石家貧,有一點錢就拿去賭了,這鞋子也不過三對,還破舊不堪,一眼就認出來了:「是。」

  「元宵那天下了大雨,到十六日下半夜才停,賭坊外面的黃泥被澆灌一天,早已糊爛。你進去和離開必然會沾上黃泥,而你說你回家後並沒有清洗鞋子,可為什麼你現在這些鞋子,卻沒有一雙沾有黃泥?鞋底的黃泥易沖洗,但沾到鞋面上,卻多少會留下痕跡。這只能說明,這些鞋根本不是你那晚所穿。」

  於有石面色淡然,說道:「就算是那晚所穿,又如何?」

  「因為你發現那雙鞋有可能暴露你自己,所以你將行兇那晚的鞋子扔了。」

  於有石終於抬眼看他,迎上他灼灼視線,說道:「什麼意思?我扔自己的鞋子有什麼不對?」

  等了許久的明月將兩張白紙鋪展在他面前,指了指說道:「這是臨摹那黃泥腳印的紙,左腳是正常的鞋印,但右腳鞋印中間那,卻有東西外露,我們想了很久才想通,那是第二個腳趾的模樣。唯有破掉的鞋子,才可能出現那種腳印。而兇手正是察覺到了這點,所以索性將鞋給扔了。」

  於有石怔了怔,盯看那臨摹的腳印,再看看自己那三對乾乾淨淨的鞋,竟又是自掘墳墓,被他牽進裡面,眼見就要入死穴,再無轉身逃出的可能。

  「還有,柳氏被殺那晚,有人看見你曾抱了許多東西離開。」

  於有石緊閉嘴唇,不作答覆。

  蘇雲開緩聲道:「你那晚離開賭坊回家時,途經百寶珍,發現門沒關,於是進去偷東西。誰知道送葛送外出的柳氏回來,你便躲了起來。在她進門後,你用硯台從她身後砸去。但柳氏沒有死,還跟你打鬥。最後被你捂死,於有石……你認不認罪?」

  於有石緊握拳手,手背上青筋外露。

  蘇雲開見他戾氣頓現,上前一步將明月拉到身邊,免得他狂躁起來誤傷了她。

  明月隨他往後,被他側身擋住,牢牢拉開了她與於有石的距離,頗為安心。

  「你說的的確沒錯。」於有石一句話就震驚了看戲的人,柳氏家人更是激動大罵起來,直到秦大人敲敲驚堂木,堂下才安靜。他又說道,「我離開賭坊後,的確是在路過百寶珍時,進去偷東西。可是……」他認真道,「我進去的時候,柳佩珍不在。我偷了東西之後,第二天才知道原來她死了。你不是說,有人看見我抱了很多東西走嗎?沒錯,那些就是我偷的東西,可是……草民真的沒有殺人呀。」

  蘇雲開眸光盡斂,這於有石遠比他想像中狡猾。

  他自知無法瞞天過海,一切證據都證明他去過百寶珍,連丟失的珍寶也在他手裡,無可辯駁,所以他乾脆承認自己去過百寶珍,但是不承認自己殺了人。

  ——如今的證據能充分於有石去過百寶珍,但於有石也確信,官府的人,無法證明他殺了人。

  偷竊罪比起殺人的罪名來,輕得簡直不值一提。

  想到這,於有石只等著秦大人審判——判他盜竊罪,也只能是盜竊罪。

  他抬起頭,有些得意地看著那白面書生,看他如何敢說他殺了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9:45

第十五章 古董鋪子(十五)

  衙門公堂氣氛肅然,春風凝滯,沒有人說話,更無人喧嘩。於有石饒有興致地等著蘇雲開開口,看他怎麼繼續質問。

  秦大人見寂靜無聲,只覺又要功虧一簣,這都升了幾次堂了,竟然還沒抓到兇手,按捺不住,輕叫了蘇雲開一聲。

  可蘇雲開沒有轉身,也沒答話,目光落在於有石前面的那只白玉碗上。

  碗質細堅硬,有光澤,以指滑過碗麵,微沾濕潤塵土。兩指指肚揉搓,置在鼻下輕嗅,又拿碗來瞧。

  於有石見他久不說話,一直在細瞧著那白玉碗,說道:「偷竊是我的不對,但……」

  沒等他說完,也根本就沒聽見他說話的蘇雲開抬頭問道:「其他贓物在哪?」

  於有石遲疑半會,才道:「在我家後院桃樹底下埋著。」

  蘇雲開了然起身,跟白水互相耳語幾句。白水便道:「大人,請讓卑職前往於有石家中找尋贓物。」

  秦大人自然應允,沒抓著兇手,好歹把失竊的東西帶回來了,也是好事:「去吧。」

  白水走了一步,想到蘇雲開讓他去將秦放叫來,深知要是自己去那人肯定抱著柱子不肯來,便示意明月跟他走。明月雖然還想聽審,但他突然離開那肯定是蘇雲開交代的,便隨他出去。到了外頭,白水就說道:「兩條腿比不過馬,等等,我讓他們去牽馬。」

  明月打小就害怕馬,總覺得野性難控,隨時要被摔下去。苦了臉問道:「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去拉秦放過來。」

  「那我走路就可以了。」

  「哪裡有馬快,反正順路,我捎你過去,等會你和他一起回來。」

  一會衙役牽了兩匹馬來,白水一躍而上。明月踩著馬磴子爬了上去,坐在他後頭立即死死抓住他的腰,掐得白水皺眉:「腰要斷了。」

  明月臉色發白,閉著眼不放。

  等馬鞭一揚,白水只覺背後的人又掐得更用力,腰真要斷了般。

  公堂之上,蘇雲開並沒有繼續,只是安靜的等贓物。他將碗放下,轉身說道:「大人,可否傳召更夫程達?」

  程達還是頭一回來公堂,雖然之前白水來暗中尋過他,但也無人知道,現在眾目睽睽,跪安後都不敢抬頭。直到蘇雲開問話,他聽了兩回才聽清。

  「程達,你夜裡打更巡遊的是哪片地方?」

  程達答道:「文安、六丈、興隆三條街道。」

  南樂縣更夫有六個,負責不同地方,以便及時打更。而百寶珍就在程達負責的那一片。

  「十六那晚寅時,你在哪裡?」

  「我們打更的一夜五更,每到一更,就要巡夜打梆子。寅時恰好是五更天,最後一更,自然是出來巡夜了。」

  蘇雲開又問:「那你當時有沒有看見奇怪的人?」

  「一般是先巡六丈街,寅時到那正好看見有人抱著東西從遠處跑過,因為那時正下著大雨,十丈開外都看不清楚,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身形十分高大。」

  於有石自招道:「那看見的應當是我,我跑開時,也的確聽見打梆子的聲音了。我抱的就是贓物,但我可沒殺人。」

  蘇雲開偏身問道:「那你用來包裹東西的是什麼?」

  「衣服。」

  蘇雲開讓程達退到一旁,讓衙役再去喊個人。於有石一聽名字,心裡倒還安定。

  蘇雲開喊的人,是賭坊裡打點骰子攤的莊家宋右。

  賭坊裡的人晝夜顛倒,宋右氣色不太好,身形瘦小,腦袋卻大,看著分外滑稽。他見的人多,做的又是龍蛇混雜的生意,饒是上了公堂也沒丁點懼色。旁人低語他頭大身小,也沒半點惱怒。

  蘇雲開問道:「宋右,在正月十六那晚,於有石可曾去過賭坊?」

  宋右看了看他,認出是那自稱李公子的人,想到他出現在公堂上審問這個案子,瞬間就明白了這「李公子」來賭坊的用意,也不惱不狐疑,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答道:「於有石在元宵當晚,約莫是亥時就來了,直到十六日半夜將近寅時才走。」

  「在賭坊時他可有什麼異常?」

  「輸了錢,又輸不起,起了爭執,還打碎了我們幾罈酒水,撂翻了其他客人幾碗菜。」

  「打翻的是什麼酒?撂翻的又是什麼菜?」

  宋右也沒想,直接答道:「我們賭坊開了近十年,賣的只有一種酒,五種菜。酒是口子酒,菜有醬豬蹄、醬鴨脖、滷水鴨、燒雞,和當季素菜,打翻的菜是醬豬蹄和醬鴨脖。」

  秦大人沒吃晚飯,聽得胃都揪了揪,歎道:「都是入口留香的菜餚。」

  蘇雲開接話道:「那於有石的衣服可沾上了那些?」

  「自然沾上了。」

  於有石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轉眼他又面向自己,頓生警覺。

  蘇雲開說道:「柳氏死於窒息,如果是用硬物定然不行,只有軟綿之物方可。但又非雙掌緊捂,否則死者面頰也會留下痕跡。而明月姑娘在柳氏口鼻中發現了酒水,那酒便是口子酒。」

  聽審的人頓時嘩然。

  於有石神情不定,沒有開腔。

  「而最適合口子酒的菜,就是賭坊所配的那些。」

  秦大人驀地明白過來:「你是說,於有石那日同賭坊的人打鬥,衣服上沾了酒水。離開後進了百寶珍,用衣服捂死了柳氏,才偷走了東西?」

  「對。」

  「大人,此人只是推論,並沒有真憑實據。」於有石仍是不怒,但語調已經不似剛才平靜,「他污蔑小人是兇手,可卻根本一點證據都拿不出來。」

  蘇雲開不答,只是負手看著外面,等著證據。

  白水擅騎馬,很快就趕了個來回。明月回程是用跑的,還要等非得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肯出門的秦放,這一遲,三人就在衙門門口碰見了。秦放進門就嘀嘀咕咕抗議。直到看見滿堂人,又見蘇雲開在,這才不說話。掃了一眼地上,沒死屍,一瞬高懸的心才放下。

  白水將贓物呈給秦大人,朗聲:「大人,這些乃是於有石埋在自家桃花樹下的東西,都能和百寶珍丟失的珍寶對上,的確是百寶珍所丟失的物件。」

  秦大人翻看一遍,見蘇雲開上前,正要問他,卻見他拿了兩個瓷盒子出來,不過巴掌心大小,一個裝了胭脂,一個裝了唇脂,色澤鮮艷,是婦人所用之物。

  「這兩件東西都是柳氏平日用來裝飾臉面的,是其夫吳籌所給。案發當日,由明月對比證明,柳氏死時也用了這些。」

  秦大人立刻翻閱屍檢唱報,的確有提,便讓人召吳籌前來辨認。吳籌瞧看後,說確是他妻子所用,東西也是他曾交給白捕頭的。他疑惑道:「你拿出這些來做什麼?」

  蘇雲開輕看一眼於有石,說道:「那晚更夫瞧見有人懷抱東西離去,我想你用來包裹東西的,就是那件沾了酒水的外衣。而你將東西埋入地底時,也沒有取走衣服。所以這白玉碗從桃樹下挖出來還很乾淨,只落了一點泥。」

  秦大人問道:「那要是挖出來洗過,沒洗乾淨,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挖出來曾清洗過,那碗裡的酒味就不會這麼重,甚至連上面的點點濕泥,都摻雜酒味。」

  雖然解釋得簡單,但卻易懂,秦大人也覺得有理,沒有再問。

  蘇雲開又道,「柳氏是窒息而死,從臉上的妝容來看,她生前有過劇烈掙扎。而兇手肯定沒有發現,他用來包裹東西的衣服上,不但有酒,有油脂,還有胭脂唇紅。」

  秦大人不再關心那些寶貝,只是去翻看衣服。他每翻找一點,於有石的臉色就慘白一分。直到見秦大人不再翻動,心中才大駭。

  那件灰白布衣衣角、背上,皆有些許紅色口脂,置在鼻下一聞,當真有酒味。秦大人又喜又怒:「於有石,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

  跪在地上的膝頭又疼又麻,於有石下意識想站起來跑,但腿上沒力,愣是沒站起來。他張了張嘴,再沒有方纔的鎮定,他焦急地轉著眼睛,想尋說辭堵住對方的嘴,可卻發現根本無話可說。

  柳氏家人已經往他衝去,白水喝聲,衙役敲響殺威棒,他們這才退了回去,卻罵聲不絕。

  於有石聽在耳裡,原本死寂的心又燃起不甘怒火,高聲道:「衣服上沾的是口子酒沒錯,但柳氏已經死去,而那驗屍的黎仵作據我所知他根本就不會飲酒,那怎麼能肯定那就是口子酒?」

  明月見秦放神魂遊離,根本沒聽,扯了扯他袖子,低聲:「喂,那人在侮辱你鑒酒的水平呢,說柳氏身上的不是口子酒。」

  果然,秦放立即回神,幾乎是跳了出去,圍在脖子上的白色狐裘也隨之抖動,比他更怒三分:「你竟然敢懷疑我的判斷,就算我閉著眼,堵住半個鼻子我也問得出那就是口子酒。」

  於有石冷笑:「你說是就是,你是什麼人,秦大人,你是一介知縣,竟然也會信這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到底你是知縣,還是他們是知縣?」

  秦放氣得咬牙:「不錯嘛,看來是念過幾天書的,有膽識,還知道怎麼壓人。」

  「閒雜人等就不要說話了!」

  「你才是閒雜。」秦放怒道,「我可是當今燕國公之子,日後承爵的小侯爺!」

  白水瞥了他一眼,國公之子?如此吊兒郎當的小侯爺?

  明月吃了一驚,秦放竟然是這麼大的來頭。

  秦大人也驚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南樂縣是個小地方,沒想到竟冒出個侯爺來。等等,上回白水好像抓他去看屍體,還將他嚇暈了過去,吐了半天?想罷,他又癱坐回去,完了。

  秦放見眾人驚詫,不由得意,等看見自家姐夫一臉沒救的模樣,才驚覺他洩露身份了。他忙擺手道:「不、不,我說的都是假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拔腿就要跑,被白水一把抓住,苦得他直叫。

  於有石剛才驚訝,現在見形勢又亂,再次高呼「冤枉」。可那一聲剛起,就見明月盯來,雖然身子嬌小,但一雙眼睛卻頗有神采,堅定異常。

  「柳氏死的時候,曾用力反抗過,導致三個手指甲斷裂。而且指甲縫隙有些許皮血,那就是說,兇手的身上,肯定也留下了相應的抓痕。」

  於有石愣了愣,下意識往腰間摸去。白水一瞧,當即鬆開秦放,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服,於有石立刻往後逃去。前者不放手,後者撕拉,那原本就薄的衣裳瞬間被撕裂。只見於有石的胸膛腰間,皆是已開始結痂的傷痕,清晰可見!

  他猛然怔住,再看眾人神情,自知再沒有反抗的機會,頓時癱坐在地,萬念俱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29:56

第十六章 豆包姑娘(一)

  百寶珍女掌櫃遇害一案順利抓到了兇手,受益最大的莫過於秦大人,在離任前辦了大案,從速度來說也並不慢。見結案後那姓蘇的公子也沒再來衙門,忐忑之餘又更是安心,這功勞便可全歸自己了。

  蘇雲開此時已經在客棧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就離開南樂縣。去敲秦放的門時,卻發現已經不知去向,問掌櫃說沒有退房,進他房裡去看,衣物都還在,但惟獨找不到一枚銅板。他稍想片刻便往窗戶外面瞧,從二樓往下看去,只見幾個身形健壯的男子在下面走來走去。

  他頓時瞭然,看來是英國公的人察覺到了秦放的行蹤,所以他才急匆匆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裡。開封也是個好玩的地方,怎麼就不樂意回去,也是怪事。

  秦放雖然性子張揚任性,但對於一個向來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主,蘇雲開也不擔心他。他關好窗戶,準備去將他的店錢一併結了。剛出房門,就見有人站在他的房前,正欲敲門。似乎是聞聲偏頭,一見自己,就將手放下,十分客氣道,「蘇公子。」

  「白捕頭?」蘇雲開邊關門邊問道,「你怎麼來了,是秦大人那邊還有事沒了結麼?」

  白水搖頭,「已經了結了,大人……他將功勞全攬給了自己,也沒我們什麼事了。」

  蘇雲開不由笑笑,「白捕頭不介意?」

  「自然介意。」

  這個回答實在是很不客氣,蘇雲開說道,「但也無可奈何,在官場上,總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白水默了片刻,說道,「我這麼拚命做事,為的也是積攢這些功勞,但現在功勞被人奪走,我心有不甘。」

  蘇雲開和白水相識是明月的緣故,兩人之間並不熟絡,甚至說的話也只是關於百寶珍案子的事。如今他來找自己說這些,又……他看看前後,並沒人上來,這才道,「白捕頭今日找我有什麼事?」

  話提到點子上,白水也不遮掩了,輕吐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是何人,所以來懇求你,帶我一起去大名府路衙門,哪怕只是做個低賤的門子也行,到了大名府路,我也會一點一點積攢功勞,不給蘇大人丟臉。」

  蘇雲開有所準備,但還是覺得意外,「你知道我是誰?」

  白水點頭,緩聲,「大名府路新任提刑官。」

  大名府路下轄數十個州、縣,每路分四司。提刑司就是其中之一,管轄州縣刑獄案件。

  蘇雲開自入仕一來,任職過大理寺、刑部,因政績頗佳,斷案神速,破格提拔為提刑官,三月赴任。在去年公文就發往大名府路轄下各地衙門,但無頭像,唯有一個名字。他眉頭微展,看著他說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白水稍許遲疑,說道,「公文上有你的名字。」

  「單憑一個名字就如此信我,白捕頭不是這麼草率的人。」蘇雲開見他抿緊嘴不說話,為他接話道,「是因為話出自明月之口,所以你才這麼篤信吧,可明月她在衙門裡知道的甚至還比不上你,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水忙說道,「她對你沒有惡意。」

  蘇雲開也知道,所以他剛才也想好了,離開前去一趟明家。自從於有石被押送大牢後,兩人就在衙門口分開,知道他要走,她也沒說太多的話,同他道別,就回去了。

  淡然的道別中,卻生出一絲太過平靜的離別思緒來。蘇雲開總覺得明月不是單純在接近自己,這種單純,當然不是惡意的。所以就更讓他好奇疑惑,如今看來該敞開心懷好好問問了。

  白水深覺自己將明月暴露了,心中不安,也不願繼續說下去,也跟他辭別,離開了客棧。等從客棧出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才停了步子,又錯失了一次「高昇」的機會,他是還年輕,但誰知道十年後是不是仍止步不前。他歎了一口氣,腳下沉重。

  黃昏夜落,家家戶戶點了燈火,街道行人也開始稀零。風夾細雨,還沒打濕地上石板路。

  蘇雲開以為雨水不會再大,出了客棧後發現下雨也沒折回,沒想到快走到明家巷子,雨勢突然做大,跑到明家門口,衣裳半濕。他撣了撣衣裳雨珠,這才敲門。

  裡面有人應聲,不一會門就開了,先露出一把二十四骨青煙描面的傘,與背後點點油燈馨黃同出,在春雨冷夜中暈出一抹暖意。傘面輕抬,露出紅唇俏臉,明眸對來,俏艷明朗,散了暗夜昏黑。

  明月見了來人,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她將手抬高,用傘為他擋了風雨。蘇雲開見她手舉得辛苦,伸手接過,本想問她家裡還有人沒,方不方便讓他進去,明月已經捉了他的袖子往裡帶。

  「進來烤烤,春風刺人,等會要生病了,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可不能耽擱了。」

  她說著就往他往廚房帶,那兒有灶頭,炭火還沒熄,正好烤暖和。

  蘇雲開隨她進了廚房,灶頭上還放著飯菜,飯上缺一個口,看來她剛才正在吃飯,「你先吃飯吧,我自己去烤火。」

  「那你吃了沒?」

  他想說吃了,可因這是撒謊下意識一頓,立即被明月察覺,笑了笑道,「我就煮了一個人的飯菜,那我給你下個面敲兩個雞蛋吧。」

  她墊腳就去掏懸在半空的菜籃子,摸出兩個雞蛋開始忙活起來。蘇雲開想幫忙,但片刻他就回過神來——他幾乎沒進過廚房,就連怎麼拿菜刀切菜都不知道。想了想便安靜坐在爐火前,烤著半濕的衣裳,看明月在廚房裡忙。

  「剛才白捕頭來找我了。」

  明月攪拌著雞蛋想了想,說道,「他是不是拜託你讓他跟你一塊去府衙?」

  「嗯。」

  「那你拒絕了?」

  「是。」

  明月說道,「白哥哥是好人……他想跟你去府衙,是因為他有個哥哥在開封當差,可是後來突然就失蹤了。但他尋人無果,後來覺得必須入了官場才能夠找到線索,所以他這麼拚命地做事。」

  蘇雲開靜靜聽著她說,等她說完,默了默才看著她說道,「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不願他跟我去。」

  明月輕歎,「我知道以白哥哥的資歷來說還不夠……」

  「不對。」蘇雲開擰眉,語調已變,「因為白捕頭身為女子卻為衙役,日後若被人發現,那就是死罪一條。」

  明月頓時愣住,訝異看他,「他、他明明掩飾得這麼好。」

  蘇雲開搖頭,「她跟你很親近,但你們兩人並非情人。你到了衙門與其他男子說笑都下意識保持距離,但與白水卻不會。你會拉扯我和秦放的袖子,可對白水卻直接拉手,白水那樣刻板的人卻也不會甩開。再有,那日你我她三人去為柳氏屍檢,你脫下柳氏衣物時,她沒有別開臉。反倒是那日她捉住於有石,不小心撕裂了衣服,她會側目躲避。她裝得像男子,力氣武力也像,但畢竟只是像,終究不是男子,許多潛意識裡的動作仍能看出她的身份。」

  明月憋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連雞蛋也忘記挑了。好一會才重新挑開,「那一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家不好好穿裙子抹胭脂,卻拚死拚活做個捕快,你能理解麼?我能……所以哪怕知道她去大名府路,甚至日後去開封會有危險,可我還是願意支持她,不會覺得她傻。」

  「只是如果日後她真的出了什麼意外,你也會很自責,為何當初不攔她。」

  明月點點頭,「當年水水從臨州過來衙門做衙役,衙門上下就爺爺一個人發現水水是姑娘,可爺爺沒有揭穿她。」正如今日的蘇雲開一樣,同樣沒有揭穿。或許是因為他也想到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冒險的事,所以為她隱瞞下來,「謝謝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

  「不必謝我,該謝的,應該是她自己。」兩人一時默然,許久,蘇雲開才又抬眼看她,目光被炭火映得明亮,「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是誰?」

  筷子時而敲在碗上,撞擊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他的話落下,明月又沒有立刻作答,那響聲就傳遍了小小的廚房,和外面雨聲交響。雞蛋在碗裡如黃色雲團被筷子捲起,明月手勢漸緩,說道,「在大宋,想不知道你是誰都難。從小就聰穎好學,處事機敏。十七封探花,當年入仕,不願入翰林,便授大理寺評事、知縣事,因為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後多次擢升,經吏部、刑部,又因善謀大事、決事果斷,破格提升至提點刑獄司,今年赴任。」

  這下說她不是仔細打聽過自己蘇雲開都不信了,這些事情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過年回老家江州,赴族人喜宴,細談之間,連族人也漏了他曾任仕途。可明月竟然全都清楚,這讓他意外。

  明月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她想,要是他還沒想起當年那個豆包姑娘,那她就告訴他吧。以後也見不著了,那總不能讓他記掛這件事。

  「吱呀。」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了安靜的廚房,明月豎起耳朵聽了聽就將筷子放下,「肯定是我爺爺回來了。」

  蘇雲開也趕忙起身,隨她往外面走,準備去和老者打個招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0:07

第十七章 豆包姑娘(二)

  雨勢越發的大,像仙人撒珠,濕了大地,潤澤萬物。澆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簾,剛進屋簷,就見明月跑了過來,擺手說道,「屋簷下也被雨打濕了,別跑,小心摔著。」

  聽見這話的明月還是跑了過去,嫣然道,「您還當我是總摔跤的小姑娘呢。」

  明盛脫下蓑衣,又道,「衙門裡最近有什麼大事發生沒?」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說爺爺心裡放不下衙門,每次遠遊回來,第一個問的就是衙門。秦大人再過一個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員也快來了,白哥哥都讓我勸您回去呢。」

  明盛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對衙門的不滿,沒有答話。脫下蓑衣後,倒是瞧見她身後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臉色立刻嚴肅起來,看了明月一眼,嚴苛得讓明月心尖一抖。爺爺要吃人啦!

  蘇雲開已經快步走了過去,因明月在中間,屋簷下狹小不能容二人並立,便站在明月後面作揖,「晚輩見過老丈。」

  見他舉止有禮,談吐氣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無戾氣,識人無數的明盛面色這才好了起來。明月也趁機說道,「爺爺,你不知道你走後縣裡發生了命案,多虧了蘇公子,這案子才順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來跟我道別,正好下雨,他又沒帶傘,我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請他進來了。」

  明盛問道,「那為何是從廚房出來,有你這麼請客人的麼?」

  蘇雲開忙道,「是明月姑娘見我淋濕了衣服,所以帶我去廚房烤火。」

  明月趕緊用力點頭,明盛還是對她板著臉,對著蘇雲開時臉色倒好些,「是我孫女招待不周,請蘇公子移步去前廳喝口暖茶吧。」

  蘇雲開不好太過打攪,見雨勢漸停,便道,「我明日還得啟程,包袱還未收拾,既然已經道別,那就不打攪了。」

  明盛沒有多做挽留,只是說道,「帶上傘吧。」

  蘇雲開道了謝,從明月手中接過傘。許是燈光晦暗,只覺她臉色也不太好,遞傘的時候飛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問兩句,但人家姑娘的爺爺就在一旁緊盯,指不定她有難言之隱,就沒再問,只是對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來送送白捕頭。」

  明月微愣,「你願意讓水水跟你去?」

  明盛聽見她在這男子面前喚那名字,就知道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經信任到將這秘密告訴他了,還是他自己發現的?看著孫女長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蘇雲開說道,「嗯,來的時候也在遲疑,但仔細一想,哪怕這次我阻斷了她的機會,也阻斷不了她的念頭。日後萬一她看走眼信了個壞人,那不是我的過錯?所以倒不如讓我來為她鋪這條路,也算是這八天的緣分。」

  「可是這樣的話,以後要是被發現了,你也會被牽連的,畢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蘇雲開驀地笑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又向明盛作揖道別,隨即撐開傘往外走。

  明月看著他撐傘離去,默然無語。爺爺已經進屋,她還沒動,只是一直看著,想目送他出門。他說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緣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緣分呢。

  但他最後還是沒想起來。

  院子未鋪石板,被雨水一沖,滿院爛泥。蘇雲開走在以平整石頭鋪就的簡單石路上,快到木門,旁邊風過樹動,有隱隱細雨飄來。他抬傘左擋,餘光便瞧見右邊有一顆桃樹倚在牆壁上,未修未剪,樹枝外探。快至二月,已萌生花苞。不聞花香,不見花瓣,在暗夜下,沒有過多樹葉的桃樹像嵌在宣紙上的一幅畫,那紅色花苞點在紙上,別有一番生意。

  一株詩意桃樹入眼,迎著清風細雨,春意撩人,未見晴空,卻覺明朗。

  蘇雲開心境舒展,靴踏門下,餘光不再見桃樹,心頭卻突然咯登一跳。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沒有來過這裡,但他肯定來過南樂縣。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每逢奸臣當道,他必定是被貶謫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輔佐,他也定是第一個被起用。所以他兒時總會跟著父親一起搬家,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親被貶謫回了江州老家,後被起用。他隨父親入開封,途經南樂縣。

  南樂縣,南樂縣……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為什麼會被狗追?

  因為他跟母親說去客棧外面走走,結果就看見個小姑娘被狗追趕。他過去幫忙,還給她買包子吃。

  「我不愛吃餅,我喜歡吃豆包。」

  「小哥哥你叫什麼呀?」

  往事如蓮花,一層一層盛開,將遺忘了十三年的記憶全都撥到心頭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卻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

  蘇雲開怔怔轉身,看著那還在屋簷下瞧來沒有回去的人,緩聲開口,「豆包姑娘?」

  明月猛地一怔,已然忘了作答。可她這個反應,卻是最好的回答。

  確定了她是記憶中的人,蘇雲開只覺溢滿了奇妙感。他又覺得詫異,十三年了,她是怎麼一眼就認出他的。

  明月抓著衣角,眨了眨眼,終於是笑了笑,「原來你還記得我。」

  兩人久別相認,反倒是沒了之前的自在,拘謹起來了。一時兩人都不上前,隔著大半個院子說話,加之有雨,聲音不大,聽得就十分認真,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蘇雲開輕輕點頭,「記得,只是剛剛才記起,不如你記得清楚。」

  明月覺得他還記得這件事,記得她就是那捧著豆包吃的小姑娘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還小,跟現在的模樣肯定不一樣了。」

  蘇雲開溫聲,「那你為什麼能認得我?」

  明月說道,「年底的時候,水水告訴我有個叫蘇雲開的人成了我們大名府路的提刑官,我也不肯定你會不會路過,又是不是你,只是會多留心面生的人。那天百寶珍聚攏了很多人,我路過時就多看了幾眼,然後就看見你腰間掛著的那塊玉珮,跟你那時的一模一樣。」

  蘇雲開低頭看了看,這塊紅玉是家傳的,他一直隨身不離。

  「後來我走近了看,看見你的手背上,也有疤痕。」

  他抬手看著,這傷痕,還是當初為了救她,被狗抓傷的。沒想到時隔多年後,竟然也成了辨認的標識。或許她不知道那個在朝廷的蘇雲開是不是他,但她卻還是仔細聽著「蘇雲開」的去向。說著話,也漸漸少了隔閡般,他笑了笑,「還好,最後認出你了。」

  明月也欣慰一笑,「可不是,見你要走,我都快難過死了。」

  一個姑娘對一個男子這麼說,蘇雲開聽得心頭起伏,明月也察覺到了不對,臉又騰起紅雲。

  屋裡有人輕咳,引得兩人注意,才道,「該進屋了,外頭冷。」

  明月應了聲,蘇雲開又道,「明早我來還傘。」

  「不用,反正我要去送水水,順道拿回來。」

  「嗯。」蘇雲開怕她不知道,補充道,「辰時。」

  明月莞爾一笑,「記住了。」

  兩人又站了一會,蘇雲開這才走。等走得不見蹤影了,明月才終於回屋。

  明盛已經喝完了三杯茶,見她進來,也倒了一杯給她,問道,「他就是蘇雲開?爺爺還記得他,沒想到長得一表人才了。也是難得,這麼多年還是一身正氣,沒有變歪。」

  「不是說三歲看到老麼,八十年後他也會是那樣正直正氣的人吧。」

  明盛瞥她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說的是她的八十歲。

  明月拿了茶壺過來給他斟茶,笑道,「爺爺,他就是衙門公文上的蘇雲開,我們大名府路新任的提刑司。」

  明盛握杯的手一震,「他就是新任的提刑司?」

  「嗯。爺爺總說上頭不正,您不想變歪,如今看來,可以正回去了。」明月知道爺爺並不想離開衙門,還想繼續做仵作,只是官場黑暗,不想繼續待下去。

  明盛沉默許久,沒有說話。爺孫默然無話,良久他才問道,「你想去南樂縣外面的地方看看麼?」

  明月笑道,「當然想呀,爺爺不是說,要做一個好仵作,眼界不能太小麼。」

  「那就跟你白哥哥去外頭走走吧。」

  「這倒是好,她……」明月一頓,「爺爺你是讓我跟蘇大人去大名府路麼?」

  明盛板著臉道,「我是讓你跟你白哥哥走。」

  明月眨眨眼,這好像沒什麼不一樣呀。爺爺剛才貼門後偷聽他們說話啦?她臉又一紅,可一會就說道,「我要是走了,就留下爺爺一個人在這了。」

  「我回去做仵作,也沒空陪你了。」明盛心中不捨,可姑娘大了,他不想她留在這,「蘇大人是個好官,他明知白水是女子,可仍維護她,願領她去府衙。你不是一直想做仵作麼?仵作非官,不需要入仕,有能者為之。他是提刑官,每日就是跟各種案件打交道。你在他身邊,為的是磨礪,也是為了能成為一個好仵作。爺爺不需要你陪,只想明家能再出一個好仵作,也算是完成你父親的遺願。」

  明月雙眼酸澀,不敢輕易應聲。

  誰知道南樂縣下一個縣官會不會又跟秦大人一樣,瞧不起女子,也不願與女子為伍。

  她絞著手指,只覺長夜漫漫,心緒難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0:19

第十八章 豆包姑娘(三)

  山雨朦朦,籠了一層灰色薄紗在山頭,黎明方去,鴉青色的山巒露出並不明媚的晨曦,傾灑大地萬物垂掛的雨珠上,霞光燦燦。

  白水一大清早就準備去城門口跟蘇雲開匯合,她身無牽掛,昨天去衙門遞了辭呈,晚上回去後跟明家爺孫告辭,收拾一些細軟,就可以遠走千里。

  從大門出來,她鎖好門,對這個地方並沒有多少留戀,反而因為很快就能去大名府而高興,這樣一來,離開封又更近了。況且蘇雲開絕對是個靠譜的人,只要她盡心盡力,日後肯定能一起去開封。蘇雲開本就掌管刑獄,到時候升職,進的肯定也是大理刑部之流。

  想著,她平日有些太過蒼白的臉因興奮而顯得紅潤,一身男衣,更似個玉面郎君。她往巷子裡頭走去,停在明家門前,敲了敲門。

  一會明盛應聲出來,見了她,瞧見肩上包袱,也沒多問,只是說道,「孤身在外,要多小心,到了府衙,得空了就來封信報個平安。」

  白水心尖一暖,說道,「爺爺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時常來信的……這是我家鑰匙,爺爺來了朋友遠親,可以讓他們住那,裡頭您和明月用得著的東西,不嫌棄也都拿來用吧。我想……我得很久之後才會回這了。」

  明盛接過鑰匙,念了聲「嗯」,又道,「你遠赴他鄉,明月留在家裡,我反倒是更擔心明月。」

  白水問道,「爺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明盛往裡頭看了看,慈祥臉龐已有憂患,「明月爹娘去得早,她小小年紀就跟著我來了南樂縣,無人照顧,我要去衙門的時候,就將她鎖在家裡。有一天我忘了給她做飯就出門了,她餓得受不住,就自己跑了出來,還差點遇險。」

  白水恍然道,「就是她四歲時碰見蘇大人的那事?」

  「對。過了這麼久她還記得蘇大人,我想了很多次,大概是因為總是無依無靠,又太寂寞了,所以一直沒忘。也是那次之後,我去衙門也都帶著她,誰想她耳濡目染,習得了仵作技藝。這並非是我希望的,畢竟她是姑娘家,仵作又是『賤民』,可她喜歡,也有天賦。久了,我也想通了,不想埋沒她的天賦。」

  白水平時辦案脾氣不好,也急躁,所以常忽略細節。但如今靜心聽人說話,裡面所傳達的意思,卻能聽出大半來,她稍作思量,就試探問道,「爺爺是想讓她也跟蘇大人走,一起去大名府路?」

  明盛點頭,「昨晚我去了一趟衙門,詳細問了百寶珍一案,那蘇大人從一開始就不拒絕與明月共事,甚至有其他官員所沒有的耐心尊重。以案子為先,不以身份輕視共事的人。我勸說過她,但她放心不下我。昨晚聽她翻來覆去,在前堂房間走來走去,心中分明是有所動搖的。」

  白水心中明瞭,「我去勸勸她。」

  明盛擺手,「她脾氣強,勸不動的。」

  「那爺爺是想……」

  他反交了鑰匙到她手中,說道,「她放心不下的是我,但我更想她過得好。於公於私,蘇大人是個好官,願為你隱瞞你的身份,那又如何不會接受明月,只要她能做個好仵作,我想,必定會比待在南樂縣好。剛才天亮她才睡下,這會應該已經睡熟了,我也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這,去別的地方轉轉。在南樂縣待了一輩子,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了。」

  白水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他考慮的只有明月,她過得好,他也無謂自己孤寡留在這。這爺孫倆,其實都是一個脾氣。她握緊鑰匙,說道,「爺爺放心,去了府衙,我也會好好照顧明月。」

  如果不是明家人,她當年從臨州冒認族人的身份過來,早被縣官發現。明家人不嫌棄她,將她視為親人。所以哪怕日後她會失去去開封的機會,她也會保護好明月。

  明盛喜她果敢行事,不優柔寡斷,對明月來說,有這樣一個好友在身邊,他也更放心。

  他轉身回到屋內,收拾好包袱,帶上蓑衣斗笠,就出門了。

  等明月醒來,已經是巳時。一晚沒睡,白天怎麼補都補不夠精神的。她坐在床上懵了半晌才下床,穿好鞋襪拿了楊柳枝準備去漱口,一打開房門就看見堂上坐了個人。她意外道,「水水?你怎麼還在這,你不是跟蘇大人走了嗎?」

  白水抬眼看她,「快去刷牙洗臉,等會就去城門口跟蘇大人碰頭,一起去大名府。」

  明月拍了拍腦袋,還以為聽錯了,一拍她就清醒了些,「你說錯了,我不去。」

  「你爺爺又出門遠遊了,讓我看著你,可我得去府衙,怎麼看你?所以只能讓你跟我一塊去了。」

  明月張了張嘴,突然明白過來,她坐在長凳上,有些失神,「爺爺他是故意外出的吧,他不想讓我留在南樂縣。」

  白水難得露出溫柔模樣,「爺爺他用心良苦,誰知道南樂縣的新縣官是什麼脾氣的,你和蘇大人共事過,他是個愛才通理之人,你開口的話,他不會拒絕你同行的。」

  蘇雲開是怎麼樣的人,明月不敢說她瞭解了十分,但從百寶珍那件事來說,他的確是個好官。對於女子做仵作的活,他也從沒有流露半點鄙夷。

  正當她想到這,木門被敲響,因沒關上,敲了兩下就半開了。兩人往那看去,看見的人卻是蘇雲開。

  農家小院窄小,門一開那大堂上的人就入了眼,蘇雲開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口看著兩人。白水仍是一身便衣,倒是明月,嗯……辮子歪斜睡眼惺忪的,想必才剛睡醒,看著迷糊。這會倒是像小時候的模樣了,被狗追了三條街的樣子。

  明月見他看自己,這才想起她還沒梳洗,起身就跑進裡頭去了。

  白水出來招呼他進來,尷尬道,「是不是久等我不去,所以親自來了,抱歉,有事耽擱了。」

  「無妨,我也才剛去一會,想起你要去衙門又要和街坊鄰居道別,應該耗費一些時辰,所以就過來坐坐。」

  白水輕眨了眼,「那為何是來了明家?」

  蘇雲開一頓。他其實是來找明月的,昨日說她來送白水,辰時見,可久等不來,白水也沒來,就自己過來了,才能放心。他路過白家時見大門鎖了,也沒想到白水會在這,只是想再和明月道個別,就直接來了,誰想白水也在這。他輕抿了一口白水斟的茶,藉著那喝茶的縫隙想了答話,說道,「你家門鎖上了,我心想你大概會來這。」

  白水這才明瞭,她看看裡面,低聲道,「大人覺得明月如何?」

  蘇雲開又抿了一口茶,「什麼如何?」

  「身為仵作如何呀。」白水奇怪道,「大人以為我問的是什麼?」

  ——他以為她問的是明月這人如何。蘇雲開又喝了口茶,「很細心,也很用心。不單單履行仵作的職責,還關心案件,而不是做完自己的事就撒手不管。」

  「那大人覺得她能不能做府衙的仵作,跟著大人一起去辦案?」

  這話問出口,貼在門背後的明月心已亂撞,她長這麼大除了怕狗就沒怕過什麼,這會竟然害怕聽見他說話。

  蘇雲開也聽出話裡的意思來了,抬頭看她,「白捕頭的意思,是想讓明月姑娘也一起去大名府?可她……」

  明月的心咯登咯登直跳,要不還是不要繼續說好了,她怎麼心裡□得慌呢!

  「可她願意去麼?」

  白水兩眼頓時明亮,「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她願意,你也不會嫌棄她是麼?」

  蘇雲開搖頭,「她是個好仵作,比起以前我在大理刑部見過的仵作來說,她的能力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她卻最合適。如果明月姑娘肯去,是衙門之幸。」

  白水大喜,跑到明月房門口,用力敲了敲,差點沒把明月的耳朵震個半聾。

  「你聽見了沒,還不趕緊出來,一起去大名府!」

  裡頭應了一聲,白水就進去幫她一塊收拾了。等蘇雲開還想再喝茶時,卻發現已經喝完了。誒……他怎麼口乾舌燥的,慌什麼。

  他將杯子放下,走到門口透氣。站在小小的廳堂前,便將院子裡那株桃樹盡收眼底。

  連日風吹雨打,桃樹花苞已所剩無幾,葉子稀零地掛在樹枝上,紅綠點綴褐色如枯枝的枝幹,背靠斑駁牆壁,真如畫般。不久身後傳來開門聲,一個身著杏色的姑娘走了出來,沒了剛才的蓬亂,眼如明珠,笑比桃花。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想,如今可以改改了,人還在,桃花也在。

  「走吧,去大名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0:30

第十九章 豆包姑娘(四)

  蘇雲開去大名府赴任,從江州離開得早,本想徒步過去,慢慢欣賞沿途景致。但在南樂縣留了十餘天,這會時間就稍顯緊迫了。於是買了輛馬車,準備駕車前去。等買好馬車已經是正午,乾脆用過飯後再出發。

  等他們吃完飯,小二也從馬廄那將餵飽的馬牽了出來。

  蘇雲開拿過馬鞭,讓兩個姑娘上車。白水先跳上車,正要接明月上來,忽然察覺車廂裡頭有人,眉頭一皺,驀地掀開簾子,掄了拳頭就要揍那人,拳頭還沒下去,就看清了臉,急忙收手。還沒喊出聲,就被對方死死地摀住了嘴,偏自己大聲地「噓」了一口,連蘇雲開和明月都聽見了,探頭往裡看去。

  秦放一臉土灰地連續朝兩個探入的腦袋「噓、噓」了兩聲。

  白水被他壓了半身,面紅耳赤抓住他的手腕一擰,疼得他臉都紅了,又不敢喊,半趴在車廂裡揉手,衝他瞪眼,「信不信我讓我爹革你職啊!」

  白水冷笑一聲,抬手作勢要揍他,秦放趕緊往邊上躲,向蘇雲開求救,「姐夫,救我,我爹的人還在這裡轉來轉去,我銀子丟了,沒盤纏。」

  蘇雲開想了想說道,「帶你走可以,但你再玩半個月,就得回開封去。等會就寫封家書報平安。」

  「是是,都聽您的。」他這才大大方方坐著,看著白水問道,「我姐夫是要離開這吧,你爬上來做什麼?快下去,本公子要睡覺了,橫著睡。」

  白水用刀柄往中間劃了一刀,冷冷道,「敢越界,我就讓你分成兩半。」

  秦放倒吸了一口冷氣,縮回了腿不吭聲了。

  馬車對明月來說有些高,又沒配馬凳,提腳要上去才發現自己腿真短,手失了力,差點跌回去,誰想腰上有人往上一扶,她就借力而上。等回頭一看,才發現是蘇雲開。見他看來,急忙收回視線,彎身進去坐好,末了又摸了摸腰,恰好被送包袱進來的蘇雲開看見。他只當做沒看見,免得她尷尬。

  過了一小會,外頭又遞來個小板凳,讓秦放在車廂放好。明月看得眼熟,這才想起來,這不就是剛才客棧掌櫃搬到外頭曬太陽時的小凳子麼?她從車窗往外看,這會掌櫃已經站著,靠在柱子那了!

  她伸了個懶腰,昨夜的疲倦煙消雲散。今日放晴了,暖陽傾城,日照濃濃。

  一會秦放也趴了過去,往外面打量,沒看見可疑的人,這才放心。然後他就看見白水朝自己揚刀,嚇得他趕緊回到對面去。

  從南樂縣到大名府府衙,路途順暢的話,不過八天就到了。

  一路上幾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膩在一起,想不熟稔都不行。蘇雲開和明月之間也少了拘謹,但也沒了初見初識那種疏離,談天論地時常有笑聲。倒是秦放和白水,越處越鬧騰。用明月的話來說,就是耗子和貓。

  蘇雲開有官印,將他們三人當親隨,錄入簙冊,也一起住驛站,少了許多麻煩。

  這日四人早起,蘇雲開算了下路程,離府衙還有二十里,趕得快的話還能趕上午飯的時間。這次他去赴任沒有知會那邊的人,只知道有新官上任。

  秦放睡了近十天的硬板床,腰都要斷了。這處驛館的更硬,疼得他從驛站出來都要雙手扶腰,走路一拐一拐。白水瞧見,伸出手指就往他腰上戳,戳得秦放跳了起來,怒道,「白捕頭!」

  白水皺眉,「別動,我給你擰擰穴位,會好受些。」

  秦放半信半疑,但如果就這麼跑了,估計以白魔王的性子也會抓他回來,還不是白遭罪。他「嗯」了一聲站在那,白水左掐右掐,疼得他呱呱叫。等白水鬆開了手,他小走兩步,意外發現竟然真的好了很多。他可算是對白水有那麼一絲絲敬意了,「手藝不錯嘛,跟誰學的,改天我也去學學。」

  白水抬了抬下巴,「喏。」

  秦放順勢看去,瞧見那從驛館大門走出來的一雙男女,在暖陽的映照下,郎才女貌,有說有笑的,真是一對璧人,看著都覺舒服。他忽然覺得不對,覺得胃有些翻滾,驚愕看他,「明、明月姑娘?那她又是怎麼學的?」

  白水想了片刻說道,「她剛開始跟著她爺爺檢查屍體時,被逼著記穴位,自然而然就知道每個穴位是幹嘛用的。」

  秦放頓覺雙腿無力,腰更疼了,胃還有點翻騰。

  蘇雲開見他臉色蒼白趴在車壁上,問道,「他怎麼了?」

  白水看了他一眼,答道,「哦,大概是腰疼吧。」

  明月上前道,「小猴要不要我給你掐一掐呀?」

  「不要!」

  蘇雲開皺眉,「不就不,吼這麼大聲做什麼。」

  秦放字字道,「就、不!」

  蘇雲開彎彎唇角,抬手往他腰間一戳。

  「嗷——」

  秦放氣急敗壞,蘇雲開已經拿了小板凳出來,置在地上。明月踩凳上去,彎身將他遞來的板凳放了進去。每日重複幾遍,早就默契無雙了。

  「姐夫我上不去。」

  蘇雲開坐在車板子上,揚起馬鞭,餘光輕瞄,「那就留在驛站吧。」

  秦放一聽,一躍而上,動作迅速得能比得過豹子。等他爬進車廂又開始哀嚎,惹得白水煩不勝煩。

  明月聽他倆拌嘴也實在是吵鬧,俯身出去,坐在蘇雲開一旁,打開油紙包,撕了一塊燒餅往他嘴邊放。蘇雲開咬入嘴裡,慢慢嚼咽。吞下一塊,她又遞來一塊。不一會餅就被兩人分吃完了,明月問道,「喝水還是再吃一個?」

  「水。」

  等他喝過水,明月將水囊拿回繼續抱著。馬蹄聲響,風漸平息,已經上了山道。山道很短,坡下可見村莊。她看看地圖,指了指村莊左側小道,「得從那兒過去,右邊的路是通往別處的。」她說完又歪頭問道,「這條路你走過吧?」

  「走過。從江州到開封,從開封到大名府,又從大名府去別的地方,小時候跟著父親基本將整個大宋都走遍了。」

  駕車的人非常平緩地說著這些話,但官宦之家又怎麼會老是跑來跑去。明月聽過他父親的事,因太過剛正,所以仕途並不太順利。而蘇雲開之所以被賞識,是因為他的探花之名是皇帝欽點的,又因曾是太子陪讀,深得信任,又著實有能力,因此仕途要比他父親要順利些。

  如今擢升為提刑官,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平靜的俊朗面龐下,還隔著一堵高牆,是明月還沒跨過去的。記憶中的小哥哥,分明很開朗健談。

  蘇雲開見她久沒說話,朝她看去,「怎麼了?風大的話就進裡面去吧。」

  「沒事,你一個人趕車會很無聊的,我陪著你。」

  無聊?這倒不會。不過有人在旁邊說說話,好像也不錯。蘇雲開沒再讓她進去,但車廂裡兩人吵個不停,已是聒噪。蘇雲開和明月相覷一眼,無奈一笑,真是兩個活寶。

  下了山坡,從村莊左側的路過去。到了近處,明月才看見地上隔一段路就有冥紙香燭。

  一根香燭穿插一片土黃冥紙,上面點了兩三滴紅蠟,散在草叢中,鋪在泥路上。有些已經濕潤,有些已經被過路的馬車行人碾壓成泥,殘留在地上的大多已經不完整,想必散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宋朝,一些地方在有人過世後,親人會用冥紙夾香火,散在地上,據說能為鬼魂鋪路,順利找到鬼門關,也為了逝者上路時,能用上這些錢。

  明月四下看去,卻沒看見哪家門前飄白,也不聞哪裡有喇叭聲,而且冥紙通往的路還在延長。

  蘇雲開也多看了幾眼,直到馬車將要離開小路,就見路口不遠處一個小山坡上,有一群人正簇擁在一起。但沒人哭嚎,也不見奠禮,看著奇怪,「那邊在做什麼?」

  明月也心癢了,「去看看吧。」

  馬車突然停下,秦放頓了片刻,撩開簾子往外看,一看地上全是元寶蠟燭,又縮了回去。白水瞧了瞧,立刻跳下車,跟上已經往一處小山坡走去的人。

  本以為是走遠了才沒聲,但走近了一聽,還是沒人哭。明月好奇心起,走快幾步,只見那十餘人都低頭往同一個地方看著,神情輕鬆,也有在說笑的。等她往那坑看去,這才明白。恰好蘇雲開上前,她低聲道,「是在拾骨呢。」

  蘇雲開恍然,拾骨謂收拾遺骨改葬,在南朝時江淹就曾提過「輟鑊斂火,吹魂拾骨」,一般是逝者葬下後,親屬找吉日重新再葬,一般是十三年為限。

  這也就難怪來這裡的人大多神色輕鬆,畢竟是離去了十三年的人,又能有多少傷痛。

  明月想通後心裡也沒了疑慮,便打算走了。可剛轉身,手腕就被蘇雲開握住。偏頭看去,那墨眉微攏,示意她看那被撿起拼湊起來的骨頭。她往那一瞧,不由頓住。

  那草蓆上,竟然有兩具屍骨。

  她嚥了咽,蘇雲開已問旁人,「請問為何棺木裡會有兩副屍骨?」

  旁人笑笑,說道,「夫妻嘛,同墓同穴。」

  明月皺眉,「可看骨頭大小,兩人當年不過十二三歲吧?」

  旁人仍是笑著,答道——

  「冥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0:41

第二十章 十年白骨(一)

  「冥婚?」明月重複了一遍,見他確認點頭,就不再問了,偏身看向蘇雲開。

  蘇雲開也聽過這種事,並不意外。

  冥婚又叫配陰婚,是未成婚的人過世後,由父母為他們挑選適齡適合的人結為陰親的習俗。結陰親的一種說法是怕死去的人心有怨氣,鬼魂不肯離開家宅,使得在世親人不安。所以讓他們成為夫妻,並骨合葬。又有一種緣故是未婚的女子死後不能立碑,恐成無主冤魂,做爹娘的不忍,於是許配人家,讓家中塋地不出孤墳。

  蘇雲開抬頭往山坡看去,大大小小的墓碑佇立坡上,分明就是個墳山。仔細看去,那已被挖掘出來的墓碑和旁邊的墓碑略有不同,稍做對比,就能看出遠近有不少相同的,單是墓地,都比其它普通墳墓大。他問道:「這裡很盛行結陰親麼?」

  「以前我們這總鬧災荒,沒長大沒成親的孩子多,做爹娘的怕他們在地下寂寞,就兩兩做配了。但這幾年日子好過了,沒有天災人禍,洪水也不淹農田了,孩子能養活,這種事就基本沒了。」說著,那邊吆喝喊人幫忙,漢子就過去了。

  秦放一人在車上久等他們不來,遠遠喊了一聲讓他們快點回來。三人才往回走,走時白水還覺得心裡□得慌,「夜裡從這裡過去,都能看見鬼火了吧。」

  說著鞋底就覺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塊石板。再仔細看,是塊石碑,前面泥土鬆軟,許是剛被人挖開,又是一個拾骨的地方。她只覺腳底發麻,急忙加快腳步,將蘇雲開和明月甩在身後。

  蘇雲開看得稀奇,「也是奇怪,白捕頭連死人都不怕,卻怕鬼。」

  明月笑道,「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能看得見的東西,可以預知凶險安全,就不怕了。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下一刻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蘇雲開略有感悟,「所以有人才覺得寧可得罪真小人,不肯結交偽君子。」

  比起正面迎敵來,突然被人在背後捅一刀,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蘇雲開見她面色如常,微微低頭問道,「你不怕麼?」

  「比起鬼來,我還是更怕真小人的。爺爺說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看著她信誓旦旦的模樣,蘇雲開慢了半步,俯身往她脖後輕輕吹了一口氣。明月猛地一僵,尖叫一聲摀住耳朵往前狂跑。等跑了一會才停住,回頭看他,卻見他一臉忍笑,這才明白,又折回去揍了他兩拳。

  軟綿綿的拳頭打在胳膊上不痛不癢,蘇雲開眉頭都沒擰一下,順勢摸摸她的腦袋。笑了笑說道,「以後去了提刑司,會碰見許多案件,我有時會專心辦案而忽略旁人,你要是說不怕,我可能就真當做不怕了。所以怕就怕吧,免得我沒回過神,丟你一個人在那。」

  明月抬眸飛快看了他一眼,這才點頭。

  到了大名府,已經是二月了。未到暮春,可雨水又至,軋了一路的車□轆也沾上了厚厚黃泥,馬車濕漉漉得看起來有些狼狽簡陋。

  進了大名府後,蘇雲開發現這裡民風安寧,衙門大開,但無人進去,門口大鼓陳舊但卻不髒亂,大門牌匾也未染一塵。要想知道上一任官員做得好不好,看細節就能看出來了。

  白水接了他遞來的文書,進裡頭通報。不一會裡頭就來了人,先領他們入內衙。

  府衙比起南樂縣的衙門來,不僅外面看起來更氣派,裡面也更寬敞。進了衙內,便是院落,一株長青不敗的古松猶如巨大羽扇,臥坐院子。附近涼亭四壁皆空,簷角飛翹。長廊半壁每行十步就有一副字畫,字跡遒勁瀟灑,畫略遜於字,不過看印章,非大家之手。

  衙役看蘇雲開留意字畫,說道,「這是上一位大人留下的筆墨,還交代了我們,如果大人覺得不喜歡,儘管撤下。如果覺得不礙眼,沒事就多看幾眼。」

  明月心覺好奇,也去瞧那字畫,上面大多是八字,諸如「清正廉明,愛民如子」「明鏡高懸,秉公執法」一類,她低聲道,「走都走了,為什麼還留下這麼多字畫?」

  蘇雲開笑笑,偏頭輕聲,「那位大人托人帶的話,一語雙關。字畫裡寫的都是箴言,我如果不屑,將那些東西丟了,就是不願做個好官。我要是表面願意留下它們,但心裡卻不想做好官,那每日從這裡進出,怎麼都會被膈應。」

  明月抿了抿笑,「這位大人還真是用心良苦。」

  秦放插話道,「酸,一股子文人的酸臭味,真不打算為民辦事的官,就憑幾幅字畫能有用?傻不傻。」

  明月說道,「調任離開這裡,還心繫於民,你怎麼能說他傻。」

  「就是傻。」秦放出生在一個在街上一抓就是個官是個貴族的地方,什麼沒見過,所以他才不樂意在開封待著。眼不見為淨,還是皮影戲好,會演他喜歡看的話本,唱他喜歡聽的故事。

  蘇雲開將長廊字畫看完,囑咐衙役按照以前那樣打掃,不必撤下。

  &&&&&

  一路設有多司,除了提刑司,還有轉運司,經營一路財賦;提舉常平司,負責一路的倉儲、賑荒救濟事宜。蘇雲開剛赴任,不但要忙著處理公務,還要抽空去拜訪其他幾位大人,見地方豪紳,免得生亂。忙了半個月,連明月都極少見他。

  白水身為捕快已經隨蘇雲開四處走動,秦放也是個愛玩的人,帶著姑娘又覺不方便,所以也不約明月去玩。這樣一來,就只剩她一個大閒人了。

  不過閒著也好,至少說明這裡治安好,不出命案。她便用這空閒時間去修理下院子花草,給它們鬆鬆土,又讓人來將池塘清理好,除了大半淤泥,種了蓮花。有些綠葉點綴池塘,她仍覺生氣不夠,乾脆去買了十幾條魚苗放裡面。

  蘇雲開每日早出晚歸無心留意,這日早早結束外勤公務,在黃昏時回來,從長廊而過時,發現頭頂房樑上隔了三四丈就掛了個燈籠,一直到盡頭。他好奇問道,「這是什麼時候掛上去的。」

  衙役答道,「昨晚明月姑娘掛的,大概是因為在她面前提過大人回來時夜深,要在前頭點燈才能看得見路。」

  衙役不知道他們兩人什麼關係,但一定關係不淺,否則怎麼會住在內衙,內衙可是大人和大人的家眷住的。

  蘇雲開又看了看那燈籠,這麼高,已經能想到她撐著長桿墊腳往上頭掛的情形了。末了又見池塘有了生意,綠葉鋪在荷塘上,也不知今年夏天是不是能開出花來。衙役又道,「這也是明月姑娘栽種的。」

  一路走一路問,無外乎都是明月所為。衙役最後也笑道,「難怪說家裡還是得有個女人才像個家,多窩心。」

  這話也沒說錯,可不知為何原本面容輕鬆的人卻停了步子,眉頭緊擰,「明月姑娘是我們府衙的仵作,因在大名府沒有親人,一個姑娘家在外危險,所以才住衙門。以後這種話不可以亂說,毀人清白。」

  衙役完全忽略了後面的話,詫異道,「仵作?她一個年輕小姑娘做仵作?」

  「是,仵作。」

  衙役已經沒心思聽後面的話了,他們衙役捕快混在一塊吃酒時不是沒想過明月的身份,但絕沒有想到竟然是提刑司的仵作。

  蘇雲開經他一說,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他和明月處得自在,來到提刑司又忙碌,一天見不了一次面,就忘了明月終究是個姑娘,跟自己住一起始終有損名聲。可讓她一個人去外面住,又實在不放心。他擰眉走著,忽然見秦放從拐角處出現,想著他點子多,就喚了他來問。

  秦放一聽,朗聲道,「這還不簡單,姐夫你娶了明月不就好了,多名正言順。」

  蘇雲開一頓,「胡鬧。」

  「我怎麼胡鬧了,我覺得姐夫你對明月挺好的,比對我耐心多了。還有,認識你十幾年了你對我笑的次數還沒對明月笑的一天多,嘖,除非你見色忘義。」

  話落,那邊有人在拐彎處問道,「誰見色忘義呀?」

  聲音清脆悅耳,在內衙裡只有一個人會有這種腔調。

  明月剛一心一意想著怎麼把那株佔據了院子半壁江山的古松修修,突然聽見有人高聲,等她豎耳細聽,就只有最後四個字入耳。

  她腦袋一探,只看見兩個木頭人,僵在那好像犯了大錯。她瞭然地「哦哦」了兩聲,對秦放說道,「你又去勾搭哪家姑娘了是不是。」

  秦放扯了扯嘴角,只能認下了,真委屈~

  他走的時候又回頭瞧了他倆一眼,不知在說什麼,神色輕鬆時而有笑,他還是覺得他姐夫和明月挺般配的。走著走著,忽見前面有人疾跑過來,一柄大刀晃來晃去,一眼就覺得佩刀的人身形在刀的襯托下顯得太嬌小了。可看清楚臉後,他又覺得刀哪裡比得過佩刀的人霸氣。

  見白水快跑到他面前,他伸手要問好,誰想白水剛到旁邊就一掌將他推開,差點沒把他扇到低矮的欄杆外。他跳起來大怒,「白水!」

  白水毫不理會他,跑到蘇雲開面前,喘氣道,「衙門十里外松樹林裡,發現了一具白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0:53

第二十一章 十年白骨(二)

  「昨天我去採藥,平時走的橋因為被水沖壞了,我就從這裡過去。誰想走了一半路,我帶的狗跑了。等我找到它的時候,它正在這裡刨地,然後我看見它挖出來的東西後,發現不對勁,就報了官。」

  說話的是個藥鋪掌櫃,春天有些藥正好抽新枝,於是像以前那樣去採藥。哪裡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白水已經去過一趟藥鋪,也視察過了,說道,「大人,我問過他的鄰里家人,他每年都會外出採藥,橋也的確是斷了,確實是路過這裡。」

  蘇雲開點頭,安撫了幾句掌櫃,讓衙役送他回去。

  樹林裡的樹鬱鬱蔥蔥,都是松樹,生得枝繁葉茂。只是平日這裡少有人走,又因春天陰雨天氣多,顯得樹林裡瀰漫一股濕潤的霉味,天色都比外面要黯淡些。而這林子閉塞,越往裡面就有越多荊棘攔路,剛才進來還砍了不少。

  明月已經領著衙役將地挖開,包裹著屍骨的草蓆已經爛了,但許是因為松樹茂盛高大,地上落葉又堆有一尺厚,雨水也沒有滲透進地裡,屍骨旁邊的泥土還很乾燥。

  明月掃開屍骨周圍的泥土,那骨頭一寸一寸露白,直至露出完整的模樣。

  屍骨的姿勢有些蜷縮,但躺得很自然。明月不由皺眉,蘇雲開問道,「怎麼樣?」

  明月蹲在屍骨旁,抬頭道,「骨骼已經乾燥脆化,死了大概十到十五年。這人是死後被埋在這的。」

  白水問道,「不是被活埋?」

  「如果是活埋,那姿勢就不會這麼自然。而且還有草蓆包裹,雖然草蓆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可從殘留的邊角來看,當時裹得很好。」

  「死因是什麼?」

  「得驗骨才知道。」明月說完又抬頭看天,為難道,「我看最近一直陰雨天,想要天晴得等吧。」

  蘇雲開問道,「必須得天晴麼?」

  明月答道,「倒也不是,只是天晴驗骨好些。不過陰天也行,晴天就『蒸骨』,陰天就用『煮』的吧。」

  白水嚥了咽,「你當做菜呢。」

  「也跟做菜差不多了。」

  一眾衙役捕快的胃不由一縮。

  蘇雲開笑笑,伸手將她拽了上來,見她發上沾泥,輕輕拍了去,「那要怎麼『煮』?」

  明月也胡亂拍了拍臉上,可手沾了泥,這一拍更髒了。她全然不知,解釋道,「蒸骨得用酒和醋,等兩個時辰撐把紅色油紙傘往骨頭上一照就能看見紅色紋路和血蔭了。而煮骨的話,就是找個罈子,先煮醋,再放骨頭,接著加鹽和白梅,煮沸了將骨頭取出,對著燈火瞧看,也能看出生前骨骼哪裡受了傷。」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這個叫做煮骨了,的確就是烹飪的方法。他聽了倒沒什麼,倒是旁人面色難看,只求今天家裡不要做排骨之類的菜,否則如何下嚥。

  明月不放心衙役來整理屍骨,交代完這些就又跳回坑裡去了,無懼無畏的模樣看得旁人目瞪口呆。剛才聽說她是仵作眾人還議論紛紛不樂意和女子共事,這會面面相覷,沒人提了。

  蘇雲開也沒攔她,她是仵作,唯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服眾。此時天色已黑,山雨欲來。他提著燈籠為她照明,她往前他就跟著往前,她往後他也跟著動。明月人在坑裡行動自在,蘇雲開站在高處打燈籠,還得伸長了手,甚至比明月還要累。正在坑裡清掃骨頭的人似乎並沒有發現照明的人是他,只是專注地在尋骨拼骨。

  衙役已經各自去附近詢問百姓,明月又不讓外行碰,這裡就只剩下兩人。蘇雲開見她臉上沾泥卻不知,一雙明眸被燈籠照得猶如月下黑珍珠,亮如日光,能驅散陰雲。

  過了許久,蘇雲開見她柳眉緊擰不松,在前後看來看去,問道,「怎麼了?」

  「還差個指骨。」明月答完後才聽出聲音,抬頭一看,果真是他。她訝然,「你一直在給我打燈?」

  蘇雲開笑道,「是不是打的不好?」

  「當然不是,要是打的不好,我早罵人了。」明月輕咳一聲,「我脾氣一點都不好,尤其是著急的時候。」

  「我看挺好的。」蘇雲開說道,「就只剩下一塊骨頭了,那我下去應當可以吧,也不用擔心踩碎骨頭。」

  「嗯。」

  坑挖得並不大,都彎身找東西,地方就顯得小了。

  然而明月完全沒這心思胡思亂想,這會不那樣專注了,反而察覺出這附近的陰森氣氛來。晚風寒涼,更覺得冷。她扯了扯蘇雲開的衣裳,往他旁邊靠了靠,「我有點怕。」

  蘇雲開將燈籠遞到她面前,將她前頭一片照亮,「我在這,你害怕的話就跟我說話吧。」

  明月轉而抓了他的衣袖,低聲,「那根指骨該不會是被掌櫃家的狗吃了吧。」

  「應該不會,掌櫃說狗當時在刨地,挖出了些東西,並沒有吃。」

  「可怎麼一直找不著,應該是在手的附近的,但找不到。」

  她說完正事沒什麼可說了,就自己嘀嘀咕咕起來,挨著他一塊挪步子,腦袋都幾乎要湊到他的臂彎去。蘇雲開這才覺得她是真怕鬼,但驗屍時卻一點都不怕,剛才也不怕,只能說是太專注了,忘了驚恐。一旦脫離那種狀態,就迅速沒了金剛心。

  她嘰嘰咕咕著壯膽,後來還唱起歌來。蘇雲開聽著聽著,不由低頭看她,「你唱的是什麼?」

  「我們那的地方小調。」

  對音律略懂一二的蘇雲開問道,「怎麼聽著不成調了。」

  明月憋紅了臉,頭埋得更深,「……我嗓子不好,唱走調了。」

  蘇雲開驀地一笑,「唱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明月一聽,這才繼續哼歌兒。蘇雲開依舊覺得不像歌,調子跑得厲害,不過也不覺難聽。像在吟唱什麼,只是有點發抖。

  歌聲忽然停下,蘇雲開微頓,衣袖隨即被她扯了扯,偏頭看去就見她滿目興奮,舉著一塊泥裹著的白骨說道,「找到了!」

  煮骨不能用錫罐,否則煮出來的骨頭會發黑。明月忘了交代這事,偏衙役準備的就是錫罐,於是又得去重新找過。

  秦放傍晚回衙門以為會有飯吃,誰想都去小樹林了,他便去睡了一覺,誰想醒來後衙門一個人都沒。只好自己去找飯吃,這會摸到廚房就看見明月在,當即跳了進去,「明月姑娘你太過分了啊,吃飯竟然不喊我。」

  明月見他要湊過腦袋來瞧那堆白骨,怕嚇著他,摀住布包不給他瞧。秦放偏是要看,左晃右晃閃得明月眼花,一個不留神就被他閃過去了。

  「別……」

  明月上前阻攔,秦放已打開包袱,只見一個頭骨臥在一堆零碎的白骨上面,眼窟窿像長了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他張了張嘴,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嚇得明月趕緊扶住他,差點沒被他壓倒。

  正好拿了罈子進來的蘇雲開一見,急忙上前扶住他。明月伸手掐秦放人中,竟然也沒將他掐醒,這到底是暈得多厲害!

  蘇雲開見他不醒,只好將罈子交給明月,「我把他扛回去,你等等。」

  明月應聲,等他走了,就將醋倒進罈子裡,上鍋先煮。

  醋一遇熱便散得快,氣味濃郁,不多久廚房就熏滿了醋。明月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放入,等著得水沸就能搬走取骨。

  才剛將東西放好,蘇雲開就回來了。明月算了算時間,從這回秦放的房間也得好一會了,他這是來回都用跑的麼?

  她笑道,「你跑這麼快幹嘛,難道怕我被吃了。」

  蘇雲開笑笑,氣還沒喘順。廚房裡沒其他人,難道讓她一個人對著這些白骨,在這煮骨頭麼?他不是說了如果她說了怕,他就會陪著她麼?他說道,「急著看怎麼煮骨。」

  「嗯,很快就能瞧了,等水煮沸就好。」明月拿了乾柴加火,燒得爐子旺盛。她略有憂愁說道,「萬一你家大舅子知道這灶台燒過屍骨,他……還能吃得下從這兒煮出來的飯菜嗎?」

  蘇雲開彎彎嘴角,「讓他去外面吃也好,免得總跟白捕頭拌嘴。」

  想到那兩個一見面就大眼瞪小眼恨不得隨時來個過肩摔的冤家,明月也笑了笑,「也對。」

  柴火燒得旺,不多久水就千翻百轉沸騰了。明月沒有除火,只是將罈子搬離,將骨頭夾出,放入乾淨水中洗淨,再用乾布擦去水分,放在火還旺盛的灶台前對光而看。

  明月慢慢翻轉手中骨頭,聲音緩慢,「他的骨頭並沒有發黑,說明不是中毒而死。但從死去的姿勢來看,也非活埋。如果生前曾遭鈍器重擊,一般都會傷及骨骼。骨骼受損出現傷痕,血會滲入骨裡,經過白梅煮骨,曾經骨頭的碎裂處會呈現紅色、青黑色。」

  人骨有兩百零六塊,但不是每一塊都要檢查,明月拿了幾個最可能致命的骨頭查看。腦顱骨沒有發現,脊樑骨也沒,等拿到胸前骨,那被煮過的骨頭被火光一照,連離得稍遠一些的蘇雲開也看出來了。

  那骨頭上,赫然有一抹青黑色的痕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1:04

第二十二章 十年白骨(三)

  胸骨出現了生前曾受創的跡象,但從骨頭上的裂縫來看,明月覺得並不能致命。尋了腦顱骨來看,也沒有受傷。她思量片刻,說道,「把肋骨都找出來。」末了又道,「肋骨左右各十二根。」

  人骨一般有兩百零六根,但肋骨狀彎長扁,十分容易找到。不多久蘇雲開就尋了出來,遞給她。兩人眼尖,遞過去時都已經看見上面有痕跡。

  明月急忙接過來在攤開的白布上擺放整齊,如今仔細一看,不由覺得心底發寒,「兇手真殘忍。」

  蘇雲開見她字字咬緊,問道,「怎麼了?」

  「胸前骨受的傷很重,我以為是這裡遭重擊而死。可是你看這些肋骨,足足十二根,沒有一根是完好的。」

  蘇雲開突然明白過來,這就是說,兇手幾乎是用鈍器將死者全身亂砸一通,下手毫無善念。

  「左邊肋骨保護脾胃,右邊肋骨保護了肝和腎,但兩邊肋骨幾乎都受損了。也不知是什麼仇恨,竟然讓兇手下這種毒手。」明月握緊拳頭,「我跟在爺爺身邊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下手這麼殘忍的人。」

  蘇雲開歷經大理寺和刑部,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狠辣手段。

  明月默然,又繼續查看其它骨頭,陸續找出痕跡頗重的骸骨,找的越來越多,幾乎要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上身來。

  白水去衙門查了一晚案卷,想去找蘇雲開稟報,去了書房沒看見人,找了一圈看見廚房又燈火就過來了。進門就見兩人臉色不好,目有怒意,那桌上還擺了一堆的白骨。她快步走了過去,兩人聞聲看去,她已經先開了口,「查出死因了麼?」

  明月指了指肋骨,「被人用鈍器砸傷了五臟六腑,這些應該就是致命傷。」

  白水這幾年也跟著明盛破了不少案子,明月一指也看出點門道了,說道,「可為什麼兇手不往他頭上砸?」

  蘇雲開說道,「死者背部沒有發現傷痕,那就是說兇手從一開始就是正面殺人,死者當然會有所防範。」他將手部指給她瞧,「橈骨和尺骨有傷,我想應該是兇手行兇時,死者曾赤手去擋。所以正面都是傷,尤其是整條手臂,但頭卻沒事。」

  明月補充道,「正常情況下,人受到攻擊會雙手護住頭部,身體蜷縮。而從傷痕來看,在肋骨處的確是腰間一帶傷得更重。但前面也有傷,那就是說……在死者死後,身體展開,兇手還繼續行兇,所以導致前面也受了傷。」

  白水心覺冷意,「這到底是什麼仇……」

  蘇雲開問道,「你和常捕頭他們可有找到什麼線索?」

  白水這才想起來,「在附近詢問了一圈,但沒有找到線索。一來是已經過了十年,二來樹林方圓十里以前常鬧災荒,每年失蹤的人也不少。那屍骸身上沒有可辨認身份的東西,更難確定他的身份。」

  蘇雲開微微點頭,思量半會,又問明月,「死者年紀可能看出來?」

  明月說道,「從骨骼上來看,年紀應當是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身形高瘦的男子。」

  蘇雲開又道,「去失蹤卷宗那找找這樣的人,還有,他家境應該很不好,很有可能是一個人住,如果沒有雙親來認,就問問附近的人可有這樣一個親戚。」

  白水好奇道,「大人怎麼知道他家境可能不好又是獨居?」

  「頭髮。」蘇雲開看著那如枯草糾纏在一起的長髮,「如果是和兇手爭鬥才導致頭髮凌亂也不是沒可能,但這堆頭髮明顯是平日少梳理的緣故,所以全都糾纏在了一起,而且非常長,比姑娘家的還要長,和家人一起住應當不可能任由它瘋長。」

  明月也問道,「那窮呢?」

  「草鞋。找到屍骸的時候,有一對殘破的草鞋,左邊鞋子和右邊鞋子系的繩子都不是出自同一根。我查看鞋底時,發現連鞋子的大小都不一樣。所以要麼是別人給他的,要麼是他撿來的。」

  兩人恍然,白水已經準備去對比線索找人了,還沒出門,就又被蘇雲開喊住。回頭看去,便見他擰眉細思。

  「你再多加一個線索,那人有可能是個癡兒。」

  明月忽然明白過來,頭髮亂如糾纏的麻繩不多梳理,又是獨居,還窮得叮噹響,未必不可能是個傻子,「如果真是個癡兒,那兇手就更不是人了。」

  蘇雲開入仕多年,見過許多凶神惡煞的人,只是像這樣久遠又凶殘的案子,卻還是第一次經手。他見明月手裡還拿著塊人骨,好似都忘了拿著什麼,只是柳眉緊鎖,眉有憤怒。他上前取下那根骨頭,說道,「去梳洗梳洗睡吧。」

  明月搖頭,「我想把骸骨用麻線串好,這樣說不定能看見更多細節,看出別的線索來。」

  「那我也一起。」

  「你明天開始肯定要更忙,去睡吧,我檢查完這些就成閒人了。」

  蘇雲開沒有走,幫她將骨頭擦拭乾淨放在攤開的白布上。明月也不再勸,拿了麻線細串。兩百多塊骨頭,想必要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她時而看看蘇雲開,兩人不說話,廚房裡靜悄悄的。她忽然想起十三年前的他,一心顧著啃豆包的她幾乎沒說話,都是他在耳邊說。

  當年那樣開朗的少年,如今卻沉默了許多,讓人覺得疏離了。

  觸犯並不算大,偶爾落入餘光的視線蘇雲開也察覺到了,本想當做沒看見,可後來總覺得不自在,便抬眼往她看去,正好對上視線。皆是一愣避開,默了半會後他問道,「你總瞧我做什麼?」

  明月輕咳一聲,「覺得奇怪罷了。」

  「怎麼奇怪了?」

  「我在想……當年的你明明是個小話嘮,如今卻不愛說話了。」

  蘇雲開頓了頓,淡笑,「話嘮……原來我還曾有過話多的時候。」

  「對啊,可嘮叨了。怕我害怕,一直跟我說話,雖然說什麼我不太記得了,但從天到地都說了一遍。如今卻……」依然是怕她害怕,但只是默默陪在一旁。以前是用滿是朝氣的聲音安撫她,如今卻完全相反。如果她不抬頭看,真會以為他走了。她輕聲問道,「這十三年來,你是不是發生了很不開心的事?」

  蘇雲開拾骨的手微頓,眉下睫毛輕動,緩聲道,「倒也沒有,或許是受我父親影響。這十幾年來朝堂多變,我父親又直言不諱,所以常遭奸臣排擠,貶謫流放。所以我入仕後,總是少言多做,久而久之就不似從前了。」

  「官場少言是好,但在家多說些平常事或許心情會好些。」

  蘇雲開笑道,「我入仕後也是各地輾轉,又未成親,僕人不敢多話,難不成要我對著房樑柱子談天說地麼?」

  明月只差沒拍拍心口,朗聲道,「以後有我呀,我陪你說話,做你的房樑柱子。而且我這人嘴巴嚴,不會到處胡說的。」

  她答的爽朗無心,可聽者有意,以後?這是多久的以後?蘇雲開總覺得意味深長,面上笑笑,發現心底也有暖流淌過。難怪說家裡要有個女子才……他驀地一頓,想起衙役之間的謠傳來,思量許久,說道,「今天我在衙役那聽來一件事。」

  明月擰著麻線串得仔細,埋頭問道,「什麼事?」

  「衙役提及了你,問你是我什麼人,我才意識到,你住在衙內,會壞你清譽。」

  他一提,明月才想起來這的確是個問題,「好像的確不妥當……可水水的身份沒人知道,要是我一個人跑去外頭住,他不會放心的。可哪怕我倆都去外頭做鄰居,旁人也會說閒話。」

  蘇雲開也覺不好,比起她住在衙門來,是寧可讓她繼續住。現在夜深,這種事也不好細說,便道,「等這個案子結束了,再好好想。」

  「嗯。」

  夜深人靜,內衙少人,僕人都已經去睡了,秦放也正呼呼大睡,白水未歸,好似整個內衙都只有兩人。

  ——還有一具無名骸骨,正由麻線穿引,慢慢恢復原來模樣。白骨無肉,死者當年的哀嚎聲,卻好似在深夜淒涼迴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1:16

第二十三章 十年白骨(四)

  秦放睡了一晚,早上起來已經將昨晚的事忘在腦後,只知道餓得很。沒人送飯沒人惦記倒讓他這自小就養尊處優前呼後擁的小侯爺有些寂寞,他洗漱後摸著肚子打著哈欠準備去廚房找點吃的。

  前腳進去,哈欠未停,就見那長桌上放了一具白骨屍骸,腦顱骨面目猙獰,空蕩蕩的眼窟窿再次盯來。他突然想起昨天他是怎麼暈倒的了!他甚至還想起罈子裡浸泡在水裡的一堆白骨,也是這麼大的眼窟窿,也是在這廚房。

  頓時眼冒金星,身體一晃,癱在門檻不能動。

  白水跟三人人高的卷宗戰了一夜,這會可算是查出點線索來了,馬不停蹄直奔廚房。誰想沒見到人,倒是看見只軟腳蝦。抓著門柱試圖站起來,才站起半截又癱軟下去。她抿抿唇角,走上前去用腳尖壓了壓他的大腿,「喂,軟腳蝦別擋道。」

  秦放聽見聲音,也顧不得這傢伙有多可惡,頓生力氣,轉身抱住他的腰,差點又軟了回去,「白捕頭背我回房吧,我腿軟。」

  白水掙扎地動了動,愣是沒甩開他,那大腦袋就枕在她胸脯下面,蹭著她的肚皮,她頓起雞皮疙瘩。要不是他抱著的雙手壓住了她的大刀,她現在已經拔刀指著他的鼻尖了!她立刻抓了一把他的頭髮往後扯,疼得他嗷嗷叫。

  「自己爬回去!」

  「沒良心!」秦放嚷著,已經被她掀開,又趴了回去。這會怒氣直灌四肢,「噌噌」站了起來,撲上前去就和她廝打。

  奈何白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連碰都碰不著,反倒將自己累得氣喘吁吁。

  「白哥哥。」

  白水聽見喊聲,見蘇雲開也在明月一旁,一個輕巧轉身,就掠過了秦放,撇下他小跑到蘇雲開面前。

  明月見秦放追來,笑道,「我們就是去外面吃了碗麵,你們就又打起來了。」

  「他閒得慌。」白水輕描淡寫一句,說道,「大人,屬下找到了兩個與骸骨身份相符的人,但兩人大同小異,所以可能需要親自去兩戶人家問問,還請大人下令。」

  蘇雲開說道,「哪兩個?」

  「在十里外的兩個村子裡,離得不遠,過條河就到了。」

  「既然順路,那不必分頭行動了。」蘇雲開又道,「你和明月都一晚沒睡,都去休息吧。」

  秦放嗤笑一聲,「他不睡都能一人扛起一頭牛。」

  明月彎彎眉眼,提醒道,「你再說等會白哥哥扛的就是你了。」

  秦放一聽,再看白水,正橫眉冷對,急忙夾緊尾巴跑了。明月笑了笑,這小侯爺還是挺好玩的,一點架子也沒。

  蘇雲開也是笑笑,明明每日在衙門也沒什麼正事可做,卻還是賴在這不肯回京都。明明每日被白水「欺負」,可仍百折不撓,這種精神氣要是能放在別處,肯定能成才的。他又對明月說道,「你們去歇著吧。」

  「我現在一點也不睏,沒事。」明月只差沒拍心口給他瞧瞧自己有多精神。

  蘇雲開伸手要刮她眼底下的黑圈圈提醒她太過疲勞,手伸到一半便頓住了,心底尷尬,收手溫聲,「馬車的車□轆壞了,要下午才送回來。那兒離了有十里遠,得騎馬去,你會騎馬嗎?」

  「不會……」明月這才覺得是個問題,「那你去吧,要是有什麼需要問我的,立刻來敲門也沒問題,可千萬別像上回等我醒了才吭聲。」

  蘇雲開想了想,「上回?什麼時候?」

  明月笑答,「十三年前。」

  蘇雲開再細細一想,這才想起來,「你吃完豆包就抱著我的胳膊睡覺,睡了一個中午。」

  「是啊,枕得你胳膊都麻了,我見你胳膊抬不起來,還以為你被誰揍了一頓。」

  「你還氣沖沖要去找那人報仇。」

  兩人憶著往事,模樣情景愈發明朗起來,猶如昨日,一點一點敲碎橫隔兩心的高牆。

  &&&&&

  蘇雲開本想立刻前往兩個村莊,可人還沒走,就有人報案,便去處理。哪想案子接二連三,等他審完,已是未時過半,日頭半斜。回去用個飯,明月已經起來了。

  明月以為他已經辦案回來,一問才知道原來他還沒去,不由笑道,「看來我是注定要陪你一塊審案的。」

  蘇雲開遞了筷子給她,「睡好了?」

  「嗯。」

  蘇雲開以為只有自己用飯,為了省時間,只讓廚子炒了盤素菜。見明月醒來,又讓廚子再去加個菜,可大下午的哪裡還有新鮮的肉,就炒了雞蛋,頂做葷菜。這會見她吃得香,蘇雲開心裡才舒服些。

  那送去修的馬車中午已經送回來了,蘇雲開便和明月乘車去。

  要去的兩個地方都是同族同居,因此以大姓取名。一個是賀家村,一個是楊家村。

  通往兩個村落的路並不太平坦,加之春季多雨,將路打得坑坑窪窪,泥濘飛濺,路難走,馬車也跟著顛簸。

  明月抓著車壁橫木,見對坐的人精神不濟,開始還只是合眼小憩,沒過一會就合了雙眼,半晌都沒睜開。她頓時連呼吸都輕了許多,生怕吵醒他。

  蘇雲開端坐後仰,有意識地隨著顛簸的馬車控制身體,但已然進入夢境。

  明月目不轉睛看著他,怕他睡太熟,一腦袋磕在車廂木頭上。

  等外頭衙役說快到了,明月已經盯了許久,揉了揉眼,就見蘇雲開醒來。她取了帕子沾了水囊裡的水遞給他,「擦一下,不然睡意太明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偷懶呢。」

  蘇雲開接過問道,「我睡了很久?」

  明月笑道,「從出發到現在。」

  「我竟然不知道,只是想著案子,就睡了過去。」

  那具拼接好的屍骸已經放到衙門驗屍房裡,蘇雲開想的就是這件事,但許是自己並非仵作,所以有個問題怎麼也想不通。越想就越困,然後就不知道怎麼睡著了。這會回過神來,問道,「我方才在想那具骸骨的事,你能不能看出當時重擊他的東西是什麼?」

  明月搖頭,「只能看出是鈍器所傷,並不鋒利,否則屢遭重擊的手骨和肋骨就該有鋒利刮痕,而不是骨頭碎裂。」

  蘇雲開點點頭,馬車漸停。他掀開簾子往外看,水聲先入耳,隨後便是一條寬敞河流。他下車後將明月接了下來,再往前後看去,遙遙長河,看不到盡頭。

  衙役說道,「往左邊走就是賀家村,過了這條河就是楊家村。」

  「先去賀家村。」

  「是。」

  往賀家村的路也是鄉間小路,馬車不能過去,又因是以田坎為路,十分難走。蘇雲開看看明月腳上的鞋和裙擺,說道,「你先留在這,我帶一個人去看看。」

  明月應聲,和其他三個衙役留在原地。

  衙役知道她是蘇雲開帶來的人,沒有和她調侃,站得還稍遠,十分疏離。

  明月也沒閒下,往遠處看去,還能看見當時挖出白骨的小樹林。她站在這空曠之地,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轉身問道,「為什麼河流兩邊的樹這麼低矮,稍遠一些的樹明明長這麼大了。」

  衙役答道,「以前這條河一到汛期就發大水,把下流的樹都沖走了,寸草不生。後來鬧了快二十年,上游修築了河堤,又分了道,才好起來。」

  明月吃驚道,「二十年?那之前為什麼不修?」

  衙役輕輕一聲,帶著些許嘲諷,「那二十年裡就沒出過好官,貪贓枉法,不理農桑,堤壩損毀也不修,欺瞞朝廷。任由每年洪災旱澇,瞧,離得最近的這兩個村子可死了不少人,所以出現個白骨人也沒人來認,誰知道當年家裡丟了的人是不是被水沖走了。」

  明月不喜貪官,更憎惡那樣草菅人命的貪官,聽得心中憤怒,呸了一聲說道,「簡直混蛋,那種官就該拉去拿虎頭鍘給鍘了!」

  三個衙役相覷幾眼,這小姑娘膽子可真大,可她不是官員的親眷麼,說這種話……倒是可敬的。這會心下間隙去了不少,離得也近了些,和她說道,「後來朝廷懲處了貪官,派來個好官,那位大人體察明清,為當地修築堤壩,你瞧,這才過了十年,賀家村楊家村的日子就好過起來了。所以有時候哪裡是天在救人,朝廷才是真能救人的。」

  另一個膽大的說道,「朝廷也能殺人。」

  那年長的衙役重重噓他一聲,那人才不吱聲。

  明月也深以為然,「我爺爺最討厭的就是不為民辦事的官,我也是。」

  一人好奇道,「明姑娘的爺爺是什麼人?」

  「我爺爺是南樂縣的仵作。」

  「原來明姑娘的爺爺是仵作,難怪明姑娘協助大人查案,對著死屍眼都不眨一下。」

  三人越問就越覺稀奇,長得這樣標緻,竟然有這種本事。還一身正氣,問她話也不拐彎抹角勾心鬥角,實在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等蘇雲開領人從賀家村出來,只看見原本還對他們生疏的衙役,這會竟開懷地和明月說話,更對他少了身為下屬的一板一眼。

  他不在的時候明月做什麼了?

  他著實好奇,但現在不是問這話的時候,明月見了他也快步走了過來,絲毫不在意腳下泥濘,「是賀家村的人麼?」

  蘇雲開搖頭,「不是。」他往對岸另一個村落看去,房屋被綠樹掩映,青瓦白牆,背靠青山。可通的都是羊腸小徑,不見一條大道,「我們去楊家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1:28

第二十四章 十年白骨(五)

  楊家村並不是所有人都姓楊,男子基本都是同宗同源,女子都是外面嫁進來的,約莫有六百餘人。

  村長楊富貴早已聞風來接,蘇雲開六人剛出現在村口,就領了十餘人上前跪拜。有些漢子手裡還拿了凳子茶酒,因不知官差來這有什麼事,全都臉色惶惶,大氣不敢出。

  蘇雲開知百姓不喜與官打交道,對朝廷的人一向敬畏,這會緊張也在所難免,「我來這裡是為了辦案,打聽一個人,不是要為難你們,只要說實話就好。」

  楊富貴問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不知道你們聽說了河對岸小樹林的事了沒有,昨日在那裡發現了一副白骨屍骸。」

  「聽說了。」

  「那人約莫二十過半,獨居,查閱案宗後發現,可能是來自賀家村和楊家村。但前者我已經去過,已查實沒有這個人。」

  眾人面面相覷,等他繼續說。

  「我讓人查這十幾年裡來衙門報案失蹤的人,也沒有發現同樣的人。可是有一點很奇怪,十年前你們村子裡有個叫楊百家的人,與描述十分相像,可先前我讓衙役來查,卻根本找不到這人的蹤跡,但也沒有人為他到衙門報案失蹤。」

  楊富貴面色為難,看看左右,才道,「大人,那楊百家的確是失蹤未報,只因他幼年沒了雙親,也沒伯伯叔叔,還是個小瘋子,那時日子過得苦,也沒人敢收,就由我出面,讓整個村一起養他,吃百家飯長大,所以才叫楊百家。」

  明月微微蹙眉,「村長都願意為他出面讓全村人養大他了,為什麼他失蹤的時候卻連來官府報個案都不肯呢?」

  楊富貴還沒說話,旁邊就有婦人氣急敗壞道,「那個忘恩負義心狠手辣的白眼狼,別說失蹤,就算是死了,也沒人替他收屍!」

  蘇雲開和明月相視一眼,已覺蹊蹺,「為什麼?」

  這會又有人插話,激動得簡直要跳起來,「他是個瘋子,還殺人。」

  明月吃了一驚,「殺人?」

  「對,當年我們這老丟人,半年一載就丟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直到楊瘋子失蹤,村子裡才沒有再少人。大人姑娘你們說,這多湊巧。後來我們想,就是那楊瘋子干的,他把人都吃了,都殺了!」

  那老婦一旁的年輕人皺眉急聲,「娘,都跟您說了幾遍了,楊叔不是那種人。他要是做了那種事,那為什麼連他也一塊消失了?」

  老婦厲聲道,「那為什麼偏偏是在他失蹤後,村子裡就再沒少過人了?」

  年輕人明顯口拙,被堵了兩句就語塞了,憋紅了臉不開腔。

  老婦仍在痛罵,旁邊也有人附和。蘇雲開心頭起疑,直到楊富貴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注意還有朝廷命官在,他們這才醒悟,嚇得齊齊停聲。

  蘇雲開在眾人面上掃視一圈,問道,「如今還不能肯定那具屍骸就是楊百家,你們可知道他有什麼易於辨認身份的地方?」

  眾人想了許久,才有一人說道,「我記得他以前幫我們摘桃子,從樹上摔下來,額頭那磕了個坑,流了很多血,留了個大疤痕,但不是說挖出來的是白骨嗎……那也沒法看出來吧?」

  明月抬頭看他,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具體磕到的是什麼位置?」

  他擰了擰眉,在自己額頭上摸了摸,手停左邊眉骨,「這,對,就是這,當時眉毛被大夫剃完了敷藥,他還嚎啕大哭死活不肯治來著。」

  許是想起那時楊百家滑稽委屈的模樣,連帶著他都笑了笑。笑著笑著又想起那人可能就是那具白骨,頓時笑不出來,還歎了一口氣。

  明月撿骨洗骨煮骨,又擺骨串骨,早就將各個細節牢記在心了,更何況是頭顱那樣大的骨頭。她閉目細想,腦海中整個白骨架子就活了起來,一直轉個不停,由上至下,想了個清楚。她睜眼說道,「那屍骸的頭顱骨,左眼眉骨有凹痕。比起其他用鈍器重擊的傷口來,明顯是利器戳傷的,所以骨留刮痕,但並不嚴重。」

  那人驚歎道,「對,那桃樹下剛好有塊大岩石,他就是碰到了岩石邊角。」

  死者身份明瞭,線索已經成線,出現在兩人面前。蘇雲開說道,「他住的地方如今可還留著?」

  楊富貴忙說道,「還在,村裡人不多,但地不少,都在自家地裡蓋房,他住的地方又偏僻,就荒廢在那了,沒人住,附近也沒人。」

  他立刻在前面帶路,雖然右腳有點跛,但熟門熟路,腳步並不滿。村裡人也想看個熱鬧,就往那邊過去。他們平日都走慣了這種路,走得快,不多久就拉開長長距離,早就忘了他們在帶路了。

  蘇雲開也正想和明月說話,這會沒了楊家村的人在,反倒方便一些。只是畢竟在人家地盤上,被聽見了不好,偏頭低語,「方纔你有沒有覺得有蹊蹺的地方?」

  明月說道,「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麼罵楊百家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那些年輕人反倒都為他說話。」

  她要不是仵作,蘇雲開真想將她拐到衙門做捕快,一定也不差,雖然偶爾會迷糊,「嗯,按照年紀來說,十年前的話,那些年輕人才十歲左右,當時楊百家二十八歲,怎麼能讓那些孩童擁護他?」

  明月說道,「這麼說來我倒是想起我們南樂縣的一個癡兒。他從小腦子就不太靈光,同齡人老是欺負他。後來長大了,還是有很多人欺負他,但唯有孩子不會,所以他就總愛和他們在一起玩。因為身體比他們壯實,孩童做不了的事他都會自告奮勇衝在前頭,因此很受孩子的喜歡。你說楊百家會不會也是這樣?」

  蘇雲開稍想片刻,說道,「尋個為他說話的人問問就知道了。」

  兩人才剛說完,那隨人群跑開了一個年輕人就折了回來,滿臉愧色,「一時忘了大人走不順這路,就跑快了些。」

  蘇雲開見他正是方才一直維護楊百家的人,問道,「你叫什麼?」

  「楊千里。」

  蘇雲開又道,「你和楊百家是什麼關係?」

  楊千里說道,「在這個村的,基本上都是親戚,只有親疏的說法。他算是遠親,輩分上我得喊他一聲叔。」

  蘇雲開淡笑,「我要問的不是你們是否是親戚,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一直為他說話。如同你所說,在這個村的都是親戚,那為何你母親還有其他幾位長輩對他的風評卻十分不好。」

  提及這個楊千里就皺眉,「這也不能怪我娘他們,當年楊叔失蹤得的確是太巧合了。我們這村向來過得很祥和,後來總有人無緣無故失蹤,大家也沒覺得是楊叔做的。因為他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總玩在一塊。直到楊叔失蹤,就再也沒有人失蹤,大家就自然而然聯想到是楊叔做的。可我還是覺得楊叔不會做那種事,他不是那種人!」

  明月聽出他是真的在維護楊百家,說得面紅耳赤,卻有些嘴拙,所以說起來就顯得很激動。好一會他才平靜下來,「楊叔雖然傻,但他不瘋,他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

  楊千里語氣沉落,這會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田埂漫長,望不到頭,兩邊綠草冒頭,唯有中間常有人走的露出褐黃泥土。路不成路,越走越窄。直到快走到山腳下,蘇雲開和明月才看到那幾乎已經被青籐野草覆蓋遮掩的茅草屋。

  那簡單的房屋已經坍塌了一半,黃泥磚塌了半截,許是有生機勃勃的青籐纏繞托扶,所以不至於全部塌毀。木門半倚,門栓已經被腐蝕得厲害,輕輕一碰,就有鐵銹飛揚。衙役一用力,鐵栓就碎了。

  蘇雲開見明月要進去,拉住了她,「屋子可能會坍塌,你在外面等。」

  衙役也勸她別進去,萬一真塌了,她細胳膊細腿的也逃不掉。明月只好在外面等,看著他們穿過快包圍整個小屋的青籐俯身進去,不由緊張。

  楊千里安慰她道,「沒事的,這麼多年都沒垮,而且楊叔沒事的時候也會托了樹來,在裡頭撐幾根木頭,我還幫過他呢。」

  明月偏頭看他,那其貌不揚年輕的臉上,提及那人就覺聲調明顯不一樣,「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跟他玩。」

  楊千里默了默,「雖然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看得出蘇大人應該很緊要你,能否請你轉告大人,讓他一定要抓到兇手。」

  「嗯。」明月補充道,「我是衙門的仵作。」

  他吃了一驚,立刻無意識地打量了她三遍,「仵作?」

  明月雙眼明亮,認真點頭,「對,仵作。」

  楊千里驚愕了片刻,又想起一個比起驚訝來更想知道也更重要的事,他遲疑一會,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楊叔他是怎麼死的?」

  明月忽然有些不忍心告訴他,那樣殘忍的手段,讓這樣一個在乎兒時玩伴的人,如何接受得了?

  可眼前的年輕人目光灼灼,像是猜出她的猶豫裡隱含的意思,也有些退怯,可還是問道,「告訴我……楊叔他是怎麼死的?」

  明月暗歎,說道,「被人用鈍器活活打死的……」

  楊千里驀地握緊拳頭,「他是被人殺死的,不是自己失足跌死,也不是意外死的?」

  「不是。」

  楊千里忽然展開拳頭,神情有些累,更多的是釋懷,「這下可以證明,楊叔跟村子裡失蹤的人沒有關係了,因為楊叔也被殺了啊……」

  明月不能單憑這點斷言,畢竟就算是被殺的人,在之前也可能殺了人。但以前失蹤的人不見屍首,唯有楊百家的屍首出現了,這也實在是很蹊蹺。那些人是真的失蹤了,還是和楊百家一樣被人殺了,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屍體?

  她真希望,埋在地底十年的白骨,能開口說話,告訴活著的人當年的真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1:39

第二十五章 十年白骨(六)

  在楊百家的屋裡並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東西並不多,房子也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撐了七八根大小不一的樹幹,還有一個大瓷碗,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只有被老鼠啃食的痕跡。

  蘇雲開和兩個衙役從裡面出來,發上臉上都有灰塵,他撣去塵土,對楊富貴說道,「勞煩村長將楊百家的生辰八字,還有雙親去世的年份、他失蹤時的天氣這些寫下來,然後交給衙門。如果時隔太長不記得了,可以問問村裡其他人。」

  楊富貴連連答應,又道,「剛才聽這位姑娘說,楊百家當年是被人殺了丟棄在河對岸那小樹林裡的?並不是自個猝死在那的?」

  「嗯。」蘇雲開沒有多言,吩咐一個衙役留在這,等村長寫好了就將信拿回衙門來。

  離開楊家村,明月又跟他說了方才楊千里說的那番話。蘇雲開聽後說道,「看來也得查一下楊家村之前失蹤的那些人,或許真的跟楊百家的事有關,即使沒有關聯,也該查查了。只是楊百家是孤兒,村裡人對他又有怨言,他失蹤沒人管不奇怪。但為何當年陸續有人失蹤,村裡人也只是來衙門報個案就作罷了?卷宗也沒看見拜託衙門去尋人的記錄。」

  明月說道,「這個你可就問對人了。」

  蘇雲開笑道,「怎麼?你竟然知道?」

  「恰好知道,你去賀家村的時候,我和趙叔他們就在說這事。」明月笑道,「你說我們是不是心有靈犀?」

  蘇雲開笑笑,「嗯。」

  明月接著說道,「二十多年前,接掌這裡的官個個都壞透了,壓搾百姓不說,連上游河堤崩塌也不修築,任由百姓受苦。每年良田被淹,百姓苦不堪言,外出逃難的也不少。所以那時候人們自顧不暇,也不知道突然不見的人到底是餓死在哪裡了,還是逃到別處去了。況且衙門只顧斂財也不管這事,因此突然丟了人的家裡,都是去衙門報個案,兩邊就都沒下文了。」

  蘇雲開歎道,「竟是因為這樣。」

  「趙叔他們說了,他們小時候也見過那種官,後來朝廷派來的官雖然不那麼可惡了,但也並不太好。直到上一任大人赴任,才改觀。可是沒想到,還沒任滿,就換了你。還這麼年輕,他們就以為你是用了什麼卑鄙手段將人擠走,自己做了這官。」

  蘇雲開苦笑,「難怪他們總是對我疏離,不苟言笑。」

  明月笑笑安撫他,「別怕,都說日久見人心,你好好做這個官,他們以後也會像敬重前任大人那樣敬重你的。」

  這個安慰像極了他哄自家小侄子別哭的語氣,應聲笑道,「我會的。」

  明月心滿意足,欣慰道,「孺子可教。」

  蘇雲開頓時又笑開了。

  馬車依舊晃晃悠悠,明月被顛得也有些犯困,見他精神尚好,便問道,「你以前也常這麼三天兩頭不睡麼?」

  「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不是經常這樣,那就算年輕氣盛,休息了小半個時辰精神氣也不會回來,唯有平時都是這麼過來的,才可能。」明月又道,「在南樂縣辦百寶珍那案子的時候也是如此。」

  蘇雲開說道,「我入仕以後就進了大理寺,後來又去過刑部,都是一發生案子就需要馬不停蹄辦的地方,所以久而久之,就養成這習慣了。雖然知道不好,但案子不能拖。」

  明月當然也明白這點,有些案子你要是去晚了,沒一會線索就會消失。再有,犯人也有可能在你睡覺的時候逃走,「要是他們都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蘇雲開聽她神思恍惚,低聲,「困了麼,那在這睡一會吧,我將位置挪給你。」

  「不睏。」明月抬眼看他,還是禁不住濕了眼,再開口嗓子已有些哽咽,「要是當年在別人報官後,當地的縣官能跟你一樣去抓兇手,那就不會讓兇手還快活了五年才抓到。」

  雖然沒頭沒尾,可蘇雲開還是很快從她的一舉一動中明白過來——她說的,應該是她的雙親。

  「爺爺從小就跟我說爹娘去別的地方玩了,可我知道,他們已經不在了。可我不想讓爺爺擔心……」明月越說聲音就越低,「後來等我長大了,爺爺也不騙我了,我們誰也不提這件事,但心裡都明白。」

  蘇雲開沒有經歷過家破人亡,可他突然意識到,哪怕明月經歷過這種事,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沒有變得自卑怯懦,反倒是比以前更加開朗樂觀。他只是因為隨家人四處顛沛,就變得消沉。如果不是聖上賞識提拔,他或許已經在翰林裡做個安逸的翰林官了。

  父親在他入仕時曾提過,你適合待在大理寺,而不是翰林院。

  所以他才去了大理寺。

  他默然片刻,那早上未伸出去的手如今又提起,撫在她的頭上,「我會讓人留意南樂縣那邊,等你爺爺外游回來,就接他到大名府。到時候你從府衙搬出去,我也放心。在這之前,你就住在內衙吧,否則……我也不放心。」

  寬大的手輕撫在頭上,微微力道似壓進心底,將明月不安的心平穩壓著,捂得暖和。她輕輕點頭,想摸帕子把那眼淚拭去,才想起帕子在下馬車的時候給他潤水洗臉了。

  誒?那她的帕子還在他那?

  蘇雲開看不見埋頭的她的神色,只感覺到她的氣息平穩了許多,再抬頭,又露了嫣然笑臉,「我沒事,爹娘是不會希望看見我哭哭啼啼的。我不能垮,我以後還要做最好的仵作,讓爹娘開心。」

  蘇雲開緩緩收回手,說道,「我也會立志做最好的官。」

  「嗯。那我們一起。」

  說罷,就伸了尾指到他面前。忽然見他一笑,明月才覺實在是幼稚,人家好歹是探花郎正四品的大官。想著就將手收回,可還沒縮手,已有指扣來,輕輕晃了晃,字字道,「拉鉤。」

  扣來的手指很修長,尾指出奇的長,指骨勻稱,比一般男子的手還要白淨許多。明月看著看著,「呀」了一聲,捉了他的手就左右翻看。

  整個巴掌都被她死死扣住,正反摩挲,蘇雲開頓覺要不是認識她這簡直就跟被非禮般,他沉氣定心道,「怎麼了?」

  明月沒答話,正一根一根地挑他的手指摸,蘇雲開沉不下氣了,定不了心了,砰砰砰跳個不停。他當然知道明月不是在非禮他,所以沒有再問。等她將無根手指都翻完,還捂著他的手不放,沉思起來。許久才抬頭看他,「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挖到楊百家的屍骸,我們找的最後一根骨頭是哪裡?」

  那晚印象深刻,蘇雲開當然記得,「左手尾指。」

  「雖然楊百家的屍體有些蜷縮,但因為不是被人分屍裹起,所以在肉腐爛消失之後,骨骼的位置是不變的。我也是按照骨架子開始拾骨,可為什麼那根尾指卻不是在它該在的位置上,而是坑裡別的地方?」

  蘇雲開細想後說道,「那日藥鋪掌櫃只說他看見狗掘地,沒有說看見狗吃了骨頭。」

  明月冥神回想那日情景,緩聲道,「就算狗吃了骨頭,可那根指骨還在土裡,如果真吃了,骨頭就不會還在土裡,而是被咬到外頭。哪怕真的扔回去了,也不會埋得那麼深。」

  「所以說,楊百家在跟那人爭執時,曾被對方用利器砍斷了手?」

  「不對,如果是能將手指砍下來的利器,那為什麼兇手還要大費周章用鈍器來殺死楊百家?而且那晚我們用麻線穿白骨,那尾指的傷口要是被戾氣所傷,肯定會很整齊,我也會注意到。可現在沒有,可見當時尾指的傷口並不明顯。」

  蘇雲開皺眉,「整個尾指斷開,傷口竟然還不明顯?」

  明月還抓著他的手,想到深處覺得兇手越發的可怕,指甲都快嵌入他的肉裡,抓得蘇雲開臉都白了一圈。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兇手咬住了他的手指,然後在撕扯的時候,從關節那,直接連皮帶肉扯斷了……而因為十年過去,肉和筋早已不見,所以看起來就跟正常的手指腐化了一樣。」

  這麼一說,蘇雲開覺得自己的手指也疼了起來。等他低頭一看,明月已經快把他的手指給抓出紅痕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1:52

第二十六章 十年白骨(七)

  從衙門到楊家村來回連半日都沒有,衙門前又有人報案,蘇雲開忙著辦案,就讓已經起來的白水陪著明月去停屍房。

  她們前腳剛走,秦放就拎著個籠子進來,溜躂一圈沒瞧見白水,抓了個衙役問道,「那個能一拳打暈大蟲的白捕快呢?」

  衙役答道,「好像是和明姑娘去停屍房了。」

  秦放抖了抖,立刻放開他,一天到晚不是跟骨頭打交道就是去停屍房,膽子怎麼這麼肥。

  衙役好奇問道,「秦小爺手裡拎著的是什麼寶貝?」

  秦放得意道,「好東西。」

  衙役見他裝神弄鬼的,卻又不說,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秦放轉了轉眼,詭異一笑,拎著籠子走了。

  &&&&

  明月這次比上回檢查得更是仔細,尤其是那根左手尾指指骨。

  那兒的斷開處的確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拿起放在燈籠下看,隱約還能看見骨頭上有細小的凹痕,肉眼對著燈火辨認得久了,十分疼痛。她閉眼緩了緩,來回看了五六遍,才將骨頭穿回麻線上。

  白水和她出來時將門鎖上,走到井邊打水給她洗手,說道,「這案子都過了這麼久,衙門上下都說蘇大人在白費功夫。」

  「可萬一呢?」

  白水一頓,笑道,「以前我覺得我身邊只有一頭牛,現在我覺得呀,有兩頭了。」

  明月往前後看看,「牛在哪裡?」

  白水立刻朗聲笑了起來,明月這才反應過來,伸著濕漉漉的手就往她臉上抹。白水急忙避開,「髒死了。」

  「誰讓你說我是牛。」

  說著又往前摸,白水往旁邊躲閃,不料一腳踩在水桶上,頓時失了倚靠,往地上摔去。明月嚇了一跳,忙去撈她,可哪裡能拉住在急速跌倒的人,這一抓是抓住了,可連帶著她也往下摔。

  砰砰~

  水桶翻倒,灑了兩人全身是水。

  白水躺在水泊中,被明月壓得差點暈過去,繃著臉道,「從小到大都這麼迷糊,我看你不是牛,你是牛妖。」

  明月哭笑不得,揉著手腕坐起身,去撥她的手,「你傷著沒?」

  白水驀地坐起身,笑著說道,「我可不是你這種嬌弱的小姑娘,快去換身衣服吧,被人看見不好。」

  明月不放心地翻看她的手肘後腦勺,確定她沒皺眉頭,才不摸了,「一起回內衙吧。」

  「你先回,我等會,不然一『男』一女濕身一起走,別人得說你閒話。」

  明月笑笑,「那我走了。」

  白水應了一聲,等她走遠了,這才扶著腰起身。一動彈,才覺脖子脊背手肘到處都在疼。她咬著牙往內衙走去,還得避免明月走得慢撞見。

  回到自己房裡,她脫了外衣,取下纏在身上的白布條,拿了藥抹在撞傷的地方。前面還好,背上疼得最厲害的地方卻抹不到。她抹了一把藥在手上,反手塗抹,奈何就差一點,用力挺起了腰背借力,終於抹上,差點沒折了腰。

  她扭了扭腰,忽然發現屋裡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總覺得有東西藏在衣櫃後面。

  她擰眉起身,抓了件外衣披上,輕步往那走去。人站在衣櫃那,後頭的聲音聽得更清楚。她冷冷一笑,準備空手劈老鼠。步子猛地往後一轉,抬手就往前劈。

  老鼠的確是老鼠,可卻是被關在籠子裡,被一個目瞪口呆的人拎著,已然嚇傻了。

  白水見他眼神不定,突然明白他不是剛剛出現在這的,這一臉驚訝的模樣足以說明他看見了什麼。

  她瞬間回過神,抓住他的衣領就硬扯了出來,掀翻在地,疼得秦放嚎了一聲,手裡的籠子摔在地上,老鼠吱吱呀呀亂叫起來。

  「咚咚。」

  敲門聲起,白水立刻撲上去死死摀住他的嘴,差點沒把秦放給捂死。

  「白捕快屋裡鬧耗子了嗎?老僕進去打掃打掃吧。」

  內衙僕人聲音不大,可卻將白水驚得額有冷汗,「不用,我自己能抓。」

  僕人又嘮叨一聲,便聽見裡面幾乎是吼道,「不用!」

  被壓在身下的秦放耳朵已經完全聽不見她在吼了,只是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第一次發現原來白水的眼睛這麼亮這麼圓,聲音那麼細,分明是個姑娘家。

  可力氣怎麼那麼大?!

  不對,這不是重點。

  重點好像是前面的雪山為什麼能綁得那麼扁平?!

  不對不對,這依舊不是重點啊。

  對,重點是她竟然女扮男裝做衙役,還欺騙他姐夫,她就不怕被關進大牢嗎?

  這有可能會是死罪啊。

  白水仍然死死摀住他的嘴,見他一雙眼睛直往她臉上胸前打轉,又氣又羞又惱,恨不得和他同歸於盡了。壓了好一會,門外下人打掃的聲音才遠去。她咬了咬牙,沉聲,「不許喊。」

  秦放眨眨眼。

  「不許看,閉上眼!」

  秦放立刻閉上眼,總覺得不閉眼就要被她戳瞎。

  白水見他閉眼,還不放心,可又沒衣物可擋,乾脆扯他衣袖要遮他眼睛。這一扯秦放下意識就睜眼看去,又瞧見衣服上隱約映出兩朵紅梅。

  白水正專心穿衣沒發現,秦放深吸一口氣趕緊捂好眼睛,默念一百遍這絕對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能扛起一頭牛的白水,這只是他的錯覺,錯覺而已。衣物聲窸窸窣窣傳入耳中,聽得他面紅耳赤,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好了。」

  秦放沒有立刻睜眼,轉了個身趴在地上,這才抬頭往前看,「那個……」

  「閉嘴,現在不許說話,出去後也不許說,你要是跟別人說了,我就把你的舌頭拔下來。」

  秦放捂緊了嘴,還用舌頭在嘴裡畫了個圈確認它的安全,「我不說。」

  背後良久無聲,他也不知道白水在想什麼。

  白水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秦放這人的性子她知道,紈褲子弟,愛玩,話嘮,總是洋洋得意的模樣。她很難保證他出去之後不會對別人說她的女子身份。

  如果他說了,那她之前所做的隱瞞,就前功盡棄了。

  她癱坐在地上,最後還是沒再說什麼惡言,氣力全無,語氣低緩,「你走吧。」

  秦放一聽,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關門時才得空看她一眼,只是屋裡昏黑,看不太清,只見她長髮凌亂攤在胸前,一手緊抓衣領,頭埋得看不見她的臉。

  他微微愣神,將門關上。恰好那打掃的下人折回倒水,見他像壁虎那樣貼在門上,看了兩眼打招呼,秦放點點頭,又朝他擺手,「快走,沒見過我被白捕頭揍啊。」

  下人當即忍笑,見過見過,哪裡沒見過,這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等他走了,秦放也趕緊跑了,跑回自己房間裡還驚魂未定。又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扁的。剛才的確被、被兩座山巒給壓住了,真是女的。

  他蹲在地上抱頭,自詡花叢過的他竟然完全沒發現。

  白水不會在背後笑他沒眼光吧?

  他又想起一件事來,這事他要不要告訴他姐夫?

  要是白水的身份被別的人發現,足以順帶將他姐夫告一狀了,畢竟人是他從南樂縣提拔過來的。

  他長歎一口氣,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還沒有想通。

  明月見他長吁短歎,一刻過去了飯還沒吃兩口,忍不住問道,「小侯爺你怎麼啦?白哥哥說他身體不舒服不出來吃飯了,你也不舒服嗎?」

  一聽她提白水秦放就抖了抖,振作了下精神,對蘇雲開說道,「那個……不是,我……姐夫,你知不知道她……就是那個……」

  蘇雲開停住筷子,皺眉看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秦放結巴了三四次,終究是沒說出口,他要是說了,白水肯定就要以欺騙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抓起來,挨板子還是輕的,還有可能被關進大牢呀。雖然她有時候是剽悍得不像個姑娘,可她到底還是個姑娘對吧?

  「哎呀!沒什麼!」

  「真沒什麼?」

  他使勁搖了搖頭,再次堅定道,「沒什麼!」

  明月關心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給你扎兩針。」

  秦放心不在焉,沒有答話。蘇雲開板著臉道,「快吃飯。」

  這一頓飯秦放吃得不太舒服,滿腦子都是白水的臉,白水坐在門前埋頭不語的模樣。

  他想來想去,才想到問題關鍵,他得問問白水為什麼要女扮男裝來做捕快呀。一個這麼標緻的姑娘為什麼偏偏來做干苦活的捕快,這不是自找苦吃麼?

  想到這個,他終於不糾結到底要不要告訴姐夫了,至少等他弄清楚真相再說。

  而且他姐夫不是挺通情達理的麼,說不定那些理由能說服他呢?

  想罷,他當即往白水的房間走去。

  過來時他還大搖大擺,等走到門口,抬起的手就察覺到了下午的尷尬。他遲疑片刻,還是敲了敲門。

  「誰?」

  嗓音低啞,像哭過般。比起這柔弱無力的白水來,秦放寧可面對的是那能扛起牛的白水,他吐納了一口氣,答道,「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2:04

第二十七章 十年白骨(八)

  他話音落了很久,才有人過來開門。

  屋裡沒有點燈,門一打開,廊道上的燈籠光火就照入裡頭,打在白水蒼白臉上。

  她微微抬頭看他,見他也看著自己,不由握緊拳頭,滿是不甘,「你要說什麼?」

  秦放往前一步,將門關上,這下就只剩隱隱穿透窗紙的亮光了,黑得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只能看見眼睛,「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要做捕快,明明這不是個好差事,而且聽明月說,你很多年前就在衙門了?」

  白水意外他竟然沒直接跑去大肆宣揚還來問自己緣故,明明一路上她沒少欺負他,不喜歡他放著大好的家世不上進,還讓家人擔心到處亂跑,吃喝玩樂他樣樣精通,偏偏不肯做事。原以為是個純粹的紈褲子弟,現在好像要改觀了。她心底隱約有了一點希望,「我哥哥失蹤了,我想找到他,可沒有人會聽一個無權無勢的姑娘家說話。所以我只能去衙門幹點活,得了賞識,升了捕快。」

  秦放沒想到是這個緣故,找失蹤的兄長?她一個姑娘家為了找親人竟然冒這麼大的險。

  他稍稍比劃了一下她的個頭,那時候她才多大點人。

  她不怕麼?

  「我求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繼續留在這。我想找到我哥哥……去開封找他。」

  白水的語氣低落,簡直要哭了般。這讓秦放非常、非常不舒服,可向來只有被人安慰的他完全沒安慰過人。想了想捏捏她的臉,「不用求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也不要你做什麼,開封那邊我認識的人很多,我會幫你打聽的。」

  白水愣神,這完全不是她這一個月來認識的秦放,不是那個小侯爺。

  秦放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被淚眼浸得心都酥軟酥軟的,想趁機欺負回去都下不去手。他又捏捏她的臉,「我走了。」走了兩步又道,「哦,記得等會出來吃飯,看你細胳膊細腿的,不吃飯更細。」

  說完他就出去了,將門關好,又像壁虎那樣貼在門上吐納了幾口氣。

  白水是女的,是女的!

  她掉眼淚了,掉眼淚了!

  還說他做什麼都可以,都可以!

  不對,他也沒想做什麼,怎麼腦子裡總迴盪這句話。呸,齷蹉。

  他用力晃了晃腦袋,準備去泡個冷水澡冷靜下。

  不對,他要冷靜什麼?

  苦惱不已的他邊抱著腦袋邊走,齷蹉!

  &&&&&

  一大清早明月起來用早點,發現平時都一塊用早飯的秦放和白水都沒出現。蘇雲開見她找人,遞過筷子說道,「白捕頭說不舒服不吃了,我讓人送了早點過去。」

  「那秦放呢?」

  「他說吃膩了廚子做的飯菜,這個月都要去外頭吃,也不打算回來了,準備去四處逛逛。」

  明月夾了一塊棗泥糕,狐疑道,「蹊蹺。」

  蘇雲開也重複道,「蹊蹺。」

  平時就算沒有秦放的聒噪,也有冷冰冰的白水在,一桌三人吃飯也沒什麼。這會只有兩人面對面,蘇雲開總覺得坐錯位置了。一抬頭就能看見明月,一低頭也能在餘光裡看見,心神不寧的,總不會是中暑了。

  等用過早飯,蘇雲開才道,「剛才楊家村的村長楊富貴托衙役帶了話,說村裡人湊了錢買了點香火冥紙,想來祭拜楊百家。」

  明月說道,「可昨天不是還有很多人罵他麼?」

  「聽說是得知楊百家也是被人害死的,所以覺得錯怪了好人,就讓村長來上香燒點紙錢,讓他在黃泉下安心。」

  「真正能安心的,應該是找到兇手吧。」明月問道,「現在還是沒有頭緒麼?」

  「嗯,兇案已過去十年,要找當年的目擊證人也難,那麼激烈的打鬥,或許會有人聽見過什麼,但時間太久,也未必記得。」蘇雲開對人證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別說十年前,就算是半年前要想清楚記得某一晚的事,也不容易。

  衙門停屍房的鑰匙在明月手上,便由她領人過去。出了內衙,到了前頭衙門就看見了楊富貴和楊千里。

  楊千里一手扶著腿腳不太方便的楊富貴,一手拿著竹籃,裡頭放了滿滿噹噹的冥紙香燭。明月快步走了過去,「久等了。」

  「是我們來早了。」楊富貴從竹籃那拿出個小本子遞給她,「這是昨天大人要的東西。」

  明月接過翻看了一眼,意外道,「這麼多?大人只是讓村長你寫寫時間天氣吧?」

  楊富貴面上略帶歉意,「大家七嘴八舌的我也不知道哪個對,就通通記下來了。時間太長,那天好像也沒什麼特殊的事,就記不清了。」

  明月心覺有理,就收下了,想著等會拿給蘇雲開瞧,「有勞了,那跟我去停屍房吧。」

  停屍房依然是離衙門有些遠,又因楊富貴腿腳不好,沒走慣這路,比起在村裡的「健步如飛」,在這兒簡直如蝸牛慢爬,拖慢了路程,走了約莫一刻才到那。今日放晴,只開了一個小鐵窗的停屍房也顯得明亮許多。

  草蓆下的白骨已無半點肉,被日光照得慘白,同時骨頭上的青黑血痕更加明顯。楊富貴和楊千里兩人不懂這些,看著還沒什麼,可明月深知那是被兇手重擊所留,隱約有些感同身受,看得自己的骨頭也疼了起來。

  兩人見了那已經變成白骨架子的人,雖未落淚,可面帶痛色,重重歎氣,這才上前在「床」前燒紙錢,念他在陰間安好。

  停屍房只有一個小窗,冥紙一燒,香燭一點,煙火充斥滿屋。站在門口的明月也被嗆了幾口,將腦袋探到外面換氣。

  裡頭的人也是嗆得不行,無淚都被熏出淚來,不多久也出來了。

  明月等屋裡散了氣,才重新將門鎖好。喚了他們到旁邊,點了艾草熏一熏,一來辟邪,二來是怕衣服留了什麼氣味。

  楊富貴又被熏了一眼,咳嗽了幾聲說道,「仵作姑娘,昨晚我們村裡人聚在一起說起個事,百家那孩子在陰間遊蕩了那麼久,我們做長輩的心裡不安,能否請姑娘跟大人稟報一聲,讓我們將他帶回去安葬?百家那孩子膽子小,怕他被別的鬼欺負。」

  楊千里也急忙說道,「如果人才剛沒了,我們不敢領回去,可現在也只是一具白骨,帶回村裡也沒問題了吧。」

  明月說道,「我明白你們想讓他入土為安的心情,只是案子一天沒破,沒有結案,他就必須留在這裡。」

  「可楊叔他都這樣了……」

  明月想告訴他們哪怕是一根骨頭,或許也藏著線索。可兇手沒有找到,那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兇手,不能透露太多的事情。同樣的,她對他們也要保持距離,「如今只是立個墳墓,又怎麼能讓他安心,唯有結案,讓兇手繩之以法,他才能真的安心。」

  楊千里還要說什麼,楊富貴歎氣,將他攔下,「仵作姑娘說得沒錯,唯有找到兇手,百家才會安心轉生。」

  長輩阻攔,他也只好收住了話。想來官府說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求情也不行。

  送走楊家叔侄倆,明月就去找蘇雲開。為避免外人說閒話,她極少單獨和蘇雲開在一起。這會敲門進去,才發現屋裡只有蘇雲開一人。想著將小本子交給他就走,頓了頓還是進去了。

  蘇雲開正伏案看當地歷年卷宗,沒留意到有人進來,等發現有東西放在面前,他才抬頭。見了明月微頓,拿鎮尺壓好卷宗,「楊富貴他們走了?」

  「嗯,他們將一籃子紙錢都燒了,嗆得滿屋煙,熏得自己都受不了,很快就出來了。他們還說,楊百家膽子很小,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繼續遊蕩,想接他回去安葬。」明月指了指那小本子,「那個是村長剛送來的,說是你昨天讓他寫的,讓我交給你。」

  蘇雲開忙拿來瞧看,明月又說道,「因為村裡人說得都不太一樣,所以村長就乾脆全都記下了。」

  「嗯。」他應了一聲,專心翻看。

  明月無事可做,又想他可能等會還有事要問,就坐了下來。見桌上硯台墨汁漸凝,伸手拿過添水研磨。等磨得差不多了,才聽他說道,「雖然他們這裡記的事多,但取多數的來看,楊百家是十年前的六月十六日不見的,中午還有人見過他,後來出了村外那座小橋,就再也沒回來。」

  「天氣呢?」

  「酷暑。」

  村裡維繫村外的橋,對那天的楊百家來說,卻成了絕命橋。明月輕歎,問道,「村子裡也沒有一個人在那天碰見什麼異常的事麼?」

  蘇雲開說道,「之前我也讓人問過,小樹林雖然不寬廣,但左右都有路可走,所以賀家村和楊家村的人,以及途經附近的路人都不會去走小樹林。楊百家的屍骨是在樹林腹地發現的,那從外面就更難看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沒有人證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明月有些氣餒,「也對,否則也不會過了十年才被人在無意中發現吧。」

  「案子才剛開始調查,也不必氣餒。」蘇雲開合上本子,看著她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兇手要殺一個癡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2:15

第二十八章 十年白骨(九)

  要置人於死地的理由實在是太多,除了一時衝動,大多是有積怨,不管怨恨是深是淺,但極少會是毫無緣由。

  但這次的死者是個傻子。

  明月被問住了,她想了一會才道,「按照楊千里的話來說,楊百家在村裡口碑並不差。他是由村裡人養大的,對孩子們也好,那到底是什麼緣故會讓別人痛下毒手?」

  「找到他被殺的真相,或許就能找到兇手。」每次查案都是這麼說,這也是破解遠久謎案的入口點,但卻非一朝一夕的事。蘇雲開重新拿過縣志,已經看了有半臂高,還是沒有什麼苗頭,「你今日有什麼事要忙麼?」

  明月抿唇一笑,「我的事還不都是大人委派的,趕快看看有沒有差事要讓我做。」

  蘇雲開笑笑,「有,你也一起看看縣志和這三十年來的卷宗吧,看看有沒有可疑的地方。」

  明月咋舌,「竟然要看那麼多,你每次查案子都這樣麼?」

  「看案子難易來定。」

  「以前秦大人就從不這麼看,就算真要找往年的線索,也都是丟給縣丞師爺他們。連我都被抓去看過兩次,你也知道秦大人有多討厭姑娘家進衙門,可為了方便,還是指使我幹活,你說他有多懶。」

  蘇雲開問道,「那你不是很討厭被抓來看卷宗?」

  明月忙擺手,「當然不討厭,我只是討厭不辦正事的秦大人,不討厭為了案子出力。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要不我也不說了,而是悶在心裡打你小人。」

  打小人……蘇雲開驀地笑笑,真是心直口快的人。

  兩人各自捧了縣志卷宗細看,沒有繼續傾談。只有偶爾需要摘記時才會在拿筆時看看對方,比書籍還要枯燥的卷宗縣志,好像也不那樣讓人不耐煩了。

  等衙役來敲門,已經是午時過半,兩人這才覺得腹中空蕩,一個上午竟然連茶水都沒喝。

  「有線索麼?」

  「沒有,你呢?」

  明月揉揉眼道,「也沒有。」

  要想從浩瀚書海裡找到線索並不是容易的事,兩人也不氣餒,用過飯再回來戰就是。從衙門出來,就曬了滿臉明媚日光,明月仰頭看去,念道,「真暖。」

  蘇雲開見她只是曬個日光就這樣滿足,笑道,「雨季少見日月,太陽一冒頭街上人就多了。」

  衙門建在寬敞街道上,這會行人也的確很多,正午時分也還是熙熙攘攘,暖意洋溢。

  兩人放緩了腳步回內衙,在屋裡滋養了一早的霉氣,曬曬也好,恨不得將那股暖意塞進骨頭裡暖暖。

  等進了內衙,身體已經暖洋洋,頭頂還有些發熱。蘇雲開抬頭往日光看去,被刺了滿眼,刺得眼前瞬間冒了青光,低頭緩了緩才恢復過來,看來這兩天果真沒睡好。他揉揉眉心,行了幾步又頓住步子,「明月。」

  明月偏頭,見他若有所思,問道,「怎麼了?」

  蘇雲開又抬頭往那烈日看去,以手擋住,從指縫穿過的光落在臉上,仍有餘溫,「楊百家失蹤的那天是六月十六日,正值酷暑,一般人都躲在家裡納涼避暑,為什麼他要跑到外面去?而且楊千里提過,楊百家膽子很小,他又怎麼會一個人進平時根本沒人走的樹林裡?」

  明月猛然想到一個可能,吃了一驚,「難道他是被兇手誘騙進去的?那就是說,他認識兇手?」她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他平日都跟楊家村的人在一起,生在那長在那,那兇手最有可能是楊家村的人?」

  雖然沒有證據,但理論上的確是最有可能,蘇雲開沒有否認,輕輕點了點頭,更讓明月覺得寒意突襲,在朗朗日頭下站著也覺惡寒不止。那天見過的楊家村人的臉一直在腦子裡閃過,卻辨不出真偽。

  「你還記不記得我問過你,楊百家是死於什麼凶器?」

  「記得,是一種鈍器。」

  「結合剛才所說,如果兇手是有預謀地誘騙楊百家進小樹林,那為什麼要用鈍器殺他,而不是用更省事省力的利器?」

  明月轉了轉眼,沒有想通。蘇雲開解釋道,「有兩個解釋,一個是利器會暴露兇手,一個是兇手很急。」

  「為什麼急?」明月轉了轉眼自己說道,「或許是楊百家……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所以兇手急於滅口?」

  蘇雲開總算又點了頭,「所以我們現在要找的,應該是楊百家在死的前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尤其是六月十五日。」

  那還得再去一次楊家村!

  案子柳暗花明,兩人又說了許久,將線索理順一遍,等到了桌前,飯菜都快涼了。飯吃一半,外面腳步聲咚咚咚響,走到門口就停了下來,門後探出個腦袋,眼睛往裡轉了一圈,這才將身子挪了出來,笑顏展開得燦爛,「姐夫、明月姑娘,怎麼這個時辰才吃午飯,一直這樣胃要壞的。」

  蘇雲開問道,「用了飯沒?」

  「吃了。」秦放坐下身,又看看後頭,「白水不在?」

  「不在。」明月答完才覺得不對,「你可從來沒有問起過白哥哥,怎麼現在頭一個就找他?」

  白哥哥……秦放心底一笑,世上只有他知道白水是姑娘呀,多奇妙的事,他竟還有點小歡喜,「沒什麼,一天沒吵架心裡十分掛念。」

  「白哥哥這兩天也忙,累得很,你不要老跟他吵架。」

  「哦。」秦放想夾菜吃,立刻被蘇雲開看了一眼,他馬上收手回來。

  「對了。」蘇雲開這才想起來,放下筷子從懷裡拿了兩封信給他,「早上忙著查案,差點忘了這個。一封是你父親的,一封是白捕頭的。」

  兩封信都像燙手的芋頭,燙得秦放丟開,「不看。」

  蘇雲開提筷怡然道,「那不要看了,也不要回信了,這樣燕國公就以為你不在衙門,又跑去了哪裡玩,然後又派人來抓你回開封。」

  秦放一聽,立刻乖乖拿回了信,末了又道,「可白水的給我幹嘛?」

  「午後我和明月要外出,估計見不到他,你回房不是要路過他那麼,從門縫塞進去就行了。」

  秦放想拒絕,不過想想好像也是順手的事,就答應了,將這兩個燙手芋頭收下。他瞧見信上寫的不是白水的名字,好奇道,「為什麼開封的人寫給姐夫你的信,你卻要給白水?」

  那信裡寫的是蘇雲開托開封的朋友打聽白水哥哥白影的事,自然要交給她,只是不能讓秦放知道,便道,「你父親寫給你的信,也是交給我,可要我告知你父親,讓他以後寫你的名字?」

  秦放當即拒絕,他父親可是當朝名人,難保別人不會知道他兒子的名字,萬一又讓豪紳地方官眾星捧月的,那就不能好好玩了。

  吃過午飯,蘇雲開就和明月乘車前往楊家村,準備找當年的人問問。只是如今有一個情況不同了——他們問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兇手。雖然不願如此假設,但卻是最有可能的假設。

  秦放準備回房睡個午覺然後再去外頭玩,拿著信站在白水房前,又想起昨天的事,切實明白了那粗俗二字「香艷」的具體解釋是什麼,眼見為實……他晃了晃腦袋,聖賢書簡直白讀了,讓他爹知道又得挨鞭子。

  他連連歎氣,連有人站在廊道那都不知道。

  白水是回來用午飯的,早上為了避開秦放,連飯也沒吃就走了。東奔西跑了一上午,餓得不行,誰料回房途中就看見個人在她房前杵著,見是秦放,她有些遲疑。

  秦放蹲身扒著門縫,比劃了下覺得信應該能塞進去,正要從懷裡掏信,餘光便瞧見有人往這過來。他抬頭一看,就看見白水那冷得成冰渣的臉,一雙眼冷得要殺人,戾氣外現的同時還在傳達另一個意思——

  無恥小人,竟扒門偷窺,呸!

  他站起身,正經八百地問道,「我要是解釋我不是在偷看你會信我嗎?」

  「哼!」

  秦放只覺一個大寫的冤字重重砸在了腦袋上!

  白水繃著臉拿鑰匙打開鎖頭,幾乎是用腳將門踹開,門摔牆上,撞出巨大聲響,「要看就看個夠吧。」

  秦放頓覺受了侮辱,氣道,「我不是無恥小人。」

  白水又哼了一聲。

  秦放怒而將信塞到她手上,這一碰白水差點將他手折了,反應過來他是在給自己東西,這才收手緩了臉色。微微一頓,正要道謝,就見他彎身往她臉上湊,直勾勾盯來,「就算我是在偷看,那想看的也不是你的房間,是你這個人!嗯,還得是正面的。」

  「……」

  白水的臉瞬間由白轉黑轉紅,抬手就要劈他,戲弄成功的秦放心滿意足地朗聲笑著飛快跑了,跑回自己房間立刻關緊門,又怕她破門而入,急忙把桌子挪了過來,將椅子全堆在上頭,這才覺得放心,可仍心有餘悸,要不然心怎麼跳得這麼厲害,簡直要蹦出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2:31

第二十九章 十年白骨(十)

  到楊家村前,蘇雲開和明月特地去了一趟小樹林。

  林中少人走,荊棘灌木雜生,青籐纏在樹上借力而生。苔蘚般的青籐讓本就陰暗濕潤的樹林變得更濕潤,多了幾分林外沒有的霉味,猶如裡面常年都在下雨。

  上回在松樹林中挖白骨時,衙役順手開了一條路,兩人沿著已除荊棘的路走,阻礙並不大。事發後蘇雲開派衙役看守林子四周,如今人在外面,偶爾有人聲傳來,但走到林子腹地,就像與世隔絕了,外面太細微的動靜也聽不見。

  「林子不大,要是在這裡叫喊,外面的人多少能聽見一些的。」明月時而去撥撥小樹,要想折下能做凶器的木棍也不容易,而且有很多枝杈,清理起來也麻煩。高一些的樹幹根本折不到。

  「你覺得是晚上行兇麼?」

  「嗯,如果是白天,誰知道外頭會不會有人路過。」明月又道,「我們不是假設楊百家和兇手認識麼?那兇手會不會先迷暈了他再下手?」

  蘇雲開說道,「你忘了,楊百家的致命傷口不是在頭部,如果已經被迷暈,那兇手就更能肆無忌憚地朝他腦袋上砸。」

  「所以晚上行兇更有道理吧。」

  「嗯。」

  兩人穿過林中,沒有發現蛛絲馬跡。出了松樹林走了半刻才到木橋,過了木橋再行半刻,就到了楊家村。

  村外有田地,這會已過正午,村民剛出來勞作,遠遠見到有兩人往這邊走來,可因身著便裝,一時沒認出來。等走到近處,才發現原來是那蘇大人。急忙從田里拔腿出來,要去叩拜。

  蘇雲開伸手攔住,說道,「不必行禮,你們忙你們的……楊千里可在?」

  「草民給您帶路。」

  漢子拔腿上了田埂,腳上都是泥,也不穿鞋,直接就在前頭帶路。

  明月見他赤腳走,地上還有凹凸石頭,看得都覺得疼,「不急的,你先穿上鞋吧。」

  漢子回頭笑道,「粗人一個,不疼。腳髒,穿了鞋鞋難洗。」

  明月見他的確是不疼的樣子,才不勸。

  楊千里的家離村口近,很快就到了那。茅草屋前一個年輕人正扛了鋤頭鎖門出來,剛要走就被喊了一聲,回頭看去,頗覺意外,「蘇大人?」

  漢子帶了人到這就走了,楊千里怎麼也不願蘇雲開就站在門口跟自己說話,又將門打開請他們進去。

  茅草屋並不算簡陋,一進院子就有雞鴨跑來,叫得歡騰,撲得灰塵四散。左邊是個葡萄架子,這會冒了青芽,擋不住烈日,但也能擋住幾分熱意。

  楊千里倒了茶水過來,站在一旁不敢坐下,拘謹道,「大人和姑娘怎麼來這了,這、這滿院子都髒得不行,我也沒事先打掃。」

  蘇雲開笑道,「我們只是來問一件事,你不用緊張,坐吧。」

  楊千里不肯,明月又重複了一遍,他才坐下,手腳也放得端正,「大人要問什麼?」

  「我想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楊百家失蹤的前幾天,有什麼異常的事?比如他那幾天告訴過一些你們什麼奇怪的事,或者說了一些什麼奇怪的話?」

  楊千里撓撓頭,為難道,「那麼久的事,說真的小人真的不記得了。」

  明月耐心道,「村長不是剛召集了一次大家麼,你們也說大家七嘴八舌說了很多,那你有沒有聽見一些?」

  楊千里又苦思半晌,才道,「不知道這個算不算……大伙不是說楊叔是十六日失蹤的麼,在他失蹤的前一天,也就是月半的時候,他不知道去哪裡摘了一堆果子給我們吃。結果吃完後大家上吐下瀉,第二天他失蹤後,大伙還說他肯定是跑哪裡躲著去了。這事兒我已經忘了,那天在祖祠別人說起,我才記起一些。」

  蘇雲開想了想,又道,「那果子是從哪裡摘來的?」

  「應該是後山吧,楊叔膽子小,以前外出被狗咬過,所以基本都是在村子裡走動。我們這背靠大山,山後頭是懸崖峭壁,出不去,但野果滿山都是。」

  「楊家村只有前面木橋一個出口麼?」

  「可不是,有時候那橋要是壞了,我們就得被困在村裡,如今還好,府衙每年都會派人來修,以前總是被水沖垮,老一輩的偶爾也會說起。」

  「那果子你還記不記得是什麼樣子?」

  楊千里又苦思許久,還是搖搖頭,滿臉歉意,「只記得有點像橘子,但只有指甲蓋那樣大,可能是青色的,又可能是紫紅色的。」

  大宋地大物博,離得一州之遠所產之物也有不同。蘇雲開是江州人,明月是南樂縣的,離這裡頗遠,又是剛來,也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楊千里說道,「當年吃過這些的也有五六人,不過我們還小不記得了也不認得,但長輩應該知道,我這就去打聽打聽。我就記得一點,楊叔那天裝了滿兜的果子,還說他抓到了好多兔子,可根本就是野果。」

  兔子?野果?蘇雲開心想楊百家到底是個癡兒,說錯認錯也是有可能的,便沒放在心上。他看看天色,也不知他要去問多久,說道,「勞煩你去打聽,我們去後山看看。」

  「行。」

  明月問道,「山上沒猛獸吧?」

  「沒,以前橋沖毀了出不去,家家戶戶都會去山上打獵,村長是最厲害的,每次上山都不會空手回來。後來去的人一多,就把山吃空了。」說到這楊千里還有些不好意思,「為了活下去,沒辦法。」

  蘇雲開道,「如果人沒了,守著這麼多的山,也沒用。」

  也念過一些書的楊千里這才露了笑顏,覺得這人跟其他讀書人不同,不迂腐,不拘泥,不會妄語何不食肉糜。

  楊家村背後就靠著山,有小路可走,不過到了山腳下就沒路了。如今日子好過,又沒猛禽下山擾民,也沒人再上山。

  好在明月也常會去山上找藥,知道沒人走的山路難行,所以提前跟楊千里借了刀出來。蘇雲開拿刀開路,沒走多久就被探頭攔路的荊棘刮傷了手,看得明月著急,將刀拿了回來,走在前頭給他開路。

  蘇雲開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明月回頭笑道,「你出身在官宦人家,從小到大都沒握過刀吧。查案你在行,這種保護人的事讓我來做。」

  兩人正走在山坡上,明月在前頭,蘇雲開要抬頭跟她說話,聽見這話又多看她幾眼。明明個子這麼嬌俏,卻還要她來開路。他看了看雙手,百無一用……是書生。這雙手也該拿一拿書之外的東西了,往昔覺得不習武也沒什麼,如今好像不行了。難不成以後去了什麼危險的地方真要讓她站前頭?

  從山腳往上看山並不高,可現在爬得氣喘吁吁,還是沒爬到山頂。

  好不容易看到個空地,兩人就地坐下,也不管地上青汁染裳。

  山上樹林茂密,坐下身連前面的灌木叢都比人高。明月要找帕子抹汗,摸了摸才想起不見了,就改用袖子,「我們是不是爬得太高了,楊百家膽子小,當年又有猛禽,他應該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麼高的地方來的。」

  「先上山頂看看地勢,俯瞰和仰望,會發現很多不同的地方。」

  兩人稍作休息,準備繼續往上爬,山下卻傳來喊聲,仔細一聽,卻因山上空曠,微有回音,聽得更加模糊。兩人探頭往下面看去,才看見有七八個人影往上面走。

  「應該是楊家村的人。」

  畢竟這裡是楊家村,也只有楊家村的人知道他們來這。

  村裡人腳步很快,又有他們剛才開的路,很快就和往下走的他們會合了。

  為首的漢子不姓楊,是隨母親改嫁到這的,叫黎答,生得五大三粗,嗓門也大得很,「大人,村長聽說您來了,還上了山,就讓我們幾個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的。」

  他話落,又有一人上前,正是楊千里,「剛問了長輩,說當年楊叔采的果子叫商陸。那果子現在還是花期,約莫七月才成熟,熟了就是紫紅色。」

  黎答立刻道,「找商陸是吧?那東西這山上不多,我知道一處,走,帶你們去。」

  有人帶路自然方便很多,蘇雲開和明月又隨他們往那邊去。

  山裡人家在山上個個都如戰場將軍,開起路來一點都不費勁。有他們在前面帶路,路立刻就順暢起來了。

  只是姑娘家體力到底比不過男子,行了一半的路,明月走得慢了許多。蘇雲開這會作為男子的體力優勢便出來了,見她體弱,想了想伸手道,「借你些力氣,別摔著了。」

  明月看看他的手,又見村人都在前頭沒看來,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可抓袖子哪裡抓得穩,蘇雲開翻手反握,一瞬讓明月愣神。前面村人不聞後頭腳步聲,一人停步,其他人也齊齊回頭來看。明月一見,急忙收手。蘇雲開背對村人,不明所以,以為她手滑,急忙上前一步要拽住。明月步子一退,灌木叢下竟是空的!腳下頓時踩空,往後摔去。幾乎是摔倒的剎那,蘇雲開也俯身來撈她,抱著她一起陷入那空蕩草叢中。

  「蘇大人!」

  「明月姑娘!」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2:45

第三十章 十年白骨(十一)

  青草撩鼻,刮得明月打了個實實在在的噴嚏,被自己驚醒過來。她第一感覺是腿真疼,像在石頭地上翻來覆去滾了好幾圈。醒來後迷糊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確是被石子硌了好幾圈。不過有只寬大手掌一直掌在她的後腦勺上,將她護得穩當,這會除了腿也沒其他地方疼了。

  她驀地想起來,「大人?」

  「咳。」旁人重咳一聲,像是被她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吵著了。

  明月坐起身掐他人中,掐出深深的月牙來,蘇雲開這才完全醒來。剛醒就察覺到有人在對他上下其手,摸來摸去。他忍了好一會,才道,「沒傷到什麼地方,不用看了。」

  「我都摔著腿了,你怎麼可能沒事。」

  再摸他就真的有事了。蘇雲開抓住她的手腕,緩緩坐了起來,背好像被人打了十幾拳,好像的確是挺疼的,他又看她,「腿傷著了?重麼?」

  「不重。」明月還要捏他筋骨,但手被抓著,沒法動彈。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收回了手,「你等會。」

  蘇雲開見她站起身像要走,下意識抓住她的手,「這裡荒郊野外的,不要亂走。」

  寬大的手掌溫暖,這話更暖,可他手臂上的傷卻很讓明月驚心,「我不走遠,你手在流血,要立刻敷藥,你先捂著,我很快就回來。現在是春天,應該能找到艾草的。」她又側耳聽了聽,上面傳來村民尋人的聲音,估摸不多久就會到這了。

  蘇雲開想站起來,可剛才受了傷,再動血會流得更多,便看著她往前面走,進了草叢中還能看見那抹杏色。

  明月的確不想走遠,可藥草在前,往深處走多了兩步,這下蘇雲開就看不見她人了。

  「明月?」

  「我在這。」

  看不到人,聲音竟隱約像是回音,茂密山林滿是未知危險。蘇雲開著實不放心,勉力站了起來,捂著胳膊往那邊走去。

  他還沒走到那高大茂盛的草叢裡面,就見明月鑽了出來,迎面碰上,還將她嚇了一跳。她摀住心口緊張道,「嚇死我了,一堆蝙蝠倒掛,黑不溜丟的,我還以為碰見妖怪了。」

  「蝙蝠?」蘇雲開皺眉,把她拉到身邊,抬頭往前面看去,「蝙蝠不是在山洞的麼?」

  「前頭好像就是個山洞,不過洞口都是枝杈,把那擋住了。我是瞧見那裡有艾草,就摸了進去,誰想就瞧見蝙蝠了。」

  蘇雲開心生疑惑,顧不得疼痛,步子也快了些。不多久就到了明月剛才跑出來的地方,地上的確有很多樹枝,看樣子是明月進去時撥弄到一邊的。他蹲身查看樹枝斷痕,神色已不對,「這些樹枝是剛被人斬斷放在這的。剛才我們從上面過,往附近看的時候,全都是綠色,根本不會注意到這裡。但如果把樹枝都挪開,這褐色岩石就會顯眼一些。」

  明月後退兩步,往前看去。那洞口有一人高,寬有一丈,但因有草叢阻礙視線,還有岩石上攀爬了苔蘚,也辨別不太清楚,「其實還是看不太清的,就算沒樹枝擋著,我也會當做是普通的石頭。」

  蘇雲開偏頭看她,「但做賊心虛的人,或許就覺得這裡會很容易被人發現,所以剛剛跑來擋住洞口。」

  「你怎麼知道那人剛剛來?」

  「樹枝斷口處,還有汁液流出。」

  明月這才注意到,俯身一瞧,那枝杈斷口的地方,的確有汁液往外冒,分明是才剛斬斷不久,「為什麼要隱藏這個洞穴?」

  蘇雲開在懷中找了找,找到火折子,撕了自己的衣服綁在樹枝上做成一個簡易的火把。看得明月覺得稀奇,「你隨身都帶著火折子麼?」

  「嗯,以備不時之需。」

  明月恍然,「你入仕後就一直是在查案的大理寺刑部,是那時候養成的習慣吧。」

  「不是。」蘇雲開想了想,「很小的時候就會帶在身上了。」

  「……」明月眨眨眼,邊隨他往裡走邊道,「你的童年到底是過得有多陰暗?」

  蘇雲開笑了笑,「長輩影響。」

  明月笑道,「其實這習慣也挺好的,現在不就派上用場了。」

  兩人說著話進山洞,明月也少了因不知前路引起的不安。只是洞內蝙蝠見了火光,被熱氣一熏,嘶鳴著往外逃竄。

  「這是個死穴麼?難道有人在裡面藏了什麼東西?」

  「這個洞穴是通的。」

  明月好奇道,「你怎麼知道?你看得見前面?」

  蘇雲開說道,「火把上的火會往後傾倒,說明迎面有風吹來,唯有活洞,才有對流的風。」

  「原來如此。」

  蘇雲開用火把四照,這洞穴不知道成型多久,但應當很少人來,否則地上不會堆積那麼多蝙蝠糞。雖然有風,但洞內氣味並不好聞。

  走了許久,火把的光芒越來越弱,已經能快支撐不住。洞內也並沒有什麼可以燃燒的東西,等會靠著火折子那一點點火光只怕連腳下的路都看不見。

  「滴滴、答答。」

  似乎是走到了泉水流淌的地方,途經一處竟有水珠滴落。正好打在火把上,燒得火把哧哧作響。蘇雲開揚起火把照看,頭頂上方正有水珠滴下。許是春季雨水集中,所以才讓平日不流水的地方也有水滴,只因他看見水珠凝結的地方苔蘚未除,滴的水有些髒。如果那裡常年有水,那水也會乾淨。

  這一頓步,兩人都感覺到風更大了,這說明離出口不遠。

  兩人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去。

  果然,行了不過五丈的路,就見到了一絲光亮。只是仍有東西堵住出口,而這次的竟然是岩石。

  蘇雲開用身推石,以為會很費勁,誰想用了三四回的力氣,只覺身體往前一帶,差點隨石頭一起滾了出去。

  如今仍是白日,日光大片打入,讓兩個在山洞裡走了有一刻鐘的人瞬間無法適應,眼覺刺疼。伸手擋住的同時,耳邊就覺有大石滾落。從指縫往那看去,竟看見前面是陡峭險地,又是一片山林景色。

  但放眼遠眺,蘇雲開卻頓住了。

  身處高山之上,視野開闊,那遠有三里的地方,全是村莊。距離太遠,看不清村莊模樣,但卻能看得出村莊很大,甚至對面的山道,都隱約能分辨。

  明月伸腿試了試那陡峭地方,覺得小心點還是能下去的。見蘇雲開凝神細看,輕聲,「怎麼了?」

  「那條山道,是我們來府衙的時候途經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當時我們從那山道下來,到府衙用了三天時間,但是實際上離得並不遠,只是因為這裡山連山,我們要繞過一座一座的山,就耗費了那麼長的時間。」

  明月想了片刻說道,「對哦,要是楊家村出了個土匪,每天從這條捷徑去對面山道上打個劫再回來,完全有不在場的時間證明嘛。」

  蘇雲開聞言,低頭看她,微微一笑,「這個比方好。我想……那天楊百家看見的,也是這個山洞。」

  「你又神算了麼?」

  「不是,你看看兩旁。」

  明月探頭先往左邊看,不由一愣。立刻看向右邊,已露驚詫。

  ——這洞穴出口的左右兩邊,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商陸!

  商陸現在還未結果,但明月也認得它的枝條。那楊百家在十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摘給大家的野果,就是商陸。

  她心神頓時不寧,「你是猜……兇手通過這條捷徑做了不可告人的事,然後被摘果子的楊百家發現,才殺他滅口的?可楊百家膽子小,這麼黑的洞穴連我都害怕,他怎麼可能敢進來?」

  「你還記不記得,剛才楊千里跟我們說,楊百家說他抓了很多兔子回來?我想,他可能是在山上發現了兔子,然後為了抓兔子才進了洞穴,可到了洞底,沒抓到兔子,卻看見滿山的商陸果實。」

  明月默默一想,好像這個解釋能成立。

  蘇雲開想得越深,就越想不通。一路以來眼底的輕鬆神色也漸漸不見,兇手這麼著急隱藏這個洞穴,到底是為了掩飾什麼?難道真的是去做山賊回來?

  「我們先回去,免得楊千里他們找不到人。下山後,直接回府衙。」

  前幾日官府的人圍住了小樹林,如今更多的官兵來到了楊家村,將山上一處洞穴守住。那洞穴一出現,連接的地方還是以前認為遙遙三天路程的莫家村,讓村人覺得稀奇的同時又不可思議,這麼多年竟都沒發現。要不是那明月姑娘無意中掉進去,只怕那地方就要被隱藏一輩子了。

  不過……派這麼多官兵守著做什麼?

  明月的傷剛包紮好,就去書房找蘇雲開。她知道這個時候他肯定不在房間裡好好躺著,不在衙門就是在內衙書房。

  果然,她人才到廊道就看見有衙役從屋裡出來,腳步匆匆,打招呼也沒停步。

  白水正好也出來,見了她就往她腿上看了一眼,皺眉,「快回去休息。」

  明月沒答話,問道,「案件是有進展了吧?」

  「嗯,大人已經派了人去楊家村,現在讓我去莫家村找人來問話。」

  莫家村?明月想了想,那不就是他們在洞外看見的那個小村莊麼?她說道,「那你快去吧。」

  白水中午看了蘇雲開給自己那封開封的信,有些疑問要問,但如今查案重要,就將話壓下了,忙著去莫家村。剛拐過廊道,就差點撞了人,抬頭一瞧,便頓了頓,當即板著臉道,「別擋道。」

  秦放本來想閃開的,可她一凶他就不樂意了,挺直了腰板低眉看她,字字道,「偏、不。」

  話剛落,就見一隻熊掌轟然拍來,瞬間將他扇到一旁,力道之大,差點沒將他嵌進牆壁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2:57

第三十一章 十年白骨(十二)

  秦放哀嚎一聲,怒而轉身,那頭熊已經不見了。他重重哼了一聲,揉著手臂去書房。進門就道,「姐夫你們衙門什麼時候養了一頭熊,又凶又熊。」

  忙著和明月說話的蘇雲開連頭也沒抬,秦放說了兩句沒人搭理,乾脆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翹腿拿了書亂擺弄。豎起耳朵一聽,又是在說那件白骨案。

  「查查今天村裡有誰上了山應該就知道誰是兇手了吧?」

  蘇雲開答道,「今天是趕集日,外出的人不少。村子有幾百多戶人家,通往山上的路也有七八條,一上山誰也看不見,更何況也沒人留意,要從這裡著手很難。」

  「可是你讓白哥哥去莫家村做什麼?沒記錯的話,那裡應該就是我們下山道時路過的小村莊吧。」

  蘇雲開默了默,才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從山道下來,路過村莊時,看見了什麼?」

  百無聊賴的秦放插話道,「看見一地的冥紙,嚇死人了。你們還跑去看人家挖墳,心真大。」

  明月也想起來了,糾正道,「不是看人家挖墳,是人家正在拾骨,我們是好奇。對,我還記得當時你躲在車上沒下來。」

  「……我是懶得下來!」

  明月抿唇一笑,「哦。」

  秦放已經不想說話了,他要回開封,這裡每個人都欺負他,尤其是那頭熊!現在連跟班的小熊也欺負他,哼。

  饒是兩人互相逗樂,蘇雲開始終未展眉頭。明月這才覺得事情不對,「你突然提到那個做什麼?」

  「等白捕頭從莫家村回來,或許我就能確定一件事了。」

  秦放無事可做,便也跟明月一起等在這。蘇雲開又翻起了地方縣志,這一次並沒有仔細看,而是直接翻至目錄中他所想看的地方。明月看了幾眼,當地水利?

  看這個做什麼,跟案件有關係麼?

  等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秦放早就趴桌睡著了,夢境悠揚,舒服極了。睡著睡著忽然覺得驚天動地,桌子震了起來,睜眼一看,一頭巨大的熊往他撲來,他驚得往後一倒。這一激靈,再次睜眼,才發現原來剛才「醒」的時候還在夢裡。他揉了揉心口,嚇死了。

  「大人。」

  門外有人急步跳入,正是白水,看得秦放咋舌,他什麼時候有預知的本事了。

  白水跑得氣喘,人還沒站定,便道,「莫家村的事問清楚了,一切如大人所想,他們現在就在衙門裡,可要帶進來問話?」

  「讓他們等等。」蘇雲開臉色急沉,沉如陰天籠罩的海面,黑沉冰冷。明月站起身,只覺他生氣了,不對……應該說是憤怒了。

  蘇雲開腦子裡混亂的線一縷一縷被撥順,但還差一點,就差一點才能將它們揉成一條線。

  松樹林中的十年白骨……

  被熟人誘騙的楊百家……

  隱藏起來的洞穴通道……

  還有……一定還有。

  二十多年前,十多年前,楊家村接二連三失蹤的人……

  貪官污吏,毀壞的橋樑,無法存活的村民,狩獵……

  線越想越多,卻越來越往同一個方向聚攏。蘇雲開已經閉眼沉思,各種看似不相關的線迅速串聯在一起,白骨、松樹林、橋樑、洞穴、失蹤的人、貪官、好官、村民、狩獵、腳印……

  嘶~

  亂如麻的線索在腦中快速閃過,一縷光線像散發耀眼光芒,從雜亂線索中探出頭來,被蘇雲開伸手捉住。頓時線串聯成圈,再不見一個缺口。

  十年白骨的背後,有更多的冤魂。

  他緩緩睜眼,臉色沉冷,啟齒道,「去松樹林。」

  &&&&&

  松樹林中,那個埋葬著白骨十年的土坑還沒有掩埋上。起初白骨被挖出,連同破爛的衣服和鞋子都一起被送去了停屍房,明月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又去了一趟停屍房,接著現在還來這裡,而且還在土裡翻找。

  她在上面打著燈籠問道,「你在找什麼?」

  「尾指。」

  明月轉了轉眼,「你忘了嗎,那天我們已經找到了。」

  「沒有。」

  蘇雲開專注找著,明月將燈籠塞給秦放,自己也跳下坑和他一起找——他說沒有,不是他忘了這件事,而是他在說,或許這裡,還有另一根尾指。

  兩人並沒有找太長的時間,蘇雲開便在並不深的土裡摸到了不似石頭的東西。他拿起一根,赫然就是一根尾指白骨。明月知道他的判斷不會錯,可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會知道這裡還另有一根,「你怎麼會知道這裡還有一截尾指?」

  蘇雲開面色沉鬱,緩聲,「因為我知道兇手的手指,也幾乎是在楊百家死的時候沒有的。」

  明月一頓,「當年楊百家咬斷了兇手的手指,兇手也咬斷了他的手指?」

  「對。」蘇雲開抬頭看向小樹林外,似乎能看見林子外,河流那頭的村莊,「我們去楊家村。」

  &&&&&

  酉時已過,戌時剛至,楊家村的人基本都在準備晚飯。

  當村子狗吠聲此起彼落時,村人警惕起來,紛紛跑到外頭瞧看,剛到門口站了一會,就見有捕快衙役過來,只丟下一句話「大人有令,速到楊家祖祠」。問及何故,官差只答自己也不知。

  村人料想應當是有什麼緊要事,朝廷命官召見也不敢怠慢,急忙過去。

  楊家祖祠並不算大,許多村人都在外面站著,能進裡面的,只有族中長輩,德高望重的人。村人探頭看著,不知那提刑司的人來這裡做什麼,還挨家挨戶喊他們來。

  祖祠坐了約莫有三十餘人,加上官差,已有四十多人,將祖祠擠得滿滿當當,連楊家祖宗牌位架子旁邊也有人站著,不得不掐了香火,免得一不小心燙著人,更怕久了大家被香煙熏著。

  外面的人不知裡頭發生何事,裡頭的人同樣也在議論到底發生了什麼,正議論紛紛,外面忽然起了喧鬧聲,聽見有人喊「蘇大人」「蘇大人」,立刻站起身來去迎。

  蘇雲開來得急,並未著官服,自有一身正氣,不怒自威,看得眾人急步退到兩旁,讓他進去。

  明月和秦放跟在他背後,見他不苟言笑,又將村民都叫來,料想是理清頭緒,要捉兇手了。

  進了裡面,蘇雲開沒有坐,讓村中長輩坐下。眾人面色為難,不敢照做。直到白水冷冷巡視一圈,念了聲「坐下」,眾人才齊齊跌坐椅子上,大氣不敢出。看得秦放心中嘖嘖兩聲,難怪沒人發現她是姑娘家,有哪個姑娘家會如此剽悍的。

  連他姐夫、連她的好友明月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楊富貴見大堂寂靜,問道,「大人夜裡召見我們楊家村的人,所為何事?」

  蘇雲開淡淡看了他一眼,說道,「村外松樹林裡發現了一具白骨屍體,相信你們都知道了。」

  眾人應聲:「知道的,知道的。」

  「死者叫楊百家,是楊家村人。衙門仵作核查後,發現他生前曾遭鈍器重擊,導致內臟破裂而死。」

  死因只有幾人知道,還未傳播散開,如今聽見,滿堂嘩然。紛紛怒聲兇手手段殘忍,喪盡天良。

  蘇雲開待眾人平靜,才繼續說道,「想必各位也看見官兵封鎖了後山,只因山上有一個洞穴,而兇手為了掩藏那個洞穴,畫蛇添足地去將洞口封住,但機緣巧合之下,還是被我和明月姑娘發現了。」

  一人忙問道,「兇手為什麼要隱藏一個洞穴?」

  蘇雲開目光冷冷,答道,「因為從那裡可以抵達莫家村。原本需要三日才能到的地方,如今不過三刻。」

  膽大的人猜道,「難道是因為那兇手從那裡過去做壞事了?」

  旁人不由說道,「那這跟百家被殺有什麼關係?」

  「有。」蘇雲開沉聲,「十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楊百家去後山,或許是無意中發現了兔子,便追趕兔子,卻不想進了一個山洞中。他發現山洞的出口處長滿了商陸野果,那時野果正開,他便摘了許多回去,並分給平日總在一起玩的孩子們。許是因為他是個癡兒,所以詞不達意,說成了他摘了許多兔子。而一向是以那個洞口為連接點的兇手得知後,生怕他暴露自己,於是將他引誘至村外松樹林,殘忍殺害。」

  眾人連連倒抽冷氣,驚得不知說什麼是好。忽然又回過神來,能上後山的,還來去自如的,那不就是本村人?

  那到底是誰?

  殺人犯就在身邊,也不知潛伏了多久,眾人頓生冷意,心中駭然。

  「大、大人,到底誰是兇手?」

  「大人,楊百家到底看見什麼了?」

  「兇手到底從那山洞裡做了什麼事,非要殺人滅口不可?」

  一個一個到底到底,疑問重重,蘇雲開會解釋清楚,雖然沉重,可真相總要浮出水面,還死去的人一個公道,和一個安心,「我開始也很奇怪,那個山洞到底藏了什麼秘密,要讓兇手痛下殺手。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並不是山洞裡藏了秘密,而是山洞外面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月聽他提起外面,提起莫家村,提起那個……他們當日下了山道路過的村莊……她突然打了個冷噤,詫異地看著他,難道……

  蘇雲開繼續說道,「之前我一直在查這裡的縣志、地方志,還有過往的失蹤案,有一個細節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知道那個洞穴,知道這裡可以連接莫家村,我才明白過來,失蹤的人,與莫家村有關。」

  「這跟莫家村有什麼關係?」

  「難道人都去了莫家村?可雖然那兒離得遠,可我們偶爾要去外頭,還是要經過那,見過的也有千百個,可就是沒有一個眼熟的呀。」

  「你們當然看不見,因為……他們已經深埋地底,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3:09

第三十二章 十年白骨(十三)

  祖祠中還有些曾是失去親人的楊家村人,聽見這話從一個大官嘴裡說出,受不住的人已經驚呼一聲,暈死過去。

  等了那麼多年,心裡總盼想或許失蹤的人還活著,誰想卻早就陰陽相隔,赴了黃泉。

  蘇雲開背手而立,此時手已緊握成拳。

  大堂上慌亂了一陣,將那昏厥的人抬了出去,便有人大聲質問,「大人為何這麼說?您見到屍體了嗎?」

  「沒有。」蘇雲開搖頭說道,「楊家村以前失蹤的人並不多,但在二十年前、十幾年前卻大量出現,而且失蹤的,幾乎都是未婚配的少年少女。後來報案失蹤的有再來衙門銷案子,說找到了的人,卻無一例外,都是已成家立室的人,而那些為婚配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後續。」

  有人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蘇雲開語氣越發沉重,「莫家村一帶盛行拾骨,還有一個,你們或許也知道。」

  一人順嘴答道,「陰婚。」

  話落,眾人又是驚呼,恐懼的驚呼。連早就心有準備的明月也覺骨有寒氣,冷得她又打了個冷噤。原本心不在焉的秦放不知何時也認真聽了起來,這會聽見這些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想離開這,可外面夜色幽深,又無人陪同,要他一人穿過這詭異的村落離開,他實在沒這個膽量。暗暗便往白水身邊挪了挪,哪怕她是頭熊,也覺得可靠至極。

  白水察覺他貼近,皺眉低聲,語氣不善,「做什麼?」

  秦放嗚咽一聲,「我怕。」

  「……慫包。」白水到底還是沒拍開他,就當做是給他拿信時冤枉了他的補償吧。

  蘇雲開再開口,已經先歎了一口氣,「對,陰婚,同墓同穴的……冥婚。」

  此時已經有個長者驚愕得站立,顫聲道,「大人是說,兇手當年在做的事,是、是殺了村裡的童男童女,去給外面有需要的人家配陰婚?」他驚愕得瞪大了眼,難以置信道,「殺了活人去配陰婚?!」

  滿堂懼驚,是恐懼,是震驚,祖祠大堂裡的氣氛陡然直落,驚得堂上無一人說話。許久才有人抖聲道,「那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如此凶狠。」

  蘇雲開仍是沒有答,只是轉向門口,「楊千里可在?」

  幾乎是話音剛落楊千里就應聲出來,雖然問心無愧,可滿臉的不安,生怕下一步就是被衙役撲上來抓走——他聽過不少官員為了破案就拿人頂包的事。

  蘇雲開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今日上山和下山的時候,我曾問過你狩獵的事?」

  楊千里想了想答道,「記得。」

  「村中最厲害的獵戶是誰?」

  「村長。」

  「怎樣個厲害法?」

  「聽我爹說,村長百步穿楊,只要箭發,就沒有不落空的,所以總能帶著滿滿獵物回來,還會分給村裡打不到獵的人吃。」

  蘇雲開追問道,「百步穿楊那些,是你爹親眼所見?」

  楊千里覺得他問得奇怪,也不知為何扯到這上面,可還是老實答道,「不是,村長總往險地走,怕村民受傷,就不願他們跟來,總是自己一個人去最危險的地方。」

  「那他曾帶回來過什麼獵物?」

  楊千里不知這個,轉而看向一位老者。那老者正是楊父,見兒子看來,接話道,「一般是野雞,野兔,偶爾也有野豬什麼的。」楊父年長,又見過世面,大膽問道,「大人提這個做什麼?」

  蘇雲開放眼往一側那一直默然不語的人看去,只覺這短短半個時辰裡,他容顏蒼老了二十年,「楊富貴,你就是兇手。」

  眾人詫異,齊齊往他看去。

  「你就是殺死楊百家,殺死村中孩童,將他們賣到外面配陰婚,換取獵物銀兩的人。」

  握著拄拐的楊富貴微微睜大了眼,緩緩抬頭,眉頭卻漸漸聚攏,「大人這是什麼話?楊家村的人,幾乎都是同出一姓,是我族人,我又是一村之長,勤勤懇懇任期近三十載,大人怎能扣這麼大的一頂帽子給草民,讓人誤會?」

  蘇雲開冷笑,「你要狡辯,我也料到了。既然料到了,那我也絕非毫無證據。」

  他示意衙役,那衙役上前將一把弓箭放在大堂中間。弓還完好,箭端已經生銹,看樣子已經放置了很久。

  「這把弓箭,是從楊富貴你家中取出,取之前我也讓人問過你的妻子,可是你以前用的,她說是。可是我讓衙門十個有資歷的捕頭看過,他們都說用這種弓箭根本射不穿野豬皮。也就是說,你當年說是自己打獵回來的獵物,根本不是你狩獵得來。我想,那是你謊稱去打獵,實際上卻是將藏在洞裡的孩子送去外面,賣了換錢,再跟獵戶買肉,以此來掩飾你的罪行。」

  楊富貴冷笑,「大人這話越說越離譜了,這麼多年的事了,我換過弓箭又有什麼奇怪,單憑這個就要定我罪?大人新官上任,這破獲懸案的功勞未免搶得太急,太難以說服人了。」

  他到底是德高望重又待村人不錯的村長,一時也有人為他說話。

  蘇雲開目有冷光,說道,「二十年前直到十年前,任職的官員都被朝廷以貪污的罪名打入大牢,他們在任期間,村子上游堤壩未修,每年汛期都會淹沒下游良田,百姓苦不堪言,當年餓死的人數不勝數。但你們家除了有獵物充飢,還時而有米糧可吃,得病也有錢可治,全家六口人,你爹娘務農,你妻子織布,跟其他村人並沒有兩樣。可你們的吃住,卻跟別人全然不同。」

  楊富貴盯著他說道,「大人大概是忘了,草民身為鄉正,每月能從衙門那領一些米糧碎錢的,雖然不多,但也偶爾能吃得起飯的。」

  蘇雲開從身後衙役手中拿了一本卷宗,幾乎是扔到他腳下,「這是當年幾任官員被抓後所交代的供詞,上面所記,任職的官員貪污到連轄下三十九個村的村長月俸都吞了,你根本沒有銀子可領。楊富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謊,也無法掩飾你殺害楊百家、殺害村中少年姑娘的事實!」

  楊富貴終於禁不住站起,拄拐急聲,「大人並沒有證據,不要再血口噴人了!」

  「我記得楊千里說過,楊百家十分喜愛孩童,也樂於和他們玩耍,甚至在他們出現危險時,也會不顧危險護他們周全。而同時那幾年,村裡一直有人失蹤。直到楊百家也失蹤後,村裡也沒有人再失蹤了。所以你們認定楊百家是故意親近孩子們,是兇手,而據我所查,當年先指認楊百家是兇手,並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不得翻身的,就是你!」

  「這件事有什麼不對?如果不是他做的,為什麼他一失蹤,村裡就沒人失蹤了,這未免太巧了。」

  「那是因為你要嫁禍於他。」蘇雲開已開始收網,要將他囚死在荒地上,不能再逃回水中,讓他逍遙,「從二十年前陸續有人失蹤,七男九女共計十六人,失蹤的都是楊姓之人,而像黎答這樣的外來人,卻一個都沒有失蹤。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外姓人在村裡失蹤,萬一鬧起來,身為村長的你根本無法鎮壓隱瞞,所以只對本族人下手。」

  楊富貴篤定他沒有證據,連村裡人也不相信他是那樣殘忍的兇手,看蘇雲開的眼神滿是狐疑。

  蘇雲開並不急,繼續說道,「當年天災人禍多,但莫家村一帶七八個村莊因有大山庇護,因此沒有遭受水災,又臨近山道,可外出做活,日子過得比楊家村富裕,但他們有一個風俗,那便是盛行冥婚。但想要找到合適的陰婚者並不容易,於是就出現了以介紹屍體為生,從中賺取錢財的『鬼媒』,專門為兩家未婚配已死的孩子做媒,而事成之後,他們也能從中得到豐厚的賞錢。

  不光是明月,就連白水也覺得毛骨悚然,秦放更是害怕,這裡是祖祠,牌位滿放,三人只覺陰風陣陣。

  「失蹤的那些孩子,只要拿他們失蹤的日子和官府接到報案、鎮上配陰婚的人下葬時間對比,就不難發現,他們三者相隔的時間,只有五六天……沒有一例,是例外。」

  一例是巧合,但沒有一例例外,說是巧合……已經很難讓人相信。

  蘇雲開厲聲道,「楊富貴,真正的鬼媒做的事是正常的配陰婚,你做的,卻是在得知哪家需要孩子後,殺害同村的孩子,利用後山山洞通道,賣給他們,從而獲取暴利,以此為生。直到無意中被楊百家撞見,你為了封口,便殺了他,還將罪名全部都嫁禍到他身上。」

  大堂上已經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矛盾——到底是信他的,還是信村長?

  楊富貴站得只覺疲乏,便坐下身,只說了一句,「你根本沒有證據,這些只是你的猜想。」

  蘇雲開心中憤怒,這種憤怒沒有讓他急躁,反而更讓他清醒,這樣抵死不認的兇手,唯有將證據清楚揭露,才能讓他沒有任何狡辯的餘地。

  「你要證據?好,那我就給你看證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3:22

第三十三章 十年白骨(十四)

  蘇雲開說有證據,可自從案發後,明月就一直和他一起,仔細一想好像衙門根本沒有收集任何能證明楊富貴就是兇手的證據。他話落,明月眼也沒眨,繼續聽著看著。

  她相信他,絕不會信口雌黃。

  「今日我和明月上山前,曾拜託楊千里去打聽當年楊百家找到的野果叫什麼,後來不多久,黎答眾位鄉民就上山來指路,說村長知道哪裡有商陸。實際上你清楚楊百家當年是在哪裡採摘的,那個地方,就是山洞出口。但你害怕我們發現洞穴,所以讓人帶我們往反方向走,而你立刻去將洞口擋住。可是你沒有想到,我們還未離開洞穴附近,就意外滾落山坡,發現了洞口。」

  楊富貴冷聲,「這就是大人所謂的證據?我讓他們帶你去的地方,的確是有商陸,難道只要是說別的地方有商陸的人,就都是在引誘大人遠離洞穴,是真兇?」

  蘇雲開盯看著他,說道,「所以你今天根本沒有上山,也沒有去過那個洞穴?」

  「沒有。」

  蘇雲開冷冷一笑,「我們發現山洞時,洞穴入口被許多樹枝擋住,樹枝剛剛折斷,斷口處還有白色樹汁溢出。我發現樹汁滴落得不均勻,連離得較遠的樹幹都有點點滴落,所以我想,兇手那麼著急折斷,或許手上、衣服上多多少少會沾有一些。」

  白水聞聲,立即上前一把抓住楊富貴的手,用力翻開。那寬大粗糙的手掌上,赫然印上已成褐色的樹汁。

  眾人頓時嘩然。

  楊富貴面色淡淡,「這只是我今日劈柴的時候沾上的,柴火還沒曬乾,沾上了一些。不信可以看看我院子裡堆的柴火,我的老母親、妻兒也能作證我今日劈了柴。」

  「那你衣服上的痕跡又怎麼解釋?」

  話落,楊富貴立刻偏頭去瞧衣服,可並沒有什麼異樣。蘇雲開指了指他的肩膀,「我和明月進山洞找出口時,發現洞頂一處頂上有濁水滴落,因穿過綠色苔蘚,所以導致水滴污濁。出來後我發現肩頭上被濺了兩三滴,如今水已乾,但水漬卻還殘留。方纔我對比過,和你右邊肩膀上的水漬,一模一樣。」

  楊富貴臉色一變,往肩膀看去,那裡果真滴有點點淺綠水漬。

  本來坐在他旁邊的村民又再次震驚,幾乎是跳起來齊齊退開。

  楊富貴周圍頓時空蕩,他一人坐在椅子上,猶如身在孤島,顯得可怕又孤寂。

  「這也……只是巧合。」

  蘇雲開冷笑一聲,又道,「黎答、楊千里,我問你們,你們進洞穴尋我們的時候,地上有什麼?」

  黎答和楊千里相覷一眼,答道,「蝙蝠糞。」

  「對,洞裡有很多蝙蝠,糞已成堆,但因洞穴潮濕,所以沒有完全干化。我進洞穴的時候就一直拿火把四照,發現地上有腳印……」

  不等他說話,楊富貴已經大聲道,「那腳印也不能證明是我的!」

  犯人一急,蘇雲開就知道他快支撐不住,「可是那個可以,因為你天生腿瘸,左右腳走路力道大小不同,而洞穴腳印,也是左深右淺。」他看著無話可說的人,接著說道,「還有一點,之前在樹林裡挖出楊百家時,我一直以為洞穴內的鞋子是他的,因為一大一小,正常人不可能這麼穿鞋,但因為他是個癡兒,日子也過得貧瘠,所以我沒有懷疑。直到那日我到他家中,發現屋裡還留有他當年的衣服,但看不見一隻鞋,才回過神來,楊百家或許從來就沒有穿過鞋。」

  楊千里接話道,「對,楊叔從不穿鞋。」

  「那鞋子就只能是一個人的,那就是兇手。」

  明月往楊富貴腳上看去,那天生殘疾的腿,的確是一大一小,如今穿的鞋子,也明顯看得出大小不一。

  「我想你當時也很慌亂,所以沒有留意到打鬥時脫落的鞋子,於是在黑夜中胡亂埋了楊百家,連鞋子也埋了進去。那日我來村裡,看見一位鄉民赤腳走路,卻不知疼痛,只說莊稼人常年如此,腳底板子厚實,也不怕紮著。你或許是因為慌張,或許是因為渾然不覺,所以鞋子丟了也不知。」

  楊富貴啞口無言,他本可以再辯解,可是看見祖祠中那平日擁護他的人都退避三舍,眼有敵意恨意,卻忽然沒了力氣辯解。

  「發現楊百家屍骨的時候,你曾帶楊千里來祭拜,名義上是祭拜,可你已非莽撞的年輕人,卻在狹小屋裡點燃許多香燭冥紙,將屋子熏得滿是煙霧。你當然不是在祭拜楊百家,而是想偷走一件東西,有可能會暴露你,但又不會被衙門的人注意到的東西。」

  明月忽然想起他來這之前去停屍房曾仔細辨認過的東西,恍然,「鞋子。」

  蘇雲開點頭,「對,鞋子,就是那雙和楊百家屍骨一起挖出,一大一小的鞋子。還有……」他拿出用最後一個東西,一截慘白的尾指白骨,放在那供奉牌位的神位前,「找到楊百家後,雖然他生前曾被重創,可是屍骨完好,但我們卻找了很久他的尾指,後來明月判定,他的手指在生前被人咬斷了,隨意丟棄在坑內,才導致尾指不在原位上。」

  有人驚呼殘忍,神情駭然,楊千里更是連連歎氣。

  「可直到我懷疑你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你的尾指,也沒了。所以我又回到了埋葬楊百家的地方,果然又找到一根尾指。我想,你的手指,也是那個時候斷的吧,和他撕咬的時候,也被扯了下來。」

  楊富貴的確是缺了一根尾指,有人細想片刻,更是愕然,「我記得你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斷的,還說是上山狩獵被夾子夾斷了,當年我就奇怪為何偏偏夾到那個地方,如今才明白,原來那根本不是夾斷的,而是被百家咬斷的!」

  網已經全部收起,楊富貴再無話可說。蘇雲開說道,「莫家村的人就在外面,或許當年你有所喬裝,但你的腳,卻不能喬裝成正常模樣,可要我喊他們進來跟你對質?」

  楊富貴默然許久,忽然笑了起來,神情可怕又絕望,更讓人退後三步,「不是我要這麼做,我也不想殺了同族的孩子,去換血饅頭,是你們逼我的。要不是你們這些狗官不給我們活路,我怎麼會去做這種事?人不是我的殺的,我沒殺人!殺人的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貪官污吏!」

  蘇雲開不由勃然,「楊富貴,河堤下游成千上萬的人都遭受了同樣的事,為何只有你做出殺人賣屍的勾當?鬼媒所得賞錢頗多,你卻連續殘害十餘條人命,分明是自己心術不正,狠辣心腸,罪不可恕,還敢強詞狡辯!」

  楊富貴沒有親口承認之前,仍有許多人不願相信,當年那樣苦難時都願分自己肉吃的人,竟然是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他們當年所吃的肉,根本就等同於是自己孩子的肉!

  有人在叫罵,有人在哭喊,有人沉默,有人憤怒。

  唯有楊富貴,還在笑。

  他笑著笑著就往旁邊桌子猛地磕去,白水眼疾手快,伸手攔住,可力道衝擊之下,人是擋住了,但自己的手背卻被撞到尖銳桌角上,差點沒將骨頭撞碎。

  明月驚呼一聲,快步上前,誰想旁邊有人更快,竟是秦放。

  秦放一個箭步上前,抓了他的手就將他用力往後擰,其他衙役也反應過來,此時已經聚攏上前,將他制服。楊富貴大聲叫喊,似瘋似怒,喊著他沒有錯,錯的是當年狗官。

  可正如蘇雲開所說,千千萬萬的人當年都遭天災,為何只有他如此血腥殘忍?

  村人見他被捆住動彈不得,已經有憤怒的人上前廝打他,讓他將自己的孩子還給他們。

  祖祠亂作一團,勢薄的衙役幾乎攔不住。大堂傳來求饒哭腔,蘇雲開還以為是楊富貴求情的聲音,可仔細一聽分明是個孩子的聲音。他急忙過去,果真有個孩子擋在楊富貴面前,被村人擠得幾乎身體扭曲,可他仍沒有離開。

  「不要罵我爹爹,他不是壞人,不要打他。」

  蘇雲開看著那不過十歲左右的男童,哭得難過絕望,楊富貴也哭了起來,一直在笑在罵的人,竟也哭了。他上前喝了一聲,將村人喝退,攔在孩子面前,說道,「楊富貴犯下的滔天罪行,衙門自會懲辦,我知你們痛恨他,可如果真將他打死在這裡,那你們跟暴民有什麼區別?」

  一人憤恨質問道,「大人真會處決他麼?」

  「如果我不是要嚴懲兇手,何必在這裡揭穿兇手真面目,讓你們旁聽?」

  眾人覺得有理,這才稍稍壓了憤怒後退。

  蘇雲開跟衙役耳語幾聲,衙役便立刻出去了。不多久回來,又同他耳語。蘇雲開輕點了頭,讓他們帶孩子和押送楊富貴一起出村子。

  明月和衙役們出來,發現同行的還有楊富貴的家人,這才猜到方纔他是囑咐衙役將楊富貴的親人也一起帶出村子吧。從剛才村民的反應來看,只怕不帶走他們,就要恨屋及烏,指不定今晚會做出什麼事來。

  蘇雲開怕村民尾隨跟來,便在後面斷後查看。村民是想跟,但對方到底是衙門中人,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官兵又那樣多,只能眼睜睜看他們過橋,隱沒在夜色下。

  過了村子唯一聯繫外面的橋樑,再往前就是小樹林了。蘇雲開從旁經過時,特地多看了幾眼,心中百感交集。

  明月心中尚有一疑,見村民未跟來,才道,「我記得翻縣志的時候,楊百家被殺的時候,貪官還沒有被懲治,上游堤壩未修,村外的橋也沒有修,為什麼楊富貴從此以後都沒有再殺人了?」

  蘇雲開默了默說道,「他的獨子,今年十歲。」

  明月愣了愣,「你是說……」

  「或許……兒子的出生,讓他心生了善念。」

  明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許久才歎了口氣,「可是這種善念,卻是自私的。」

  蘇雲開也難解釋這種善念,楊富貴在最困苦的時候還身強力壯,哪怕在楊家村活不下去,也可以像其他同村同齡的人那樣背井離鄉或拋棄妻子,可他卻沒有丟下老父親老母親,還有當年還在世的祖父,甚至連妻子的兩老,都一併照顧了。

  或許這就是自私的善念,可怕……又可悲。

  「你將他的母親妻兒接出來,是怕留在那被村民傷害麼?」

  「他再可惡,可親人無辜,方纔的情形你也看見了,留不得,我想將他們送到別的地方安頓。」

  途經松樹林,裡面依舊陰暗,看不見底。偶有林風吹來,也是冷入骨裡。蘇雲開只願日後,再不會有貪官,再不會有血饅頭,再不會有第二個楊百家。

  願昔日冤魂,下一世能得安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3:35

第三十四章 州縣巡視(一)

  回到府衙,蘇雲開連夜審了楊富貴的案子,到了子時才散。明月去停屍房將楊百家屍骨上的麻線拆下,放入壇中,準備明日交給楊家村的人,讓他們為他起墳立碑,每年清明有人除草上香,不再做無主之魂。

  忙完這些,已經快半夜。拾骨歸來,意外的是她心裡並不驚怕,只是因這事心頭沉甸。無怪乎爺爺說一個案子結束,那就要趕緊忘記在腦後,否則想得越多,人就越不開心。

  她長歎一口氣,幾乎將夜色歎穿。回到內衙往自己房間走,卻見廊道那邊有人佇立,負手看著夜色,一眼就認出是蘇雲開。他仍是穿著剛才升堂時的官服,沒有換下,那就是還沒洗漱,甚至連房間都沒回。她快步上前,腳步聲將蘇雲開從沉思中喚回,偏頭看去,見是明月,面色才緩和下來,「回房麼?」

  「嗯。」明月到了跟前,打量他一眼,「你怎麼還不回去沐浴就寢,等一會都要天亮了。」

  蘇雲開說道,「睡不著。」

  奔波了這麼多天,偶爾會犯困,現在案子塵埃落定,卻沒了睡意。明月明白他的心思,一如自己,沉重得一時難以放下。

  「雖然楊富貴可惡,可導火線,卻還是當年不作為將百姓逼入絕境的官員。大名府出了這樣一件事,那其他地方,是不是同樣也有。」他恨不得斬盡天下貪官污吏,恨不得用清泉淨水好好沖洗一遍這渾濁世間。

  「有沒有我不知道,可只要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好官,就一定不會再有。」

  蘇雲開默了默說道,「有沒有我也不知,只是在我在任的期間,絕不會再讓這種事出現。我不能整肅大宋,但在我管轄的地方,此生不負。」

  明月笑道,「我知道你會辦到的。」她總覺得他如今心胸放寬了很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總是擰緊眉頭。哪怕在朝廷裡顯得力量微薄,也不會自怨自艾,而是更有動力往上、朝前。

  這樣的蘇雲開,越發像她兒時認識的那個蘇雲開了。對什麼事都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不會滿眼陰雲。

  兩人站在廊下說了一會話,更覺睡意全無。這幾天忙裡忙外,兩人也沒好好說過話,這會旁邊也沒人,便說了許久。

  直至圍牆外面更夫報時,才發現已經過了丑時。蘇雲開說道,「回去睡吧。」

  明月應了聲,因房間和他反方向,到了拐角處,就往那邊去了。蘇雲開在那站著,直到看見她進了房間,關上房門,這才回自己屋裡。

  &&&&&

  三月的晚風還有些寒涼,公雞打鳴時,領著衙役忙完楊家村的事的白水才回來,這件事能這麼快了結,她心裡是滿滿的自豪和滿足。為跟了這樣斷案如神的上司,也為自己沒有偷懶而高興。回到內衙,心想梳洗好後睡半個時辰,天就該亮了,雖然累不過無妨,畢竟破了樁大案子。

  她步行回房,幾乎是門聲剛響,就聽見隔壁的隔壁隔了四堵牆壁的房門驀地打開,探出個腦袋來。她皺眉看著,問道,「難怪你每天都睡到日曬三竿,原來這麼晚睡。現在還不睡,你是在房裡做什麼?」

  秦放大步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俯身湊近了臉盯她,「一個男的晚上不睡覺,又不看書,也不辦案,你說能做什麼?」

  白水瞪了他一眼,「齷蹉。」

  秦放得意笑道,「當然是睡不著呀,哦,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白水惱了,「齷蹉!」

  她伸手就要拍他,手剛起就被他抓住,手掌冰涼,不知被塞了什麼瓶子。秦放說道,「不要老動手動腳的,斯文點,要抓犯人你也別老衝在前頭,就算真要衝在前頭,也要小心點。」

  秦放說完就跑回自己房裡了,留白水在那一臉莫名。她翻看幾遍這白玉瓶子,也不知裡面是什麼。剛拔掉軟木塞,一股濃郁又熟悉的藥味衝鼻。她頓了頓,鐵打酒?她什麼時候跟人打架了,他瞎麼。

  等將軟木塞塞回瓶子,她才看見自己手背上因阻止楊富貴尋死而受的傷。傷口已經淤青,摁一下還挺疼的,只是忙起來就什麼都忘了。

  連她都忘了,那吊兒郎當的人卻記得。

  白水站了好一會,直到一陣晚風吹來,冷得她瞬間回神。

  她剛才愣什麼,稀奇了,竟在那一瞬覺得他人還不錯。

  她搖搖頭,費解地關上門,將雜亂的心思全都關在外面,不許它們再進來,最好隱沒在寒涼晚風中,再不要來找她。

  &&&&&

  十年白骨的案子之後,大名府沒有大案發生,到了四月,蘇雲開也快將手頭上堆積的案子審完了。見民生安寧,天氣明媚,雨季已過,是出門的好日子。這日一早起來用飯,便道,「每年提刑司都會巡視州縣,我想趁四月有閒暇,外出巡視,你們誰要去?」

  「我。」秦放答得最積極,府衙他待膩了,有外出的機會他當然不能錯過。

  「我。」白水想外出巡視各大州縣多長點見識,總比在府衙辦小案子好。

  「我。」明月剛咬了一口糰子,差點沒噎著。他去哪她就去哪。

  蘇雲開瞭然,「等會收拾收拾東西,我交代一下,明早出門。」

  秦放一聽連飯也不吃了,趕緊跑回去收拾東西。白水性子急,也不吃了,趕緊去交接手上的活給其它捕頭。兩人一走,就只剩下明月和蘇雲開,兩人在那兩個急性子的人襯托下簡直顯得淡定極了。

  等用過早飯,兩人還喝了一杯熱茶,這會蘇雲開才道,「我請人去了南樂縣接你爺爺,你爺爺回了縣衙,不願過來,說有案子在身,走不開,有空會親自過來見你。」

  ——還請傳話的人讓他好好照顧明月,定要比他將她帶走時圓潤一些才行。

  明月問道,「那……巡視州縣的話,會去南樂縣麼?」

  「前任大人前兩任都去了那裡,所以大概是不會到那,得去其它州縣。」

  「哦……那我有空了再回去看爺爺吧,本來這次也是公務在身,不能徇私情的。」明月又道,「上回你幫白哥哥打聽的事,那邊沒有再來信麼?」

  蘇雲開搖頭,「我托刑部大理寺的同僚打聽,那邊回了兩封信,我只給了一封白水。只因另一封提到,白影身為開封府捕快,官職雖不高,但開封的捕快也算是朝廷命官了,應當會有人追查的,可他失蹤後,刑部很快就立案結案了。看起來,像是被人特意掐斷了追查的進程。」

  明月低吟,「看來白影哥哥失蹤的事不簡單。」

  「先不要跟白水說,她性子急躁,尤其是在她兄長的事上。」

  「嗯,希望白影哥哥還活著,只是失蹤而已。」

  說是這樣說,可總讓人覺得不安。

  &&&&&

  每年提刑官出巡,大概會路過五六個州,二十餘縣。這一走,就得是一個多月。提刑司本就有這種監督轄下官員、抽選當地案件重審的職責,月份由在任的提刑官定,隨機選定州縣。

  蘇雲開傍晚放衙,擬定好路線,估算了下時日,也差不多是四十天。

  第二日依舊是個好天氣,風和日麗,四人同乘一車,未著官服,出行時還有種踏青郊遊感。出了城門,郊外滿坪綠景,看得秦放歎道,「早知道應該起早一點去酒樓裝滿食盒,邊吃肉脯飲酒邊看春景,美哉。」

  白水冷哼,「不管多美的景色,只要你敢耽誤行程,我就都毀了。」

  明月彎眼笑道,「那要是小猴看自己呢?」

  「也毀了。」

  秦放驚得摀住臉,以後不能好好照鏡子了。

  明月啞然失笑,「白哥哥嚇唬你的。」

  聽見她喊白哥哥,秦放心中又得意起來。看得白水一臉莫名,他笑得如此蕩漾作甚?

  倒是蘇雲開看見他笑成這樣,又見他眼神總往白水臉上飄去,心中微頓,總覺得……他這「小舅子」有哪裡不對勁。到底是哪裡又看不太出來。

  等他收回視線,看見明月正和白水說笑,俏美的臉上笑如盛開繁花,如初夏明媚。一時多看幾眼,看著看著他忽然想起來,難怪覺得秦放看白水的眼神似曾相識,不就如同自己看明月那樣麼。

  那是種什麼眼神?

  博學的探花郎頓時沉思起來。

  可一直到驛站他也沒想通。

  驛站都是給官員住的,老百姓住不得。蘇雲開亮明身份後,驛丞就將馬從馬車卸下,牽馬到馬廄那吃草餵食。

  正是沒有節日的月份,官員少休沐,這裡空房多,便一人一房。

  驛站的飯菜並不太好吃,秦放晚飯沒吃飽,還沒睡下就餓了,摸著肚子出來找吃的。剛到門口,就看見個黑影快速跑過,嚇得他打了個冷噤,驚叫一聲。

  正好要回房的白水聞聲過來,秦放一見她就撲了過來,抱了胳膊大喊,「有賊!」

  白水瞥他一眼,「採花賊嗎?」

  秦放瞪眼,「我才不會采你這朵吃人花。」

  白水哼聲,突然馬廄那傳來一聲馬啼哀鳴。她直覺不好,奈何秦放還抱著她胳膊,乾脆抓了他手就往那邊拖,想去看個明白,嚇得秦放又大叫。

  她忍無可忍道,「閉嘴。」

  「那你要好好保護我哦。」

  「……」慫、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3:47

第三十五章 州縣巡視(二)

  蘇雲開和明月也聽見了動靜,兩人幾乎是同時出門。驛站不大,房子都在一條線上,兩人剛出房門就看見隔壁一間房門打開,出來個四十出頭的漢子,是驛站的驛丞于大。他邊走邊說道,「估摸是馬出了事。」

  三人當即往那邊過去。

  馬廄也說不上是馬廄,仗著是官家的東西無人敢偷,所以附近連圍欄也沒有,一個馬槽一根鐵柱,繩子拴在那,也不怕馬跑了。

  此時那裡已經站了三個人。白水秦放,還有驛卒梁枋。

  明月放眼看去,他們馬車的馬竟然躺倒在地,身下是大片血泊。她立刻過去看馬,馬兩眼無神,但還有淺光,身體也熱。她撥了馬脖子的傷口來看,血流地上,連它脖子下的土都變得鬆軟濕膩了,「剛死不久,死因是脖子被刀重劃,失血過多。」

  于大大聲質問道,「梁枋,剛才你不是在餵馬嗎?為什麼馬被人殺了都不知道,你幹什麼去了?」

  梁枋面有刀疤,看著兇惡,聽見這咄咄逼人的話卻沒動氣,反而小心解釋道,「我剛去解手了,就去了一小會就發生了這事,聽見馬聲的時候,我才剛提上褲子。」

  于大冷冷一笑,「我看你又犯老毛病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梁枋這才著急起來,「于大哥又提這事,我以前是個偷馬賊,被官府抓了送到這來勞役,可這半年我兢兢業業改過自新了,您也是看得見的。」

  官府驛站並不是個肥缺,偶爾加急送個信件公文,還要披星戴月,又辛苦又輕賤,基本無良民肯來。於是官府就想出了個辦法,讓犯了小事的犯人去驛站做活。雖然辛苦,但總比在牢裡好,而且還能得點小錢,當然有很多囚犯願意來。梁枋就是其中一個,于大是驛丞,算是驛站的老大了。

  蘇雲開聽兩人爭辯,已明白二人平日關係並不好,梁枋更是因為囚犯而被良民于大看輕,這會于大質問,大有「你就是兇手」的語氣。他聽了一會,又問明月,「馬大概死了多久?」

  秦放聽見,插話道,「小片刻,我和白捕頭剛才就站在大門口,聽見喊聲就過來了。對了,于大應該不是兇手,馬慘叫之前,有個人從我身邊跑過,按理說房間離這這麼遠,于大也沒法從這跑開又回到房裡再過來。那時我和白捕頭到了馬廄後,就看見梁枋蹲在馬旁邊,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兇手還是那跑開的人是兇手。」

  于大一聽,說道,「許是什麼閒人路過。」末了更加氣惱,「梁枋,犯人就是你吧。」

  梁枋頓時急了起來,滿臉通紅,「你這是冤枉我,我沒有碰馬。」

  「其他驛卒都去送信了,就你我在這,難不成還是大人他們殺的?」

  梁枋被逼得沒辦法,大聲道,「你也有嫌疑!我知道我不願拿錢孝敬你你嫌惡我,想趕我走,平日給我什麼苦頭吃就算了,可現在是殺馬的大事,休想嫁禍到我頭上。我梁枋以前偷馬換錢是我糊塗,我認錯,可你又何苦將我逼死,非得說馬是我殺的。」

  「你一派胡言,竟然說我也有嫌疑,我剛才從馬廄出來的時候馬還好好的,回房後在房裡待了半個時辰,聽見馬叫我才出房門,這事大人和這位姑娘可以作證。」

  明月說道,「剛才我們的確是和于大一起過來的。」

  梁枋見證人越來越多,他幾乎要被逼入絕境,說道,「你說你從馬廄出來了,但我根本沒看見。你支使我去糧倉拿稻草,可等我出來你就不見了。我有理由懷疑你就躲在馬廄,趁我去解手的時候出來把馬殺了,然後再從前門逃走。那位秦公子看見的黑影就是你。」

  白水皺眉說道,「可黑影從前門跑,怎麼也不可能又出現在房間裡吧?」

  「我知道後頭有條捷徑,可以從窗戶跳進去,距離比你們從房間走到馬廄這還要短,不信我跑給你看。」

  蘇雲開說道,「白水,你跟他走一趟。」

  「是,大人。」

  梁枋立刻去帶路,秦放又想看這裡的戲又想看白水那邊的戲,想了想還是跟著白水跑了。

  明月這會仔細看看馬廄地面,又看看那匹已死的馬,想了片刻說道,「要劃破馬脖子,必然先靠近它。從整齊的傷口來看,那人下手快很準,想必根本連血也沒濺上。但能證明一點,他的臂力定然不錯。」

  于大低頭看看自己,胳膊的確壯實,他擔憂道,「姑娘也不能憑這一點來判斷吧。」

  「判案交給大人,我也得將我看見的說出來。」明月又道,「就算全部證據都指向你,但問心無愧,也不用慌。」

  于大笑了笑,「我當然不慌。」

  不多久秦放就跑了回來,喘氣道,「真的有捷徑,說兩句話的功夫就從門口那回到了房間。」

  梁枋也回來了,見了于大便道,「你也有嫌疑。」

  于大哼聲,「自己監守自盜,還要賴到我的頭上,就得讓大人懲治懲治你,送回大牢裡關著。」

  兩人劍拔弩張,幾乎要打起來。蘇雲開低眉稍想,問道,「于大,你方才一直在放裡頭?在裡面做什麼?」

  「今個兒不是中旬麼,得算賬,就在房裡拿著算盤算賬了。」

  「待了多久?」

  「小半個時辰,大人和明姑娘回房早,要是能晚點過去,就該看得見我在房裡,真是可惜。被這歹人鑽了空子來冤枉我。」

  梁枋瞪眼看他,「到底誰冤枉誰還不知道,大人,我曾是罪人,但我已經改過自新,請大人秉公處理。」

  蘇雲開點了點頭,轉身就往房間那邊走去,眾人不明所以,也跟在一旁。

  他徑直去了于大的房間,似乎是因為出來得急,所以剛才連房門都沒關。屋裡漆黑,狹窄的地方進去後什麼也看不見,白水要尋燈點,卻被蘇雲開攔住。

  「去我房裡拿盞燈過來。」

  白水腿腳快,很快就點了燈拿來。

  驛站裡用的都是煤油燈,這會她一跑,滿滿的油還溢了出來。蘇雲開接過,照著燈火去找那屋裡的煤油燈。那燈就放在桌上,旁邊還有翻開的賬本和撥了幾顆的珠算。

  秦放說道,「看來他剛才真的是在房裡算賬。」

  于大連忙說道,「秦公子可要為小人做主。」

  「做主?」屋子小,蘇雲開這一聲出來,倒讓于大愣神。他盯著于大說道,「你剛才根本不在屋裡,你說謊。」

  于大猛地一頓,隨後喊冤,「大人為何這麼說,這賬本和珠算都在這裡,就算您要問我剛才算的是什麼,小人現在能背出來。」

  「要背一個賬目提前幾天也行,這不能證明什麼。」

  他是官,于大不敢跟他橫,說道,「大人不能冤枉小人。」

  蘇雲開說道,「你說你在房裡小半個時辰,一直在算賬。外面的天黑得早,我回到房中都已點燈,你比我們晚進房,要算賬的話,定然要點燈。可我方才卻探得你這燈油是冷的,哪怕是白捕頭從我房裡拿來的燈油,已過了一刻,如今還溫熱。可你的卻冷冷冰冰,根本沒有用過的痕跡。」

  眾人恍然,唯有于大面如死灰。

  「梁枋說你餵馬時突然不見了,我想你當時並沒有離開馬廄,而是躲了起來,躲的地方應當有泥,因躲的時間長,長時間不動,導致鞋子深陷,將鞋子的白色邊緣也沾上了土。你趁著梁枋解手,出來將馬殺害,然後逃走。可是你沒想到門口有人,但距離較遠,他們並沒有看清。你逃回房間,假裝和我們一起聽見動靜,還讓我和明月做你的證人。」

  于大還要開口狡辯,蘇雲開已經走到屋裡唯一的窗戶前,用燈火一照,窗戶上沾有點點泥土痕跡。他抬眼冷盯,「可要對比一下你鞋底的土,跟這裡的土是不是一樣的?」

  于大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再無狡辯的可能,跪下求饒。梁枋心中好不解氣,又想還好遇到了好官,否則真要被冤枉了。

  蘇雲開默了默道,「你自詡良民,可是卻做著收受驛卒賄賂的事。你自認為自己比曾犯過錯事的驛卒高一等,可在我眼裡,你比不上勤懇做事的他們。」他偏身說道,「白水,拿我的官印去請最近的縣官過來。」

  于大面如死灰,癱坐地上,也沒力氣再瞪梁枋。千不該萬不該,選了這樣一個官。他本以為官越大就越不在乎這種小案子,簡單查一下就給梁枋定罪了,誰想……

  等到了第二日,當地縣官領了衙役過來,將于大捉走。蘇雲開向縣官要了一匹馬,雖然縣衙的馬比不過府衙的,但總比徒步走要強得多。

  等縣裡的人離開,他們一行也繼續上路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4:01

第三十六章 州縣巡視(三)

  四月已至,四人一路停留十餘州縣衙門,抽取案件重審。小案審得快,大案要慢一些。所到之處開始總是大擺筵席,都被蘇雲開拒絕,直接去了衙門,讓有些地方官驚嚇不已。似乎名聲傳開,後頭幾個地方官都不敢再來宴請。

  大宋衙門很多,但並不是哪裡都有陳年殺人案懸而未決,明月倒是覺得不累。重審的大小案件約莫有兩百餘件,但需要她出馬的不過二十多件。白水跟著蘇雲開裡外走動,她就跟著秦放去當地吃喝遊玩。以至於今日坐在車中仔細對看幾眼,明月只覺她和秦放要圓潤成球。

  蘇雲開正閉目養神,聽對面人歎了一口氣,睜眼看去,還沒問,那嘴快的秦放就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還沒吃痛快,沒事,聽說傍晚前我們就能到下一個小鎮了。」

  明月掐了掐自己的肚子,神傷,「胖了。」

  秦放也打量她,用力點頭,「的確是胖了。」

  「你也胖了。」

  「我是男的,這叫壯實。」

  白水聞言,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疼得秦放差點跳起來。白水哼道,「肉軟如棉,這叫肥肉。」

  秦放怒而要反掐她,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又忍住了。蘇雲開見明月還在掐小肚子,像個憂傷的杏色糰子,笑道,「長點肉好,太瘦弱風吹就倒。」

  明月抬眸,「真的?」

  「嗯。」

  明月這才不掐了,心裡歡喜得像有只麻雀飛起。

  車又行三里,還未進鎮,便聽見有人爭吵。馬車停下,車伕在外面說道,「官爺,前面路上有人爭執,把路給堵住了。」

  蘇雲開撩了車簾往外看,前頭聚了十餘人,看熱鬧的基本都是捲起褲管手拿鋤頭,再看周圍都是農田,想必是附近耕種的人。那爭執的幾人罵得很凶,又不似在吵同一件事。

  「下車看看。」

  四人陸續下車,走到他們近處,才發現地上堆滿了甘蔗葉子。

  此時甘蔗已經快過季,再晚就不甜了。聽他們吵鬧的話聽來,這些甘蔗是例外,甜得發膩。那種植的人家準備明早就伐去賣錢,誰想到了地裡甘蔗卻不見了,便懷疑是那人偷的,就吵起來了。

  「路三,我這甘蔗就是你砍的,昨天你還跟人說你要砍我家甘蔗去倒賣個好價錢。」

  「趙四,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是不是明天有人跟你說我要偷你婆娘,你也信啊?」

  「王八羔子我跟你拼了!」

  「來啊,往我腦袋砸啊。」

  眼見那趙四真要拿鋤頭傷人,蘇雲開喝聲,將喧鬧的人群震得俱靜,紛紛朝那邊看去。來者四人男俊女美,說話的那人雖然衣著並不華貴,但面貌俊朗,五官正氣,一時也沒人對他呼呼喝喝。

  白水亮出腰牌,只在眾人面前閃了片刻就收回了,免得看清她的是提刑司的捕頭,「捕快辦案。」

  眾人這才面露敬畏,下意識就紛紛推開三丈遠,怕惹是非。

  那趙四一聽,立刻上前,憤然道,「捕快大人,我要告狀,我要告那路三砍了我家甘蔗。」

  路三跪在地上大呼冤枉,又道,「我今天一早就上山砍柴了,你看,刀還在這,什麼時候砍過你的甘蔗了,你倒是找證人啊,別血口噴人。」

  趙四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爛賭欠了一屁股債,家裡窮得什麼都沒了,就連這把刀,都是前天從阿狗家偷的。別人地裡少點菜少點果子也不追究了,可你這才太過分了,竟然把我地裡的甘蔗全砍了,你明知道我娘生病要錢治病,這錢你偷得心安嗎?」

  路三嗤笑一聲,「你倒是拿出證據來,要不你問問今天收甘蔗的人,誰見過我。」

  「你既然這麼說了那肯定是喬裝了。」

  「那就是沒證據了嘛。」路三又得意起來,篤定他拿自己沒辦法。

  趙四無話,只能請蘇雲開做主。蘇雲開看看那鋒利砍刀,蹲身拿起看著,問道,「這把刀是你早上砍柴用的?」

  路三朗聲答道,「是的。」

  「那你的柴呢?」

  「賣了。」

  明月轉了轉眼,墊腳在蘇雲開耳邊低語兩句話。蘇雲開「嗯」了一聲,笑道,「我剛才那麼問他,就是想這麼做了。」

  秦放皺眉,「你倆在心有靈犀什麼?」

  明月眉眼有笑,「破案呀。」

  蘇雲開手指滑過刀面,幾乎是從鋒利刀鋒過去,看得旁人驚心。下一刻卻覺奇怪,只見他輕嘗了下指肚。隨即面露笑意,對路三說道,「不如你告訴我,你砍的柴叫什麼,竟然甜如蔗汁?」

  眾人微微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如果砍的是柴,那汁液哪裡會有甘蔗甜味。唯有砍的是甘蔗,才會有這種甜味呀。

  趙四一聽,立刻也去刮來嘗,這一舔大怒,揪住路三大聲道,「走,跟我去衙門。」

  路三想逃,可根本不是粗壯漢子趙四的對手。邊叫嚷邊被他往衙門拖去,最後怒罵蘇雲開多管閒事,罵聲漸遠,蘇雲開不以為意,此時又有一人上前,「官爺,也求您給小人做主啊。」

  方纔他一直默不作聲,旁人嘩然說話他也不吱聲,但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過自己身上,蘇雲開便知道他也有話要說。

  「小人名叫五木,因為姓林名森,五個木,就得了這個諢名。小人也的確擅長種樹,最特殊的應當是種在離家較遠的一株柏樹。」

  秦放好奇道,「柏樹?那不是很常見的樹麼?」

  五木繼續說道,「對,但一般的柏樹幼苗時樹幹直,葉子張開成橢圓狀,但長個一年半載就歪歪扭扭不成形了。但我這棵長了一年,如今只是高了些,樣子依舊討喜。前幾日有個員外想高價買我這棵柏樹,我不得空,今日才過來。誰想剛到地裡,就發現柏樹不見了,卻在他的地裡看見了,還硬說是他的。」

  說著他指了旁邊一個鼻寬口闊的漢子,漢子一見他指自己,也跪了下來,磕頭說道,「大人,我沒有,那棵樹本來就是草民家的,是他誣陷我。」

  蘇雲開問道,「原先種樹的地方在哪裡?」

  五木立刻領他去看,又將那漢子的地指給他瞧。

  蘇雲開見那地裡的確被挖開了個大口子,而那漢子的地裡也種了一些樹,其中有一棵橢圓柏樹長得十分喜人,一眼就看見了。他蹲身握了一把那坑裡的土瞧,又徒手挖開幾寸,便起身去那漢子的地裡看柏樹。

  柏樹綠葉青翠,地下有乾草覆蓋,晃了晃,似乎牢牢紮在了地底。他伸手將乾草拿開,又握了一把泥土,隨後起身說道,「挖到樹根。」

  漢子為難道,「這樣樹會死的。」

  五木說道,「只是見一點根莖,哪裡會死。」說著他就拿了鋤頭去挖,很快就挖到了根。

  蘇雲開看看那沾在樹根上的泥土,又讓他將另一株大樹挖至根部。來回約莫用了一刻,他才起身對漢子說道,「雖然偷別人的樹不是什麼大罪,但偷竊便是罪,看來,你得跟我們一起去衙門了。」

  漢子驚詫道,「官爺明鑒,我可沒有偷他家的樹,我這裡栽種了那麼多樹,有柏樹並不稀奇。」

  蘇雲開笑道,「你很聰明,知道樹剛移植過來泥土肯定會很鬆軟,所以費了那麼大的勁每鋪一層土就用力壓緊,以至於剛才我用力推都推不動樹。可是你疏忽了一點,你和他的地雖然離得近,但還是隔了有十丈遠,他田里的泥土是黃壤,而你地裡的,卻更偏紅壤。你雖然挖了樹,但或許是因為你是半夜挖掘,燈火不明根本沒有留意到這點,所以柏樹根部縫隙還殘留了些許黃壤。」

  五木聽見這話,長長鬆了一口氣,「官爺明鑒。」

  漢子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能認栽。

  圍觀的人已在拍手稱快,但明月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蘇大人破案的佐料呀,小案子中的小案子。

  解決完這途中小事,四人繼續上路,前往下一個地方。

  眨眼四月過了大半,原定的路線要去的州縣都已經去了,五月之前蘇雲開也得回府衙,想必回到府衙定有很多要忙的,於是結束行程,回大名府路。

  這一路最高興的莫過於白水,她知道蘇雲開厲害,但沒想到竟然這樣厲害,沒事便將蘇大人掛在嘴邊誇,誇得明月都覺得稀奇了。連秦放聽見都忍不住說道,「我看你要變成我姐夫的小跟班了。」

  「本來也是小跟班。」

  「其實我也挺好的,你怎麼不誇誇我?」

  「誇你一有危險就躲我身後要我保護你?誇你能吃能喝還挺能睡的?」

  秦放氣得差點就上去跟她打一架,明月急忙閃開,這對冤家越來越鬧騰了。

  她回房的時候從蘇雲開房前經過,屋裡還點著等。驛站普遍不大,桌子離窗戶近,窗紙上便映出個手拿書卷的長影子。

  「大人,你還不睡麼?」

  屋裡一瞬悄然,隨後人影大片映來,木門被打開,蘇雲開說道,「就睡了,白水和秦放還在前廳?」

  明月笑道,「可不是,又吵起來了。」

  蘇雲開笑笑,「真是冤家。白水吵不過秦放,秦放打不過白水,扯平了。」

  明月也笑得歡喜,「怎麼想都是小侯爺吃虧的。」

  「他要是真的怕白捕頭,也不敢總招惹她。白捕頭要是覺得他煩人,也早就在他一開口就拿刀堵他了。」

  明月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呀。」

  說話間,外面雷聲轟隆,還有閃電襲空,劃破陰暗蒼穹。明月說道,「那我回房了。」

  「嗯。」蘇雲開見她小跑回房,進了房間就猛地把門關上,看來她是怕打雷的。他想了想,回房將燈拿過去給她,屋裡亮堂點,膽子也會大些。

  夜裡果真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吵鬧了一宿,直到黎明到來,才漸漸消停。到了辰時,已經有日照初拂。

  從驛站出來,又行五十里,卻聞前路塌方已有大半個月之久,幾乎就是在他們路過之後就塌了。本來山路快要被挖開,但沒想到昨夜雷電亂劈,將山上一顆巨石劈碎,加之大雨,山坡泥石滑坡,將前路再次堵住,也不知山道何時才能衝開。

  四人本想折回小鎮,但聽見前面不遠處就有個大村莊,便想在那裡暫住一晚,看看明日情況如何,再做打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4:12

第三十七章 殺人童謠(一)

  四人加車伕共五人,他們要借住的村莊叫榕樹村,因村口有一株四百歲的大榕樹而得名。榕樹枝繁葉茂如巨傘蓋地,腰身需六人環手相抱才能抱住的,村人用籬笆將它圍起,逢年過節也會來這裡燒香許願。

  四月已至,榕樹葉子比起其它時節來,更加翠綠,沒有平時那樣墨綠。

  樹下籬笆外的香火幾乎圍成了一個圈,籬笆裡面也有殘留香火,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人在裡面點香了。

  許是村子少外人來,五人剛到這,就有村人瞧看。明月瞧中那最年長的男子,上前問道,「爺爺,請問村長可在,我們有事相求。」

  那人打量她一眼,又瞧那四人,個個都生得面善,答道,「我就是。」

  幾人沒想到運氣這麼好,頭一個問的人就是村長。蘇雲開說道,「老丈打攪了,因前面山路被堵,我們一時半會過不去,想在這借宿一晚,到了明天再去前面探探路。」

  村長看看他們一行有五人,說道,「我們村子不算大,鄉民基本都是在本地做活的,空房不多,你們男男女女五個人,最少也得三間房,我家可以住四個,隔壁家也能住兩個,但還得回去問問。」

  「那有勞老丈了。」

  鄉民性情淳樸,見村長和他們說上了話,便也過來說話。問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哪裡,又邀他們去自己家吃飯喝茶,熱情得很。

  幾人怕鄉民感到不便,因此沒有表明身份。等村長回來的餘暇,便和村民說話。

  明月自小和爺爺到處走,見的人多,也是個開朗性子,幾人加起來也沒她說的多。蘇雲開偶爾說幾句,見那榕樹下空蕩蕩一片,別人寧可站在亂石上跟他們說話,也不在那平坦地方站,問道,「那榕樹下為什麼圍個這麼大的籬笆,要是往裡挪一些,村口也至少會大一半吧。」

  村人一聽急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差點忘了跟你們說,千萬別越過那籬笆去裡頭,邪乎得很。」

  「哦?」蘇雲開好奇道,「怎麼個邪乎法?」

  村人相覷幾眼,遲疑半晌才低語,「半年前村裡有個姑娘想不開,在這樹下上吊死了。開始也沒什麼,但就在不久前,那姑娘冤魂作祟,只要是從這樹下經過的人,都會被怨氣附體,然後病的病,死的死……你看,這樹就在我們村口,進出都得從這過去,多危險。要不是村長攔著不讓我們砍了這樹,我們早就砍了。」

  蘇雲開不信怪力亂神的事,更不信這種無稽之談,笑道,「只是巧合吧。」

  這話落下,更多村民擺手辯駁,「這可真不是巧合。起先只是有人得病,我們也就沒在意。直到後來死了人,淹死的,莫名掉到山崖底下的,這都出了三條人命了,能是巧合嗎?」

  蘇雲開愣了愣,三條人命?他抬眼看著頭頂上那鬱鬱蔥蔥的榕樹,正是陰天,茂盛的榕樹遮蔽了原本就不多的光線,樹底下更加陰暗幽深。

  他抬步往前走,看得村民大驚攔他。白水一步上前,將村民輕輕撥開,說道,「我們大……我們公子並不信那些。」

  村民苦攔不住,跺腳歎道,「要是出了什麼事可不要怪我們,你可要作證,要是鬧出人命官府來人,可千萬不要說是我們沒攔,是他不聽,他不聽。」

  明月安慰道,「不會的,放心吧,我們是講道理的人。」

  說罷,她也隨後跟去,看得村民連連跺腳。

  籬笆有些高,蘇雲開個高腿長,很輕易地就跨了過去。見明月跟來,壓住籬笆,使得它傾斜幾分,一手借給明月抓扶,拉她過來。

  榕樹葉子層層交疊,猶如大傘,哪怕昨夜暴雨,樹下的泥也沒有太濕膩。榕樹根深扎地下,有些已經粗壯如樹苗,小心往裡鑽,還能抵達樹幹處。樹幹周圍壘了很多大石塊,樹在旁,撐住龐大樹幹,使它不易傾斜。四周殘留了很多香燭梗,從褪色程度上來看,是以前燒的。

  蘇雲開聽過一些地方的習慣,當一個地方有老樹長存,亦或靈石佇立,都會被當地百姓供奉起來,像是敬奉土地公那般,上個香火,求個心安。

  兩人已經在樹周圍走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村民比他們兩人更加著急,念了許多遍讓他們快出來。

  榕樹下也的確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兩人便打算出去。剛到籬笆那,就看見幾個孩童往這邊蹦著小步子過來,邊走邊唱著朗朗樂曲。

  可等幾人認真一聽,卻覺小曲蹊蹺。

  「樹根,樹根,姐姐的頭髮。

  樹枝,樹枝,姐姐的手。

  葉子,葉子,姐姐的臉。

  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吹,搖啊搖,風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

  細想詞兒,加之此情此景,更添三分詭異。明月嚥了咽,抓了蘇雲開的手瞧他。蘇雲開皺眉又聽了一會,對幾歲的孩童來說,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裡頭的含義。一般童謠都是如此,能傳開的都是調子好聽容易上口的,意義反倒不重要。

  秦放從聽見榕樹下吊死過個姑娘就心頭顫顫,這會聽見那童謠,更是驚怕,哆嗦道,「要不我們回縣衙吧。」

  白水就算再剽悍可心還是個姑娘,秦放一抖她也覺心裡發毛。

  蘇雲開輕拍了明月的肩頭,又壓下籬笆讓她先出去。等自己也離開了那,那唱歌兒的一群孩子也早就走了,遠遠還能聽見一些調子,卻因距離頗遠,更顯得怪異。他皺眉問道,「請問這童謠是什麼時候傳開的?」

  村民歎道,「我們也不記得了,大概就是這半個月吧。這調子編得好,但詞兒嚇人,我們不許他們唱,可孩子嘛,忘性大,貪玩。」他心有餘悸地補話道,「我們都叫這童謠『鬼姐姐』。」

  「鬼姐姐?」

  「因為可能就是阿菀的冤魂潛移默化教他們的,否則怎麼會這麼巧。這詞兒剛傳開,經過榕樹的人就撞邪了。」

  他們說得越邪乎,蘇雲開就越覺得這不是巧合,「阿菀就是那位在這裡上吊的姑娘麼?」

  「對,阿菀生前有一副好嗓子,唱歌可好聽了。後來她爹要把她嫁給個大老爺做妾,她不肯,鬧過哭過,就在聘禮送來的當晚,她就吊死在這了。」

  蘇雲開了然點頭,正說著話,村長祝長榮也回來了,說道,「房間都安排好了,隨我來吧。」他見眾人神色怪異,頓時猜到了什麼,板著臉道,「是不是你們又將阿菀的事說給別人聽了?我說過,這只是巧合,世上哪有什麼鬼魂作祟,等會我就來把這籬笆給拆了,瞎胡鬧。」

  村民趕緊攔他,「村長這可使不得,我們大人還好,知道避讓,但那些孩子一不小心就跑這來玩了,要真出了事,您也沒法賠啊。」

  祝長榮罵了他們一聲,就領蘇雲開他們進村去了。路上他又道,「你們別聽他們瞎說,都是湊巧的。他們是不是說了溺水墜崖的那些人了?溺水那個頭一天發高燒,自己從河邊路過昏昏沉沉掉下去的。墜崖那個是去採藥,走的地方險要,不小心腳滑。當地官府都帶人來瞧過了,岸上山崖上的滑痕十分明顯,我也瞧過,附近都沒腳印,只有他們自己的。可回來一說,就被傳成是被鬼推下去的,迂腐。」

  蘇雲開見他言辭與別人不同,雖看樣子已年到六十,但腰板卻挺得十分直,雙目有神,手背隱有舊傷,指節粗大,便問,「村長以前可是上過戰場的?」

  祝長榮訝異道,「你怎麼知道?」

  蘇雲開笑道,「言談舉止,有軍中人的豪邁之氣。你手指並非十指粗大,拇指食指還有硬繭,手有舊傷,頗似刀劍所留。如果只是做過獵戶,留下的應該是被獸類所傷的痕跡。還有,你說話頗有氣勢,我想,你在軍營中應當有官職。」

  祝長榮聽完,朗聲大笑,年過一個甲子笑聲卻不輸旁人,中氣十足,「你說的沒錯,我曾在軍中做過弓箭手,是個把總,行伍出身。要不是老了人家不要了,我還想就死在沙場呢。」

  明月笑道,「不是爺爺您老了人家不要,是將軍愛才,想讓您也享享沙場外的安靜日子。」

  這倆人說的話祝長榮著實愛聽,這會才道,「其實你們也不是什麼過路商人吧。」

  蘇雲開見他看出點什麼苗頭來,卻也鎮定不逼問,說道,「是官家人,怕驚擾村民,就沒說明身份了,請老丈見諒。」

  祝長榮歎道,「我們這裡是去開封大名府那邊的主道,偶爾也有尋到村裡來借宿的官家人,可哪一個來這不吆喝的,恨不得讓我們將他們像土皇帝那樣供起來。像你們這樣的,我卻沒見過。」

  他心下對這一行人的身份好奇,但尊重更多,也就不打聽他們的身份。

  快到祝家農院,裡面又有歌聲傳出,悠悠傳來,幽幽入耳——

  「樹根,樹根,姐姐的頭髮。

  樹枝,樹枝,姐姐的手。

  葉子,葉子,姐姐的臉。

  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吹,搖啊搖,風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4:22

第三十八章 殺人童謠(二)

  這詞兒聽一遍還好,等再聽第二遍,細想之下,更讓人覺得恐怖。

  試想你在看榕樹,榕樹上卻有人倒掛著微笑看你……

  秦放又抖了抖,卻抑制不住多想了幾遍,以後看房子看美人,都覺得有隻鬼在瞧著你,盯著你,那還讓不讓人好好賞玩了!他僵在原地胡思亂想片刻,卻見蘇雲開他們毫無顧忌地繼續走,相反自己身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剛顯得陰惻惻。他喊了一聲,忙追了上去。

  祝家農院中,正有四個孩子在拋石頭玩,那歌謠正是他們在唱。聽見推門聲齊齊抬頭看去,歌聲驟停,見了人,歡喜跑了過去,「爺爺。」

  祝長榮方才只去了鄰居家,沒回來,這會算來也不過半日沒見,這簇擁來的模樣他也沒少見,但想到明月方才說的,將軍是愛才才讓他回來享天倫之樂,心下更是寬慰高興,「明日給你們買蜜棗吃,今日有客人來,不許胡鬧。」他又回頭道,「這些是我的孫子孫女,我那長孫跟你們一樣大。」他又道,「哥哥呢?」

  「大哥去外面了還沒回來。」

  祝長榮說道,「我們家還有兩間空房,又跟鄰居問了一間。我瞧明姑娘住一間,你們四人就自己分吧。」

  話落,蘇雲開和明月不由對視,皆是用餘光看白水,彼此明白。他們知道白水是姑娘,現在無論是跟蘇雲開跟車伕還是跟秦放都不行,可總不能直接說出來,那就只能選一人同住一宿了。

  秦放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只有他知道白水是姑娘,跟誰住都不行。而且不是說房間很小嘛,她不能暴露身份,就只有跟人同床共枕,這、怎、麼、可、以!他大聲道,「我跟白水睡一間。」

  白水頓了頓,神情莫測地看了看他。看得明月立刻攔住,著急道,「還是跟蘇大……蘇哥哥一起睡吧。」

  蘇雲開微頓,看了明月一眼。雖然能理解她相信自己不會對白水怎麼樣,會有君子之風,但她明知道白水是姑娘,她就真不擔心麼……

  車伕見氣氛奇怪,便道,「尊卑有別,白公子跟我一塊睡最合適。」

  白水心中稍稍掂量了下,她知道明月喜歡蘇雲開,雖然她能保證自己不會被怎麼樣,但到底是孤男寡女同一房間裡,以後要是明月真和蘇雲開有好事,那她成什麼了,早點避嫌是沒錯的。她抬眼看秦放,那剛才還直哆嗦的人,現在異常堅定的看著自己,像是她不點頭他就要把她扛走。

  「我跟秦放一塊吧。」

  這個回答出乎蘇雲開和明月的意料,等白水拽著秦放隨村長去隔壁家時,明月還沒回過神來。她跟了出去還想勸阻,胳膊卻被人拉住了。她回頭看去,有些著急,「白哥哥他……」

  「噓。」蘇雲開俯身低聲,「你不覺得奇怪麼?」

  「白哥哥麼?」

  「兩個人都是。」蘇雲開看看前後,那四個孩子還在睜大了眼往他們這瞧,便拉著明月往旁邊小路走。

  村裡開的路並不寬敞,兩邊土牆也築得不高,說話的時候還能留意兩邊可有人聽。明月耐心跟在他一旁,也不追問,直到再沒看見人,蘇雲開才道,「我想,我那小舅子是發現白水的身份了。」

  明月吃了一驚,「什麼時候?」

  蘇雲開方才不語,留心觀察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查白骨案時,有一天他們兩人都沒有來用早飯,而且秦放那幾日也緊張兮兮的,白水更是不回內衙?」

  「……我以為他們湊巧很忙。」

  「之前秦放總跟白水作對時,總說白水剽悍討不到老婆。也似乎是從那時候起,他就不喊了,非但不喊,也不和她動手了,只是耍耍嘴皮子。只是之前我一直沒有太留意,直到剛才我才確定。」

  明月心裡頗癢,「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蘇雲開笑笑,「白水不能選你,但比起秦放來,我明顯更適合,畢竟我知道她的身份,她也知道我的為人。可她還是選了秦放,而且秦放向來喜歡和她鬥氣,為什麼那個時候白水卻選了他,他也非要跟白水一起住?或許他也是害怕我發現白水的身份吧。」

  明月瞬間恍然,仔細回憶之前的點點滴滴,果真察覺到了絲絲不同。只是她又想起一點,「水水寧可選他都不選你,這是不是說,她真的不討厭小猴?甚至……還有點喜歡他?小猴也不計較以前鬥氣的事也要袒護她,難道他們兩人彼此都有意思麼?」

  「這也唯有他們兩人知道了。」蘇雲開負責的是解疑,但這種私事還是順其自然知道地好,猜就不好了。說到這,他反倒有了擔憂,「白水如今隱瞞身份,他日也可能會隨我去開封,那她的身份就要一直隱瞞下去了。哪怕真的找到了她的兄長,也要離開開封,隱姓埋名後,才能重回女兒身。」

  明月忽然明白他在擔心什麼,「你是說,秦放他日是要承爵做侯爺的,他肯定要在開封待著。就算兩人真的兩情相悅,也不能在一起?」

  蘇雲開點了點頭,「所以如果白水堅持要去開封找她兄長,那她就必然不能跟秦放一起。除非秦放願意放棄爵位,做回平民,和她一起離開開封。」

  「爵位背後,是父輩用汗馬功勞在皇帝那換來的,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有萬人敬仰的榮耀在那。一輩子在京都安穩無憂,要放棄承爵,不容易吧。尤其是像小侯爺那樣愛玩的人,真放棄一切,要怎麼養活水水?他也未必受得住。」

  蘇雲開知道她為好友擔心,但他還有更多的細節沒說,說出來,只怕就將兩人互相喜歡的心思給坐實了,那樣她只會想更多,「我會找個機會和他說清楚利弊,如果他無力承擔日後變故,那我會讓他回開封,不再和白水見面。如果他有那個決心放下一切,我也會盡力幫忙。」

  「嗯。」明月將白水的事放在心頭,壓得沉甸甸的,白家長輩去得早,就剩白水和白影相依為命。後來白影為了能多賺點錢養家,就去了開封。誰想沒過多久,就了無音訊。要是再加秦放一件事……那對她實在是太殘忍了,但願事情順利,不要再折騰她。

  兩人說著也不知走了多久,聽見村長在那邊喊人,才回過神來折回,免得村長著急。

  隱隱的明月又聽見哪裡在唱那童謠,靡靡之音聽著更是詭異,她往他身邊挪近一些,低聲,「這鬼姐姐的歌謠到底是誰編的詞,不會真的是阿菀吧?」

  蘇雲開也留意到了歌聲,再仔細聽一遍,結合榕樹下吊死的姑娘,的確會讓人心生不好的想法,「歌不是阿菀姑娘編的,村民說她已經去世半年,可榕樹下發生離奇的事、童謠出現的時間,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如果阿菀姑娘真的心有怨氣的話,她就不會死了這麼久才再出現。」

  明月聽他嗓音沉沉,問道,「你懷疑是有人故意傳出來的?」

  「對。」

  「等等……」明月見他答得這麼快,在一起這麼久倒猜到他要做什麼了,「你該不會是想再去榕樹下探個究竟吧?」

  蘇雲開這回真的意外了,「猜的越發準確了,你想去麼?」

  明月苦笑,「你讓我驗個屍還行,但要我去抓『鬼』,我可能還會給你拖後腿的。」人貴有自知之明,她實在是個很自知的人。白天人多,去瞧瞧還沒什麼,但晚上她萬一嚇軟癱了,真碰上什麼事,還得蘇雲開背她一起跑,那樣她就罪過了,「讓白哥哥陪你去吧。」

  又將白水推給他……蘇雲開今日是第二次這樣看她,是說不出的不舒服。共用一房是無奈,現在……好像也是對的做法。但總將別的姑娘推來,絲毫不怕他做出什麼事來,這是信任還是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覺心口悶了一口氣,應當是信任。但那口氣還是沒下去,所以就是不在乎吧……

  這樣一想,心裡立刻再添一口氣,堵得慌。

  全然不知的明月還在想著讓武功高強的白水陪他去,兩人在衙門共事,彼此有默契,比自己跟著去做拖油瓶好多了,這樣她也更放心,有白水在,肯定不會出什麼事的。

  正想著,前面有個年輕人往他們的方向跑來,本以為是路過,但到了跟前就停下了。仔細看了他們幾眼,笑問,「就是剛進村的那幾位客人吧?」

  「正是,你是……」

  男子答道,「我爺爺就是村長,我是他的長孫祝安康,我爺爺讓我來找你們,村子岔路多,怕你們走丟了。」他邊說邊領他們回去,走了幾步又道,「你們有什麼需要買的麼,我熟路,可以幫你們買。」

  明月道了謝,說道,「不用了,真要買什麼我們自己去就行了。」

  祝安康說道,「我們村一到晚上就不見燈火,狗也多,我怕他們認生,咬你們。」

  一聽到狗咬人明月就想起兒時被狗追的事,從剛才就抓著蘇雲開的手到現在也沒鬆開,卻渾然不覺。

  手抓得用力,蘇雲開低頭看了看,忽然想起她從沒這麼抓過秦放,也沒這麼倚過白水。他突然明白過來——不是她不在乎自己,而是太信任自己。

  疑雲解開,那堵住心口的氣,此時已經煙消雲散,心境瞬間開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4:35

第三十九章 殺人童謠(三)

  回到祝家還早,蘇雲開想祝安康說得的確沒錯,如果晚上去可能還得被狗追趕,既然如此,那就等會去吧。

  好好的一株百年榕樹卻突然被人傳唱那樣的童謠,實在讓他奇怪。這會他坐在院子裡揣摩這事,那幾個孩童又在哼那調子——

  「樹根,樹根,姐姐的頭髮……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停,她也停。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

  蘇雲開又聽完一遍,等他們停下,便過去問道,「這歌謠是誰教你們的?」

  幾人性子開朗,爭相答道,「是隔壁小胖哥。」

  「那你們知不知道隔壁小胖哥又是誰教的?」

  「可能是最東邊的狗蛋哥吧。」

  幾人嘰嘰喳喳說了一番,也沒說出最開始是誰傳唱的。蘇雲開蹲在他們一旁細想,最近的小鎮離這也有二十里路,他們又在那裡待了幾天,要是有這首童謠,那肯定有所耳聞。所以童謠只在榕樹村傳唱,也起源於這麼?

  那那個最先教童謠的人,目的又是什麼?

  為什麼要教人唱讓村人不安的童謠,那鬼姐姐阿菀又是怎麼回事。

  身在榕樹村,蘇雲開倒覺得像是踏進了一個巨大疑雲。

  「蘇兄?蘇兄?」

  蘇雲開回神,那祝安康正端了碗茶水遞來,說道,「我爺爺說你在外面待了很久,讓你進去喝口茶。明月姑娘說你在想事,別驚擾你,所以我就把茶端來了。」

  蘇雲開雙手接過,道了聲謝,又道,「你知道那叫阿菀的姑娘住在哪裡麼?」

  祝安康說道,「說了你也不知道,我帶你去吧……蘇兄去阿菀家做什麼?」

  「對那童謠起了好奇,想去看看。」

  「也沒什麼好看的了,阿菀過世後,阿菀的父親不久也病逝了,她母親去得早,現在就一個空房子在那。」祝安康墊腳往矮牆外看去,像是能看見那屋子,「你跟我爺爺一樣,不怕邪氣。那兒已經很久沒人去了,也不知道進老鼠沒。」

  蘇雲開喝了茶水,將碗放下,就讓祝安康領路過去。

  阿菀的家離得也並不太遠,但因地勢高,在祝家是看不到那的。祝安康剛領他出門,就見另一條村道上上來兩個人,他喊了一聲,招手笑道,「四哥五哥。」

  來人是隔壁安家的安德興和村口孫家的孫賀,三一起長大,年紀都差不多,玩得好,喊著玩的。反正村裡人都明白,所以長大後也沒改了。

  兩人聽見喊聲也往那邊招手,快步跑了過來。一眼就瞧見了蘇雲開,見他穿著不似官商,一時不知道怎麼打招呼。祝安康說道,「這位是過路借宿的蘇公子,隨同的還有三個男子一位姑娘。對了,我爺爺向你家借了間屋子住倆人,等會回去可千萬別以為遭賊了。」

  安德興朗聲大笑,「你總進出我家我都沒當你是賊,別人就更不會了。」

  祝安康扯了扯嘴角,「改日真要去偷走一些東西才好,讓你坐實了我賊人的身份。」他這才想起來,為蘇雲開介紹道,「這是隔壁家的安德興,這是孫賀,我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

  蘇雲開見方纔他們說話的模樣就知道他們感情不淺,那安德興看著是個爽朗直率的人,那孫賀稍微沉默一些,兩人說話時也是笑笑,看衣著像是念過不少書的讀書人,「今日打攪了。」

  「打攪什麼,多一些人,村裡熱鬧。」安德興說道,「你是不知道,因為最近那大榕樹的事,村裡人心惶惶的,冷清了不少……對了,你還不知道榕樹的事吧。」

  祝安康插話道,「知道,童謠傳遍整個村子,去哪都聽得見。嗯,這會我正要帶蘇公子去阿菀家,你們要不要一塊去?」

  聽見是去阿菀家,兩人都有些意外,「阿菀家?當真?難道蘇兄不知道阿菀就是童謠裡的……那個姐姐?」

  蘇雲開說道,「知道,覺得好奇,想去看看。」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三人也不好說什麼。正要往那邊過去,祝家木門打開,只見一個俊俏水靈的姑娘出來,長髮如墨雲披肩,一雙明眸輕轉。

  安德興笑道,「哪裡來的好看姑娘。」

  孫賀瞧他一眼,眼裡略帶指責,「不是說了隨同的還有位姑娘嗎?將你的輕佻模樣收起來,別嚇著人。」

  「是是,孫書生在下錯了,這就收起來。」

  明月聞聲出來,想看看白水跟了去沒,但出來沒瞧見她。蘇雲開快步過去,步子一定,像是不經意地將安德興的視線擋住般,「你怎麼出來了,不是在屋裡和村長喝茶麼?」

  「我聽見你要去阿菀姑娘家,想看看白哥哥跟你去沒。」

  蘇雲開面色溫溫,「有祝兄三人陪同,沒事的,你先進去吧,我一會就回來。」

  明月見那三人一直瞧看自己,又見他眼神堅定,唸了一聲「小心」,這才回去。等蘇雲開回到那三人中間,安德興就笑道,「看來是名花有主了。」

  蘇雲開微頓,知道他在打趣他和明月,說道,「我和明月姑娘並沒有什麼。」

  「那為何出遠門還帶著呀?」

  蘇雲開不好說他們兩人如今的關係,倒是孫賀又投以指責神色,「就你話多,將你的歪心思放在讀書上,那狀元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安德興立刻指道,「哦哦哦,這可是你說的,我要是好好唸書還考不到狀元,你就完了。」

  孫賀冷哼一聲,不理會他的胡攪蠻纏。落在後面的祝安康見兩人實在吵鬧,對蘇雲開滿是歉意地笑笑,「抱歉,他們脾氣其實都挺不錯,就是嘮叨。」

  蘇雲開笑道,「熱鬧些好。」他看看村道,狹小得只能兩人並肩同行,那安德興和孫賀雖然一冷一熱,但彼此鬥嘴說話卻能看得出彼此默契,想必平時是一起並肩走的。這點從他們走路就能看得出來,如果是兩個並不熟悉的人一起走這種小道,手擺動時必然會有碰撞,比如現在的他和祝安康。

  那是從以前開始,就是兩人走在前頭,孫賀自己一人走在後面?

  但前面兩人說了那麼久的話也不會回頭看祝安康,不怕冷落也不怕他悶麼?

  難道……蘇雲開低頭看了看腳下狹窄的路,還有幾乎是貼著小路邊緣走卻絲毫不用看路,走得十分熟悉的祝安康。以前在他旁邊,還有一人的存在?

  那那個人是誰?

  亦或是他多想了?

  蘇雲開心有疑惑,但這種事又不好多問,畢竟他於他們還是陌生人,探聽這種事情未免太不禮貌。

  阿菀的家離這裡並不遠,很快就到了。那是一間不算太簡陋的瓦片房,比起村裡大多數人家的房子都還好。農院也很大,前院沒有養雞鴨的痕跡,留下的的葡萄架子如今還生機勃勃。

  「阿菀她母親是富戶的長女,嫁來榕樹村的時候帶了很多嫁妝,所以阿菀家的日子一直過得很好。只是沒想到……」安德興說到這裡才沒了那輕佻模樣,滿是遺憾和歎息。

  孫賀和祝安康也沒說話,突然的沉默忽然讓蘇雲開有所想,「阿菀姑娘也是和你們一起長大的?」

  安德興點頭,「對。」

  蘇雲開現在可以確定他們是四人同行,和祝安康並肩走的是阿菀了。那村道雖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必一直在邊沿走,唯有隔壁同行的是個姑娘,哪怕是自小的玩伴,也要避嫌,不能像安德興和孫賀那樣肩貼肩。

  院子外面收拾得很乾淨,但許是很久沒人來,所以外面堆放的一些雜物上已經落滿灰塵。而推門進去,裡面蜘蛛網如漁網罩落。祝安康抬手把網攔下,「讓蜘蛛網進了眼睛可不好受。」

  安德興已經稍稍恢復了些精神氣,笑道,「你說你來這裡做什麼,又髒又亂。」

  「想知道為什麼村裡人都在傳是阿菀姑娘教人唱的童謠。」

  孫賀說道,「無稽之談,阿菀就算真的還沒走,她也不會害任何人。那童謠也不知道是誰先傳出來的。」

  祝安康淡聲道,「那段日子接二連三發生不好的事,歌謠又一起傳出,難免村人多想。本來很多事情都是人云亦云,少自己的判斷,隨大流罷了。」

  「倒也是,不過我是不信那是阿菀的冤魂作祟。」

  「我也不信。」

  三人都不信,蘇雲開也不信,這屋子也的確沒什麼好看的,蘇雲開又多看幾眼,就出去了。

  出來後四人衣服上都沾了灰,蘇雲開輕拍灰塵,也不知是不是鼻子飄了灰,打了個噴嚏。看得三人一頓,神情略微不對地往後面看了看,說道,「走吧,真有點冷了。」

  蘇雲開並不放在心上,只當做是鼻子沾了灰。回到祝家,進門時他又打了個噴嚏,冷意冒了全身。

  等到了晚上,他竟莫名發起高燒來,腦袋昏沉沉地坐不起來,噩夢連連。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這一傳,更加邪乎了。

  大伙都在傳,白日那非要去榕樹下的蘇公子,想必是和倒掛在榕樹上的人,四目對上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4:47

第四十章 殺人童謠(四)

  外面傳得神乎其神,村民怕得連連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位得病的公子又如何了。末了又紛紛說道,「就將那榕樹砍了吧,我瞧,留著也是個禍害。

  祝長榮氣得大聲道,「沒了榕樹還叫榕樹村嗎,改名叫無樹村好了。」

  這話實在不吉利,他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忙插話堵他。祝長榮聽得不耐煩,「走吧走吧,別說了,沒病也要被你們氣出病來。誰一年到頭都康康健健不得病的,這是湊巧,湊巧。」

  眾人七嘴八舌,還是戰不過嗓門大又固執的祝長榮,沒了法子,只好離開。

  祝長榮氣哄哄把門鎖上,祝安康過來說道,「爺爺,村裡人疑神疑鬼也不奇怪,畢竟事情接二連三發生。我等會就找四哥五哥去給榕樹周圍再加一圈籬笆,加高些,也好讓他們心安。」

  「胡鬧。」祝長榮嘴裡罵著,可他一心要保住榕樹,加就加吧,也不阻攔了,總比村民一鬧起來真把樹砍了好。他歎道,「你速去速回,別耽擱了。」

  屋裡的明月早就聽見外面的吵吵鬧鬧了,白水和秦放上山採藥去了,她在蘇雲開一旁照顧。方才吵鬧的時候見他緊閉的眉眼時而抽動,但卻擰眉不醒,就知道他睡得很不好。伸手探探他的額頭,很燙手。

  明明白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她換了一條濕潤微涼的帕子敷在他額頭上,暗想難道真的是榕樹邪門麼……

  沉思而想,又不知道哪裡傳來歌聲。

  「……姐姐的頭髮……姐姐的手……姐姐的臉……倒掛樹看著你……」

  唱的人似乎離得很遠,以至於明月聽得並不太清楚。可磕磕絆絆的幾個詞幾個詞蹦來,她更覺雞皮疙瘩飛起。

  屋裡狹小,不過一床一桌一茶壺,更顯得屋子清冷,聲音似乎近在身邊,像有人伏肩耳語,低聲唱著鬼姐姐。她坐在小板凳上緊緊抓著被褥,埋頭壓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蘇雲開的手,這樣貼著總算覺得不那樣害怕了。

  蘇雲開也聽見了那低聲淺唱,孩童稚嫩清脆的聲音比那喧嘩更加讓人在意。眼皮如有重物緊拉,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恍惚了一會才察覺到有人壓在胳膊旁,低眉一看,就瞧見個杏色糰子。

  「明月?」

  明月聞聲抬頭,見他醒來,一瞬面露歡喜,「你終於醒了。」

  「我睡了很久?」

  「不久,才一個時辰。」

  蘇雲開頭腦昏脹,還不太清醒,明月扶他坐起,餵他喝了半杯茶,他又昏沉睡下,便安靜坐在一旁,給他提被拭汗。

  去採藥的秦放和白水已經採到需要的藥往村裡折回,白水意外秦放竟然一句怨言都不說了,也不磨蹭,跟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全然不同,「你要是辦什麼事都能像辦正事這樣認真,那肯定能幫蘇大人的大忙。」

  「哎呀,如果是那樣的話得多煩,還能不能好好玩了,像我姐夫那樣恨不得一天有一百零八個時辰的人,我可不要跟著他辦事。」秦放背著藥簍往山坡下走,背簍是竹子編織,草藥濕潤,透過竹簍沾濕後背,濕漉漉的很不舒服。他微微蹙眉,沒有吱聲,「不過你也適當偷懶下吧,一個姑娘家,整天這麼奔波,不累嗎?」

  白水瞪他一眼,「不許提這事。」

  「我先瞧過前後了,沒人。」

  「那也不許提。」

  秦放抿抿唇角,認真道,「白水,我問你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白水一點也不信他有什麼嚴肅的問題要問,瞥他一眼,「問吧。」

  「……你會來癸水嗎?」

  「……」

  白水臉一紅,抬手就要揍他,被秦放喊冤擋下,「我真的是很嚴肅的在問你這事,來月事的姑娘哪個不是需要好好調養的,我在府衙住了那麼久,就沒見你休息過。不是說來月事的時候不能太過奔波勞累嗎,你不想別人看出來,那也稍微休息下,不然以後身體垮了怎麼辦,還要不要找你哥哥了。」

  這話從男子口中說出來讓白水羞得面紅耳赤,可話是好話,關心人的,她又揍不下去了。但她又沒法說「謝謝」,乾脆紅了耳根子偏頭不理。

  秦放又想起了什麼,說道,「我家裡妹妹多,總會知道一點,我可不是採花賊。」

  白水頓覺好笑,「跟我解釋做什麼。」

  「怕你誤會。」

  白水一頓,隨即明白過來,「誤會你是採花賊?」

  秦放想了想,好像是,點頭道,「對。」

  白水說道,「你要是好好睡覺,我不會踹你打你。你要是敢動一根手指,我就給你擰斷。」

  秦放嚥了咽,動了動十指,一如那天確認自己的舌頭還安好。想到那天,他又憶起一些「不好」的事。那日抱著老鼠籠子要去嚇唬白水的他剛進房間就聽見有人要進來,便躲在衣櫃後面,誰想竟然看見白水脫衣服,一件一件,露出雪白身體,驚得他目瞪口呆。直到被白水拽出來,還被她打趴,還被壓倒……

  白水見他突然不吱聲,不由提燈多看兩眼,微風習習的這麼涼快,他怎麼燙得滿臉通紅。她拍了他肩頭一巴掌,「你也病了?」

  「沒有。」秦放晃了晃腦袋,忽然想起來,「話說要是真的榕樹下有古怪,那為什麼一起進去的明月沒事?就算是用道士和尚的說法,女子陰氣重,要先得病的也該是明月而不是我姐夫吧?」

  「湊巧麼?」

  秦放搖頭,白水也不擅長揣測,話題驟然停住,只能加快腳步回去。

  因是去村外附近山上採的藥,回來時從那株大榕樹下路過,瞧見有人在圍籬笆,將村口的位置又佔了一半,更加狹窄了。

  旁邊有村民說道,「這點地方牛車過不去,大孫子,你就不能勸你爺爺把樹砍了嗎?」

  正在和安德興和孫賀一起圍籬笆的祝安康抬頭,笑道,「鐵叔,真的不能,您也知道我爺爺最聽我爹的話,可我爹前幾天從鎮上鋪子回來勸過,沒用。您想,他都勸不動,那就更別說我們了。爺爺他肯讓我將籬笆築高已經很不容易,他脾氣倔您也知道,要是老說砍砍砍,我怕呀,他不砍樹,反倒是過來把籬笆砍了。」

  一眾村民聽了深覺有道理,也不敢再提,站了一會又覺得涼颼颼的,就都散開了。

  白水抬頭往那榕樹看去,整棵樹都被陰暗天空籠罩,卻還是能從掛著的燈籠下看出鬱鬱蔥蔥的生機來,實在很難將它和那首恐怖童謠聯繫起來。

  安德興見他瞧看,放下手中的活看他,「小公子生得真是眉清目秀,可是腰佩大刀,難道你會點拳腳?」

  白水客氣道,「會一點花拳繡腿,刀只是拿來嚇唬人的。」

  安德興笑笑,「你這麼說了,那武功肯定很好。」

  白水怕說多了他猜出自己的捕快身份來,便道,「我還要回去熬藥,告辭。」

  安德興笑了笑應聲,瞧著兩人離開,轉身差點撞上紮在地下的樹根,嚇了一跳,「我還以為真有人掛在樹上瞧我。」

  祝安康一聽,抬頭看他,滿眼的不悅,「不要再開阿菀的玩笑了。」

  語氣沉落,很不友善,安德興卻是一點都沒生氣,反倒是拍拍他的肩頭,「很快就會有個了結了。」

  在一旁編織籬笆的孫賀沒有做聲,但他聽得懂。聞聲也沒抬頭,仍在專注裹籬笆。

  安德興說完這句,榕樹下的人都悄然無聲。周圍無人,唯有榕樹葉子隨風拂動亂響,像蠶食樹葉,一點一點的吞噬。

  &&&&&

  蘇雲開喝過藥之後並沒有好轉,不但沒有好轉,反而還將藥吐了出來,讓祝長榮好不奇怪。

  他蹲在藥簍前翻著這些藥,確認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去風邪的藥,別說喝一碗,就算半碗也該有用。蘇公子年輕底子好,更該是立刻見效。」

  白水皺眉說道,「要不還是去請個郎中來吧。」

  「就算真的是郎中來了,他用的應該也是這些藥。」祝長榮擰眉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忙跑去蘇雲開房裡。坐下身就翻他眼皮舌頭瞧,眼球渾濁,面色鐵青,舌苔微見黑點,看得他跳起來,「這分明是中毒啊。」

  旁邊的明月嚇了一跳,「中毒?」

  「對,之前沒認真看還以為就是普通的風邪,可現在毒已入體,跡象就更明顯了。」祝長榮瞧瞧外頭天色,說道,「我去採點解毒的草藥,不過我只會一點簡單的。你倆也去把郎中找來吧,三個臭皮匠還能頂一個諸葛亮呢。」

  「嗯!」明月立刻就起身往外跑,白天她問過村長了,知道最近的郎中在哪裡。

  白水後一腳跟去,剛跨出一步,就又聞床上那人重咳。她頓下步子,見秦放正好拿了茶來,說道,「你進去照顧,我和明月去找郎中。」

  可等她出了門,明月已經跑遠了。

  此時夜幕已落,村落不見幾盞燈火,黑得只能藉著星辰隱約看見地上的黃泥路。

  她剛出村口,跑過那榕樹底下,便有一條黑影尾隨跟上,寂靜無聲,讓人無所察覺。

  那條黑影剛過去不久,又有一條黑影跟上。

  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5:00

第四十一章 殺人童謠(五)

  服用過村長採的藥後,似乎是對症下藥,蘇雲開的面色也好轉了,看得祝長榮長長鬆了一口氣。

  蘇雲開不知自己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秦放還心有餘悸道,「姐夫,原來你不是生病了,你是中毒了。你今天吃了什麼東西嗎?」

  「中毒?」蘇雲開頓覺意外,他尋思了一遍,答道,「沒有……」

  祝長榮問道,「食物、水、奇怪的地方,都沒有?」

  「水……」蘇雲開微頓,「只喝了長榮遞來的茶水,一起去過阿菀姑娘的家。」

  祝長榮說道,「那茶水是我讓長榮是拿去給你的,我和明月姑娘當時在裡面喝了如今也沒事,難道是阿菀家……」

  他素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但現在一個外來人也如此,他有些動搖了。

  蘇雲開不見明月,問道,「明月呢?」

  「她去村外給你請郎中了。」

  「一個人?」

  「和白水一起。」

  聽見和白水一塊,他才放心。心還沒放好,門外就跑進來個人,赫然就是白水。白水喘氣道,「明月、明月不見了。」

  蘇雲開一驚,竟然有力氣坐起來,「你沒有跟著她?」

  「有,當時……當時就要出去的時候聽見大人不舒服就耽擱了一下,等我出去,她已經跑遠了。按理說出村子就那一條路,可我一直追到村口,都沒瞧見她。再往前追,竟是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蘇雲開氣血沖心,下床就要去找人,被祝長榮攔住,「以你這個樣子,還沒找到人就先趴下了。你別動,我去喊人一起找。」

  「有勞村長,只是我能下地,多一個人去找也好。」他執意下地,旁人攔不住他。

  祝長榮唯有先去喊村民一起找人。

  蘇雲開穿上鞋子便道,「白水,你帶我走一遍剛才你追明月的路,還有追到了哪裡,又是在哪裡徹底失去她的蹤跡,能想的起來的,都告訴我。」

  見他執拗,白水深知自己勸不動,唯有聽從。秦放也不多話,出來拿了掛在門口的燈,見白水他們出來了,便走在前面帶路。

  蘇雲開剛剛解毒,這會腿還有僵硬,他出了房門見旁邊有柴垛,便取了根長棍做拐,跟白水往外走,將明月剛才走過的路都走一遍。路上見有村民路過,便問了他郎中在何處,問了結果,才繼續走。

  三人是直接去找郎中的,倒比村長去敲大鐘、召集村民還要說緣由走得快,這會他們已經快出村口,村人還沒出來。

  出了村口約莫十丈遠,左邊就是去往大名府的路,右邊就是去小鎮的路,如果要找郎中,那是去小鎮的那條路。這裡離郎中家裡約莫有五里路,獨居山下,要跑過去,也得費時三刻。

  按照明月出門的時間,順利的話,她應該已經到了郎中家。

  剛才白水不知道郎中家在何處,跑了一段路發現有岔路,又走岔了,這會指路給蘇雲開,才知道原來是自己走錯了路,懊惱不已,「要是明月出了什麼事,我……」

  「不會的。」蘇雲開聲調沉沉,又定聲說了一遍,「不會的。」

  白水不敢再說不吉利的話,可是一想到這處處透著詭異的村落,就覺得毛骨悚然。她這種毛骨悚然,蘇雲開一樣有,甚至不比她少。

  如果當時不是自己出現了狀況,那白水根本不會沒跟上明月。

  自責、焦慮、慌張一湧而上,壓得蘇雲開心頭沉甸甸。

  他快步跑在那條路上,天色太黑,根本看不見地上有什麼蹤跡。而且這條路行人頗多,要想辨別是不是明月走過的也無法得知。但他希望不要發現任何異樣,一個都不要有,這樣才能說明明月或許是安全的。

  行了兩刻,荒郊野外不見一座民宅,周圍有怪聲出沒,是夜間的野獸出來覓食,遠在山林中,聽得蘇雲開卻心跳更快。

  遠處有兩盞燈火漂浮,像鬼火晃動在路上,越來越近。白水心覺驚異,跳上前去攔住蘇雲開,腰間大刀已經拔出,警惕看向前面。秦放也瞧見了異樣,也一步上前,抓著燈籠嚥口水。

  蘇雲開放眼看去,看不見來者是誰。他忽然覺得有可能是明月帶著郎中回來了,他心底也最期盼是這種結果,提步就往前跑去,嚇得白水喊了一聲「大人」。對面那燈火突然停了下來,像是試探地喊聲,「白哥哥?」

  明月高舉手中燈籠,照亮了自己的面龐,也將前路照得明媚。可那跑來的人卻不是白水,而是她怎麼都沒想到的人。

  那燈火映在臉上,蘇雲開已經看清了那就是明月,急跳的心幾乎是在瞬間安靜下來,「登」地一聲停落。他的速度沒有慢下來,反而是跑得更快,幾乎是衝到她面前,拂得明月肩前青絲飄起。她睜大了眼睛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好了嗎?」

  蘇雲開氣息急喘,說道,「為什麼不等白捕頭就一個人跑了?」

  話有責備,明月也理虧,抓著燈籠低眉答道,「跑得急,又以為以白哥哥的腳力肯定追的上我,可等我回頭一看,白哥哥竟然沒跟上,那時候我都已經找到大夫的家了。」

  足足跑了三刻半步都沒停?那時她出去天應該已經黑了,她不是也挺害怕那些妖魔鬼怪的麼?蘇雲開忽然有些不知道說什麼,被聖上稱讚能言善辯的他,被同窗誇讚妙語連珠的他,卻在明月面前失語了。

  明月見他默然,抬眸看他,又道,「蘇哥哥你毒解了麼?」

  蘇雲開緊揪一路的心,又氣又惱的心緒被她溫聲一問,也再不能板著臉了,「好了……快回去吧。」等他將緊張的心完全放下,才發現木拐不見了,現在走路又覺得頭昏眼花,剛才是怎麼精神抖擻的,已不記得了。

  明月見他神色不佳,身形恍惚,伸手扶他,突然明白過來。他剛才這麼擔心這麼急,難道是因為以為她失蹤了,要不然怎麼會跟白水在一起。她抬頭看他側臉,俊白的臉上已是蒼白,不見半點血色。她拿了帕子出來探手給他擦臉上的汗,蘇雲開微頓,要接過來,明月也沒給,仔細給他擦拭完,又收回帕子,默然不語。

  背後的郎中看得好不鬱悶,看樣子他要治的應該是這位公子,可這會兩人好像完全將他忘了,那這到底要不要跟著去,去了那他還能不能回家吃晚飯了?

  「我說……」

  他剛開口,同行的白水就低聲噓他,不許他插話。見他繃著臉,白水便拿了碎銀給他,他這才喜逐顏開,不再吭聲。等白水再瞧前面兩人,她才回過神來,她怎麼就開竅覺得兩人如今的氣氛不能破壞了?這可真不像她。旁邊燈籠照亮著她腳下的路,餘光可見那伸來的手,白得像個文弱書生,可剛才還是跳到了她的前頭。

  秦放……她看了看旁人,意識到自己要陷入一個怪圈了。

  走到半路,明月才想起來,「呀,郎中,我給你請了郎中的。」

  郎中心底暗道一聲可算是想起老朽了,正要上前,又聽那俊朗公子道,「我已經沒事了。」

  明月執拗道,「請都請了,讓他看看吧。」

  蘇雲開還想著回榕樹村辦案,對自己的身體反倒不在意,只是旁人執著,他才停了下來,讓郎中瞧看。

  那赤腳郎中雖然是自學杏林,但身在山林,對山上的藥草反而比普通的大夫更瞭解,他只是瞧了幾眼把了把脈便道,「你這是中毒了,不過這毒要不了人的命,發作也慢,毒發時像是染了風寒,久了才看得出來。不過沒解毒也沒事,等過個一兩天就會自行痊癒。」

  蘇雲開頓覺奇怪,他原本以為毒會要人命,可沒想到只是症狀看著嚴重,實際並沒什麼。那也就是說,不是別人投毒,真的是自己不小心碰了那毒物?否則有心投毒為何不置人於死地?他問道,「那是什麼毒?」

  「一種樹皮上流落的汁液,深山才有。」

  「那要怎麼做成毒藥?」

  「將樹皮剝下來熬煮半個時辰,然後取裡頭的水便可,像你這樣的,估摸是服用了三四滴毒湯。」郎中遲疑道,「你要是今日沒去過深山老林,那有可能是誤食了。但……你怎麼會吃那種東西?」

  這也是蘇雲開想問想知道的,他今日並沒有去過深山老林,所服用的東西,唯有在村長家時的那碗茶水。

  但村長和明月當時喝了並沒有事,難道是祝長榮在茶裡下了毒?

  如果是他,那原因是什麼?

  如果不是他,那又會是誰,要對他下毒手?

  他蹙眉沉思,那攙扶的手忽然力道做大,將他胳膊緊抓,偏頭看去,卻見明月面色慘白,額上滲出細汗了。明月張了張嘴,心幾乎堵到嗓子眼,「剛才白哥哥跟到哪裡就把我跟丟了?」

  「村口不遠處。」

  明月顫聲,「可是我快跑到大夫家的時候,後面分明……一直有腳步聲。」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5:13

第四十二章 殺人童謠(六)

  說完這話,連明月自己都打了個冷噤。細想一路都以為是白水跟在後面,可沒想到竟然不是。無論那背後跟的是人還是鬼,都讓人脊樑骨發冷。

  蘇雲開更覺心驚,他當然知道不會是鬼,那必定會是人,可又會是誰,跟在她背後,目的又是什麼?他問道,「那人一直不近不遠的跟著?」

  明月定下心來,只覺手心都是汗,「嗯,腳步聲很輕,聽起來跟白哥哥差不多,我就沒懷疑。」

  白水說道,「我腳步聲不是身子輕,而是因為我是習武之人……這麼說,跟著你的人也會武功?」

  「我不知道。」明月仍舊心驚,抓著蘇雲開的手沒放,「現在想想,好像是到了大夫家,進去說了事和大夫一起出來,後頭也沒聲音了。當時我還好奇白哥哥去了哪裡,可是急著回來,就沒多想。沒走多遠,就碰見你們了,我還以為她剛才是折回去接你們。」

  「沒有……」白水擰眉,「在村長家時我晚你一步出來,你跑得又快,等我追到村口,以為郎中在別的地方,於是往另外一條路去了。」

  秦放越想越覺得可怕,倒抽一口冷氣說道,「所以說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明月一路?要是他有歹心,那真的是……」

  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幾人也覺心底發涼,但蘇雲開心有慶幸,明月安然無事。但那人跟了那麼遠的路,是為了什麼?沒有對她下手絕對不是因為不方便,畢竟這條路這麼偏僻無人。那就只能說是在保護她了。

  可那人又是為什麼而保護?

  「明月,你確定當時背後只有一個腳步聲?」

  明月微頓,這個問題她還真的沒有細想。這會努力一想,就覺心又急跳起來,「剛出村子的時候我跑得太急了,聲音和村子裡的狗叫雞鳴混在一起,我不太確定。不過後來到了更安靜的地方,好像不是……」

  她揉了揉腦袋,還是不能肯定。蘇雲開見她痛苦,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他又道,「等會天亮了,白水你騎馬去一趟縣衙,讓那許大人帶衙役來,還有,把這兩年來榕樹村的所有報案卷宗,一併拿來。」

  白水頓了頓,「大人是懷疑這榕樹村有蹊蹺?」

  蘇雲開輕點了頭,眸光斂起,透出一股沉冷之氣,「是有必要查一下了。」

  那阿菀姑娘的死,村裡死去的三人,榕樹村的詛咒,還有自己中毒的事……或許並非沒有關聯。

  村人兵分兩路打著燈籠來找,在半路和他們碰見了,領頭的祝長榮見蘇雲開也沒事,那明月姑娘也安好,一路擔憂的心可算是安定下來了,「趕緊回去吧,這是野外,夜裡不安全。」

  明月仍是挽著蘇雲開的手半攙著他,怕他體力不支摔著。蘇雲開體內毒素已經完全消退,恢復如常了,以為她還在怕,便也沒抽開手。兩人各有心思,各為對方著想,卻彼此不知。

  倒是秦放瞧見前頭兩人親暱,又瞧瞧他和白水都隔得有如天涯海角了,往左邊跨了一大步,藉故道,「給你照明。」

  意外的旁人沒躲,可是也沒抬頭,只是看著腳下的路專心走著,像是全然不知道他的存在。被冷落無視的秦放又大聲道,「小心路,石頭多。」

  白水都聽進了耳朵裡,可還是沒理會,看得秦放好不莫名,明明剛才還能回答他姐夫的話,怎麼轉眼就不理他了。他又往左一步,幾乎將白水擠出小路,要踏進旁邊的野草地裡去了。

  「喂,白水。」

  秦放低頭往她脖子那呼了一口氣,白水這才猛地抬頭,瞪眼,「做什麼?」

  「你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我喊你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

  「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就是不想理。」自從白水察覺到自己心緒躁動後,就決定要離秦放遠一點。冷落他、不理他、遠離他,這樣他覺得自己沒趣就會離她遠一些了,她也省得想那麼多。她的心不能亂,她還要順利地去開封,去找她的哥哥。

  可秦放是什麼人,國公之子,日後是要承爵的。他跟蘇雲開一樣,都是能為自己去開封增加一分希望的人,可在她心裡,秦放跟蘇雲開不一樣。

  她和蘇雲開同進同出衙門,一天最少五個時辰待在一起她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可現在跟秦放多待片刻都覺得煎熬。煎熬的是她整個人,整顆心。理智告訴她,早一點離秦放遠一些,是正確的判斷。

  秦放見她答了一句後又愛理不理,真想掐她的臉。可是想想還是算了,他怕被她來個過肩摔。

  身後兩人的對話沒有淹沒在村人的腳步聲中,蘇雲開和明月都聽在耳朵裡。前者觀察入微,已能猜到白水為何異樣。後者瞭解白水,也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白水可能發現自己喜歡上秦放了。

  回到村裡,往另一條路去找的人還沒有回來,祝長榮便讓人去喊他們,說人找到了不用找了。蘇雲開從榕樹下路過,見地上影子斑駁,又往那看去。樹上沒有燈火照耀,寬大的樹根叢中很是陰暗,望不到裡面。

  村人見他又往那瞧,心底拔涼,過去說道,「蘇公子,你身體虛,別瞧了,小心又瞧出毛病來。」

  「嗯。」蘇雲開又看了一眼,這才離開。

  到了祝家不一會,白水和秦放去了隔壁安家,蘇雲開明月留在村長家中。院子裡沒有燈火,幾個孩子已經睡了,並不吵鬧,因在村莊腹地,四面八方都能聽見些許窸窣動靜。

  明月打了盆水來給他擦拭,見他擦臉時還若有所思,便問道,「你是在想榕樹村的事,還是在想白哥哥和小侯爺的事?」

  「都想。」

  明月笑道,「不是剛解毒嘛,別想了,別把腦袋想疼了。」

  蘇雲開看她,「還在想你的事。」

  明月眨了眨眼,坐在一旁說道,「想我剛才被跟蹤的事?」

  「嗯。等明天衙役來了,我跟縣官說一聲,讓你去內衙住,等這裡的事情查明白了,我再接你回來,一起回大名府。」

  明月咬咬唇,「我也是府衙的人,不是個嬌弱姑娘。我說過,要和你一塊並肩的,你怎麼又把我拉到身後去?」

  蘇雲開見她不樂意,說道,「你是仵作,是個好仵作,只是現在沒有你要做的事,村子裡也實在不安全,連我都著了道,不是麼?楊家村那案子的時候,我什麼時候趕過你走?」

  明月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她留下來也的確不太方便,還要讓他分心,萬一她中了毒什麼的,那也要亂套。雖然不想,不過還是去衙門裡待著吧,「嗯,那等明天縣官回去,我就跟他們一起吧。」

  蘇雲開應了聲,此時屋裡燈火已點,不像外面那樣黑得不見任何事物,他眉眼一低,就看見她的鞋子了。許是跑得急,被旁邊荊棘掛了線,這會像是在刀山火海走過一樣,有些髒破了。

  明月問道,「你餓不餓?你躺了一下午,剛才又出來找我,跑了那麼久,該餓了吧,我去給你煮麵。」

  「不餓,你也去洗漱一下,睡覺吧。」

  明月還是執拗起身,跟村長借了個廚房和食材,給他下面吃。丟了一卷麵條進去又覺得自己好像也餓了,乾脆丟了兩個。等兩人吃完了,她才回房。殊不知在她房間燈火熄滅後,蘇雲開就站在她門口,似在賞天穹彎月,似守護皇宮的侍衛,將未知的危險通通阻攔在了這門外。

  隔壁安家,白水還在想秦放的事,她現在困得很,可還是沒有去床上睡。

  秦放進來見她端坐在那,突然就生起氣來,「白水,你就這麼信不過我嗎?」

  白水莫名,「我怎麼了?」

  「你不去床上睡,硬在這裡坐著,是不是怕我也去那睡?男女授受不親,我懂。」

  「噓!」白水瞪他一眼,「嚷什麼。」

  秦放坐到她對面斟了杯茶,說道,「安家爹娘住院子那邊呢,聽不見。」

  「可那安德興不是住隔壁嗎?」

  「他不在屋裡,我剛沐浴回來,沒聽見裡頭有聲音。」

  白水長眉緊擰,「不對吧,村裡分了兩批人去找我們,往另一頭去的人也回來了呀。」

  秦放笑問,「你怎麼知道,你又沒出去看。」

  「村子裡的狗不叫了,他們陸續回來的時候,狗一直在喊,現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

  秦放豎起耳朵聽了聽,好像的確是這樣,「年輕人嘛,說不定三五成群的去喝酒了呢。剛才我們去祝家,祝安康不也不在。」

  白水想了想也是,就沒多想了。等她和他說了幾句話,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又不由自主地理會他了,又慢慢板起臉來,決定不理他,「你睡吧,我去洗漱。」

  「去吧,早點回來。」秦放見她心事重重,看得自己的心也沉甸甸的,這樣的白水……真是陌生又疏離,一點也不好。

  翌日天剛亮,秦放就被一陣馬聲吵醒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的他走到窗戶邊一看,那騎馬離去的人,正是白水,這是去請縣衙裡的人來吧,真早。

  他伸著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卻發現昨晚沒栓的門還維持著原樣,他回頭一瞧,床上被褥也齊齊整整的。他頓了頓,白水昨晚沒進屋?

  哈欠突然打不順暢了,只有滿腹不被人信任的憋屈感。

  早知道……他一開始就應該睡床的!還他的老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5:24

第四十三章 殺人童謠(七)

  白水一人快馬加鞭趕去縣衙,那邊的縣官許大人剛送走來巡視的提刑官,如今又見他身邊的捕頭折回,高懸的心還沒放下,就又吊了起來。

  白水也不廢話,亮了腰牌直接說道,「大人有令,命你立即帶衙役隨我去一個地方,還有,將那個地方這兩年報案的卷宗帶上。」

  許大人問道,「不知道白捕頭說的是哪個地方?」

  「你們轄下的榕樹村。」

  許大人頓時像吃了個蒼蠅,「那、那兒?那裡可是個凶險之地呀。」

  白水不似蘇雲開那樣有耐性,冷冷瞥他一眼,「那我這就回去原話稟告大人,說許大人怕邪祟,不願執行公務。」

  許大人還沒見過這麼不會說場面話的人,急得忙賠笑,「白捕頭稍等,下官這就去準備卷宗。」

  臨走了白水又道,「那裡真的很凶險麼?」

  許大人忙頓住,說道,「可不是,自從半年前那叫阿菀的姑娘死在榕樹下後,那裡就接二連三死人,雖然每回都查明是非他殺,但……還是很可怕的。白捕頭在那兒有聽見那鬼姐姐的童謠吧,也不知道是誰編的詞,好好的一個曲子就變成那樣了。」

  白水轉了轉眼,「許大人的意思是那曲子本來就有,只是被人改了詞?」

  「可不是。那曲子是袁州那一帶的。」

  「大人怎麼知道?袁州離這可不近。」

  許大人笑道,「我老家就是袁州的,那曲子是我們袁州的小曲,我從小聽著大的,不過以後怕是聽不得了,會亂想的。」

  白水垂了垂眼簾,心覺疑惑,為什麼袁州的小曲會變成鬼姐姐的童謠在榕樹村傳唱?

  難道編造這首歌謠的人,也是袁州人?或者去過袁州?那誰會是袁州人,或者誰去過袁州?

  她突然意識到,那童謠的詞兒真的大有文章,否則何必套了個朗朗上口的曲子殼,來編造那樣詭異的詞?

  此時縣丞已經召集好三十餘衙役,白水立刻上馬,領他們往榕樹村趕去。

  &&&&&

  今日日頭晴朗,一大清早日光就傾照村莊,照得暖意融融。

  明月在井邊打水洗了臉,還沒擦乾淨,就見門被推開,秦放像被冰雹打蔫的茄子般走進來。明月喊他一聲,問道,「小猴你怎麼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秦放正想答,瞧見另一扇門打開,見了出來的人,指了指道,「他比我還精神不濟呢。」

  明月偏身一瞧,果然看見眼睛腫起來的蘇雲開,俊顏憔悴,「蘇哥哥你昨晚沒睡好麼?」

  蘇雲開凌晨才回自己屋裡,動作悄然,她當然不會知道,笑笑說道,「嗯,沒睡好。對了,秦放,早上聽見馬叫,是不是白水去縣衙了?」

  「大概吧,我就看見個背影,沒瞧見正面,不過應該不會認錯的。」

  明月好奇道,「你連白哥哥走都不知道,那應該睡得很好,可為什麼你一臉沒睡好的模樣呢?」

  「她昨晚根本沒回房睡。」

  秦放蹲在井邊,直接就要把她剛提上來的水拿來洗。還沒伸手進去就被人拿走了,起床氣頓時發作,可一瞧是自家姐夫,立刻萎了。蘇雲開說道,「自己打水。」

  說完就將水桶放回明月面前,倒讓明月不好意思,「沒事,我洗完了。」

  秦放哼聲,「看看,明月洗完了。」

  還沒重新把手伸進去,卻又被蘇雲開提走了,還笑得溫和,「哦,那就我洗吧,你自己打水。」

  「……」秦放憤然起身,「姐夫!」他扶著腰瞧著這兩人,彎彎唇角說道,「怎麼有股夫唱婦隨的味道。」

  明月抬了抬眼,當做沒聽見,蘇雲開也當做沒聽見,秦放又討了個沒趣,百無聊賴地蹲在一旁等井水。他瞧瞧裡面只有那四個小孩在玩鬧,便道,「安德興果然是跟祝安康去外面玩了呀。」

  蘇雲開問道,「什麼意思?」

  「昨晚安德興沒有回來,祝安康也沒吧?」

  蘇雲開想了想最後一次看見兩人,也就是昨天下午在榕樹下圍籬笆時,村民去找明月的時候,也沒看見他們,對,連孫賀也沒看見。不過聽說他們三人向來都是在一起的,也不奇怪。

  用過早飯,白水也帶著縣衙的人回來了。蘇雲開簡單問他幾句,便拿了卷宗來看。

  村民瞧見村裡來了官差也不意外,這半年隔三差五出個事,連衙役都對這熟門熟路了。但看見許大人跟在那蘇姓公子後面轉悠,還是頗為詫異,聽他口口聲聲喊著大人大人,竟還是上峰身份。

  午時祝安康安德興和孫賀剛進村口就瞧見衙役在那站著,見過好幾回,這次一如既往打招呼,可奇怪的是衙役目不斜視,像沒瞧見他們。見了一個正要出村子的鄉民,便問為何,那人答道,「來了個官大的,怕被那位大人瞧見他們插科打諢唄。欸,又一身酒味的,你們又外出喝酒了?昨晚不見人,現在才回來吧。」

  安德興笑道,「喝花酒當然是要喝一晚的……咦?對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最大的官不就是知縣許大人嗎?」

  鄉民笑笑,「那官啊,就在祝家。」

  孫賀忽然反應過來,「那位蘇公子?」

  見他笑得隱晦,三人就更加肯定了,相覷幾眼,又往祝家方向看去。遠在村莊腹地的房屋只能看見屋頂的灰色瓦片,看不見全貌。幾乎是片刻,安德興就展顏道,「四哥,念多點書還是挺有用的。」

  孫賀看他一眼,又看看那遠處的衙役,最後看向那榕樹下密不透風高過七尺大漢的籬笆,沒有說什麼,「走吧。」

  三人一路無話,到了祝家附近,就見那許大人都在門外候著,再看看院子,人還不少,但站的不是衙役,而是一些普通鄉民。安德興好奇道,「許大人,那蘇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現在又是在查什麼?」

  許大人說道,「來頭大著呢,大名府路的提刑官。」

  祝安康問道,「那在查什麼?」

  「不清楚,聽說是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給大人下毒了,又有人說是有人要對他身邊的姑娘下毒手,我就帶了個案宗過來,什麼都不知道就等在這了。」

  安德興笑道,「什麼案宗,就是我們村裡鬼姐姐的事麼?」

  「不曉得。」許大人說著又看見孫賀,果真是個悶葫蘆,不瞧見他他就當做沒看見自己,品學是好,但這種性子也不適合做官。對……他忽然想起來,蘇雲開來縣衙巡查的時候,孫賀不也恰好和同窗來衙門麼,按理說該見過蘇雲開的,怎麼也像不認識似的……

  他心頭稍微掠過一絲狐疑,也沒多想,便繼續坐在椅子上等裡面消息。但願不要出什麼事情,早點將這大官送走才是。

  院子裡蘇雲開仍在跟村民文化,白水在旁協助,明月和秦放站在一旁聽了半晌,也總結出了點東西——這問的,都是鬼姐姐的童謠出來之後的事,也就是那據說是意外死去、接二連三病倒的人。

  「你說你丈夫病倒,是因為在榕樹下走了兩圈?」

  「對,那樹實在邪門,當時他們說他也不信,還嬉皮笑臉開玩笑說它要是敢害他,他就把樹給砍了,結果沒兩天就病倒了。」

  「……」

  「……」

  「你當時生病是找哪個大夫瞧的?」

  「我就一個人住,兒女都在城裡做活,當時病得昏天暗地,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睡了一晚,病就好了。當時我還想,定是我對榕樹不敬,得罪了它,才讓我遭了禍。那晚我心裡念著榕樹,同它道歉,說病好了就給它燒香。結果竟然真的好了,大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蘇雲開陸續問了五六個人,無一例外都會將事情解釋得神乎其神,如果不是他不信鬼神,真要去拜下榕樹了。他問完鄉民,並不讓他們離開這院子,轉身將一疊唱報遞給明月,「這些是這半年來意外過世的三人屍檢唱報,你看看有沒有可疑的地方,如果覺得有,就讓許大人和村長領你去看。」

  明月接過唱報,就坐在一旁看了起來。但凡完整的唱報連一根頭髮絲都不會放過,而這份唱報明顯寫得很好,看來當地的仵作也是個極其負責的人。她仔細看了三遍,都沒有看見有什麼異樣,與官衙當初審問的案宗都對得上。這會見他已經停歇,便問,「你看過這三人的案宗了麼?」

  蘇雲開點頭,「看過了,案子辦得很好,卷宗也記得詳細,沒有疑點。」

  「嗯,這三份唱報也是,沒有疑點。」明月說道,「那就是說,這三人的確是死於意外,而跟榕樹村的鬼姐姐無關?」

  蘇雲開眉眼微低,「不但是這意外死的三人跟童謠無關,就連那接二連三病倒的人,也無關。但病倒的人,跟我一樣,和榕樹有關。」

  明月聽不懂了,想了想還是沒想明白,「鬼姐姐的童謠跟榕樹不是一樣的嗎?為什麼跟童謠無關,卻跟榕樹有關?」

  蘇雲開笑了笑,終於是從坐了半日的凳子上起身,說道,「走,去榕樹下挖寶。」

  明月眨眨眼,又想不明白了,可見他過去,心覺這幾個案子將有下文,也忙隨他出去,前往那株數百年的榕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5:37

第四十四章 殺人童謠(八)

  蘇雲開從院子裡出來的時候,村人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許大人迎了上去,只聽見一聲「挖寶」,也有靠近的鄉民聽見了,兩個字迅速在人群中傳開,後頭的人不敢問蘇雲開,便問走在後頭那面善的小公子。

  秦放哪裡知道這個,被鄉民纏得寸步難行,衣服都被扯得歪斜了,他叫了兩聲也無人散開。忽然有人撥開重重人牆,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拉,隨同喝聲響起,「大人辦案,休要蠻纏。」

  白水聲音高亮威嚴,村民再不敢糾纏,還齊齊退後。秦放雙耳也被一震,倒是開心,被她拉著往外走,笑看著她的後脖子。忽然見她回頭,瞪眼道,「這麼大個人連人都推不開,被擠得慘叫,你是軟泥做的嗎?」

  秦放彎眼笑著,也不惱她,就是察覺到抓在手腕上的手掌有點粗糙,一點都不像姑娘家的手,又不痛快起來。想來也是,這幾年她都是男子裝扮,不施粉黛,也不抹玉膏,到處辦案風吹日曬,手還嫩滑就奇怪了。

  白水見他總盯自己的手,忙抽了回來,一言不發追上前頭人的腳步。

  挖寶二字在人群中炸開,也讓明月困惑,細想之下,隱約猜出了些,問道,「你是想,榕樹下面藏了寶貝麼?」

  蘇雲開搖頭,「不是下面,是榕樹裡面。」

  「可榕樹那麼大一棵樹在那,是實心長的吧。」

  「你還記不記得樹幹周圍壘起有半人高的石磚?」

  明月頓時咋舌,「裡面是空的?」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村口那株大榕樹下。蘇雲開和明月站在鬱鬱蔥蔥的樹底下,旁邊除了祝長榮,其他人都離了三丈遠,看得祝長榮恨聲,「哪裡有什麼邪祟,分明是你們的心在作祟。」

  蘇雲開敬重祝長榮在歷經了這半年的事後還能一身正氣,不信那些妖魔鬼怪的事。他只是過路人,但身為村長的祝長榮卻一直身處這種境地,卻仍不畏懼,反斥愚民。

  「把籬笆拆了。」

  一聲令下,許大人先愣了愣,心裡慌得很,「大人,這樹可碰不得。」

  蘇雲開知道身為父母官的許大人辦事勤懇認真,這從巡檢的案卷可以看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這人著實迷信膽小,「拆。」

  許大人無法,只好讓衙役去拆籬笆。衙役每近一步,都讓鄉民倒抽冷氣,連喊不可以。但蘇雲開已下令,衙役根本不會停。圍得已看不見裡面的籬笆被一點一點拆卸,終令整株榕樹再現眾人眼前。

  那需六人環手才能保住的樹幹周圍,還有許多直扎地下的根須,像是一座嚴密城牆護衛著城中腹地。樹幹下面壘砌的石頭有些散落在地,但依舊將樹底圍得密實。

  蘇雲開墨眉微攏,開口道,「卸了石磚。」

  村民連連歎氣,不敢阻攔,也不敢上前,簇擁在一起默默看著。

  祝安康三人也站在前面,沒有靠近,安德興笑道,「真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啊,可蘇大人不怕再病一次嗎?」

  蘇雲開聞聲,轉身往他的方向看去,「我不是得病,是中毒了,被人故意下了毒。」

  眾人嘩然,又有人道,「中毒跟病了可是完全不同的,村長也算半個郎中,怎麼沒瞧出來?」

  「那毒我請大夫看過,是出自一種長在深山裡的樹,叫鬼遮眼。它的毒汁可以讓人陷入昏迷,出現的症狀就如染了風邪般。但這種毒不會要人命,發作起來讓人痛苦,但不過兩三天,毒會自己消失。」蘇雲開說道,「我所中的、還有這半個月來陸續染上怪病的人,症狀無一例外,都是鬼遮眼的毒汁。」

  這話剛落不久,人群中已有人恍然,連聲說是。一時眾人半信半疑,議論紛紛。

  蘇雲開又道,「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但可以肯定的是,下毒之人的目的,是不想有人靠近榕樹。」

  「可是大人,病是一回事,那死的人呢?」

  「我查看過,這半年來死去的三人,的確是因為意外,而與下毒之人無關。只是那人利用了意外離世的人,編造了這首童謠。鬼姐姐的童謠加上死去的人,再加上接二連三生病的人,終於讓你們在榕樹下築起了籬笆,遠離榕樹,而那人的目的也就此達到。」

  眾人還是不能全信,蘇雲開又道,「阿菀姑娘是半年前在這裡自盡的,但童謠出現的時間和生怪病的人,卻是這半個月的事。如果真的是阿菀姑娘冤魂不散,那為什麼要時隔五個多月後才出來擾民?」

  「就算大人說的是真的,那為什麼那人要費那麼大的力氣不讓我們靠近榕樹?」

  說完這話,又聯想到方纔他所說的「挖寶」,忽然有人明白過來,連聲調都高揚了——「定是這榕樹裡藏了什麼寶貝!」

  一石激起千層浪,膽大的已經急忙上前,往那漸漸拆除石壁的榕樹盯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寶貝。

  明月見他們眼裡又畏懼又期待,突然明白什麼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恐懼了那麼久的心,為了那未知的寶藏,卻無所顧忌了。

  「這榕樹好像確實是空了個大缺口的吧,所以當年老村長為了不讓它坍塌,就用石頭壘好。」

  「可不是,難道有人在裡頭藏了好東西?」

  「對啊,要不然編個童謠把我們嚇唬走做什麼?」

  村民七嘴八舌說著,目光一直沒從那樹幹上離開,專注盯看,那沒窟窿的樹,都要被他們盯出個窟窿來了。

  轟轟~衙役用鋤頭重擊拆卸石壁,本該結實的石壁,竟被一錘擊得轟隆作響。蘇雲開聽見這輕而易舉敲開的聲響,心下一沉,已預感遲來一步。

  那一擊即碎的石壁裡面,赫然出現個空蕩蕩的樹窟窿,大得能鑽進一個成年人,可是裡面卻什麼都沒有。

  鄉民再次嘩然。

  蘇雲開擰眉上前,明月也上前去看,見了那空樹樁,什麼也沒有。她彎身要伸手去敲地上的泥,看看是不是底下埋了什麼東西,卻被蘇雲開攔住,偏頭看去,便見他說道,「下面沒有東西,裡面放的是個箱子,但已經被人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明月好奇道,「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箱子?」

  「痕跡。」

  明月再次回頭,認真看空蕩的樹樁,這才看見地上有拖動的痕跡。痕跡呈現四角形,可見是從裡面直接拖到外面,東西似乎很重,所以壓過泥土,拖出一條很長很深的蹤跡,直到拖出樹洞,蹤跡突然消失。她抬頭問道,「被人抬走了?」

  「嗯,如果沒有猜錯,抬走的時間並不長,或許……就是昨晚。」

  「為什麼?」

  蘇雲開蹲身在旁,抓了一抔泥來看,泥土還很乾燥,痕跡還很清楚,「剛才卸石壁時動靜不小,而且要想把這笨重的箱子抬去別處,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但卻神不知鬼不覺的,哪怕是半夜,這麼大的動靜也要惹人注意。」

  明月明眸已亮如圓月,「昨晚除了小孩,村子裡的大人都出去找我了,所以昨晚是下手的最好機會。如果是在這之前做的,那嫌犯就沒必要繼續唱童謠、害你生病,因為根本就沒顧慮。但因為箱子還在,所以想把我們嚇跑,也一直沒機會。直到昨晚……」

  「對。而且嫌犯看來最少有三個。」

  明月不得不再次問那三個字,「為什麼?」

  「箱子很重,一個人是抬不起來的,那就必須得兩個。但是兩個人抬了那麼一大口箱子在村子裡出現都沒人發現,那肯定還有一個放哨的。所以我猜,至少是三個。至少在把箱子運進來是三個,但昨晚行動的,或許只要兩個就夠了,畢竟也不用人放哨了,那麼多的村民一起回來,動靜大,還在遠處就能聽見。」

  兩人在樹樁前輕聲說著這些話,旁人聽不見,被衙役擋在外面的村民更聽不見,只看見他們蹲在那嘰嘰咕咕說話。

  明月絞著手指想了片刻,似是靈光一閃,不由嚥了咽,探頭跟他耳語一句。

  熱氣輕輕撲在耳邊,聽得蘇雲開耳朵微癢,心也微癢,只是片刻她就離了肩頭,睜著一雙大眼看來,等他答覆。蘇雲開收回心思,說道,「雖然不能肯定,但我想,那些人本質不壞。」

  「嗯。」明月沒有否認,「如果壞的話,就不會只編造童謠將人嚇唬走,而是真正的下殺手了,這樣遠比用女鬼嚇人更有效。」她托腮道,「那這樣是不是沒有頭緒了呢?你又沒足夠的證據證明那些人是誰。」

  蘇雲開倒不急,笑道,「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沒關係,但如果確定了這裡的東西是什麼,再找到那些人,或許就不困難了。」

  從反思維查案,便是另一個突破口。

  「可沒頭沒腦的,這裡面的東西你又怎麼知道是什麼,又得從哪裡開始查?」

  蘇雲開聲調微沉,答道,「從半個月前開始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5:50

第四十五章 殺人童謠(九)

  早上已經將這兩年卷宗看過的蘇雲開幾乎是在腦中將這半個月的案子過了一遍,尤其是精準至童謠出現的前幾天,想來想去,卻沒有吻合的,頗覺意外,便起身問早已候在一旁的許大人,「半個月前,縣裡、或者這附近,可有什麼盜竊案發生?」

  日子離得不太遠,許大人還能記得,答道,「沒有大的盜竊案,有幾樁小案,不過都已經找到盜賊和失主,已經結案了。」

  「那劫案呢?」

  「沒有。」他說完自己倒是猶豫了一下,旁邊縣丞低聲提醒,他才想起來,「有一樁,不過失主沒報案,就沒記在卷宗上。」

  蘇雲開立刻問道,「失主沒報案?為什麼?」

  許大人答道,「半個月前,有一隊鏢師護送東西路過白玉山,被山賊打劫了,恰好我們在附近辦案,聞訊趕到,發現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鏢師們。我們要將他們帶回衙門,可他們卻不想報案的模樣,急匆匆走了。當時我們也奇怪,不過可能是他們護送的東西不寶貴,就沒追查了,畢竟也沒出人命,人也沒傷著,就是丟了東西。」

  但凡托鏢師運送的東西,都不會不值錢,蘇雲開心中有疑,追問道,「他們沒有說自己丟的是什麼東西?」

  「只說是五個普通花瓶,不值錢。」

  別說蘇雲開,連明月都覺奇怪,「他們一行多少人?」

  「十個。」

  「護送五個花瓶要派十個人?哪家鏢局這麼大排場,護一趟的鏢錢都不夠了吧?」

  許大人訕笑,這才覺得自己好像的確太大意了,當時忙著在附近辦案,他們不報案他也就沒深查,「這個下官就不知道了。不過按理說,的確是不夠鏢錢的。」

  蘇雲開問道,「那是什麼鏢局?」

  「雲霞鎮的八方鏢局。」

  「把總鏢頭和當時護鏢的那十人一併叫來,要快,不要讓他們有所商量。」

  事情接二連三,沒有鬼姐姐,沒有寶藏,還牽扯出個鏢局,村民大感疑惑無趣。到底是民以食為天,已過晌午,飢腸轆轆,乾脆都回家吃飯去了。

  榕樹周圍空空落落,沒了籬笆圍裹,沒了石磚堆砌,榕樹更顯得生機盎然。

  祝長榮說得沒錯,世上沒有邪祟,有的,是人心作祟。

  蘇雲開和明月從交錯的樹根彎身鑽出,留下四個衙役看守,往村長家中走去。這裡離縣衙頗遠,仍住在村裡,更有利於辦案,稍有風吹草動,也更容易出來瞧看。

  有衙役在村子裡住下,村莊顯得比平日更加神秘安靜,少人大聲說話,多了許多竊竊私語。

  直到八方鏢局的十一人趕到,才打破村莊寧靜,家家戶戶聞聲而出,又往村長家中簇擁而去看熱鬧。

  總鏢頭是個年將四十的男子,虎背熊腰,一雙抱拳問禮的胳膊隔著衣裳也能隱約窺見其中力道,他面寬口闊,聲音洪亮,「草民楊敬見過大人。」

  許大人擺擺手讓他轉個方向,先拜蘇雲開。楊敬也是個老江湖,自然懂他的意思,圓滑地轉向蘇雲開,再拜許大人。

  動作行雲流水,蘇雲開全看在眼裡,鏢頭是個聰明人。只是這樣聰明的人,當時鏢車被劫,竟不報案,可見不是領頭的人糊塗,而是事出有因,「楊敬,本官問你,半個月前你們鏢局丟了一趟鏢,為何不報案?」

  楊敬答道,「當時草民沒有隨車同行,大人稍等,讓我兒答話。」他稍稍偏身,看向身旁一個年輕人,「安兒。」

  那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生得俊秀,但身材挺拔,也是練過功夫的,他上前一步說道,「草民楊安,也是八方鏢局鏢師,那日是車隊鏢頭。之所以沒有報案,是因為東西並不名貴,就不了了之了。」

  蘇雲開問道,「劫持你們的是什麼人?」

  「蒙面持刀,看著就是普通山賊。」

  蘇雲開還要追問,卻見他抱拳答話時右手垂落,高舉時還微微顫抖,似有傷在身,皺眉問道,「你的手受傷了?」

  楊安笑道,「是,那日見山賊要搶東西,我提刀阻攔,被賊人砍了一刀。幸好有同伴相助,才將他們打退。」

  「既然受傷了,為何堅持不報官?」

  楊安稍有遲疑,還看看其父,見父親點頭,他才如實說道,「當時僱主囑咐過,東西是給老太太祝壽用的,老太太九十高壽,經不起嚇。要是東西不幸丟了,千萬不要聲張,免得消息傳到老太太耳朵裡。所以東西丟了就丟了,也不要我們賠,因此在被劫匪打劫後,我們就回去了。」

  「托鏢的人也一直沒出現?」

  「沒有。」

  「沒有人找你們麻煩?」

  「沒有。」

  蘇雲開以為順籐摸瓜找到丟失的東西就能找到童謠嫌犯,可是沒想到竟好似又陷入了另一個僵局。托鏢的人明明很擔心這批貨物,否則也不用請十個人護送。但是東西丟了也無妨,又不像是很看重這批貨物。他稍作思量,追問道,「那花瓶長什麼模樣?」

  但凡托鏢,需要鏢局和托鏢人一起親眼看貨物封箱,免得途中被人調包,這一點蘇雲開相信他一定知道。

  楊安答道,「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蘇雲開蹙眉,「可當初許大人問你們時,你們說是五個花瓶。」

  「對,是花瓶。草民所說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花瓶裡頭裝了什麼。當初封箱時明明是寬口寬底的白陶瓷瓶,箱子也完全檢查過,什麼都沒有。但第二天護鏢的時候,卻發現箱子很重,可是已經封口,規矩在那,就沒打開來瞧。當時我們也奇怪過,為什麼護送花瓶要僱傭十個鏢師,但做我們這行的,給了錢,就得護鏢。」

  「那東西是送到哪裡?」

  「說是五月一日前送到莊家口的槐樹下,自然有人來取。」

  五月一日?那離時限還有十二天。從這裡過去,快馬加鞭也要八天的時間。可半個月前就出發了,那就是只要在五月一日抵達便可,那莊家口槐樹附近,只怕是有人隨時盯著。

  ——沒有定下準確的日子,為什麼?

  ——在乎花瓶,丟了卻又無妨,為什麼?

  ——托鏢人和收貨人又是誰?

  蘇雲開剛從榕樹迷霧中邁出半條腿,這會又因鏢車的事,再次置身迷霧中,一時半會不得脫離。

  童謠跟托鏢是兩回事,還是根本就是有聯繫?

  鏢局的事情未查明,也需要留下。許大人也不回縣衙,明月自然沒有跟著去。她留在這也更心安,總覺得和蘇雲開分開會不安。村裡一下住了三路人馬,小小村落更是多人議論,到夜幕降臨時,白日的喧囂漸去,反倒生出絲絲死寂來。

  明月還住在村長家中,晚飯不見蘇雲開來吃,祝家小孫兒要去喊他,被她攔住了。等用過晚飯他還是沒出來,明月就盛了飯菜端去他房前,從半開的窗戶看去,他的桌上堆了滿滿案卷,仍在沉思細想。

  她才站了一會,蘇雲開察覺到窗外有人,偏頭看去,見了那映在窗紙的人影,試探道,「明月?」

  外頭一聲應答,人影從窗前走過,轉眼門就被推開了。明月兩手端著飯菜,進來轉身用腳尖勾住門,輕輕一推,門就關上,只剩未關緊的縫隙。

  「你身體剛好,我怕你餓著。可是又怕你想得正認真,斷了你的思路。」

  「也的確是餓了。」蘇雲開一邊答著,一邊還沒有掐斷方纔的思路,他笑問,「你覺得藏在榕樹下的東西跟鏢局丟失的東西有沒有聯繫?」

  明月將飯菜放在他面前,順手收拾著桌上卷宗,想了想說道,「我覺得有。你想,藏東西在榕樹那,但卻不拿去賣,而是要編造童謠、給人下毒,費那麼大的勁,那肯定是因為不方便出手,是贓物。但贓物出現的時間和鏢局丟失東西的時間相差不遠,所以我覺得應該是同一件東西。」

  「贓物……我倒覺得,那五個花瓶,本身就是贓物。」蘇雲開先喝了口湯水,當茶潤口,「如果是便宜貨物,托鏢人根本無需請十個鏢師護鏢。」

  「可是萬一那花瓶雖然價廉,但對收貨的人來說很珍貴呢?」

  「那就不會隨意指定日子,那說的可是五月一日之前。你想想,即使鏢車沒有被劫,前面山路也沒堵,那鏢車到莊家口的日子,也比五月初一要早上約莫二十來天。如果是珍貴的東西,為什麼不指定日子?而是要定下那樣籠統的日期?只能說明,這批貨物並不珍貴,可是或許價值很高。」

  明月輕輕點頭,若有所思道,「按你說的的確沒錯,如果對私人來說不是什麼有意義的東西,那必然會是珍品。可是既然是珍品卻又不讓鏢師聲張報案,這樣見不得光,那就是贓物呀。」

  蘇雲開和她一說,思路倒開闊起來,不至於一人苦想,思維被固定在牆上都不知,「按照鏢師的話來說,托鏢的時候確實只有花瓶,而且還是寬口寬底的瓶子。」

  「那是瓶子裡面藏了什麼東西?」

  「嗯,如果只是首飾的話,不會太重。又重又值錢,還不會叮噹作響的……」

  「那就只有黃金白銀了。」

  「嗯。」蘇雲開腹中已不覺飢餓,「那弄明白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就尤為重要了。」

  明月歎道,「連環扣呀,童謠到榕樹,榕樹到鏢局,鏢局到贓物,也不知道有幾環。」

  「哪怕是九連環,一環一環徹查,一環一環解開,也終有完全解開的一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6:01

第四十六章 殺人童謠(十)

  快到戌時,蘇雲開用過晚飯,繼續和明月說著案子。屋裡只點了一盞煤油燈,黃豆粒般大小的燈火在屋內撲閃,光線昏黃,彼此對面反而少了拘謹。

  白水在村子走了一圈沒發現異樣,想去跟蘇雲開稟報,聽見屋裡的人聲是明月,想來村莊也沒事,就退下準備回安家趁空梳洗,免得萬一有事忙起來,又不得空。雖是男子裝扮,可心還是姑娘家的心,愛乾淨。

  她到了門口直接推門想拿衣服,正好瞧見秦放換衣,背對門口的背意外地很結實,沒有贅肉也不消瘦。許是因為從小就養尊處優,不曾受過日曬,身為男子有點白得過分了,比白面書生還要白淨。

  她微微一頓,沒有閃避也沒有遮掩,進門反手將門關上。秦放聽見動靜回頭,見她進來,忙擒緊衣服掩蓋身體。末了見她一臉若無其事,心中好不鬱悶,邊合衣邊坐在她對面看她斟茶。

  白水抬眼瞥了瞥,「你也渴?」說罷,就斟了兩杯茶。

  「我不渴。」秦放問道,「我剛在換衣服,你怎麼不尖叫,不逃跑,好歹捂一下眼。」

  白水彎彎唇角,「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平日在班房,酷暑時外出巡邏回來的衙役,哪個不是敞開衣服光膀子的。」她又輕輕瞥他一眼,「比你結實有力的我看得多了。」

  從這眼神中秦放頓感受到了侵犯,他把衣服合得更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跟他們不一樣,你好歹露出不一樣的表情。」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男的,還能比他們多出二兩肉來。」

  秦放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我以為……我以為會有點不一樣。」他竟有些不自信,不自在。好一會才回身拿了另一張長桌上的東西給她,「給你擦手。」

  白水低眉一瞧,是個小藥盒子,木質的,打開一瞧,裡頭是凝固成脂的一塊東西,「這是什麼?」

  「我跟給我姐夫看病的那個郎中買的,白玉膏呀,給你塗手的,每晚擦一點,手會潤滑很多的。雖然不怎麼好,不過現在講究一下吧,等回了府衙,我去給你買更好的。」

  白水緊盯盒子,字字都在耳邊交織成樂曲,可深思之後,卻成了嗡嗡煩人的聒噪,敲在心頭上,「我不要。」

  秦放見她隨手就將盒子甩來,絲毫不在乎的模樣,氣道,「我哪裡對不起你了,你非要對我冷冰冰的。」

  白水不是個木頭人,秦放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做的這些又意味著什麼。可她明白,她也清楚。

  秦放見她擰眉不語,有點想通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太累,這樣對身體不好……」

  「秦放。」白水打斷他的話,終於是正眼看他,緩聲,「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

  「為什麼不?」

  「因為我喜歡你。」

  思量了百遍的話從嘴裡說出來,白水才發現一點都不簡單。六個字像柴火一樣在心頭燒開,燒得全身發燙,燙得口乾舌燥。秦放也是一愣,愣著愣著也燙紅了臉,微微揚起脖子咳了一聲,「哦……哦……」

  「可是我不能再喜歡你了。」

  被狠狠澆了一盆冷水的秦放幾乎跳起來,「為什麼!」

  白水喝了一口攤得半溫的茶水,努力平復心緒,聲調更緩,「我要去開封,要去找我哥哥。」

  「我能幫你,我是開封的小侯爺,我爹是國公。」

  「那你要以什麼身份幫我?」

  「侯……」秦放也不傻,他忽然明白過來。以小侯爺的身份?那白水是什麼身份?欺瞞朝廷的白水,還是女兒之身的白水水?

  要以白水的身份,那無論能不能找到她的哥哥,以後都不能留在開封了,否則男變女進了國公府,就是欺君之罪。

  要以白水水的身份,那她就不能再繼續找她的哥哥,在官府卷宗上,她就是白水,除非她不去開封,她才能恢復女兒身。可他在開封,日後也不能離開開封。

  他忽然覺得無力,也明白她近來不同自己鬥嘴,總是冷冰冰的模樣是為了什麼。

  她是知道她喜歡他,也察覺到他喜歡她了。

  所以想趁著感情剛萌芽,盡早切斷,這樣就不會有日後可能會發生的糾葛。

  她是何其的冷靜,又何其的決絕。

  秦放相信他的確還沒有對這種喜歡到難捨的地步,其實如果真的在乎她,這個問題一早也該想到,而不是比她還晚察覺到。他甚至在此時才覺得,其實他對她的感情,也只是因為新鮮呀,跟對別的姑娘並沒有什麼不同的。

  否則又怎麼會沒有考慮到她的難處,而是一直任性不計後果,不計日後對她產生的傷害對她好。

  他真是個渣滓。

  「我明白了。」秦放手裡握著木盒子,有些恍惚。

  兩人靜默半晌,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有些事攤開了說,卻教人更加憂思。

  院子外面一聲牛叫,秦放藉機起來,到離開屋子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在安家他站得裡外都不舒服,今晚也不能回這屋子了,乾脆去祝家找蘇雲開說話。

  誰想到了屋外,裡頭竟然有人,本想趴門縫細聽,腦袋一靠,沒關的門徐徐打開,整個腦袋都露了出來。

  蘇雲開和明月齊齊看去,看得秦放訕笑,這才進來,「姐夫,明月。」

  「你不是早就回安家了嗎,竟然還沒睡。」在明月印象中秦放可是個嗜睡的公子哥,這會竟還過來。

  秦放自己挪了張凳子坐,心裡鬱悶至極。蘇雲開微微恍然,「被白捕頭亂棍打出來了?」

  「不是。」秦放歎氣。

  明月見他不語,手裡一直把玩著個盒子,靈敏的鼻子一嗅,問道,「白玉膏?」

  「是啊。」

  「你拿一個給姑娘家潤手的白玉膏做什麼?」明月瞭然,「給白……」

  「等等。」秦放攔住她,「這東西是我自己用的,給白捕頭用什麼,你別胡說。」

  早就瞭然於心的蘇雲開和明月相視一眼,眼神交流中已經在彼此問話——直說了吧,直說了吧。

  秦放見兩人神色不對,狐疑道,「你們要說什麼?」

  蘇雲開稍想片刻,又往外面看看,確定沒人,才說道,「你是給白水用的。」

  「……不是,他一個男的……」

  「我知道她是姑娘。」

  「她才不是……」秦放啞然,「你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南樂縣的時候。」

  秦放差點沒罵人,他竟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他竟然比他姐夫還晚知道,虧他還洋洋得意就他一個人知曉。他的心頓時高懸,「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雲開見他神色緊張,忽然想到了什麼,也對,以秦放的性子,要想他從蛛絲馬跡中知道白水是姑娘本身就不可能的。如此支支吾吾放不開,想必他是看見了白水的身子,才反應過來,這會緊張追問,只怕是也以為自己是那樣看見的,毀了她的清白,「從各種細節裡猜的。」

  「真的?」

  「真的。嗯?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法子?」

  秦放使勁搖頭,末了覺得不夠,又使勁晃了晃。他瞧見明月也不驚訝,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原來你們都知道了……我是最晚一個知道的。」

  虧他還那麼得意,虧他還以為世間就他一人知道這個秘密。

  屬於他和白水的秘密突然不見了,心裡頓時空落,像是他和她之間的最後一點牽絆,也徹底消失了般。

  想著,他長長歎了口氣。

  蘇雲開說道,「不要跟白水太過接近,如果你還沒有承擔後果的想法。」

  「我明白……剛才我們說起了這件事。」

  明月詫異道,「說?既然說到這種事的話,那你們……」

  已經彼此明說了?

  秦放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說道,「她說她喜歡我。」

  明月又是一愣,她沒想到白水竟然這樣大膽。

  「她之所以挑明,是因為她想跟我說,她不能再喜歡我,讓我別對她好,免得以後沒法好好離開。」

  蘇雲開早已料到這個,只是沒有想到會由白水先說出來。白水並沒有聰慧到可以協助他破案,只能勤懇做事,不顧身體到處奔波,但卻想到了喜歡秦放的後果。所以她先提了出來,這種事在世人眼中,只怕要被說成不守婦道的,可她還是說了,沒有一點拖泥帶水,沒有因為羞澀不言。

  他以前還不理解身為女子的白水如何能做捕頭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明白了。那白姑娘,絕非普通男子可比,「那你的做法就是在她挑明之後,離開了房間,來了這裡?」

  秦放一時不解,「不然能怎麼樣,留在那裡死纏爛打麼?那樣她會難堪吧。」

  蘇雲開不語,一會才道,「難道你沒有想過,要留下來,和她面對這件事?難道除了離開,就沒有更好的辦法?」

  就算日後白水要去開封,但離開開封她還是能恢復女兒身。秦放如果能放下全部權貴,完全可以追隨白水離去。可他卻只想著逃避,沒有想著解決和面對。蘇雲開想告訴他的是這點,可這種事告訴他的話,就太被動了。

  唯有秦放自己想明白,才能應對日後可能出現的阻礙。

  只是現在秦放一臉茫然,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或許也是因為……用情不深吧。

  蘇雲開心中輕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6:13

第四十七章 殺人童謠(十一)

  夜深人靜,秦放還沒有回去,也不打算去安家,趁著蘇雲開不注意,往他床上一倒,像粉團黏在床板上不下來了。

  等蘇雲開發現,他早已熟睡。明月過去將蚊帳放下,這裡蚊子多,不放蚊帳半夜都能將人搬走。她見車伕久未進來,問道,「常叔呢?」

  「說怕吵了我辦公,傍晚就說他去跟衙役擠一晚,反正也搭了不少帳篷。」蘇雲開又道,「他晚飯不是跟你們一起吃的麼?」

  「沒有呀,我還以為他是去跟許大人他們一塊吃了。」明月看看外頭,都亥時了,外面已無人聲。初夏的晚風漸晚漸涼,到了半夜還需蓋上薄被吧,「我去問問許大人他們有沒看見常叔。」

  蘇雲開起身道,「晚了,我去吧。」

  明月笑道,「不爭了,一起吧。」

  蘇雲開也笑笑,去拿了燈籠來,和她一起去尋人。

  常德是大名府衙的車伕,這次巡視一路同行。許是伺候慣了官家老爺,所以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總是對蘇雲開他們畢恭畢敬,十分疏離。路上也只是趕車,沒有多做交談,因此感情也很淺淡。但畢竟這是陌生的村落,不確認他是否跟其他人一起,兩人也不安心。

  以祝家來分方向的話,縣衙人的帳篷在左手邊,鏢局的人在右手邊,兩人出門就往左邊走去。這還是兩人第一回走這路,路倒是平坦,不過岔路多,拐錯了幾條小路,又得折回來。好在是兩人同行,一路低聲說話調侃,走錯了路也不急躁。

  村路狹窄,明月走在前面,那燈籠由蘇雲開在後頭打著,燈火恰好就在她腳下,照得地面明亮。見快到帳篷那,明月也走快了幾步,想著快點回去,好讓他能多睡一會。

  誰想腳下突然踩空,整個人往前撲去。蘇雲開眼疾手快,一手撈住她,那燈籠滾落在旁,燈油溢出,火勢迅速將燈籠燒成火球。火光四照,映得明月瞬間慘白的臉色都顯得紅潤了。等她發現自己幾乎全身窩在蘇雲開懷中,面頰就真的緋紅起來,「我沒事,踩了個空。」

  蘇雲開扶穩她,藉著越來越弱的火光將她打量一番,「真的沒事?」

  「嗯。」

  蘇雲開見她離身,忽然想起方才撈得太急好像撈的不是腰,軟得很……他驀地把手別到身後,尷尬得沒話,尋了話題說道,「晚上走路小心些。」

  一瞬間的「襲胸」在明月剎那的驚慌掩蓋了,完全沒察覺到,這會比他淡定多了。聽他說起這事,便用腳後跟擦了擦地上那一叢草,「不是我不小心,是這堆草長得太好了,完全將那水坑給隱藏了起來。」

  蘇雲開也往那看去,果然,就算現在燈籠火光還在,但那綠草青蔥翠綠,長勢喜人,唯有撥開綠草,才能看見那水坑。路只能容一人過去,就算是白天,沒有走過這條路的人,也要被「坑」一次吧。

  明月拍拍衣裙站起身,轉了轉腳腕,「還好沒事。」

  蘇雲開見她的確是不疼的模樣,說道,「現在燈籠沒了,只能藉著月色走,我走前面,你跟著。」說罷他想了想,伸了手給她,「抓著吧。」

  明月瞧瞧那在月下伸來的手,只抓了他一角衣袖提著。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明月幾乎是踩著他的腳印走,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安穩。

  時而抬眼,便能看見他的頎長背影。

  真像他小時候打跑了惡狗,抓住她的手帶她跑時留下的背影。

  那時候淚眼朦朧,看不清那小小少年。如今無燈無火,只藉著點點淺淡月光,還是看不清,但踏實的感覺卻一如既往。

  營帳那邊還有點在外面的小燈,在風中撲閃,幾乎沒在煤油裡。蘇雲開俯身拾起地上石子往遠處丟去,石子抨擊出聲響,在靜夜中敲出並不算小的動靜,但無人起來。他又重複了一遍,仍是無人出來。他還要做第三遍,見明月看自己,問道,「怎麼了?」

  明月搖頭歎道,「斯文人呀……」她清了清嗓子,用力咳了一聲。

  賬內立刻有人驚坐而起的聲音,片刻就有人撩開簾子來看,手中還不忘拿刀,出來一瞧是蘇雲開和明月,便要請安,被蘇雲開低聲攔住,問道,「和我那一起的車伕你可看見了?」

  衙役睡眼惺忪,腦子也糊塗著,想了一會才道,「沒有。」

  「他沒有和你們一起用晚飯,也沒有一起在這裡睡?」

  「有沒一起吃小人不知道,但肯定沒一塊睡,除了大人您喊走的三個人,我們四個帳篷每個帳篷睡五個人,都是一個衙門裡的,有外人在肯定知道。」

  蘇雲開忽覺不安,明月也不安起來。一個人從傍晚開始就失蹤了,到半夜都還沒回來,那實在是讓人覺得蹊蹺。

  衙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可是人不見了?我們許大人當初也說了……這地方邪乎得很,大人您偏不信……」

  蘇雲開輕斥,「衙門中人,怎麼也說這種話。你去叫他們起來,一起去找。」

  衙役忙轉身回賬內將人喊醒,一時怨聲四起,但聽說是蘇大人喊話,便沒人敢再說,慌忙起身。

  蘇雲開拿了帳外的燈籠先和明月出去找,快到半路,卻見遠處有人影走來,那人沒有提燈,只是模模糊糊一個影子。兩人頓時停住腳步,等到了跟前,才看清原來是楊安。

  許是一路跑來,楊安氣還沒喘順,說道,「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蘇雲開皺眉,「你怎麼來了這裡?」

  「我剛要睡,就見這邊亮起了燈火。我爹說可能是出了什麼事,讓我過來瞧瞧,其他人還在穿衣,慢了一步,等會就來了。」

  「楊公子這個時辰還沒就寢?」

  楊安笑道,「我妻子上個月剛生了個娃兒,大人沒成家,不知道那孩子十二個時辰裡都是睡了醒醒了睡的,我都是在夜裡等他睡下了才能去偏房睡,他不睡我也別想睡,久了作息也亂了,剛才才起了睏意,正要躺下就見這邊亮了燈。」

  蘇雲開恍然,「楊公子倒是個顧家的人。」

  楊安笑笑,沒有多話。在他來的路上果然也有鏢局的人陸續到來的聲音,蘇雲開沒有再多問,只是說道,「我的車伕不見了,幾位既然來了,那就有勞一起找尋。」

  「舉手之勞,我們走鏢的常年奔波,這點事不算什麼,我這就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找人去。」

  說完他便回頭去喊那些鏢局的人,讓他們不要來了,一塊去找人。

  明月說道,「他真是個熱心腸的人,所以正是因為這樣,山賊搶花瓶的時候,才只有他一個人受傷吧,護得太緊要了,他要是跟其他鏢師一樣不理會不抵抗,那也不會受傷了。」

  蘇雲開輕點了頭,表示認同。兩人又小行一段路,明月心有警惕,見了那一叢綠草水坑,輕步跨了過去,再不著它的道。蘇雲開跨步而過時,走了幾步若有所思,回頭往那看去,又看看明月的鞋子,因一腳踩了個結實,鞋已經濕了。

  本就因為他請郎中疾跑而變得有些殘破的鞋,現在更是破舊了。

  「啊——」

  一聲驚叫阻斷他的思緒,蘇雲開抬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尾隨而來的衙役也齊齊停下腳步,聽出聲響來自村口。

  那是男子的聲音,但卻異常淒厲,傳遍整個半個村落。蘇雲開疾步往那邊跑去,還能聽見咿咿呀呀的驚叫聲。離村口比較近的地方已經有村民過去瞧看,等蘇雲開到了那裡,只見一個漢子臉色慘白地在地上發抖,一身的酒氣,許是半夜從外面喝酒回來的人。他一瞧見那帶刀衙役,幾乎是撲了過去,兩腿還在哆嗦,「大、大人,死人了,死人了!」

  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茂盛陰暗的榕樹上,赫然倒掛著一個人。

  蘇雲開愣了愣,許是因為傷口在脖子上,導致血流滿了整張臉,在眾人稀零的晦暗燈火下看著著實恐怖。

  這時已經有人拿了高燈籠來,照得四方明朗,膽子小的瞧了急忙遮眼,不敢多看。

  明月沒有退開半步,可是看清那人,卻驚得往後一退,「常叔。」

  那長繩環首,散發垂落,將半張臉都遮掩住了。等她一說,才有人再次細看,紛紛認出這人正是蘇雲開的隨從。一時村民中炸開了鍋,說的,卻是官家人得罪了邪祟,遭報應了——

  「大人說鬼姐姐不曾殺人,現在大人還不收手嗎?」

  蘇雲開要上前看屍體,已有人站出來攔住,激動道,「查案查案,就沒有像大人這樣冒犯老榕樹的,你將它的衣服扒了,還掏空了這窟窿,又說有寶貝藏著,可是什麼都沒有。領了那麼多人進村,鬧得雞犬不寧,大人收手吧,您不怕死,我們怕!」

  蘇雲開頓覺詫異,「這裡發生了命案,你們不想著追查兇手,反而造謠迷信。」

  「大人就是過客,當然不怕榕樹村遭什麼報應,但我們怕,我們怕啊。」

  村民心中恐懼,已經勝過對官府的懼怕,有人領頭,自然有人跟從,加之童謠一事的確影響太大,這一鼓動,就有人過來阻攔,不許他靠前。許大人見勢不妙,喊了衙役上前護他,這才將刁民擋住。

  蘇雲開心覺憤怒,一條鮮活的人命竟然比不過一個鬼姐姐,讓人覺得恐懼的,分明是愚昧蠻橫的村民!

  明月深知這夏日時節每過一個時辰屍體就會有一分變化,現在得趕快把常德的屍體從樹上「解救」下來,才能更精準地找到他死去的時辰,或許也能更快地找到兇手,可那些村民根本不讓他們過去,為榕樹圍出人牆。

  「住手!」一聲大喝,祝長榮撥開衙役,走到那堵人牆面前,喝聲,「阻礙官差辦事,你們膽子肥了啊!」

  村長出面,輩分又高,一時眾人氣弱,祝長榮再往前一步,怒目圓瞪,這才有人讓步,人牆頓時散開,蘇雲開得以從那缺口進去。

  恰好一陣晚風吹起,吹得樹上那人發動身動,血眼直盯,更令人駭然。一如童謠所唱——

  「……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吹,搖啊搖,風一停,她也停。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6:25

第四十八章 殺人童謠(十二)

  似有幽幽鬼音在村莊中迴響,可誰都知道這是幻覺,但卻阻止不住幻覺在腦海中低聲吟唱。

  蘇雲開輕歎,轉身對祝長榮說道,「麻煩村長安排一間小屋,當做驗屍房。」

  祝長榮一口答應,村民卻又鬧了起來,「不能進村,又不是本村的,這外姓的死人進了村如何了得。」

  蘇雲開也不想再讓村民憤怒,否則衙門辦事也會有諸多不利,「在村外安排也可。」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祝長榮也不吼了,想了想便帶他們往村外走。

  &&&&&

  冰涼的屍體被放置在村外一個原本當做牛圈的小屋裡,村人讓步妥協,允許他們去榕樹那把人帶走,但不能進村,怕沾了晦氣。

  常德的致命傷在脖子那,許是剛死不久就被人倒掛在樹上,所以鮮血淌落,像無數血條交織在這漢子臉上。此時血已凝固,更像血網滿鋪,連沾了血的頭髮都凝結成團。

  明月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慘的死狀,這種死法她見過,被人硬生生割斷喉嚨,但被倒掛起來的,她卻還是頭一回見。

  身邊的人死去遠比看見一個陌生人的離世更震撼更難受,明月用清水擦去他臉上的血跡,水盆都被染成了紅色,在小屋裡散發著血腥味。

  她一一唱報著常德的傷口,查遍全身,才道,「常叔大拇指的指甲幾乎脫落,依照脫落的方向來看,當時應該是用力抓住了什麼東西,導致指甲有外翻跡象。」

  蘇雲開往那看去,常德的拇指指甲已撕裂一半,往後翻倒,「人拚命掙扎的時候,會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那他抓住的肯定是兇手。」

  「不可能是地面?」

  「不可能。」明月將他的手掌提起,讓他可以更仔細的看清那指甲,「他左手從衣服到手掌都是泥,但右手卻很乾淨。而根據他口鼻周圍的淤青來看,我想,當時兇手正面將他壓制在地,一手摀住他的口鼻阻止他呼救,另一隻手將他的左胳膊壓在地上,所以左手無法抬起反抗,只能就地抓住能抓住的東西,導致左手髒亂有泥。可右手的情況完全不同,沒有被壓制的情況下,他肯定用力反抗過。」

  那指甲縫隙的確很乾淨,不敢是手掌,連整條右胳膊的衣服都很乾淨,沒有摩擦的痕跡。

  如果是這樣的話……蘇雲開想,兇手大概只是一個人。

  明月細看完,才道,「致命傷是在脖子,他的兩手有傷,身上也有淤青,想必生前跟兇手搏鬥過。」她將常德身上的東西和衣物又細查一遍,不解道,「常叔的傷很多,但都是小傷,能出血的地方,應該只有脖子。脖子周圍的衣服也的確是沾血了,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麼他的膝蓋上有一抹血。」

  蘇雲開也隨之去看,在膝蓋那處的褲子上,確實沾了血。但它的周圍,甚至整條褲子,都沒有任何血跡。他用手指揉搓那血跡,已經干了,顯得紫黑,「常叔是什麼時候死的?」

  「死去的時辰大概是在戌時過半,從逆流凝結在臉上的血來看,在常叔死後不久,兇手就將他倒掛在了樹上。」

  「可是外出喝酒的醉漢回到村子發現常叔的時候已過亥時,那就是說,那個時候兇手已經離開榕樹下一個時辰了。」

  「對。」

  蘇雲開問道,「是被什麼所殺?」

  「傷口非常不均勻,深淺不一,不是利器,也不像是不鋒利的小刀所致。」明月撥開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細看,□□中,夾了一些細碎東西。她用指肚取了來瞧,兩指微磨,有些硌人,「是碎石,有可能是比較鋒利的石片所刮。但一般人都不會帶塊石頭在身上,所以我想,他應該是死在石頭比較多的地方。」

  蘇雲開說道,「榕樹下的石壁被敲開那天已經全被清理走了,周圍也沒有亂石,所以常德不是在那裡死的,而是在別的地方,是兇手故意將他搬到了那裡。他手上的傷很像是被什麼東西綁過,滿是淤青,他不是傍晚就不見了蹤影麼……我想那個時候,他已經被兇手綁起來了,而在一個時辰前,才遇害。」

  「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勁搬到榕樹下,還要倒掛……」明月突然明白過來,已覺駭然,「兇手是想讓鬼姐姐的童謠變得更加真實麼?可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蘇雲開輕歎,「他的目的不是已經顯露一半了麼?」

  明月不解。

  「榕樹村的人對鬼姐姐很敬畏,但官府屢次都說那意外死去的三人與童謠無關,村民也就半信半疑。但如今成真,村民心中恐懼,就會阻攔我們查案。剛才你也看見了,村民們可不就是阻攔我們,甚至還要將我們趕走?」

  他這樣一說明月才想清楚,不由握了拳頭,咬牙道,「兇手為了趕走我們,就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給殺了?」

  蘇雲開默然,知道她憤怒,說道,「找到兇手這麼做的真正目的,讓常叔泉下安息。」

  事已至此唯有這麼做才是最好的方式,明月慢慢鬆開拳頭,重重歎了一口氣,又道,「那樹洞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這麼重要。」

  蘇雲開搖頭,「我想,藏箱子的人是製造童謠的人,但卻未必是殺常叔的人。」

  「嗯?」

  「童謠出現了半個月,可他們也不過是下毒,下的還是嚇唬人的毒,如果真要下毒手,早就這麼做了,況且箱子已經被轉移走,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所以我暫時猜想,他們是兩伙人。一夥是盜賊,一夥是殺人犯。」蘇雲開又道,「常叔個子並不矮小,力氣也不小,但他的身上沒有太多傷痕,說明兇手很快就將他制服捆綁,甚至讓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可見兇手力氣很大,否則無法將常叔搬到這裡還吊到樹上。」

  「可如果是像你所說,是那三人盜賊所為,那三個人要壓制一個人也很簡單的。」

  蘇雲開看看外面,俯身低聲道,「我在下午的時候就派了三個衙役去分別跟蹤祝安康安德興和孫賀他們,但方纔我問過,常叔出事的時候,他們三人都在家裡,沒有外出。」

  「會不會是障眼法,其實人已經離開了?」

  蘇雲開聽她這麼猜,頗覺意外,倒是不錯,會想案子了,「這麼猜很對,但我特地囑咐過衙役們要看見他們的人,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當時的確是在。」

  明月將白布為常德蓋上,說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難怪榕樹村的人人心惶惶的。有人要利用童謠的意思來殺人,那只怕常叔不會是最後一個,如果我們還不離開,卻又無法立刻找到兇手的話。」

  蘇雲開也覺得這件事進退兩難,如果再死傷一人,村民只怕要暴動了,唯有盡快找到兇手,才能阻止這未知的凶險。他往外面喚了聲「白捕頭」,守在外面的白水就推門進來了,一見那白布下的人,神情微悚,走上前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告訴許大人和村長,讓他們出面囑咐衙役、村民出行一定要結伴。還有,那童謠如果還有人傳唱,也盡早制止,免得被兇手利用,擾亂人心。」

  「是。」白水就要離開去外面告知,又想起一事來,轉身說道,「大人,之前我去讓許大人來村裡時,曾聽他提起過一件事,一直想要說,但因故忘了。」

  那「故」就是跟秦放的事,擾得她的心都亂成一團麻線。

  蘇雲開看她,「你說。」

  「之前許大人來榕樹村的時候也聽見了童謠,他說那童謠的調子是來自他的老家袁州,但被人重新填了詞變成鬼姐姐。」

  蘇雲開眉頭微擰,「袁州……那裡離榕樹村少說也有七八百里。」

  「對,而且許大人說了,在城裡沒聽過這調子,倒是在榕樹村聽見了。」白水補了話說道,「屬下想,會不會是有誰在袁州聽了這曲子,然後再編了詞,這樣的話找到誰去過袁州不就可以知道填詞的人是誰了?」

  蘇雲開細想片刻,雖然難度很大,但未嘗不可,「你偷偷調查,不要讓人知道。另外,你叫許大人來找我,我要問清楚曲子的事。」

  「是。」

  白水領命出去,停屍房也冷清下來。兩人隨後出去,明月想了想說道,「不知道衙役們找到了兇殺地沒,我想過去看看。」

  「一起吧。」

  明月猜想常德被殺的地方離榕樹不會太遠,榕樹外面就是郊外了,雜草樹木荊棘都多,要想藏一個人不是難事。走著走著她倒想起個問題來,「你說常叔可能是傍晚就被人綁住了,可他是一個多時辰前遇害的,那為什麼兇手要隱藏這麼久才下毒手?天一黑不就可以這麼做了麼?」

  「或許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雖然天黑了,但村口還有人進出,兇手怕暴露。一個是兇手不方便那個時候殺他。」

  「不方便?」

  「兇手既然知道榕樹村哪裡能藏人,哪裡能殺人不被人所知,那他對村子肯定很熟悉,那就很有可能就是村子裡的人。既然是這樣,如果一個人突然消失半個一個時辰,那會不會被人懷疑?」

  明月瞭然,「所以必須得等到睡覺的時候,大家都躺下了,就算偷偷溜出去也不會被人發現懷疑。而且村裡不少人都是一個人一間房,就算一一排查,別人說沒有人證,那你也沒有辦法肯定對方就是兇手,畢竟大家都在睡覺。」

  蘇雲開輕輕點頭,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沒有去詢問村人的緣故。兇手既然能將一個人藏一兩個時辰不被人發現,必定是個心細之人,單憑排查誰不在屋裡睡覺,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你心裡有沒有懷疑的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6:36

第四十九章 殺人童謠(十三)

  「有。」蘇雲開緩聲,「或許是因為太過巧合,所以心裡總有一抹疑雲散不去。嫌犯之前一直沒有殺人,但是在開始調查樹洞贓物的時候就出現了兇殺案,而且很明顯是為了要驅趕我們。但寶藏已經被轉移,藏東西的人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所以我們是踩到了兇手的底線了。」

  「那是贓物的主人所為?那個神秘的托鏢人?」

  「這倒未必,我之前說過,贓物對托鏢人很重要,但是也見不得光,贓物出現沒什麼,倒是攤上一條命案,事情才會更複雜嚴重,官府也勢必要追查到底,贓物既然不能見光,托鏢人為什麼要做這種砸腳的事?」

  明月深覺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他說了這番話她才理順了思路,「也就是說,托鏢人不是兇手,藏寶箱的也不是兇手,兇手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保護寶箱,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她頓覺頭疼,「完了,一分析竟然又多出個案子。」

  案中案中還有案,明月覺得這種費腦子的事還是交給蘇雲開想吧,她越想越亂。

  蘇雲開也想不通兇手目的何在,那人到底在掩飾什麼?

  他已經吩咐了衙役在榕樹附近找尋常德被殺的地方,既然是被害不久就被人吊在樹上,血也為凝固,那必然就是在那附近,想必很快就會有衙役來稟報。

  果然,兩人還未走到村口,就有衙役來報,說找到那個地方了。

  &&&&&

  常德遇害的地方與明月所說的不差,那兒是一片無人耕種的荒地,之前被人當做燒製瓷器的地方,如今亂石散落,還有不能忽視的血痕。

  衙役是從榕樹附近沿著血跡一路找到這裡的,傷口在喉嚨,血流了很多,灑成一條血路,在夜裡看得並不太明顯,但可見兇手的殘忍。

  明月順著血跡往前走,找到一處血水灘,再往前看去,已經沒有血的痕跡,看來這裡就是常德被擒住殺害的地方。許是掙扎過,地上石頭都被拱開一個坑,大致的摩擦痕跡跟常德背上的傷吻合。

  「常叔是在這裡遇害的。」

  蘇雲開往四下環視,周圍雜草奇高,剛才進來如果不是事先撥開了灌木叢,還以為無路可來。他走到那燒製瓷器半坍的石洞外,見那石壁有些許磨損,上面還掛有細絲,跟常德所穿衣物的細思相同,「這裡應該就是捆綁常叔的地方。」

  明月也過去瞧看,捻了絲線來瞧,見有一處掛了指甲片大小的衣物碎片,輕輕嗅了嗅,說道,「常叔沒事喜歡喝兩口,身上常帶有酒味,這碎片也有,氣味差不多。只是奇怪,為什麼常叔被人拖進這種地方來,卻沒人看見,當時天還沒有黑吧?」

  蘇雲開細看周圍,半晌才道,「常叔不是被人拖進來的,而是自己進來的。」他指了指遠處一個半碎瓷器裡的小水坑,「這幾天沒有下過雨,這裡也是一片荒地,無人行走,不如方纔我們碰見的小水坑,恰好兩邊都是田,裡面盛了水也不奇怪,但這裡不是。」

  明月等著他說下去,誰想沒有,還見他停頓,倒是旁邊的許大人補充道,「大人是在說,那車伕是想尋個地方方便,而恰好就在那。」

  「啊……」這一圈全是成年男子,她又沒出閣,明月略覺尷尬,「原來是這樣。」

  蘇雲開岔開話題說道,「兇手應該不是早就埋伏在這裡,畢竟常叔的行動是不能預測的,所以可能是被人跟蹤了。」

  虧得他一說,在場的人都往他看去,無人注意明月了。

  許大人不解道,「可為什麼非得是大人的車伕?」

  「因為他的目的是要制止我繼續追查這件事,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要隱瞞什麼。我和明月一直都在一起,秦放一直在安家院子,白水也和其他衙役一起,唯有常德落單,兇手要劫持他,是最容易的,同時也最不引人注意。」

  許大人大致瞭解了,可仍有一事沒有解惑,「那大人派人跟蹤孫賀做什麼?其他兩人下官不熟,也沒說過兩句話,但孫賀學識頗好,悟性也好,還是我縣廩生,什麼事惹大人懷疑了?」

  廩生並非每個讀書人都能做的,考中的都是學識上佳的人,每月能去縣衙領取一定的錢糧。是朝廷為了讓儒生安心唸書的舉措,但凡學識好的,日後鄉試會試也極有可能會考上,那便是有功名在身。所以不是太糊塗的縣官,都會和廩生打好關係,套牢交情,日後做了官也算是自己的門生,臉上添光不說,還可能在官場上幫扶自己一把。

  蘇雲開說道,「我懷疑他跟童謠……等等,廩生?孫賀是廩生?」

  聲調突然不同,面色肅穆,看得許大人也心生緊張,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對,廩生。」

  蘇雲開皺眉問道,「我記得我們去縣衙循例查案時,恰好有一群廩生來衙門領錢糧?」

  許大人點頭,「對,那孫賀也在,只是大人當時正好要出門,沒有留步,他們都退到一旁恭送您。不過孫賀肯定是認得大人您的,您走後他還問我您是何人來著。他腦子好,認人也是一絕。」

  話落,卻見這俊白書生面上微露輕輕冷笑,看得許大人不敢吱聲。

  明月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孫賀明明認得他們一行人,那日卻裝作不認識。

  而且……而且孫賀和祝安康安德興還是無話不談的好友,那很有可能,祝安康安德興也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

  「大人。」遠遠有人尋聲過來,正是白水。她踏過草叢,直奔蘇雲開,墊腳在他耳邊私語一句。只是一句,就讓蘇雲開心中那亂成一團的思緒找到了出口,開始抽絲剝繭。

  再開口,已更沉著冷靜,「許大人,找兩個辦事牢靠的衙役來。」

  他還有一件事沒想通,只要查明他最後需要知道的,就能解開他的全部疑惑。

  他決定回去再好好想想,定是有哪裡沒想通,就差那麼一個關口了。沒走兩步,明月的步子就慢了,蘇雲開回頭看她,見她彎腰摸鞋,過去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是什麼紮腳。」她在那硌人的地方摸了摸卻沒摸到石子,皺了皺眉才想到,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借力,單腳站立,翻看自己的左腳,那鞋底上,竟紮了一些碎陶瓷片,「難怪這麼疼,原來是扎進裡頭去了。」

  那第三次出現在蘇雲開眼裡的鞋子被碎渣一扎,更加殘破了。他站如松柏讓她借力抖乾淨鞋子,一會就見她狐疑抬頭,「你剛才也跟我一樣在那走來走去,為什麼你沒事?」

  蘇雲開這才想起來,去看鞋底,一看便明白了,「我的鞋底納得厚,一般的碎屑是感覺不出來的,而且這裡的地都不平整,更感覺不出來。」

  明月想了想倒是有理,好不容易弄乾淨了,這才覺得舒服,「等下回我也要去換個厚點的。」

  蘇雲開又看了看她的鞋子,的確是該換了。

  回到村子,那楊敬早已等候多時,遠遠看見就跑了過來。蘇雲開看來看他,問道,「有什麼事?」

  楊敬說道,「大人,我們鏢局被捲進這件事裡實在是冤枉,我們鏢局走了一半的人,再留幾天,估計這個月工錢都要付不起了,可否允許我們先行離開?」

  「希望總鏢頭明白,現在是出了命案,每一個人都有嫌疑,在案子沒破之前,誰都不能離開。」

  楊敬遲疑片刻,才道,「其實是因為我兒子的傷口發作,村裡也沒大夫,怕傷口擴散,傷了筋骨。」

  蘇雲開這才明白他急著離開的原因,說道,「恰好之前我中毒的時候在外面請了個郎中,還住在村子裡,不妨請他看看。」

  不能離開這裡楊敬也無法,能給這大人看病的,應該不是什麼草包,他唯有應允,「那我這就帶那郎中過去。」

  蘇雲開讓衙役進去請郎中,等兩人走了進了院子裡,去井邊打水洗手時,見明月站在那滿目疑惑,也不知在想什麼。明月想了好一會才皺眉說道,「按理說楊安的手受傷這麼久,就算很重,也該癒合了的,可是為什麼突然裂開了?難道是因為昨晚跑太急了。」

  她嘟囔的兩句話卻猶如清冽的井水傾灑,蘇雲開手中的繩子悄然脫落,那打了滿桶的水「砰」地一聲掉回井裡,濺起半井水花。

  「明月,他傷的是不是胳膊?」

  素來對傷口血這些都敏感的明月想也沒想就答道,「對呀。」

  蘇雲開若有所思,說道,「讓衙役去悄悄喊幾個八方鏢局的鏢師來……除了楊安。」

  明月皺了皺眉,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喊人問話。衙役也不知,但領命後就立刻過去了,並沒有如明月這樣多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36:47

第五十章 殺人童謠(十四)

  榕樹村的村民被一陣鑼聲吵醒時,天已經大亮。響亮的喧囂在寂靜村莊中驚得雞鳴狗吠,牛羊不安,家家戶戶幾乎同時驚醒,紛紛穿衣起床,出門瞧看。外面身著官服的衙役手執一面銅鑼,邊走邊喊著眾人去榕樹下聽案子。

  一聽是跟榕樹有關,村民洗漱的速度便快了,有些人乾脆睡眼惺忪地直奔過去,佔個好位置等著。

  晚來的人只能遠遠站在後頭,膽大的還往前擠,坐的地方就在榕樹附近。他們看見那蘇大人又再次站在榕樹底下,一點也不懼怕,心中歎服,又想著他會遭何種報應,讓他不再這樣狂妄。

  衙役這次倒輕鬆了,連人都不用攔,有這榕樹做「牆」,他們是不會到跟前來的,不怕擠了蘇雲開。

  秦放這會就坐在村民中一塊湊熱鬧,也不敢去那樹下。太過白淨俊氣的面龐在村民中十分顯眼,白水也看見了。一不小心目光對上,兩人便迅速挪開,當做沒看見。

  明月站在白水一旁,等著蘇雲開審案。她還看見了祝安康三兄弟,站在很前頭,三人面色平靜,連安德興都沒了平時的吵鬧。

  鏢局一眾人也在一側,全部人都屏息看著蘇雲開,不知道事情會如何進展。

  許大人大致清點了下人數,上前稟報,「蘇大人,該到的人都到齊了。」

  蘇雲開輕點了下巴,往四周看了一遍確認,才道,「今日讓大家來,是為了審兩個案子。一個是榕樹藏寶案,一個是殺人童謠案。」

  村人幾乎都沒聽明白,有人高聲問道,「那鬼姐姐和榕樹要分成兩個案子?」

  「對,並沒有什麼鬼姐姐殺人,這是人為的。」

  「……我們村子裡有殺人兇手?」

  「榕樹村裡沒有殺人兇手,但是兇手,就在村子裡。」

  眾人訝然,紛紛偏頭四瞧,看來看去,也唯有衙門和鏢局是村外人了。衙門和鏢局的人也不知所措,被看得莫名,忙問道,「大人,兇手到底是誰?」

  他們此時都仔細聽著,忽然見蘇雲開偏頭看向一處,十分引人注目。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看見了那總鏢頭之子楊安。

  楊安見視線全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好不容易才擠出尷尬笑意來,「看我做什麼?我不是殺人兇手。」

  「你就是殺人兇手,殺害常德的人。」

  蘇雲開的語氣堅定,連鏢局的眾人都忘了為他辯解,還是身為父親的楊敬先反應過來,愕然中還有不能壓抑的怒氣,「大人這是什麼話,我兒怎麼可能是兇手,他跟你的車伕無冤無仇。大人不要為了破案,就隨便拉個人頂罪!我兒根本沒有任何動機要這麼做。」

  「他有,因為他想借鬼姐姐的傳言利用村民的恐懼將我們趕走。」

  楊安無話,倒是楊敬已經忍不住,連聲調都帶有呵斥,「大人就憑一張嘴,可是卻毫無證據,若要草民來編個大人殺人的故事,草民也能說個通順。」

  許大人只覺頭上官帽一震,喝道,「大膽刁民不許胡說。」他怒目圓瞪,將他喝住,這才偏身作揖,客氣道,「大人方才說的肯定是深思熟慮過的,只是……下官還是覺得,若沒證據,這樣說只怕不妥。」

  這個蘇雲開當然明白,案子交疊在一起,總要一個一個來的,「的確,如果沒有證據,確實不妥。」

  許大人這才精神起來,「大人的意思是您有證據?可那兇手能將常德藏起,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村裡那麼多耳目順利離開,甚至連時辰都算得精準,怎麼看也不像是頭一次來村子的人吧?」

  「因為楊安並不是第一次來村裡,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條路。這也就是為什麼在沒有點燈的情況下,你還是能從眾多岔路中快速地找到衙役搭帳篷的地方,還安然無恙地踏過非常容易陷落的水坑。」

  祝長榮皺眉,「可我們並沒有見過楊公子。」

  「他並不是白日來,而是入夜。」

  楊敬心覺莫名,「我兒為何要來這毫無交集的榕樹村?」

  「因為他想知道,那鬼姐姐的傳出,到底會不會將他牽扯出來。」

  眾人心中疑雲滿佈,不明白楊安為何跟鬼姐姐的聯繫在那。連自詡有點辦案能力的許大人也是疑惑不已,「且不說楊安為何會來榕樹村,當務之急,理應先證明楊安是兇手。」

  蘇雲開見他問及,便道,「常德個子不矮小,因常年趕車,手臂非常有力。可是那人卻能迅速將他制服,並且讓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從兇案發生的腳印來看,兇手只有一個,那個人,會武功。」

  楊安說道,「鏢師個個都會武功,大人為何非要盯著我不放?」

  蘇雲開冷盯著他,「因為只有你有時間去殺常德。常德死在戌時左右,那時鏢師們都已經三兩成雙睡下,但唯有你沒有在房內。只是因為你近來照顧你剛出生的孩子,作息已亂,你半夜不在房裡,也無人懷疑。」

  「當時我一直在院子裡走動,沒有外出。」楊安無奈道,「當然大人是不會信的,因為您一早就沒打算信草民。」

  蘇雲開不意外他的狡辯,在沒有確鑿證據前,要想一個殺人犯承認殺過人,並不容易,「那你有沒有留意到,你殺死常德的地方,那裡是個以前別人燒瓷器的地方,地上還有許多碎瓷片?」

  楊安微頓,「草民沒去過那裡,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蘇雲開輕輕冷笑,「破碎的瓷片邊緣鋒利,但多為碎屑,所以鞋底厚實的人並不會察覺到,可是鞋底薄的人卻很容易紮腳。常德是個車伕,一天到晚基本都在車上,不用下地,所以鞋底並不需要太厚,他的腳底也因陶瓷碎渣而扎出細小的血洞。可是像你這樣長年累月都要出遠門的人,鞋底卻必然會很厚實,扎進一些碎屑,或許連你都不知道。」

  楊安下意識挪了挪腳,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這個舉動,可旁邊盯看的人卻看得很清楚。楊敬見兒子如此,心中頓時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為了清白,更為了真相,他沉聲,「脫鞋。」

  楊安詫異地看向自己的父親,「爹。」

  「我讓你脫鞋!」

  楊安沒有動,楊敬一步上前,要去脫他的鞋子,看看上面有沒有碎渣。其他鏢師見狀,也上前幫忙,任楊安如何掙扎,鞋子還是被脫了下來。楊敬顫抖著將鞋底一翻,那厚有一寸的白色鞋底上,赫然扎進些許碎屑。他差點昏厥過去,也不顧那碎屑扎人,捏在手裡拚命揉,揉得指肚被硌出血,看清那是陶瓷碎渣,喉嚨頓時哽咽。

  楊安大驚,跪地說道,「爹,我沒有殺人,這是什麼時候沾上的兒子不知道,我……」

  「楊安。」蘇雲開冷聲打斷,「除了這個,你身上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證據,那個證據,是常德死前所留。」

  楊安怒道,「還有什麼!」

  「我說過,常德是車伕,常年要揮動辮子,所以手臂力氣很大。你制服他時不能讓他呼救,那勢必需要摀住他的嘴,那你就剩下一隻手,常德完全有機會反抗。他的右手大拇指指甲外翻,但卻並沒有泥土,所以他肯定是將最後的力氣用在了兇手身上。一個人連指甲蓋都快掙脫了,可見當時用的力氣有多大。楊安,你的身上,定有類似傷痕。」

  「那也有可能是我在其他地方受的傷。」

  見他還不承認,蘇雲開語氣更冷,「常德的身上雖然有因為掙扎而留下的傷,但明月驗屍後,發現唯有他脖子上的傷口能夠滲出大量的血。但是兇手將他倒掛在了樹上,那他的褲子本不該有血,可是在他膝蓋那一處衣裳,明月卻發現了血跡。就算脖子上的血噴濺到了別的地方,那也不該只有膝蓋那一點有。唯有一種可能,兇手也受了傷,而在他搬運屍體的時候,為了不沾到死者的血,於是抱住他的腿移動,就在移動的時候,兇手的血被沾到了死者的褲子上。我想……你之前受傷的胳膊,只怕在打鬥時,傷口又破開了吧。」

  明月插話道,「你的傷是半個月前造成的,雖然當時傷得深,但半個月的時間傷口也已經在癒合了,沒有強大外力的話,是不會再撕裂的。你爹曾說你傷口裂口又溢出了血,還要給你請郎中看看,常叔膝蓋上的血,就是你的血!楊安……你就是殺害常叔的兇手。」

  楊安面如死灰,捂著胳膊不給楊敬看,抓著衣服不給別人掀,看得楊敬也心如死灰,他的兒子,真的是兇手。

  他顫聲問道,「為何你要殺一個素未謀面的車伕?你到底要借鬼姐姐的歌謠掩飾什麼?」

  蘇雲開歎道,「為了掩飾他辜負阿菀的事實,為了他的妻子孩子不離開他,更是試圖以這樣殘忍的手段掩飾他所犯下的過錯。」

  楊敬似在那一刻裡白了發,不想去關心那什麼阿菀,可又不得不問,「阿菀是誰?」

  「阿菀就是童謠裡的鬼姐姐,她喜歡楊安,楊安卻隱瞞了自己有家室的事實並和她往來,最後導致阿菀懷恨自盡在這棵榕樹下。」

  屢屢聽見阿菀的名字,楊安才稍稍回神,怔然問道,「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阿菀和我一起,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的。」

  蘇雲開說道,「因為鬼姐姐的調子,就是《忘雲天》的調子,而那歌謠,來自袁州,來自你的老家。」

  楊安愣神。

  「阿菀有一副好嗓子,你投其所好,教她唱這首歌謠。而為這歌謠重新填詞的人,很清楚這是你教會阿菀的,所以只改了童謠,並沒有改調子。因為他們想告訴別人,那個負心漢就是你,所指向的,也是你。」

  楊安抬頭看他,「他們?」

  蘇雲開轉向那沉默許久的祝安康三人,「就是他們。」

  村人齊齊往祝安康三人看去,此時見他們異常鎮定安靜,便意識到這蘇大人說的不假。村人詫異,祝長榮也難以置信,「童謠是你們編造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2:05

第五十一章 殺人童謠(十五)

  祝安康並沒有否認,輕點了頭,神情十分木然。

  一直沉默的孫賀說道,「是我填的詞。」

  安德興笑笑,「鬼姐姐是我的主意。」自詡聰明的他抬頭笑看蘇雲開,「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在為阿菀報仇?」

  「阿菀姑娘家栽有葡萄,但阿菀半年前去世,阿菀父親三個月前去世,按照時間算來,葡萄成熟過一次,但地上卻不見一粒落子,可見有人來過這裡。」

  「那也有可能是貪玩的孩童。」

  「地上不見葡萄,可是卻有核,如果是小偷,定不會這樣鎮定的在這裡吃葡萄。那肯定是熟知這裡,哪怕被人發現也不會讓人意外的人。而那日你們進阿菀家中時,是祝安康拿了鑰匙開門。當時我以為鑰匙是保管在了村長手中,可後來得知並不是。」

  祝安康一頓,終於開口說話,「鑰匙不是阿菀給我的,是阿菀父親臨死前所托。」

  他急於解釋,只是不想別人誤會他和阿菀有什麼不清楚的關係,否則阿菀的清白也毀了。

  蘇雲開聽出來了,對已故的人都這樣維護,那更何況是在她生前。

  祝安康又默了默,才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猜出我們就是劫鏢的人,還有編造童謠的人。」

  村民已經忘了議論,忘了慣有的嘩然,只有滿滿的不可思議和震驚。

  蘇雲開說道,「我問過你的弟弟妹妹,童謠是從哪裡先傳出。他們所說的各不相同,可是他們說的,都指向兩個地方『隔壁』『村口』,隔壁便是安家,村口就是孫家所在,你們大概覺得孩童之間傳唱童謠之後,就不會有人查得到源頭。」

  安德興點頭,「是我的失誤。」

  「之前我以為童謠的出現,只是為了掩蓋嫌犯劫鏢藏寶的事。直到劫鏢一事出現,我就一直很奇怪,鏢局押送的只有一車東西,山賊為什麼偏偏挑最少貨物的時候劫鏢?而且當時鏢師足足有十人,山賊既然是有備而來,為什麼不在天時地利的時候出現?更何況,我問過其他鏢師,當日山賊只追殺楊安,而沒有傷害其他人。」

  安德興笑道,「還有呢?」

  「這半個月以來,村民陸續中毒,但是看起來不過像是一種恐嚇。所以我想,那人能這麼方便卻不被人察覺,甚至很準確的給在榕樹下停留的人下毒的,肯定不是外面的人,而且不止一個,否則太過集中,很容易被人懷疑。而且樹洞裡的寶藏不輕,從拖動的痕跡來看,起碼是兩個人以上。」

  祝安康仍是面無表情,孫賀也是如此,但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唯有安德興興趣盎然地看著他。

  蘇雲開繼續說道,「村民要砍了這不吉利的樹,村長不許,後來提出給榕樹修築籬笆的,是你們,而去修籬笆的,也是你們。只是單憑這點不足以證明你們就是編造童謠的人,但也是一個線索。」

  安德興笑道,「大人沒猜錯,我們的目的也是為了要留住榕樹,還有留住樹洞裡的寶藏。」

  「再有,阿菀畢竟不是戲子,所以不會在大家面前唱曲,最有機會聽見她唱歌的,除了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或許就只剩下她的好友,也就是你們,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完全信任的人。」

  不但感情好,而且阿菀很得三人尊重,不然祝安康和她一起走小道時,不會那樣顧及她是姑娘家而離得那麼遠。蘇雲開時而看向祝安康,與其他兩人的神情全然不同。

  三人都是為了阿菀,但是感情上,或許唯有祝安康於她不是兄妹之情。

  孫賀突然問道,「可是為什麼你會知道阿菀是為了楊安自盡?」

  蘇雲開答道,「阿菀和她父親相依為命,孝順善良。但是父親命她嫁給別人,她卻突然反抗,在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約定成俗的世間,向來孝順的她卻這樣反抗,那定是心中有了歡喜的人。可阿菀父親並沒有逼得太緊,她還是自盡了,唯有一種解釋,她喜歡的人負了她。你們和阿菀姑娘關係甚好,加之我已經懷疑你們就是藏匿寶藏的人,但你們平日奉公守法,為何會突然做出這種事,目標也僅僅只有楊安?後來我去查楊安身世,得知他也是袁州人時,才終於將這兩件事完全聯繫起來。直到我知道楊安已有家室,山賊又只盯砍楊安一人時,我才肯定,阿菀是因楊安而自縊。」

  冷冷的真相冷進了人心底,連村人都默然無語。

  安德興驀地冷笑一聲,「沒有殺死楊安,是我失誤了,要不是銀子不夠,我就不會只找到那幾個山賊,否則就能成事了。我也沒想到他命這麼大,竟然就只傷了一隻胳膊。喂,楊安,你不是在阿菀面前說身為一個鏢師為了鏢車可以賠上命麼,怎麼那時卻自己跑了?跑得可真快呀,追都追不上。」

  他滿腔的戲謔,聽得楊安啞口無言,又無法回罵。

  蘇雲開又道,「你們的本意不是劫鏢,但如果不將鏢車劫走,官府很容易懷疑你們另有目的,所以乾脆將東西帶走。可是你們也沒有想到,那箱子裡裝的五隻花瓶裡,竟然還另藏寶物,你們唯有找個地方將它藏起,而那個地方,就是榕樹洞內。」

  眾人下意識就往那已拆了半面籬笆的榕樹下看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已空的洞內。

  「可是那株榕樹下人來人往,所以你們編造了童謠,以此驅趕來樹下逗留的人。可是其中反對最厲害的,是村長,祝安康你的爺爺。所以不管他如何在樹下走動、久坐,都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發生異樣。」

  祝長榮將這話聽到耳朵裡,已不知要說什麼,是欣慰還是惱怒,他一瞬竟不知哪種感情佔了上風。

  許大人看著這三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也是說不出的歎息,說道,「你們本性不壞,為的也是給阿菀姑娘報仇,可是方法太偏激。如果當時你們真的殺了楊安,那你們以後該怎麼辦?」

  「怎麼辦……」祝安康神情冷漠,聲音更冷,「阿菀連命都沒了,她已經沒有『以後』了,我們不為她報仇的話,那她的這筆賬又該怎麼辦!楊安辜負了她,害她自盡,這種事官府根本不會管,那就只能任他逍遙法外嗎!」

  許大人歎道,「你們將阿菀姑娘當做摯友,她又何嘗不是。你們如果真的為了她出事,她在九泉之下,才不會瞑目。」

  「哪有什麼九泉之下……」祝安康忍著喉嚨突然出現的哽咽,「如果真的有,阿菀早就回來跟他索命了。如果我們早一點知道她是為楊安而死,楊安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瞪著楊安,目有火蛇,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蘇雲開默然稍許,才道,「你們並沒有想殺楊安,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否則……在村裡這麼多下手的機會,你們不會不動手。」

  「不是!」吼出這話的是楊安,楊安自知官府將會嚴懲,性命不存,此時也無謂再多加一個罪名,「那日我聽聞村裡住進了一行不明身份的人,我便來夜探,結果發現是蘇大人你們,我害怕事情暴露,於是打算對你們其中一人下手。」

  明月不知為何覺得一股冷意襲來,「那晚跟蹤我的人是你?」

  楊安點頭,「是我,可是當我跟蹤你時,我發現還有人跟來,於是中途隱藏起來,結果卻發現那人就是祝安康,他在跟蹤你!大半夜的跟蹤一個姑娘,能安什麼好心。」

  這意外得知的真相讓提心吊膽了兩天的明月暗暗鬆了一口氣,雖然心中尚有疑惑,但卻不會每每想起就脊背寒涼了。

  蘇雲開說道,「你的目的是要害人,但祝安康想的,是綁架明月,讓她失蹤一時半刻。」

  心中疲倦,已不打算解釋的祝安康聽見這話,抬頭看他,眼有意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連這個也知道。

  「那天你們三人提及去加修籬笆,後來就一直沒人看見你們,其實當時你們根本沒有走,就在籬笆裡面。只是那籬笆高密,從外面根本看不見裡頭。你們察覺到榕樹下的贓物已經不安全,所以想將它轉移走,可是村子的人來來往往十分棘手。恰好明月外出,於是你們其中一人跟上,想綁架明月,等村子的人都外出找她時,再趁機將箱子轉移走。誰想,卻發現了同樣在跟蹤的楊安。」

  楊安憤然道,「大人,你憑什麼說他只是想綁架,而不是想殺人?」

  蘇雲開冷冷瞥他一眼,「因為你也說了,你是中途就藏匿起來的,可是他卻一直跟明月到了大夫家,甚至折回時也跟在後面,直到遇見了去找她的我們。中途有那麼多次下手的機會,為什麼他不動手?荒郊野外要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姑娘,十分容易。」

  楊安還想再說,可是發現好似無話可說,根本無法指證祝安康有殺人的心思。

  明月在旁卻聽得奇怪,「可既然是打算綁架我,那為什麼最後沒有做?」

  這點蘇雲開猜出一些,但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便往祝安康看去。祝安康抬眼看了看明月,才道,「她去找郎中的時候,村裡人已經都被喊去找了,我沒有必要畫蛇添足。」

  明月可不笨,想了想蹙眉低聲,「可是當時你一直跟著我,不會知道村裡人出來找我了。」

  祝安康頓了頓,不說話了。倒是安德興笑笑,笑裡沒有戲謔,倒有一種兄長之情,「阿菀跟你一樣大,個頭也跟你差不多。」

  蘇雲開和明月頓時明白,許是祝安康想起了阿菀,一時心軟,不忍綁了她。

  可是犯法便是犯法,劫鏢的事,到底還是要受到律法制裁的。

  不過不是死罪,明月還是覺得這是好事,不管有沒有九泉,阿菀會不會知道,至少這樣不會讓知道真相的人心中太過難受。

  孫賀此時已經起身,撣了撣他的衣服,淡然道,「那寶物被我們藏在了村口往西一里外的玉米地裡。走吧,去挖贓物,還是去官府?」

  他太過鎮定,反倒更讓身為官員的蘇雲開和許大人覺得可惜,明知道這麼做在真相大白後會毀了自己,可還是這麼做了。

  楊安與三人一起被押走時,祝安康行至蘇雲開身旁,以極輕的聲音道了聲「謝謝」,便被衙役押送走了。

  直到他們離開村子,村人互相瞧看,便沉默散開,無一人多話。不多久,那繁盛的榕樹下,只站了蘇雲開一行人,顯得很是荒涼。

  此時無人了,明月才道,「方纔祝安康跟你道謝什麼?」

  蘇雲開見已無外人在,才道,「因為他在謝我沒有將另一件事在大家面前說出來。」

  「什麼事?」

  「阿菀姑娘當時應該是有了身孕。」

  明月吃驚道,「什麼?」

  「祝安康說過,阿菀姑娘很孝順也很開朗,她的母親早逝,自小跟父親一起長大。我想這樣一個姑娘不會為了一個有家室欺騙她感情的男子而丟下自己的父親自盡,或許是她發現自己有身孕了,為了名聲,為了不讓父親被人非議,所以她選擇了自盡,將全部秘密帶進土裡。」

  明月愣神,「可你怎麼能猜到這點?」

  「那日我去阿菀姑娘的家裡,她的閨房,有對小小的銀鐲子,那是給嬰兒用的。她或許以為楊安會娶她,所以滿懷欣喜地買了那鐲子,可是沒想到,她遇到了那樣的負心人。」

  明月咬了咬唇,同為姑娘,她心覺可恨,「她當時該有多難過……難怪祝安康這麼恨楊安。」

  蘇雲開歎道,「如果當時祝安康知道,肯定不會讓阿菀做傻事。」

  明月微頓,「當時祝安康不知道?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概是在阿菀父親過世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阿菀父親就是祝安康為他安排的後事。阿菀父親都能將家中鑰匙交給他,那足以證明他有多麼信任他,告訴他這種事,也不奇怪了。」

  一旁的白水恨聲道,「那楊安真不是個東西!不喜歡人家姑娘,何必碰她。如果喜歡,何必這麼糟蹋她。如果我是祝安康,我也嚥不下這口氣。」

  這話的確是氣話,也並不是要說給誰聽,可秦放卻聽進了心裡,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覺得,回到大名府前,有必要正面解決一下他和白水的事,如今,他總覺得他們之間還很尷尬,那種尷尬,大概是來自並沒有好好解決兩人的事。

  縣衙的衙役分了兩路人,一路押解犯人,一路去挖贓物。

  四人等在樹下,不好再去祝家。方才明月看見祝長榮離開時,上過戰場的人,一直□□的背,那時卻好像佝僂了,十分無力疲憊。

  她正想著,卻有個祝家小孫子抱了茶壺過來,遞給他們,字字道,「爺爺說,你們肯定渴了,但現在家裡不方便,所以不喊你們過去坐了。」

  四人心中詫異,那祝長榮……果真是個真正上過戰場,待過軍營的人。

  公私分明,愛憎分明,他的孫兒錯了便是錯了,沒有將他的過錯怪罪到揭發的人身上。只是他是祝安康的爺爺,所以感情上又無法接受蘇雲開一行人。這一個茶壺,此時便重有千斤,拿在手中,像壓在了心頭。

  「告訴你爺爺,你的大哥不會去太久,幾年之後,他就會回來了。」

  那小孫兒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便回去了。

  幾人喝不下這茶水,哪怕的確口乾。他們也沒忘記,剛把祝家大孫兒送進了監牢,雖然是合情合理,但這案子到底是出自那樣的緣由。許久蘇雲開才道,「都喝一口吧。」

  秦放輕聲,「他會不會在裡面下毒,我們才把他孫子抓到牢裡來著。」

  白水禁不住瞪他一眼,「就你想得多。我信村長。」

  說完就倒了一碗喝,一口氣喝完,看得秦放真擔心她下一刻就是吐出黑血來。他還沒反應過來,蘇雲開和明月也拿了碗倒茶喝,十分泰然。

  他總算是有點明白,為什麼白水總喊他慫包了。他自己都覺得,他不但慫,想得還太陰暗了。

  喝完茶水,四人便坐在榕樹下等許大人挖寶歸來。

  拆去半面籬笆的榕樹樹根交錯審扎地底,哪怕狂風吹來,也難以撼動。百年之後,或許榕樹還在,可榕樹村,卻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人有時候,還比不過天地萬物。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那許大人才終於回來,似跑得很急,又慌又氣喘,「大人,那贓物挖到了。大概是來回顛簸,裡頭的花瓶都碎了,跟、跟裝在花瓶裡頭的東西都混在了一起。」

  蘇雲開問道,「裡頭裝的是什麼?」

  許大人喘氣,「黃金!好多的黃金!少說也有兩百斤。」

  這數額連生在開封,長在國公府的秦放也詫異了,「兩百斤黃金?托鏢人到底是誰?丟了這麼多錢也不找?」

  蘇雲開眉頭已緊緊擰起,案中案後——還有一個案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2:15

第五十二章 黃金劫案(一)

  許大人來回一跑,已是汗流浹背,提袖抹去額頭汗珠,問道,「大人,現在可怎麼辦?」

  那箱子沉重,衙役還沒抬回來,蘇雲開略想片刻,說道,「回大名府的那條路通了沒?」

  「快通了。」

  蘇雲開擰眉細思,也就是說從劫鏢事件發生後,還沒有人過去。那就是鏢車丟失的事也沒人知道,目的地是莊家口,離這裡有八天的車程,「許大人,勞煩你一件事。道路重開後,我會和鏢師一起押送箱子前往目的地,在我們走了四天後,你再正式放行大路。」

  他們先行四天,這樣就算那報信的人快馬加鞭也趕不上他們。

  許大人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低聲,「大人是想繼續利用這箱錢做誘餌,抓出收貨的人是誰麼?」

  「嗯。」

  許大人收繳了這箱贓物,正不知如何是好,見這大名府路的大官願意帶走,親自去解決這件黃金劫案,他倒是樂意。

  只是楊敬剛沒了兒子,自然也沒心思理會這些事。他便尋了八方鏢局二當家,那二當家也不願惹上這種麻煩事,自然是早點解決為好,一口答應,除去楊安的名額,其餘九個鏢師一起護送同行,而替代楊安的,便是白水。

  那道路尚未開通,蘇雲開為了能在第一時刻出去,沒有去縣衙,而是直接去附近搭帳篷等候,鏢師也一同住在近處。

  這日將近巳時,秦放才醒,還是被外頭的鳥叫聲吵醒的。臨近山林,著實吵鬧。他打了個哈欠想下床,卻聽見帳篷外有白水的聲音,立即停住了。

  自從那天互道心意後,兩人就再沒說過話,不是他不想,是根本不知道怎麼說。

  要想白水放棄調查她兄長的事是不可能的,像她脾氣那麼擰的姑娘,哪怕是知道蘇雲開可靠,但也不會將全部事情都交給他姐夫去辦。這樣的話她就必然要通過攀升的機會進入開封,再進行調查。

  那就勢必不能表明身份了。

  他只要想想自家那脾氣暴躁如虎的父親,就知道他和白水不會有未來。

  可難道要他放棄爵位?

  他倒真的還沒有那個決心。

  他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吃吃喝喝他在行,自小就沒賺過一個銅板、拎不起百斤重東西的他實在沒有信心能養活兩人,日後還得有孩子不是。他爹要是再狠一點,估摸連小本生意都不給他做,一輩子派人盯著他。

  想著這這幾天已經想過無數遍的事,秦放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幾天真是把之前十幾年的氣都給歎回來了。

  習武之人聽力總要敏感些,更何況離帳篷還那麼近。正和白水說話的明月沒聽見,可白水卻聽得清楚。她微微一頓,目光微斜,瞧了瞧帳篷。

  她那日決意和秦放說清楚時,她就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其中當然包括兩人從此劃清界限的準備。所以這兩日她比秦放更加坦然,也沒有他的畏畏縮縮,不能正面直視。她想,等回到大名府,他定會借口離開吧,然後便是天涯海角不相見。

  這樣一想,姑娘的心思也悵然起來,多了兩分愁緒。

  明月以為她累了,便道,「你也快去休息吧,等會蘇大人從縣衙回來了,肯定還有事要讓你做的。」

  白水笑了笑,「我不累,去了府衙後,我就一直很少好好跟你說話,難得現在有空閒,你還趕我走。」

  明月抿抿唇笑她,「說得好像在縣衙的時候你不忙,常陪我聊天似的。」

  白水啞然失笑,「那現在補償你。」

  明月見她身後帳篷有動靜,瞧看一眼輕語,「你和小侯爺鬧翻了?」

  「是攤牌了,不是鬧翻了。」

  「那……」

  「明月。」白水輕輕搖頭,不想繼續說這事。這件事在她看來,已經落幕,沒有必要再提。提的多了,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下來的心,只怕又要掀起巨浪,讓人日夜不眠了。

  明月也知趣,便不提了,也對,這種事她也插手不了,兩人都是大人,會好好解決這件事的,她靜待結果就好。她又和她說了一會話,這才進帳篷。

  不過兩刻,她聽見蘇雲開回來的聲音,探頭一瞧,背對著這個方向不知道和白水說什麼。果然,一回來就有事要做,這兩人簡直是日夜不休也不會倒下的不倒翁。

  她安靜地縮回腦袋,將帳篷簾子放下,不打攪他們。

  等外頭沒聲了她才想出去看看,卻見白水彎身進來,手裡還拿著個紙包。明月瞧瞧那圓滾滾的形狀,彎眼笑問,「燒雞嗎?」

  白水笑道,「就知道吃。」

  說著將東西遞給她,讓她親自拆。明月解開紙包,裡三層外三層的,紙張都解下一堆來。等剝開最後一層,竟是一雙月季繡面的繡花鞋。她欣喜道,「還是水水你最好了,知道我這鞋不能穿,給我買了一雙。」

  白水看著她,像瞧木頭人,「你傻呢,我什麼時候離開過這了,我給你變出鞋來啊?」

  這麼一說也對,正翻看鞋子的明月明白過來,「蘇大人?」

  「噓。」白水說道,「蘇大人不讓我說,我以為你能猜著,可沒想到還要我提醒……」

  「為什麼不讓說?」

  白水哭笑不得,這兩人一個是悶葫蘆就算了,還兩個都是。她歎氣搖搖頭,「自己想。」

  見她一臉看笨蛋的模樣,明月才反應過來,俏臉一紅。蘇雲開知道她鞋子已經不能穿了,於是趁著去縣衙買了對新的。可是男子送女子鞋子……這讓人知道了總歸不好,又怕她尷尬,所以托白水悄悄給她。

  白水知曉自己難遇良人,見她如此,像是安慰自己般拍拍她的肩頭,「蘇大人是個好人,坦誠一些,會少很多誤會的。」

  明月對自己的事不開竅,可對旁人的事卻異常敏銳,輕聲道,「你跟小猴到底是怎麼了?這兩天他都變了個人似的,活像你欺負他了。」

  白水瞪眼,「我哪裡是欺負他了,我只是讓他想明白,要是沒做好日後如何面對那些壓力,就別再靠近我。」

  「可是小猴也有自己要考慮的事,他從小就長在京都,吃喝用度都是好的貴的,這就好比要你放棄追蹤白影哥哥的事,水水你能一下就給答案麼?先不要對小猴心灰意冷,讓他多想幾天。」

  「我明白。」當局者迷,白水可算是明白了,她還笑她笨,其實兩個人都是笨蛋。

  明月見她出去,便將鞋子換上,竟然剛剛好。顏色也好看,花繡得也精巧,看樣子更像是專門賣鞋的鋪子買的。也不知道他去買鞋的時候,是怎麼開口問掌櫃的。想著想著就像含了一口蜜餞,甜得很。

  中午外頭生火做飯,明月聞到柴火味便出去幫忙,出去就見蘇雲開站在那。她遲疑半步,還是走了過去,「大人。」

  蘇雲開聞聲偏身,下意識就往她腳上看去,見她已經穿上鞋子,想要問合不合腳,又想起他得隱瞞是自己送的,就沒吭聲。倒是明月大方道,「鞋子很合適。」

  蘇雲開立即明白他已經被白水「出賣」了,只是見她不尷尬,自己意外之餘又更是坦然,「合適就好。」

  許大人怕他住得不習慣,派了兩個廚子過來,這會正在生火做飯。兩人都飢腸轆轆,一時沒往別處去的想法,就站在那等飯。

  一會爐火冒了白煙,正往這邊吹來。蘇雲開見明月還杵著沒動,眼見煙火飄來,他抓了明月的手腕往旁邊牽引,避開白煙。

  明月念道,「好餓。」

  奔波了一個上午的蘇雲開無比同意道,「嗯,餓了。」

  明月笑笑,又道,「你說五月一日到了莊家口,要是沒人來取怎麼辦?恐怕到時候後頭丟了鏢車的報信人已經找到機會告訴僱主,然後就此不來了。」

  「兩百斤黃金多不多?」

  「當然多,我一輩子也賺不了那麼多錢。」

  蘇雲開笑道,「於我而言那錢也很多,甚至對總領皇恩的秦放來說也多。但是那麼多錢卻這樣隨意托運,不是因為僱主不著急,而是因為那是贓物,路途小心為妙。可是一旦抵達目的地,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安全了,到那個時候,僱主只會迫不及待地出現,恨不得立刻運回家裡去好好藏起來。只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讓人安心的。」

  明月想了想似乎的確是這個道理,欣然道,「我明白了,現在只等塌方的路重開,抵達莊家口後,就能知道那批贓物到底是誰的。」

  蘇雲開見她鬥志盎然,笑了笑道。等這黃金劫案解決了,那便能回大名府,讓她好好休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2:26

第五十三章 黃金劫案(二)

  鏢局接鏢時,僱主指名在五月初一前到達便可。只是蘇雲開料想時間寬鬆代表的是僱主謹慎,而非不在乎這批貨物,反倒是在約定的最後一天抵達,更容易引誘出焦急等待了那麼久的僱主。

  山路剛剛重開,許大人就讓人來告知,並親自護送他們一行出去。等送走他們,便將路攔住,立了告示說此路不通,尚在開路,將要過路的人暫時攔上四天。

  因只有他們一行十三人出來,所以整條路都沒有其他人,一路的客棧酒館空房餘裕,秦放就更沒機會和白水接觸了,這路上不可謂不悶,卻還是沒能想好怎麼和她開口。

  十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眼見明天一早就要抵達莊家口,蘇雲開明月和秦放三人便和鏢局分成前後兩路人。一早,三人先行,去莊家口附近一個茶肆用早點。

  明月時而抬頭往那棵槐樹下看去,並沒有可疑的人出現,附近不是早出做生意的小販,就是路過的行人。她再多看一眼,就聽蘇雲開拿起茶杯低語,「小心打草驚蛇,吃早點吧,別張望。」

  「嗯。」明月起筷夾了個饅頭,見秦放仍舊心不在焉,說道,「小侯爺,你還沒跟水水和好啊?」

  秦放動了動耳朵尖,「跟她和好?我們沒吵架。不對,我可不是因為她才不高興的。」

  「那是因為什麼不開心?」

  「因為……」秦放把筷子一放,「這饅頭和水煮肉太難吃了。」他乾脆起身離開,嚷著東西難吃,便走了。

  明月喊他回來,可秦放打定主意不讓她多問,她越喊他就跑得越快,轉眼就不見了人。她無奈問道,「現在怎麼辦?」

  「正好。」

  「正好?」

  蘇雲開將他搶去放在前頭的那碟肉拿起放在她面前,欣然道,「正好。」

  明月頓時笑開,秦放愛吃肉,平時桌上的肉他能掃去一半,如今可算是沒人跟他們搶了,果然是正好。

  遠處槐樹底下走來一個老婦,在那石凳上坐下,立刻入了明月眼裡。她見蘇雲開只往那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泰然自若,睜大了眼「噓」他一聲,「那兒來人了。」

  「只是過路休息的行人罷了。」

  「你怎麼知道?她可是一直在打量四周。」

  蘇雲開笑道,「那槐樹周圍是不是有一個孩童在自己嬉鬧?」

  明月小心翼翼看去,真的有,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自己在槐樹下轉圈,蹦蹦跳跳的。

  「那老婆婆坐下後一直在揉腰,但是眼睛卻始終在那孩童身上。我想只是她犯了腰病,所以借地休息。真是接頭人的話,不會帶這麼小的孩子來,就算真帶來掩人耳目,也不會帶這麼吵鬧的。」

  明月恍然大悟,「還是你聰明。」

  蘇雲開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碟子,「別鶴唳風聲,好好吃飯,我會看著的。」

  果不其然,一會那老婆婆揉腰的動作緩和下來,就領著那孩童走了。不一會又來了個漢子,凶神惡煞的,可蘇雲開也沒動,明月便忍著不吭聲。片刻就見個婦人手提菜籃子抱了一匹布過來,漢子一瞧立刻接過,恩愛非常地一塊走了,讓明月又提心吊膽了一回。

  那槐樹下因有石凳,來往小歇的人不少,明月看了半晌眼睛都疼了。捂了眼揉揉緩緩,剛放下手,就見他神情已變,多了幾分肅色,目光落在那槐樹附近。

  她動作極其輕微地偏頭往那邊看去,瞧見個身著舊長衫,像書生模樣的男子站在一間首飾鋪子前,沒有張望,只是偶爾抬頭往街道看去。那人無論是穿著還是樣貌都太平平無奇了,明月心有好奇,「是那個人?」

  蘇雲開輕輕抿了一口茶,若無其事應聲,「嗯。」

  「可是不像呀。」

  蘇雲開笑問,「那你覺得他像是什麼人?」

  明月努力用餘光再瞧了半會,說道,「像是個出身寒門的書生。」

  「為什麼這麼判定?」

  「他的衣服很破舊,如果是他來接鏢,那肯定會惹人懷疑吧。」

  「可是他接的是什麼鏢?」

  「黃金……不對。」明月眨眼,「在鏢師眼裡,他接的只是五個花瓶。」

  「對。」蘇雲開點頭,「如果穿得太光鮮地接鏢,這反而會讓人奇怪。不過想必出了這計策的人也是個草包,既然想把戲做到底,一開始就不該找十個人運鏢。」

  「到底是二百兩黃金,丟了該多心疼呀……」

  「所以膽子不夠肥,就不要學別人做貪官。」

  「是啊。」明月回過神來,「你怎麼知道這是貪官的銀子?」

  蘇雲開說道,「這些東西半個月前就被人打劫走了,如果是普通商人,丟失了錢財肯定會慌張報案,可並沒有。這些黃金已經可以定義為贓銀,而來的途徑,必然見不得光。既非商人,那能吞得下這筆錢,還能掩人耳目的,唯有朝廷中人。」

  「二百兩黃金……虧他吞得下。」明月又道,「可是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他就是收鏢車的人?」

  「怪異。」蘇雲開輕輕用下巴一指,「他的衣服非常不合身,袖子也短了半個巴掌,可見是跟人借來的,平時他並不是那樣穿。」

  「可是寒門子弟穿別人的舊衣服並不奇怪。」

  「那你見過衣服穿得寒酸,但卻頭戴玉冠的窮書生麼?」

  明月一愣,這才再次仔細瞧,那書生非但是頭戴玉冠,頭髮還梳理得十分齊整。

  「他應該是在出門前才穿上這身衣裳,而在此之前,他還是個衣著光鮮的人。或許是那貪官的心腹,或許是為貪官辦事的人二次差遣過來接鏢車的。總之不是個窮書生。」蘇雲開見明月欲言又止,笑問,「怎麼,還有疑問?」

  明月弱聲,「有呀……可是我怕問多了,你說我笨。」

  「我不說你笨,說吧。」

  「好吧……我想問,萬一那是人家的傳家寶呢?我爹就給我留了一塊材質很好的玉珮,那開當鋪的鄰居都說價值不菲。現在我還帶在身上,它價值連城,但我是個窮姑娘。」

  蘇雲開驀地笑了,「那我問你,你要是在首飾鋪子外面看見有人掉了件值錢的首飾,你會怎麼做?」

  「撿起來還給她。」

  「那會不會藏起來?」

  「我想只有壞人才會這麼做。」

  「那你會不會不撿起來又不藏起來?」

  明月皺眉,「不會吧……」

  「可是那個書生卻這麼做了,方才有個姑娘進去,掉了個珠釵,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可那姑娘穿著富貴,珠釵應該也很值錢。但書生只看了一眼,沒撿,沒喊,十分淡漠。」

  明月點點頭,好像的確是挺有道理的。不過到底是不是,等會鏢局的人來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不多久,白水和鏢局的九個人總算是來了。槐樹正在街道入口處,剛進莊家口便是大街,片刻就到了那樹底下。

  他們站在那解了水囊喝水解渴,像平日那樣等接鏢的人出現。

  明月更是多加注意那書生的動向,動作雖輕,卻還是落入了那書生敏銳雙眼中。他先是看了明月一眼,再看坐在他前面的人,蘇雲開與他的眼神正好對上。書生微微一驚,轉身便走。

  他走得很快,似乎有些驚慌。蘇雲開心中疑惑,按理說剛才明月動作不大,自己也沒有露出破綻,為什麼那人只看了他們一眼就急匆匆走了?

  白水那邊等了半天都不見人來,她瞧見了蘇雲開和明月,再一看,秦放卻不在那。視線不由多找,可仍不見他。

  那傢伙跑哪裡去了,難道還沒有改掉去了一個新地方就到處跑的習慣麼。手無一分勁,身無二兩肉,他也敢在陌生地方跑來跑去。

  白水心中半是嫌棄半是憂慮,直到一個黃口小兒跑過來,她才回神。本以為孩子是路過,可那孩子到了一旁卻道,「那喝茶的哥哥讓我告訴你,黃昏後自尋住處,再議。」

  她心覺奇怪,他就篤定收貨的人不出現了?那他們不是白忙活了?

  但蘇雲開的話她向來都聽,就沒多想——其實想也想不到真相,就懶得想了。

  果然,一直等到日落黃昏,那接貨的人也沒有出現。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2:36

第五十四章 黃金劫案(三)

  蘇雲開和明月回到客棧時,秦放還不知道在哪裡閒逛。明月將買給他的燒雞放在桌上,這才問道,「今天不是接鏢的最後一天麼,那拿貨的人不出現,我們是不是抓不到那貪官了?」

  「也未必。」蘇雲開站在窗前一直沒走,只開了一條窗戶縫隙,往外看著,「那書生肯定認識我,否則不會一看見我就立刻跑開。」

  明月輕擰柳眉,「你剛才說是貪官我還不太信,可這會信了。」

  蘇雲開笑問,「為什麼?」

  「你來大名府路不過一兩個月,第一次外出巡視,普通百姓要想認出你來應該不可能。比起百姓來,官員的可能性更大」

  「我入仕後一直在開封,見過我的人,應當是從開封外派到這裡。」經她一提醒,蘇雲開才想起來,「所以如果要查的話,可以從外派的官員查起。」

  明月探了個腦袋趴在窗戶前,蘇雲開微微低頭就能看見她的腦袋,還有發上的那根小珠釵。

  「可你是不是覺得那人肯定派了人在查我們。」

  他回過神,說道,「有這個可能,但查的不是我們是不是跟黃金有關。」

  「那是查什麼?」

  「查我在做什麼。」蘇雲開解釋道,「我外出巡視四十餘天,各州縣早就走漏了風聲。現在我暗訪到這裡,他們或許以為我仍在巡視州縣。畢竟那山路阻塞後就一直沒有消息傳到這裡,我又讓許大人晚幾日放行,因此他們還不知道黃金曾被人劫走過的事,更不知道這些黃金已經成了贓銀。只是碰巧看見我出現在那,不敢輕舉妄動。」

  「可鏢車最後一日才到,他們真的沒有半點懷疑?」

  「如果有懷疑,就不會那麼明目張膽地站在附近等鏢車,而是恨不得跟這件事沒有半點瓜葛,免得被人查到頭上。」

  明月瞭然,眼睛頓時一亮,「那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去衙門,假裝巡視,實則是為了抓到那書生。」

  「外派的官員那樣多,他有心躲我,要想查他的事也可以特意隱瞞下來,畢竟如今他們才算是『地頭蛇』。我如果突兀地去查他,反倒更容易打草驚蛇。」

  明月抬眼瞧他,「那該怎麼辦?」

  蘇雲開低頭瞧她,答道,「那就將計就計吧,我們去衙門巡視,讓秦放去……」他頓了頓,還是說道,「讓秦放去暗中知會白捕頭,讓她看好鏢車,但凡要接近鏢車拿走東西的人,都要抓住。」

  「……讓小侯爺去?」明月不解道,「他現在恨不得見了水水就往地縫鑽,我去吧,免得水水也不自在。」

  「今日那書生看見了我,我不敢保證他有沒有看見你,如果看到了,你再去跟鏢局的人說話,那蛇沒出來,就已經躲起來了。」

  雖然明知道秦放和白水之間氛圍難堪,可相比找別人或者讓明月過去,他是最合適的人選。蘇雲開又想,兩人始終這麼躲也不是辦法,總要找個契機解決——哪怕是說清楚了要斷開日後一切瓜葛,早一些於兩人也都好。

  &&&&&

  秦放夜裡才回客棧,回來時不經意地經過白水住的客棧,他還多往裡面瞧了一眼,本來沒準備能瞧見她,可誰想她正和鏢師們在吃飯。鏢師們常年風吹日曬,膚色黝黑不說,還粗糙。白水坐在他們中間,倒被襯得淨如白蓮。

  鏢師們說說笑笑,唯有她靜默吃飯。

  白水的頭髮全都挽起在頭頂上,只用一根灰色髮帶綁住,簡簡單單的裝扮跟她冷冷清清的性子實在是相符。秦放都要以為她那日她被自己發現是姑娘後,那欲哭失落的模樣是他做夢了。

  秦放站在街對面看了她好一會,直到她吃完飯上樓,他才走。回去的路上才想起他還沒吃晚飯,餓得很。

  白水啊……

  他一路想著,一路念著,剛進客棧就被什麼東西砸在臉上。他頓時回神,氣惱地往四下看去,可竟然沒看見是誰暗算他。他正要提步進去,又被一顆石子扔中,若非有多年的好休養,他真要罵起來。

  「噓、噓。」

  他循聲往牆角那邊看去,只見一個腦門露出,一雙眼睛直轉,示意他看腳下。多日相伴,只露了半張臉他也認得那是明月。他無奈低頭找了一圈,才發現原來扔腦袋上的是個紙團。

  「……就住隔壁屋至於嘛……」他嘀咕著拾起,展開來瞧,看見上面幾個大字,差點就蹦了起來,要追過去罵明月一頓。

  她明知道他現在見白水如貓見老虎,還讓他去傳話,他倆還是不是朋友了。

  明月見他臉色急變,抱了抱拳求體諒。秦放知道她不是那種不顧人感受的姑娘,向來又是他姐夫的主意。既然是他姐夫的主意,那必定是關乎黃金鏢車有所變動的事,否則不會在紙條上寫著告知白水按兵不動,還讓他別回這個客棧,另尋他處住下。

  他無奈將字條收好,揉著腦門去白水住的客棧。

  方纔從那裡回來路還挺遠的,這會再去,好像遠在天邊了。走了許久才到了那。他走到櫃檯前跟掌櫃要房,末了抬了抬頭瞧上面,「樓上好像住了不少人呀,走來走去的。」

  掌櫃笑道,「今日來了一隊運鏢的,那些鏢師個個身強力壯,下腳的力氣大,公子見諒見諒。」

  秦放笑笑說道,「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人,我怎麼會介意。不過鏢師也不見得都是身強力壯的吧,我認識的一個鏢師個子就挺小的,不過他可是總鏢頭,鏢師都得聽他的。」說著,他便扔了錠白銀給他,「先住三天,吃喝送到我房裡來,少了找我補上,多了也不用找了。」

  掌櫃見他穿著光鮮,出手又闊綽,笑道,「公子真是闊氣……公子還真別說,那隊鏢師裡,還真的是聽一個小個子的話,那人模樣俊俏,斯斯文文的。」

  「這敢情好,我也怕吵,但懶得走了,要不掌櫃就將我的房間安排在他隔壁,這樣省得夜裡吵。」

  掌櫃想了想道,「那隔壁的確是有空房,就是不大通風,公子您看……」

  秦放擺手,「不礙事,就那吧,安靜點好,不會悶死人就成。」

  掌櫃邊笑邊領路,「公子言重了,哪裡會悶死人。」

  秦放笑著跟在他背後上樓,不動聲色就知道白水住哪間屋子,省得自己找錯地方暴露了他來尋她的事。他就是奇怪為什麼好好的要他偷偷來告知白水,難道出事了?

  對了……既然鏢車還在,那就是說今天沒有人來接鏢,也就是說案子還沒結束。

  難怪要他偷偷摸摸來找白水。

  他進了房間掌櫃就走了,一會小二送了熱茶來,他喝了一口沒嚥下去,難喝得舌頭都覺得粗糙苦澀了。他走到窗前往下瞧,背臨小河,正好吐掉。

  他鼓了腮子要將水吐了,隔壁窗戶「吱呀」一聲,一張清冷面色的臉出現在三尺旁。

  「噗……」

  茶水如鯨魚噴泉,水珠飛散,隨風刮到白水側臉。她愣了愣,迅速偏頭,只看見一個人影急速鑽進裡面去,就此消失不見了!

  她頓時氣炸,當捕頭的脾氣上來,「噌噌噌」地跑到隔壁用力敲門,怒不可遏,「出來!」

  門突然打開一條縫,不待她看清是誰,就見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往裡拽。始料不及的她愣神片刻,就被那人拉進裡屋,幾乎是瞬間將門也帶上。

  白水伸手拔刀,前面那低頭的人微微抬頭,一張俊氣的面龐映入眼底,拔到一半的刀硬生生停住了。

  這是兩人第二次離得這麼近,可兩人卻比第一次還更尷尬。四目轉來轉去,好一會白水才想起推開他。

  秦放被推得退了一步,見她要走,又伸手抓住,「是我姐夫讓我來找你的。」

  白水一頓,上頭有任務來她本該認真聽,可心思卻被他這句話亂了心智。原來不是他要來找她,而是因為蘇大人。她迅速整理了下心緒,淡聲,「什麼事?」

  「姐夫說計劃有變,讓你守著鏢車別走,尤其要注意有誰會暗中來取鏢車,那人你一定要抓住。」

  「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不能走。」秦放說道,「我估計是姐夫和明月現在行動不便,所以才讓我來,我要是回去,那就沒辦法再傳話了。我會住在這裡,等事情結束。」

  白水點頭,又要轉身走。秦放沒有放手,「你老這麼急著走做什麼?」

  白水偏頭看他,「是你一直在躲我,不是我,我是怕你尷尬。」她乾脆轉過身,環抱著刀鞘佯裝氣定神閒地看他,「好吧,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說吧。」

  秦放看著她,面對面地看著鎮定得無所謂的她,心裡累積了那麼久的不悅忽然被放大了。她太鎮定了,鎮定得好像之前所說的喜歡根本是假的。

  可他知道不是假的。

  但她現在裝作不在乎的模樣卻像一根刺往他心裡扎,想到現在、以後她都要這麼面對自己,秦放就覺得他沒辦法接受。

  完全沒辦法接受她視自己如陌路人!

  白水見他一瞬一個眼神,一剎一個神情,終於是被他盯得不自在,下決心要走。誰想他又一把抓住自己,抓得死死的,她竟然沒抽出來。她怔了片刻,板著臉道,「小侯爺這是做什麼。」

  「我跟你走!」

  白水一頓,「你說什麼?」

  秦放大聲道,「我跟你走!等你找到了你哥哥,我跟你一起走,帶上我的大舅子,一起走。」

  「……」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2:47

第五十五章 黃金劫案(四)

  白水剎那回神,死死摀住他的嘴瞪眼低聲,「你這麼大聲做什麼!全客棧的人都聽見了。」

  秦放抓了她的手放下,「我怕你聽不清。」

  「我聽清了。」她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被他那話嚇著了,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輕輕一笑,有些自嘲,「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真的放棄了爵位,什麼榮華富貴都會沒了。」

  「我知道……所以才想了那麼久。」秦放下意識聽著她的話,將聲音壓得很低,「我原先是沒有下定決心的,想著我從小就過慣了這樣的日子,沒辦法改了,否則真答應了你,以後我熬不住跑了怎麼辦,倒不如一開始就斷了。你說的沒錯,早點說清楚,才是最好的。」

  白水默了默,「那為什麼……又改主意了?」

  「我原以為我沒……沒那麼喜歡你,可是沒想到,你不跟我說話,我難受得渾身都不自在,我想跟你像以前一樣。後來我又想,我只是過了二十年那樣錦衣玉食的日子,假設我能活到七十,那我還有五十年來適應和你一起的日子。五十年那麼長,我不想只是記掛你,那樣挺窩囊的。」

  秦放說著說著就覺得她真的挺無情的,早早把話攤開了說,對著他還能冷冰冰一臉我不認識你的模樣。如果不是剛才見她那副佯裝鎮定的模樣,他真要以為她其實並不太喜歡自己。

  白水有些站不太穩當,她想過秦放會選擇她,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卻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她倚在門上,抬眼看他,「找我哥哥的事,我本可以拜託蘇大人,我也信他。在去京都之前,我便可以以女兒身進去,只是進京都容易,進你的家門卻難。你們秦家,肯定會去查我的身份。」

  秦放點頭,「我明白。父親他不會允許我娶寒門姑娘,如果我堅持要娶,他查明你的身份後,定會將你女扮男裝欺瞞朝廷的事立刻送交衙門。」

  所以只能是他跟白水走,哪怕是走了,也要面對整個家族的逼問,甚至是追蹤。

  白水一開始就讓他做出這種選擇,他明白她的苦心,只是不想在日後不能分開的時候,被迫分開,那時候的痛苦,或許會被放大一百倍。

  外面街道的喧鬧一直未散,屋內的兩顆心,卻從喧嘩中尋到一片安寧之地輕輕放下了,雖然不□□心,可既然有決心一起去面對往後,無論是秦放還是白水,所想的都比之前更加堅定,也更無縫隙。

  秦放以為他比白水更高興,可悄悄一瞧,卻見她眼睛微紅,這才察覺到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倚在門上,像是沒力氣站著。他輕輕一愣,捏了捏她的臉頰,才發現比之前瘦多了。所以這些天她都是逞強裝的,分明很在乎他,可還這樣冷冰冰,實在是太不實誠了,「現在開始我們能好好說話了,對嗎?」

  白水抿抿唇角,說道,「那得先把你偷看我的毛病改了。」

  「我什麼時候又偷看你了?」

  「剛才。」白水偏身不瞧他,「我吃飯的時候。」

  「……原來你知道。」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麼連飯也沒吃飽就走了。」

  秦放低頭看她,「沒吃飽?那我陪你去吃吧。」

  白水本意是要尋話罵他慫包,敢看不敢過來,可他也是真傻,竟然沒聽出來。就光顧著她餓不餓的事了,又慫又傻。

  「水水?」

  白水的雞皮疙瘩幾乎是在一瞬間躥遍全身,瞪了他一眼,「不許這麼叫我。」

  秦放不悅,「明月就是這麼喊你的。」

  「你不許。」

  「為什麼!」

  「因為你是男的。」

  秦放要氣炸了,「在你眼裡我竟然跟別的男人一樣。」

  白水頓了頓,唇角微抿。秦放俯身瞧她,才發現她眼睛又大又亮,他以前是瞎了才沒認出她是姑娘。看著看著差點往她臉上親一口,「等以後事情解決了,離開了京都,你要好好照顧我,給我一點時間適應,等適應好了,以後都由我來好好照顧你。」

  這話說出來本該讓白水覺得沒出息,可他到底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小侯爺,說這樣的話,卻不知道有多實誠。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欺瞞隱藏。她輕輕點了點頭,轉眼就見他大喜,捧了她的腦袋就往她額上重重親了一口,沒等她回過神來,害怕被揍的秦放就飛般逃走了。

  「我去給你買餛飩,你等我。」

  白水杵在原地好一會,才摸了摸額頭,這才發現自己的臉已經能燙手了。

  她往打開的門看去,秦放將地板踩得砰砰作響,真是個鬧騰的人。她只盼著,早點找到哥哥,像秦放說的那樣,三個人一起平安離開,去過太平日子。

  這樣好的事,卻無意識地歎了一口氣。

  &&&&&

  禹州的衙門前放置的大鼓已經還能老舊,但卻整潔乾淨,看上去像是用了很久,衙門也沒有捨得換。正門牌匾也不染一塵,似每日有人清掃。許是蘇雲開和明月去得早,那衙門兩側的石獅子還有擦拭未乾的水漬。

  兩人不緊不慢地從衙門前走過,沒有進去,等走了過去,蘇雲開才道,「我想現在可以肯定那書生的確是衙門裡的人,而且還誤以為我是來巡視的。」

  已經養成習慣的明月立刻問道,「你怎麼知道?」

  「衙門很乾淨,是今天特地打掃過的。」這次不等她再問,蘇雲開就解釋道,「如果是每天都像現在這樣擦拭,那石獅子和大鼓一側根本不會有青苔殘留的痕跡。今年禹州的知州並沒有調遣,已經任職兩年,天天清掃的話,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明月恍然,「那我們現在可以安心了。」

  「對,不過也不能拖太久,畢竟我只讓許大人將路再堵四天,只怕再過兩天,後面報信的人就來了。」

  明月奇怪道,「可是為什麼你不讓許大人堵多幾天?」

  蘇雲開笑道,「那條路堵了那麼久,無論是商人還是百姓,都著急了。再堵四天,也是下下策。」

  原來是這個緣故,明月心中更覺他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只是這樣一來時間就緊迫了。」

  「無妨,雖然是下下策,但也是想好了對策的下下策。」

  明月素來信他,也不懷疑,「那現在我們做什麼?」

  「等。」

  「現在還要等什麼?」

  「等白捕頭把人抓住,我們再出現。」

  &&&&&

  秦放和白水和好後,偏因她任務在身,不能太過親近。只能等她回房的時候趴在窗戶那探頭和她說話,底下是條河流,倒不怕人看見。

  白水見他身子越探越出,忍不住說道,「別摔下去。」

  秦放笑吟吟道,「你在關心我?」

  白水瞥他一眼,「怕你摔傷了我背不動你去找大夫。」說著就見他忽然往前傾去,幾乎要衝出窗戶的模樣,嚇得她花顏失色,「秦放!」

  可旁邊那人根本沒掉下去,還笑開了。白水深知被戲耍,拿了刀鞘就往他身上戳。奈何距離太遠,秦放又躲得好,根本揍不了他。秦放抓了刀鞘尖端,求饒道,「我錯了,不過你關心就是關心,為什麼總不承認。」

  白水猛地收回刀,個頭比她高這麼多,怎麼心智卻跟個愛玩愛鬧的少年似的,總愛逗弄她。

  「咚咚。」

  門外忽然有敲門聲,三長兩短,不是客棧小二慣有的敲門聲。

  白水當即探頭往秦放噓了一聲,神色肅穆非常。秦放也懂分寸,立刻不出聲,可是看不見她,只好貼耳牆壁,細聽隔壁動靜。

  白水理了理衣裳,將刀別好,走到那門前,「咿呀」一聲打開了門。

  門前站了一個白面書生,一身破舊長衫,髮束玉冠,十分簡潔的穿著。他上下打量白水一眼,往裡屋看去,看見她身後那大箱子,眼神才微微有變,淡漠說道,「八方鏢局走八方。」

  白水頓了頓,鏢師告訴過她,這七個看似平常的字,便是此次接鏢的暗號。

  ——蘇大人吩咐一定要抓住的人,終於出現了。

  「請進。」

  莫耿提步進了屋裡,背後門已關上,他心中正稱讚這八方鏢局做事果然謹慎時,一柄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身後那小個子聲音冷得刺骨——

  「你叫什麼名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3:00

第五十六章 黃金劫案(五)

  日落黃昏,再過三個時辰,就是五月初三了。

  明月合計了下時日,那報信的人要是快馬加鞭,最晚明日凌晨便能到。可現在白水那邊還沒有半點風聲,此時見日頭沉落山尖,房裡也添了燈火,她托腮坐在燈前,無趣地撥弄燈芯。

  燈芯一動,火光跟著晃動,屋內兩人的影子也在牆上亂晃碰撞。

  蘇雲開手裡的書看了一半,影子一照擾了心神,抬頭見她似乎十分無聊,放下書說道,「你從來都是坐不住的人,要你一直待在屋裡,也實在是太難為你了。」

  明月說道,「不是說外頭有人盯著嗎,我沒事,偶爾一兩次還好,次數多了就不行了。大概是小時候被我爺爺關多了,就不愛待在一個小地方。」

  「那我陪你說話吧。」恰好她提及兒時的事,蘇雲開便順口問道,「一直忘了問,那日你是怎麼跑出家的,還惹得狗追你。」

  提及這個明月尷尬一笑,「我搬了小凳子爬窗出來,剛好就踩到蹲在我家窗戶下打盹的黃狗尾巴……」

  蘇雲開認真聽著,卻聽到這個緣由,不由失聲一笑,「難怪它一直追著你不放,不過也虧得你跑得快。」

  「對,更慶幸的是碰見了你,不然非得被它咬傷。」明月想起以前的事還哆嗦了下,只是對狗的陰影不大,如今也不會見了狗就心裡發緊。大概是因為比起可怕的狗來,還有更值得烙在心裡的事和人。

  蘇雲開說道,「如今的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好仵作,也順你爺爺的意思跟我來了府衙,只是……以後有什麼打算麼?」

  「打算……」明月想了想,「你肯要我做仵作,那我做到八十歲也要做,跟我爺爺一樣。」

  蘇雲開略一頓,末了笑笑,她會錯意了。

  按照她的年齡,已經可以嫁人了。只是嫁誰?蘇雲開覺得心裡有根刺般,拔不出來。他知道自己跟明月在一起時是說不出的舒服,沒有半點拘束,也不用尋了話題緩解氣氛,這麼待在屋裡,知道她在,也是莫名安心。她時而去外面拿壺茶水,瞧不見人了,目光也會往門口盯上許久。

  他是喜歡明月的。

  明月喜歡他他也知道,但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喜歡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地步。

  他突然有點羨慕秦放和白水之間轟轟烈烈的坦誠,只是四人情況不同。他如果貿然開口,把明月嚇跑了怎麼辦?

  可他又怕回到府衙,再沒有這樣獨處的機會,就更難知曉她的心意了。

  他的家人在江州,她的家人在南樂縣,讓家人探個口風是不行的,請媒婆更不行。這一問萬一她顧忌他的身份才答應的怎麼辦?

  他想,這大概就是當局者迷。等秦放回來,捉了他問經驗吧。

  秦放沒來,白水倒是來了。她從窗戶跳進裡面,無聲無息,喊了一聲「大人」,才猛然將兩人喚醒,著實嚇了明月一跳。蘇雲開正深思明月的事,也略有受驚,像是剛才所想的事都被人看穿了。

  他瞬間鎮定心緒,將神思全都拽了回來,便明白是她那邊有動靜了,「抓到了?」

  白水點頭,「抓到了,名叫莫耿,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和大人您是同科進士出身,後因得罪京官,外派到這禹州做了一名主簿。依照大人的吩咐,除此之外屬下沒有追問其它事情。」

  「難怪他會認得你。」明月說道,「原來他和你是同科,不過你是探花郎,那點的進士那麼多,你不認得他也不奇怪。」

  蘇雲開也解了心中疑雲,知道他的名字官職,接下來便好辦多了,「白水,你繼續回去看住他,不到我出現不要再問一件事,也不要答覆他半句。快回去吧,小心他解繩跑了。」

  白水笑道,「不會的,秦放在那看著,他平時是吊兒郎當的,但辦起正事來,卻可靠極了。」

  簡單兩句,蘇雲開已經聽出這話背後的事來,欣慰笑道,「你和他終於說開了,可見結果也是好的。」

  白水面頰緋紅,輕輕應聲,便道,「那卑職先回客棧了,大人萬事小心。」

  蘇雲開看著白水輕快地從窗戶跳出離去,心中更是感慨,真是轟轟烈烈的兩人,直脾氣比悶脾氣好的一點就是,什麼話都攤開了說,不會憋著。

  他能決斷那麼多事,為什麼就感情上的事不能直白些?

  「明月。」蘇雲開偏身看她,對上那明眸大眼,話就有些堵了,「等回了府衙,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明月心裡頓時癢了,「有什麼話現在不能說?」

  蘇雲開笑道,「能說,只是怕說了等會你我都不能去好好演一場戲了。」

  「演什麼戲?」

  「去衙門,解決黃金這件事。」

  明月一聽,立刻將方纔那事拋在腦後,想到能解決這件案子她就渾身痛快,不再追問他,一心隨他前去抓賊。

  衙門離客棧近,蘇雲開和明月步行前去也不過兩刻的事。只是下樓往衙門方向去時,蘇雲開分明察覺到有人在盯看,似乎是覺察到他們去的是衙門,人影很快閃過,看樣子是往那邊通風報信去了。

  到了衙門,大門未關,裡面仍舊燈火通亮。蘇雲開站在門口一會,便有衙役來問,「是報案還是喊冤?」

  蘇雲開看他一眼,直接亮了腰牌。那衙役接來一瞧,大驚,「大人稍等。」

  片刻裡面便有官員往外走,見了蘇雲開直接作揖,「下官乃禹州知州樓得,見過蘇大人。」

  蘇雲開四下看了一眼,說道,「這麼晚了竟然還在辦公,倒是愛民如子。」

  他說著往裡走去,明月跟在身後,那樓得也緊隨在後,「下官不知大人前來,有失遠迎,望大人恕罪。」

  「只是按例巡視州縣,調取刑獄案件來看,不必多禮,也不必驚慌。」蘇雲開又道,「對了,我們舟車勞頓,十分疲乏,還沒有用晚飯,不知道樓大人賞不賞臉?」

  明月不解,按照他所說的,這樓得早早就派人跟蹤他們,那肯定知道他們在客棧住了一天了,為什麼還要提晚飯的事。等過了小半個時辰,樓得再來請他們,去了那酒樓,看見滿屋穿著各種地方官服的人,她才稍微明白蘇雲開的用意。

  他一早並不說他們已經來了一天,也不直接查案,而是讓樓得安排晚飯。那早就收到消息的樓得更會放鬆警惕,並有個錯覺——這蘇大人並非好官,不過是想趁機訛錢罷了。既然如此,那正是吹捧的好時機。

  所以粗略一數,估計能上得了檯面的官都來了。

  不過她還是不懂,唱這一齣戲做什麼?

  平日看慣了蘇雲開沒有官架子的模樣,如今被滿屋的人招呼套近乎,再看他端著架子坐在那,並不是人人的敬酒都喝,喝也不過是輕抿一口,才讓她想起來,蘇雲開原來是個官。

  酒過三巡,一人起身執杯,卻不是向著蘇雲開,而是向明月舉杯,「酒席之上,就得有佳人相陪才好。可是姑娘卻一直不喝酒,實在是太不給面子了。」

  這人想必酒量淺,滿桌的人都瞧得出這姑娘和蘇雲開關係匪淺,剛才也避免同她多說話,這會他估摸是喝醉了,竟然去向她敬酒。樓得臉色一變,奈何坐得遠扯不到他,旁邊兩個也是糊塗的,竟不拉住。

  蘇雲開端坐不動,只是眼神輕瞥,十分的冷然。他伸手拿了放在明月面前的酒杯,對那醉漢開口,聲調淡漠,「我跟你喝。」

  樓得忙起身打圓場,「喝喝喝,大人好酒量。」

  蘇雲開一飲而盡,再將酒杯放下,已經沒人敢再來跟明月敬酒了。明月一心都撲在他身上,怕他醉了,挑了幾味清淡的菜放他碗裡,也沒瞧見席上眾人意味深長的眼神。

  「對了。」蘇雲開突然再開口,「聽說禹州主簿和我是同一年參加科舉的,他也中了進士,被外派至這裡當差,可是怎麼沒瞧見他?」

  樓得愣了愣,完全沒想到他竟會記得莫耿。只因進士來自大宋各地,只是會試可能會看見,中進士的那樣多人,他還記得莫耿,倒是稀奇,明明莫耿說不曾打過照面的。他不疑有他,說道,「今日他外出當差去了,還沒回來。」

  他話剛落,又有兩人幫腔,將話圓了一遍。蘇雲開漫不經心掃視一眼,那兩人一個是安撫使,一個是禹州判官。直到他不再追問莫耿的事,三人立刻將話題打住,不再圓場,順著他的話說其他的事去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蘇雲開才以身體疲累的理由結束宴席。樓得要讓車伕送,蘇雲開也欣然接受。

  上了馬車蘇雲開便低低朝明月輕噓,認真之餘神態還有些微酣。明月扯扯他的袖子,「你喝醉了?」

  車裡昏黑,外面又沒月色,蘇雲開看不太清她的臉,只能聽見聲音。他便伸手去摸她的臉,答道,「沒有。」

  ……這分明就是醉了,否則怎麼會輕佻起來了,還捏。明月抓了他的手拿下,一會那手又往前探,差點探到不該探的地方。明月只好一直抓著他的手,也不知道要醉到什麼時候。

  車伕將他們送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巳時,和掌櫃一起將他是搬到房裡,這才離開。

  明月去外頭打了水來,還沒放下,就見他突然坐下,彎身去找鞋子穿上,看得她一愣一愣,「你酒醒了?」

  但凡醉酒的人不外乎有兩種,一種是爛醉如泥一睡到天亮,一種就是蘇雲開這種,邊喝邊醉邊解,這會過了小半個時辰,酒喝得並不太多的他腦袋還有一點點昏沉,但已經解酒。

  「醒了。」蘇雲開見她離得遠,這會眼裡還有所警戒,才想起來,試探道,「我剛才……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明月趕緊搖頭,她一個人知道就好,兩個人都知道了,那得多尷尬。

  蘇雲開鬆了一口氣,說道,「去白水住的客棧。」

  「等等。」明月忙攔住他,「這一去的話不就被盯梢的人看見了?」

  蘇雲開笑道,「不會的,他的目的就是要看我何時去衙門,如今沒必要了。而且我今晚看起來像不像是一個貪財又好吃酒,不務正業的壞官?」

  明月笑了笑,「像,除了……除了給我擋酒的時候不像。」

  蘇雲開也笑了笑,「我本不該帶你去的,只是局勢不明,怕你獨留客棧更危險。」

  明月微微低頭,「不用解釋,我明白的。」

  一笑嫣然,垂首更含少女的嬌羞。如果不是時辰緊迫,蘇雲開真想和她好好繼續說。只是看看時辰,來不及了,「去找白水吧。」

  「嗯。」

  明月隨他離開客棧,果然沒發現再有人盯看了,她暗歎他料事如神,又道,「我不明白一件事,你既然知道接鏢人是官,為什麼不拿著名簿直接指認,還非得讓水水那邊先抓到人?」

  「來接鏢的人未必就是幕後主使人,哪怕抓到了主簿莫耿,也沒有辦法知道他是受誰指使。但是如果早就知道他是被人抓走了,卻為他編造緣由說他辦正事亦或其他聽起來合理的理由的官員,定是指使人。」

  明月這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換做是她的話,哪裡能想得這麼周密。那日在槐樹下看見了嫌犯,她定會去直接抓人。可是這樣一來就打草驚蛇了,畢竟這是禹州,這麼多的黃金,牽扯入其中的人肯定不少,萬一官官相護,就怕要瞞天過海了。

  如此一想,明月頓時恍然,「當時為他拚命圓場的人有三個!」

  蘇雲開笑道,「對。」

  「可是我們沒有直接的證據。」

  「現在不是正在去拿證據的路上麼?」

  明月笑道,「還被水水綁住的那個人?」

  「對,莫耿,禹州主簿。」

  莫耿此時仍被五花大綁著,他不知道綁他的人是誰,但這人待他還好,給水給飯,就是不放行。他起先以為是什麼賊匪,但後來又覺不像。這會正苦求著這人讓他解手,忽然就見門那映了兩個人影。

  白水警惕抬頭,貼身門後,聽見外頭一聲「是我」,立刻開門。

  他的模樣太過恭敬,在官場打滾的莫耿一眼就瞧出外頭那人才是真正的賊首,睜大了眼認真一看,幾乎是驚呼,「蘇雲開。」

  蘇雲開漠然看他,笑道,「你果然認識我。」

  莫耿閉嘴不言。

  蘇雲開坐在他面前,盯著他說道,「那日為什麼在莊家口槐樹下見了我調頭就走?」

  莫耿笑道,「什麼槐樹下,下官不知。」

  蘇雲開輕輕一笑,滿是嘲諷,「哦?你不知道黃金,你不知道五月初一?那你來接鏢做什麼?」

  莫耿張了張嘴,再看白水那淡漠模樣,忽然明白過來,「你們是一夥的。」

  白水冷聲,「我是府衙捕頭。」

  莫耿這才明白自己掉進了陷阱裡,可陷阱就在鏢局裡,那就是說,這個陷阱在禹州外就已經埋好了,就等著他們這些誘餌上鉤。

  蘇雲開怡然道,「我知道你並非主使人,只是充當小角色,但是我給你一個將功抵過的機會,讓你指證他們,為你減輕罪責。」

  莫耿雙眼轉了轉,稍有思量,便道,「黃金是我利用職務方便,勾結鹽商所得,與其他人無關。」

  蘇雲開一頓,「鹽商?」

  莫耿見他如此反應,忽然知道了他其實並不知道這批金銀是從何處而來,心中頓時懊悔。

  「難怪一出手就是兩百斤黃金,原來是鹽商孝敬你們的錢。」蘇雲開冷笑,「莫耿,貪污受賄一事,真的與禹州的知州、安撫使、判官三位大人無關麼?」

  莫耿驀地一驚,他本以為他只是用刑獄中慣用的審問伎倆,誰想他一一說出的這三位大人,卻全都是這次貪污案的同謀,說他是猜的,連他自己也不信。

  蘇雲開見他驚愕,更是肯定這四人是一丘之貉。面色頓時沉冷,語氣重有千斤,直壓莫耿頭上,「你是進士出身,我是那科探花,同期為官,也是緣分。我念在這份情誼上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可是沒想到,你並不領情。也罷,反正罪證也收集了八九分,不在乎少一個人證。」

  說著他就起身要離開這小屋,驚得莫耿驚呼一聲,「大人留步!」

  蘇雲開不轉身看他,聲調冷漠,「說。」

  莫耿咬了咬牙,顫聲,「下官手裡有三份賬本,可以指證他們。懇請大人給下官一個機會,親自指證他們。」

  蘇雲開淡淡應了一聲,莫耿便說起那賬本在何處。白水聽完,不用蘇雲開授意,便立刻前往那窩藏的地點,找尋賬本。

  天還沒亮,白水已歸,而那報信的人終於在凌晨趕到禹州,誰想剛下馬,就被埋伏在樓得門口的白水給抓住,為樓得貪污受賄的罪名,再添一個罪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3:14

第五十七章 京都迷夢(一)

  販賣私鹽歷來為朝廷所不容,更何況還涉及一州大小官員,自蘇雲開抓捕了樓得眾人之後便奏請上峰。直到判處罪名,已經過了二十餘天,轉眼就要到六月。

  六月的大名府蟬鳴不止,只聞其聲卻看不見蟬在何處。

  府衙花園栽種有許多可乘涼的樹,一個杏色影子從樹下穿過,肩頭搭著一支長桿,長桿尖端套了個鐵圈,那鐵圈裡圈著層層白如絲線的蜘蛛網,交疊了約莫有二十三層,遠遠看去似蒙了一層白布。

  行至樹下,頭頂的蟬叫聲更加尖銳刺耳。明月抬頭細尋,從那茂密樹葉中找到一抹褐色,小心探長桿子,用那蜘蛛網面輕輕一罩,就將蟬捉了下來。

  她將蟬取下放進竹簍裡,蓋好布,繼續尋蟬。

  屋外蟬聲漸小,正在稟報公務的白水餘光瞧見個人影晃過,往那看去,就見有人在捕蟬,她看了看說道,「那是明月麼?」

  蘇雲開一早就知道明月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知道是她,但還是抬頭往那看去,「嗯,在抓蟬玩。」

  白水意外道,「不會吧?明月膽子是大,可她怕鬼和蟲子。」

  蘇雲開微頓,怕蟲子?可方才見她出現在那,問及緣由,明明說想抓來玩的。他再看手中公文,此時耳邊已經算得上是清靜,心覺更能專注時,才明白過來。

  ——明月這是怕蟬吵著自己,才跑去捕蟬的。

  許是因為剛才她進來說事,見自己不如往日專注,才留了心,這會就跑去捕蟬了。

  白水稟報完公務,見他神思不在這,便道,「大人?」

  蘇雲開應了一聲,將手中公文看了一遍,才道,「傍晚的時候再來一趟。」

  白水正要走,就見門被打開,秦放探頭往裡面看,見了她兩眼立刻有了笑。白水板著臉沒看他,沒人的時候還好,有外人在,總覺得不自在。萬一這眉來眼去什麼的養成習慣了,在其他不知道她身份的人面前這麼做了,該招來多大的非議,得說他們有斷袖之癖。

  秦放見她不理會自己,也沒在意,跨步進去說道,「姐夫。」

  白水見他進來,自己就往外走。秦放也要跟去,卻被蘇雲開叫住。他在蘇雲開面前向來自由自在,難得聽他喊住自己,心知有事要說,就留步不追了,往白水的背影長長看了一眼,才回到桌前,「姐夫叫我有什麼事?」

  這會屋外蟬聲又起,似來自院外遠處。雜亂聲不絕,顯得屋裡氣氛更是不同。秦放不由坐直了腰桿,肅色,「姐夫你說吧。」

  蘇雲開遲疑片刻,才道,「如果想要探得一個姑娘於自己的心意,要怎麼樣才能知道?」

  「簡單呀。」

  蘇雲開豎耳細聽,秦放接著道,「直接問。」

  「……」

  「我跟水水就是這麼確認的,你看現在多好。」秦放說著說著就見他一臉不滿意,這才轉了轉眼,笑笑問道,「姐夫問的是明月啊?」

  蘇雲開立刻往外面看了一眼,明月還在遠處轉悠,除非這裡敲鑼打鼓,否則她那裡應該是聽不見的,「嗯。」

  看慣了一板一眼的他不由讓秦放心覺詫異,又忍笑道,「叔父叔母都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還以為你是高僧轉世,終身不娶了。要是知道你如今在問我這個,那得多高興。」

  蘇雲開不喜別人打趣自己,可這會也沒計較,「說正事。」

  「簡單嘛,方法因人而異。明月不像水水那樣直率,是個開朗的姑娘,可是對感情這種事上,我看和姐夫你差不多。」

  「什麼意思?」

  「呆頭鵝呀。」秦放說完就退了退,見他竟然不揍自己,心中連連驚歎,他的姐夫果然是很喜歡明月,竟能容忍他打趣他了,這才本著師父的心思耐心道,「姐夫,你不擅談情,明月看起來也不像是擅長說愛的姑娘,可是這種事你總不能讓她先開口。聽我的,明月喜歡你。」

  蘇雲開知道他有小聰明,這種事比他看得透,聽見這話安心了許多,又問道,「那……你看出來的是有多喜歡?」

  秦放微微瞇眼審度他,「多喜歡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不會在你告訴她你喜歡她後,會讓她退避三舍的地步。還有……姐夫,你想想,明月只是幾歲的時候見過你一面,結果這十幾年來一直都記著你,還千里迢迢和你來了這裡,姐夫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

  蘇雲開意外道,「難道不是我這裡收女仵作?」

  秦放捶了捶心口,堵死他了,「我雖然不太知道朝廷的事,可是我知道那安州的藺大人、明州的莫大人,衙門裡可都是有女仵作的,那時候傳得沸沸揚揚,都傳到我們開封公子哥的耳朵裡了,可安州明州就在南樂縣隔壁,明月不是一直有留意你仕途的事麼,難道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蘇雲開有些愣神,「可她說是想跟隨在我身邊做仵作。」

  秦放苦笑,「她這句話裡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做仵作,一個是——在你身邊。」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像自家姐夫這樣呆的人了,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自豪感來,誰說他處處比不過他的,感情這種事上,他分明就是師父。對,等會跟白水炫耀去。

  直到聽他說完這些,蘇雲開才想起那日去明家和明月見面的場景。

  還有在南樂縣重逢時,在府衙,在楊家村,在……仔細回想,似乎每一個細節都在說明她的心意。雖然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這些舉動是在對他「說」什麼,可他竟然現在才察覺到。

  蘇雲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一直在猜明月的心思,可答案已經這麼明顯。

  秦放見他失神,笑吟吟道,「姐夫,再過不久就是乞巧節了。那天未婚的男女最愛到街上賞花燈觀星辰,還是互相表明心意的好日子。」他笑著起身,探身大大方方地第一次沒有帶著對「兄長」的敬意,揣著「好兄弟」的心思拍拍他的肩頭,「準備好孔明燈和河燈吧,還有紅線,問她去不去月老廟走走,她就會明白了。她如果答應,你回來就可以找媒婆了。」

  蘇雲開微抿唇線,說道,「到那日我不會給白水安排公務。」

  秦放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頓時心花怒放,朗聲笑著跑出去找白水了,「謝謝姐夫。」

  總是熱熱鬧鬧的秦放一走,這會屋子就更安靜了。忽然一聲長促蟬鳴,他抬頭往窗外看去,還在捕蟬的明月已經快走到窗前。他倒了杯茶水,走到窗戶那喚她一聲,明月聞聲看去,便道,「是不是那蟬太吵人了?你再等等,我很快就把它們抓完了。」

  蘇雲開可不敢說抓完這裡的外面還有,不抓也沒事,估摸她聽了又會跑那去蹲守,笑道,「不吵,就是坐得累了來窗邊看風景,恰好就看見你了,別抓了,來喝茶。」

  明月伸手接過,又道,「真的不吵了?」

  「嗯。「蘇雲開算了下日子,離乞巧節還有十餘天,還有充足的時間準備。不能突兀,也不能無趣,真比他當年考科舉的時候更要認真,想得也更多,「明月……聽說這裡也過七月初七。」

  明月點頭,「是啊。」

  「那日你可有什麼安排?」

  明月笑道,「太久遠了,現在沒法確定,不過應該沒有吧,如果那天不出什麼案子的話……怎麼?大人你想去看看民風民俗麼?」

  「是。」蘇雲開的唇齒有點僵,看著她說道,「想去,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可以呀。」明月來到這還沒怎麼好好玩,難得整日埋頭衙門的他提出要出去玩,她當然樂意。忽然她又聽見有蟬鳴,立刻氣昂昂往那走去,肅色,「我去抓它,真吵。」

  蘇雲開還有話沒說完,可明月已經小跑開了,看得他驀地一笑。難怪秦放要笑他們兩人是呆頭鵝,他呆,明月也呆極了。呆,都呆,都呆呀。

  明月尋了那蟬的位置,將它捉下放進竹簍裡。蜘蛛網用了太多次,這會已經破得黏不回去了。她打算再去個老房子卷幾圈,想罷,便出院子。走著走著她才想起來,什麼時候?

  七月初七?

  七夕?

  乞巧節?

  明月猛地停住步子,摸了摸耳朵,剛才的確沒聽錯。她忽然轉身往那已經空落落的窗戶瞧,乞巧節呀……

  男子約女子乞巧節出門,哪裡是體察什麼民風民俗,分明是……

  想到這點的明月突然慶幸自己剛才沒聽明白,否則非得紅著臉杵在窗前不可。她抓著竹竿,心跟腰間竹簍裡那蟬鳴一樣,吱吱吱的鬧個不停。

  剛剛出去的白水又復返,見她站在池邊發愣,頭頂上的日頭曬得她臉都紅了,這得多熱,偏不知道找個樹蔭。她快步上前,「明月。」

  明月抬臉看去,「水水。」見她步伐匆忙,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白水答道,「沒有,是吏部來了公文,差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明月念了念「吏部」,追問,「吏部是管什麼的?」

  「官員的任職調動唄。」

  白水說完,步子一頓,明月也一頓。

  調動?

  調去哪裡?可他在憲司才幾個月,政績也不錯,為何突然調職?

  白水擰了擰眉,步伐更快地往蘇雲開的書房走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3:25

第五十八章 京都迷夢(二)

  「開封?」

  秦放也聞訊趕來了,進來就聽見蘇雲開被調任回京的消息。雖然他不愛摻和朝廷的事,可到底是國公家長大的孩子,而且又是個玲瓏八面的公子哥,一聽就覺得奇怪。

  白水問道,「調回開封不好麼?那裡到底比府衙好。」

  明月也追問,「對呀,不好麼?」

  秦放搖頭,又將上面的公函看了一遍,「你們瞧,我姐夫是去任職禮部侍郎。」

  「那是幾品?」

  「三品。」

  「那現在大人是幾品?」

  「四品。」

  白水莫名,「這不是足足升了一品麼,好事呀。大人年紀才多大,就成三品官了。」

  秦放搖頭,「你想,原本我姐夫在提刑司是老大,而且掌管大名府路的刑獄之事,對所轄的州、縣官員都有監察的權力,可現在……現在上頭有個尚書,管的還是科舉和藩屬往來之事,怎麼想,都覺得像是被貶職了呀。」

  他這一解釋,白水和明月才懂,分析起來的確是被降職了,還剝奪了在朝廷的實權。而且明月想不通一點,「你不是入仕之後就一直在與刑獄相關的地方任職麼,如果是讓你回開封衙門什麼的,好歹也是做回本職了。可如今那禮部侍郎,怎麼看都搭不上邊的。」

  他們三人察覺到和困惑的事,蘇雲開也都想到了,只是和他們一樣,沒有辦法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突然調任,還是這樣的調法,那恐怕不是聖上的意思,而是有人在旁邊提出這件事,才使得才上任幾個月的他換了別的地方。

  四品升三品,看著是升職了,年紀輕輕就成了三品大臣,聽著好聽,可實際上卻如秦放所說,實權被剝奪了,甚至是完全將他剝離了刑獄方面的事。

  而且這份調令來得匆忙,催促他赴任的日期也很緊迫,唯有明日就啟程,才能如約抵達開封了。

  秦放本就家住京都,自然可以立刻收拾行囊。白水的夙願就是去開封找哥哥,蘇雲開說要為她安排進府衙亦或刑部,她也沒有半點猶豫。倒是離開書房的時候想起明月來,聽說開封那邊沒有衙門收女子做事的,蘇雲開進了禮部後,徹底脫離刑獄相關,就無法再留她在身邊了。

  開封沒有官衙收她,那該如何是好?

  明月見秦放和白水都出去收拾細軟了,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處境,一時沉默在桌前,「明天就得走是嗎?」

  蘇雲開點了點頭,「你也去收拾東西吧,姑娘的東西向來比男子多,快去吧。」

  明月瞧了他好一會,瞧得蘇雲開都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怎麼了?」

  「我在想……我好像去不了開封了。」

  蘇雲開一頓,「為什麼?」

  明月又瞧了他半晌,「開封有府衙會收我麼?小猴剛才也說了,水水去不成問題,可是我的話……除了你,又有誰會收我當仵作?不能做仵作,那去開封能做什麼?」

  蘇雲開這才明白她在遲疑什麼,細想之後,好似開封各處官衙真的沒有能收她的地方,「其實去開封玩也未嘗不可,畢竟是我們大宋腹地,天子腳下,有許多連大名府都沒有的稀奇事物。」見她還在想,他繼續說道,「白水要去開封,你可以跟她做鄰居,這樣白水放心,我也放心。」

  如今兩人關係不明,明日就要啟程,蘇雲開想回開封或許也是好事,他的家人如今都在開封,到時候過了七夕,他就去把明月的爺爺請來。如果現在明月回了南樂縣,他又不能違抗朝廷調令,等他有空去南樂縣了,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現在挑明的話明月就沒辦法跟著他去開封了,畢竟事情沒說開兩人還是上峰下屬的關係,說開了沒有名分還跟著他去開封,讓別人知道非得說她的不是。

  讓明月一個人回南樂縣蘇雲開也不放心,想來想去,先藉著去開封玩的名義,再繼續做打算於她才是最好的。

  明月心底明白他剛才七夕相邀的心意,也不願就此分開,他回到開封肯定要忙上一段時日,等他再來南樂縣,指不定又是個大半年。而且回去也不得知縣待見,定不會要她做仵作,還不是留在家中繡花。

  倒不如去開封玩玩,至少還有白水一塊去。

  「嗯,我也沒去過開封,去見識見識也好。」

  蘇雲開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溫聲,「去收拾包袱吧,明日一早就得啟程了。」

  明月點頭,又抱怨道,「那吏部也是奇怪,你這急匆匆的一走,得留下多少事沒法仔細交代清楚,也不怕出了什麼岔子。」

  她簡單一句,倒讓蘇雲開更多想。已在官場多年的他也覺得不可思議,可如今無暇多想,等明月走了,便叫了人來,徹夜不休,將手上重要的事細說一遍,讓下屬先代為掌管。

  &&&&&

  從大名府去開封並不遠,七八天的路程就到了。

  蘇雲開到了京都就立刻去禮部任職,雖然比起在提刑司來要輕鬆得多,但畢竟是新官上任,幾乎是從頭學起,一時也沒空去找明月,便叮囑秦放照顧好她。

  秦放久沒回家,在家裡留了兩天,就馬不停蹄帶還未赴任的白水和明月去玩。過了兩天白水去了府衙做捕快,秦放就帶著明月到處跑。

  兩人的性格都簡單開朗,又愛玩不扭捏,秦放去哪都帶著她,不知道的人便問他何時多了個妹妹。秦放當然答不是妹妹,只是好友。

  可世上但凡男女走得太近,這句話就變得荒唐了。一來二去,就傳入了燕國公耳朵裡。

  燕國公知道兒子好玩,沒將那姑娘放在心上,倒是秦夫人心思多了些,說道,「以前他提及身邊紅顏,都是說朋友,可沒說過好朋友的。」

  燕國公連頭也沒抬,盯著手裡的書應了一聲。

  秦夫人又道,「兒子該成家了。」

  燕國公又淡淡應了一聲。

  秦夫人急道,「成家了就不會再到處亂跑。」

  燕國公這才抬頭,想了一下說道,「去查下那姑娘是誰。」

  秦夫人展顏,也不怪他剛才對兒子愛理不理的了,兩父子的脾氣完全不像,她在裡頭夾得辛苦,能留兒子在京都,她也高興,「這才是做爹的模樣。」

  明日就是七夕,秦放早早就送了明月回家,走的時候還在隔壁白水家門口晃了好一陣,明知道白水在衙門忙著,可還是守了好一會。直到日落黃昏才回家,今晚回去睡個好覺,明早一早就來堵她,讓她晚上留個空給自己。

  回到家中,剛進大門,下人便道,「老爺夫人尋少爺有事要問。」

  秦放自覺又是過去挨訓的,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可他在他父親眼裡就是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只會吃喝玩樂。明明做個小侯爺也的確就是吃喝玩樂的角色,上進一些,反倒要被朝廷警惕的,他以退為進,這樣裝一輩子的糊塗,至少能一世安穩。

  到了門前,白日裡爽朗的面龐不自覺地嚴肅起來,更呆滯了三分。下人在旁替他敲了敲門,稟告後門才開。

  秦放進屋給雙親請了安,秦夫人喚他起來,秦放便起身坐在一旁,等著挨訓。

  燕國公開口就道,「你近來跟一個叫明月的姑娘走得很近,我查過了,她的出身很不好,但也是良家女子。如果你只是想玩玩,就不要毀了她的明聲。如果你想娶她,也不要指望她能進秦家大門。」

  秦放眨眨眼,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跟明月真的只是好朋友,而且……」

  ——而且他喊蘇雲開姐夫,那明月就是他姐了,根本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把後半句話強行嚥下,不想「出賣」了他們兩人,明天就是七夕了,可不能讓他們把話傳到蘇家耳朵裡,又像今天這樣阻攔他那樣阻攔了他們。

  不過……他想到蘇家雖然開明,但蘇家伯父也是挺頑固的一個人,以明月的出身來說,要進蘇家門,也是天大的難事。可蘇雲開不像他這樣要靠父輩庇蔭才能得來榮華,他如果堅持,蘇家也未必會刁難明月。

  想來想去,還是他自己的本事不夠。

  不過今日一提,他已經隱約感覺出來,日後白水要進秦家大門,會非常困難。

  秦夫人見他「而且」了半天都不說後半段,瞧出端倪來,「你難道真的喜歡上那姑娘,只是怕爹娘責備才說是朋友?」

  秦放忙擺手,「真的不是,兒子有喜歡的人了。」

  秦夫人笑盈盈道,「是哪家的千金,娘替你求去。」

  秦放當然不會說,在沒找到白影之前,沒解決白家的事之前,他都不能說,「反正不是明月姑娘,我是受人之托照顧她。而且兒子是那種調戲良家婦人的混賬嗎?」

  燕國公瞥他一眼,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他一看就知道,他跟那姑娘的確沒瓜葛,可是他還有事隱瞞,還是件大事,虧他能瞞住,不過遲早有一天會說出來,他不急。

  秦放躲過一劫,回到房裡肅穆的神情還沒有展開。他靠在門上,想著白水,還有今後那還未到來卻如泰山壓來的重擔,心裡悶得很。

  過了今日,便是七夕。

  七夕的月亮並不圓,像個牙尖掛在天穹。

  明月在院子裡看著月亮,想起在府衙的時候蘇雲開說七夕尋她一起去看花燈的事,現在過了這麼久,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每日跟秦放去玩是開心,可總會想要是陪在一旁的是蘇雲開就好了。

  七夕啊……

  明月趴在石桌上,念著這兩個字,就如魔咒般縈繞心頭,今晚注定要睡不好了。

  她想著想著,外面巷子似乎有腳步聲傳來,越走越近,越近卻越輕。她驀地坐直了身,怎麼聽……都像是小偷。

  她嚥了咽,彎身輕步去柴火堆裡挑了根好揍人的木棍,貼身門背,就等著那賊進來,一棍子把他敲暈!

  「咚咚。」

  咦?賊會敲門?

  明月的戒心放下大半,門外男聲低沉而熟悉,如鶯啼飄進心頭。

  「明月,你睡了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3:41

第五十九章 京都迷夢(三)

  明月立刻打開門,果然看見蘇雲開站在門口。

  蘇雲開一眼就看見了她手裡拿著的木棍,不由笑道,「嚇到你了?以為是小偷麼?」

  明月訕笑,「光當」一聲扔掉木棍,「你怎麼這麼晚還來著,這裡離你家遠著吧?」她瞧瞧他身上的官服,隱約還有酒氣入鼻,輕聲,「他們又拉你去喝酒了?」

  「官場之上,往來寒暄是難免的,比我大醉的人很多,我沒喝多少,酒氣也是被他們熏的。」

  「怎麼熏能熏成這樣。」明月偏身說道,「進來吧,我去給你煮個解酒湯。」

  蘇雲開提步要進去,左腳已出,卻又硬生生收回,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的……轉而笑道,「不用了,我來這是想問問你最近玩得好不好。」

  「好極了,小猴到處帶我玩,還帶我去騎馬了,那馬場真大,一眼望不到頭。還有桃山,只是桃子沒熟,他說等熟了就帶我去摘桃子。還有還有……」

  明月一口氣說了許多,蘇雲開才放心下來,看來她果然玩得很好。只是一口一個小猴小猴,他心裡還有點揪得慌,陪她做這些事的人,本應是他的,而不是拜託秦放。

  「你玩得高興就好,等得空了,我陪你去。」

  「嗯。」

  蘇雲開又道,「明日我有空,你呢?」

  「有啊,我現在除了吃喝玩樂就是吃喝玩樂。」

  蘇雲開笑道,「那明日傍晚我來接你吧,說好了要一起去看花燈放孔明燈的,雖然當初約的是大名府,但開封的七夕也很不錯。」

  明月沒想到他還記得,而且還特地過來說這件事,他是怕她忘了,還是為顯鄭重?可不管是什麼,她都覺得蘇雲開十分尊重自己的意願,這幾日的掛念在此刻翻江倒海,真想多留他一會。

  此時巷子裡有人出來倒水,水聲嘩啦一響,蘇雲開便道,「那我先走了。」

  明月心中不捨,還是點了頭,他顧及自己的名聲,她更應自愛,「你回去小心些,太晚了。」

  蘇雲開笑笑,明日相邀的意思傳達,見她答應,像是一樁心事了結,從巷子出來,都覺腳步輕快許多。

  步行回家,蘇老爺和蘇夫人還沒有就寢,聽見他回來,蘇夫人便命下人將廚房裡燉的湯送去。等下人回來,問他少爺喝得可好,下人答道,「少爺說不喝了,等會洗漱後就睡,怕喝了睡不著。」

  蘇夫人說道,「奇怪了,少爺不是向來不早睡的麼,總要忙到大半夜,恨不得將一年的公務全都做完了。」

  蘇老爺和妻子感情頗好,抬頭時瞧見窗外的隱約月色,想起一事來,「明日七夕啊,難道是約了人。」

  蘇夫人笑道,「不可能。」

  蘇老爺笑道,「怎麼不可能?我每年都同你過七夕,你兒子怎麼就不能陪個姑娘過了?按年紀來算,也該到了。」

  「可開兒他哪裡有空去認識姑娘,每日就知道埋頭在衙門裡。」

  蘇老爺想了想也是,兒子十分聽話,不愛跑去花天酒地,也不愛去赴宴,不是陪上峰喝酒,就是守著衙門,怎麼可能認識姑娘家。他一會才道,「可是你還記不記得他在大名府的時候身邊那個女仵作?近水樓台的話,那姑娘最有可能了。」

  「她也來了開封?」

  「許是吧,那開兒推舉去府衙的白捕頭不就是和那姑娘一起的麼,他來了,那姑娘或許也來了。」

  蘇夫人面色略為沉重,緩緩坐下身,試探問道,「女仵作……那姑娘老家是哪裡,多大了?」

  蘇老爺苦笑,「我哪裡知道,你要是好奇,現在就喊了兒子來問。說不定是我們多想了,其實兩人並沒瓜葛,那姑娘也沒來京城。」

  「不是。」蘇夫人打斷他的話,「我是在想,那姑娘有沒可能是來自青禾縣。」

  蘇老爺一頓,「不能吧……」

  「怎麼不能呀,有誰會收姑娘當仵作的,除非是家裡就是做這個的。」蘇夫人心裡有些翻滾,「不行,我得讓人去打聽打聽她的身世。」

  蘇老爺見她堅定,也沒反駁,唸了一聲好,吩咐管家去查個清楚,末了他又道,「如果是你多想了,但兩人又的確是走得近,你當娘的,好好管管吧。」

  蘇夫人擰眉瞧他,「仵作……你我的命就是仵作救回來的,老爺是忘了?」

  蘇老爺心頭咯登,一時無話反駁。

  &&&&&

  七夕當天,秦放一早就跑去府衙等白水。衙門裡進出的人多了,總有幾個認識他的,府衙裡的人一說,白水立刻聽見,知道他鐵定是來找自己的,尋了個機會出去。

  被日頭焦灼了半天的秦放幾乎要被曬暈了,這會見她出來,還是立刻跑了過去,卻被她盯了一眼。他放慢腳步,遠遠跟在她後面。拐了許多路才見她進了一個巷子裡。

  「水水。」

  白水轉身,瞪了瞪他,「別在外面喊我名字,你跑這來做什麼?」

  秦放沒答話,摸了摸滾燙的頭頂,「我頭上有沒有冒白煙?都快著火了。」

  白水推開他湊近的腦袋,擰眉,「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我還要回去辦差。」

  秦放放下手,認真道,「今天是七夕,我在京師最大的花船上找了兩個最好的位置,一起去看河燈吧。」

  「……兩個『男』的怎麼一起去?」

  秦放這才想起來,「是我疏忽了,那不去了,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一坐。」

  白水想了片刻,「如果衙門沒什麼事,我就早點走,到時候去西南邊那小溪流見吧,那兒河小,估計沒人。」

  得了她這話秦放就心滿意足了,「那我等你。」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別讓人看見。」

  秦放只覺到了這裡他們反而更束手束腳了,還不如在大名府的時候。而且當時還是同在屋簷下,每天都能看見,現在不在同一處,見得少,她又拼了命般的當差,一心要扎根,就更沒空見面了。

  瞧著她又消瘦的臉頰,秦放探手摸了摸,「水水,你不要太難為自己,好好吃飯睡覺,別弄垮了身子。」

  白水捉了他的手放下,迅速看了一眼巷子外頭,還好沒人,「你不走那我先走了,回見。」

  說完她就跑了,秦放連回答的時間都沒。瞧著她火急火燎的跑開,秦放站在原地許久,他跟白水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來了開封後簡直瘋魔了,他明白她想找到她兄長的迫切,但是她好像完全把他給忘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好。

  他用過午飯,早早就去京都最好的酒樓點了兩食盒的菜和一瓶溫和的小米酒,路上又捎了一兜的小河燈,浩浩蕩蕩去了小溪邊,等白水過來。

  日落黃昏,明月也準備好出門了,她跑去門外看了好幾回,明知道蘇雲開放衙沒那麼早,還是去瞧了幾遍,生怕他來了一直等。

  酉時剛到,門外就有輕輕敲門聲,伴著蘇雲開的聲音傳進裡面。

  明月小跑過去開門,瞧他還穿著禮部的官服,上下打量一眼,睜大了眼道,「你穿著官服出去,不怕別人打量你呀?」

  蘇雲開笑道,「放衙就過來了,不過在京師無妨,天子腳下,隨手一指不是官就是權貴,百姓也見怪不怪了。而且我想,今晚的人肯定很多,我穿著官服,別人也不敢擠得太凶。」

  明月笑笑,「原來官服是鎧甲。」

  兩人說笑著一起出去,許是近黃昏,街上已經有許多年輕的男女成雙走動,要麼就是姑娘家結伴同行,手上無一不是拿著小小花燈,看樣子都是要尋個河流放燈。

  蘇雲開的錢袋裡還放著一根早上就放好的紅繩,聽秦放說等放完花燈,就能去月老廟了,這樣成功的幾率大些。他笑笑,什麼時候自己也信起這些來了。

  明月見他忽然笑了起來,不知在高興什麼,見他笑,自己也笑了笑。蘇雲開瞧見她笑,問道,「怎麼了?」

  「見你笑,我也想笑。」

  兩人相視一笑,沒有試探,沒有拘束,沒有生疏,並肩同行,偶爾說上一兩句,也覺心有暖流,溢滿心頭。

  黃昏沉落,夜幕剛起,滿街的燈就陸續被點亮,銀樹滿鋪,像是星辰倒置。

  途經的小河已經見了盞盞花燈漂流,各式各樣,都十分輕巧別緻,久漂不沉。

  蘇雲開和明月去攤前挑了兩盞,也尋了個地方點亮漂流。

  這邊其樂融融,秦放已經在小溪流那餵了半天的蚊子。

  白天曬了半日,現在等了半天,被蚊子咬了五六個紅口子。他等不來白水,肚子又餓,默默啃起了糕點,時而拍拍蚊子,想著白水什麼時候才會過來。

  蘇雲開和明月放完河燈出來,又去吃了些果點小吃,隨後去高塔放行孔明燈,這七夕就算是過了一大半了。

  從塔上下來,蘇雲開握了握錢袋裡的那根紅繩,看著明月說道,「時辰還早,不如去……」

  「蘇雲開?」

  聲音爽朗有勁,還帶著朗朗笑聲,明月聽著就是個豪爽之人的嗓音,偏頭看去,只見一個二十七八左右的華服男子快步往這走來,硬朗的面龐卻並不太白皙,倒像是出身軍旅。

  蘇雲開低頭迅速輕聲說道,「平西侯虞奉臨,身兼將軍一職,久駐塞外,近月才返朝,有軍功在身,是朝廷有名的『武丞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3:54

第六十章 京都迷夢(四)

  虞奉臨臉上若是再白點,說是白面書生也不為過,奈何是個黑臉,身軀又健碩,雄赳赳走來,步子一定,迎面撲了明月一臉的風,肩上青絲亂飛。他朗聲笑道,「你是什麼時候回開封的,不是去了大名府路憲司嗎,七夕又沒休沐,理應不在開封的。」

  蘇雲開笑笑,還沒解釋,虞奉臨就先看了明月一眼,笑道,「定是趕回來陪佳人賞燈看月。」

  「侯爺猜錯了,我是調職回京,早半個月前就來了。」

  虞奉臨問道,「難道又回大理寺或者刑部了?」

  蘇雲開說道,「是禮部,升任侍郎。」

  虞奉臨驀地一頓,「禮部?你一個擅斷案的刑獄官怎麼去了禮部?」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輕笑一聲,「升任……我瞧你是被貶官了,你還這樣有閒情姑娘過七夕。走,如今聖上肯定還沒就寢,我帶你進宮去。」

  蘇雲開一家為官多年,和丞相也有往來,這件事剛剛出來就有人為他問過了,聖上隻字不提,現在去問同樣也問不來結果。更何況這事可以緩一緩,但七夕一過,就得等到明年了。他還要和明月去月老廟,繫上紅繩。可這平西侯妻妾成群,高興了還曾將妾侍送給部下,這樣的人怎麼會覺得今天是個大日子。

  他心中對虞奉臨頗有距離,如今更不願同往。

  明月見他擰眉,知道他心中不悅,伸手握住他被平西侯緊抓的手腕,盯著這比自己高上一個腦袋的人,字字道,「謝侯爺美意,只是今晚我跟姐妹們約好了,要帶著蘇大人一起過去看花燈,轉眼就快到時辰了,再不去可就晚了。侯爺念的書多,肯定知道什麼叫君子一諾價千金。」

  虞奉臨上下打量她好幾眼,見她神情堅定,想了片刻才鬆手,笑道,「姑娘說的對,那就快去吧,別耽擱了。」

  明月暗暗鬆了一口氣,和他道了聲謝,就拽著蘇雲開鑽進人群,生怕他反悔追來。

  蘇雲開可沒想到明月這麼膽大,那平西侯素來氣勢逼人,虧得她不怕。他的右手被明月的纖纖細手緊緊握住,穿過一個又一個人群,經過一個又一個繁華,等她終於停下腳步,那平西侯早就不見了蹤影。

  「我剛才差點就以為他是要把你給吃了。」

  明月嘀咕一聲,額上有袖抹來,把她光潔額頭上的汗拭去。她僵在原地沒動,好不容易才敢抬眼看他。蘇雲開低頭一看,明月的面頰紅似胭脂,眼如黑珠,沒有躲避。

  「明月……」蘇雲開緩緩收回袖子,「再往前一點,拐個彎就到月老廟了。」

  明月垂頭交纏著手指,「哦……」

  「蘇大人。」

  蘇雲開欲言又被人硬生生打斷,脾氣頗好的他也禁不住苦笑,抬頭一瞧,便見個身形圓潤似陀螺還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往他這疾步走來,滿臉的歡喜神采。

  「你回京後就算是去了禮部,也不該忘了你曾是刑部的人啊。」

  明月看他面相溫和,比起平西侯來少幾分粗獷,再看旁人,並沒有方纔的不悅,便知道和這人的交情還算不錯。

  事實上她猜的並沒有錯,蘇雲開又快速道,「刑部侍郎李康,曾經的同僚。」末了又添了一句,「是個好人。」

  最後一句讓明月立刻判明該站的立場,不由抿唇一笑。那李康顛著步子走到跟前,作揖寒暄兩句,蘇雲開便問,「身邊不見佳人,又非放衙的時辰,李大人這是要去哪裡?」

  李康半身衣裳都濕了,歎道,「哪裡有這閒工夫做這些事,我是東奔西跑,忙的,剛剛才得空喘口氣,回家吃個飯,還得趕回刑部去。」

  在刑部任職過的蘇雲開問道,「是出了什麼大案子了?」

  李康說道,「案子也不大,前日有個富商買了個宅子,請人掏挖園中枯荷時,卻從那淤泥裡撈出具女屍來。那女屍約莫死了十二年,肉身都被池子裡的魚吃了,只剩個骨架子……」他話鋒一頓,看向明月,「瞧我在說什麼,沒看見蘇兄身邊還站著個姑娘。」

  明月搖頭,「我不怕,你們說你們的,不用顧忌我。」

  李康以為她說客套話,可見蘇雲開也點頭,環視一眼四下,伸手請到,「去那邊的麵攤說話吧。」

  到了小攤前坐下,李康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對身在刑部的我來說,一起陳年兇殺案也算不上是大案,事實的確如此,只是這案子之所以『大』,是因為那女屍從骨骼來看,當年約莫十六七歲。可仵作查看後,發現她全身骨頭都有撕裂的跡象,尤其是大腿骨盆兩處。」

  蘇雲開一愣,「難道……」

  明月的臉色已經十分不好。

  李康點頭,「她生前被人侵犯過,而且從骨縫淤血來看,那些傷都是生前所留,看起來像是被活活折磨致死。也正因手段太過殘忍,那買宅子的又是韓尚書的妹夫,所以上峰震驚大怒,命我們盡快捉拿兇手。」

  蘇雲開沉思片刻,說道,「難怪事發兩天,京師卻還沒有半點風聲走漏,這種殘忍的案子是被上面禁止外傳了吧。」

  「可不是。」

  「所以……」蘇雲開看他,「你告訴我,是要我幫你找找頭緒?」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康也沒想過要瞞他,就是當面被戳破,還是在這良辰美景時,他多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蘇兄是斷案的好手,我也是沒辦法。那宅子幾經轉手,好不容易查到原來的主人,但誰知道那人用的竟然是假名,根本就找不出來了。」

  蘇雲開蹙眉思索這案子,想著從哪裡著手。李康看在眼裡,怕他不肯,便低聲說道,「其實說真的,我不知為何你會被派到禮部做個文弱侍郎,你是不是得罪過平西侯?」

  蘇雲開的思緒從那宅子荷花池中迅速抽回,抬頭看他,「你說什麼?難道跟聖上提要為我調職的是平西侯?」

  李康笑笑,「我也不能確定,只是他回來得急,進宮進得隱蔽,也沒幾個人看見。但他出來後不久,我那在吏部做主簿的弟弟就接到旨意,說要讓你調回京師。平西侯常年駐守邊塞,為何突然回來,為何突然進宮,你又為何突然被調職,卻連丞相都打聽不出來到底是誰在聖上耳邊為你『美言』,我想,也沒幾個人能做得到了。」

  明月越聽就越覺得如果真是平西侯做的,那剛才他做那樣的舉動,就太可怕了。她跟著蘇雲開久了,多少會將事情考慮得深一些,那平西侯是想蘇雲開對他沒有戒備,懷疑不到他頭上麼?可紙包不住火,轉眼就被人捅穿了。

  蘇雲開聽完,倒沒有太多的意外,從平西侯剛才異常親近的舉動來看,現在用這個理由來解釋,似乎再合理不過。他也明白為什麼李康要告訴自己這個,壓在他上頭的是尚書,他必須快點破案,可人一急就容易沒了法子,更何況李康本身對案件也並不敏感。

  他告訴自己這個只是為了給他增加籌碼,好給這個池塘藏屍案提有用的建議。

  蘇雲開說道,「查不到買宅子的人的真名,但也可以查一查過往買這宅子的人。買那麼大的宅子要花不少錢,必然會謹慎一些,肯定不是瞎買。哪怕有十個人買過那宅子,你也能從最後一個問道第九個,第九個問到第八個。」

  李康大喜,「我怎麼沒想到。」

  「還有,查一查衙門裡十二年前有什麼妙齡姑娘失蹤的案件,這麼大的姑娘不見了,肯定會有人報案,但不排除是外來的姑娘,那樣就難查了。」

  「無妨無妨,一句話交代下去,查到了,就多一個線索。」

  「還有,再查一下那幾年有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李康忽然覺得駭然,「蘇兄是覺得這並非是偶然事件?」

  蘇雲開也不敢肯定,沉吟,「能以那種殘忍方式殺死一個妙齡姑娘的,不排除沒有第二起,如果查到了她們的共同性,兇手留下的線索就會更多一些。」

  李康不由歎了一口氣,明月也覺駭人聽聞。

  蘇雲開又道,「對了……如果你覺得現在刑部的仵作不好的話,我倒是可以舉薦一個。」

  李康回神,「你在憲司聘請的那個姑娘?」

  明月眨眨眼,原來她這麼有名氣了,連刑部的人都知道,脫口問道,「大人您知道?」

  李康說道,「哪裡會不知道,京城早就傳開了。朝廷裡我一共就聽過三位大人留姑娘在身邊做事的,哪個不是被傳得沸沸揚揚,我要是不知道蘇兄的為人,真要以為你光明正大的藏嬌了。」

  蘇雲開猛地咳嗽一聲,明月也趕緊喝茶解這尷尬。蘇雲開肅色,「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李康為官欠點資質,可對人情世故看得很是通透,這兩人只是稍有動作,他就明白過來,敢情這姑娘就是傳說中的「嬌」呀。他當即轉了話鋒,「知道知道,不會再亂說了,別人要是亂說我也不許他們說。不過話說回來,你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我怕,怕我妻子聽見了找我鬧,她就是個醋罈子,我可招惹不起。」

  李家有個醋娘子的事蘇雲開也聽過,沒有再趁機舉薦明月。他想問李康何時走,可李康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當然知道今天是七夕,可比起這對小情人的感情來,他還是更看重自己破案的進展。只好當做不知道,繼續從蘇雲開這裡「挖寶貝」。

  蘇雲開滿是無奈,明月用眼神安慰著他,來日方長,不急不急。

  只是明月在想一件事——剛才他那樣喊自己的名字,還說前頭有個月老廟,這是……

  話說一半就沒了,等會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那種氣氛了。

  月牙高懸,不見風雲,氣流有些阻滯,似有層層氣壓從天壓來,熱得讓人汗流浹背。

  秦放已經吃掉了一個食盒裡的食物,他自己也快把周圍的蚊子餵飽了。等到月上柳梢頭,白水還沒來,閒來無事,他乾脆自己點了盞燈放在小溪流裡,念道,「燈神啊燈神,你就顯顯靈,把我家媳婦送來吧。」

  小燈晃晃悠悠順流而下,可燈神並沒有把白水送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4:04

第六十一章 京都迷夢(五)

  白水此時還在衙門裡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只是兩個小案子,奈何今日是七夕,衙門裡的人早早告假。就在放衙一刻,卻出了兩樁案子。她跑去抓了犯人,現在又在旁聽審,等忙完這些,月亮已經快斜到另一邊去了。

  她往外頭多看幾眼,就有人問道,「白捕頭今晚怎麼一直瞧外面?」

  她笑笑,「有嗎?」

  「有,瞧了好多回。咦?難道白捕頭也想過七夕?」那人笑著拍拍她的肩頭,「那就趕緊找一個。」

  巴掌輕輕拍來,手指還蹭到她的脖子,白水微微皺眉,往前走了一步輕閃,動作自然而快速連對方也沒察覺。她問道,「林捕頭,這兩個案子也快審完了,我想……」

  林捕頭說道,「這裡有我看著,你有事就去忙吧。」

  白水道了謝,轉身就要走,那白淨的側臉因五官俊麗,加之燈火昏黑,倒讓林捕頭一陣恍惚,歎了口氣。

  白水聞聲回頭,「林捕頭怎麼了?」

  林捕頭笑道,「想起位故人了。」

  白水心頭咯登,她知道蘇雲開安排自己來開封府衙的用意——當年她的哥哥,就是府衙的捕頭。這林捕頭,以前和哥哥共事過?她停住步子問道,「哪位故人?」

  「和你一樣,也姓白,做事也跟你一樣拚命,是個好捕頭,可惜突然就不見了蹤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白水緊緊握住拳頭,極力掩蓋心底的悲痛,「怎麼會突然不見的,按理說,能進府衙做事的,都不會是笨人。難道他犯了什麼事?」

  林捕頭盯著她輕責,「阿影不是那種人,這衙門上下他最年輕,可做事最勤懇的便是他,又仗義又心善。」

  聽見兄長的同僚這樣提起他,白水眼底瞬間犯了紅,「那怎麼會不見了……」

  「誰知道,當時上頭草草結案,也沒細查。後來我們一幫兄弟暗中去查,也沒查出個什麼頭緒,只是隱約覺得,這事兒不簡單。」林捕頭說著說著,忽然想起白水還算是個外人,竟不知不覺跟他說了,這大概是因為……他的性子與白影著實是有些像吧。

  這些事秦放和蘇雲開都簡單提過,但具體的還在調查,林捕頭說的白水也都知道了,因此並沒有太意外,只是內心的不安又添了四五分。

  林捕頭歎道,「每回我們讓他別這樣拚命時,他總會說,他要努力攢錢,然後把他的妹妹接到開封來,再去把心上人娶回來,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白水一愣,「我……白捕頭有喜歡的人?」

  林捕頭說道,「有,但神神秘秘的,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不過白影失蹤後的一年,衙門門前總有個姑娘在外頭走來走去,又不報案。只是當年有大案在辦,誰也沒多理會。後來過了一年多,那姑娘也沒再出現,今晚也是提起白捕頭,我才想起來。」

  白水心中重重歎了一口氣,哥哥有心儀的姑娘了,她卻不知道。那在衙門前走動的姑娘,會不會就是哥哥喜歡的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林捕頭,當年白捕頭失蹤後,你們可有給他家裡人送過錢?」

  林捕頭搖頭,「沒有。」

  白水愣了愣,當年兄長失蹤後,她曾收到五十兩銀子,信是從開封寄來的,她一直以為是兄長的同僚所寄,沒想到今日才知道不是。

  可從兄長的家書來看,他平日除了在衙門就是在家,認識的只有同僚。

  難道是那個姑娘?

  戀人之間總會說上許多不會說給旁人聽的事,白水忽然想,那姑娘會不會知道一些哥哥的事?比如兄長失蹤前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又或者說過要去什麼地方?

  她迫切想找出那姑娘,可是現在已經過了四五年,茫茫人海中,沒有線索的她哪裡能找到。

  她失魂般走出衙門,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兄長摯愛的地方,夜幕下的衙門顯得清冷詭異,站在門口被冷風一吹,身後的大門就如血盆大口,稍不留神,就會將人吞進去。

  白水歎了一口氣,走了一半的路,才想起好像有事忘記做了。直到瞧見地上那殘留的燈盞,才猛然想起來,秦放!

  她急忙往那邊跑去,恰好更夫經過,才知道已經快過丑時。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那裡,小溪流淌的水聲在夜晚十分清晰,她喊了兩聲秦放的名字,可沒有人應答。她忽然有點安心,他沒有在等。夏夜蚊子這麼多,他細皮嫩肉的,非得被咬哭不可。

  雖然是這麼想,她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完整條小溪,她才能夠完全放下心來。

  她沒有提燈,月色又不明,走著走著忽然踢到個軟綿綿的東西。她忙退後兩步,「什麼東西?」

  似有人在夢裡嘀咕一聲,又輕又淺。白水愣了愣,「秦放?」

  睡得昏昏沉沉的秦放迅速坐起身,往左右看了看,眼裡朦朧,一時沒瞧見人,「水水?」

  他伸手要去找人,卻有個溫軟的人往他懷中一撲,緊緊抱住他。

  被蚊子咬了一晚,還差點被蚊子抬走的秦放張了張嘴,好像今晚受的蟲咬之苦被這一抱一瞬消失了。他抱住白水,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我們來放河燈吧。」

  白水鼻子已酸,好在天黑,他看不見她紅了一圈的眼。她沒有鬆手,「你吃了晚飯沒?」

  「吃了,我知道你吃得多,所以提了兩個食盒來,不過我肚子餓了,就先吃了一盒。都是冷食,現在吃也可以的。我沒事做的時候還放了河燈,不過我給你留了一盞……」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秦放脖子上,他僵了僵身,沒有問她為什麼哭。她這麼要強的人,真想讓別人知道她為什麼哭,就不會還抱著他不放,非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哭。

  「……我從小就沒了父親,母親將我和哥哥撫養長大,後來母親過世,哥哥去了開封,那時他的家書裡提的最多的,就是等他有錢了,就去買個小宅子,接我進京。所以他很拚命,很上進,我也以為過不了多久,就能和兄長相聚了。可是沒想到……」

  她假設過兄長是犯了什麼大事,甚至盜了錢財才消失的,這樣就不用去假設兄長是否已經不在世上。可是在兄長任職的地方待得越久,她就越明白這個假設不會成立了。

  一個對同僚說要接家人、娶心儀姑娘的人,怎麼會突然失蹤?

  她越是明白這個道理,心就越疼。本來無力支撐的心,忽然被秦放接住安放,就再也支撐不住。

  「水水,我們會找到你哥哥的。」秦放撫著她的背,只覺她瘦得厲害,「我一直在查,姐夫也在查,只是暫時沒有消息,你不要慌。」

  白水淚流不止,起初是忍著,後來忍不住了,低低哭出聲來。重壓多年的心,終於決堤。

  秦放抱著她,忽然覺得如果他再離開白水,那她就真的要垮了。他不敢,也不能。

  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個適當的時機,跟爹娘說出實情。

  他喜歡上一個姑娘了,那個姑娘是個捕快,最好的捕快!

  &&&&&

  昨夜被李康拉住說了半天的話,蘇雲開和明月最後還是沒去成月老廟。第二日又有藩國來訪,蘇雲開就不得空了。這一耽擱,就到了三伏天。

  三伏天的天氣炎熱,連知了都不叫喚了。朝廷也體恤百官,有三日休沐。

  正好秦放一直想帶白水去散散心,同朋友一打聽,知道最近新開的一個避暑山莊十分不錯,便想去那。可獨獨他帶白水去,名不正言不順,恐怕家裡要多問,轉念一想,就去叫上爹娘最信任的蘇雲開一同前去。

  蘇雲開想趁著未來三日找個時間去尋明月鄭重說上回沒說完的事,這會聽見秦放的提議,便道,「那避暑山莊在鼓山之上,離得遠,地勢險,來回都要兩天,不行。」

  「明月應該沒去過避暑山莊,她不是很喜歡玩嗎,說不定她會喜歡呢?姐夫你這麼武斷太不應該了,得先問問明月。」

  蘇雲開心覺明月是個怕麻煩的人,應當不會同意,不過還是說道,「我放衙後去問問她。」

  秦放當即點頭,從禮部退出來,拔腿就跑去明月家中。

  「我想帶水水去散散心,可是她單獨跟我出去不合適,不如明月你也去吧,還有我姐夫。」

  明月一聽是為了白水,說道,「可以呀,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秦放展顏,笑盈盈道,「好。」

  一個時辰後蘇雲開放衙,就去找明月,見她東西都收拾好了,好不意外。不過她樂意去,蘇雲開便也去收拾東西。

  誰想秦放千算萬算,卻算漏了白水臨時有事,等他和蘇雲開明月坐上馬車去接她時,白水竟不得空。

  這下秦放傻眼了,想再下車,卻被白水推了回去,說道,「等忙完了我就騎快馬去找你。」

  秦放還是想下去,白水卻進了裡頭,念了聲「你等我」。秦放唯有回車廂裡,再看對面那兩個談笑風生的人,立刻被堵得氣悶——作孽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4:19

第六十二章 山莊鬼影(一)

  鼓山已不在開封境內,出了汴京馬車又行二十餘里,才終於到山腳下。

  馬車暫時停下歇息,吃飽喝足了再爬山路。明月彎身從馬車裡下來,前不見路,抬頭看去,山巒巍巍,幾乎半山以上都被雲霧遮蔽,高得嚇人。

  她嘀咕道,「把避暑山莊建在這,爬上去都要中暑了吧。」

  正看著,頭頂有陰影遮來,往旁邊一瞧,蘇雲開手撐著傘站在一旁,也沒想到那避暑山莊竟然這樣高,「如果馬車不能直接抵達山莊,我看真有人要熱暈過去了。」

  說罷,兩人齊齊往正在一旁喝水臉色煞白的秦放。秦放微微打了個飽嗝,搖頭道,「我堂弟跟我提那山莊是新近重開的,地方非常好,夜裡山上的氣溫要比山腳低上一半。我一聽就跑來了,結果……這麼高,難怪要冷這麼多。」

  蘇雲開這才聽出門道來,「這避暑山莊不是你們家的?」

  「不是,是我堂弟認識的一個富商剛買下的,以前就有了,不過最近才修葺好。」

  蘇雲開還想細問,卻聽見遠處有馬蹄聲響,他頓覺奇怪,轉身看去,果真看見有車馬往這邊趕來,一副要上山的架勢,「秦放……難怪那避暑山莊不是只有我們一行人住?」

  秦放失聲笑道,「當然不是,那得多冷清啊。那富商好客又好熱鬧,所以去遠處請了好些能人來熱鬧熱鬧,比如皮影戲傀儡戲,還有雜耍的,跳舞唱歌的,就連說書的都請來了。」

  本想找個清靜地方和明月好好說話的蘇雲開此時才意識到他竟然忘了以秦放的性格怎麼可能居於清冷,他腦子裡的避暑山莊只是一個清涼地方,但蘇雲開理解的卻是清靜地方。

  說不出是被他坑了還是被自己坑了的蘇雲開頓時苦笑,「所以獻藝的人這麼多,那看客肯定不止富商和我們兩撥人,對吧?」

  秦放撫手說道,「可不是,聽說還有好幾撥呢。」

  蘇雲開揉了揉眉心,苦惱不已。此時離京已遠,要想回去又得顛簸。他看看明月,卻見她滿目期待,神情十分明朗。他忽然明白過來,他不喜歡這些,可明月喜歡,否則七夕那天就不會拉著他站在人潮外看戲班。

  如今只是和幾撥人一起近距離的看,她當然開心。

  想罷,蘇雲開的眉心這才鬆開,不再糾結。而那遠遠行來的馬車也到了山腳下,馬車只有一輛,但身邊的僕人卻有十人。

  車子停落,僕人雖多卻不說話,井然有序,看著家規甚嚴。

  車簾輕撩,一個身材渾圓的中年男子俯身下車,他的面龐圓潤,兩眼彎彎,天生的一對笑眼顯得面相異常和善。

  天雖熱,但他仍戴著一頂帕頭帽子,服服帖帖的。身著圓領袍衫,看得出是蜀錦,上面紋著青綠瑞草雲鶴,腰束金玉帶,旁系佩綬,白綾襪黑皮履。

  蘇雲開對他的印象只有一個——克己。非常講究的一個人,衣著色澤搭配和衣物搭配都非常妥帖。

  金富貴抬頭往山頂看去,又看向蘇雲開一行人,作揖笑道,「在下金富貴,想必幾位也是沈老哥請來的貴客吧?」

  秦放說道,「正是,在下秦放。」他又一一介紹了蘇雲開和明月,但沒有道明身份。

  金富貴知道來這裡的非富即貴,他是商人,但在商界裡卻沒聽說過他們三人的名字,那定是「貴」了,便也不追問,「相聚便是有緣,在這裡先遇見也更是緣,既然如此,就一塊上去吧,山下可真夠熱的,希望山上能涼快些。」

  山腳下也的確是太熱,沒遮沒擋的,他一提議,秦放三人也一起上車繼續往山上駛去。

  山道顛簸,馬車寬敞卻讓人更加沒地方放穩手腳。

  明月緊抓車壁,抓得手疼,趁著暫時的平穩放下手一看,整個巴掌都紅了。她皺了皺眉頭,想繼續抓住車壁,就聞蘇雲開說道,「不如抓著我的胳膊吧,也更穩當一些。」

  明月想了想還是捉了他的胳膊,挨得近些,手也不疼了。

  兩人太過親暱,更讓秦放覺得自己簡直礙眼,沒有成人之美,早知道他應該去金富貴的車裡。想到金富貴,他說道,「他的名字我聽過,是京都有名的商人。」

  蘇雲開好奇道,「權貴向來不喜商人,你怎麼連他的名字都知道?」

  「因為他做的是首飾玉器的活。」

  蘇雲開瞭然,這些東西都是賣給達官貴人家的姑娘小姐的,秦放家裡有好幾個妹妹,多少會聽來一些。

  「我還聽說那金富貴有兩個摯友,一個叫梁房棟,一個是山莊的主人沈衛。」

  蘇雲開問道,「沈衛可是那個做茶葉生意,這幾年敬奉貢茶的那位?」

  「對,就是他。那日我堂弟和他閒談,恰好得知他要去避暑山莊,還請了影子班。我堂弟知道我喜歡,就問能否多加一個人。姐夫知道這些商人最喜歡結交我們這些京城公子哥,就立刻答應了。」

  當初他一聽見哪裡有影子戲看,就會追著去,那時也是在南樂縣碰見的蘇雲開,還有……白水。

  所以他想帶白水來看皮影戲,一來是讓她高興,二來是想帶她散心,三來更像是一種無言的約定。

  可是他沒有想到,白水竟然來不了……

  想到這他就痛心,看得明月挽著蘇雲開的胳膊低聲,「小猴他怎麼一臉要哭的模樣?」

  深知秦放為人的蘇雲開笑笑,說道,「佳人不在身旁,甚為掛念吧。」

  車□轆咕嚕咕嚕作響,在空蕩的山道上敲出打碎平靜山林的動靜。

  明月被顛著顛著幾乎睡了過去,忽然馬車停下,車子已然平穩,她問道,「到了?」

  山風吹起車簾,外面的景象可見一二,入眼的卻是空落落的懸崖。她驚了驚,「馬走到玄燁邊上了?」

  「已經有人下去了,應該不是。」蘇雲開想先去看看,見她雙目緊盯外頭,便握了她的手牽引而下。

  下了車,蘇雲開才知道為什麼馬車要停。

  這前路的確是懸崖,不過山崖對岸以一座吊橋相連,長約有四十餘丈。吊橋兩側有繩子擰結而成的護欄,可只有半人高,如果個子高的稍不注意,只怕要摔下去了。

  明月從不懷疑小時候愛爬樹愛爬牆的自己畏高,可現在一看,兩腿竟然有點發軟。她抱著蘇雲開的胳膊沒放,嚥了咽道,「我們要從這裡過去?」

  幾人都是第一次來這,也不知道。金富貴聽好友說過兩回,想起一些,「對,這是唯一通往山莊的路,除了這沒別的路了。」

  「那馬車不能過去了吧?」

  「看樣子是不能了。」

  明月墊腳看了看懸崖,崖深百丈,看不到崖底,樹木青籐交錯,攀巖而上。她看得更暈,可是蘇雲開面色平常,完全不怕的模樣,她問道,「你不怕麼?」

  「不怕。」蘇雲開問道,「要不要……我背你過去?」

  「這吊橋走兩步估計就得晃,你背著我晃得更厲害,我會更害怕的。」明月想了想,說道,「要不我閉著眼睛,你抓著我的手過去。」

  事實上兩人在半山的時候就一直抓著手,到現在還沒鬆開。秦放本來想過去湊個熱鬧,可兩人根本不等人,完全忘了他這個大恩人,就這麼走了。他唯有跟金富貴一起,兢兢戰戰地拽著膽大的僕人的肩頭,順利過橋。

  過了吊橋,又往上走了約莫十餘丈,累得金富貴差點倒地時,終於是看見了那避暑山莊。

  門口早有僕人在等候,金富貴認得這是沈家家丁,見人就罵道,「你家主子呢,他說這裡風景頗好,讓人心曠神怡,可如今我都快發瘋了,他竟不親自來迎。」

  話落,裡面就有人朗朗一笑,從朱門走出,邊笑邊道,「我就晚了兩步,就挨罵了,看來金老弟受了不少苦啊。」

  來者已年過四十,但樣貌俊朗,比起年紀小一些的金富貴來,沈衛倒顯得更年輕。他見還有其他人,先對秦放跪拜問安,「見過小侯爺。」

  秦放問道,「你認得我?」

  「跟秦三爺頗有幾分相像,想來就是秦小侯爺了。」

  秦放累了一路,也沒空寒暄,便道,「路遠又難爬,累得慌,先安排我們住下吧。」

  沈衛側身相迎,見了蘇雲開和明月,微微一笑,也一起迎了進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4:31

第六十三章 山莊鬼影(二)

  避暑山莊一共有三百零五間房子,幾乎盤踞了整個山頭。沈衛不喜嘈雜,也自覺身份高於民間藝人,因此將他們的房間安排在中段,而將秦放一眾貴客安排在上段。雖說只分了上中下,但房子多,加上院落,每段相隔二十丈,那後面就算敲鑼打鼓,這裡也不過是聽見一點零碎聲響。

  明月隨沈衛進去時,還以為院子會很多,可所見的都是房子,大大小小很不整齊,房樑柱子也不見半點花紋,像是建造的時候工匠隨心所欲而成。

  蘇雲開也注意到了這些,剛才一問這裡竟有三百間房子,可之前在開封卻沒有怎麼耳聞,「請問這山莊是沈老爺買的,還是自己建的?」

  沈衛答道,「這山莊本是我一個表叔的,就是那工部尚書陳李朗。」

  蘇雲開點頭,「原來是陳老尚書。」

  只是這一句,沈衛就判斷出了他的身份,看來不是和秦放一樣是有爵位的,而是在朝為官。無論是權還是貴,都是商人十分樂意交往的。

  「陳老尚書五年前身體抱恙,請辭回了老家休養。原來是陳老爺的表叔,那看來是陳老尚書將宅子留給了沈老爺?」

  沈衛禁不住笑笑,「我那表叔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別說你們,就連陳家都不知道這兒是他老人家的宅子。我要買處山莊的時候,兜兜轉轉的別人要賣這兒給我,許是為了提價,便說這是塊風水寶地,那陳老住這以後,便一路陞官發財。我問是哪個陳老,結果一問問出是自家人來,也是巧。」

  「那沈老爺可知這裡以前是做什麼的?」

  「這就不知道了,我開始也覺得奇怪,這裡房子這麼多,又這麼高,除了避暑還真的沒什麼可做的。可是避暑也不需要蓋這麼多房子吧,我那表叔三代加起來,也不過四十來人。」沈衛又道,「我本來想拆了重建,但風水先生瞧了後,說這樣的格局風水倒是好,拆了要散財氣,我就忍了,反正也是粗人一個,小住的地方,如今呼朋喚友來,也是圖個新鮮,誰想讓蘇大人見笑了。」

  一聲蘇大人喊來,蘇雲開也知道沈衛絕對是個聰明人,倒是秦放有些奇怪,剛才明明沒說他是個官,怎麼就知道了。

  到了各自的房間,又有僕人來道那皮影班子來了。秦放一聽來了興致,週身的勞累也不見了蹤影,便又跟著去了。

  等他們都走了,蘇雲開才想起明月的房間就在隔壁,一般來說男女應該避嫌的,但他也聽過商人不重視這些,或許是想著她和自己親近,就這麼安排了。不過深山高頂,離得近也好,有個照應。

  「明月,要是夜裡有什麼動靜,就敲牆壁,我會立刻去你門口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明月就多想了,「你說的動靜該不會是山鬼什麼的吧?」

  蘇雲開啞然失笑,「不是,只是以防萬一,免得你害怕了瞎跑。」

  明月這才安心,又道,「累了一天了,你回屋吧,我也收拾一下。」

  屋裡並不需要怎麼收拾,沈家下人都已經收拾妥當,桌椅都是嶄新的,而且看樣子應該每間房都配有同樣的,沈衛果真是個富賈。

  蘇雲開習慣性的將整個房間走了一遍,推推門窗,確定牢固,這才回了床上將包袱打開,把衣物拿出,隨後躺床上小歇。

  約莫睡了半個時辰,門外響起敲門聲,他才醒來。開門一瞧,見是秦放,見他全身沒什麼變化,問道,「你剛回來,還沒回房?」

  秦放邊說邊進來,「對,那皮影班子說書的雜耍的,還有舞樂的人都來了,我瞧熱鬧去了,今晚肯定精彩,不過那傀儡班子還沒來,說得晚點。」

  蘇雲開見房裡打了清水,便過去洗臉,「單單是為了看他們,也不至於耗時這麼久。」

  秦放嘖嘖聲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姐夫你,你猜我在訪客裡看見了誰?」

  「誰?」

  「平西侯。」

  蘇雲開驀地一頓,沾濕的毛巾滴滴答答落著水珠,濺在水盆上。自七夕那日無意中得知自己調職的事是平西侯所為,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與平西侯有什麼過節,但始終沒有想通。如今已過大半個月,再次聽見這個名字,還是在這麼湊巧的情況下,不得不讓他多想幾分。

  秦放繼續說道,「平西侯和沈衛的好友梁房棟是朋友,聽說他要來避暑,就一塊來了,沒想到竟然在這碰見了我,還問我你有沒有來。」

  「平西侯向來心高氣傲,竟然會跟商人結交。」

  「姐夫這話沒說錯,我看他跟梁房棟也不像是朋友。」秦放還想著晚上能好好看戲,也沒多想,就回房梳洗短休了。

  蘇雲開低眉微想,擰著手裡的毛巾,不知為何有一個念頭抑制不住地躥起——難道平西侯是因他而來?

  可是為何?

  &&&&&

  夕陽沉落,沈衛就讓人來請他們前去用飯。

  飯菜也是分成了兩份,兩個大堂,旁邊大堂是民間藝人,這邊更富麗堂皇的,是蘇雲開一行人。他們這邊人不多,一張大圓桌就夠了。

  一眼看去,也唯有明月一個姑娘。左邊秦放右邊蘇雲開,她也沒覺得太尷尬,而且席上的人十分禮貌,並不拿她來打趣。說了要喝茶,也給她斟茶喝,男人們都喝清酒。

  蘇雲開自七夕後再次看見虞奉臨,對方談笑風生,因身份關係,儼然已經成了主角。秦放雖日後承爵,和他身份相等,但無軍功,又還未繼承,相比之下,沈衛三人更加樂意巴結平西侯。

  只是虞奉臨每說兩句,就要捎帶上蘇雲開,導致不明他身份的沈衛三人也對他重視起來,隨著虞奉臨拋來的話一起奉承說著好話,聽得蘇雲開心生絲絲反感。

  避暑避暑,反倒聚了一身的暑氣。

  用過晚飯,稍作歇息,那邊戲班子也準備好了,眾人再次前往大院中就座。桌上只放了一些果點還有下酒用的小菜,沒有大魚大肉,看著搭配倒是好。

  明月坐在蘇雲開一旁,抓了一把花生來剝。剝了七八個,去了紅衣,捉了他的手放在掌上。趁著台上皮影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熱鬧,低聲,「我知道你剛才沒吃飽。」

  蘇雲開笑道,「你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說實話……我也沒吃飽。」明月又抓了一把花生,「不過不著急,我們慢慢吃些零嘴,一會也飽了。」

  蘇雲開笑笑,和她一起吃著花生仁,剛才在酒席上的不悅也消散了。

  搭好的戲台上各路藝人陸續登場,雜耍的說書的,皮影戲歌舞,伴著鑼鼓絃樂,飄蕩在高山之上,驅散夏夜酷熱。過了酉時,晚風漸涼,下人抱了薄毛毯來,每人添上,抵擋寒涼山風,又看了約莫半個時辰,已將近散場。

  明月早就填飽了肚子,這會聽見快要散了,倒覺奇怪,「不是說有傀儡戲看麼?」

  「聽說是途中有事耽擱了,可能要晚點,如果今晚趕不上,就明晚。」

  兩人正說著,外面有下人跑來,在沈衛耳邊低語一句,蘇雲開看在眼裡,笑道,「我看是趕上了。」

  明月笑看他,「神仙,你怎麼知道?」

  「從兩刻前沈衛就不笑了,臉上繃得厲害。這會下人附耳一句,他就展顏。」

  「可這也不能證明來的就是傀儡戲班。」

  「他一直在看秦放。」

  只是提點這句,明月就明白了,「小猴最愛看這些了,沈衛想投其所好,說好了有皮影戲傀儡戲的,結果就只上了個皮影戲,怕小猴怪罪。」

  蘇雲開笑笑點頭,果然,戲台後面微有人影攢動,看樣子是準備開戲了。

  明月也認真盯看,一會那說書先生下去,上來的竟真是傀儡戲。

  傀儡戲和皮影戲都由人在幕後操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傀儡戲可見「偶」,皮影戲只見「偶影」,各有各的精彩,同樣叫人目不轉睛。

  許是因為是最後一個,到了後半段稍顯沉默的看眾也將精力奉獻給了最後一場好戲,喝彩聲都多了許多。

  戌時已過,這場熱鬧終於沉寂下來,看客都大為滿意,回房途中還議論不停。

  蘇雲開回到房中梳洗後,也睡下了,這避暑山莊這麼大,明日帶明月去走走,說不定還能摘些野果捉些野味,晚上尋個地方自己烤,又清靜又怡然。

  秦放那個戲迷肯定還會再去看戲,到時候就只有他和明月了。

  如此甚好。

  蘇雲開想著就入眠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驚慌敲門,急促得似要將門敲碎,外頭僕人急聲——

  「蘇大人,不好了,那傀儡戲的班頭死在自己屋裡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4:42

第六十四章 山莊鬼影(三)

  傀儡戲班的班主叫於向洪,是個年過半百還老當益壯的男子,可是沒想到,他竟然被人殺死在了屋裡,還沒人察覺。

  蘇雲開和明月趕到的時候,屋外已經聚滿了人,都是住在中段的人。不一會沈衛和虞奉臨一行也聞訊趕來,一見這滿屋血腥,差點噁心地吐起來。虞奉臨是上過戰場的人,這點場面倒沒什麼感覺,只是不喜乾淨的地方沾上血,眉頭便緊鎖起來。

  「蘇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雲開說道,「我也是聽見下人敲門,才趕了過來。」

  那報信的下人說道,「我們是伺候這邊的人,剛巡夜的時候看見於班主房裡還有燈火,就敲門問了兩句,裡面一直沒人作答。可屋子推不開,那肯定不是外出沒回來,我們心覺不對勁,就撞開了門,結果就發現於班主死在裡頭了。」

  於向洪倒在屋子一個角落,身上穿著寢衣,白色寢衣已經快被染成紅衣,大片的血跡如繁花大朵大朵綻放,淌得地上都是血。可見之處都是打鬥過後的傷痕,可屋裡的桌椅卻擺放得很整齊,一張倒下的都沒有。

  這很不正常。

  蘇雲開進屋走了一遍,只覺得這點最奇怪。

  明明打鬥得很厲害,可為什麼桌椅沒有倒下的痕跡?他蹲身細看桌腳周圍,如果是倒下了又被人扶起來擺正,那會留下移動的痕跡。可是因為這些桌椅都是新放的,房子也修葺好沒多久,所以沒有落塵,就難以看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可依照以往經驗,兇手肯定是在殺人後將東西擺回了原地,但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此費時,又如此費事。

  「明月。」

  眾人聽他喊了個姑娘的名字,隨後就見一個俊俏姑娘走了出去,逕直走向那可怖的屍體前,驚得沈衛伸手攔她,「你一個姑娘家走這麼近做什麼?」

  明月已經在挽袖子,雲淡風輕道,「因為我是仵作啊。」

  眾人咋舌。

  於向洪的死狀有些恐怖,不是神情猙獰得可怕,而是因為他的身上中了太多刀,刀刀見肉,刀刀入骨,像是每一刀都懷了極大的仇恨。她微微蹙眉查看他的傷口,從頭到腳,看得眾人色變,撐不住的已經離開了,留下來的臉色也不太好。

  此時他們才相信,這姑娘真的是仵作。

  蘇雲開一直在明月一旁,見她查看完於向洪的腳,蹲身沉思,便知道她已經對於向洪的傷勢瞭然於心。

  「足足二十三刀。兇手下手很快,抽刀的動作更快,如果慢,血的凝結狀態會有所不同。所以我想這人絕對不是用了二十三刀才把人殺死,更像是在洩恨。」

  「哪怕是二十三刀都沒有刺中要害,會下手這麼多次的,也絕不是意外。」

  「嗯,而且於班主的手指沒有留下東西,一般打鬥的話多少會抓住對方一些什麼,可如今卻沒有。我想兇手會一點武功,處處制衡了於班主。」

  門外一人說道,「可師父他也會點功夫的。」

  蘇雲開稍想片刻,問道,「左右客房住的是誰?」

  話落,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走了出來,一身灰色長衫,看著斯文,正是今晚的說書人,他說道,「住左邊的是我。」

  蘇雲開輕點了頭,等右邊的房客,可等了一會也沒人出來。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都沒人知道。他皺眉道,「人沒來?」

  秦放說道,「那個人肯定就是兇手,畏罪潛逃了。」

  蘇雲開說道,「勞煩沈老爺查查客房名帖,看看右邊住的是誰。」

  沈衛為難道,「來這裡的我就只記了個名字,但具體住哪裡我也不知道。都是誰看著喜歡就住哪,我也沒讓人安排。」

  蘇雲開知道沈衛瞧不起這些靠手藝吃飯的人,否則也不會讓長途跋涉的他們住在山莊中段,走到大堂都要走上一刻。也不會在吃飯時分兩個地方吃飯,如今更沒想到連住處都懶得安排。從他巴結平西侯的態度來看,他實在是個勢利的商人。

  「那沈老爺手裡可有入莊名冊?」

  「這倒是有。」

  沈衛忙讓人去房裡拿來,因離上段遠,僕人來回快跑也要一刻多,一時半會回不來。

  下人剛走不久,有一人姍姍來遲,正是那金富貴。

  金富貴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死人了,死的是誰他也沒聽清楚。這會慢吞吞走到門前,張口就要問,卻看見裡屋那血腥場面,噁心得轉身就吐。

  在滿屋寂靜的時候他的動作著實太大,連蘇雲開都多看了他幾眼。初見的時候他就知道金富貴是個十分講究穿著的人,如今在眾人幾乎都是寢衣的情況下,他仍是穿戴齊整,腰束金腰帶,發系金玉冠,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他想,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要穿戴齊整了才會出門。

  去取名冊的下人回來後,蘇雲開讓人清點人數。清點至一半時,喊了「何小方」的名字,卻無人應答。他再喊一遍,才有人朗聲,「大人,他在這。」

  眾人往那看去,答話的卻不是何小方,而是個姑娘,說著便推了推旁人。那人疑惑地看看左右,這才反應過來,揚了揚拳頭。

  旁人見狀,要繼續清點人數,蘇雲開抬手示意他停下,問那姑娘,「他是聾啞的麼?」

  姑娘點點頭,「我們都是師父收養的孤兒,因為多少有點毛病,被家人丟了不要了,不過傀儡戲只需要眼神好手腳好,聾的啞的都沒事。」

  蘇雲開又道,「他今晚是睡在哪裡?」

  姑娘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今晚我們是最後一波來的,來了就表演,演完累得不行,誰也沒精力理誰,隨便找了個空房間就睡下了。不過大人等等……」

  她沖那何小方比劃一番,兩人咿咿呀呀交流著別人看不懂的手語,一會她才道,「我替大人問過了,他說他剛才就住在我們師父右邊的房間裡。」

  蘇雲開明了,不用再清點名冊了,隔壁是聽力受損的何小方,所以剛才問話沒人做聲,大家也各睡各的,根本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誰。

  不知道住的是誰……

  蘇雲開擰眉,明明於向洪看起來像是被人尋仇了,可既然無人知道他住在哪裡,那兇手怎麼能在中段的一百間屋子找到他?

  難道兇手一早就知道了他住哪裡?可那個人會是誰?

  他緩緩抬頭看向那說書先生崔修,問道,「今晚你沒有聽見於班主房裡有任何動靜?」

  崔修皺了皺眉頭,「沒有,如果有,肯定會出來看一看。」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驚恐道,「大人該不會是懷疑小人吧?」

  蘇雲開淡聲,「在沒有抓到兇手之前,每個人都有嫌疑,我也有,你也有。只是你住在隔壁,問你的事,勢必要比別人多,身正不怕影子斜,問心無愧,就不懼別人多問。」

  崔修這才放下心來,「大人說得是,您要問什麼,只管問,小人知道的,一定如實回答。」

  「好,我問你,於向洪是什麼時辰進屋的?」

  崔修說道,「……小人早早就睡下了,真的不知道。大人也知道他們傀儡班子最晚來,可我們是傍晚前就入住了,東西都放好了的,在前面演完了就回來睡,睡得死,什麼都沒聽見。」

  說了這話等於沒說任何有用的事,只是蘇雲開覺得嫌疑最大的,還是崔修。

  如他所說,於向洪最晚到,那放東西的時候會有動靜吧?半夜跟人打鬥,也會有動靜吧?

  可崔修卻說什麼都沒聽見。

  沈衛忽然抖了抖,「大人,這該不會是鬧鬼了吧?」

  深山之中最忌諱的就是鬼怪之說,他這樣突然一提,眾人便覺陰深深的,尤其是在這半夜,屋裡還死了個人的情況下。

  「要不然怎麼可能死得這麼蹊蹺,又這麼安靜?」

  他每多說一句,就惹得在場的人心裡又寒涼三分。沈衛看重性命,不想再多留,轉而面向平西侯,「侯爺,要不然我們先下山去衙門報案,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虞奉臨點頭,「眾人下山,可是名冊上的人全都要隨同,否則就依兇手來論!」

  蘇雲開倒覺眾人此時留下才有利於破案,可是他已經是禮部的人,不能插手刑獄的事,而且帶頭的是侯爺,他一句話下來,已經沒人會聽自己的命令。

  眾人也沒有收拾衣物,只拿了件外裳,就一起往山下走,希望能盡快抵達衙門。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總算是快到吊橋處了。

  忽然有人大叫一聲,數十人齊齊停下腳步,心已高懸,「怎麼了?」

  那前頭一人顫顫指向橋墩,「那、那……」

  數個燈籠往前一照,只見有個小小傀儡被人卸了四肢,精巧的衣物上沾滿了血,癱在粗壯的橋墩上,猶如死去的嬰兒,陰森恐怖。

  一時無人敢向前,一片死寂。

  崔修離得最近,那傀儡娃娃幾乎觸手可及。他顫顫伸手,推了推那傀儡,幾乎是在拿下來的一刻,便不知道哪裡傳來「滋、滋、滋、滋」的聲響。

  沉寂夜色下,像是有誰在割斷什麼,可是只聞聲音不見人影。

  轟~

  那原本還挺立的吊橋,忽然兩條繩子齊斷,從萬丈高空往對面摔去,捲得山石滾落,撞擊出巨大聲音。

  眾人駭然,這下山的唯一出路,竟然就在眼前斷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4:53

第六十五章 山莊鬼影(四)

  吊橋轟然坍塌,近在咫尺地墜落山崖,再眼疾手快的人,也無法將斷橋拉回。

  崔修離得最近,驚愕得都忘了自己手裡還拿著個血淋淋的傀儡。等他察覺過來,驚叫一聲將傀儡拋起,往人群裡鑽,生怕被鬼怪給拖到崖底去。

  虞奉臨到底是歷經過戰場的人,只是這點小事還嚇不了他,見那傀儡被拋起,下意識心覺有異,跳起抓住,便染了一手的血。他轉身尋了蘇雲開,將傀儡遞給他。

  他如今理智得很,下山的唯一通道已經被阻斷,他們一行人要和兇手一起被困在山莊裡,那唯有盡快找到兇手,才能讓自己有機會安全下山。那放下架子協助蘇雲開破案,就是最好的選擇。

  蘇雲開接過那傀儡,手裡已經沾了血。明月伸指刮了一點來瞧,放在鼻下輕嗅,說道,「血已經干了很多,娃娃放在這裡約莫有半個時辰了,只是分不出是人血還是什麼。」

  「不是人血,是飛禽的血。」蘇雲開從那傀儡的衣服上取下一片絨毛,似鳥類的,但絨毛都是米白色,也看不出是什麼,「那於向洪是何時死的?」

  「大概也是半個時辰前。」

  沈衛插話道,「可這傀儡的血都干了,那於向洪的血可沒幹成這樣。」

  「於向洪人在屋裡,沒有風吹,血幹得慢。這傀儡就在橋墩上,夜風刮得厲害,而且娃娃本身並不會流血,是死物,於向洪卻不同,全身那麼多的血,自然比傀儡的血幹得慢。」

  蘇雲開邊聽邊看這半臂高的傀儡,它四肢身體上都纏著操縱用的線,此時線已經全都斷開,在風中輕飄。

  到底是什麼人要煞費苦心地在這裡放個血娃娃?難道只是為了恐嚇要逃跑的人?

  五六條線的長短幾乎都差不多,從切斷的痕跡來看,是被利刃所斷。剛才崔修拿起來的時候非常自然,並沒有看見有什麼切割的東西,這樣看來是放置在這裡之前就被斬斷了。

  那為什麼崔修拿起之後,會傳來「滋滋滋」的聲響?

  他往橋墩走去,再往前三步就是空蕩蕩的懸崖了,看得明月緊張,在眾人退後的時候往前一步,捉住他的衣服。蘇雲開回頭看去,溫聲,「你回去,我不會摔下去的。」

  明月搖搖頭,「你快看吧,我繼續給你打燈籠。」

  無論是楊家村外小樹林的土坑,還是鼓山的萬丈深淵,燈籠照的都不是東西,而是人心。

  可是她大概忘了,就算他真的摔下去,以她的力氣,也是會跟他一起掉入懸崖的。蘇雲開更加小心地蹲身細看橋墩繩索,四條繩索都是由六根粗繩繩子交纏而成,粗如臂膀,剛才那「滋」聲不過四五下,除非用斧頭砍,否則這吊橋根本不會斷。

  「兇手是提前將繩索砍斷的,並不是鬼魅所為。」

  「你怎麼知道?」

  蘇雲開說道,「因為世上沒有鬼,如果有鬼,那一切的案子都會成為謎案,成為有答案卻讓人無法理解的謎案。這些繩子是新的,按理說不會這麼容易斷,至少不會只鬧出四五次動靜就斷裂了。而且從繩子的斷口來看,並不是一氣呵成,說明兇手用的不是利斧,而是匕首之類的小型利刃。」

  沈衛並不關心兇手是誰,也不關心於向洪的死,他只知道自己剛買的宅子變成了凶宅,白白費了一大筆錢。而且如今還被困在山上,下不去,官兵也上不來,「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蘇雲開掃視一眼身後的人,千人千面,各懷心思,有慌張,有驚恐,卻看不出誰是兇手,「回山莊,我們離不開這裡,兇手也離不開。」

  「可萬一兇手再行兇怎麼辦?」

  蘇雲開想了想,對虞奉臨說道,「侯爺在軍營裡是怎麼防止逃兵逃走的?」

  虞奉臨說道,「五人一組,一人逃走,其餘四人連坐。」

  蘇雲開輕點了頭,「從現在起,五人一組,吃喝住都要在一起,如果有一人離開而其他四人都不知道,那我便視為幫兇,罪名等同。」

  雖然最後一句讓清白的人實在是覺得冤枉,可細想之下這個法子卻是暫時來說最好的。他們只盼著不要和殺人犯在一起,不然那樣就太可怕了。

  虞奉臨立刻說道,「蘇大人,我和你一組。」

  沈衛一見那邊文武皆有,相對那些不明身份的戲子,和朝廷命官在一起更安全,「侯爺我也你們一起。」

  那金富貴梁房棟和沈衛是好友,便紛紛說也算上自己。

  蘇雲開一心要給明月留個位置,說道,「不如你們四人結伴,我們另尋他人。」

  沈衛可不想在身邊添個隱患,「我們五個大男人一起,要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幹什麼,蘇大人不要想不開。」

  明月抬頭看了他一眼,生死攸關的時候果然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偽,明知道姑娘手無縛雞之力,他還推開得這麼理所當然。

  蘇雲開搖搖頭,拉了明月往上走,看得沈衛著急。見他絕無可能放下明月,便往身旁看去,推了推金富貴,「金老弟,你身邊不是有很多個厲害的護院嗎,跟他們一組去,總比跟我們在一起安全啊。」

  這話分明就是推人離開,金富貴也不傻,一聽這話氣道,「我們都是八拜之交了,如今你竟然為了自己把我推出去。你、你……你瞧瞧蘇大人,為了個姑娘寧可另行組隊,你卻……」

  他氣得甩袖,「也罷,山莊一行,看清楚你的嘴臉,死我也認了。」他又瞧梁房棟,「你呢?」

  梁房棟輕咳一聲,視線四移,金富貴不由冷笑,甩臉離去。

  蘇雲開心中輕歎,那沈衛見他走了,急忙上前說道,「蘇大人瞧,如今加上明月姑娘,不是正好五個人了麼,不用去找別人了。」

  「還有小侯爺也要跟我們一起。」蘇雲開說道,「你去將金富貴找回來吧,我們三人再找兩個就夠了。」

  沈衛哪裡肯,幾次暗示梁房棟,可他只當做沒看見。無法,他只好去拉了別人來,也沒去找金富貴。

  等分好了人,蘇雲開才道,「勞煩侯爺指揮,免得生亂。」

  虞奉臨常年駐守在塞外,戰績頗佳,絕非浪得虛名,在他的帶領下,六七十人有條不紊的回到了山莊,全都在上段住下,五人一個房間,輪番守夜。

  沈衛只是將山莊當做短暫住的地方,又是避暑所用,因此被子備得並不多。半夜山風寒冷,一間屋裡只有兩條被子。

  和蘇雲開三人同隊的,正是傀儡班子的那聾啞人何小方,還有為他解釋的師姐韓樂。蘇雲開和秦放找出兩條被子,一條給了明月,一條給了韓樂。韓樂沒有蓋,而是給了何小方。

  明月說道,「你倆感情真好。」

  韓樂笑道,「是啊,他剛進班子的時候才一點大,師父就讓我照顧他,這麼多年已經情同姐弟了。」

  見她笑得真切,倒讓秦放覺得奇怪,小心問道,「你師父過世了,你一點也不難過麼?」

  韓樂頓了頓,笑道,「不難過,說實話……師父對我們並不好。你們也知道,富商向來以蓄置精工箱子、私養戲班為榮,我們這班子就是沈傢俬養的,所以師父不愁吃喝,只要專心教徒弟就好,徒弟做不好,師父就會打罵,畢竟這關係到師父一生富貴。但有時候打得狠,毫無緣由打的時候也有……說實話,我們傀儡班子十一個人,並沒有愛戴師父到那種痛苦的地步的。」

  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得是恨到了什麼地步,才會讓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人死在面前卻不落一滴淚。

  「大人。」韓樂忐忑道,「我們能安然下山嗎?」

  蘇雲開也不知道,如今兇手是誰他也沒有線索,安置好他們後,他便想著再去一趟於向洪的屋裡,他將傀儡娃娃放在了桌上,如今看去,安安靜靜躺在那裡的血娃娃,有些恐怖。

  韓樂見他不答話,也沒有再多問。

  「我再去於班主的房間看看。」

  明月起身,「我也去。」

  「等等,我們也去。」韓樂拉著何小方的手說道,「大人不是說,五人一組麼?這樣也安全些。」

  規矩是他定的,蘇雲開也沒有阻攔,等會讓他們別進屋就好。

  五人放好被子,打算過去,忽然門紙投來一個影子,幾乎貼在門上,猶如鬼影探聽。

  蘇雲開喝聲,「誰在那裡?」

  「是我,我聽見大人說話的聲音,就尋到了這。」

  秦放最先愣神也最快反應過來,「水水?」

  蘇雲開和明月也愣住了,吊橋不是斷了嗎?那她是怎麼到的避暑山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5:05

第六十六章 山莊鬼影(五)

  此時離斷橋毀去才過了約莫一時辰,不過一個時辰,外面就來了人,著實讓他們驚訝。

  秦放跑去將門打開,果然是白水,只是她衣衫有刮痕,發也有些亂,看著狼狽。他的心頓時高懸,「水水你怎麼了?」

  白水見他直盯,伸手撥了撥頭髮,「沒事啊,我從下面爬上來的時候被青籐樹杈勾著了。」

  秦放詫異,「你空手從懸崖峭壁那爬上來的?」

  白水頓時失笑,「你當我是蜘蛛呢,能豎著攀巖。」

  明月也走了過來撩她衣袖衣領瞧,見真的沒傷口,這才說道,「可是這鼓山山頂只有吊橋那一個入口出口,依照你出現的時辰,橋應該已經斷了,那你到底是怎麼來的?」

  「我到了吊橋那卻發現橋斷了,我就下山,到了半山的時候碰見個老樵夫,他說還有一個狹小的通道,非常險峻。我想以我的身手肯定沒事,就順著他指的路去了,沒想到那兒是個捷徑,估計比吊橋那條路還要快。」

  秦放皺眉,責怪道,「這麼危險你還上來做什麼?」

  白水看他一眼,「我答應過你要來的。」

  秦放眨眨眼,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抱起她轉一圈,再親兩口。他摸摸她的腦袋,「以後別做這麼危險的事,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怎麼活。」

  韓樂和何小方看著他們兩人,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做什麼……

  白水也瞧見有外人在,捉了他的手放下。明月說道,「那我們可以從那裡離開了。」

  「不行。」白水瞧瞧眼前五人,說道,「那個通道是個小洞穴,非常狹小,我看這裡,只有我和明月能過去。而且下山比上山更險峻,連我都很難保證能安然下山,明月手無寸鐵,更不行…」

  蘇雲開問道,「有沒有讓人來修橋?」

  白水點頭,「有,我拜託那老樵夫去衙門了。」

  幸好是知會了山下的人,否則的話困在這裡久了,彈盡糧絕,兇手不出來行兇,也要有正常人被逼瘋。蘇雲開說道,「辛苦你了,先去廚房拿點東西吃吧,再洗洗臉。」

  白水見到了秦放就安心了,這會爬山的疲憊一湧而上,鑽進每根骨頭裡。她隨秦放去廚房,才走兩步就發現後面四人唰唰地跟上來。她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明月無奈道,「自己立的規矩,無論如何都要完成的……水水,這兒發生命案了。我們要下山的時候,卻發現橋斷了,而且是被人砍斷的,所以蘇大人下令五人一組,去哪都要跟著。」

  「我說怎麼都早上了你們還沒睡,五人坐在屋裡聊天。」白水這才問道,「大人有頭緒了麼?」

  蘇雲開答道,「還沒有,正打算再去查探一遍。」

  白水立刻道,「我不餓,也不累,別耽誤了時間,這就去吧。」

  秦放拉住她,「不累?山上山下這樣跑一遍,我那天上來都快累斷腿了。」

  白水不聽,掙脫他的手,又道,「大人,走吧。」

  秦放拗不過她,只好讓她跟著先去看於向洪的房間。

  這邊在這說話這麼久,隔壁房的人也聽見了動靜,出來一瞧,發現那五人中竟多了一人。沈衛大驚,「鬼、鬼。」

  白水偏頭瞧去,正要開口,虞奉臨已說道,「不是鬼,這是開封府衙的捕頭。咦?你怎麼會在這裡,今晚你應當是不在賓客中的。」

  蘇雲開微頓,虞奉臨認識白水?可是他進京之後就去禮部報到,舉薦白水去府衙,就算是府衙裡的人也不知道舉薦她的是自己,為什麼虞奉臨會知道?

  他調查過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麼?

  白水抱拳說道,「在下京都捕頭白水,得蘇大人相邀前來山莊,誰料上山後卻發現吊橋已斷,下山途中遇見個常來附近的老樵夫,得他指了一條明路,這才到了這裡。」

  他話剛落,沈衛就大喜,「路在哪裡,快帶我去。」

  「路在山莊大門東南方,下行半里有個一人高的荊棘叢,但是那條路……」

  「好啊,有路。」另一間房的人也聞聲出來了,金富貴大聲道,「我也要走,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這裡的人我瞧了都覺得噁心!」

  沈衛明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只當做不知道。

  被打斷了話的白水說道,「這恐怕不行了,因為那條路非常凶險,而且中途有一塊巨石擋住,與懸崖相接,硬碰不得,其洞之小,我看唯有個子嬌小的姑娘可以過去。」

  沈衛一聽頓時洩氣,金富貴也拂袖氣道,「晦氣。」

  他轉身便走,沈衛見他不是回房,急聲,「你去哪裡?」

  「去解手!」

  同金富貴一組的都是他的下人,他一走就齊齊跟了上去。本就心煩的金富貴怒道,「別跟著我。」

  下人立刻頓步,還是蘇雲開微微示意,他們才有膽子跟上。

  金富貴邊走邊罵的聲音漸漸遠去,沈衛這才說道,「不能走的話,那你們現在去哪裡?」

  話裡微有警惕,像是白水欺騙了他們一樣,不帶他們走,只帶自己人走。蘇雲開知道他戒心重,也自私,否則不會對金富貴那樣薄情,「去於班主房裡,沈老爺可要一起隨同?」

  沈衛仔細看了他們幾眼,又看看虞奉臨,心想他們應該沒有那個膽子自己走而不帶上他們,「不去了,蘇大人去吧。」

  再次來到於向洪的房間,他仍如發現時那樣躺在地上,不同的唯有血跡更干了,紅得如黑色。

  該看見的在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再來這裡,也並沒有什麼發現。

  明月見他眉頭始終緊擰,似乎非常迫切,這種模樣實在少見,她溫聲,「慢慢找,總能找到線索的。」

  蘇雲開輕歎,「我著急。」

  「著急?於班主已經過世了,兇手也被困在了山莊裡,逃不掉的。」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兇手明明已經殺了於班主,卻還要斬斷吊橋,將他和其他人都困在這裡?」

  明月想了想,已然吃了一驚,「於班主不是兇手唯一的目標。」

  秦放嚇了一跳,「還有人會死?」

  蘇雲開緩緩點頭,「如果不攔住兇手,的確會有這個可能。」

  「可是姐夫你怎麼知道?」

  蘇雲開反問道,「如果兇手要殺的只有於班主,那何必斬斷吊橋?斷了吊橋,那我們都會留在山莊裡,無法離開,兇手要殺誰,輕而易舉。」

  秦放恍然,「所以你才提議五人一組。」

  「如果兇手要殺人,肯定要離開,找到那個離開的人,最有嫌疑。」蘇雲開搖頭,「只是不能再等,必須在下一個受害人出現之前,抓到兇手。」

  「兇手做事乾淨利落,現場一點痕跡都沒留,山莊人數多達七十餘人,要想抓到,只怕不容易。」

  蘇雲開也知道,所以他才又來了於向洪的房間,想再找出多一點蛛絲馬跡。可如秦放所說,兇手做事非常利落,肉眼所見、推理所得,也微乎其微,「兇手是有計劃行事的,無論是來避暑山莊,還是殺死於班主,斬斷吊橋,都是兇手事先計劃好的,這個人……平日裡做事肯定也很有條理。」

  「可是除了我們幾個,那些人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人。」秦放失聲,「金富貴?」

  蘇雲開也想到了他,但很快又覺得不可能。如果是他,那聽見於班主死了,也不會慢吞吞最後一個來,那樣未免太惹人懷疑。他忽然想起來,走出房間問等在院子裡的韓樂和何小方,「你說,你們師父很早就和沈衛認識,是他私養的戲班?」

  韓樂點點頭,「是,我剛進班子的時候……十二年前了,那時就已經是沈老爺養的戲班了。」

  蘇雲開覺得應該去問問沈衛,那於向洪可有得罪什麼人。畢竟是一直住在沈家,說不定沈衛能想起他曾得罪過什麼會惹來殺身之禍的仇家。

  已快天明,沈衛五人也睡下了,在房裡睡得東倒西歪,聽見敲門聲全都驚起,睡意全無,驚聲,「誰。」

  「我,蘇雲開。」

  沈衛忙去開門,迎他們進屋,「找到什麼線索了沒?」

  蘇雲開不語,一行五人先進去,他才道,「我想問問沈老爺有關於班主的事。」

  「蘇大人問吧。」

  蘇雲開正要問,門外又有人敲門,哆哆嗦嗦簇擁著四個人影。他頓覺不好,問也沒問就過去開門,一看四人就是金富貴的隨從,惟獨不見金富貴,愣了愣,「金老爺呢?」

  四人面帶苦澀,顫聲,「我們老爺不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5:15

第六十七章 山莊鬼影(六)

  金富貴不見了?

  十人從屋內湧出,詫異,「金富貴去了哪裡?」

  下人慌忙答道,「老爺進屋就寢後,我們就守在外面。因為老爺平時有早起出恭的習慣,我們就看著時辰敲門,誰想一直沒人答話。我們推門進去,發現老爺竟然不在房裡,被窩都是冷的。」

  虞奉臨喝聲,「不是讓你們五人一組,為何不同在屋內?」

  下人怯生生道,「我們都是金家的下人,哪裡有跟主子同住的道理,我們想,老爺也不許啊。」

  這事是蘇雲開疏忽了,他沒有想到金富貴介懷主僕關係到這種地步,連命也不顧了,簡直愚昧。

  一人似想起了什麼,說道,「老爺今晚嚷著要下山,還說想去那出口看看,嚷了幾回就睡下了。大人您說,我們老爺會不會是自個下山了呀?」

  蘇雲開也沒有辦法斷定金富貴的去向,今晚他那樣氣惱沈衛,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只是要走的話何必連自己的僕人都躲開?這個時辰不見了人,只怕凶多吉少,「我去他房間看看,你們快召集其他人去找。還有……」他轉身對虞奉臨說道,「勞煩侯爺召集人的時候,再核實下有誰人曾離開過。」

  事到如今虞奉臨也不介意他命令自己,他幾乎在管刑獄案件的地方轉了個遍,現在發生命案,也唯有他靠得住了,否則能否活命下山都不知道,誰知道自己有沒有得罪過那神出鬼沒的兇手。

  「蘇大人去吧,這裡交給我。」

  蘇雲開想了想說道,「明月,秦放,白水,跟我一起過去。」

  三人也正有此意,他一開口就隨他前往金富貴的房間,虞奉臨領著其餘人去知會其他人,一同去找金富貴。

  金富貴的房間還是之前住的那個,屋裡並沒有什麼異樣,打開的窗戶也搭著窗鉤,牢牢固定在窗前。他的床褥從掀開的痕跡來看,是順其自然自己所掀。

  秦放在屋裡轉了兩三圈,才道,「姐夫,他不會是真的下山了?」

  「應該不是……他的包袱還在。」

  「他那樣的富人,丟個包袱也不值多少錢。」

  蘇雲開還是覺得金富貴不是下山了,他並不笨,明知道白水說那裡過道狹小,只能容身段嬌小的人過去,何必要摸黑前去。

  明月對現場勘察的能力甚弱,瞧了半晌也沒看出什麼,倒是床柱那有處刮痕有點奇怪,「這裡的傢俱都是新置辦的吧?」

  秦放點頭,「對,沈衛是這麼說的,他那樣大手筆的人,說是新買的倒也可信。」

  「那按理說這裡不該會刮花的,我記得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掌櫃都會裹上很厚的布或者紙,免得搬運的途中刮壞。既然是要爬這麼高的山,肯定會更加小心吧。」

  蘇雲開聞聲也過去看,那刮痕並不明顯,不過明月說得也不無道理。那凹痕處還殘留些許銀光,抹來瞧看,像是銀子。可好好的床柱怎麼會留有碎銀的痕跡?

  「大人……」門外一人喘氣跑來,面色青白,「找到我們老爺了,就在下山的通道那。」

  蘇雲開一愣,難道他猜錯了?

  &&&&&

  金富貴死了。

  寒涼的山風呼嘯在白水所指的那條小小通道上,呼嘯著金富貴已經冰涼的屍體。

  他身上還穿著寢衣,寢衣已經髒亂不堪。沒有束起的發凌亂地散在他的臉上,沾滿了泥土和青色苔蘚,看起來狼狽不堪,和他平日總是光鮮的模樣完全相反。

  他趴在地上,頭朝出口,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在生前極力想爬向生的出口,可惜沒有爬過去,就已經死了。這更讓人覺得不忍多看,希望中全都是絕望的痛苦。

  明月撩開他面上的頭髮,雙眼緊閉,面部線條並沒有緊繃,像是死的時候非常安和。她擰了擰眉頭,這實在是不正常。她依舊是從對方的頭部開始檢查,查至鼻子,微覺濕潤,有淡淡青色液體。心覺有異,撥開他的嘴來看,果然也看見了同樣的。

  蘇雲開在旁問道,「這是什麼?」

  「不清楚,鼻子嘴巴都有,其他地方卻沒有,加之他明明是重摔而死,但是臉上卻毫無痛苦神色,甚至很安和,我想……這大概是迷魂藥。」

  蘇雲開聞聲,立刻去查看金富貴的鞋子,鞋子已經掉落了一個,另一隻穿在腳上,很輕易就取了下來。他翻開鞋底一看,更是肯定了明月的想法,「這裡地勢陡峭,因有流水,所以滋生了青苔。如果他真的走過這段路,那鞋底應當沾有青苔,可鞋底卻很乾淨。」

  明月沉思片刻,說道,「而且他的手掌很乾淨。如果一個人摔下來,情急之下必定會抓旁邊的東西,這一路都是草木,在衝勁之下,手肯定會有青漬污痕,但他的手卻非常乾淨。也就是說,他不是要下山,而是被人扛到這裡,再推下去的。而且他被推下去時,人處於昏迷狀態。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衣著不整、鞋底和手都很潔淨。」

  她說的這點蘇雲開很是認同,又補充道,「金富貴平時穿衣服很在乎是否齊整,也很擅於搭配,就算是第一天聽見發生了命案,他也是不急不躁,慢吞吞的穿好衣服才過來。如果他真的要下山,絕不會這樣匆匆忙忙。」

  所以金富貴是被人殺死的,還是被人迷暈在屋裡,再帶到了這裡。

  「可是為什麼兇手要費那麼大的力氣把他帶到這裡來了呢?」明月眉頭也不得舒展了,「兇手鎮定又聰明,他不會不知道把金富貴搬到這裡,會更費時,也更費事,破綻這麼多,他也不會想著誤導我們把金富貴當做是意外死去的吧?」

  蘇雲開也不知道,這個兇手狡猾又聰明,哪怕是接連死了兩個人,他竟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地方這麼小,破綻應該更多的。兇手到底是策劃了多久,才能將線索全都抹滅掉。

  虞奉臨那邊已經清點好了人,讓蘇雲開過去一趟。

  明月還在驗屍,蘇雲開便讓人回報讓那邊再等等。等明月將金富貴那龐大的身體扳過來,一個傀儡也隨之翻轉,猛然掉落的人形玩偶讓明月嚇了一跳。

  蘇雲開忙扶住她,一見竟又是個沾滿血跡的傀儡。有了上次崔修拿傀儡卻出現異樣的前例,這次他先查看一遍傀儡四周,沒有看見什麼東西,這才拿起來看。

  傀儡依舊是滿身血跡,呆滯的五官在深夜看來也像是個沒了命的活人。一如既往的……四肢破碎,像是被人活生生擰斷了。

  明月低聲,「是上次那個傀儡?」

  「不是,那個還在我房裡,而且擰身上的衣服不同。」

  說到衣服,蘇雲開這才細想起上次傀儡的衣服,那是一件很粗糙的鵝黃色衣裳,看樣子不像是手藝人所做,而是外行人隨意做的。這次的是一件青色碎花裙擺,無論怎麼看,都是正值芳齡的姑娘所喜歡穿的。

  蘇雲開拿著不會說話,也沒有心脈跳動的傀儡,視線又落回金富貴的姿勢上。他猛地站起來,「明月,於班主死時的姿勢是怎麼樣的?」

  明月低眉想了想,臉色忽然變了,因為她發現,於向洪死去時的姿勢,跟金富貴幾乎是一模一樣!都是頭向出口,以爬行的姿勢要往生的路口逃去,可卻同樣死在那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她訝然,「兇手是同一個人?可兇手對於班主下手這麼狠,到了金富貴這,相比之下卻太輕了。」

  「兇手大概是沒有時間,如今五人一組,多少會有所限制。」

  「可是既然沒有時間,那為什麼他還要將他擺成這個姿勢,放娃娃?」

  「兇手有恨意,也有執念,通常這麼做的,絕不是一時衝動殺人。」以他的經驗來推論,兇手果然不是為一個人而來。甚至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兇手要殺的人,可能遠遠不止兩個!

  小小的山頂上,潛伏著一個心思細膩,鎮定非常的兇手,蘇雲開覺得,再不阻止他,很可能會出現第三個受害者。

  「明月,走,回山莊,去看看今晚有誰曾離開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5:26

第六十八章 山莊鬼影(七)

  短短幾個時辰後,又發生了一起命案,被困在山莊裡本就不安的七十餘人,更是心驚膽戰。

  數十人坐在大堂地上,想到身邊的人可能就是兇手,便覺可怕。已經有人想去試試那下山的通道,可虞奉臨不許。眾人敢怒不敢言,神色有異,使得大堂氣氛詭異非常。

  蘇雲開剛進大堂就感覺到了這種氣氛,如果不快點找到兇手,只怕就連平西侯的身份都震不住這些求生的人了。一旦控制不住,集體湧向那狹小出口,只會讓兇手趁機逃走,誰知道兇手是否能穿過通道。

  他已經讓白水和秦放守在通道,將那裡封鎖起來,免得兇手逃離。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當務之急,是找到兇手。

  七十餘人黑壓壓的坐在大堂,一個一個審問的話,著實太耗時辰。好在此時已經是五人一組,可以省下不少時間。

  他和虞奉臨商議一番,虞奉臨便去命他們排隊,去院子那回話。

  先行出去的是雜耍的藝人,出了門就瞧見遠處涼亭石桌上點了許多蠟燭,頭頂上地上都放置了燈籠,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燈塔,亮得刺眼。

  蘇雲開坐於桌前,見五人前來,因不夠座位,也沒讓他們坐下,直接問道,「凌晨卯時,你們在哪裡?」

  「回大人,當時我們都在屋裡。」

  「中途可有人離開過?」

  「沒有,就連去茅廁,我們都是一塊去的。」

  「……」

  蘇雲開約莫問了七八個問題,覺得無異,就讓他們走了,往後的人也是這樣問,問了六七組人,也沒有一組有異。

  等又一組人走了,明月忍不住說道,「那人不是會下藥麼?要是他把屋裡的人給迷暈了,那那四個人也沒有辦法知道吧?」

  「現在正是人人自危的時候,如果被下了迷魂藥,多多少少會知道的,如果你突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難道不會懷疑麼?」

  明月瞭然,「會,而且出了這樣的事,要是真發生了,肯定會立刻揭發,而不是藏掖。」

  蘇雲開點頭,他心中最疑惑的一點,就是金富貴跟於班主被殺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支離破碎的傀儡娃娃……又意味著什麼。

  他現在鎖能想到兩者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是沈衛的朋友,而這次眾人聚集山莊,也是沈衛牽頭。

  所以問完這些人之後,他得去問問沈衛兩者可曾做過什麼惹上殺身之禍的事。

  此時又來一組人,皮影戲班主陳達和雜耍的兄弟兩人俞凡、俞慶,另兩個也是皮影班子的人。

  蘇雲開一如剛才問話,這五人卻不像剛才那些人那樣答得快而順利,神色甚至略微為難。旁邊的虞奉臨察覺到不對,喝聲,「你們誰中途離開過?!」

  他的面貌威嚴,聲音更是洪亮,厲聲重壓,那雜耍的兩兄弟就撐不住哆嗦道,「陳達,陳班主離開過。」

  陳達聞聲,撲通跪下,「草民只是去茅廁,沒有殺人。」

  指認他的是雜耍班子的人,他自己帶的兩個徒弟面面相覷,沒敢吱聲。虞奉臨看出端倪來,再次怒聲,「你們為何當時不跟著去,本侯說過,五人為伍,你們是不是幫兇?」

  幫兇二字實在嚇人,驚得連同俞凡兩兄弟都一起跪地,生怕牽連自己,慌忙說道,「陳班主半夜起身,說吃壞了東西,怕臭氣熏天,所以堅持不讓我們跟著去,都快翻臉了,我們想陳班主看起來也不像殺人兇手,就沒跟著了。但他兩個徒弟都跟過去了!」

  那兩個徒弟顫聲道,「我們不是幫兇,我們師父也沒殺人。」

  有虞奉臨在,蘇雲開便用懷柔政策,緩聲,「陳達,你們卯時的時候到底去了哪裡?」

  陳達遲疑片刻,見事態已經不可隱瞞,這才道,「我們想下山……去了通道那。」

  蘇雲開一頓,「你是說,你卯時的時候去過通道那?」

  「對……」陳達也是個老江湖了,聽見他這麼問,也猜到他要問什麼。他也清楚要想洗刷自己的冤屈,唯有實話實說,「事實上我們偷偷到了那裡後,看見、看見了兇手。」

  虞奉臨幾乎是脫口接話,「是誰!」

  陳達警惕地往四下一看,已冒了一身的冷汗,「沒看清楚,天太黑了,但看見是個男的。當時金富貴已經被他推了下去,但不知道有沒有死。離得實在太遠了,我沒敢過去,隱約聽見那男的唸了一聲『秀秀』還是什麼,就走了。」

  「兇手還說了其他話沒?」

  「沒有,或許有,但太害怕了,也太遠了,沒聽見。」陳達臉色已經慘白,用膝頭往前挪了兩步,抖聲,「我今晚說了這些,兇手可能會殺人滅口的,請侯爺收留我,否則我可能會死的。」

  虞奉臨哪裡有心情管他的小命,在房裡不得不跟四個大男人待在一起他都覺得嫌惡了,更何況再這樣低賤的人同住,便沒有搭理。

  陳達自知自己的身份不可同求,一時面如死灰,有些後悔說出方纔的話。蘇雲開說道,「下山之前,你便跟我待在一起吧。」

  陳達大喜,忙磕頭拜謝。

  蘇雲開又轉向俞凡兩兄弟,說道,「陳達三人沒有不在場的證據,同理,你們也沒有,沒人知道他們離開後,你們去了哪裡。」

  俞家兄弟一愣,說道,「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您懷疑我們是兇手?」

  蘇雲開蹙眉,「我說過,沒有找到兇手之前,誰都有嫌疑,包括我。你們和陳班主一樣,在找到兇手之前,也和我同進同出吧。」

  俞家兄弟還想反駁,可事實的確如此,只能接受,便起身退到一邊。

  過了一會,崔修所在的那一組來了。蘇雲開聞聲,特地抬頭多看他幾眼,對於這在斷橋拿起傀儡娃娃的人,他不得不多留心。

  和崔修同組的四人一個是歌舞樂的樂師趙康,一個是歌姬秦琴,舞姬段霖、岳安。

  蘇雲開問道,「卯時的時候你們在哪?」

  崔修答道,「都在屋裡。」

  「睡覺?」

  秦琴答道,「本來是想睡的,但實在是怕得睡不著,所以就在屋裡躺著聊天了。」末了她發現這話不太對,忙補充道,「男女授受不親,沒躺一塊。男的在簾子外頭,我們女的在床上,隔得老遠了。」

  趙康忍不住笑道,「我都做你們樂師四五年了,還怕我吃了你們不成。」

  段霖面子薄,瞅了他一眼,岳安性子爽朗,直接道,「就是怕,兩個大男人嘀嘀咕咕了一晚閒話,吵得想睡的人都沒法睡。」

  崔修說道,「那要不要讓大人重新再分人給你們?」

  岳安還想說,秦琴瞧著她,搖搖頭,他們雖聒噪,可是好歹沒有逾越,換了新的人來,指不定會更糟糕。而且身邊有男的在,比五個姑娘待在一起安全多了。

  蘇雲開又問了尋常的幾個問題,沒有發現異樣,就讓他們也退下了。

  等問完山莊裡的人,發現了三組人有嫌疑,他便留下他們,繼續問個詳細。可問到最後,除了陳達五人,其餘兩組,也並沒有問題。

  這一晃,天已經亮了。

  沈衛已經疲累不堪,見他問完,就想回去歇著。人還沒出亭子,就被蘇雲開喊住。他回頭問道,「大人還有什麼事?」

  蘇雲開問道,「聽說於班主很早之前就是沈老爺蓄養的藝人?」

  沈衛答道,「對,我還養了好幾個這樣的班子,不過這次就帶了一個傀儡班子。」

  蘇雲開意外道,「其他的人不是沈老爺蓄養的?」

  「不是,有些是別人推薦的,有些是我慕名請來的。」

  蘇雲開忽然覺得問得仔細些,說不定真的能從沈衛這裡追查到蛛絲馬跡,「沈老爺可曾聽過一個叫『秀秀』的姑娘的名字?」

  沈衛想也沒想就無奈笑道,「這樣普通的名字,說真的,就算聽過也不記得了。而且我們是生意人,吃飯請酒是常有的事,那喊些姑娘來助興也是必然的,每次一桌七八個姑娘,喊秀秀的也不少。」

  明月一聽,不由念了聲「齷蹉」。蘇雲開離得近,聽到了耳朵裡。他輕咳一聲,又道,「於班主和金老爺,都是沈老爺的舊友?那是何時所交?他們可曾得罪過什麼人,嚴重到會惹來殺身之禍?」

  沈衛擰眉細思,想著想著忽然察覺到話裡的深意,猛地退了一步,驚愕,「大人的意思難道是……我也是兇手的目標之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5:39

第六十九章 山莊鬼影(八)

  沈衛自己說完這話,驚駭得兩腿發軟,「我可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蘇雲開說道,「這只是猜測,只因這兩人都與你相交多年,而且又是因你來避暑山莊才一同前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沈老爺暫時不要獨自行動。」

  「好好。」

  沈衛忐忑不安,細想之下,面色漸漸難看。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打住了。蘇雲開正和虞奉臨部署今日的事,沒有留意,等他回過頭來,沈衛已經恢復如常。他問道,「於班主和金富貴和你相識多久了?」

  沈衛答道,「也有十六七年了。」

  「平日都一起吃酒外游?」

  沈衛搖頭,「那於向洪只是個低賤戲子,除了要看戲的時候帶上他,平時都是讓他在專門的院子裡教孩子們,我也不過問他的事。」

  蘇雲開問了他一些於向洪和金富貴的事,但沒有聽見可能與案子有關的線索。而且他覺得,就算沈衛想起了什麼,或許也不會說。能讓兇手做出這樣殘忍事情的起因,或許也並不光鮮,不能讓外人知道。

  他忽然想起和金富貴幾人相識已久的人裡還有一個就近在眼前,那就是梁房棟。他假意和虞奉臨說話,餘光果真看見他們兩人有眼神交流,等他轉過身去,兩人便不說話了。

  他想了想說道,「勞煩侯爺先帶他們回房,對了,梁老爺等會再過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沈衛一頓,梁房棟也略微慌神。可虞奉臨帶人走,不得不跟,便只剩下梁房棟和蘇雲開明月在這小亭子裡。

  等他們走了,蘇雲開的淡然神色驀地消失,眼神轉而冰冷,字字道,「我知道你和金富貴、沈衛交好,你們有生意上的往來,私交也甚好,那肯定也一起做過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

  梁房棟張了張嘴,說道,「有些事我們自己都忘了,不知道大人指的是什麼。」

  蘇雲開冷笑,「會惹來殺身之禍的事。」

  梁房棟說道,「草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過分的事,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什麼事我們三人做過,可為什麼毫不相干的於班主也死了?甚至比起我的好友來死得更淒慘,怎麼看,都是於班主對不起人,我們也是被牽連的吧?」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可是言辭之間,卻似有隱瞞。他越是不說,遮遮掩掩的,蘇雲開就越是肯定那件事不簡單。到底是什麼事,連性命受到威脅了也不說,兇手找上門來了也不語?

  梁房棟嘴巴嚴實,蘇雲開問不出什麼,就讓他回去了。

  他走了之後明月才道,「兇手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山莊賓客?而是早就隱藏在了山莊裡?否則怎麼會連你都問不出來,竟沒一個人是中途曾離開過的,連單獨上茅房的都沒。」

  蘇雲開也想不通,兇手簡直是神出鬼沒了,「難道兇手不是只有一個人……」他忽然想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當初於班主死的時辰和被放置在吊橋那的傀儡娃娃,依照血跡來看,相差多久?」

  「可能不過一兩刻吧,娃娃被放在風大的地方,很難判定出準確的時間。」

  「哪個先?」

  「於班主先。」

  蘇雲開似乎理順了一條線,也更肯定了一個想法,「兇手不是一個人。」

  明月問道,「你怎麼知道?」

  「按照你的說法來看,兇手必須先殺了於班主,然後跑到吊橋那,放置娃娃,可是時間上絕對不會只差一兩刻。」

  明月恍然,「對,因為到吊橋那最少也要三刻,如果是在山莊那染紅了娃娃,那相隔的時間對不上;如果是到了吊橋那才染紅娃娃,那時間也對不上。所以這兩件事很有可能是同時進行的,一個人在殺於班主,另一個人在放娃娃。」

  「而且放娃娃的那個人,很有可能在入夜後就一直在吊橋那沒有再回來,在約定好的時辰把橋損壞,而在我們逃離時,在暗中讓我們親眼目睹橋樑在無人動手的情況下將它毀了,加劇我們心中的恐懼,人人自危,自亂陣腳。」

  「那時候人那麼多,又那麼亂,你說五人一伍的時候,他再混入其中,一點也不困難。」

  蘇雲開收回思緒,說道,「再去吊橋那查一遍,一定還有我當時沒有發現的線索。」

  朝陽初升,因山林有霧,似蜘蛛繞日,將日光遮得模糊。不多久烈日灼灼,霧氣盡散,染亮整個山頭。

  白水和秦放遠遠守著金富貴的屍體,坐在巨石之上,視野開闊,正好能看見橋樑那邊。

  秦放抱著她的胳膊睡了半晌,如今還打起了輕微的呼嚕,一副酣睡模樣。白水倒是羨慕他,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還能睡得這麼好。她給他提了提蓋在身上的披風,吸了吸鼻子,吹了一晚上的風,好像有點感染風寒了。

  懸崖對面,似有螞蟻爬行。白水瞇眼細看,見那「螞蟻」在斷橋處走來走去,後面還陸續來人,她想應該是衙門帶人來修橋了。只是這懸崖頗寬,沒有個三四天也修不好吧。

  好在這山莊本來就是讓人避暑的,備了短住的糧食,因此也能撐到橋修好的時候。

  不過還會不會發生命案?

  白水略覺憂愁,她又往那通道看去,離得遠,出口也變成了黃豆般大小。

  視線再收回來,她就看見有人往吊橋那走去,那兩個人影十分眼熟,仔細一看,不由站了起來。耷拉在她肩上的秦放猛地醒來,差點沒從石頭上摔下去。白水伸手抓住他的衣領,目光繼續往那邊看。

  等秦放坐定了,她便往那跑,跑了幾步又不放心,折回將剛醒的秦放也拽了過去。

  秦放剛睜眼就跟她狂跑,氣差點沒喘上來,「水水你跑慢點。」

  「是蘇大人和明月。」

  蘇雲開聽見腳步聲往那看去,見是白水,待她走近了問道,「除了我們,有沒有人來過這裡?」

  「沒有。對了,大人,對面來人了。」

  明月先往那看去,果然看見對面有人。對面的人似乎也看見了他們,遠遠招手,互相打了聲招呼。

  蘇雲開的面色此時更差了,因為一旦有人修橋的消息傳到山莊,只怕兇手會加快腳步。

  如今比的就是快,他無暇多想,將特地在山莊取來的繩子尋了附近一顆粗樹繫上,另一頭纏在腰間,移動著步子往吊橋走去。明月看著心慌,「小心些。」

  「無妨。」蘇雲開見她不自覺地往前移步,想了片刻說道,「你去和秦放他們一起拽那邊的繩子吧。」

  明月一聽立刻跑去拽繩子,生怕等會白水他們沒拉住。

  見她到了安全的地方,蘇雲開才放心地繼續往斷橋處移動。

  晚上吊橋的裂痕處看得不是太清楚,而且當時情急,為了安撫人心,分組後便直接回莊了,如今在白天再看,蘇雲開一眼就看出斷口有異物。

  那吊橋的繩子斷口還如他剛發現時一樣,不過現在再一看,卻看見了點點銀白。

  那種銀白,在他和金富貴的床柱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這到底是什麼?

  蘇雲開將那點銀白撥入手中,似銀,似鋁,數量太少,無法辨認準確。

  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發現,線索依舊少之又少。他收步小心回去,邊解繩子邊道,「已經有人來修橋的消息不要告訴山莊裡的人,我怕兇手知道後,會加快速度完成他想做的事。」

  白水訝然,「他到底要殺多少人?」

  「不知道,只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兇手有他自己的目標。」

  「實在是可恨,毫無人性!」

  蘇雲開搖頭,「兇手很理智,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如果他真的打算把全部人都殺了,依照他能擅長用迷魂藥的手段,他未必不會用毒。他在一開始只需要在山莊裡唯一的水源處下毒,就可以了。可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冒著會被發現的危險來殺人。」

  秦放說道,「這麼說兇手還有點良知,可是殺人的話,還是太過分了。難道於向洪和金富貴真的對兇手做過很殘忍的事麼,要招致這樣的報復。」

  「我問過沈衛和梁房棟,只是他們諸多隱瞞,問不出實情。對了……」蘇雲開面向白水,說道,「你在刑部的時候,有沒有接觸過什麼案子,裡面有個姑娘叫『秀秀』的?」

  白水頓住,「大人問這個做什麼?」

  「有人聽見兇手在殺金富貴的時候,曾念過這兩個字。而且於班主和金富貴死的時候,都出現了支離破碎的傀儡娃娃,模樣十分可怕,還穿著妙齡姑娘的衣服。」

  白水愣了愣,看著他說道,「之前刑部曾找我們大人商議過一個案子,那案子駭人聽聞,至今也沒有破。」

  似有一串炮仗在蘇雲開耳邊轟然炸開,大宅、隱匿的屋主、秀秀、妙齡姑娘、支離破碎、娃娃、沈衛三人的隱瞞、兇案……

  他猛然回神,「那個案子,是不是就是七夕前在古宅裡挖出一具被殘虐而死女屍的案子?」

  白水訝然,不知道這麼保密的事身在禮部的他怎麼會知道,點頭答道,「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5:50

第七十章 山莊鬼影(九)

  蘇雲開想到那不曾親眼看過,但從李康描述中卻能得知那生前經歷過了怎樣折磨的姑娘,抑制不住心中怒意,問道,「那姑娘,是不是叫秀秀?」

  白水仍在詫異中,應聲,「應當是,她的全名叫蘇秀。」

  話落,蘇雲開已然冷笑,心驚、心寒、心怒。

  他後來也曾仔細去想過那個案子,是什麼人會匿名買那麼大的宅子,最後低價轉手。在京都腹地買大宅子肯定是實力雄厚的人,而沈衛的話完全能做到。

  兇手已經殺到他的身邊,可他仍舊不說出可能的實情。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實情同樣會讓他遭受滅頂之災,所以他寧可選擇隱瞞,可能還有逃生的可能,說了,那就必死無疑。

  「如果說兇手是為蘇秀報仇而來,那肯定不會是沈衛蓄養已久的人,而是在七月之後才入的沈家,只要查一下名冊,就能極大的縮小範圍。」蘇雲開想著已經打算回去細查,忽然一旁的草叢發出一陣窸窣聲響。

  白水喝聲,「誰?」

  她提刀就往那邊追去,秦放忙跟了上去。白水速度極快,可竟然有點跟不上。只見半人高的草堆如波浪翻滾,往前面拚命奔走。

  轉眼兩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中,直到蘇雲開看不見他們,才道,「你我都不會武功,先回山莊,這裡太危險了。」

  明月提裙跟上,還在想那蘇秀的事,那樣殘忍的手段,不知生前遭受這些苦難時,心裡有多絕望。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能理解為什麼兇手要這麼報復人。」

  蘇雲開又何嘗不理解,只是不能認同,「如果人人都可以快意恩仇,不用律法來維護,那大宋就亂了。」

  「可是律法也未必能將全部兇手繩之於法。」

  這點蘇雲開也同樣明白,「的確是不能,律法會被人鑽空子,被權貴阻擾,甚至被有智者利用,也有不能顧全千萬百姓的缺點,可是如果世間連律法都沒有了,誰都可以自己來進行裁決,那世道只會更亂,會比有律法時亂上千倍。它固然不好,可並沒有比它更好的東西出現。」

  明月默了片刻,說道,「那會有比它更好的、可以約束全部人的東西出現麼?」

  這樣說來,其實是天方夜譚。世間的人那麼多,千差萬別,蘇雲開心中有這樣的一方淨土,可真的說起來,連他自己都不信會有那樣的東西,「或許吧……」

  明月吐納一氣,說道,「心裡總要帶點盼想的,不然人活著就太痛苦了。只是……抓到了兇手之後,也一定要把傷害蘇秀的人抓到,繩之於法。」

  蘇雲開定聲道,「一定會,哪怕我現在在禮部,可是刑部那邊我也有很多認識的人,李康也想破這個案子,只要有心,就不會讓蘇秀枉死。」

  兩人邊走邊說,腳下踩著山道石階,本無雜草,可卻似乎有人踩著草叢慢行,總有低低聲響夾在他們的話裡。

  明月此時回神,察覺到這個詭異聲響,兩隻胳膊微涼,不由搓了搓,往他身旁挨了挨,「好像有人在盯著我們。」

  如今還是白天,要是晚上,她定會嚇得心驚膽戰。

  蘇雲開往那傳出動靜的方向看去,並沒有看見什麼。白水明明已經追趕了一個人,現在不會是人,而是什麼獸類吧?

  「誰在那裡?」

  一句問出,那邊的動靜陡然消失。蘇雲開俯身拾起地上石頭,往那邊拋去。石頭砸落,一隻被綁住半翅的麻雀撲騰飛起,在荊棘叢中起起落落。他擰眉直起腰身,背後一聲驚叫出來,轉身看去,明月迅速往後退步,都快沒進叢中。

  而她的腰上,正攬著一隻手,背後那人身上掛了青籐,又極力藏在明月背後,一時無法辨別出他的體型。他又驚又怒,「放了她。」

  明月也驚愕不已,反手拍打,那人摀住她的嘴,將她往叢中拖。等蘇雲開一步踏入,那人卻不見了蹤影,扔下明月在地上。

  他顧不得危險,上前將她抱住,一把抓起地上的石頭警惕觀望四周。等他發現一棵樹上纏繞著的青籐時,才察覺到不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繃如琴弦的青籐猛地斷開,另一邊青籐急滑。兩人身下被隱藏起來的大網往上提起,將他們捲成了麵團,空蕩蕩地懸掛在半空中。

  蘇雲開立刻去尋那人蹤跡,只見一個高個子迅速隱沒在樹林中,瞬間不見蹤跡。他稍稍放開明月,低頭看她,「有哪裡受傷了沒?」

  「不知道……」明月受了驚嚇,就只是覺得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哪裡疼不疼。她想挪挪腿,可這網不大,根本沒辦法挪動半分。稍微一動,就覺晃得厲害,抬頭看看,再低頭一瞧,兩人起碼被吊了有三丈高,萬一摔下去,死倒不至於,但兩人先落地的骨頭肯定都得摔碎。

  她頓時不敢動了,只是網太小,兩人幾乎就抱在一塊,貼得對方的呼吸心跳都能感應得一清二楚。她乾脆垂首不看,免得四目對上尷尬。

  蘇雲開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他懷裡藏有匕首,也不能隨便亂用。明月的腦袋就頂在他的下巴上,被拉起成凹字型的網把兩人緊緊箍在一起,動則觸碰。

  他沉了沉氣,尋了話說道,「我想白水去追的,也是那人用獸類做的障眼法,為的是將白水引誘開。而同樣的,白水他們可能也會遇到同樣的陷阱。不然等白水發現上當了,很快就會從這裡路過,將我們救下,那人的心思也就白費了。」

  明月接了他的話問道,「為什麼他要費那麼大的力氣阻止我們回山莊?」

  「大概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什麼,對方以為只要我們回去,就能夠指認出來。為了不讓他的計劃被破壞,所以將我們困住。」

  「可事實上你並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而且哪怕是方纔我們說起蘇秀的事,前後不過兩刻,可是這陷阱看起來絕不是那麼短的時間可以做成的。」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蘇雲開,對,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兇手要困住他們?目的又是什麼?

  他的思緒剛沉入案子中,姑娘家身上的隱隱香氣入鼻,輕而易舉的就將他的思路打斷了。偏明月還時而動動,碰得他都要心猿意馬了,「明月……」

  明月抬眼,「嗯?」

  「別亂動。」

  「我好像腿受傷了,剛被那人拖行的時候勾著了刺頭。」

  蘇雲開探身去看,果然裙擺被勾破了,白色的褲子還沾了血。等他要撕開褲子給她綁起來,才發現沒東西可綁。便將自己的衣服撕成條,給她綁上,「還有哪裡受傷沒?」

  明月摸了摸背,明顯受傷了,只是這個地方……她搖頭,「沒了。」

  蘇雲開給她綁好傷口後,才看清她的小腿肚,很白淨,半隻腿搭在他的膝頭上,就這麼拿捏著。他輕咳一聲,用袖子覆在上面,說道,「山莊裡的人受了驚嚇,一時半會不會下來的。先養精蓄銳,等聽見附近有動靜了,再呼救。」

  明月想把腿收回來,蘇雲開說道,「你收回去又得彎曲,會擠到傷口。」

  她乖乖不動彈了,「你要是哪裡坐得麻木了,也動動吧,保持一個壓迫的姿勢太久不動,會廢掉的。」

  「嗯。」這裡地方狹小,想要動也動不了多少。兩人沉默了一會,蘇雲開見她時不時摸背後,問道,「有蚊蟲叮咬你麼?」

  明月應了聲是,可收回手來,才發現手指上沾了血,她想藏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蘇雲開伸手就握住,臉色一變,顧不了規矩,往她背上一探,收手回來,自己的手掌也有了血。

  「傷得這麼重,為什麼不告訴我?」蘇雲開忍不住輕責,可很快他就發現明月為什麼隱瞞了。只因那個地方,實在是不能讓男子看見。那地方剛好在肩胛下方,要想療傷,女子最隱私的地方之一都要被看。

  可血流得實在是太多了,這麼久了甚至沒有要凝固的跡象,那就是說,受的傷很重。

  明月低頭不語,已經不看他了。蘇雲開默然片刻,開口道,「我給你療傷。」

  明月驀地抬頭看他,「那裡不能看。」

  蘇雲開忽然覺得喉嚨有些乾澀,看著她說道,「七夕的時候,我是有話要跟你說的。只是接二連三被打斷,後來又實在太忙,我也不願草率,總想著合適的時機。可我發現等得越久,就越是寢食難安,就怕在我等好時機的時候,有別人對你做了同樣的事。」

  早有直覺的明月安靜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哪怕早有預料,可心還是如風吹樹葉,鬧騰得不能停下來。

  「我想讓你名正言順地留在開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6:02

第七十一章 山莊鬼影(十)

  明月一愣,蘇雲開也緩了緩氣,想思量著將話說好,說順,說得讓她不會難為情,可情到心頭,根本沒有套路可言,唯有情不自禁,話湧胸腔。

  「等下山之後,我去尋個媒人,去問你要生辰八字。」

  並不是情情愛愛的甜言蜜語,也並不是生生死死的海誓山盟,看似簡單輕描,可卻如蜜灑滿明月的心。她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來,背上的疼痛已然忘記。

  蘇雲開緩緩探過身,兩人的臉離得更近,溫熱的氣息彼此撲來,「明月……你願意留在開封,留在我們蘇家麼?」

  明月的臉頓時紅如胭脂,心跳得更快,簡直如同中暑般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微微抬眉看他,俊朗的面龐也滿是緊張,目光直直看來,堅定又穩重。

  留在開封……留在蘇家。

  她在十三年前就想過和他重逢再見的事,只是沒有機會。直到他再次路過南樂縣,她無意中看見了他,覺得這是一種不能言語的宿命。她離開南樂縣跟在他身邊,不單單是為了想做個好仵作,還因為她跟的那個人是他。

  是小時候救過她,還給她買熱騰騰的豆包吃的人。

  「明月……」

  又一聲輕語,在耳邊微微縈繞,繞進心裡,成了琴弦。輕輕撩撥,就能奏出樂曲來。

  她點了點頭,眨眼就被他擁進懷中,安靜得只有周圍的林鳥鳴叫,還有兩人撲騰撲騰的心跳聲。

  兩人將話說開,一時還因羞赧而沒之前那樣自在,只是互相瞧看,末了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蘇雲開一直記掛她背上的傷,這會試探說道,「我給你療傷?」

  明月也知道自己的傷得處理了,否則只會讓眼前人更著急,她小心轉向那面,費了好一會功夫才轉過來,抱膝問道,「是不是我這兒不受傷,你就不會跟我說那些話了?」

  蘇雲開小心撕開她的衣服,「會,但不是在這種時候。現在並不是最適合的時機。」

  明月仗著背對他他瞧不見自己,微微一笑,問道,「那什麼時候才是最適合的時機?」

  瞧不見臉,少了許多剛捅破窗戶紙而產生的尷尬,蘇雲開也笑笑,「七夕那天。如果不是平西侯和李康陸續出現,或許我已經帶你去了一趟月老廟。」

  提及平西侯,明月稍稍偏身,蘇雲開正撕她傷口處的衣裳,這一扯動,疼得她冷汗涔涔,忙忍下痛楚,凝神說道,「這次平西侯也跟著來山莊,不是很奇怪麼?」

  原來她也察覺了,蘇雲開還以為只有自己覺得奇怪,「嗯,從他讓我調職回京開始,就一直很奇怪。我甚至感覺,他這次來鼓山,也是因我而來。」

  明月疼得閉上兩眼,低聲應答,「只是他之前駐守塞外,你又沒去過那,怎麼會得罪他的。」

  「我也想不通……傷口不髒,也沒水清洗,我先給你包紮起來,會有點疼。」

  明月已經痛得沒力氣說話,可又不想讓他擔心,他邊綁她就邊說兩句話,讓他覺得自己並不疼。忍到最後,差點沒暈過去。

  蘇雲開手上已沾滿了血,他在衣服上抹了抹就道,「轉過來吧,靠著我的身休息休息。」

  明月勉力轉過身,動作稍微一大,整張網就跟著晃動,搖得樹葉碰撞,更讓人不敢多動。她有些力竭,癱瘓似的靠在他的身上,「水水他們這麼久都沒來,肯定也被人困住了,不過……兇手到底要做什麼……」

  如果蘇雲開能解答這個問題,他也會安心很多。但深思過後,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只怕兇手又要開始行動了。

  與此同時,留在山莊裡的人用過午飯後,誰也不願在外面多待,就回房去了。

  因蘇雲開留下了陳達三人,此時他們不在,就跟著虞奉臨一行人。這樣一來這組就有八人了,寬大的屋子都顯得擁擠。

  虞奉臨一人躺在床上午歇,其餘人要麼是在窗口小榻上,要麼是在桌前坐著。忽然外面有人說道,「梁房棟樑老爺麻煩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眾人往那邊看去,只見明媚門外,有個人影微投。梁房棟聽見是蘇雲開的聲音,起身往外走,他剛動身那人影就不見了,等他開了門,門口竟沒人。往左邊廊道拐彎處看去,就見個人手招來,蘇雲開的聲音十分清晰。

  「梁老爺,往這邊來。」

  梁房棟心下微有遲疑,轉念一想蘇雲開腔調要五人一起行動,單獨找自己,說不定是因為上回問話,看出他有所隱瞞,所以才只找自己。看來等會問完自己,也會找沈衛問問。他輕笑一聲,打定主意不說話,看他有什麼辦法,最後還不是得放了自己。

  想罷,提步出去,回頭關門時說道,「蘇大人單獨找我,我去去就回。」

  因那人是蘇雲開,誰也沒有多想,午後慵懶,誰也懶得跟著去。

  大門緩緩關上,屋裡光線又黯淡了三分。

  &&&&&

  蘇雲開和明月已經被困了快一個時辰,日頭高照,仍不見人來。因地處高位置,倒是能將對面修橋人收入眼底,太過遙遠,著實像是螻蟻搬家。

  明月剛才忍痛忍得疲累,這會倚在他身上,已然酣睡。蘇雲開就這麼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反倒是有佳人在旁,又互通了心意,心情愉悅非常,這樣倚一天他也無妨。

  他低頭看著睡得香甜的明月,一察覺她可能要醒來,就抬頭看對面。

  似乎是吊在這裡太顯眼了,對岸的人往這探投瞧看,試著招手。蘇雲開擺了擺手,對岸便有人大聲叫。

  只是隔得太遠,聽不清楚,但回聲頗響,明月猛地抖了抖身,驚醒過來。她揉揉眼,迷糊道,「我怎麼聽見我爺爺喊我了。」

  蘇雲開笑笑,「的確是個老人在喊,不過應該不是你爺爺,只是離得遠,又都是老人家的聲音,你又在夢裡,就聽錯了。」

  明月也笑了笑,「我真以為是我爺爺。我夢見他發現了我們倆的事,卻瞞著他,被他拿著鞭子追。你就帶著我跑啊跑,突然就都變成了孩童模樣,你拉著我的手往前跑……啊……」明月摸了摸腦袋,「爺爺就變成那條大黃狗了,在追我們。」

  蘇雲開忍了忍笑,「噓,這個夢千萬不要告訴你爺爺。」

  「才不說,不然就真的要被他追著打了。」明月伸了個懶腰,扯動了傷口,又倒在他身上,「疼。」

  「別亂動。」蘇雲開想了想,伸手攬住她,給她固定姿勢。

  明月感覺到了腰上的手,沒有吱聲,安靜倚著他,說道,「他們還在喊麼,聽得見,但聽不清。誒……你聽,現在的聲音像不像小侯爺的?」

  蘇雲開側耳聽了聽,笑道,「像,像極了,如果閉上眼,我真要以為是他……」他驀地頓住,閉眼細聽,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月,假設現在我們是在兩間房,你聽見我和白水說話,但白水此刻卻在其他地方,你覺得有可能麼?」

  突然打比方,卻聽得明月糊塗,「這是什麼意思?水水跟你說話,人卻不在你面前?」

  蘇雲開點頭,「你沒有看見我和白水,但是聽見了我們的聲音,所以你做了我的證人,說我和白水當時在屋裡。可實際上卻是,我模仿了白水的聲音,而白水並不在屋裡,在做別的事情。」

  明月不解,細想他的話,再聯想到山莊的案子,猛然想通,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你懷疑崔修和趙康就是兇手?」

  「崔修是什麼身份?」

  「說書人。」

  「說書人靠什麼吃飯?」

  「故事……和……」明月恍然,「口技。」

  厲害的說書人能模仿世間萬物的聲音,當然也包括人。簡單如東西落地、刀劍聲、灑水聲,複雜如獸類吼叫、人聲,又有百鳥鳴叫、嘈雜聲響,五花八門,都能從一個嗓子裡出來,讓人真假難辨。

  常有說書人站在屏風後,待聽客聽完,表演結束,撤去屏風,卻發現原來那後面,竟只是一個人,卻演繹出了數十種聲響,叫人驚歎。

  若說這個,蘇雲開和明月也才剛剛聽過。

  那就是沈衛請來的名家,崔修。

  在山莊第一晚,崔修的口技可謂滿座驚艷,只是在全都是嫻熟大家的藝人之中,留下的印象不是最深刻的。如今兩人回想起來,再聯想兇案,倒有點明白為什麼兇手費那麼大的力氣將他們困起來了。

  ——此時提心吊膽的山莊眾人,最信任的人,就是蘇雲開!

  崔修如果冒充蘇雲開去引誘下一個要殺的人,只怕是不費吹灰之力。

  想到這,蘇雲開急切想要下去,可這裡實在太高,明月又受了傷,一旦割斷大網,那兩人都要重傷。重傷之下能不能爬回山莊,還是個未知數。

  明月歎氣,「也不知道水水他們怎麼樣了。」

  白水武功那麼好,她要是也同樣是這樣被困住,那要下來絕非難事。只是過了這麼久都沒看見她,只怕是遇到了別的埋伏。

  事實上白水和秦放也一樣是被人網住了,只是白水之所以沒立刻下來,是因為被網罩住提拉的時候,被驚慌失措的秦放擊中,恰好敲在穴道上,暈過去了。

  秦放後悔不已,抱著她喊了半晌都沒把她喊醒,掐人中都沒醒,可見自己那一拳有多重。

  「水水,你再不醒,我們就要被曬成人干了。」

  兩人位置不佳,雖在高樹下,但卻正面迎著烈日。

  秦放好不容易挪了方向,背對日頭,把白水藏到自己前面。可摸摸她的臉,還是被烈日熏得發燙。他反手摸自己的背,都能煎蛋了。

  「也不知道姐夫他們怎麼樣了,這麼久都沒找我們,肯定也是被當成魚抓起來了吧。」秦放嘀嘀咕咕說著話,看來盼著他們來救是不可能的了,畢竟蘇雲開和明月都手無縛雞之力。

  可再這麼曬下去,他們一定會出事。

  他瞧著昏迷不醒的白水,瞇了瞇眼,瞧著她白淨的脖子又胡思亂想起來。他彎腰低頭,張嘴湊近她的脖子,準備——咬醒她。

  白齒合上,咬住了她的脖子。可她沒有醒來,秦放只能用點力氣,還是不見。他心裡有點發抖,要是咬破了她的脖子,等會她真醒了,說不定會把他舉起來,然後丟到懸崖下面去。

  昏沉沉的白水抬手去護脖子,卻被青籐纏住,將她的手纏住。她皺了皺眉,蹬腿想踹走那東西。她一動,晃得大網搖擺,嚇得秦放牙齒用力,狠狠咬住。

  白水吃痛醒來,坐起身就要揍人。早有預料的秦放一把抓住,把她抱住,往她脖子上的紅痕親了一口,「水水你終於醒了,你都暈了一個時辰了。」

  白水又氣又覺得好笑,「你就不會咬我的胳膊,偏偏咬脖子,你是要吃我還是要叫醒我?」

  秦放笑吟吟看她,「想吃你。」

  白水回過神來,抬手又要揍他,「呸。」

  秦放可不怕她,「要不是太熱了,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叫醒你……你來了開封後我們不住在一塊了,你總忙你的事,半個月見一回,如今好不容易被困在這,我真想多咬你幾口。」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可白水還是聽出了怨言。是啊,自從她來了開封,就一直忙衙門的事,把秦放晾在一邊。甚至那晚七夕,她也沒有空去,本該好好陪他的,「對不起……」

  秦放慌了,捧了她的臉認真道,「我不是怪你。」

  白水笑道,「我明白。」她往前傾去,抱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是個愛熱鬧的人,可我總是沒辦法陪著你,你再等等我……很快……」

  秦放又往她脖子上親了一口,「好像咬重了。」

  白水失笑,「才發現,回去好好揍你。現在我們下去吧,我估計明月他們也被困住了,否則怎麼會不來找我們。」

  秦放歪了歪腦袋瞧她,「我們要怎麼下去?」

  說話的間隙,秦放只見寒光亮起,折射的日光刺痛了眼。隨後就見大刀往上如風一劃,他愣了愣,底下猛地一空,整個人往下墜落。

  「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6:15

第七十二章 山莊鬼影(十一)

  白水有信心砍斷漁網,就有信心讓兩人毫髮無傷的回到地面。秦放的淒厲叫聲傳到明月那邊,她驚了驚,「小猴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蘇雲開說道,「不像,而且如果真的出事了,也不是一個時辰多了才有動靜。」

  明月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可此時此刻還是不由緊張。

  白水拽住秦放穩穩落地,不費吹灰之力。倒是秦放嚇了一跳,腿有點軟,扒著她的肩頭說道,「下次知會我一聲。」

  「我不是提醒了嗎?」

  「沒有!」

  「哦。」白水拍拍他使勁搭來的手,說道,「好點了沒,我們得快點回去,我擔心蘇大人出事。」

  秦放輕哼,「你也不擔心擔心我。」

  白水抬腳往他小腿上踹,速度不快,秦放迅速跳起,躲過了這一腳。白水輕輕一笑,「看來你恢復了,好了,走吧。」

  秦放抿抿唇角,抓了她的手在前頭帶路。白水想讓這弱少爺躲自己身後,免得等會出現個小貓小狗又把他嚇著,可秦放的手握得很緊,背影莫名的高大。白水默了默,便跟在他身後走。

  兩人從那小樹叢出來,往山道上走,才走了一半的路,就聽見蘇雲開和明月的呼聲。白水立刻鬆手,「唰」地化成風跑進那遮掩得嚴實的樹林中,順著似曾拖拉的痕跡過去,抬頭一瞧,就見個白色「蟬蛹」掛在大樹那,正是他們兩人。

  「蘇大人,明月。」

  明月見了白水簡直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水水,水水救我們下去。」

  白水二話不說,拔刀躍步,在垂直樹幹上如履平地,疾奔五六步,飛身一躍,刀劃大網,破開一道口子。左右各拽一人,平穩落地。

  重回地面實實在在的觸感著實讓人歡喜,明月踩了踩堅實的地,長長鬆了一口氣,「水水你剛才做什麼去了,怎麼這麼晚才過來?」

  白水瞥了一眼秦放,「那時候我以為有人窺看,於是跑過去追,誰料只是隻身上繫了條綵帶的野兔。當時我還奇怪怎麼有人的輕功這麼好,後來追了一路,見它停在草叢裡不知道吃什麼,我就跳過去,誰想下面是張網。本來以我的功夫這點不算什麼,可是沒想到秦放也來了,還不小心打了我一拳,把我打暈了。這不,剛剛才醒來。」

  秦放尷尬望天,明月忍笑,這個時候白水沒揍他一頓也算是仁慈了。

  蘇雲開還想著山莊的事,見已過正午,多耽誤一刻隨時會出現許多狀況,便道,「我們先回山莊。」

  三人想起正事來,也不玩鬧了,從樹林裡出來,準備回山莊。

  山莊依舊很安靜,唯有飛鳥路過,風吹林動的聲音。但蘇雲開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因為院子裡有很多人,粗略一數,留在山莊的人幾乎都聚集到了這個院子裡。

  可數十人卻無一人說話,靜得像是他們都已成了枯木,背影看著蕭瑟,滿堂失魂。

  蘇雲開沉聲,「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聲音剛起,那靜默的數十人全都齊齊轉身,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蘇雲開心頭一沉,往他們身後看去,隱約看見地上有人躺在那。他急忙往人群中走去,撥開他們,一看那地上的人,正是梁房棟。

  梁房棟身上沒有蓋什麼東西,所以導致他身上的血洞十分明顯。一眼看去,又是二十餘刀,他的臉上全都是恐懼,雙眼瞪得幾乎要跳出來。

  不過他身下的地面並沒有被血水染紅的大面積跡象,蘇雲開判定這裡不是他死的地方,而且從姿勢看來,是被人搬到這裡的,「他死在了什麼地方?」

  人群沉默片刻,許久虞奉臨聲調沉沉,「難道蘇大人不知道?」

  蘇雲開一頓,「侯爺這是什麼意思?」

  躲在虞奉臨身後的沈衛顫顫指著他,「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是你把他殺了的!」

  明月三人一驚,蘇雲開也一驚,「為何這麼說?」

  「一個多時辰前,你將梁房棟單獨叫了出去,結果沒過多久,去解手的一組人發現了他的屍體,變成這副模樣的屍體!是你,蘇雲開,是你把他叫走的。可事後你卻不見了蹤影,如今出現,卻問我們為什麼。」

  沈衛語氣激動,又怕又慌,導致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般。他的吼聲傳遍了院子,更惹得眾人非議。

  「蘇大人一直審問我們什麼時辰做了什麼,可蘇大人卻從來沒交代過自己去了哪裡。」

  「你的下屬能從懸崖峭壁上爬上來,那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人。」

  「說起來於班主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蘇大人在做什麼,金富貴死的時候也是,誰知道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你的同夥。」

  「對,都說蘇大人斷案如神,一件埋了十年的白骨案子都不用幾天就能破。可現在兇手就在眼皮子底下殺人,您卻破不了,這一點也說不通。」

  蘇雲開忽然明白兇手為什麼要費力地把他關起來了,因為兇手的目的就是冒充他,冒充此時山莊上下最信任的人。分了組之後,要想殺人並不容易,要想殺和平西侯在一起的梁房棟就更加困難。

  金富貴是因為自大,將僕人都趕到了外面。但梁房棟膽小怕事,絕不可能讓自己身處危險境地,所以這個時候能不讓眾人懷疑,而將他帶走的,唯有「蘇雲開」。

  他問道,「喊走梁房棟的人,是不是沒有露面,只有聲音?」

  沈衛打量他幾眼,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問,答道,「對,當時我們在房裡午歇,你在門外敲門,沒有出現……蘇雲開,你想以此脫罪?那你未免太過分了,那聲音就是你,我還能不認得嗎?」

  蘇雲開輕聲一笑,有些嘲諷,有些無奈,「平西侯素日做事那麼謹慎,也沒有懷疑?」

  虞奉臨說道,「當時我正在床上午睡,你來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只是屋裡那麼多人聽著,總不會聽錯。」

  「你們沒有聽錯,那聲音的確是我的,可是,說那些話的人並不是我。」

  沈衛怒道,「你這話根本說不通,難道還有人冒充你不成?好吧,就算是有人冒充,那當時你又是在哪裡?」

  「被兇手困住了。」

  「你們四個人被一個兇手困住?」沈衛心中恐懼加深,再不想聽一個有最大嫌疑的人說話,「來人,把他抓起來,等修好了橋,由衙門裁斷吧。蘇雲開,你別忘了,你現在就是個禮部侍郎,不是刑部的,也不是大理寺的!」

  蘇雲開明白他的想法,但凡一個人心裡的恐懼達到頂點時,都恨不得將一切有威脅的人和東西都消滅才能安心。好比一條毒蛇出現在面前,將它推開十丈遠都不能安心,唯有打死,才能睡個好覺。

  如今沈衛對他的態度就是如此,身邊的人陸續死去,兇手可能隨時會出現在他面前,取他性命。而自己一直無法找到兇手,在他眼裡已經沒有任何價值,甚至可能危及到他的安全,所以將他推開,就是沈衛如今的選擇。

  他下令將蘇雲開捉拿,虞奉臨並沒有吭聲。蘇雲開心覺訝異,像虞奉臨這樣理智的人,怎麼可能會覺得他是兇手。可他卻一聲不吭,像是也樂於看見自己被當成兇手。

  「侯爺,我知道兇手是誰。」

  虞奉臨輕歎一口氣,「先前本侯一直是信蘇大人的,可接連死了三個人,如今你又突然說知道是誰,讓我如何能信?」

  蘇雲開忽然意識到就算他說兇手是崔修趙康,在場的人也不會信,因為他還沒有確鑿的證據。這件事已經先被兇手搶佔了先機,如果此時指認兇手,反而會被人說成是胡亂認凶,更有可能讓兇手再加快速度殺人。

  沈衛見這話一出,蘇雲開便陷入沉默,心中更是篤定,也更堅定了要將他關起來的決心,喝聲,「快把他關起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蘇雲開看著一湧而上的人,快速計算著應該如何找到兇手。忽然有人衝到他的面前,張手護來,嬌俏的背影卻如松柏站定不動,「他不是兇手,兇手另有其人,他一心要為你們找到兇手,可你們卻冤枉他。」

  「明月……」脫離大網的時候蘇雲開將自己的外裳給了她,可此時衣服上又滲出血來,那個傷口就在肩胛附近,她將手張開,一定扯裂了傷口,可她卻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要將手放下來的意思。

  他握住她的手臂往回收,「他們不會聽的,他們已經急紅了眼。」

  明月回頭看他,顫聲,「可是他們冤枉你,你為了案子去斷橋那走懸崖邊,兩晚都沒睡,可現在他們竟然冤枉你。」

  本來蘇雲開對馬上要被抓起來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可看著她急得紅眼,字字都是為了他,蘇雲開頓覺不忍,「我有解決的辦法,你不要急,你先走,我會想辦法證明自己清白的。」

  明月不肯,蘇雲開還想再勸,那沈衛想了想大聲道,「這女人是蘇雲開的姘頭,她可能也是幫兇,把她也……」

  「住嘴!」蘇雲開冷眼盯他,字字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不是什麼姘頭。」

  沈衛被盯得不自在,硬生生把罵人的話嚥了下去,「反正她和你的關係匪淺,不能就這麼放她走,她也要一塊關起來,等下山了再放你們出來。」

  蘇雲開見事已至此,轉向虞奉臨說道,「侯爺,看在認識多年的份上,蘇某拜託您一件事。」

  虞奉臨說道,「你說。」

  「我未婚妻受傷了,請給我一些藥和紗布。」

  虞奉臨見明月氣色的確不好,依據戰場經驗判斷她確實受傷了,便示意沈衛得饒人處且饒人,給她拿藥。

  沈衛見蘇雲開願意配合被關,也不計較了,邊讓人押送他們,邊讓人去拿藥。

  白水早就一肚子的氣,剛要喝聲就被秦放摀住嘴,拖進人群裡,差點沒氣得揍他,撥下他的手說道,「你做什麼,大人就要被關起來了,你還做縮頭烏龜。」

  「噓——」

  秦放著急輕噓,可還是被旁人聽見,瞧了他們兩人幾眼,詫異地閃開,高聲道,「沈老爺,他們怎麼處置?」

  沈衛往那邊一看,認出他們和蘇雲開也是一夥的,剛要開口,虞奉臨就瞪了他一眼,「那是燕國公的獨子,你敢關他,還要不要命了?」

  沈衛急急收聲,轉而說道,「你這姓白的我記得是蘇雲開的下屬,你也要關起來。」

  秦放冷笑,「她是開封府衙的人,什麼時候成了禮部侍郎的下屬了。沈老爺要不要去洗洗眼睛,看清楚了再說話?你一個商人關了朝廷命官就算了,我就當是平西侯下的令,可平西侯,你是侯爺我也是,你好像沒有權力關押我。」

  這話說到虞奉臨忌諱的地方了,按功績來說虞奉臨也沒將秦放這日後承爵的公子哥放在眼裡,可他的父親是國公,功績也並不比他的差,在朝廷聖上眼中頗有地位,他犯不著得罪他。

  沈衛瞧著虞奉臨也不說話,就知道他壓不了這公子哥,沒有再刁難。

  秦放抓著白水的手硬拽著她離開,等出了莊子,白水就瞪他,「要不是因為你,我已經殺過去救出大人和明月了。」

  「傻水水,對面的要是戰場敵人,你怎麼沖都沒問題,因為你可以毫無顧忌。可是他們都是普通人,你能下得去刀嗎?況且平西侯是什麼人,人家是曾鎮守邊塞、塞外的大將軍,你再能打也打不過他。」

  白水一想好像是這個理,這才不怪他,「那現在怎麼辦?大人被人冤枉關起來了,這案子還怎麼破?」

  秦放說道,「姐夫他沒怎麼反抗就願意被關起來,肯定有他的辦法。而在外面自由行動的我們,就是他的辦法啊。」

  白水狐疑看他,「你怎麼知道?」

  秦放不由笑得得意,「因為沈衛開始咬人的時候,姐夫就對我拋眼神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6:25

第七十三章 山莊鬼影(十二)

  山莊裡房間多,要想找到一間小的也難,下人將蘇雲開和明月關在一間屋內,寬敞明亮,要不是聽見鎖門聲,真以為是在款待他們。

  蘇雲開推了推窗戶,竟也被他們用棍子橫攔了,推不開。

  明月坐在桌前休息,見他走了一圈推了一路都沒哪個出口是打開的,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們把你關了起來,正合兇手的意。」

  「我剛才看見崔修和趙康,站在人群後面。」

  「他們應該很開心吧,見你被關注。」

  「不。」蘇雲開坐下身,搖了搖水壺,沒有茶,這才放下,「他們並不開心,可也不難過,非要說的話,那就是……平靜。像一切都與他們無關,而他們的視線,都在沈衛身上。」

  明月忙問道,「難道他們下一個目標是沈衛?」

  「或許是,只是我奇怪的是,看樣子沈衛才是最難解決的人,也是梁房棟、金富貴三人中最難應付的一個人,可為什麼不在最開始無人察覺的時候對他下手,哪怕是第二次、第三次,都沒有動手,如今沈衛鶴唳風聲,又總在平西侯身邊,他們要下手應該是非常不容易的。」

  明月低聲,「蘇哥哥,你太仁慈了,所以想不到兇手這麼做的目的。爺爺說過,對一個人的恨意越大,就越想看他受到折磨,慢慢死去,才能緩解兇手心中的恨。這幾天我們也能看得出,梁房棟和金富貴都是以沈衛為首,那於班主更是沈衛所養的戲班班主,親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沈衛不也是比第一天的時候更擔驚受怕,有些癲狂了麼?」

  她一說,蘇雲開才有些明白。

  沈衛比起之前來,的確是狼狽不堪,毫無富賈的悠閒和氣度,甚至像條瘋狗,胡亂咬人了。

  「所以沈衛是他們最後的目標。」

  明月是這麼認為的,尤其是在聽他說崔修兩人面色平靜時,她更是有這個預感。

  「咯、咯、咯。」

  頭頂忽傳聲響,兩人齊齊抬頭看去,只見上面已經被揭開三片瓦,周圍的瓦片正被人小心翼翼揭走。

  午後日光直照屋內,照得漂浮在空中的灰塵現形,白如細小飛絮,悠悠蕩蕩。

  明月抬手擋住光束,瞧見那半張臉便欣喜道,「水水。」

  正蹲在那小心揭瓦的白水以指抵唇,示意她不要出聲。蘇雲開拉了明月退到一邊,免得飄了她滿頭的灰土。

  白水動作很慢,以至於半晌才終於「挖」開個能容身的口子。她瞧瞧前後院子,沒人往這走,便俯身鑽進裡面,輕落地面,「人都在院子裡守著,大概是覺得門和窗戶都鎖上了,不怕你們逃。」

  蘇雲開問道,「沈衛現在在哪裡?」

  「在屋裡,他不許我和秦放靠近,所以只能從窗戶看見他坐在地上,周圍擺滿了桌子,外頭也都是人,我看他已經被嚇掉半條命了。」

  明月置氣道,「這種人,嚇嚇也好。」

  蘇雲開說道,「我想問問你關於秀秀的事,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說。」

  白水知道這是衙門密案,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只是她不解,「大人不想著怎麼出去,反而關心這件案子?」

  「正因為要出去,所以才要問這個案子。」

  白水還是不明白,不過他做事她一向也不明白,只是結果往往都是好的,能解決事情,這就足夠了,「那秀秀叫蘇秀,本是……」

  &&&&&

  晌午已過,山莊裡的人仍舊人心惶惶,山對面修橋的人也停了下來,聲音剛停落,一直數著聲音的沈衛就驚慌道,「為什麼停了,怎麼不修了?」

  坐在床上看書的虞奉臨不屑地瞧他一眼,微有嘲諷,「你是人,他們也是人,總要吃飯休息的。」

  沈衛不滿道,「真是榆木腦袋,難道不會請多一些人,輪流修?」

  「修橋是個手藝活,而且這裡地勢凶險,有錢也難請。能請到這些人已經不錯了。」

  沈衛見他氣定神閒,著急道,「難道侯爺不急?萬一兇手要殺侯爺呢?」

  虞奉臨冷笑道,「他敢來,我就能拿下他。更何況……本侯問心無愧,除非是敵國細作要殺我,否則還真沒有做過什麼要人命的事。可如今看來,兇手的目標,明顯不是本侯。」

  他又輕輕瞧他一眼,沒有吱聲,只是笑意頗為譏諷。

  這眼神看得沈衛心神不安,又心虛至極,退了一步沒敢再搭話。只盼著橋快點修好,離開這鬼地方。

  他正誠心祈求著,突然門外有人急敲大門,「老爺不好了,隔壁房間走水了!」

  沈衛嚇得又跳起來,跑去要開門,觸及木門又急急收回,哀求似的看向虞奉臨,「侯爺……」

  虞奉臨慢條斯理地放下書,不以為然地走到門前,門前猛然閃出一條影子,他立即退後。幾乎是在他退開的同時,一把利劍刺穿木門,從沈衛的側臉穿過,差點就直接插在他的腦袋上。

  沈衛驚叫一聲,雙腿癱軟在地。

  虞奉臨一腳踹開木門,門碎成三五段,直接朝前面甩去。

  一個臉戴面具的人持劍急退,恰好避開這往身上摔來的碎木。不等他落地,就見虞奉臨撲上前,赤手空拳往他臉上砸來。他驚了驚,輕巧地側身閃開,避開一擊。

  可還沒來得及喘氣,就見虞奉臨又到了面前,這次避不開了,一拳打在他的肩頭上,差點沒將他的骨頭敲碎。

  見勢不妙,他挑出一朵劍花,以虛招刺向虞奉臨。

  虞奉臨才不願跟對方拚命,見他劍勢逼人,立刻後退,不前去化招捉人。

  刺客見他稍有遲疑,將劍往他擲去,隨後往上躍去,從屋頂逃竄。

  從屋裡爬出來的沈衛見狀,大聲道,「追上去,捉住他!我有重賞。」

  有錢能使鬼推磨,又是在那人受傷,自己這邊又人多的情況下,他一聲吼出,就有十餘人朝那邊追去。

  刺客雖然受了傷,但他的動作很快,從一個屋頂跨過一個屋頂,追得眾人苦不堪言。但抓到了兇手就意味著他們也安全了,也不用再擔驚受怕。況且沈衛要是死了,那他們的工錢也沒人給。

  所以無論如何,抓到兇手對他們來說是好事。

  山莊著實太大,那人又是飛簷走壁,等追過一個寬敞院子,那人已不見了蹤影。又往前追了一會,瞧見個人正在廊道下走動,喝聲往前追去,嚇得那人手裡拿的一枝花都掉落在地。

  秦放俯身拾起,皺眉看他們,「喊那麼大聲做什麼,把我嚇出毛病來了非得抓你們進大牢關起來。」

  為首一人認出是秦放,可想到他和蘇雲開是一夥的,狐疑道,「小侯爺跑到這來是為了什麼事?」

  秦放瞧著他說道,「散步,你們把能和我說話的人都關起來了,我閒得發慌,難道不能到處走走?哦,不放心?那就喊你們老爺來,把我也關進房裡,我這人很隨和的,絕不會出來後給你們背後捅一刀。」

  這話說得威脅的意味滿滿,眾人這才緩和了面色,客氣道,「我們怎麼敢這麼做……那小侯爺有沒有看見有人從這邊跑過去?」

  「沒有啊,怎麼了?」

  「那人要刺殺平西侯。」

  秦放吃了一驚,手裡的花又掉在地上,花瓣都掉了幾瓣,「刺殺平西侯?為什麼?」

  眾人見他不似做戲,的確是非常吃驚,心中疑慮更少三分,「小的也不知道,既然小侯爺沒看見,那我們就去別的地方找了。」

  秦放仍有些失神,擺手道,「去吧。」

  那人領眾人要走,末了又道,「小侯爺肩頭上怎麼也有落花,小的為您撣乾淨。」說著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見他面色無恙,這才死心離去。

  秦放還不知道他在試探什麼,只是剛才的話著實讓他吃驚。等那些人走了,他便氣沖沖跑到廊道後的芭蕉樹後,幾乎是跳到那正倚著芭蕉樹的人,質問道,「我的好水水,你怎麼膽敢去刺殺平西侯啊!他一個人可以手撕一頭牛的!」

  白水扯了扯嘴角,把面具取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秦放頓了頓,忽然想起方纔那人的試探,便去摸她的肩膀,「你受傷了是不是?」

  手剛觸及,白水本就蒼白的臉色「唰」地更加慘白,秦放急忙收手扶住她,「你真的不要命了!你是傻子嗎?」

  「我沒事,你不要罵人。」白水又道,「我明明是去刺殺沈衛。」

  秦放眨眨眼,「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這是蘇大人的吩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6:39

第七十四章 山莊鬼影(十三)

  秦放差點沒跳起來,「姐夫他瘋了嗎!」

  白水聽他罵人,罵的還是在她心裡如神敬重的人,不滿道,「你又罵人。蘇大人提醒過我不要太靠近平西侯,可是我沒料到他出手這麼快。要是躲得慢一點,估計胳膊都要被他卸掉了。」

  她說著說著就見秦放臉上沒了表情,只是盯著自己,盯得她心虛,用掌推開他的臉,「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沒事。」

  「還說沒事……」秦放抱住她,歎氣,「嗯,你沒事……還有其他事要辦嗎?沒的話我先帶你去療傷吧,現在他們都忙著去追刺客,沒空留意我們。」

  「沒了,接下來要看蘇大人了。」

  秦放禁不住哼聲,「你提起我姐夫人都不同了,提起我的時候怎麼不這樣。」

  醋味濃得白水都聞到了,酸得不行。她墊腳往他臉上親了一記,親得秦放的魂都快歡喜地飛走了。他低頭,「再親我一口。」

  「德行,快走,等會那些人就該往回追了。」

  秦放彎身背對她,「我背你。」

  白水頓了頓,胳膊也實在是太疼,唸了一聲「等會」,脫去外面的衣裳,露出另一身外衣,全然沒了剛才的刺客模樣。她將脫下的衣服丟到屋頂上,這才爬到他背上,安心地鬆了一口氣,「走慢點,我疼。」

  秦放輕聲,「嗯,我剛已經把地形摸清了,我等會走小路,沒大路平整,可能會有點顛,你忍著些。」

  秦放背著她,慢慢走向小路,想回房去拿藥,給她療傷。雖然她凶的時候很凶,甚至能一隻手把他提起來,可比起如今虛弱的她,他反而想念她單手提人的精神氣了。

  「秦放,你送我回屋後,得快點去做下一件事。」

  「嗯,你不要說話了,快睡覺。」

  白水低低應聲,趴在溫暖的背上,伴著痛楚安睡過去。

  &&&&&

  接近申時,山上日光已經有些薄弱,不似正午毒辣。沈衛卻滿頭大汗,裡衣都濕透了。他惶恐不安地想了許多事,越想越覺得他做錯了。他顫顫偏身,問虞奉臨,「這樣看來,蘇雲開並不是兇手。」

  虞奉臨輕笑,「他本來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理由對你下手,只是你自己心裡有鬼,見人就要咬一口。反而錯將最能幫助你的人關了起來,你不如仔細想想,你們到底一起得罪過什麼人?」

  沈衛臉色慘白,搖頭,「我沒有……我問心無愧。」

  虞奉臨並不笨,能洞悉人心的他才不會信沈衛的話,「你要真想活,就去找蘇雲開吧。這次的人死得實在是蹊蹺,不知道原委的蘇雲開根本不能猜測到兇手下一步會怎麼做,只是本侯今日是看出來了,兇手要殺的人是你。」

  沈衛猛地一頓,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門外怔了好一會,不知所措。

  直到外面「砰」地一聲,他才跳了起來,驚叫著往後退。

  門口立刻有下人說道,「隔壁屋的人在搬他們的皮影箱子出來晾曬,沒想到有人手滑,把箱子摔地上了。」

  沈衛當即罵了外面一通,可還是沒敢出去。他越罵越沒力氣,越罵越害怕,看得虞奉臨都覺得他要變成瘋子了。

  「蘇雲開不是兇手……但他能找到兇手,抓到兇手,我就不會死了。」沈衛重複念著這幾句話,忽然轉身對虞奉臨說道,「侯爺,我沈某人在整個大宋都有產業,富可敵國,您知道的吧?」

  虞奉臨吹去茶杯裡浮著的茶葉,抬眼看了看他,「當然知道,雖然不是我認識的最有錢的人,但那錢能築成五座金山吧,任誰看了都會心動。」

  沈衛雙眼直勾勾盯著他,「我願給侯爺三座金山。」

  虞奉臨笑了笑,「你的命,本侯看值五座金山。」

  沈衛愣了愣,「侯爺知道我要說什麼?」

  「本侯不傻,你都快死了還不肯跟蘇雲開坦白曾發生過什麼事,那肯定是因為那件事如果說出來也會要了你的命。你突然跟我提錢的事,很顯然,你是要我保你性命。只是在本侯眼裡,你的命值五座金山,你肯給,本侯就一定能救你。」

  虞奉臨當然知道沈衛的家底絕不是只有他說的那些,但是同時他也知道,要的太多,就真的是要了他的命。他還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沈衛想了許久,虛弱地點頭,「好,聽侯爺的。」

  虞奉臨展顏道,「走吧,本侯送你去見蘇雲開。」

  沈衛心裡將虞奉臨罵了千萬遍,可事到如今,能用重金賄賂,換得自己日後安平,還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麼?

  有虞奉臨護送這一路都非常安全,抵達蘇雲開房門口時,沈衛特地換了個婢女來敲門,免得裡頭的人一聽是他的聲音就閉門不見。

  「蘇大人,蘇大人?」

  蘇雲開聞聲往那看去,見外面站了約莫七八人,便笑了笑。明月朝門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回答。

  「蘇大人,您在裡頭嗎?」

  明月反問道,「不在裡面難道我們會上天遁地嗎?」

  沈衛頓時尷尬,「大人不是一直很想知道草民和金富貴他們做過什麼混賬事嗎,草民來自首了。」

  蘇雲開終於站起身,往那邊看去,說道,「你是要和我一個人說?」

  「對。」

  「可是我現在也有嫌疑,你告訴我,日後你要是死了,我就更像是兇手了。所以這些話,不能我一個人聽。」

  「那我請侯爺做個證,蘇大人總可以放心了吧。」

  面前的門緩緩打開,沈衛只覺像是給自己打開了一條生路。看見蘇雲開的一刻,幾乎見了救命稻草,連七上八下的心都安穩了些,「大人……救我,那兇手已經膽大包天跑到門口來刺殺我了。」

  蘇雲開神情淡漠,「能讓一個人不顧自身安危都要殺了你,你到底做過什麼荒唐事?」

  沈衛不語,進屋後讓人關上門,屋裡便只剩下他們四人。

  明月有傷在身,可習慣性地站在蘇雲開左邊,這會微微晃了晃身,被蘇雲開看見,拉她也一起坐下。

  沈衛見他毫無興趣要聽,知道他對自己頗有芥蒂,可如今能救自己的人是他,都說蘇雲開最擅長從蛛絲馬跡追蹤真相,他也期盼是如此,否則就白招了,「我們沈家和金家、梁家是世交,所以我和金富貴、梁房棟剛出生就認識,後來長大了志趣相投,就玩在了一塊。除了一塊經商,還經常一起吃喝玩樂。二十年前我們年輕氣盛,煙花之地去得多了,家裡妻妾又多,覺得沒意思,於是就尋了一些刺激的玩。」

  蘇雲開已經能從「刺激」二字想到更深一點的含義,面色漸漸沉落。

  「那刺激便是交歡時讓姑娘們受點傷,青樓裡的姑娘喜歡錢,我們又有錢,所以也樂意陪我們玩。久了,又覺得無趣。」

  蘇雲開冷冷問道,「所以你們就開始找良家女子?」

  沈衛吃了一驚,他還沒說他竟已經知道了。他被盯得心虛,遲疑著要不要往下說,終究還是繼續說道,「是……開始是找自家的婢女,但婢女是自己家的,被長輩瞧見怕敗壞名聲,我們就只能找外面的。但我們在當地名氣大,怕碰見熟人,所以也是玩樂一陣就要消停一陣。直到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蘇雲開默然,蘇秀死的那年。

  「我喜歡聽曲看戲,最愛看的是傀儡戲,所以自己也養了個傀儡班子,那時候的班主,就是於向洪。操縱傀儡戲只見傀儡不見偶,我們也不樂意同那些低賤的人碰面,所以戲班裡一直有什麼人我都不知道。直到那日見於班主教訓個姑娘,打得太慘,在我聽來,聲音卻妙如黃鶯……」

  別說蘇雲開,就連虞奉臨都猜到這話的意思了。明月聽得又羞又怒,渣滓!

  沈衛歎氣,「然後夜裡我就找了於班主,他起先不肯,說那姑娘不是孤兒,有家人的,自己偷偷跑來這學技藝,被家人知道怕惹麻煩。後來我給了他一筆錢,他這才點頭,於是我們就把她帶走了,可是她反抗得太過厲害,還抓傷了梁房棟,他一下沒忍住,就失手把她扼殺了。」

  虞奉臨暗暗冷笑,把殺人的罪名推到死了的人身上,他果真留了後手,主犯和從犯的罪名,可是完全不同的。

  「後來我們怕出事,就找了於班主,於班主說她沒有爹娘,家裡有兩個哥哥在外頭做苦活,每月還寄錢回來,很疼愛這妹妹。可出了這事,只怕那兩人不會善罷甘休。然後我們就去找了官府,提前收買了地方官。果然,那兩人聽說之後,就去報官。因我們提前打點好了,所以反倒抓他們進了大牢,和一些重犯發配邊疆,從此再也沒見過。」

  沈衛心魂不定,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如今很有可能是他們回來了,回來找我們報仇了!大人,我沒有殺過人,是梁房棟做的,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聽了他們的話。」

  蘇雲開緩聲問道,「那死去的姑娘叫什麼?」

  沈衛神情一黯,「蘇秀……」

  蘇雲開冷冷一笑,「你說她是被梁房棟扼殺的?可是事實上,她生前曾遭非人的折磨,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連頭骨,都有被敲碎的痕跡。最嚴重的,便是她的下身,沈衛,你以為把一切罪名推到梁房棟身上,就可以瞞天過海了?」

  沈衛猛地愣神,心頭猛沉,他怎麼會知道這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6:50

第七十五章 山莊鬼影(十四)

  沈衛的確諸多隱瞞,可是他沒有想到蘇雲開竟然知道。那人已經死了十二年,事情也被掩埋了十幾年,蘇雲開人在禮部,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可這又怎麼從他的話裡猜到的。

  他嚇得不敢再多說,生怕多說一個字,就被他猜出一千字來。

  沈衛哪裡知道蘇雲開有刑部好友,為求他參與破案所以透露了那案子給他,加之白水身在府衙,刑部跟衙門合作,她是捕頭,又共同查案,蘇雲開問的細節,她通通都能告訴。

  所以能輕而易舉說中沈衛想要隱瞞的事。

  只是沈衛不知道,心中恐懼更深。

  「蘇秀當時不過十六,正值芳齡,可你們卻為了自己的癖好,殘害了一個姑娘。」

  蘇雲開越說就越是氣憤,最後惱怒得幾乎是喝聲。

  「蘇秀已無爹娘,和兄長相依為命,你們卻將她殺害,又和官府勾結,送她的兄長進了大牢,流放邊疆。沈衛,如果我還身在府衙,身在刑部,一定親自送你上斷頭台!」

  沈衛驚得面無血色,可一會才反應過來,驚恐到極點,反而吃吃笑了起來,「對,你無權決定我的生死,你只是個管科舉藩國的侍郎,說得再義憤填膺,你也拿我沒辦法。蘇雲開,你再生氣又如何?」

  明月看著他,只覺他已經有些瘋了。可能做出那種殘忍之事的人,其實早就是個瘋子了!

  「是,你既然不必求我做什麼,那你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沈衛臉色一變,這才想起他是來求蘇雲開救命的,告知他往事,也是為了找到兇手。他不能像於班主金富貴他們那樣死了,只是殺了一個賤民,憑什麼要他賠上自己的命!

  「蘇大人……你是官,我是平民百姓,按理說,你有責任為我做主,保護山莊眾人的安全。找到兇手,找到蘇秀的兩個哥哥,把他們送到官府裡。」

  明月忍不住說道,「他們殺人你覺得要扭送官府,可你呢!你也殺人了!」

  沈衛搖頭,神情無比認真誠懇,「草民並沒有殺人,殺人的是金富貴,是梁房棟,跟小人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宅子是我的,可卻是我借給他們的,我比不上他們二人力大,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殘害了那叫秀秀的姑娘。真是可惜,多年輕的姑娘。」

  明月見他矢口否認,把罪名通通推得乾淨,噁心得差點吐出來,恨不得給他兩巴掌。她氣得身體發抖,簡直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這種骯髒的人。

  他的狡辯早在蘇雲開的意料之中,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所以把全部罪名都推給金富貴等人,以沈衛的性格來說,並不奇怪。只是他沒有想到,沈衛敢當面說這些。他不由看了看一直不開口的虞奉臨,只怕沈衛這樣氣定神閒,是賄賂了平西侯……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棘手了。

  哪怕他不在刑部,也絕不會對這件事坐視不理,欠下無數人情,他也要送沈衛進大牢,得到應有的懲治。可若在京都能一手遮天的平西侯插手的話,只怕他耗盡人脈,拼盡全力,都難以如願。

  屋裡沒有茶水,虞奉臨把玩著手中杯子,一言未發。餘光見蘇雲開時而看看自己,心中明白他已經知道自己和沈衛暗中有交易了。心頭微微一頓,蘇家雖然父子為官,不過權勢人脈都不如自己,他倒是不怕蘇雲開。只是再怎麼樣,被咬一口,也是會疼的。他怕的,也是蘇雲開一根筋,不計後果的鬧。

  「這件事,侯爺怎麼看?」

  話突然甩到自己頭上,虞奉臨不由看他一眼,想了想才道,「蘇秀姑娘的遭遇的確讓人同情,只是沈衛說自己並未參與這件事,蘇大人也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來反駁。」

  「那如果能拿出證據,侯爺是否會為下官做個公證,他日下山,去衙門指認他的罪證?」

  虞奉臨微頓,沈衛也狐疑看他,這件事他知道得不少,可怎麼可能拿得出證據。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而且如果真有證據,那發現女屍的時候,他就該被抓了,怎麼輪得到蘇雲開?

  沈衛略有試探,「你能有什麼證據,你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府衙的人,不過是個禮部侍郎。」

  蘇雲開冷眼盯看,「總有一日我會找到證據。」

  這話一出,沈衛頓時鬆了一口氣,連虞奉臨都聽出來了——蘇雲開沒有證據,就算有,也是日後的事。可如果他出手阻攔,對這案子他又能有什麼進展?他當即賣了個面子給他,聲調也緩和了些,「本侯素來敬重蘇大人,本侯答應你,只要你找到了沈衛就是主犯,殺害了蘇秀的證據,本侯就給你作證。就算你不懲治他,本侯也絕不會姑息這種兇惡之徒。」

  蘇雲開說道,「下官聽見了。」

  明月也立刻接話道,「我也聽見了,侯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虞奉臨笑道,「自然。」

  「如此便好。」蘇雲開說道,「我突然想起來,好像手上的確是有證據,剛才太過緊張,忘記了。」

  沈衛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蘇雲開笑意深冷,「你們殘殺蘇秀姑娘後,便拋屍院中魚塘。你以為幾經轉手變賣宅子,就可以掩人耳目,將真相埋葬在十二年前?」

  短短幾句話,聽得沈衛心驚,宅子的事他也知道?他當初為了玩樂,便沒有用真姓名來買宅子,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當年你為了編織名目送蘇家兄弟入獄,於是說蘇秀偷了你家祖傳的玉扳指逃走了,你的父母才沒有追究扳指的下落。可是你應該沒有想到,蘇秀死時,拽下了你的扳指,握在手中,扳指的確是在蘇秀手裡。我若將你關押在山莊,拿扳指給你父母確認,那他們就是指證你是兇手的人。」

  沈衛愣神,「你……你到底是誰?你是蘇秀的哥哥?」

  虞奉臨見他這麼發問,就知道事情不假,神色急變。那蘇雲開給自己下套,他大意了,一腳踩進裡頭,如今才反應過來他早就有了證據,只是意識到自己和沈衛有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在一瞬間改了思路,反拿自己做證人。

  這蘇雲開,著實可恨,也著實不能小瞧。

  沈衛見他不幫腔,幾番示意,都不見他開口,情急之下怒道,「平西侯!」

  虞奉臨冷聲,「原來你真的殺了人。」

  沈衛詫異,「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可是收了我的錢的。」

  虞奉臨呵斥道,「本侯什麼時候收了你的錢?我身上可有你給的銀票?可有你給的字據?你殺了人,還想拉本侯下水。污蔑侯爺,罪加一等!」

  沈衛忽然意識到他要拋棄他這顆棋子了,這就意味著,他的救命稻草沒有了,蘇雲開如果跟自己較真,他必死無疑。他搖頭,「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蘇雲開看著他,說道,「你說你沒有殺人,可是你知不知道,蘇家兄弟在他們的妹妹過世後,已經收集了你和金富貴梁房棟三人的罪證,只是在你的諸多阻擾下,不但證據被官府收去,連人也被發配邊疆?雖然證據在當年就被銷毀了,但那過目的官員,卻還活在世上,只要我找到他們,我一定能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指證你。沈衛,你害了一條人命,休想逍遙法外!」

  沈衛登時癱坐在地上,他盯著蘇雲開,又可惡又可怕,像極了地獄來的判官,什麼都知道,可為什麼他會什麼都知道……

  「我沒有殺人,你污蔑我……」他喃喃自語掙扎著,說著說著兩眼突然有了求生的渴望,癱軟的兩腿拔地而起,猛地往外衝去。

  他打開木門往外衝,可還沒跨出一步,就被人一掌拍了回來。

  白水目光極冷,緊盯著他,盯得沈衛痛哭,「大人饒命,我不想死,我當時是一念之差,是金富貴他們的主意,我真的動手。」

  蘇雲開默然片刻,才道,「你殺蘇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也害怕?她才十六歲,十六歲,正是一個姑娘大好的年華,可是你們為了一己私慾,將她折磨致死。她哭求你們放過她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想過放了她?沒有,你們滿足了自己的□□,還剝奪了她的性命。她才活了十六年,她的兄長也痛苦了十六年……」

  他不知道蘇家兄弟是怎麼從流放地回來的,可是十六年都不忘那痛苦,還要回京報仇,那種恨意,哪怕是過了六十年,也無法放下。

  沈衛越是哭求,他就越是覺得噁心。他經手過那麼多案子,這樁案子最是讓人沉重,只因蘇家兄弟的目的,太過讓人悲憫。

  虞奉臨生怕他再牽連自己,趁著沈衛叩頭求饒,一個閃身,從門前離開。白水避之不及,側身閃時被他撞了胳膊,臉色瞬間慘白,眉頭緊擰。虞奉臨稍稍停步,看了他一眼,那俏臉蒼白,神情如故,似乎剛才的疼痛只是個錯覺。他低眉微想,那沈衛的聲音緊跟在後,沒有多想就急忙離去了。

  站在白水身後的秦放也在方才一驚,立即上前用繩子捆住沈衛,只待橋樑修好,押送府衙,「我會喊幾個人一起看住他的,姐夫你們去休息吧。」

  蘇雲開點頭,想著明月的藥也要重新換了,就帶著明月去找藥。

  兩人離開房間,穿過院子,因快近黃昏,山頂氣溫下降得很快,傍晚微風輕拂,兩人都覺得微冷。其實從知道這個案子以來,兩人的心就沉甸甸的,冰涼得很。如今眼見沈衛罪名將定,心才回暖。

  沉思中,站在院子裡的兩人,入了他們二人眼中。

  不過三十四五歲的人,可從面相看來,卻蒼老得近四十了。

  不同的是,先前在人群中平靜而淡漠的兩個男子,現今卻多了幾分和善笑意。

  「蘇大人,謝謝你為秀秀平反,還她一個公道。」

  蘇雲開眉宇未展,看著那口技了得的說書人崔修,看著那琴藝超群的樂師趙康,心情更加沉重,「如果沒有你們給我的證據,我也沒有辦法那麼快讓沈衛認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7:03

第七十六章 山莊鬼影(十五)

  即使已經把兇手抓住,說了這個「好消息」,眼前的兩人臉上仍沒有露出喜悅,只是還是那樣笑著,淡得讓人看著不忍。

  他們是要讓兇手伏法,可是即便抓到了兇手,他們的妹妹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可以,他們只要相依為命的妹妹回家,而不是只剩為她報仇的機會。

  他們苦練技藝,從來都不是為了報仇……

  蘇雲開的心情也並不輕鬆,起初只是隱約猜到兇手要害的只有他們真正要殺的人,而不會連累別人。只是最終確定他們所要做的事時,他才改變了策略——他們不想就這麼讓沈衛輕易的死去,要讓他活得痛苦,至少在處決前,不讓他心安的過。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沈衛就這麼被殺了,他們蘇家的冤屈,也要被埋葬在十二年前。

  他們的妹妹沒有偷東家的東西,他們也並非是犯事了才被流放的。

  「逝者已逝,你們也痛苦了十二年,從這件事走出來吧,往後日子還長。」

  不但是崔修趙康,就連明月都十分意外,看著蘇雲開不解,和她說律法不能被破壞的人,如今的意思是要放他們走?她有些不確定,「蘇哥哥……」

  蘇雲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明月瞭然,他真的有意放他們走,哪怕他們不出面,沈衛也必死無疑。

  提律法的是他,觸犯律法的也是他,蘇雲開覺得自己枉為朝廷命官,可是他又實在不能去送蘇家兄弟進大牢。

  「蘇大人果然是個好官,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崔修淡然答道,「手上有三條人命的我們,如果逍遙法外了,那跟他們,有什麼區別?我們從決定報仇開始,就沒有想過要逃。被流放的時候,身邊每天都有人死去,當時我們想的,便是活下來,給秀秀報仇,報完了仇,我們就去陪她,免得她在下面害怕。秀秀她……膽子小。」

  聽到最後,明月頓時落淚,心中對沈衛幾人的恨意原本就深,而今真是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只因他們的貪慾,毀了蘇家三兄妹,他到最後卻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妄想用錢來掩埋這件事。

  骯髒!

  趙康也說道,「其實如果當時你對我們的阻礙太大,我們是想除掉你的,因為你是個官,我們對官員沒有好感,覺得你們都是一路貨色。可是後來你去看金富貴的屍體,你說的那番話,讓我們改變了主意。」

  崔修繼續說道,「沈衛該死,可是我們不想讓他輕而易舉的死去,那樣太便宜他了。我想讓他遭受秀秀生前遭受的碎骨之痛,但後來我們覺得,這樣的話,他根本得不到應有的報應。這種事應該讓更多人知道,否則或許還會再出現第二個秀秀,十幾年後,再出現我們這樣的人。」

  「所以你回到山莊,被關進那間屋子後,我們把證據給了你。你沒有讓我們失望,多謝……蘇大人。」

  蘇雲開收到從屋頂丟來的東西時,也吃驚不小,他更沒有想到,蘇家兄弟願意將證據交託給他,「如果你們覺得是因為你們相信了我,我才不送你們去官府,那你們猜錯了,在你們自首之前,我就已經知道誰是兇手。」

  崔修一頓,「那你為什麼不指認我們?」

  蘇雲開承認自己有私心,只是考慮得更多的,也是想讓沈衛由律法處置,真正還蘇秀一個公道,慰藉她在天之靈,「真正的兇手還在人間自在,我怎麼能先抓你們?」

  「可我們明明很小心,沒有留下破綻。」

  「崔修你是個厲害的說書人,你的口技從第一天就顯露了,而當晚我們一起準備下山,你走在最前面,還攔在了斷橋前。因時間問題,橋沒有斷開,你便用口技製造出有鬼嬰伐木的聲音,使得我們退後,不敢靠近。那斷橋的『滋滋』聲,便是你所發出的吧?」

  崔修沒有否認,「的確是。」

  「當血淋淋的傀儡娃娃和死者每次都以相同奇異的姿勢出現時,我就知道兇手不是在單純的殺人,而是要向我們傳達什麼。直到陳班主告訴我,兇手在殺死金富貴時,曾提及了『秀秀』這個名字,恰好白捕頭是府衙裡的人,所以問了她,這才知道十二年前池塘沉屍案裡的姑娘,就叫蘇秀。」蘇雲開歎道,「我讓白捕頭假扮兇手去刺殺沈衛,也是因為知道他已經因你們的步步緊逼而緊張到了極點,再有人刺殺到家門口的話,他很可能會崩潰,繼而來找我抓兇手,為他除去後患。」

  崔修和趙康默然。

  「金富貴的床柱上有銀色刮痕,那斷橋上也有,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麼,後來看見你,我才想起來,那應該是你指上所戴的撥片。」

  趙康微微抬手,身為樂師,長撥琴弦,硬而鋒利,容易割手,所以常以撥片輕撩奏樂。撥片以銅、鋁為主,蘇雲開起先以為那是銀,其實並不是,而是趙康以鋁製成的銀片,套在指上,用時取下,如此不易丟,又易保管。

  「金富貴死時,我們已經五人一屋,只因金富貴心高,不願和下人同住,因此一人進屋。那晚你和崔修同三位姑娘住一起,但她們曾言,中間有垂簾,屋裡又沒燈火,看不見你們。只是你們低語了半宿,所以知道你們在屋裡。實則當時只有崔修在,模仿你的聲音以口技欺騙了她們。而與此同時,你潛入金富貴的房間,將他迷暈拖走,殺死在下山的通道附近。」

  趙康沒有否認,「他死有餘辜……」

  蘇雲開坦誠道,「在我們被漁網困住的時候,我的確是想回山莊揭穿你們。可後來沈衛發瘋,將我關了起來。再後來,你們找來,將證據給我。」

  無論是他們先選擇相信他,還是他先選擇相信他們,最後想做的,都是將十二年前那個兇手送入大牢,定他罪名,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而他們兩人的結果如何,如今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只因不想和沈衛一樣,殺人遁形,所以在為蘇秀復仇之後,他們選擇了自首。

  崔修和趙康離開院子後,蘇雲開又是長久的沉默,心頭沉重,直到明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他才回神,看著身旁人,忽然覺得人活一世,更該珍惜眼前人,平平淡淡,未嘗不好,至少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能聽見她的聲音,握住她的手。難以想像哪日會陰陽相隔。

  他將明月擁入懷中,心底帶著九分的相守,一分的相互倚靠,「明月,下山後,我們成親。」

  嗓音微微沙啞,聽著有道不盡的感慨。明月愣了愣,伸手抱住他,低聲唸了一聲「好」。

  互相喜歡的人,不需要甜言蜜語來維持,說得再多,不如多做一件能讓對方感到心安的事。

  這是信任,也是喜歡。

  &&&&&

  對岸的人輪番趕工,三日後,終於將兩邊山崖再次用一條吊橋相連。

  被困數日的眾人在惶恐不安中陸續下山,崔修趙康和蘇雲開一行人走在最後面。等前面的人匆匆離去都快看不見影子時,崔修才道,「我們跟白捕頭一起去府衙,沈衛的罪證我們早就準備好了,進了那大門,我們會遞交給衙門,同時,也會自首。」

  蘇雲開沒有再阻攔他們,他們已經將自己看得很透,如果讓他們離開,日後的他們反而會活在陰影中。只是他認為,崔修和殺人沉屍的沈衛是不同的,完全不同!

  明月的傷好了一半,但還是走不快,蘇雲開要背她,被她壓下了手,「路太險了,再走一會就有馬車了,你陪我慢慢走吧。」

  蘇雲開便握了她的手,領她慢慢的下山。秦放看見,也跑去喊住白水,不許她走那麼快,「我知道你心急,要把沈衛那混蛋押回衙門,可是你別忘了,你也受傷了。」

  白水噓了噓他,眼神示意他虞奉臨還在前頭,不能讓他聽見。

  秦放笑笑不理,想去抓她的手,卻被她閃開,還拍了自己一巴掌。他哼聲,正要討伐她,卻見前面那隊人一片混亂。白水警惕地往那邊看去,從吵鬧聲中分辨出一句話來——沈衛逃走了!

  她當即往下跑,山路陡峭,石梯上還有些許碎石,跑了一段路腳底也有些疼了。她衝到人群中,急聲,「沈衛呢?」

  有人往側面樹林指去,「那兒,他手還綁著,應該跑不遠。」

  白水跑得快,等崔修和趙康到了那,已經不見她的蹤影。兩人沒有多話,也往那茂密的樹林鑽去。

  沈衛猶如被獵人追趕的驚慌野獸,但正因為性命攸關,所以跑得很快,近乎發瘋的跑。以至於不顧腳下的石頭身側的荊棘利刺。衣服已經被刮破,滲出血跡來。可到底是富貴身,跑得再快,也禁不住體力的耗損。他開始感到絕望,絕望到哭了出來。他大喊大叫著往前跑,此時在後面追趕他的,不是人,是冤魂!

  是那被他殺害的姑娘。

  是那些被他折磨過的人。

  他有錢,可是現在再有錢,也沒有辦法從閻王那裡把自己就快丟的命買回來。

  沈衛淒厲的哭聲在幽深的鼓山裡飄蕩著,是滿滿的絕望,卻依舊……沒有悔恨。

  白水找到他的時候,沈衛已經累得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哭得滿臉的淚。要是別人,白水定會同情,可這是沈衛,她連可看也不想看,擰眉道,「死了沒?沒死就起來。」

  她捂著肩膀,疼得她的脊背都冒冷汗了。沈衛沒有動,也不打算自己起來回去。他時而笑笑,時而又痛哭,看得白水煩不勝煩。

  「白捕頭。」

  白水聽見聲音,立刻放下手,往那邊看去。崔修和趙康也追得喘氣,衣服也被刮破不少,看來剛才同樣追得很急。他們看了一眼地上的沈衛,眼裡是說不出的憎恨和嫌惡。

  白水抹去額頭上的汗,說道,「他不走,賴在這了。」

  崔修說道,「我們把他扛回去,就算是拖,也要拖到衙門,讓他伏法認罪!」

  有他們拖人,白水當然相信和樂意,她受傷的胳膊實在是抬不起來了,「嗯。」

  崔修和趙康上前,先撕了他的衣服塞住他的嘴,免得他畏罪自殺。這才一左一右將他往樹林外面拖,拖得他鞋子都被凸起的樹根夾走了。

  白水蹲身去拾鞋,她不想沈衛有任何為自己辯解的機會,說衙門的人殘害他,屈打成招什麼的。抓到了逃犯,她長長鬆了一口氣。拍拍鞋子,打算起身,餘光卻見旁邊有兩粒亮光在晃動。偏頭一看,旁邊的樹根如蜘蛛結網,青籐纏繞,像蹴鞠時踢的球。

  那「球」裡頭的那對小亮光還在往這看來,白水猜測是蝙蝠之類的,便沒有去戳。只是起身時一動,胳膊疼得緊,嘴裡「嘶溜」地抽了口氣,裡面的東西受了驚嚇,撲騰著翅膀飛了進去。

  白水微頓,難道裡頭是個洞?要不然蝙蝠怎麼會往裡飛。

  她提刀砍斷那樹根,忽然發現樹根一旁,也有一些大樹根被砍斷過的跡象,難道以前也有人砍過?她取了火折子俯身進裡面,不過走了四五步,就停了下來。

  山洞很高,足夠一人站立,只是外面樹木太過茂盛,導致看起來像是個小洞穴。

  白水之所以停步,是看見洞裡有一具屍體,那屍體已經化成骨架,他身上所穿的衣服,跟白水此時穿的一模一樣。

  她愣了愣,伸手往前照明,一眼就看見那腰間掛著的有點難看的錢袋。

  「你就要去開封了,我給你繡了個大錢袋,繡的不好不要笑我。你要賺多點銀子,把它裝滿。」

  「裝滿了給你做嫁妝好不好?」

  「裝滿了給我帶個嫂子回家!」

  「好好好,又娶媳婦,又給你辦嫁妝,可以了吧?」

  「嗯。」

  火折子輕落在地,將地上一撮黃土灼燒成黑色,火光漸漸沉落,隱沒在這陰冷山洞中。

  白水跪倒在地,只覺天地晦暗無光,痛得撕心裂肺,「哥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7:14

第七十七章 山洞骷髏(一)

  屍骨很完整,也沒有受傷的痕跡,只是白影失蹤五年而已,卻已無肉身,洞內爬蟲並不多,也根本不像是被獸類蟲子所噬。明月看著放在木板上的屍骨,忽然開口問道,「水水她怎麼樣了?」

  沈衛逃走後,崔修和趙康將他押回,可等了許久都不見白水,眾人便進去找她,誰想卻看見昏厥的白水,還有她緊抱的一具屍骨。

  眾人把白水帶出,連同這具屍骨。此時蘇雲開和明月都已經知道他的身份,只因他的腰牌還沒有被腐蝕,繩子已經腐化,腰牌上清清楚楚寫著,開封府衙捕頭……白影。

  蘇雲開輕歎,「秦放不放心別人照顧她,將她帶回國公府了……怎麼,你看出死因了麼?」

  明月眸光黯淡,緩聲,「一個正常死去成年男子,要盡化白骨,絕不是五年就可以的。除非是塗抹了特殊藥物,亦或是吞服了藥物。而你看白影哥哥,他全身的骨頭都發黑,可見是生前吞服了劇毒,這才導致他的肉身以更快的速度腐化。」

  蘇雲開看著眼前屍骨,皺眉,「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從山洞的痕跡看來,他並不像是被人搬到那裡?」

  明月意外道,「白哥哥他是自己走到那裡的?」

  「對。」

  「這就奇怪了。」明月說道,「你和我都剛從鼓山下來,發現白哥哥的洞穴離山腳頗遠,可從他喉骨上的顏色深淺來看,這真的是劇毒,武功好底子好的人最多也就撐一刻,這一刻哪裡有時間從山腳上來……」她說著說著忽然發現自己把答案說出來了,「白哥哥是從山莊下來的?」

  「未必沒有這個可能。」蘇雲開說道,「白影本身武功好,又是捕頭,他應該很快察覺到自己中了毒,逃離下山不可能,所以就往樹林裡逃,但毒發作得很快,或許是想躲避追兵,又或許是想給我們留下什麼線索,所以他躲進了洞穴裡。」

  明月咬了咬牙,心中不忍去想白影逃走時的絕望,問道,「當年白哥哥在山莊到底碰見了什麼……」

  「我會去查的。」蘇雲開想到白水,想到她年紀小小為了來開封找兄長,不惜女扮男裝進衙門,比別人拚命十倍,就為了找自己的哥哥。五年過去了,找到的,卻是一具屍骨,生死分離。因蘇秀一事就壓得心頭沉悶的他又經此事,更覺沉重。唯有找到兇手,查明白影的死因,才是對死者、對白水最好的交代。

  似乎每次兇案發生,他都是這樣想的,只是這一次,尤其的沉重。

  「蘇哥哥。」明月終於是忍不住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堂堂開封捕頭,當年突然失蹤,卻無人深查,甚至草率結案。五年之後,卻被人無意中在一個孤山洞穴裡發現,這其中,真的……」

  蘇雲開聽見外面有聲音,急忙摀住她的嘴,輕輕搖頭。

  門外很快傳來敲門聲,「蘇大人在裡頭?」

  「在。」

  木門打開,停屍房裡也瞬間光亮了許多。李康在門口見了蘇雲開已經作揖問好,末了瞧見明月,頓感意外。畢竟那日他們第一次見面,是蘇雲開帶著她在賞玩七夕,可這裡是停屍房,這姑娘……他忽然想起來,「這位就是明月明姑娘吧?」

  明月並不意外自己被人所知,畢竟蘇雲開說過,大宋只有三個女仵作,每一個都曾被人閒談過。誇的辱罵的,都有。

  李康見蘇雲開既和她過七夕,又帶她來這裡驗屍,那兩人關係也能猜出了,便多了幾分客氣,「蘇大人,雖然你我曾是同僚,又是好友,更是發現屍體的第一人,但你畢竟是禮部的人,不能多逗留,還是請吧,免得被別人參你一本,說你插手刑部的事。」

  這話是好意提醒,蘇雲開也明白,在等人的半個時辰裡,他已經將白影的屍骨記得清清楚楚,只是怕明月還少看了什麼。低頭看向明月,見她輕輕點頭,明白她也看清楚了,便和李康說道,「是我僭越了,我們這就走。」

  末了他又停步說道,「這個案子我也很是在意,如果李大人有什麼需要解惑,蘇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李康要的不也是這句話,「當然,如果不是蘇大人,那池塘沉屍案也沒那麼快破。」

  「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

  「能誤打誤撞到兇手,何嘗不是一種本事啊。」

  蘇雲開同他笑笑,就帶著明月走了。兩人出了刑部,明月才道,「可以去秦家看看水水麼?」

  「嗯,我正有此意。」蘇家和秦家是世交,過去看個人不難。蘇雲開看看她,方才去找白水時,跌跌撞撞的,衣服都被勾破了些。他想了想,說道,「先去換身衣裳,洗洗臉。不要讓白水看見,又讓她難過。」

  明月鼻子一酸,抬眼看他,「蘇哥哥,水水和她的哥哥相依為命,兄妹感情很好,我想……水水可能會走不出來。她做了那麼多的事,堅持了那麼久,為的,就是和兄長團聚。」

  蘇雲開也輕歎,摸摸她的頭,「我送你回家,先換身衣服,去看她。」

  明月用手背抹了淚,又道,「對了,這是從白哥哥手上拿下來的,我覺得很奇怪,就藏起來了。」

  攤開的手上是一錠十兩白銀,蘇雲開問道,「怎麼奇怪了?」

  「白哥哥的錢袋在左邊腰間,可是這錠銀子卻在他手裡握著。你們從洞穴裡搬走他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錢是從他手裡掉出來的。」

  如果是如此,那當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了。一個垂死之人將銀子拽在手裡是為了什麼?這本身就很奇怪而且詭異。

  蘇雲開接過銀子,看到明月家中,也沒想出什麼頭緒來。他將銀子收好,站在明月家門口,等她換衣服出來。

  過往的人瞧見,許是見他樣貌俊朗,便多瞧幾眼。蘇雲開深覺要避嫌,就站偏了些,這個位置正好看見隔壁白水的家。

  因白水疏於打理家門,因此門口也沒有貼上新對聯什麼的,聯想到白家的事,此時更顯得悲涼。

  明月換好衣服洗好臉出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不然白水看見她的憔悴模樣,可能會更難過。她出門就見蘇雲開在看白家,自己的心倒難受起來,「蘇哥哥。」

  蘇雲開聞聲回頭,見她已經穿戴好了,說道,「走吧,秦家離得有些遠,我們到了巷口找輛馬車去。」

  「嗯。」

  &&&&&

  此時秦家,倒是風平浪靜,下人之間偶爾說的,就是小公子帶了好友回來。

  之所以肯定是好友,那是因為小公子從不讓人進的房間,願意挪給他睡;從不照顧人的小公子,這會守在床邊都成木頭了;從不關心柴米油鹽的小公子,竟會抓了個大夫來問病人到底吃什麼好,還叮囑廚房要撇去湯麵上的油水。

  諸如此類,讓當娘的秦夫人都覺好奇,讓管家去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少爺。

  管家這會探聽回來,說道,「不是什麼名貴家的公子,就是個小捕頭,今年才進的府衙。不過那捕頭原本是在大名府路任職,是蘇家少爺的下屬。少爺不是同蘇家少爺在大名府路玩過一陣麼?所以小的想,約莫是早就認識了。」

  秦夫人點了點頭,「來者是客,好好照顧。」

  管家苦笑,「哪裡輪得到我們照顧那位捕頭,衣服是少爺給他換的,傷也是少爺給他清理的,哪裡輪得到我們。」

  「糊塗。」秦夫人蹙眉道,「哪裡有國公家的孩子伺候別人的道理,他是仗義,你們是糊塗,是放肆!」

  管家渾身一個哆嗦,跪在地上認錯。秦夫人擺手,「罷了,既是他的朋友,又受了傷,我去看看吧,也算是盡地主之誼。」

  管家忙起身請她過去,秦夫人心中也十分好奇,怎麼之前從沒聽過他有了這樣一個至交。她這兒子她知道,向來不懂事,又愛玩,成天沒個正經。要給他說門媳婦也不要,她還指望著娶了媳婦就將他綁在家裡,長點性子。

  她邊想邊走,走到兒子房門前,正要敲門,突然聽見裡面的人喊了一聲「水水」。她心頭咯登,這名字怎麼這麼像姑娘家的名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7:25

第七十八章 山洞骷髏(二)

  白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甚至醒來的時候還沒意識到自己暈了過去,眼睛微睜就聽見秦放有些焦急的喊自己的名字,她才猛地想起她為何會躺在這。雙眼還未完全睜開,淚就齊齊滾落,瘖啞著嗓子哭出聲,「哥——」

  秦放愣了愣,看著她的憔悴模樣,也不由心酸,將她抱住,「水水你不要哭。」

  「我哥呢?」

  「一起回來了,送到了刑部那。明月他們也在那裡。」

  白水怔了半晌,才道,「蘇大人也在?」

  「在……只是他現在是禮部的人,這些事估計無法插手。不過水水你放心,姐夫他不會坐視不理的,我也不會!」

  白水心無起伏,哀莫大於心死,她滿腦子都是那個洞穴,在看見兄長一瞬間的崩塌感。像在漫無邊際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知道前面有出路,可走了十年二十年,突然有人告訴她根本沒有出路!

  沒有出路,沒有目的,沒有了依托。

  她努力了那麼多年,最後卻換來兄長的一具白骨。

  她以為自己能扛得起天地,可現在天塌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渺小如蟻,弱小如蟲。秦放知道她難受,想歎氣,又不敢,只能緊緊抱著她。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背後聲音驚訝甚至是愕然,連嗓音都在發抖。秦放猛地一頓,回頭看去,詫異,「母親。」

  秦夫人看著兩人還未鬆開的手,惱得快步上前,用力拍開白水的水,喝聲,「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你……」她的目光緊盯白水,忽然發現只著裡衣的床上人胸前有起伏,再看那張臉,眉清目秀,病態嬌弱,分明就是女子模樣。她更是驚訝,退後一步。

  還沒回過神的她察覺到背後的下人要進屋,轉身怒喝,「出去!將門關好。」

  下人驚了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急忙收步,將房門緊關。

  等秦夫人轉過身,卻見兒子已經跪在面前,「娘,水水她是個好姑娘,您不要為難她。」

  秦夫人驀地冷笑一聲,「為難?你這分明是在為難我。她不是捕頭嗎?不是開封府的人嗎?那為什麼她是個女的?這是欺瞞朝廷啊,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殺頭的重罪!」

  「我知道,但水水是有苦衷的,她是為了找她哥哥,才女扮男裝來了開封。」

  「那她找到了她的哥哥沒有?」

  秦放微頓,「找到了。」

  秦夫人冷臉,「那就快點離開秦家,離開京都,你再不許和她有任何瓜葛。身負這樣罪名的人,難道你還有本事把她娶進家門不成?」

  秦放默了默,又看看臉色煞白的白水,這才道,「她的哥哥……過世了。」

  秦夫人已到嘴邊的嘲諷話不由收回,沒有再惡語相向,可是發生這樣的事,也是荒唐。冒用身份是大罪,這樣的姑娘他也敢去碰,還帶回家來,要是讓下人知道……

  此時她又狠不下心將白水趕走,但放在家裡就是個隱患。她看著白水,好一會才道,「恕我不能留你。」

  秦放急聲,「娘!」

  「閉嘴!」秦夫人低叱,「如果你爹回來知道你做了這種糊塗事,你覺得他會只剝了你的皮嗎?就連她,也得被拆了骨頭,扭送到府衙去!」

  這話不假,秦放也知道自己父親的手段。可他不忍白水就這麼離開,他是她的依靠,他也答應過她要照顧她的,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他卻還要送走她。

  白水掙扎下床,朝秦夫人彎身道了一身謝,便找了自己的那身官服穿。

  秦夫人見那官服已破爛,破舊的地方還有血跡,再從那薄薄的裡衣看去,姑娘家本該完好無損的身體,卻能看見纏了很多紗布。她暗暗歎氣,能留的話,她也不想做得太絕情,可真的不能留。

  她見兒子上前給她穿衣,忽然想起兒子連自己的衣服也沒穿過,又想他都這樣不避嫌了,只怕已經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這麼一想,就更是愧疚,沒有催促。

  白水穿戴好後,又向秦夫人道謝,便提步走了。秦夫人見秦放要跟去,上前捉了他的胳膊,低喝,「為娘說的話你倒是聽進心裡去了沒有?你越是纏得緊,你爹就越會起疑,到時候她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秦放怔了怔,他一直迴避的問題,以為想得很清楚,意志也很堅定的問題,如今真的要面對了,卻發現原來他根本沒有做好任何的準備。

  他就只是給了白水嘴上的承諾,其實他什麼都做不到。

  在父親面前,在皇權面前,他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公子哥。

  巨大的挫敗感襲來,秦放有些恍惚。他看著白水離去的方向,一如上次。

  秦夫人見他還不進去,急道,「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母親。」秦放恍惚回神,「我沒有胡鬧,我喜歡她,當初她讓我想明白我們日後要面對的事。我那時候就想通了,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都要護著她的。現在真的來了,我怎麼能夠出爾反爾。」

  秦夫人愣神,「你就不怕你爹將她送進大牢裡去?」

  「怕,只是今天的事不可能瞞得了父親的,家裡的下人,娘以為真的全都會聽您的嗎?告訴就告訴吧,無論她日後如何,進大牢也好,被驅逐出京都也罷,我都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

  說罷,秦放提步往外走,秦夫人伸手去抓他,可卻被兒子輕輕推開伸去的手,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

  她那每日都以玩樂為主的兒子,何時變得這樣頂天立地了……

  秦放追了好一會才追上白水,看見她側臉的一瞬間,方纔的遲疑都煙消雲散了。他看著看著便笑了出來,恨不得現在就抱住她,告訴她他這次沒躲。

  白水臉色鐵青,並不抬頭看他,走了許久她才偏頭冷盯,「你跟來做什麼?回去,回你的家去,我不想還沒查清我哥哥的案子,就被燕國公盯上。」

  秦放笑顏慢斂,直至完全收起,字字道,「就不走。」

  白水瞧著他的無賴模樣,瞬間轟不動了。秦放彎身取了她的大刀,拿在手裡真重,「走吧,我帶你去蘇家。」

  白水默了默,輕輕點頭。進了衙門後,她一直都是別人的倚靠,如今,終於有人可以讓她靠靠了。

  &&&&&

  蘇雲開和明月到了秦家後,管家卻告訴他們秦放剛出門,還有那位白捕頭。問及他們在哪裡,管家搖頭說不知道。

  兩人在路上猜他們要麼就是去了蘇家,要麼就是去明月那了,畢竟秦放知道他們是去了刑部,按照這個時辰也該回去了。

  明月說道,「要不你回家,我也回家,就不怕撲空了。」

  這個法子最是省事,蘇雲開點頭,又道,「如果回家後發現他們沒來,也或許是還沒到,先不要走。等哪邊等到了他們,再一起過去。」

  「嗯。」

  蘇雲開又道,「等見過了白水,我會再去一趟鼓山,那裡太多蹊蹺,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明月也覺那裡不對勁,但連白影那樣的人都被害了,她有些不安,「帶多幾個人吧。」

  「會的。」

  這裡離明月的家已經很近,兩人分開後明月小跑回家,怕白水先回來了,想著快點去陪她。白水的家就在她隔壁,從門前過去時,見上面鎖頭未開,就沒停步。可突然聽見院子裡一聲樹枝被踩斷似的清脆聲響,她驀地頓步。

  恰好對門鄰居開門倒潲水,她急忙過去低聲,「何嬸,能讓我進去嗎,我白哥哥家好像遭賊了。」

  何嬸退身讓她進來,關上門才道,「回來的不是白捕頭?我剛才提魚進家門的時候,就聽見對面有動靜了。」

  「要真是他,怎麼會不走正門,門上鎖頭還沒開呢。」

  「許是忘了。」

  「他的鑰匙是和腰牌掛一起的,丟不了。」明月回頭瞧瞧她家的二樓,「何嬸,我上去看看,在那能看見我白哥哥家的院子。」

  「去吧。」

  明月提著裙擺往閣樓走去,那裡是放雜物的,少有人去,進去時還撩了一身的蜘蛛網。她俯身而行,慢慢走到窗戶邊,探頭往對面看去。白家院子裡並沒有人,她皺了皺眉,難道她聽錯了?

  她正欲離開,那裡屋忽然走出兩個男子,她驚了驚,那兩人互相低語幾句,便走到臨巷的高牆那,幾乎不費一點氣力,輕鬆躍起,就從牆上翻了出去。

  那兩人明月從未見過,京城裡的人她也認識得不多,根本認不出是誰。正要下去回白家看看,卻見對面房子撲騰起一陣濃煙,火勢從屋裡躥了出來,瞬間席捲了半邊木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7:37

第七十九章 山洞骷髏(三)

  火勢太大,又是年久的木屋,火一起來,等一眾鄰里提了水去撲救,已經來不及了。不過小半個時辰,火勢已經救不了,明月只能看著它被燒成灰燼。

  此時白水和秦放已經到了蘇家,只是聽見蘇雲開還沒回來,又從這出來。剛出巷子,就見趕來的蘇雲開。

  「姐夫。」秦放見明月不在他身旁,問道,「明月呢?」

  「我們去了秦家沒找到你們,就兵分兩路各自回家。正好,一同去明月家吧。」蘇雲開見白水身上還穿著那被刮破的官服,說道,「去的路上有裁縫鋪子,先去那買身便衣吧。」

  白水隨他走著,又問,「大人,我哥呢?」

  「他還在刑部,因為我和明月都不是刑部的人,所以無權將他帶走。我答應你,等案子結束了,就將他帶出來。」

  白水輕輕點頭,沒有多話,她又道,「大人……你能幫幫我麼……」

  聲音虛弱得不似蘇雲開認識的那個白水,白水雖然是個姑娘,可她所做的、能做的,卻遠比衙門裡的大多數人都要好。哪怕是再苦再累,她也沒有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人到極度疲倦時,連心都會脆弱起來。蘇雲開說道,「我會幫你,哪怕是丟了我頭上的烏紗帽,也會幫你。」

  白水眼眶微濕,「謝謝……」

  有蘇雲開的承諾,白水安心了一半。她不想秦放插手這件事,只因他的身份和蘇雲開的不同,可推不開了,他也根本不會聽。

  再穿過一條街道,就到白家了,可這人還在遠處,蘇雲開就看見白家方向有濃煙飄起,還有百姓往那邊跑。他心覺不對,忙拉住一人問道,「請問那邊發生什麼事了?」

  那人答道,「聽說是走水了,鄰里挨得緊,都燒了好幾家了。」

  蘇雲開一聽,急忙往那邊跑。跑到巷子,從遠處看去,可以看出最先起火的是白水家,只因白家已經快燒成灰燼,而左右兩邊的房子才剛燒一半。

  「明月。」

  他提步要往裡跑,忽然被人拽住,「蘇哥哥。」

  他一頓,回頭看去,竟是明月。

  明月臉上發上都是白灰,衣服也像是剛去救火出來,髒得有些狼狽。他握住她的胳膊將她好好瞧了一遍,「受傷了沒?」

  「沒有,見火太大,我就跑出來了,反正家裡也沒有什麼東西。」明月說著,見秦放和白水也在,便拉了蘇雲開的手從人群中出來,又示意他們兩人出來。

  此時外面都是圍看的百姓,他們走到稍遠的街道上,反倒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蘇雲開提袖給她擦了擦臉,但臉上的灰一擦反倒更髒了。他又用手抹了抹,幾乎把她抹成了個黑臉,這下他不敢動了。明月渾然不覺,說道,「剛才我正要回家,忽然聽見水水的院子裡傳來動靜,可門卻是關著的,我就跑到對面鄰居的閣樓看,結果看見有兩個身手非常好的人從水水的屋裡出來,他們從院牆那離開後不久,屋裡的火就躥了出來。」

  秦放驚了驚,「難道是我爹做的?」

  蘇雲開立刻猜出他話裡的意思來,「秦伯伯知道白捕頭是女兒身了?」

  秦放想了想又搖頭,「應該不可能,今日我爹有事進宮,我走的時候他還沒回來。我娘就更不可能了,她是信佛的,螞蟻都不殺一隻,更不可能做這種有損陰德的事。」

  明月狐疑道,「那兩人身手很好,而且肯定是在屋裡找什麼東西了,否則不會磨蹭那麼久。你們說,他們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白水說道,「我剛來開封不久,也沒單獨負責過什麼案子,照理說沒得罪人的機會。而且我只是一個窮捕頭,有什麼可找的。」

  平白無故得罪了人,四人都想不明白。倒是蘇雲開越想,心裡就越是有一抹疑雲在擴大,大得讓他都不能抹去,「難道……有人知道你是白影的親人了?」

  白水愣了愣,不由緊握拳頭,「所以這就更加說明,我哥哥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蘇雲開臉色微變,「白水,你趕緊離開開封,白影是開封捕頭,朝廷會有卷宗記錄。只要在吏部那一查戶籍,就能知道他有個妹妹,順籐摸瓜,可能很快就會查到你的頭上。」

  白水說道,「當初我進衙門的時候,是花錢跟人買了戶籍,冒名頂替進去的,查不到我頭上,大人放心。」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能花錢買戶籍,別人就能花錢查出來。而且除了這件事,我想不出為何你會先被人盯上的理由。」蘇雲開驚覺這件事不簡單,也是,能草率瞭解一個捕頭案件的事,哪裡能簡單,「你先回南樂縣避一避,這裡的事交給我。」

  白水搖頭,「大人,如果真的如您所猜,那我就是這個案子裡最好的誘餌……只要有誘餌,魚就會上鉤。我要是走了,線索就又斷了。」

  明月急道,「這個時候你還想這個,保命要緊,否則以後誰給白哥哥翻案?」

  白水仍是搖頭,她深知自己已經被人盯上,那就更不能走。甚至兇手很可能還會再出現,找她這個誘餌,「我不能走,而且大人……那些人既然已經跑去翻我的家了,那是不是說,他們認為我哥臨死前,曾交給我什麼重要的東西,可以依照那個找到兇手?」

  這話倒是提醒了蘇雲開,「你兄長有給過麼?」

  「沒有……我只知道五年前我兄長失蹤不久之後,有人送了包銀子來。當時還以為是他衙門裡的兄弟湊的,可是沒想到上回和衙門裡的人閒聊,才知道他們沒有送過。」

  「銀子裡面可有什麼東西?」

  「沒有,只有錢。後來我想了想,或許是我哥哥心儀的那位姑娘送的,因為包裹銀子裡層的手絹,還有淡淡花香,像是姑娘所用。」

  蘇雲開想,白影或許真的沒有留什麼證據給白水,只因白影中毒後沒多久就死了,在此之前,他還在衙門裡早出晚歸,一如往常,沒有異樣。只是兇手不知,有了誤會也不定。但也可以說明,白影當時的確是找到了讓兇手惶恐不安的證據。

  那到底會是什麼?

  死去的白影手上,為何握著一錠白銀?

  那白銀還在他的錢袋裡,一直隨身攜帶,可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異常來。

  白水忽然肅色,從秦放手裡拿過刀,警惕地往街尾方向看去。三人抬頭,那兒正有七八人往這邊走來,步子從容,不遮不掩,直面而行。

  秦放微微一退,「李護院。」

  李護院領著八人走到四人面前,先同蘇雲開問安,這才面向秦放,「老爺有令,讓小的押少爺回去。」

  秦放怒聲,「滾!通通滾回去!」

  李護院不退不怯,「國公大人還說了,如果少爺抵抗,綁也要將您綁回去。」

  蘇雲開說道,「勞煩告訴秦伯伯,秦放和我在一起,我會看著他,不會讓他惹事闖禍。」

  李護院說道,「少爺和蘇少爺在一起,我們老爺肯定是放心的。只是蘇少爺……我們老爺有句話讓小的捎給您。如果您還想保住您的這位白姓下屬,就不要插手秦家的事,否則鬧起來,不但我們少爺要被關起來,這位白姓捕頭,也要被關,關的,還是府衙大牢。」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滿是威脅的意味。蘇雲開意識到燕國公已經知道白水的身份,甚至以此為要挾。只是他看在蘇家的面子上,有心放白水一馬。可如果他要和秦家對著幹,非留秦放不可,那白水的身份也就別想再隱瞞了。

  蘇雲開知道那位秦伯伯向來有手段,做事也是雷厲風行,如今能暫時隱瞞這件事,也實在是給足了他這小輩面子。他拎了拎輕重,便對秦放說道,「你先回家,我會繼續著手這件事。」

  秦放不甘心,可父親的話已經擺在那,如今只是他被關起來,白水的身份他不揭穿,也不阻攔蘇家繼續查案,他執拗不回的話,也會給案子的進展添麻煩。思前想後,雖然不捨離開白水,可大局為重,還是說道,「我回去,姐夫,你幫我照顧好她。」

  他又對白水說道,「等我回去說服我爹娘,我就來找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傷也要上藥,一日三餐吃多點肉,傷才能恢復得更快。」

  白水應了聲,見他被護院帶走,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如今出了哥哥這樣的事,她有種預感,自己很難安然離開開封了。那就不能再拖累秦放,他回到秦家後,最好是不要再見,這反而是更好的,她也能更安心、更拚命的去追查案子。

  只是她心裡終究是難過的,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的和他離開這,去找個地方風平浪靜的過日子。

  明月挽著她的手,心疼這好友,也心疼兩人滿是波折的姻緣。

  白家那邊的滾滾濃煙還未停歇,巷子裡的濃煙沖天凝聚,將附近半里的天穹都染得黑如暴雨將來的雲團,遮天蔽日,淡了八月天的暑氣。

  明月抬頭看了看那晦暗天空,緩緩收回視線,問道,「我們現在從哪裡開始查?」

  蘇雲開輕輕擰眉,說道,「去避暑山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7:57

第八十章 山洞骷髏(四)

  去鼓山要大半日,蘇雲開去馬場借了兩匹馬來,一匹給白水,一匹自己騎。明月見他沒準備自己的,問道,「我的呢?」

  蘇雲開說道,「去鼓山路途遙遠,我想盡快到那,但你的傷還沒好,顛簸半日傷口怕又要撕裂。我將你交託給了李康李大人,他家女眷多,李夫人也很和善,你暫時在他那裡住下,我很快回來。」

  明月反手摸至背後傷口附近,輕輕一壓,的確疼得很,便沒逞強,「可水水你的傷也沒好。」

  白水默了默說道,「再疼,我也要去,你明白的。」

  明月默然,是啊,身體的疼,是怎麼都比不過心疼的。強攔著她,她反而會想得更多,傷更難好,「水水,你要小心。蘇哥哥,你照顧好水水。」

  蘇雲開點頭,不一會那李康就匆匆趕來了,如今還未放衙,這會還穿著常服,一見蘇雲開就忍不住說道,「老兄,讓上頭發現我早早溜出來,可是要罰俸祿的。」

  「罰了那我賠你,再加一頓酒。」

  李康笑道,「後面這話中聽。」上回的池塘少女沉屍案,好在蘇雲開幫忙,才解了刑部的難題,雖然是歪打正著,可沒有他,換做別人,指不定什麼都沒意識到。

  蘇雲開說道,「我有事要去外面一趟,你幫我照顧好她,最快一日,最慢兩天。」

  李康見他竟將身邊的佳人丟下,卻和那白捕頭外出,直覺有案子發生,笑道,「是不是去辦什麼案子?難道……跟那具山洞骷髏有關?」

  蘇雲開說道,「你幫我照顧好人就是了。」

  他越是這樣掩飾,就越說明真有案子發生,聯想上回在停屍房碰見的事,十有八九是了。他還想問個仔細,蘇雲開已經翻身上馬,也沒瞧自己一眼,彎身對明月說道,「我走了,很快就回來。」

  明月應聲,兩人才騎馬絕塵而去。李康想了想問道,「明姑娘,他們到底是去辦什麼案子?」

  明月轉了轉眼,說道,「李大人猜得沒錯,的確跟山洞的那具骷髏有關。」

  「那這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因為那天在停屍房李大人板著臉將我們趕走呀,我們當然不敢說。不過現在我也不敢說,不然蘇大人要罵人的。」

  李康聽出話裡的不滿來,笑笑說道,「想必你們也看得出來,那屍骨穿的是府衙捕頭的衣服,雖非朝廷命官,但也是在吏部有記名的,算是半個官了。其他案子好說,可涉及到官員的事,是不方便讓外人停留的,蘇兄他應該能諒解。」

  「蘇大人當然諒解,所以這不,才自己親自去走一趟。只怪線索太少,蘇大人又向來與刑獄打交道,作為第一個發現這個案子的人,李大人也不能怪他心癢,對吧?」

  李康笑笑,「我知道,你是想從我嘴裡套出點什麼話來。只是這次的案件非比尋常,你是他心儀的姑娘,你說的話他應該會聽。作為舊同僚,替我勸勸他吧,這個案子碰不得,不然,可能會死人的。」

  明月微微一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李康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城南被燒燬的五間民居裡,有你的房子吧?」

  明月意外道,「你知道?」

  李康輕笑,「京師雖大,但也是天子腳下,刑部本就在調查這件案子,你們又是發現這個案子的第一人,稍有風吹草動,也會傳到我們耳朵裡。什麼時候不燒,偏偏是這個時候,難道明姑娘想不通?」

  明月想得通,否則蘇雲開也不會急著去避暑山莊,更不會將她交託給李康,而非讓她隨便找個客棧住下,「既然李大人也知道這是天子腳下,那難道也要任由別人胡作非為嗎?」

  「唉,真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跟蘇雲開一樣不領情,直腸子,硬脾氣。」李康說道,「我既然能想到這些,為什麼我如今卻還是跑來接你?對,有些案子查起來是越查阻力越大,但有句話叫『意欲取之,必先與之』,要對方放下戒心,就得先讓對方覺得你沒威脅。」

  明月可算是聽明白了,「說白了,就是官場的圓滑之術麼?」

  李康歎道,「不然你以為為什麼蘇家的人世代為官,忠心耿耿,卻沒人做過一品大臣?在官場上不懂迂迴,只會樹敵太多。」

  明月抬眼瞧他,「可是我還是更喜歡蘇哥哥那樣的脾氣。」

  李康失聲一笑,「是,我也佩服,也喜歡,可我不敢。」

  這話說得矛盾,可意思卻一點都不矛盾。

  明月倒覺得他這人不壞,只是有時候圓滑得太厲害,讓人看不清,就自然不敢深交了。可如今想想,蘇雲開將她交託給李康,其實也是看清了他的為人吧。

  李康領著明月回家,路上又跟她叮囑,進門後一定要先自報家門,尤其是「蘇雲開朋友」這幾個字要說明白說響亮。明月好奇問道,「為什麼?」

  李康答道,「怕被我家那母老虎撕了你。」

  明月笑道,「是撕了我還是撕了你?」

  李康朗聲笑笑,一會走至熱鬧地段,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他才說道,「死去的捕頭叫白影,他生前是府衙的人,本來吏部決定開春就擢升他進刑部的。」

  他說的聲音很低,又毫無徵兆,混在人群嘈雜的聲音中明月差點沒聽見。她抬頭問道,「那他生前在查什麼案子,您知道麼?」

  「他是府衙捕頭,查什麼案子是那邊的上憲授意的。查明他的身份後,我曾讓人去問過,但那邊也說不知道。所以我想,可能是他得罪了什麼人吧。」

  明月忍不住說道,「就連我這樣不懂案子的人都覺得不可能,大人竟能說服自己相信?」

  李康輕咳一聲,面子有些掛不住,「不信……」

  明月說道,「我所知道的,是當初白哥哥的案子移交刑部時,刑部草草結案。」

  「當時我並不在任上,不清楚此事。」李康忽然察覺到了什麼,盯著她說道,「你認識白影。」

  這話是陳述而不是疑問,明月才反應過來是剛才的稱呼暴露了自己和白影相識的事情,便沒有否認,「嗯。」

  「不要讓別人知道。」

  明月從這話裡隱約猜出李康並不知道白水的身份,他甚至可能認為先起火的房子是她的,然後才波及了隔壁白家。

  這雖是個誤會,但明月思索片刻還是沒有說明。白水的身份被太多人知道,終歸不好,希望他們能快點從避暑山莊回來,最好是連同真相,一起帶回來。

  &&&&&

  兩匹快馬揚塵撩土,馬蹄聲均勻響亮地在山道穿行。翻過一座山,已能看見鼓山。

  白水突然喊了一聲「大人」,隨即拽住韁繩,往那鼓山山頂緊盯,目有憤怒。

  蘇雲開急停快馬,還未完全停住視線已先隨她的視線看去,一看那鼓山,那邊竟然是濃煙滾滾,大團大團的黑雲直衝雲霄,染得山巒如烏雲壓頂,暴雨將至。

  接連兩處起火,饒是一根腸子的白水也知道不是巧合。依照火勢來看,兇手可能就在下山的路上。哪怕不是兇手,只是個點火的人,抓住了也有可能問出真兇下落。

  想罷,不等蘇雲開說話,就揚鞭怒抽。馬嘶鳴一聲,抬步往前奔去。蘇雲開正要和她說話,卻見駿馬飛馳,從身邊飛閃前去。他喊道,「白水!」

  「兇手在上面!」白水已經被憤怒填滿了心,根本不等他。喝聲怒離,瞬間只留背影。

  蘇雲開唯有揚鞭跟上,他心裡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著火的地方是山莊的位置,那就是兇手可能料到他們會來這裡,所以通過吊橋後,未必會從大路走。那白水去堵截兇手也毫無意義,既然兇手這麼在意山莊,那當務之急是去山莊看看有沒有殘留的線索。

  甚至……此時吊橋可能又被毀了。

  蘇雲開駕馬急追時,時而看看鼓山之上,思路卻越發的清晰。

  兇手每次都快他們一步,那就是說,兇手還在京都,甚至離他們很近。能同時分派人手去燒白家、山莊,那就是說非富即貴,否則養不起高手辦這種犯法的事。

  一路急馳,蘇雲開終於追上了白水,但卻是在吊橋那看見站在那握緊拳頭,一動不動的她。

  吊橋果然被毀了,而且是從白水站的位置所斷,很明顯是被人用利刃所割。

  蘇雲開眸光微頓,上前將她從懸崖邊上拽了回來,「鼓山這麼大,兇手既然料到我們會來,就不會走正道。兇手怕的是我們去山莊裡,所以我們應該去山莊。」

  白水怔了半晌,才道,「可是……恐怕等山莊的火勢停下來,都燒成灰燼了吧,還能有什麼留下來。」

  「但凡有一點線索,就不能錯過。」

  白水猛然回神,「還有一個地方可以上山的,大人。」

  蘇雲開也想起來了,就是當初老樵夫指的路,唯有嬌小身材的人才能過去的險路,也是為數不多的人才知道的通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8:10

第八十一章 山洞骷髏(五)

  避暑山莊的通道目前已知的有兩個,一個是吊橋,一個是狹小密道。

  蘇雲開隨白水攀巖而上時,就知道為什麼這麼久了那密道都鮮為人知,只因這裡根本連路都沒有,甚至踩踏的痕跡都僅有白水上次所留下的,連山上禽類都鮮走這條「路」。

  白水胳膊有傷,但意志堅定,因此在陡峭狹小的山上仍走得很快。蘇雲開跟在她後面,為她這樣的拚命驚訝、佩服,只是她越是如此,就越讓他擔憂,案件一旦多拖延一日,白水心中壓力就會越大,一直無法破案,白水就一日不能卸下肩上重擔,最後可能還會將自己逼瘋。

  「白捕頭。」

  白水緊抓山道兩旁樹枝,回頭道,「大人什麼事?」

  「這裡離密道還有多遠?」

  「快了,再往上爬一刻就好。」白水說著,眉間有懊惱之色,「如果不是我受傷了,就能爬得更快。」

  蘇雲開說道,「慢一些吧,你胳膊的傷不輕。」

  「我沒事,只要能抓到兇手……」白水不想多說沒用的話,繼續往上攀爬。

  蘇雲開尾隨在後,又道,「這裡這麼堵塞危險,當初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七夕的時候我答應和秦放去放花燈,可是我在衙門有事,失約了。後來他說想帶我去避暑山莊看皮影戲,我又臨時有事不能一起同行,就答應他會上山和他匯合的。」

  「所以哪怕千難萬險,你也要去見他?」

  「嗯。」

  「那如今他也同樣這樣在等著你回去見他,哪怕千難萬險。」

  正專注往上爬的白水忽然明白他提起這件事的用意了,她徒手攀爬,心弦已被觸動。

  她為了兄長的事已經到了不顧自己安危的地步,她清楚,只是她覺得唯一的親人不在了,她有責任查出真相。可在找尋真相的途中,她卻忘了還有一個人在等她,像當初她等她兄長回家時那樣迫切,那樣關心。

  秦放……

  白水微微偏頭,「我明白了,大人,我會好好活下去,去找秦放,和他一起面對燕國公。」

  蘇雲開見她釋懷,也心覺寬慰,「到那日,我也會盡一份力。」

  白水道了聲謝,又行十丈,終於停了下來。此時白水兩手因抓籐蔓青草而上,滿沾綠汁,她並不在意。俯身往前走去,撥開那如水簾的重重青籐,走了約莫半丈,就頓了步子。

  蘇雲開在後面問道,「到了?」

  「到了……」白水有些怔神,側身讓他往前看,「被人堵住了。」

  蘇雲開一愣,往那看去,那狹小峭壁上,有一塊巨大岩石深嵌山中,底下原本能容一人穿過的密道,此時卻被一顆大石塞住。地上沒有石頭拖動的痕跡,要想從這陡峭巖壁塞入這麼大一顆石頭,也不可能。所以唯有一點可以肯定,石頭是被人從對面塞進來的。

  白水試圖推開,可完全推不開。她惱得拿刀對著石頭就砍,砍得火星亂竄,刀子都缺了口,石頭還是紋絲不動。

  蘇雲開見她幾次都差點踩空,將她拉住,「石頭是從對面堵住的,既然兇手料到了這個入口,那肯定已經堵死了,無論你怎麼砍都沒有用。」

  每個入口都如同一條為兄長伸冤的生途,可如今兩條生途同時堵死,白水握著刀有些不知所措,「大人……兇手怎麼會知道這個入口呢?明明知道的人沒幾個啊。」

  從看見密道被堵開始,蘇雲開的眸光就已冰冷,聯繫種種,他已經將所有的疑點堆積在一個人身上,甚至每一個疑點都能成立。

  白水砍了半日,手已無力,她抬頭看著幾近垂直的峭壁,伸手探了探,「如果有繩子,掛在上面那株樹上,我可以過去。」

  蘇雲開聞聲抬頭,一看那樹幹不過手腕粗從夾縫裡長出來的樹,風一吹搖搖晃晃,落葉滿飄,輕斥,「不要做那樣危險的事,方纔你才答應過我什麼?回去吧,我已經有眉目了。」

  「那山莊肯定有蹊蹺,難道大人就不想進去看看?」白水試圖說服他,「兇手這麼急著燒掉山莊,又將所有出路堵死,上面必然有問題,說不定現在去,還有可能找到一點線索。」

  蘇雲開搖頭,肅色,「你聽不聽我的指令?現在立刻下山。」

  白水滿帶期盼的神采迅速沉落,滿眼的抗拒,「我能過去,毫髮無傷。」

  「白水!」

  蘇雲開見她往後退,上前要捉住她,可白水身手極好。他往前一步,沒有將她抓住,反倒是見她往前衝來,心中不明緣故,片刻停頓,等衣服一鬆,腰帶被她解去,他才明白白水想要以腰帶做繩。他頓時驚得喝聲,腳下一急,踩得山石滾落。

  白水趁他穩住底盤之際,已將他的腰帶和自己的繫好,準確無誤地將繩子拋到那半壁樹幹上,藉著樹幹的力,往上躍去。

  「白水!!」

  蘇雲開眼睜睜看她縱身一躍,那樹枝幾乎是同時崩裂出聲響,聽得他差點心跳驟停。

  好在白水身子輕巧,輕功又好,只借了幾分氣力,腳踩峭壁,從上面躍了過去。她鬆手之際,身影瞬間墜落,消失在岩石之後,蘇雲開臉色全無。

  「大人,我過來了。」

  被驚得屏氣的蘇雲開喘了口氣,想罵她,可罵不出來,「你要小心,我下山後就去找人修橋,不要再用這種辦法出來了。」

  「我明白,大人快下山吧,您要小心。」

  蘇雲開對著那長滿苔蘚的岩石說道,「你也是,萬事小心。」

  兩人互道了小心,蘇雲開這才下山,去找那日修橋的人,畢竟修過一次,熟門熟路,速度也會更快一些。快到山腳,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仍就濃煙滾滾的山莊,早知白水這樣衝動,他就該一個人來,是他低估了白水的決心。

  &&&&&

  開封城內,明月已經在李家待了半日。

  李夫人聽說她是蘇雲開的朋友,對她十分客氣,邀了她到涼亭閒談,話語溫柔,全然不似會撕人的模樣。明月說道,「進門之前,李大人讓我務必明說我是蘇大人的朋友,否則他帶個姑娘回家就沒辦法辯解了。」

  李夫人聞言不由笑笑,「他倒是把我說得一點道理都不講了。」

  「李大人是個好人,夫人也是。」

  「再好的人,也比不過蘇家人。」李夫人說道,「世代忠臣,哪一代不是起起落落的,就沒在京都久待過的,不畏強權,皇權也不驚。連劊子手都說,蘇家人的脖子真砍起來,肯定比刀子硬。」

  明月伸手摸了摸脖子,話是誇張了點,但也說明蘇家人無愧天地。

  她心中愈發掛念情郎,掛念好友,自己卻幫不上什麼忙。自己能做的,是不是只有驗屍?

  驗屍……她凝神細想起白影的屍骨來,從洞穴開始,直到停屍房。

  劇毒、拚死逃跑、躲身洞穴、線索?

  對,線索,既然他已經料到自己會死,那肯定會留下什麼線索的,為什麼不留封書信,告知別人?

  是不能留,還是留不得?

  想來想去,明月的思緒最終落在那塊白銀身上,白影臨死前,都還握在手裡的銀子。

  開封捕頭一年的俸祿不過幾十兩,他的錢袋只有一些碎銀,但手上卻緊握十兩銀子。她想好好看看那錠銀子,可現在卻在蘇雲開手上,也不知他何時回來。

  她想得入神,連李府下人來了也不知道,直到他念了蘇雲開的名字,她才回頭,「什麼?」

  下人說道,「蘇雲開蘇大人在門外,非常著急地要見我們老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8:19

第八十二章 山洞骷髏(六)

  李夫人蹙眉,「要見老爺,不是來接明月姑娘?」

  「不是。」

  明月起身道,「那肯定是急事。」

  李夫人笑道,「你倒是也不吃醋,還替他著急。走吧,我家老爺還沒回來,先去請他進來坐,別瞎等。」

  李夫人懷有身孕,走得慢,明月身為客人也不好走在她前面,只能慢步跟隨。等到了大堂,蘇雲開沒有入座,茶水也沒動,一見有人出來,也是奇怪,明明明月在後頭,可還是先看見了她,微微示意,才和李夫人說道,「嫂子。」

  「先坐吧,我家老爺還沒回來。」李夫人請他坐下,又問,「急匆匆的找他有什麼事,他送明月姑娘回家後,就又去了衙門,不過估摸下時辰,不忙的話,也該放衙回來了。」

  蘇雲開說道,「是衙門裡的事。」

  官員家眷不過問朝廷裡的事是默認的規矩,李夫人便沒有再追問。

  明月見他一人歸來,不見白水,問道,「白捕頭呢?」

  蘇雲開一頓,眸色略有愧疚,礙於李夫人在,只說,「她很快就回來了。」

  明月見他神色如此,心覺不妙,但他不尋機會另外和她說,可見白水還安然,就是不知為何沒一起回城。

  夜色漸黑,屋外喧囂漸漸平息,馬車聲在幽靜夜裡嗒嗒響起,蘇雲開聽力敏銳,起身往那邊看。

  大門打開,進來的正是李康。他見大堂燈火明亮,自己的夫人迎上前來就道,「蘇大人來了。」

  「來接明姑娘了?」

  「來見您了。」

  李康微覺意外,腳下步子更快。蘇雲開也已經往外面走,「李兄。」

  「書房請。」兩人做事少寒暄,他料定蘇雲開有事,或許是查到了什麼,還願意同自己說了,當然是急著請他進屋詳談。

  蘇雲開尾隨在後,又喚了明月一同前去,倒讓李夫人覺得好奇,男子議事,這樣一個小姑娘進去做什麼。她微微搖頭,沒有隨同,喚了下人端茶倒水去,就自己回房了。

  書房裡書香滿飄,點了六支大圓蠟燭,不明亮得刺眼,也非昏黃之色,置身其中看書應當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蘇雲開無瑕享受,等下人出去,便直接說道,「幫我查一個人。」

  李康笑道,「誰,竟然還要我幫你查。」

  「唯有事外人的你幫我查,才能查到我想知道的。」

  李康低眉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被那人盯上了?」

  蘇雲開點頭,「我要你幫我查的人,是平西侯。」

  李康皺眉,「為什麼要查他?因為他將你從大名府暗中調回,明升暗貶?」

  「不單單是如此,之前忙碌,沒有去細查這件事。如今回想起來,不得解釋。」蘇雲開有心將這件事押後再說,沒有細講,「你幫我查查平西侯的家產,還有他和陳李朗的關係。」

  「陳李朗?」李康想了半會問道,「前任工部尚書陳老?」

  「對。」

  「你查這個做什麼?」

  「鼓山那上面的避暑山莊,是前陣子沉屍案的主謀沈衛所有,我從他嘴裡得知,最開始這宅子,是陳李朗的,可是就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去避暑山莊,平西侯也莫名跟去。而方纔我剛從鼓山回來,那山莊,已經被人放火燒了。」

  李康勉強笑笑,「所以你懷疑山莊是虞奉臨授意陳老建的,而裡面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將它燒了?可你未免太牽強地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了,或許平西侯真的只是湊巧跟去?」

  蘇雲開搖頭,緩聲道,「山莊命案發生後,兇手將唯一的出路吊橋斬斷,後來白捕頭從一個老樵夫嘴裡得知,原來還有一個通道。那件事,只有當時在山莊的人知道,可是剛才我們去找那條密道時,卻發現,密道竟也被人封死了。」

  如果說一件事是巧合,那兩件事就不是了,李康在刑部任職,雖不及蘇雲開敏感,但也不至於笨到還會覺得這是巧合,「那你查他的家產做什麼?」

  蘇雲開沒有多解釋這個,「你幫我查便可。」

  李康笑笑,「蘇兄,雖然你我是多年朋友,但那畢竟是平西侯,如果被他知道我在查他,那我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蘇雲開看著他說道,「不侍一主,即為敵。」

  李康臉色微變,笑不出來了。蘇雲開繼續說道,「當朝能和平西侯平起平坐的人,唯有安國公。但一山不容二虎,他們都想壓住對方。如果我要查的東西你能查出來,我可以同你保證,我會傾盡我的力氣,扳倒平西侯。而這份功勞,我一分不領,都給你。」

  「你竟然知道……我侍奉的人是安國公。」李康的面色已經十分不好,甚至很難看。他是安國公的人,可這件事本該誰都不知道,甚至他都不曾告訴過自己的妻子。可蘇雲開竟然就這麼平靜的說出來了,彷彿知道了很久,絲毫不意外。

  只是最後一句話讓人心動。

  被平西侯發現他調查他,最多不過受點冷眼,安國公自有辦法暗中保他。但如果他查出的東西真能助蘇雲開扳倒平西侯,他也相信蘇雲開會說到做到,那這等功勞,遠大於弊端。

  他擰眉想了許久,才驀地笑笑,有些不甘,「你真是將我的命門都抓住了。」

  蘇雲開起身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李康急著去調查平西侯,末了還想他們兩人定還有話要說,乾脆留了偌大的書房給他們,自己換了身便服就出門去了。

  明月將門關上,才道,「蘇哥哥,水水呢?」

  「密道被封,她仍想去山莊找找線索,所以強行從峭壁翻了過去。不過她沒事,你不要擔心。斷橋我也讓人去修了。」跑了一天的蘇雲開此時才覺得口乾舌燥,喝了茶水說道,「你先在李家住幾天,等忙完了,我來接你。」

  明月倒不在意自己住哪裡,見他衣裳上沾有綠草青汁,上前給他撥弄,可那痕跡已經干了,弄不走。她仍是一心一意地揉搓著,「剛才你說李大人是安國公的人時,我總覺得……他驚訝之餘,還對你有了敵意。」

  蘇雲開低頭看著她,從這個角度能看見她俊俏的鼻子,眨眨眼,連睫毛也看得清楚。看著心儀的人在眼前,總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連同來回奔波的疲憊,也消失不見了。他撫著明月的發,說道,「這種事本來也是官場禁忌,只是情非得已,不得不說。只是李康也知道,蘇家人是純臣,只效忠皇帝,不投靠任何陣營,所以從我這裡說出來,對他的威脅並不大,利益權衡之下,他會選擇幫我。」

  明月一直覺得蘇家是刻板的忠臣世家,而今她才覺得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其實不是蘇家人「刻板」,而是他們選擇效忠皇帝,忠於朝廷,有許多事就要刻意佯裝不知。嘴上不說,心裡卻非常清楚朝廷局勢,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能在朝廷得罪權貴,卻仍屹立著,繼續做著忠於朝廷的事。

  能做到這一點的,又哪裡是件容易的事。

  本來她還擔心蘇雲開哪怕真的揪出平西侯也鬥不過他,但如今這份擔心消失了大半。明月抬眼看他,「你將我留在李家,是為了我的安全,可你也要小心。看看你的衣服,都被勾得成什麼樣了……你走路多看看周圍不行麼?萬一鉤著了肉……」

  蘇雲開聽她似有哭音,笑了笑,「不是沒受傷麼?難過什麼?為衣服麼?」

  「我難過我什麼忙都幫不上,水水那樣難受,你這樣操勞,我卻要被你們保護起來,留在李家保命。」

  蘇雲開默默將她揉搓衣服的手握在手裡,彎身看她的臉,淚正在眼眶裡打著轉,鼻子都紅了。他溫溫一笑,「我都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了。」

  明月驀地一愣,眼淚直滾滾地墜落,窩在他懷中哽咽,「案子要查清楚,可你們也要平安。」

  蘇雲開彎身抱著她,臉壓在她的發上。明月不笨,她知道他此時查虞奉臨的用意——兇手可能是虞奉臨。

  是他親口告訴她虞奉臨權勢滔天,連聖上也要給三分薄面。也是他親口告訴她,虞奉臨心高氣傲,不要得罪。

  可現在他卻要去碰那根利刺,要想把一個有軍權又有名望的侯爺從京師拔出,拔之不當,自己可能就會丟了性命。

  只是他不說,明月也不提,只是唸一聲小心,唸一聲平安。

  蘇雲開半晌無言,許久才道,「我肯定要平平安安的,因為我還要娶你。你等了我十三年,就再等我十三天吧,十三天內,我一定會了結這個案子!」

  從不愛許諾的人,如今為了喜歡的姑娘,也許了個諾言。

  明月聽在心裡,抬頭看他。

  蘇雲開正看著她,忽然見她直起腰身,猝不及防的,竟被她親了上來。

  剛才的凝重氣氛,瞬間被這一吻沖得煙消雲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8:30

第八十三章 山洞骷髏(七)

  蘇雲開有點懵,回到家了還有點懵。

  他回去的路上摸了好幾遍唇,又默念了十幾遍三字經。導致他到家後才想起來剛才明月還跟他說了一件事,什麼事來著?

  正想著,隱約聽見有人叫自己,他頓住步子,偏身看去,作揖問安,「母親。」

  蘇夫人打量一眼他,面色不佳,「你爹等你很久了……等會進去,好好認錯,不要頂撞。」

  蘇雲開一聽就知道父親要責罵自己,至於責罵什麼,他大致也猜得到。應聲後就過去見他,蘇夫人不放心,也一起跟了去。

  到了屋內,蘇顧正坐在書桌前看書,並不抬頭。

  蘇雲開等在一旁,等了許久,蠟燭都已燒了過半,蘇夫人先忍不住了,「您有什麼事,就說罷,雲開累了一天,轉眼就要天明了。」

  沉默了半宿的蘇顧這才抬頭,冷聲,「天明又如何,他又不用應卯。身在禮部,卻屢屢告假,我知道你對這份差事不滿,可也不能這樣怠慢。我看你是順風順水被慣壞了,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蘇夫人一愣,「雲開,你沒有去衙門?那你每天早出晚歸是去了哪裡?」

  蘇雲開答道,「朋友出了事,在幫她的忙。」

  蘇顧冷冷盯他,滿是嚴父威儀,「你在幫什麼忙,要這樣遮遮掩掩的,連家裡人都不告訴。」他末了氣道,「你說你在忙,可我卻知道你將一個姑娘放在李康家裡養著,待了半日,現在才回來。」

  蘇雲開此時還不能言明,但他深知父親不會輕易放棄追問,跪地說道,「父親如果相信孩兒的為人,就請您不要問了。只是那位姑娘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是孩兒的命裡良人。孩兒追查的事凶險,所以將她暫時交託給李大人。我本打算事情結束後,再將她的事告知二老。」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姑娘是你從大名府帶回來的!千里迢迢帶個姑娘回京,你怎麼不將你衙門好手帶幾個回來。」

  「她就是衙門裡一等一的好仵作,兒子是有私心,可不全然是私心。」

  蘇夫人見父子兩像是要吵起來,插嘴說道,「不提這個了,雲開,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蘇雲開說道,「我知道,父親是為了我著想,只是錯不在明月,她是個好姑娘。」

  蘇夫人無奈搖頭笑笑,「果真是喜歡得緊,自己挨罵了不辯解,卻為她著急起來了。」

  蘇顧瞧她一眼,「他都已經自身難保了,你還想著你的兒媳。」

  蘇夫人一頓,「怎麼回事?」

  蘇雲開暗覺不好,從白家到山莊被燒,他就知道兇手肯定不會對他坐視不理,任由他查案,就是不知道到底會怎麼出手阻礙他。

  「你自己看吧。」

  一封手諭遞來,蘇雲開微頓,蘇顧說道,「吏部找不到你的人,所以將手諭送到了家裡。三天後,你就啟程回大名府路。」

  手諭上寫得很清楚,將蘇雲開調任大名府路,任漕司。也就是管理水路運糧,這差事雖然看似辛苦,但如果從中做點手腳,便能一輩子吃喝不愁。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去,可蘇父看得明白,兒子從提刑司進禮部,是得罪了人。在禮部沒幾天,又讓聖上下旨將他調離京師,這看似肥差,卻非好事。

  蘇雲開只是看了一遍,就緩緩合上,「父親知道是什麼人請的手諭吧。」

  蘇顧見他似乎也知道,這才道,「你何時得罪了平西侯?」

  「以前,現在。」

  蘇顧擰眉,「你如今在做的事,跟平西侯有關?」

  「不能肯定,但也十之八九。」蘇雲開將手諭放回桌上,這一次,他不打算再順從離開。在大名府路的時候他不知是何人所為,朝廷有令,不得不去。但如今他深知自己離開那定會讓白影的案子石沉大海,他會對不起白水,也對不起明月,「我不能接旨。」

  「你不能不去,否則就是抗旨。」

  蘇雲開想了片刻,說道,「這次的事,哪怕賠上孩兒性命,也不能違背對別人的承諾。他要調我離京,我更不能順他的意。」

  蘇顧氣道,「那平西侯是你能開罪的人嗎?」

  「他不怕魚死網破,那就拚個兩敗俱傷。」

  蘇顧心中驚奇,平時那樣文質彬彬的兒子,竟然如此硬氣。他以為兒子入仕後一直順意,沒有歷經過多波折,遇事會有退怯,可沒想到完全沒有。這絕對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反倒讓他看見了兒子的骨氣,蘇家人的骨氣。

  蘇雲開沒有拿手諭,回到房裡,也沒點燈就睡下了。下人上好了水來請他時,敲了門沒聲響,就退下了。到了翌日清晨,又來敲門,卻還是沒答應,這才警惕起來,尋了蘇夫人來瞧。

  這一瞧,蘇雲開竟是病了。大夫來瞧便說素日操勞過度,傷了內裡,需要好好調理,否則日後怕會留下隱疾。

  消息傳到宮中,連皇帝也過問此事,問了蘇顧蘇雲開的安好。

  快至傍晚,已是放衙的時辰,蘇雲開還躺在床上。剛喝了一貼藥,頗有安眠的意思。他拿捏著手裡的銀子,想著昨夜明月和他說的話。

  「白哥哥死時手裡還拽著這錠銀子,可是白哥哥身為捕頭,一年的俸祿才多少?他是個懂分寸的人,不會臨死還守著金銀。」

  「那建在偏僻荒山上的山莊,房子奇多,陳李朗的本意應該不是拿來避暑的,那到底是有什麼用途?」

  「白哥哥死於劇毒,什麼人會隨時帶著劇毒在身上,又為什麼會帶著劇毒,兇手在掩藏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蘇雲開已經快把那錠銀子看穿了,可依然沒什麼線索。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他立刻將銀子放進被窩裡,沒有答話。門又敲了四五下,他才佯裝弱聲,「誰?」

  「我。」

  聽見李康的聲音,他差點就答得爽朗了,輕咳幾聲,才氣弱道,「請進。」

  李康進了房間,就對下人說道,「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

  他關上門,快步走向裡邊,剛露臉就見蘇雲開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從容瞧看自己。他頓時一笑,不忘壓低聲音,「果真是裝病。」

  蘇雲開略有自嘲,「不裝病,我現在已經被押往大名府了。」

  李康挪了凳子過來坐下,說道,「你父親也知道你是裝病吧,通了氣?」

  蘇雲開搖頭,「沒有。」

  「那看來是父子連心了。今日聖上問及你的病情,你父親只差沒老淚縱橫,念著他就你一個獨子,請聖上寬限幾日,讓你病好了再赴任。聖上自然是同意了,我瞧平西侯臉都青了,所以這次也是他動的手腳?」

  蘇雲開心有感觸,他本不想勞煩父親,可沒想到父親還是幫了他一把。這也說明,父親信他不是在辦糊塗事。他沒有答李康的話,問道,「明月好不好?」

  話題轉變之快,由洶湧澎湃的朝廷眨眼到了兒女情長,李康還愣了一下,苦笑,「以前我們總說你是個石頭人,如今石頭人有了喜歡的姑娘,都要化成一股暖流了。」

  蘇雲開笑笑,想到明月就覺心有蜜糖,「你還笑得出,那就是她很好了。」

  「好著呢,早上還吃了兩碗飯,我哪裡敢不好好替你養著,不然等你找我麻煩麼?」李康被他一拐,倒差點把正事忘了,湊近了聲音更低,「你讓我查的事,我查了,雖然不能肯定是全部,但也起底了九分。你不讓我細查我還不知道,那平西侯表面廉潔,不拿朝廷分毫賞賜,可背地裡,卻足足有四個存放錢財的宅子。」

  蘇雲開略微吃驚,「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行賄。」李康冷笑,「每年都有官員從外地運輸大批黃金進京,有裝扮成客商的,有裝扮成鏢師的,五花八門,惟獨一點,做得極其隱蔽。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十分奇怪,既然有那麼多黃金,那必定是底下官員搜刮了許多民脂民膏,可我細查之下,卻並非如此。」

  蘇雲開也意外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沒有收受賄賂的官員麼?」

  「倒是有,可貪污的錢財數量和送給平西侯的數量完全不成正比,甚至只是冰山一角。所以我說奇怪,難道我漏查了什麼?」

  李康對自己的手段有自信,可是這樣重要的線索竟然沒查出來,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到蘇雲開身上,可抬眼一看,蘇雲開的雙眉已快擰出兩個川字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8:43

第八十四章 山洞骷髏(八)

  有四個存放錢財的宅子,卻並非是屬下收取賄賂而來。

  難道平西侯在哪裡挖了金礦?可他的下屬遍佈宋朝,難道到處都發現了金礦,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又難道是在哪裡私造了制銀廠?可同理,不可能這樣分散。

  不是挖金山也不是造銀,蘇雲開著實想不通那平西侯是用什麼法子不受賄,卻能讓下屬送來那麼多的錢。

  雖然不能完全解開他心中疑惑,可李康查到的這些事,卻十分有用。

  說話間,門外有下人敲門,「少爺,刑部有位趙主事來找李大人。」

  李康頓覺意外,還是讓下人將他領過來。末了又和蘇雲開說道,「我來這裡是正大光明的來,所以刑部的人都知道我是來探望舊同僚了。」

  「嗯,遮遮掩掩的反而惹人懷疑。那趙主事是誰的人?」

  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李康笑道,「朝堂紛爭,也不是只有安國公和平西侯兩個陣營,至於他是誰的人,我就不說了,對我們無礙就是了。他尋到這裡來找,那肯定是急事。」

  果不其然,那趙主事出現時,神色匆忙,見了面連官場寒暄都忘了,直接說道,「府衙又出事了。」

  李康不由肅色,「出什麼事了?」

  趙主事看了看蘇雲開,說道,「那叫白水的捕頭,可是蘇大人從大名府那邊舉薦來的?」

  蘇雲開心已微沉,「是。」

  「今天早上……有人在鼓山崖下發現一具燒燬的屍體,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那人身材瘦小,身著衙門官服,腰牌正是白捕頭的!」

  蘇雲開一驚,鼓山崖底?他瞬間屏氣,一會才極力鎮定下來,白水武功那樣好,即使去山莊的時候衝動了些,可是她想報仇,所以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死去,甚至在危急關頭反而會更加小心謹慎,「除了腰牌,還有什麼可以確認她身份的?」

  「倒也沒了,只是從身形來看,的確像是他。」

  他這樣一說,蘇雲開反倒是有些安心了,「衣物燒燬了多少?」

  這一問著實讓趙主事覺得奇怪,這人都燒死了,還問衣服的事,這不是主次顛倒了麼?蘇雲開果然病得不輕,「也燒得七七八八了。」

  蘇雲開歎了一口氣,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氣色不好,這一沉默,神情更是疲倦。李康和趙主事正欲告辭,門外下人又再次來報,「少爺,平西侯來探望您了,您是到前堂迎接,還是請侯爺到屋裡來?」

  蘇雲開和李康相覷一眼,幾乎是片刻交流,蘇雲開就道,「我身體不便,不能下地,請平西侯到屋裡來吧。」

  「是。」

  以蘇雲開和平西侯的交情還不至於到這裡來看望,剛出了白水的事,不得不讓蘇雲開多想。

  虞奉臨很快就到了門口,剛進屋就看見李康和趙主事。兩人跟他問了安,李康又道,「下官聽說蘇大人病了,所以和趙主事一起過來看看。刑部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

  趙主事看了他一眼,兩人一起來的?只是他也是個有眼力的人,沒有拆穿,默認了。

  虞奉臨也不留他們,擺了擺手,許他們走了。

  等兩人走了,他才在蘇雲開臉上打量幾眼,氣色的確不好,不過看起來也不像是得了重病,「鼓山一別,蘇大人還氣色明朗,不過幾日,怎麼就這樣憔悴了。」

  蘇雲開咳了幾聲,聲音低弱,「大概是勞累過度,明月說的沒錯,我不該總顧著公務,還應好好休息。」

  虞奉臨笑道,「說起明月姑娘,聽說她住進了李康李大人家裡?」

  「對,她在開封的房子被燒了,我又不得空給她找住處,更不能帶回家裡,就交託給了好友。」

  這話解釋得合情合理,虞奉臨也沒多問。

  蘇雲開神色不動,知道他沒有對這件事多疑。

  如果剛才他不主動提及明月,虞奉臨反而會覺得他遮遮掩掩,定是有詐。

  平西侯的脾氣,他大致摸清楚了。越是將事情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他越不會懷疑。但如果越是遮掩,他就越會刨根問底,查個清楚。

  虞奉臨問了他的病情,又囑他好好休息,這才離開蘇家。

  蘇雲開等他走了,便琢磨起怎麼往秦家送個信,免得消息傳得太快,秦放又一根筋沒回過神來,以為……白水死了。

  那官服和腰牌是白水的,可死的人不會是白水。

  蘇雲開不用看過屍體也知道那人不是她,若真的是,那讓趙主事最震驚的,就不是府衙捕頭被燒死了,而是——竟然有個姑娘混進了官衙,這可是欺君的罪名。

  可趙主事卻完全不震驚、不意外,不提這事,所以蘇雲開相信,死的那個人不是白水。

  那白水去了哪裡?

  他估摸著,可能縱火和堵住密道的人並沒有走,還留在鼓山那防止有人前來。而白水正好與那人碰見,交手之後,白水殺了對方,並且把自己的衣服給了他,燒燬屍體丟下山崖,以此來掩飾自己的行動。

  他果然沒有看錯白水,越是危及的時候,她越是理智。

  無論這件事的幕後指使人有沒有那麼快發現,白水這麼做都是百利無一害的——她或許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樣一來,男扮女裝欺君的白水就徹底除去了罪名,白水的身份本就是假冒的,她日後可以恢復自己的本名了,用自己的身份,重新來京,來見秦放。

  連日來不幸的事終於出現了一些可預見的好事,蘇雲開輕輕鬆了一口氣。

  對,得趕緊給秦放捎封信去,不然他得發瘋。

  他裝病不出門,消息由刑部帶來。帶來的途中,這又一起府衙捕頭被殺案,就傳遍了京都。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秦放耳朵裡。

  他被家丁帶回來後一直被鎖在書房裡,他雖然著急,可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閒暇就看看書,在思念白水的日子裡度過。

  「小人沒有聽錯,少爺您要小人留意的人,真、真的死了。」

  秦放死死盯著那垂首不敢抬起的下人,抓在手裡的書幾乎被抓破,「你胡說,白水怎麼可能會莫名其妙死了!」

  那人簡直要哭了,可又不得不說,「是真的,白捕頭跟著蘇大人去了鼓山,就是前陣子少爺去的避暑山莊,那地方不是挺邪門的嗎,死了好幾個人,還出了命案……」

  秦放差點沒把書丟出去,「誰讓你說神神鬼鬼的了!」

  下人一個哆嗦,將神怪的話打住,繼續說道,「兩個人一起去的,可就只有蘇大人回來。回來後蘇大人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傳來白捕頭被燒死的消息了,還有少爺,避暑山莊也被燒了,您說邪不邪門?」

  說完他才發現自己又說了怪力亂神的事,正要自己掌嘴,可卻發現自家少爺不吭聲了。他顫顫抬頭,這一瞧嚇得魂飛魄散,秦放整張臉像宣紙慘白,連唇色都完全褪去了。

  就這麼像被人抽了骨頭似的癱瘓在椅子上,怔怔看著前頭。

  「不可能……她武功那麼好,力氣大,膽子大,身手好……」秦放念著,又問,「有屍體?」

  「就放在刑部,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了。」

  秦放驀地站起身,「我要去看看,我不信是她,不可能!」

  下人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將他的腿抱住,哭求,「少爺您不能去,您不能離開這,要是您走了,小人可就要被老爺吊起來打了啊。」

  「我就是去刑部看看那是不是她,我就看一眼!看完了我就回來。」

  「那就是白捕頭,連腰牌都找到了,聽說個子小小的,捕頭裡有幾個小個子?」

  「閉嘴!」秦放急紅了眼,一掌將他抱住的手打開,開門就要出去,前面卻似有山堵來,站在門口的人巋然不動。

  燕國公見他如此失魂落魄,雙目充血般,哪怕是與自己直視,也沒半點退怯,心頭微驚。或許是他為父過嚴,所以哪怕素來疼愛這兒子,他也跟自己不親近,眼神總有敬畏。可如今為了個姑娘的生死,竟這般有擔當了。他一時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回去。」

  秦放搖頭,「父親……」

  燕國公知道他要說什麼,示意下人通通退下,爾後才道,「你一個未來侯爺去刑部看個小小捕快,成何體統!」

  「我不承爵了,不做侯爺了。」秦放忽然覺得自己太自私,可為什麼如今才悔悟,「如果我能放棄這個身份,從她兄長出事後就一直陪著她,和她一起去鼓山,或許她就不會死了。可是我總想著我這個身份能幫到她,不能丟了。但如今我才明白,我的權貴來自於父親您,如果您要阻攔,我就一無所有了,也根本什麼都辦不到。」

  燕國公眉頭緊攏,「你到底想說什麼?」

  秦放泰然道,「我不會承爵了,哪怕只是去做個小販,也是自力更生的小販,而不是一個處處被人說是一無是處的公子哥。」

  燕國公冷笑,「她真的死了你也要放棄爵位?」

  「是。」秦放想通了,權貴都是假的,要是他能早點想通……

  一切都太遲了,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秦放晃了晃身,差點倒下,卻被人伸手捉住,輕輕一定,將他穩住了。

  燕國公冷厲的雙眸隱露歎息和寬慰,說道,「那人不是白水。」

  不是女兒身,就不會是白水。

  秦放愣了愣,「真的?」

  燕國公輕輕一笑,「你怎會如此愚鈍,若那人真是白水,那就該是個姑娘,刑部府衙都要鬧翻天了,全都會湧到蘇家去質問舉薦她的蘇雲開,好早點將欺君的嫌疑撇個乾淨。可如今刑部府衙都很安靜,也沒人去鬧蘇雲開,他仍在好好養病,你說,死的人可是白水?」

  經父親這一分析,秦放總算是安心了,他忽然想到,父親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也在留意白水的事?

  他心中隱約升騰起一種希望,像是深埋地底的萌芽,要破土而出了。

  他也同時明白了一件事,父親要阻攔的,從來都不是他和白水,而是不能自立的他。

  連自立都做不到,那有什麼資格去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此時秦放才覺得,這個人是他的父親,而不是雷厲風行的燕國公。

  只是……白水到底去了哪裡,又在做什麼?

  他想著,高懸的心仍不能安然放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8:54

第八十五章 山洞骷髏(九)

  燕國公一鬆口,秦放也順利從家裡離開。他想著白水最後是和蘇雲開在一起,所以出了家門就往蘇家趕去。

  此時蘇雲開從李康那裡得知了平西侯窩藏金銀的消息,已經不能再裝病下去,事情總要解決。他估摸著依照聖上對蘇家的信任,哪怕猜到他是裝病,也不會立刻下旨讓他赴任。畢竟平西侯這兩年勢力膨脹得厲害,這次又是他要調離自己,聖上總會多幾分心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外面天色已漸晚,蘇雲開等黃昏日落,就熄了燈,準備去去外面。

  他由廊道走至前門,思量著他是該去府衙還是刑部,也不知現在那具屍身是在哪裡,剛才在刑部,現在說不定已經被送到府衙了。他想看看那具屍體上會不會留下什麼線索,白水武力是高,但對這些並不太擅長,不親眼看一看,他不放心。

  但他對驗屍這種事同樣不擅長,要是明月在就好了。

  「蘇哥哥。」

  人果然不能多想,一想就容易出現幻覺,還幻聽。

  「蘇哥哥。」

  蘇雲開驀地一頓,已經從前廳走過的他又折了回來,狐疑地往裡面一看,那站在廳上往他走來的姑娘不就是明月。他頓時驚訝,「明月?」

  明月上前幾步又頓住了,中間足足隔了半丈。蘇雲開確定是她,更是驚詫,幾步上前,捉了她的手先上下看下,不見傷口,才不至於揪心,「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來了?」

  「我沒事。」明月迅速將手抽回,「不要讓你爹娘看見,這樣不好。」

  蘇雲開見她真的沒事,也不抓她的手了,「那你怎麼來了?」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輕輕咳了一聲,低聲,「想我了麼?」

  明月兩頰頓時緋紅,「不要胡說。」

  「哦哦,原來不想我。」

  明月抿唇一笑,「想,想極了。」

  蘇雲開也展顏笑笑,看著她的雙眼說道,「我也想見你,怕你在那住得不好,吃得不香。」

  明月垂首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聲,「都好,就是見不到你。」她又抬頭道,「可是就算很想,也不會突然來這裡找你的,我明白,這樣不好。」

  蘇雲開好奇道,「那你怎麼來了?」

  「你爹娘。」

  蘇雲開意外道,「我爹娘?」

  「對。我開始以為是騙人的,但你和你爹長得太像了,我就信了。等上了車,他們帶我去了一間茶樓,問了我的家世和名字,就把我帶到這來了。還給我果點吃,茶挺好喝的。」

  聽到最後一句蘇雲開終於是苦笑,「心真大。」

  明月眸光黯了黯,「總不能大喊大叫的,有些話……可能也是時候要說開了。」

  蘇雲開這才知道她還是介懷她的身份,不是介懷她仵作的身份,而是在自己面前,才會介懷。他出身官宦世家,祖上書香滿飄,原來明月一直都放在心上。可平時根本看不出她這些顧慮,「我爹娘是講道理的人,別怕。」

  明月笑笑,「不怕,我又不會被吃掉。」

  蘇雲開微微一笑,輕輕摸她的頭。古人常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此時他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在家,在廳上。他真想好好抱著她,安慰她,讓她不要多想,也不必多想。從他察覺到自己喜歡她開始,就沒有想過多餘的事,比如阻力,任何阻力都不在他的設想裡。

  他還想多問,就見入口似有人站在那,人影映照在牆,微微晃動。他將話收回,沒有吭聲。不一會管家從那邊走出來,恭敬說道,「少爺,開飯了。」

  蘇雲開說道,「我先送明月姑娘回家。」

  管家笑道,「老爺和夫人說,請明姑娘一起過去。」

  明月略有不安地抬頭看他,蘇雲開以眼神安撫,「無論等會我爹娘說什麼,你都不要走,我會好好說,然後送你回去。」見她還是擰眉,蘇雲開抬指在她眉心一刮,笑道,「醜媳婦總是要見人的,你又不醜,不是麼?」

  明月可算是繃不住了,笑了笑抬眼看他,餘光看見管家還等在那,就將話嚥了下去。

  蘇家有專門招待客人用飯的大廳,可管家帶的路卻不是往那。蘇雲開心中疑惑,直到從前院穿過,走向左邊的廊道,他才明白過來。蘇家人丁稀少,菜也不過兩三碟,所以平時一家三口吃飯是不上大廳的,空蕩蕩的顯得冷清。因此蘇夫人特地挪了個小屋子,裡面擺了張四方桌子,一家人就在這裡吃。

  現在管家領的路,分明就是去那。

  蘇雲開想到方才雙親帶明月去酒樓喫茶問話,再看現在的趨勢,總覺得爹娘是在應允兩人的事。

  他按捺著這騰起的火焰,有點不敢相信竟會這麼順利。哪怕是真的是樂意明月做蘇家的媳婦,如今就一起用飯,也是奇怪。領回家來,更是奇怪。

  自詡聰明的他也想不通這件事了。

  管家停步的地方果然是那間小屋,蘇雲開在門口都聞到飯香了。再瞧裡面,桌上竟擺了□□道菜,菜餚連為他父親賀壽時都不曾這樣豐盛過。

  明月也嚇了一跳,散、散伙飯?

  蘇夫人見兩人來了,卻杵在門口,笑道,「還不快進來。」

  蘇雲開先反應過來,偏身讓明月先進去。自己跟在後面,「娘。」

  「先坐下吧,你爹拿酒去了。」

  「酒?爹他從來不喝酒。」

  「今日高興,也有事必須要有酒才行。」蘇夫人喚了明月坐下,自己這才坐下,「你餓不餓?餓就先吃吧。」

  明月有些受寵若驚,「不餓,方才在酒樓吃得很飽。」

  「你也沒吃多少,被你蘇伯伯嚇著了吧。」蘇夫人這才偏頭跟兒子說道,「你爹也真是的,整天板著個臉,難怪你小時候常被他嚇哭。」

  蘇雲開一頓,不由看看明月,「嚇……哭?」

  「對,一兩歲的時候就將你丟進書房裡,一天不背一本書就不許你吃飯。我那時候天天去偷偷給你送飯,你爹還說我慈母敗兒,真是老頑固。」

  往事遙遠,蘇雲開想不起來了,明月笑道,「可既然每次都能偷偷送飯去,那其實蘇伯伯也沒打算攔您,否則在第一次發現時就將門和窗戶封住了。」

  蘇夫人也笑了笑,「刀子嘴豆腐心,但就是愛板著臉,沒一個孩子見了他不哭的。」

  門外有人輕咳提醒,不一會蘇顧就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壺酒。三人剛起身,蘇顧就說道,「坐吧。」他將酒放在一旁,並不開,起筷又道,「吃吧。」

  還等著「宣判」的明月微頓,晚了一步拿筷子,正要去拿,蘇雲開和蘇夫人同時伸手。蘇夫人笑笑收回手,蘇雲開便將筷子拿起遞給她。

  食不言寢不語,席上無人說話,明月吃得有些……慌。腦門上一直轉著幾個大字:散伙飯散伙飯散伙飯這是讓你和蘇雲開散伙的散伙飯呀!你還吃吃吃,等會就得哭了。

  她吃得分心,沒留意到嚼漏了碎骨,一口嚥下,喉嚨便被刮得有些疼。她停下筷子努力嚥了咽,臉色有點難看。

  蘇雲開一頓,忙問道,「怎麼了?」

  明月捏了捏喉嚨,蘇顧一看抬頭喚門口的下人,「快拿茶水來。」

  蘇雲開起身去門外接茶水,遞了給她喝。明月緩緩嚥下,終於把碎骨衝了下去,這才舒服了些。蘇夫人說道,「吃得這麼急做什麼?」

  明月點頭,再拿起筷子,發現剛才根本就是味同嚼蠟。她默了默,才低聲答道,「害怕。」

  蘇夫人忙問道,「怕什麼?」

  明月將筷子輕放,再次答道,「害怕這是……讓我跟蘇哥哥分開的晚飯。」

  蘇夫人微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蘇顧默然片刻,才道,「其實方才夫人你說錯了一點,不是全部孩子都驚怕我,有個孩子見了我非但不哭,還對著我笑。」

  蘇夫人的眼睛忽然有些濕,聲調已變,「對……那孩子見了你,就站在門口看著。你拿了蜜餞給她,她並不收,跟你道謝,還對著你笑笑。那時我就在想,這麼好的姑娘,卻早早沒了爹娘,日後該如何是好……」她提帕抹去眼淚,淚又湧上眼眶,抬眼看著明月,有愧疚,有憐愛,「一晃這麼多年,見到你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們記掛了十四年的心,也終於放下了。」

  蘇雲開不解,明月也不明白。蘇顧將一直放置在桌上的酒取了瓶塞,傾倒地上,「這酒,是祭祀你爹娘的,明姑娘。」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9:05

第八十六章 山洞骷髏(十)

  清酒灑落在地,在地上淋出一條濕漉漉的痕跡來。明月怔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她稍稍退了一步,撞到身後的凳子,差點沒摔著。好在蘇雲開眼疾手快,將她扶住,她才定下心神。

  蘇夫人也伸手將她的手握住,幾近落淚,「是我們錯了,不該將你留在那,哪怕你爺爺不願隨我們蘇家走,我們也該將你留下,好好照顧你。你蘇伯伯那年被貶謫去了錦官城,被人監視,又因路途遙遠,不便去探望你。等我們第二年回到江州,去找你們時,卻發現你們已經搬走了。想必是你爺爺不想再留在那傷心之地,怕觸景生情,所以帶你去了別處。」

  蘇雲開仍托著明月的腰身,他覺得明月是想起什麼了,否則不會這麼久都不問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小時候爹娘常跟我提的恩人,就是明月的雙親麼?」

  蘇夫人淚落面頰,顫聲,「對,當年你父親被貶謫去錦官城任小吏,赴任途中遭土匪攔截,那些土匪為財索命,我們伺機逃走,卻遭他們追殺。逃到路上,恰好有對年輕夫婦路過,拚死相救,趕跑了劫匪。身受重傷的我們被過路的人送到鎮上,等我們醒來,大夫卻告訴我,那兩位恩人傷勢過重,已經離世了。」

  蘇顧說道,「我們的傷好了一些好,打聽到那對夫妻的住處,帶了錢財東西去,見到了你爺爺和你。可你爺爺什麼也不要,我們想將你們爺孫接走,日後待如親人,可你爺爺也不願。後來因我要去赴任,不能違抗聖旨,因此打算在錦官城安定後,再去找你們。可是第二年過去,你們卻搬走了。我尋人打聽,卻是大海撈針。」

  這件事明月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只是她不知道雙親是因救人而離世,以為就是被土匪所殺。後來爺爺帶她去了南樂縣,在那裡定居,一住就是十三年,除了每年清明掃墓,平日都不會回去。

  爺爺不想,她也不想,只因那裡是她的爹娘曾住過的地方,回去了,人卻不在那,又有什麼可回的。

  她一直沒有出聲,淚落滿臉,有些站不住。蘇雲開已經完全站在她身後,給她借力站穩。他沒有想到父母記掛了十四年的恩人,就是明月的爹娘。更沒有想到,第二年就隨爺爺搬家到南樂縣的明月,在他隨爹娘從江州去找明家時,就已經碰見了。這個擦肩而過,足足錯過了十餘年。

  原來十三年前不是他救了明月,而是明月的爹娘救了他的爹娘,才有當年他們的相遇。

  明月淚落不止,面龐有袖拭淚,她微微抬頭,用淚眼看著旁邊男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蘇顧說完那些話,手中酒瓶已不留一滴清酒。他撩了衣擺便朝她跪下要叩首,驚得明月回神,伸手把他托住,「蘇伯伯,我爹娘要是知道我受了這一跪,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那劫匪被擒後,我曾托我舅舅去打聽過,那人無惡不作,手上已經有多條人命,只是地方官不作為,所以導致劫匪逍遙法外多年。舅舅說如果不是後來有位姓蘇的大人幾次督促,那劫匪也不會落網,地方官也不會大力整治,那幾年舅舅都說了,少了許多惡人,百姓的日子太平了。爹娘在天有靈,知道這些肯定會很高興的。我爹是仵作,雖然只是個仵作,可是他喜歡太平盛世。他曾說,哪怕有一日吃不了這碗飯,他也樂意。」

  往事重說,本就傷感的多,蘇顧和那對年輕夫婦並沒有深交,甚至只是萍水相逢,可是聽見最後幾句,卻覺如果當初他們也活了下來,定能成為知己好友,而非在這裡憶故人,惋惜、歎息。

  蘇夫人也將丈夫扶住,說道,「你這一跪,日後讓她如何是好?」

  蘇顧不解,蘇夫人輕歎,將話挑明,「你倒忘了,她和雲開有緣,是彼此良人,跟兒媳下跪,於理不合,感激記掛心中,不差這一膝頭的感恩。」

  蘇顧這才想起來,也就不堅持了。倒是明月被這麼直白的默認為蘇家媳婦,有些不自在。只是蘇夫人說得沒錯,她和蘇雲開是有緣的,蘇家跟明家也是有緣的,兜兜轉轉那麼多年,宿命早就將兩家人聯繫在一起了。

  爹娘或許也沒有想到,十多年後,他們當年救下的夫婦,會有一天,也成為他們的家人。

  這一頓飯吃了很久,蘇顧和蘇夫人對明月說了許多話,因早前打聽的時候已經知道她獨自進京,在外面居住,言語之間已經在催促兩人婚事。他們想將明月早點接到蘇家,不單是做蘇家的媳婦,還想更好的補償她。只是著急婚事,他們也不想委屈了明月,最後說道,「先將你爺爺接到開封來,與他說明,再一起擇個黃道吉日,然後好好置辦,要嫁得風風光光的,不能讓你受一點委屈。」

  等明月從蘇家出來,坐在馬車上和蘇雲開說道,「其實……也不用太過風光的,蘇家世代清廉,不要招搖。」

  蘇雲開溫溫笑道,「蘇家歷年來得的賞賜不少,要熱熱鬧鬧的成親還不至於招人多舌。」他知道今晚明月心中滋味定是各湧心頭,可卻不能將她留在家中,日夜對著。他心中有愧,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明月……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吧。」

  明月看著眼前人,輕輕點頭,又道,「蘇哥哥,我不知道水水的事能不能跟你爹娘說,所以剛才沒有吭聲。只是我想等水水的事解決之後,再談婚論嫁。」

  「我明白,我也是這個想法。」蘇雲開將她的身體輕攬,攬入自己的胸前,「我跟你說一些這兩天發生的事,免得到時候你聽見了什麼風聲自己慌了神。」

  明月頓了頓,示意車伕。蘇雲開說道,「無妨。」

  明月明白過來,估摸那車伕是他的心腹,難怪剛才在蘇家特地喚了他來趕車,蘇夫人還念叨了一聲好好的車伕不用,非要個護院。不過又念護院武功好,這麼晚了,身邊有個會趕車的護院倒也好,就沒阻攔了。

  蘇雲開將平西侯私藏錢財、白水詐死的事和她一一說了,聽得明月的心七上八下,猶如聽了一場戲文般。他說的時候聲音低沉,明月都能聽出話裡的壓抑和沉重來——畢竟,對方是權勢滔天的平西侯。

  「吁——」車伕拉住韁繩,將馬停下。

  蘇雲開警惕地撩了簾子往外看,車伕手中緊握馬鞭,偏頭低聲,「有人在跟蹤我們。」

  「什麼人?」

  「看不太清,武功很好,跟了很久。」車伕想了想一路上偶爾能看見的影子,說道,「個子應該很嬌小。」

  蘇雲開微頓,似想到了什麼,說道,「你先走,走遠一些,能聽見一點動靜就好。」

  車伕沒有多言,就領命走了。蘇雲開轉而朝車廂伸手,將明月接了下來,將她拉至陰暗巷中,這才往車伕剛才所指的方向看去。

  明月見他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巷子,不知他在看什麼,「蘇哥哥?」

  「應該是故人。」

  兩人等了一會,才見那巷子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的身材果然小巧,頭戴紗笠,看不見臉。可明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人,剛聽完一場以死換生戲碼的她忙摀住嘴,沒喊出那喊過千萬回的名字。

  那人很是警惕,短短幾步路左右看了許多遍,才終於走到他們面前,「大人,明月。」

  明月上前將她抱住,真有種對方劫後餘生的感慨,「水水。」

  她剛將她抱住,白水就忍不住擰眉,疼得輕輕吸了幾口冷氣。明月忙鬆開她,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地方不平整,像是纏裹了很多紗布。她心一涼,「水水你受傷了?」

  白水朝她笑笑,少了血色的臉笑意蒼白,「對方那樣厲害,我只是受點傷,已經很有福氣了。」

  蘇雲開問道,「你到了山莊後,那裡果真埋伏了人?」

  「是,我差點死在他手裡,可是我不能死。」白水說這話時連明月都察覺到了裡面的決絕和血腥味,「山莊火勢很大,我等了一天,燒得差不多了,才進去,但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只是找到了這個,或許是線索,又或許不是。」

  聲音裡是自認無用的落寞和自責,蘇雲開聽在耳邊,拍拍她的肩頭,「你做得很好了,白水。」

  他將東西接過,發現竟然是一塊木板。

  這塊木頭是塊梨花木,因結實美觀,多用來做桌椅。從形狀來看,倒不像。

  許是因為山莊和平西侯有關,一瞬想起許多與他相連的事,這一想,倒是想起一件他不太肯定的事,「明月,當初黃金貪污案的時候,那運輸花瓶的箱子,是什麼木頭做的?」

  明月想了許久,說道,「好像是梨花木。」

  蘇雲開眉頭又鎖,白水已將那塊木板翻了個面,指著上面的點點凹處,說道,「大人,我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9:16

第八十七章 山洞骷髏(十一)

  那塊堅實的花梨木上,不知被什麼東西嵌入,像是被溫度極高的熔漿燒進了深處,所以才留下點點凹痕。而每個凹痕裡,都殘留一些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麼。

  蘇雲開捻了一些在手指上摩挲,有些硌人。細看之下,手指微黑,這才猛然回神,「鐵銹。」

  「可這些也是鐵銹嗎?」明月指指旁邊的銀白色,也捻了一些,「好像是白銀。」

  鐵和白銀?蘇雲開將這梨花木翻看了幾回,問道,「白水,這塊木板是從哪裡找到的?」

  白水答道,「那山莊後面。當時火勢還沒有完全停,山莊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我就過去,可是我發現山莊後面還在不斷著火,就爬高了些看,然後就看見有人在那燒山。他見了我並不立刻過來,而是繼續放火,等我衝過去的時候,發現那像是峭壁的地方,下面竟然還有一條通道。」

  去過一回鼓山,但因第一天去就發生了命案而一直在破案無瑕去觀賞山景的蘇雲開一頓,「還有一條通道?」

  白水點頭,「對,我上前和他交手,將他生擒,誰料他竟然藥毒自盡了。我當時好奇通道通往何處,就順著那裡走去,結果竟然發現了山腰一帶,搭建了許多木架子,那些架子已毀,不知道原來是什麼。大概的樣子,或許是在淬煉什麼東西。我尋了一遍,找到這塊木板,也不知有沒有用,就拿了回來。」

  蘇雲開沉思片刻,說道,「先前斷橋被毀,密道被堵,山莊被燒的時候我就奇怪,難道兇手一人能做那麼多事,後來我猜想有同黨,可為何同黨下山卻沒任何人看見,原來是另有通道。」

  「還有,大人。」白水從錢袋裡倒出一些黑色東西,「這是不是生鐵?我在那後山轉的時候,發現鼓山腹地,竟然被人鑿了個大洞,洞高十丈,寬有十二三丈,四面烏黑,我在最裡面找到了這些東西,還有一些散落的鋤頭用具。」

  蘇雲開忽然明白那是什麼地方了,他看著手中那塊被鐵銹白銀燙出點點凹痕的木板,腦中凌亂的思緒開始漸漸明瞭,一個一個死結如花綻放,擊破了他心中疑慮,理順了這幾日發生的所有事,甚至是更遙遠的事,遙遠至他突然被調任回京,遙遠至白影因何被殺。

  他緊握這那塊梨花木,問道,「那後山搭建的架子,是不是都是梨花木?那後山生長最多的樹木,是不是也是黃花梨?」

  「對,那裡幾乎漫山都是。」

  蘇雲開輕輕點頭,「我先送明月去李家,你等會隨我回蘇家休養吧。」

  白水一頓,「大人,我的傷沒事,你如果有事要吩咐,只管……」

  「不,你要好好休息。」蘇雲開正色看她,「你以前辦事從來都不會被人發現,可今天我的車伕卻發現了你,你受的傷並不輕。」

  白水蒼白的臉上滿是不甘,「我還沒有抓到兇手。」

  「不,你已經抓到了。」蘇雲開說道,「如果不是你,這個案子我如今還想不通,有了這些線索,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缺的,是證據,這些證據,以你的人脈是找不到的,只能我出面。所以你現在要做的,是養好身體。」

  白水聽見他知道兇手是誰,乾涸的眼裡終於有了淚,顫聲,「大人,兇手是誰?」

  蘇雲開看著她說道,「你答應我,不能私下尋仇。」

  白水搖頭,「絕不會,我要親眼看著那人繩之於法,還我兄長清白,讓他在天下人面前謝罪!」

  蘇雲開輕歎一氣,緩聲,「虞奉臨。」

  白水怔了怔,「我哥哥和他無冤無仇……」

  她緊握手中黑鐵,手都被快割出血來,也毫無察覺。直到明月將她的手鬆開,拿了帕子給她綁住,她才不再發抖,「大人……我聽您的,我信您,終會為我哥哥報仇。」

  尾音落下,是恨,是怨,是忍,明月聽得心酸,握著好友的手不願鬆開。白水早已如她的姐姐,她習慣依賴她,可是現在的白水,需要她這個好友在旁。她想陪著她,可李康到底是外人,白水在那裡容顏暴露,身份也會暴露,說來還是蘇家安全些。

  蘇雲開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再過一會街上已沒行人,那樣三人更加顯眼,就送明月去了李家。他將要離開時,李家下人又喚住他,「蘇大人,我家老爺有急事要跟您說。」

  李康聽見蘇雲開半夜前來,連外裳都沒披就跑了過來,正好碰見往裡走的蘇雲開,忙拉住他去後院說話,還將下人支走了,「我本想明天一早就去找你,正好你來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什麼事,這麼急?」

  「之前你讓我查平西侯,還有陳李朗跟平西侯的關係,前面我給你查到了錢庫的事,後面那個,我今晚才查出來,也著實是太隱蔽了,幾乎錯漏。那陳李朗表面和平西侯沒任何聯繫,但實際上,平西侯所得的錢財,幾乎都是陳李朗經手的。」

  「嗯,我知道。」

  李康還想繼續說,被他平平淡淡的一堵,差點沒將他的話全堵上,訝異,「你知道?什麼時候?」

  「剛剛確定的。」那避暑山莊是陳李朗的,實際卻並不是,真正的主人,是平西侯。他又說道,「我還要勞煩你一件事,這件事事關重大,如果做好了,你的地位,至少要比現在晉陞三級。」

  李康笑笑,「我如今已經是四品官了,難道還能封我個一品大臣。」

  「能。」蘇雲開定聲道,「功勳,榮耀,恩寵,都會有。」

  李康聽得喉嚨微干,如果是別人說的,他就當笑話了,可偏偏是蘇雲開說的,還是這樣嚴肅的模樣,「你、你當真?」

  蘇雲開並不答,只是問道,「你幫不幫我查?」

  李康擠出笑意,「若真能平步青雲,就算是要掉腦袋的事,也可一搏,你只管說,我定會替你做。對了,你說那話之前,我還有一事要告訴你。」

  蘇雲開明白他的性格,是怕自己說完後,就火急火燎的跑去辦事,連正事也忘了說。

  「這幾日總有個姑娘在刑部門口轉悠,鬼鬼祟祟的,卻不進來,衙役一出去她就躲。」

  「什麼時候開始的?」

  「好像是找到白影的屍骨之後。」李康想了片刻說道,「但白影的屍骨找到後,消息並沒有外傳,應該沒外人知道的。」

  他說的沒錯,老百姓是不可能知道,但既然是個姑娘,那就不會是衙門裡的人。可消息不曾外傳,便有可能是官家女眷。女眷……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我知道了。」

  見他輕易就聽入了耳,也無其他分析,李康這才道,「那就說說你要我做什麼吧。」

  &&&&&

  刑部門前如其他衙門一樣,都放置了兩尊狴犴。一大清早,衙役便出來清掃門口塵土,打掃得乾乾淨淨。

  蘇雲開靠在刑部牆壁一側,等著那徘徊刑部門前的姑娘。等了半晌,就在他以為她不會來的時候,忽然那隱蔽巷子中,露出一截裙擺。等衙門有人出來,那人又退回巷子。衙門門前無人,她又出來,影子斜照一旁壁上,恰好能看見她的髮飾。

  從投影來看,那姑娘未挽髮髻,更證實了蘇雲開心中猜想。他不再藏身,大步往那邊走去。

  似乎是聽見了聲響,那影子快速退後,等蘇雲開到了巷口,只看見一抹俏麗背影,他喊道,「姑娘留步。」

  那姑娘停了停步,又繼續往前走。直到聽見背後追來的腳步聲靠近,才回過頭去看,眼有驚恐,片刻又厲聲道,「登徒子,休要惹我。」

  蘇雲開沒想到她這樣膽大,哪怕有些害怕,卻仍是頗有氣勢,他站得稍遠,直接將腰牌遞上,說道,「在下蘇雲開,在禮部為官。」

  那姑娘打量他幾眼,看清那腰牌,才試探問道,「可是江州蘇家?」

  「老家的確是在江州。」

  「我知道蘇家。」那姑娘這才卸下警惕,「我聽說你身體抱恙,連聖旨都不接,在家靜養,可我看你……分明好得很,你這是欺君。」

  蘇雲開將腰牌收起,平靜說道,「這些事尋常百姓不會知曉太多,但姑娘卻說得頭頭是道,我猜的沒錯,你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

  那姑娘臉色微微一變,卻也沒慌張,「是,家父府衙任職。」

  「府衙……所以姑娘是在府衙認識白影白捕頭的麼?」

  那姑娘猛地怔愣,方纔的鎮定全然不見,面色唰地慘白,「你說什麼?」

  蘇雲開心中輕歎,「我想姑娘就是白捕頭生前心儀的姑娘,並且在他失蹤後,你還托人送了一包銀子給他的妹妹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9:30

第八十八章 山洞骷髏(十二)

  看著對方的一瞬訝然,蘇雲開心中已無揣測,唯有肯定,「果真是你。」

  那姑娘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沒有否認,「你怎麼知道?他和我的事,只有我們兩人知道,送銀子的事,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白影生前曾在家書裡提過你,雖然沒有說出姓名,但我想,送錢的不是他的同僚,他又非開封人,那能拿得出那麼多銀子的人,身份肯定不低。而且那包裹銀子的帕子上,白影的妹妹曾說有香氣。比起男子來,更像是個姑娘所送。」

  「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刑部的人發現有人近日在衙門前徘徊,卻不進去。我猜想可能會是那位姑娘,所以就來了。」

  她咬了咬唇,「你找我做什麼?」

  「我想找到殺白影的兇手。」

  聞言,姑娘的雙眼已然被淚淹沒,微微一動,便從面頰滾落,「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個月裡,他一直很忙,我們沒有見幾次面。最後一次見,他說他很快就忙完了,可是沒想到……一別到如今。」

  蘇雲開輕歎,一別幾年,卻還是不曾相忘,如果當年白影沒有……他阻斷了思緒,有些事想得越多,就越覺得遺憾。看她的年紀,已經二十出頭了吧,可髮髻未挽,那就還未成親。等了那麼久,卻等來一具屍骸,「你總徘徊在這裡,是想進去見他麼?」

  她搖頭,末了又道,「想……但我不敢進去。」

  「為什麼?」

  她默然許久,才抬頭笑笑,眼裡的淚似隨時要掉落,「我下個月就要嫁人了。年紀大了……爹娘總被人說閒話,熬不住了。」

  蘇雲開微微一頓,心中更覺遺憾惋惜,「白影他會為你高興的。」他看著這姑娘,說道,「他喜歡你,當然願意看著你過得好。你過得不好,他又怎會開心。」

  姑娘一怔,眼裡的淚轟然崩塌,大顆大顆滾落,幾乎無法站立。她緊緊咬著唇,害怕自己哭出來。她忍得雙肩顫動,不能說出一句話來,許久才道,「蘇大人可以……幫我進去和他道別嗎?」

  蘇雲開輕輕點頭,「我會的,以後你別來了,讓人看見,終歸不好。」

  姑娘淚流不止,不願點頭,最後還是答應了。

  蘇雲開又暗暗歎氣。

  等她平復了些,蘇雲開便送她離開,自己折回進了刑部,完成那姑娘的交託。

  李康聽見他來了刑部,直奔過來,在停屍房便說道,「你裝病抗旨,這事聖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做得太過明顯,連聖上也不好護你。」

  「李兄,我交付你的事,現在如何了?」

  「已經向聖上請求清查,只是……我上奏過一次,被聖上駁回,只怕要聯合其他大臣,亦或我再去請安國公進宮覲見。」

  蘇雲開看著靜躺在木板上的屍骸,不過五年,屍骸已全無血肉,當年的劇毒到底有多毒,可見一斑。他越看,心中怒火就越是沖天而起,「我走了。」

  李康急得跺腳,「我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平西侯不會不知道,你要是再這麼招搖,你會死的!」

  如果做誘餌能夠引蛇出洞,蘇雲開倒覺得是好事。

  他從刑部回到家,卻見大門敞開,下人往巷子張望,一見自己就急跑過來,「少爺,宮裡又來人了,剛剛走,老爺讓您趕快去書房。」

  蘇雲開沒有留步,往家中書房過去。剛敲響一記門聲,就聽見裡面人讓他進去。

  蘇顧見兒子進來,示意關門,又將一道手諭遞給他,蘇雲開一頓,「聖上又要我走?」

  蘇顧眉頭微攏,聲調輕緩,「聖上讓你走,是為了保你,他已經知道這件事的利害干係,如果你繼續留在開封,反倒是不利於大理寺刑部查案。」

  蘇雲開微頓,「聖上知道什麼了?」

  蘇顧看看外面,確定無人,才道,「那李康密奏聖上,要求徹查各地官員,矛頭全都指向平西侯,你頻繁出入刑部,又屢次被平西侯參本,聖上自然能猜到些什麼。聖上尋我進宮問話,問得為父冷汗涔涔,不知你近日竟是在做這些事。你查白影的案子,卻又和平西侯扯上關係,我……」已猜到一些聯繫的他歎道,「開封是天子腳下,別以為能瞞過皇上什麼。你是禮部的人,插手這件案子本就不是合情合理,而且也根本無法插手,留在這裡何用?」

  見話已說開,蘇雲開料想自己再不收手,平西侯就會對他痛下殺手了,可他還差一步就能揭露真兇,怎麼能走,「我若離開,無人推動,那反倒更是讓平西侯肆無忌憚的掩埋這件事。依照父親所見,如今大理寺刑部那些人,承受不住重壓之時,仍會堅持麼?」

  蘇顧愣了愣,「你到底為何非要執著此事?」

  「父親難道不明白?因為我是蘇家人。蘇家為官,不問為什麼,只問對不對得起所任的官職。」

  得罪權貴,危及性命,哪怕如此,也不願離開。其實蘇家世代都是如此為官的,只是蘇顧是官,也是父親,他丟了性命不驚怕,可獨子已站在懸崖邊上,他卻不能再秉持決心,看著他繼續往凶險之地前行。

  為父之心勝於為官之心時,就忘了自己是蘇家人了。

  等他幡然醒悟時,獨子已經跪在地上,鄭重朝他磕了三個頭。每次頭點地上,他就知道,兒子的決心已定,沒有回頭的可能。他長歎一聲,既是安慰,也是慈父的擔憂,「那李康人微言輕,手上又無實證,單憑他要想查一個侯爺,絕無可能……為父幫你,也是為了朝廷。」

  蘇雲開愣神,他本想以己明志,進宮諫言,誰想父親竟願意插手了,「父親。」

  蘇顧打算等會就進宮,起身輕拍兒子的肩頭,「為父也不想你辜負了明家姑娘,總讓她住在李家,你娘也不放心,還是要早點接回家來,方能對得起明家。」

  蘇雲開聞言,朝父親深深叩首,起身時因錢袋沉甸甸,連帶著心也沉重起來,「我也進宮,面聖!」

  &&&&&

  又是一晚夜深,明月在李家花園裡轉了兩圈,還沒睏意。許是山雨欲來,導致庭院都很是悶熱,無風無雨,手中扇子一停,就覺熱意滾滾。

  李家下人見她在花園裡,快步小跑過去,「明姑娘。」

  明月以為是李夫人又喚自己回去歇著,便道,「我這就回房。」

  下人說道,「明姑娘誤會了,是外頭有人找您。」

  「誰?」

  「燕國公家的公子。」

  秦放?明月多日沒見他,一聽是他,便讓下人帶路。

  想來也不過幾天沒見,在大堂上兩人照了面,都覺對方少了點精神氣。

  秦放抬手揮退下人,上前問道,「水水有沒有來這裡?」

  「沒有,她不是在蘇家嗎?」

  秦放擰眉,「我剛去過,她不在,我就想她是不是來這裡了。」

  明月低眉細想,忽然有些緊張,「水水可能又去刑部了,她那個脾氣,要想讓她安安靜靜等結果,恐怕不容易。但她也不會在這種時候不分輕重亂走,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去了刑部。」

  雖然不知道人是不是在那,但至少有了目標,秦放說道,「那我去找找,我不放心她。」

  「那你也要小心。」

  「嗯。」秦放從李家跑出來時,汗已濕襟,熱,熱得人都急躁了起來。

  刑部門前,兩尊狴犴在夜色下神情猙獰,正氣剛正,似可退鬼神。

  白水站在對面巷子那,時而探頭看看。兄長被帶到刑部後,她還沒有去看過他一次,不敢,也不忍。如今近在咫尺,更不敢靠近一步。沒有抓到兇手,如何慰藉兄長的在天之靈。

  她傷勢太重,這會久站,兩腿都在發抖。她擇了塊乾淨的地坐下,再過一會她就回去,她還想再陪兄長一回,陰暗的刑部,得多陰冷。

  刑部門前長長的街道似有火光映來,不是一個,而是數十盞燈籠同時映亮晦暗天穹,將刑部門前狴犴照得五官清楚,更加威儀。

  白水扶牆站起,探頭看去,那馬上下來一人,逕直進了刑部。她愣了愣,虞奉臨?

  她往前移步,眸裡映著盞盞燈籠光火,那後面跟著的人,分明都是侯府侍衛。

  不過半刻,裡面就傳來吵聲,平西侯依舊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四五人,似抬了什麼東西出來,白水一看,差點沒吐出血來,那虞奉臨竟將她兄長的屍骨抬出來了!

  李康急得滿頭大汗,跟在一旁急聲阻攔,「侯爺,這屍骸乃是衙門中人,案子尚在查……」

  「衙門中人,哪個衙門中人?」

  「白影,是開封府衙的捕頭。」

  虞奉臨冷笑,「你如何能證明他的身份?」

  李康冷汗涔涔,「白影的腰牌,身上所穿官服。」

  「本侯是問你,你如何能證明他的身份?」

  虞奉臨冷冷發問,問得李康愣神,忽然明白過來,正要辯解,虞奉臨再次逼問,「就這麼一具白骨,別人殺了他,再套件衣服,扔塊腰牌去,也能證明是他。本侯如今懷疑,當初白影偷了我府邸的錢財,再殺了我派去追蹤的侍衛,將侍衛偽裝成他。所以現在我要帶這具屍骸回去讓我侍衛的家人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侍衛。」

  這明搶之意,李康不會不明白,可就算明白又如何,按理說單憑腰牌的確不能證明白影的身份。日後就算聖上問起來,虞奉臨大可以說是心急,做了錯事,聖上能拿他如何?

  這總比白影「說」出他曾做的不可見人的事好,至少李康已經知道此時非同小可,對比之下,來刑部搶具屍骸又算得了什麼。

  躲在巷子中的白水見虞奉臨要將她兄長帶走,閃身就要出去,剛邁出一步,就被人抓住,壓回牆壁後頭。她抬手要劈斬那人,卻被對方抓住手腕,「水水。」

  她愣了片刻,見是秦放,堅硬的心就軟了半分,「你出來了?」

  「嗯。」秦放才剛來,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聽見虞奉臨要帶走白影屍骸,白水又要衝過去,就知道必須要將她攔住,「你想過去?可你能做什麼?」

  白水咬牙,「我哥哥的屍骨不能被他帶走,他這個時候帶走,肯定是要毀屍滅跡。」

  「單憑現在的你能打得過那麼多人嗎?單是一個虞奉臨,你已經打不過了。」

  「那能怎麼辦!」白水顫聲,腔調裡滿是憤怒,「眼睜睜看著他把我哥哥帶走,連同證據一起毀了?」

  「我去攔。」秦放見她要掙脫自己的手,定聲,「我去攔,攔不住,我就用血肉之軀攔。」

  他說完才鬆開白水的手,毫不遲疑地往外面走去。

  巷子中突然出現個人,眾人紛紛往那邊看去,虞奉臨也一瞬頓住,可看見是秦放,便展顏道,「小侯爺這麼晚出現,是又去哪裡吃喝玩樂了麼?」

  話裡極具諷刺,秦放也不在意,對,誰讓他以前就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公子哥,總想著自己日後承爵,對權力又無慾望,便和京都其他公子哥一起混日子,毫無建樹。讓一個身有軍功的侯爺嘲諷,難道他還能說是對方錯了不成?

  錯的是自己!

  錯的是毫無進取心的自己!

  秦放抬眼盯看他,說道,「從這裡路過,聽見有動靜,就過來看看。誰想竟然看見平西侯在這裡搶東西。誒?這不對吧,來刑部搶人,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這屍骸我懷疑是我府中侍衛,本侯要帶回去讓他的親人辨認。」

  「就算屍骸真是侯府侍衛,那也得刑部幫你查,侯爺就這麼搶人走,也算是犯法吧?而且與其在這裡耗費時間跟我們糾纏,倒不如去將侍衛的親眷喊過來,還更快一些。」

  虞奉臨鐵了心要將人帶走,就算秦放能搬出整部法典來壓他,他也不懼,「這件事我自會跟聖上請罪,只是我侍衛家眷苦等數年,如今臥床不起,根本來不了。秦放,你還未承爵,說起來無官職,要攔,也不是你攔。」

  秦放見那侍衛們又要將人抬走,他上前捉住一人的手,冷聲,「這人你不能帶走。」

  虞奉臨厲聲,「你是他什麼人,有什麼資格阻攔?!」

  「他不能,我總該能。」

  秦放聽見這決絕聲音,心頭便猛地一沉。他抬頭看去,白水一步一步走出,整張蒼白面龐露在眾人眼前,認得她的,皆是一愣。

  「你還活著?」

  白水沒有吭聲,快走到面前,才道,「是,我還活著。」

  突然出現的人連李康都沒反應過來,「你、你還活著,那死的人是誰?」

  白水瞧了平西侯一眼,「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去鼓山查案,結果被人打暈了,醒來後發現衣服被人搶了,連腰牌也不見了。剛剛回到城裡,卻聽見我已經死了的消息,就想著來問問,結果府衙關了門,就來刑部,結果卻看見平西侯大半夜來搶人。」

  擔架上的白布沒有將屍骸完全遮擋住,白水餘光看見裸露的白骨,一瞬差點沒站住。

  平西侯冷冷打量他一眼,這個說辭,已將他殺人的事完全遮掩,而且是死無對證,「白捕頭請便,本侯還有事。」

  白水見他仍執意要帶走屍骸,怒而一掌壓在擔架上,瞪眼厲聲,「人不能帶走。」

  「為何不能帶走?」

  「他是我朋友。」

  虞奉臨不聽,伸手去推,卻被他靈巧閃過,再反手一擊,仍被他躲過。他頓了頓,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忽然覺得躲避的動作似曾相識。

  他肯定在哪裡和他交過手。

  猛地,他忽然想起來,他們的確是交過手,就在避暑山莊的時候!

  可那一掌,分明證實那是個女子,那日一直到下山他都還在想,那刺客到底是誰。

  虞奉臨伸手就去撕扯她的衣服,秦放一見,快步上前,狠狠捉住他的手腕。虞奉臨一見,反手擒拿,又被白水攔下,逼得他退後一步。虞奉臨頓生怒意,權衡之下,深覺運走屍骸更為重要,喝聲,「來人,將他們攔下,帶屍骨走。」

  「你們不能走!」

  「是白影的朋友又如何,骨肉不親,能看出他的身份嗎?」

  「他是我的哥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8-9-24 00:49:59

第八十九章 山洞骷髏(十三)

  淒厲喊聲蕩進秦放耳中,驚得他幾乎也站不住。他扶著白水,喉嚨乾澀得難受。

  只因這話一出,就意味著她半隻腳踏進了閻王殿啊!

  虞奉臨和李康也皆是一頓,李康回神想了想,「不對,我查白影時,他分明只有一個妹妹,沒有弟弟。」

  虞奉臨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白水就是白影的妹妹!可她難道不知道,如今站出來,便是死路一條?

  哪怕是死,也要救下這具屍骸,找到兇手?

  他喝聲,「胡說什麼!」

  白水死死盯著他,雙眼赤紅,「我沒有胡說,白影是我的親哥哥,我叫白瑤,白水是我買來的身份。大人,您只要查一查就知道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我認得這具屍骸,就是我的兄長!既然平西侯認定侍衛的家眷能認出屍骸,那同理,我也能!他是我的親哥哥,我認得出來!」

  白水終究是熬不住,淚落滿臉,她幾乎是趴在擔架上,不讓他們帶走他。可觸及白布下無半點血肉的屍骨,她卻泣不成聲。如果不是秦放還在用力托住她,她已經快要痛得暈過去。

  虞奉臨見她橫插一腳,怒聲,「還不快走!」

  李康上前一步,出手攔道,「白姑娘此話有理,侯爺覺得侍衛親眷能認出自己的親人,同理,她也可以。」

  平西侯冷聲,「她說她是白瑤,你就信?身為刑部侍郎,判定一個人的身份就如此草率?」

  李康被堵得無話。

  「她是白瑤。」秦放看著他,每一個字,都如錐子戳心。

  他知道自己的證詞就像是在幫她進地獄,可他如今更明白,她的決心。如果沒有救下她的兄長,沒有指證兇手,那她一世都不會安心。

  他心如刀割,連聲音都有些顫抖,「我能證明她是白瑤,就是白影的親妹妹。」

  白水抬頭看著他,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為自己作證。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會不明白,她一直覺得秦放不懂自己,如今才覺得終於沒了隔閡。

  虞奉臨沒想到她竟要魚死網破,正要開口,李康也不再懼怕,義正辭嚴道,「侯爺!如果您再僭越刑部的事,那現在下官就進宮奏請聖上,由他裁決這具屍骸到底是何人的。侯爺如果執意要帶走他,那就請再等等,下官這就進宮。如果侯爺強行要搶,那下官只好去請附近巡夜的禁軍了。」

  「李康!」虞奉臨喝聲,身後侍衛要動,他抬手攔下。思量片刻,說道,「白瑤欺上瞞下,冒用身份入京,她既是府衙的人,就該送到大牢裡關著,聽候發落。」

  此事李康無力插手,就連秦放要攔,也攔不住。他能做的,也只有陪著白水去府衙,只因他明白一件事,虞奉臨這麼執意要送白水去府衙大牢,那必定是那裡有他的人,「我跟你一起去。」

  白水對他搖頭,秦放卻示意她安心,今日開始,他一步都不會離開,生死共赴。

  李康眼睜睜看著秦放和白水被帶走,只留一具白骨在門前,他命人抬入裡面,心知不能再拖,他要盡快告訴蘇雲開,虞奉臨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動手了!

  夜色已深,萬物無聲。

  明月不知秦放找到白水沒,也不知蘇雲開此時在做什麼,多想無用,去外面也不安全,她準備回房睡一覺,明天一早,讓李康派遣兩個護院跟著,再去找找他們。

  「明姑娘。」

  明月偏身看去,見是李府下人的穿著,問道,「什麼事?」

  下人答道,「老爺讓小的來知會您一聲,說後門那有人等您。」

  「什麼人?」

  「老爺沒說,那人坐在馬車上,小的也沒看見。」

  既是李康提的,又不讓別人看見臉,去的還是小門,明月心有歡喜,不是蘇雲開,就是白水吧,「我這就出去。」

  那人在前頭帶路,從花園小徑一直走到後門,開了小門側身請她出去。那後巷裡果然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簾放下,看不見裡面。她提著裙擺從馬凳上踏步而上,俯身撩開一點簾子,見了車裡人,頓時訝然。

  虞奉臨笑道,「明姑娘請。」

  明月轉身要下去,誰想卻被方纔那下人一推,將她狠狠推進裡面,如果不是虞奉臨「好心」扶住她,她的腦門便要直接磕在馬車上了。

  那下人一躍上馬,駕著馬車離開李家。

  虞奉臨見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呼救,反倒是站起身坐下,安靜得半句話不說,笑笑道,「為什麼不呼救,這裡就在李家的後門,你呼救的話,他們肯定會衝出來救你。」

  明月抬眼看他,「侯爺既然敢單槍匹馬來,想必已經做好了綁走我的準備。而且現在夜深,我就算扯開了嗓子喊,等他們跑出來,也快不過你這輛馬車。」

  「你不怕我殺了你?」

  明月忍不住輕笑,「侯爺能讓自己的人扮成李家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那自然能讓他直接在那裡要我的命,何須費工夫把我騙到車上。如果我真的反抗了,說不定才會真的被殺,所以我想侯爺是想利用我做些什麼。但我會的就只是驗屍,侯爺肯定不需要,所以你真正想要見的人,就是蘇哥哥吧。」

  虞奉臨此時才正眼看她,嬌弱得一手可掐死,卻不驚不怕,這更讓人覺得厭惡,就如他對危險當頭也要徹查真相的蘇雲開的厭惡那樣,「是蘇雲開逼我的,他為何要對本侯緊咬不放。」

  「你如果是個好人,沒有做虧心事,蘇哥哥就是你的朋友。」明月抬眉看了看他,「可惜你不是,所以無論你怎麼阻攔,都沒用。」

  「本侯知道,這也就是為何本侯要請你走的原因。」

  明月不由絞起手指,「你要拿我做誘餌,殺了他?」

  虞奉臨不答,忽然見她抬手拔了髮髻上的簪子,他一手打落,將明月的手腕打得幾乎脫臼,臉色瞬間煞白。

  「一個兩個都是如此,白水為了一具屍骨寧可證明自己是女子,你為了一個男子也寧可自盡,你們只有一條命,何苦為了別人將父母授予的血肉給別人?」

  明月握住手腕顫聲,「你不會明白的。」

  「你最好不要咬舌自盡,也不要想自盡的事,因為你現在死了,我也會當做你是活人,讓蘇雲開前來。他不知你的生死,來了,或許能救你,可要是你死了,哪怕他來了,也救不了你,不是麼?」

  明月狠狠呸他一口,「事到如今你該做的,是去宮門前自首,而不是還想著翻身。」

  虞奉臨冷聲道,「自首?你說得倒輕巧,只要蘇雲開放手,本侯便能繼續在京師做這個侯爺!哪怕他堅持要查,那就算本侯死,也要拖上你們。」

  明月倚在木板上,聽著他暴怒,倒是開心,至少這樣證明,她的蘇哥哥查案的方向沒有錯,甚至已經探入了虞奉臨腹地,觸及了他的底線,讓他有了危機感。否則不會冒險將她抓走,要利用她來抓蘇雲開。

  只是依據他剛才所說,水水的身份暴露了?

  她眼光黯淡,心中擔心好友,也擔心情郎。

  果真是秋已至,事情也多了起來,擾亂人心。

  &&&&&&

  快至凌晨,蘇雲開才從宮裡出來,和父親一起乘車而回,剛入巷子,就見有人在那邊張望。似乎是看見自己的馬車,便疾跑過來,馬車未停,伴著車□轆的聲音不輕不重的說道,「蘇大人,我家老爺來讓我告訴您,昨夜明姑娘不見了,後門開著,還有馬車的痕跡,估摸是從後門走的。可方才小的問過您家的下人,說她並沒有來這裡。」

  蘇雲開一愣,忙下車問道,「那有沒有去其他地方找?」

  「找了,可就是不見人。」

  蘇雲開心頭一沉,蘇顧隨之下來,說道,「明月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而且從後門離開,門又未關,只怕……」

  蘇雲開想了想,忽然就察覺到了苗頭,提步就往家門走去。

  守門的下人聽見外頭有動靜,已經開了門,蘇雲開進去便問道,「從昨晚到現在,有沒有人送口信或者書信來,要交給我的?」

  下人一瞬訝異,答道,「沒有。」

  蘇雲開微頓,轉身對父親說道,「父親,你先帶李家的下人進去問明白,我在附近看看。」

  「好。」蘇顧歎氣,希望明月不會有事,否則蘇家有何顏面再見明家人。

  等他進去,蘇雲開並沒有走,對那開門的下人說道,「說吧。」

  下人心中幾近將他當神,竟是什麼都知道,「將近寅時,小的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瞧,就有人遞了信來,還說,只能讓您一人知道,否則信裡的人就會死。小的不敢胡來,剛才就撒了謊。」

  蘇雲開急聲,「信在哪裡?」

  下人忙拿信給他,蘇雲開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幾字,約他卯時東方郊外相見。信封裡似還有東西,往手上一倒,竟是根楠木簪子。現在再看信封,那封口的分明不是紅蠟,而是凝固的血。他的雙手微微一抖,面色鐵青。

  下人見了這些東西,慌神道,「少爺,這事要稟報老爺才行啊。」

  「不能說!」蘇雲開已經猜到這是誰寄的,目的又是什麼,可哪怕知道這是鴻門宴,他也不能告訴別人,也必須要赴宴。他將東西收好,又叮囑了一遍下人,「不許告訴我父親。」

  下人點頭應聲,等他一走,還是立刻進去稟報了。

  蘇雲開走出巷子,此時天色已快明朗,到了卯時,朝陽就該升起了。他出了巷子,走的不是東面,而是南面。

  寅時過半,天色不明,街道上連賣早點的鋪子都沒開門。

  幾乎走到街道盡頭,一間四層高的酒樓大門卻已打開,裡面燈火明亮,門前站著一人,正往他看去,微微彎身,似邀請行人進去。

  蘇雲開往裡走去,又抬頭看了看招牌——朝陽客棧。

  開封東面地域寬廣,明明是要見他,卻未道明具體地點。蘇雲開便想要去的地方必然不是東邊方向,而且這樣明說,被別人看見,舉兵圍困,也是愚蠢。平西侯當然不是個笨人,加之這根楠木簪子,並非是明月的,那為何要放置?

  那就唯有暗示了。

  開封南面,有一間糕點很出名的客棧,那客棧的名字,就叫朝陽客棧。

  日出東方,朝陽初升。

  且去看看,卻果真是這。

  小二一言不發領他上樓,他剛進門,背後就有人將門關上。整間客棧安靜得詭異,可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有輕微聲響,這裡埋伏了不少人,鴻門宴,風雨欲來。

  小二領他登上三樓,到了一間廂房前,輕輕叩門,待裡面的人應聲,他才推開門。

  木門緩慢打開,蘇雲開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正門口對面的明月。她氣色並不好,發也有些凌亂,唇色慘白,卻還是安安靜靜看著自己。他心中一痛,緩步走了過去。這才看見那四方桌子右邊,虞奉臨就坐在那。

  虞奉臨笑道,「你比我想像中來得要快,看來你沒有走彎路,直接就過來了。我還怕你看不懂提示,真跑去東面了。」

  蘇雲開淡聲,「如果真的是去了那,那侯爺也不會這樣怕我,畢竟只是個蠢人。」

  「本侯怕你?何以怕你?」

  「不怕,又為什麼要用明月來要挾我?」

  虞奉臨冷聲,「是,本侯是怕你,可也知道你怕什麼。我請明月姑娘來這裡,不是為了殺你們,相反,本侯要送你們個好東西,只要你效忠我,我此生所得的半數金銀,都是你的。在開封,也絕不會有人能為難你們半分。榮華富貴,權力地位……」

  「侯爺是不是忘了,我是蘇家人?」蘇雲開說道,「你應該知道我今晚進宮了。」

  「是。」

  「可是侯爺卻不著急,可見侯爺已經決定魚死網破了。你要的不是我去聖上為你翻案,而是要我蘇家效忠於你……畢竟我們蘇家在朝廷說話頗有份量,在百姓中也有美名。試想,如果我們蘇家先開口效忠你,那你要的帝位,就能坐得更穩了。」

  虞奉臨聞言,不再同他笑,眸光冷厲得詭異,「哦?你的意思是,本侯要造反?」

  蘇雲開冷冷瞥他一眼,伸手將桌上的空碗拿到面前,又從錢袋裡拿出一錠銀子,放置其中。再倒以茶水,茶水從茶壺慢慢流出,鋪滿空碗,幾近溢出時,他才停下。末了又從錢袋中拿出另一錠同等值的銀子,放入碗中。

  本是同價值的銀子,前者不溢,後者沉落,碗裡的水卻立刻溢出了些。

  明月看著,已覺奇怪,「這兩塊都是官銀,重量應該無差別,怎麼後面這塊重這麼多?」

  「因為這是假銀。」蘇雲開盯著虞奉臨,說道,「假銀裡摻雜了鐵,所以比純銀更重。外表看不出來,可是一入水,就能立刻辨別出來。而這塊假銀……就是白影臨死前在山莊所得,至死都沒有鬆手放開的證物。」

  明月猛地一愣。

  蘇雲開聲音沉沉,壓抑著極大的怒意,「虞奉臨,你私挖礦山,採集鐵礦,就地製造假銀。可白銀珍貴,每錠銀子只加一點,也不需要將那麼大的鼓山鑿空,我想,大部分的鐵礦,都被你製成了兵器吧?山上榆木可制箭、□□手柄,就地取材,兵器、錢財,都有了,便可以招兵買馬,弒君奪位了!」

  虞奉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你說得倒輕巧,製造假銀?如果是需要招兵買馬,錢可需要不少,也必然是要真銀子,否則我真起兵造反了,手下的人一旦發現是假銀,我便要被他們殺了,談何造反?」

  「因為你將假銀分散給各地下屬,讓他們利用官職,為你換成真金,再運送回京。」

  虞奉臨一愣,輕視的眼裡,終於有了警惕。

  蘇雲開說道,「之前我在大名府府衙任職,去了不過幾個月,就突然收到調令,回京做了個禮部侍郎。明升暗貶,你心知肚明。只因我在大名府查獲的黃金貪污案,根本不是貪污案,而是那禹州知州也是你的人,他在為你以假銀換真金。只是那人是你,所以他不敢說,也不能說。黃金一案結束後,你怕我繼續追查,所以從邊塞趕回,進宮面聖,讓他將我調回汴京,與刑獄訴訟的案子絕緣。」

  虞奉臨沒有說話,他在聽,在詫異。只是他久經沙場,見多了風浪,如今尚能維持平和,沒有阻攔,也沒有動怒。

  「可是你沒有想到,機緣巧合之下,我受邀前去鼓山,去那曾經作為制兵器,制假銀的山莊中。你大概也沒有想到,陳李朗辦事會那樣馬虎,挖空礦山後,沒有將工匠幫工住的地方毀掉。你或許更沒想到,那裡竟會被他的侄子買下,更邀我前去。所以你也出現在了那裡,說是避暑,實則是在監視我的行動。」

  明月的右手手腕還很疼,一直用左手捂著右手的她不由握緊,卻是身心劇痛,「是你將白哥哥毒殺的,是嗎?」

  「那個捕頭麼?」虞奉臨忽然笑道,「他追查假銀追到山莊,我給他灌了杯茶而已。對了,他的武功倒是很好,竟然能將我打傷,還逃出了山莊。早知道他還有力氣逃走,我就該多給他喝一杯茶……兩杯茶……」

  「閉嘴!」明月氣得哆嗦,從未如此生氣的站起身大聲道,「那是一條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虞奉臨呵斥道,「他如果老實待在衙門,做他的小捕快,我怎會殺他?」

  「捕快的職責就是要抓你這種禽獸!」

  明月抬手就往他臉上扇去,可根本碰不到人。如果不是蘇雲開一把將她拉回,虞奉臨回擊的手便要將她的胳膊直接卸了。

  「蘇雲開。」虞奉臨也不追究,只是冷眼盯看,「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需要蘇家輔佐我。可即使沒有蘇家,我也是萬事俱備了。你們的效忠,能讓我更快的掌控朝政,若沒有,那我便多費一些時日,只是那樣,怕是會血流成河,連你們蘇家,也不例外。你不是想跟她在一起麼,那又何必跟本侯作對。錢,本侯有,兵器,本侯也有。此次回京,為的,也是這件事。」

  「你看上蘇家的時候,就該想得到,它為什麼會被你看上。」

  虞奉臨忽然覺得再說,也不過是多費口舌。蘇雲開說得沒錯,他看中蘇家,也是因為蘇家世代忠臣。他以為能用錢財地位打動蘇家,也是他低估了蘇家的忠義之心。只是這樣一來,蘇雲開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侯爺,我剛從宮裡出來,你必然知道,那你可知,聖上給了我一份密旨,上面說了什麼?」

  「哦?上面說了什麼?」

  「若平西侯負隅頑抗,殺之;若平西侯願入宮認罪,留他一命。」蘇雲開說道,「我們進宮面聖,已經得到密令,讓大理寺去抓各地為你兌換假銀的官員,等他們押到,一個不招,總不會全都不招。全都不招,曾替你挖礦山的,曾替你運輸銀子的,總有人會招。到那個時候,你就算入宮請罪,也沒有用了。」

  虞奉臨長歎,「我說了,我敢約你來,就已經是萬事俱備,如今你們這樣逼我,是在自尋死路。」

  「那為何侯爺還沒有動手,動手之後,再逼迫我臣服於你,不是更簡單?」蘇雲開已經將明月慢慢護到身後,說道,「因為你根本沒有準備好,你需要我們蘇家這個籌碼,為你□□!」

  一直平靜的虞奉臨臉色已變。

  「你根本還沒有部署好,否則從一開始,就該在我回開封的時候將我斬殺,再起兵□□。你一再忍讓我,只是害怕我的死會暴露你所做的事。可你或許沒有想到,正是因為你的阻攔,才讓我追查到了真相。如果不是你做賊心虛,我或許現在還在做我的提刑官,平西侯,你是被自己絆倒了。」

  虞奉臨再忍不住,怒道,「蘇雲開!若非你破壞我的計劃,我何苦匆匆忙忙趕回來!你斷我財路,毀我心血,如今更要致我於死地,為了那樣昏聵的皇帝,值得嗎?他們趙家人給過你們蘇家什麼好處,可出過一品大臣?可封過侯?沒有,通通沒有。可這些本侯能給你。」

  蘇雲開搖頭,「你如果耿耿於懷這個問題,那你注定失敗。平西侯,我敬重你擅於兵法,在邊塞也頗有名望,深得聖上信賴,為何非要執著皇權。」

  虞奉臨冷冷一笑,「同理,你問出這個問題,你也一輩子爬不到高位。」

  兩人默然,小小包廂內,沉寂無聲。客棧外面已經有公雞打鳴,快要天亮了。

  蘇雲開說道,「你逃不掉了,去認罪吧。」

  虞奉臨笑道,「本侯不會認罪的,只是你們也出不去這屋子了。」

  明月察覺到他冷得入骨的語氣,緊抓住蘇雲開,她被押到這裡的時候就知道客棧內埋伏了很多人,沒有逃生的機會了。她緊抓住對方的手忽然被他反握住,輕輕一拽,就將她完全護在了身後。

  「蘇哥哥……」

  蘇雲開在她手背上點了點手指,安撫著不安的她。他看著平西侯,說道,「聖上念你戰功赫赫,守衛大宋疆土十餘年,有心要放過你,可你卻不知悔改。」

  虞奉臨忽然意識到不對,他急忙到窗戶那邊往外看,街道仍舊空空如也,可他猛地探頭,就見對面柱子暗處有人躲閃的身影。他回頭瞪眼,「那麼多人連我都沒有察覺,外面的人是皇宮侍衛?」

  蘇雲開點了點頭,虞奉臨突然笑了起來,抬手往右邊猛拍,窗戶猶如輕薄紙張,碎成渣滓。

  樓下已經有兵器相交的聲響,虞奉臨聽得出來自己的人已經完全被壓制。他一步上前,哪怕是死,也要先殺了蘇雲開!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不會如此狼狽!

  蘇雲開早料到他會上前,勾住一旁的凳子往他飛甩。虞奉臨抬腳劈開,一掌往前抓去。蘇雲開本以為他會先殺自己,可誰想他竟然抓住明月的肩膀,用力拖了出去。

  這一抓用了十分的力氣,明月清楚的聽見脫臼的聲音,她臉色頓時慘白。蘇雲開面色已然變了,上前捉住虞奉臨的手。

  可虞奉臨是沙場將軍,要制服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根本不難。蘇雲開砸開他緊抓明月的手臂時,自己也被他一拳打在心口上,胸腔急縮,生生吐出一口血來。可哪怕如此,暈死過去的他也沒鬆手。

  虞奉臨卻不想先殺他,他要先殺了明月,讓蘇雲開親眼看著她死在他面前!

  什麼鐵骨錚錚的蘇家人,骨頭是鐵做的,那他就看看他的心,是不是也是鐵做的!

  「砰——」窗戶突然跳進一條人影,伴著刀光,直接劈向虞奉臨。

  虞奉臨避之不及,肩胛被砍入半寸,急忙退後。一看那人,愣神,「你為什麼會在這?」

  白水拿著府衙配的大刀,眼神和刀光一樣,怨恨而冰冷,「你可以關我,燕國公自然也可以來放我出去。我哥哥的仇,我一定要親手報。」

  刀鋒鋒利,虞奉臨肩胛血流不止。他聽見樓下打鬥聲已經逼近,知道再不逃走就來不及,打開門要出去。誰想右邊刀又刺來,白水閃身而過,以身軀將門擋住。

  虞奉臨手中沒有兵器,幾乎近身不得。他俯身撈起長凳,朝她砸去。

  白水一刀斬斷,在長凳碎開同時,虞奉臨已經近在眼前,劈手將她的刀打落。在白水分神之際,一拳擊在她曾受傷的肩膀上。

  上次在山莊交手,虞奉臨打傷的就是這只胳膊。

  白水疼得全身發抖,力氣敵不過男子,雙手接招到最後已經沒了知覺。可她不能打開這門讓他逃了,她在兄長過世後熬過來了,在避暑山莊熬過來了,如今不看著虞奉臨死,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就算是死,也要殺了虞奉臨再死!

  虞奉臨一拳拳重擊,拳拳到肉,力氣幾乎可以碎骨,可白水竟然沒有讓開。他驚詫這女子的決絕,蘇雲開說得沒錯,他不懂他們這些人,現在也不懂。忽然背後有異樣,只是背後那人動作不輕,他看也未看,轉身一掌,重落明月心口。

  明月疼得站不起來,蘇雲開被明月壓來,忍著快要撕裂的胸腔,緩緩站起身,撿起地上的刀,緊握刀柄往虞奉臨腰間砍去。這個位置極難躲避,加之虞奉臨此時已經輕視背後,刀起刀落,在他腰劃開一大道口子。

  虞奉臨吃痛躲閃,白水撲上前,也同樣以重拳砸在他還在流血的肩胛上,再對腰間補一拳。她發了狠的拳拳重擊,帶著滿滿怨恨,帶著五年來的怨恨。

  樓下的人已經陸續上樓,虞奉臨卻無力站起。

  蘇雲開上前將她拉住,「白水!夠了,你不能殺他,否則你會變成殺人犯的。」

  他拽住白水時,發現很輕易就將她拉走了,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早就沒力氣了,可是卻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每拳都用上十成的氣力。

  白水被他拖離時,腳還在踢打虞奉臨。明月爬上前將她抱住,哭道,「夠了,水水,你給白哥哥報仇了,他不會怪你的。」

  白水也終於哭了出來,不再捶打那個殺害她兄長的人,「我不殺他,我要親眼看著他,身敗名裂,斬首示眾!」

  她嘶聲對著虞奉臨喊著,充滿了絕望和永世不能抹去的恨意。就算虞奉臨被斬首,她的哥哥也回不來的了。

  她抱住明月,用盡最後的力氣哭著。

  尾隨而來的秦放站在門口,聽見她絕望的哭聲,眼也已乾澀。他跪在白水身旁,從明月懷中接過她,低聲,「沒事了,我們可以接你哥哥回家了。」

  心口受了重創的蘇雲開又覺一悶,吐出一口血來。看得明月慌神,「蘇哥哥。」

  蘇雲開輕輕搖了搖頭,「沒事。」

  再顧不得陸續湧入的皇宮侍衛,明月將他抱住,「既然都已經部署好了,為什麼不等到侍衛再一起來,偏要自己先來,你明知道自己敵不過虞奉臨。弄不好,你也會死的。」

  「想見你了。」

  是謊話,也是真心話,明月眼又一濕,「蘇哥哥……」

  蘇雲開輕撫她的青絲,再看滿地狼藉,心有感慨。

  心中有慾望的人,哪怕日後登上皇位,也會是空蕩蕩的吧。

  ——誰知道呢。

  &&&&&&

  至和三年九月,宋仁宗趙禎將年號換為「嘉佑」,同年,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衙門大牢前,秦放早已等在那,按照時辰人應該是午時才出來,可他還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來了。下人勸他回車裡等,他也不去。

  「萬一提前出來了怎麼辦?」

  「那就立刻出來呀。」

  「可那樣一來,她先看見的,不就是你?」

  下人語塞,還聞到了濃濃醋意,不敢再開口了。

  秦放便等了又等,快到正午,還差半刻,那刑獄大門吱呀聲響,他立刻站直了身,往那邊看去。

  白水緩步走出大牢,看著明媚日光,伸掌接住,握了握手,似夢非夢。忽然手上伸來一隻巴掌,反手將她的手裹住,更暖了。

  秦放笑道,「我就說你會提早,這不,果真早了很多。」

  下人在旁邊嘀咕一聲,秦放只當做沒聽見。白水抬眼看他,問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思念佳人呀。」秦放打量著她,又低頭瞧她肩膀,「傷好了沒?」

  白水點頭,「好了,你爹送來的藥,很好用……你爹跟府衙的人打過招呼,吃喝用度都很好,我在裡面,並不難熬。」

  秦放摸摸她的頭,像抱她,又怕她哭,「水水……虞奉臨午時三刻斬首示眾。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白水愣了愣,最終還是搖頭,「我想去看看我哥哥。」

  秦放沒有勸她,拉了她往馬車走去,「走吧,我姐夫和我姐早就在等我們了。」

  白水狐疑道,「你姐?」

  秦放笑道,「我姐夫要成親了,我爹娘就不許我再這麼喊他。可是我習慣了呀,所以我乾脆認明月做了姐姐。」

  白水終於是笑了笑,「你分明比明月大。」

  「我可不管,反正我爹娘也不管。」秦放先將她送上馬車,又低聲道,「那些名門望族的人勢力,知道明月的出身會冷嘲熱諷的,我怎麼也得給明月撐腰。」

  白水又笑了笑,末了說道,「真好。」

  秦放見她若有所思,便道,「你的話我就不給你找什麼好義父了,畢竟用不上。」

  「什麼意思?」

  「我都要跟你回老家了,也不再是侯爺了,認了那些做什麼。」

  白水愣了愣,「秦放……」

  秦放握著她的手如釋重負說道,「那些本就不是我的,這事我跟我爹說了,他也同意。他還說,他可以借我銀子,借我書,借我兵器,我要怎麼折騰都隨便,但只有一點,不能碌碌無為。」

  一番話已經說明他真的放下一切了,白水沒想到他竟下了那麼大的決心。

  秦放知道她不喜歡開封,甚至留在這裡,也不會開心,所以他要帶她走,不是跟她走,而是帶她走,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他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一直活在父輩的榮光之下。

  白水倚在他肩上,思緒悠遠。似已經到了法場附近,有行人腳步匆匆往同一個方向小跑過去,還說要看人斬首,斬的還是個侯爺。

  她心中平靜,只是揚起的車簾讓她看得更清楚,有囚車駛過。似看見了虞奉臨,又好似沒看見。她恍惚片刻,緩緩閉上眼,眼淚滑落面頰。

  「哥哥——」

  &&&&&

  文人多喜春景,不喜秋景,只因秋景多悲涼,容易觸景生情。

  明月蹲在一座剛立起的墓碑前燒著紙錢,蘇雲開在旁邊點香火。

  兩人上完香,朝白影的墳前拜了三拜。等不來白水,兩人便去附近散步,領略秋季特有的顏色。

  淺得可見底盤的河流靜淌,河水流淌過大小不一的石頭,在上面佈滿滑手的青苔。明月俯身洗手,撈起涼涼河水,又澆回河流中。

  水重歸河流,終歸會回歸大海,永遠充滿生機。

  「秦放說等水水出來,就帶她離開這。」明月偏頭看著旁邊男子,朝陽客棧的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但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便沒有多走動,免得傷又疼。

  御醫說那一拳恰好打在心上,力道那樣大,他還活著,已經是奇跡了。

  蘇雲開笑道,「你也想離開,對麼?」

  明月笑笑,沒有答話。蘇雲開又道,「那我們跟他們一起走吧,當然,得完婚之後,畢竟你爺爺都接來了,總不能又讓他老人家跟我們折騰。」

  明月羞赧一笑,末了搖頭,「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好官,就這麼將你拐走,就太可惜了,我願意,我爺爺都不願意。」

  「我不在開封做官,還可以去別的地方。聖上答應我了,等我養好了傷,要做什麼官,都可以。」

  「難道丞相也可以?」

  蘇雲開笑笑,「話是這麼許諾的,怎麼,你想做丞相夫人麼?那我去求求吧。」

  明月笑道,「我相信你總會當上丞相的,只是不是靠聖上許諾。他哪怕許諾你做國公,你也不會要的,因為你姓蘇,是蘇家人,有蘇家人的骨氣。」

  蘇雲開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你懂我。」

  明月晃了晃他的手,眉眼有笑,「我還想你為官,我為仵作,再與水水為鄰。」

  蘇雲開也正有此意,明月這樣好的仵作,他也不願只讓她困在宅中,浪費了才能。而且官場之上,夫妻聯手,共同進退,也是他所求所想的。

  談笑間,遠處有馬蹄聲響,兩人抬頭往那邊看去,秦放和白水正往這邊招手。

  四人相看,皆是一笑。

  這一笑,化了悲涼秋景,可暖秋風,可融冰水,來年,定是春回大地,綠景盎然。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