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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9:38     標題: 白糖罌 - 嬌妾掌家(卷二)《全文完》

嬌妾掌家(卷二)》作者:白糖罌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總算脫了賤籍成良民,重獲自由身,
本打算自己開酒樓訓練舞姬表演歌舞賺錢,哪知在古代這就等於皮肉生意,
喂喂,她又不打算當老鴇,看來這個主意只好放水流……

哪知席臨川偷偷背著她打點,又找來郡主當後臺,只為完成她的夢想,
還在等同古代情人節的上元節約她出遊,帶她賞花燈、吃遍巷弄美食,
他想追求她的心思實在太明顯,對她的好更是無人能比──
她被皇帝賜給打勝仗的他做妾,他為了不讓她傷心,竟想求皇帝收回聖旨,

婚後承諾不會逼她接受自己,甚至為她周旋,讓她繼續她的舞蹈事業,
他更為救她身受重傷,垂危時仍不忘為她著想,表示錢財隨她取,再嫁也由她,
面對這般付出她哪能不動搖?只是在她終於放下心結,打算接受他的心意時,
他竟沒來由的打算休了她,還要人將她遠遠送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09:59

第一章

    鬧出了人命、連主廚都受了重傷,淮鄉樓自然是停業了。

    什麼時候能再度營業也不知,反正幾日過去,淮鄉樓都還被禁軍都尉府圍著,官員進進出出的,讓旁人連湊近都不敢。

    紅衣和綠袖一時沒事做了,只得天天去隔壁陪孩子們。

    這日再去的時候,推門就見阿淼和阿遠不知在抽什麼瘋,大叫大嚷著要出門,秦媽和幾個席府差來照顧他們的婢子一併拉著,都很難拉住。

    “阿淼!”紅衣皺眉一喝,面顯慍色,“鬧什麼鬧!這個時辰你不好好念書,出門幹什麼?”

    “我要報仇!”阿淼喊道。稚嫩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刺耳,讓紅衣一愣。

    “我知道有赫契人!我要報仇!”阿淼聲嘶力竭地喊著,稍停了一瞬,又道,“我知道他們又殺了人!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紅衣被他這濃烈的恨意驚著了。

    從來沒見過小孩子這樣,阿淼眼裡的那份仇恨如同烈焰一般熊熊燃燒著,她怔了好一會兒,和綠袖一起強奪下他手裡揮著的木刀,卻不知怎麼勸。

    “攔住他攔住他!”秦媽帶著心驚囑咐著幾個婢子,又回過頭來寬慰紅衣,“姑娘別擔心,已著人稟了公子,以前有這樣的事……都是公子勸得住他們!”

    以前……有過這樣的事?

    她不禁一訝。

    她從來沒有碰到過,幾乎日日都來,都不曾碰到過。最多也只是見過他們打架打急了,互不理睬,然後她勸上一勸哄他們開心,並不知還有過這樣的麻煩。

    席臨川……勸得住他們?

    她說不出什麼來,只得木訥地點一點頭,又全神貫注地擋阿淼和阿遠。

    席臨川來得很快。

    大抵是清楚出了什麼事,“光”的一聲悶響聽上去很有些急促。他進到院中,兩個家丁便守在了門口,紅衣正和阿遠“較勁”著,知道他來也沒能回頭,就聽身後“嗖”地一聲——

    愕然抬頭,一支箭釘在了眼前正屋的牆上,陽光下白羽的微光很是漂亮。

    席臨川冷著一張臉,淡看著曾淼:“過一陣子就要來一回解悶是不是?我怎麼跟你說的?”

    方才還很火大的曾淼登時成了一顆霜打的茄子,蔫搭搭地耷拉著腦袋,沒說話。

    “說!”席臨川一喝。

    “你說打仗殺敵是你們軍人的事。”曾淼如此答了一句,忽地抬起頭,嚷出一句,“那我也要參軍打仗!我要保家衛國!”

    紅衣熱切地看向席臨川,眼含期盼,盼著他說出一番感人肺腑的大道理震住這熊孩子。

    結果,席臨川言簡意賅地丟給他一句:“我是將軍,我不點頭,看你到哪兒參軍打仗去。”

    “……”

    曾淼再度蔫了。

    紅衣心情很複雜:震是震住了……但、但會不會太傷人了?

    席臨川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他半蹲下身來,放緩了口氣:“不一定要參軍打仗才能保家衛國。”

    曾淼黯淡無光的雙眼一亮。

    到底還是小孩子,容易被人誘導,一聽這話便不假思索地問道:“那還能如何?”

    “你看啊……”席臨川拖長了音,認真地分析起來,“我們軍隊是因為人多,所以去和赫契人多的軍隊對打拼輸贏,叫保家衛國。但你說,大夏這麼多人,護家人、護周圍的人平安,家家戶戶如此,組成一方平安……就不是‘保家衛國’了麼?”

    乍一聽有點“謬論”的味道,仔細一品又是這麼個道理。於是不止曾淼點了頭,連紅衣綠袖都跟著點了頭。

    “你就好好在這兒待著,若真有心為做些什麼,就幫我個忙。”席臨川的笑容斂去三分,見曾淼怔然點頭,又道,“你姐姐如今就住在旁邊,赫契人那麼兇狠,我怕她出事。”

    曾淼若有所思地看一看紅衣,席臨川續說:“你替我注意著些,若有人來找她的麻煩,你護著她,好不好?”

    “嗯!”曾淼堅定地一點頭,眸中再無方才的恨意,抬頭就向紅衣拍胸脯道,“我保護紅衣姐姐!”

    之後變成了紅衣綠袖去陪一幫女孩子玩,席臨川和幾個男孩子在一起。紅衣偶爾看過去,見他好像正在教他們武術的基本功,嚴肅歸嚴肅,卻是十分有耐心。

    到了傍晚的時候,紅衣和綠袖才準備離開——再不回去就來不及做晚餐了。

    “我也回去了。”席臨川自覺地隨著她們一同往外走,到了門外,紅衣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他一抱臂,笑睇著她,思量著猜道:“你是想問淮鄉樓的事?”

    “不是……”紅衣搖頭,水眸低垂著緩緩道,“將軍不該拿我來哄阿淼,他還小,會當真的。”

    “當真有什麼不好?”他含笑反問,“有個人保護你還不是好事?”

    “怎麼能讓一個小孩子保護我?!”她蹙眉,“無事便罷,若真有事,我拖他墊背?我還是人麼?”

    席臨川突然沉默了,許久都沒再說話。

    紅衣有點生氣,亦不說話。

    綠袖才一旁顯得格外尷尬,抬眼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越看越彆扭,最終忍無可忍,輕一跺腳:“我先去做飯!”

    “……我也去!”紅衣忙要跟她一起回去,才一轉身,胳膊冷不丁地被人一拽……

    她連忙站穩腳,抬眸怒目而視,耳聞不遠處家門關上的聲音,不快道:“我要回家了!”

    席臨川卻沒有鬆手。說不清是心中慍惱還是單純想跟她說個明白,他的語氣有點複雜:“第一,我敢跟阿淼那樣說,是因我知道赫契人已清楚他是我收養的人,有聿鄲壓著,他們不敢動他,且禁軍與武侯皆盯著這處,不會真讓他出事的。”

    他解釋得明白,紅衣一聽也就懂了,卻是不耐得這麼被他拽著,掙了一掙見他仍不松,怒道:“還有二麼?!”

    他的視線稍稍一顫,避開她的慍惱,兀自默了一會兒,才又道:“第二,我說我怕你出事,原也不是為哄他的。”

    紅衣一啞,原本的不耐和慍怒好像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凍住了,讓她半點火都發不出來。

    就這麼心緒難言地望了他好一會兒,直至他先覺得窘迫了,手上一松放開了她的胳膊,望向她住處的院門,看也不看她地沒話找話:“天色晚了,你該回去了。”

    她點點頭,理了理方才被他拽出褶皺的衣袖,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淮鄉樓大約不能再開業了。”他忽而道,紅衣怔了怔,聽得他躊躇著有續說,“你若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明日來說給你?”

    紅衣並沒有接受席臨川的建議。

    於她而言,知道淮鄉樓大抵不能再開業了這一條,便足夠了。那兩國間的事如何,與她並無直接關係,非她必須知道。

    她又有心想離這些遠一些、離席臨川遠一些,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提議,告訴他“不用了”。

    席臨川覺得有些意外,同時又覺得這結果很在情理之中。一路步行著回府,總覺得少點什麼,沉默了一路。

    兩名隨來的家丁也不敢吭聲,直至離席府不遠了,他們抬頭看了看,又見席臨川仍心不在焉的樣子,才不得不提醒一句:“公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0:12

第二章

    “嗯?”席臨川應了一聲,而後看過去,駐足與等在府門口的人同時一揖,“大人。”

    “君侯。”那人神色沉肅,席臨川看了一看,揮手讓旁人退遠些,又舉步往府中走去:“如何了?”

    “抓到了。”鎮撫使道,“聿鄲的畫像畫得很准,一共六個人,俱是隨他的商隊來的,眼下押在北鎮撫司。”

    席臨川點了點頭,思忖片刻,卻是問了一句:“都是男的?”

    “……”鎮撫使一愣,遂回說,“自然。”

    他沒再說話,反反覆覆地思索著這件事,直至鎮撫使在旁邊催問:“君侯究竟想如何?”

    席臨川皺一皺眉頭:“怎麼?”

    “那日君侯說要稟陛下。”鎮撫使氣息一沉,“指揮使大人素來行事謹慎,聽說君侯這樣說了,便不敢擅自審那幾人。可已過去幾天了,也沒見君侯去稟陛下……”

    他語中一頓,而後有些許不滿:“君侯您給句准話,禁軍都尉府好知道怎麼辦事合適。”

    “你們按章辦吧。”席臨川喟歎道。

    鎮撫使一愣,猶豫道:“可畢竟關乎……”

    “我知道。”他一點頭。

    畢竟關乎赫契,搞不好就涉及軍中動向,自然要和將領打個商量。他忖度片刻,看向鎮撫使,苦澀一笑:“那日聿鄲所害怕的,就是我也不得不擔心的。”

    對方不解。

    “若稟明陛下,陛下為示公正,必定先把人扣下。不止是那六個人,聿鄲也一樣。”他輕笑短促,“汗王近年來愈發意氣用事,若知赫契巨賈被扣,就又給了他一個兵指大夏的機會——但仗不能這麼打。”

    聿鄲擔心的,自是赫契連吃敗仗後愈發孱弱,又或是擔心影響自己的生意;而他雖不擔心這些,也不得不為大夏想一想。

    上一世經了幾戰,國力都多少顯了頹勢,銀錢撥給了軍隊,能花給百姓的就少了許多。這一世已然比上一世多了一仗,若再添一仗……

    這麼一年一次地打下去,沒有喘氣的機會、沒有休養生息的時候,再強的國都熬不住。

    “汗王蠢,我們不能幫著他蠢。”席臨川淡聲而笑,一睇鎮撫使,“這事就當普通的命案辦了最好,能繞過聿鄲就不要扯上大——大人若不放心,就讓指揮使大人問問大將軍的意思。”

    “……諾。”鎮撫使應得猶豫,抱拳一揖,告辭離去。

    寂月皎皎,席臨川一邊苦思冥想地搜尋著記憶,一邊小心地在紙上描了一筆又一筆。

    那圖案有一指長,單看外輪廓很像一顆菱角,其中卻花紋繁複,中間鑲著一枚圓。

    這東西他見過兩次。均是銀質的,只那顆鑲嵌的寶石有所不同。

    此番見到,是那日在孤兒們的院外,目光瞥見牆角下有這麼個東西閃著銀光,中間鑲的是一枚淡黃色的寶石。

    彼時他正和聿鄲同行,又急著趕去淮鄉樓,便未多想,後來卻愈想愈覺得眼熟。

    ——直至今晨在驀然驚覺,這樣的東西,他在兩世之間是見過的。

    他的魂魄跟著上一世的紅衣飄到關外,看到赫契人來接她,給了她冊封側妃的手令。而後她便換了赫契人的衣服,額間懸著的一枚銀墜便是這個樣式,只不過中間鑲著的是一枚紅寶石。

    這事裡竟還攙和了一個女人。

    席臨川驚覺這一點的時候,登時就提高了防心。雖已不疑紅衣什麼,但上一世的經歷讓他不得不添個心眼——他迫切地想知道,這人是原原本本的赫契人,還是如同上一世一般,赫契人買通了哪個長陽的女子……

    長陽城中這樣複雜,此人就算不在他府上,在其他官員府上,也同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來人。”他叫了人進來,把那畫了個大概的圖案遞了過去,“送去大將軍府,問問舅舅見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若他不知,便請他著人暗查。”

    “諾。”沉穩的一揖,小廝應聲告退。

    紅衣足足被綠袖滿含探究的目光盯了一刻的工夫。

    其間她被盯得發怵,怒問了她好幾次“幹什麼!”,綠袖也不答。只是按著她的肩頭不讓她動,然後繼續看她,看得她發怵發得更厲害了。

    “你到底幹什麼啊!”紅衣忍無可忍地一推她,綠袖終於不得不解釋了,笑而一喟:“給你看看面相。”

    “……你還會這個?”她皺眉,端然不信。

    綠袖直起身子,悠悠道:“讀過兩本閒書,這不是正好拿你試試准不准麼?得把你的面相記清楚了。”

    ……合著她還是個試驗品。

    紅衣撇撇嘴,板著臉問她:“那綠半仙,您看出什麼來了?”

    綠袖神秘兮兮地笑著,誠懇道:“你沒准還真是大富大貴的命。”

    “那准了!”她認真地一點頭,表示贊同,“手頭有兩千兩銀子,咱不窮。”

    “……我說的不是這個!”綠袖的表情垮了一瞬,而後那神秘兮兮的味道更重了,“我是說,你可能有嫁給王侯將相的命。”

    “哈?!”紅衣一下子笑喊出來,懶得多聽地推她,“別鬧,誰要嫁王侯將相!”

    “你沒覺得公子對你不太一樣麼?”綠袖悠哉哉地問她。

    這話倒讓紅衣一僵。

    她雖沒感覺出什麼“不太一樣”,但今日席臨川最後那句話,卻讓她嗅出了點不對頭的味道。

    那話聽上去有點無奈,又酸溜溜的,好像迫切地想讓她明白什麼,直戳進她心底,讓她不知不覺中回思了好幾遍。

    不會吧……

    “他之前差點殺了我。”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是提醒綠袖,也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緒。

    “那他還救過你呢。”綠袖一語頂了回來,“宴席上當眾跟何家公子動手,你可別假裝忘了;還有你犯敏症的那次……”

    當然沒忘,但凡事一碼歸一碼。紅衣覺得他救過她、和他從前想殺她是兩個獨立事件,哪一件也抹不去另一件。

    “你別瞎琢磨。”她一瞪綠袖。

    綠袖還是那悠哉哉的口吻:“不琢磨就不琢磨,大不了咱走著瞧唄。”

    次日下午,聽到敲門聲前去開門的時候,紅衣可全然沒想到外面是席臨川。

    ——她昨日明明拒絕了他今日來給她講《淮鄉樓搶劫殺人案始末》的提議。

    再想想綠袖昨晚說的話,紅衣的防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後一退,刻意與他維持著距離:“將軍有事?”

    “來跟你說說淮鄉樓的事。”他淡聲道。

    “……我不想知道。”她立刻道,他便又說:“順便聽你說說接下來打算如何。”

    她身形一僵。

    目光在他面上劃了一劃,俊朗的面容上沒有什麼可看出情緒的神色,她緩了緩神,適當地提醒他道:“將軍,我已贖身了,日後的打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說得好聽。”席臨川輕佻眉頭一聲笑,“你在長陽城裡又沒家人,若當真餓死了,還不是得我給你收屍?”

    ……真刻薄。

    紅衣險些把這三個字念叨出聲來,暗瞪他一眼,乾笑一聲:“多謝將軍那兩千兩銀子,我不會餓死的。”

    席臨川又一聲笑,負手睇著她,還是那句:“說得好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0:26

第三章

    ……這難道不是實話嗎?!

    他上前了一步,她戒心十足地連忙後退,他便得以順利地邁進了院來。

    反手把院門一關,他一手支著門問她:“我倒是想問問,今天上午,你和綠袖四處打聽有沒有要轉賣的飯莊酒樓是怎麼回事?”

    “你監視我?!”紅衣脫口而出。

    “用不著。”他平心靜氣地面對她的質問,“敦義坊現在人心惶惶,禁軍都尉府掉了兩個百戶所過來鎮著,我囑咐他們多為你上點心而已——他們看你四處打聽事情,也就多問了一句。”

    “我們打算自己開個飯莊。”紅衣被他逼問得沒辦法,簡短地答了一句,而後美目一轉,聲音十分柔和,“廚子我們自己找、帳房小二自己招、歌姬舞姬自己教,不勞驃騎將軍費心。”

    這原是想堵他話茬的意思,明擺著讓他知道各樣事情她們皆可自己辦,孰料席臨川聽罷反倒眉頭皺蹙,訝然看了她一會兒:“歌姬舞姬?!”

    紅衣沒意識到他在驚訝什麼,隨口應了一句:“對啊!”

    便見席臨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帶著萬分詫異的神色徐徐籲出,打量著她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好不容易從我席府贖身脫籍,是為了……自己當老鴇?!”

    她們的內院裡有一座小小的涼亭,雖然周圍沒什麼景致可言,但在涼亭裡小坐著也很舒服,尤其是略有涼意的秋天,傍晚吹著小風閒談片刻,十分愜意。

    眼下,紅衣站在亭外看著“十分愜意”的席臨川,卻有點嘴角抽搐

    ——她也沒注意正在進行著的交談是如何從“被席臨川盤問”轉變為“席臨川幫她們分析開酒樓的可行性”的。

    總之當她驀地覺出不對來的時候,已經是眼前這場景了——席臨川笑容溫和地在亭子裡落了座,頷首接過綠袖遞過去的茶水,修長地手指揭開盞蓋,抿了一口,思量著徐徐道:

    “我覺得你們兩個不適合當老鴇。”

    ——到底什麼時候說要當老鴇了啊!

    紅衣在原地噎了一會兒,狠狠跺腳:“將軍!我只說要有歌姬舞姬,沒、沒打算做……那種買賣。”

    席臨川蹙著眉轉過臉來,看了她好一陣子。

    他帶著點遲疑、又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紅衣終於大悟——這事是她想當然了。

    不止是她,就連綠袖這土生土長的大夏人都想當然了。

    二人都一直是府中舞姬,從敏言長公主處送進席府,雖則一直身在長陽,也對這外面的世界並不熟悉。

    她們只覺得席府每次設宴,都是有歌舞姬的;像淮鄉樓這樣大一些的酒樓,碰上有人設宴時,也是有歌舞的。所以歌姬舞姬自然要有。

    直至席臨川淡看著她們一語說明:“酒樓裡的歌舞姬多是設宴的主家另請的。”

    她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

    弄明白實際情況是個好事,紅衣仔細想一想,卻有點失落—一直以來,她最大的愛好也就舞蹈這一樣了,若說“事業”,她也更樂得投身在舞蹈上。

    是以對於開酒樓的一系列計畫,她最帶感的“腦補”也都在舞姬上,覺得若真能有這麼一班人馬,她便可著手研究新的舞蹈了,興許真能弄出些名堂來,多好。

    於是,即便聽席臨川這樣說了,她還是問了一句:“歌姬舞姬就必須是做……那種買賣的麼?”

    席臨川的神色有些複雜,她便又添了解釋:“我備一班清妓不成麼?”

    “賣藝不賣身”這說法,又不是什麼新詞。

    席臨川可算明白了她最初的想法是如何的,定神思忖一會兒,緩言道:“平康坊一些有名的青樓也有清妓是不假……”他的話滯了滯,“但……真沒聽說過哪個青樓裡……全是清妓的。”

    “可我們不是青樓啊!”綠袖提醒道。

    “但客人不會這麼想。”席臨川掃了她一眼,坦誠道,“縱使我這不去青樓的,聽說你們要備歌姬舞姬,都直接想了那一面——你們可以跟我解釋明白,但到時若是有錢有勢的客人非要歌舞姬……咳,你們擰得過嗎?”

    這是個問題。

    如若慣性思維如此,那麼很多事便不是她們定了規矩就能行規矩的。

    紅衣心裡不由得生了點悲戚,覺得不知該怎麼評價這樣的事,歌舞本都是藝術範疇,在這裡卻幾乎全和皮肉生意綁定了。她在現代時一心想當個舞蹈家,在這裡,只怕舞跳得再好,也不過就是個“舞跳得很好的舞姬”。

    “賤籍”、“青樓”、“賣身”這些詞是跟舞姬捆綁的,而“藝術”、“美感”什麼的,並不重要。

    她無聲地一喟,知道自己拗不過所謂“主流”,不能做螳臂當車的事給自己招惹麻煩,心裡便默默將這想法放棄了,忽聽得綠袖道:“明明有……”

    紅衣和席臨川皆一愣,綠袖明眸輕抬:“還在敏言長公主那裡時,我聽說平康坊東角有一家全是清妓,歌舞姬們議論了好一陣子,後來……關了麼?”

    席臨川仔細一思,了然道:“你是說竹韻館。”

    紅衣眼眸一亮——如是真有先例……

    席臨川笑喟著倚在靠背上,幾句話就解釋清楚了:“那其實是淮昱王謹淑翁主名下的舞坊,謹淑翁主素愛樂舞,所以專備了這麼一撥人供她解悶。後來她又好奇做生意是什麼感覺,就開竹韻館——那地方窮人去不起,達官顯貴則都知道底細,即便真去了也不敢做什麼,誰也不敢圖一時之快開罪淮昱王。”

    換言之,那竹韻館也不能算逆了規矩、首開先河的“先例”,只不過比起那些可以隨意將喜歡的歌舞姬收為己用的“有權有勢”的人來說,竹韻館背後的權勢更大而已。

    再直白點,那就是個“王二代”有錢、任性的玩具,旁人若去效仿,就傻透了。

    所以這事徹底沒戲,清醒點趁早放棄為好,免得錢投進去還惹了麻煩。

    二人同時一聲長歎灌入席臨川耳中,席臨川輕佻眉頭看看靠在亭柱旁一臉頹色的紅衣,忍笑不言。

    “想不到君侯您人脈挺齊全麼!”謹淑翁主清亮的眸色中帶著點深長的意味,緩言贊了一句後,飲了口茶,又道,“不過恕我多一句嘴——一個舞姬……就算是脫了籍的舞姬,姑且認為就是良家女子,也與君侯身份差得甚多,君侯您幹什麼這麼上心啊?”

    席臨川面上稍顯不自然,佯裝淡然地也喝了口茶,好言好語道:“到底是我府裡出去的人,沒有旁人幫她,自然只能我席府幫她。”

    “喲,面子真大。”謹淑翁主明眸大睜著,毫不留情地跟他掰扯得清楚,“這不是席府幫她,是您親自出馬了,好麼?”

    席臨川不吭聲了。

    “當初我竹韻館開張的時候,我這做翁主的親自寫請柬請君侯您都沒來,好麼?”謹淑翁主笑吟吟地說著,嘖了嘖嘴,又道,“對人家動了心思您就直說嘛!”

    席臨川臉色一黑:“沒有。”

    “那我可告訴嬸嬸去啦,就說君侯您非親自薦個舞姬進我竹韻館,看看嬸嬸怎麼說?”謹淑翁主以手支頤,說得風輕雲淡。

    席臨川就是再硬氣,此時也只能服軟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0:40

第四章

    ——誰讓她口中的“嬸嬸”是皇后呢,他的姨母。

    起先喝出的一句“別鬧!”還有點氣勢,而後被謹淑翁主帶著威脅一橫,席臨川深吸一口氣,只好放軟了態度,磨著牙道:“算在下求翁主,行麼?”

    “不行。”謹淑翁主美目一翻,“我竹韻館才不隨便要人呢,非薦人進來,非得把名目說清楚了不可。”

    席臨川被她說得額上青筋直跳,又因一來有求於人、二來她是個女子而連罵她都不能,強緩一口氣,他支著額頭低下眼皮悶了會兒,聲音極低:“我想讓她回席府去。”

    謹淑翁主眉眼一彎,就當沒聽懂:“那你得找戶部。”

    席臨川額上青筋又跳一下,狠然咬牙:“我想讓她既在良籍又能回席府去!”

    謹淑翁主“撲哧”一聲猛笑出來:“說得這麼委婉,我又不是不懂!”

    席臨川冷眼瞪了她半天,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客客氣氣地道謝告辭,而沒有摔門離開。

    長陽各坊在一夜之間都貼出了告示,大致是說平康坊竹韻館要招個管事的舞姬,待遇優厚,條件有二:一、舞藝過人;二、身在良籍。

    告示一出,引得各坊居民指指點點。

    舞藝過人沒什麼,但要身在良籍……這店的老闆真是不食煙火了點。

    身在良籍的舞姬有幾個啊?從良之後多半都趕緊嫁人,誰還等著回平康坊啊?

    綠袖已站在自家門口苦著一張臉躊躇了半刻工夫,伸手要推門,還沒觸到又趕緊縮回來,帶著剛哭完喪似的神色扭過頭看看,動著口型:“我裝不像!”

    “快去。”席臨川倚在道旁書下朝她擺擺手,又堅定地一握拳,“你一定可以!”

    ——綠袖一點都不想聽這鼓勵,扁了扁嘴,又扯開口型:“我真的裝不像!”

    席臨川眉頭輕佻,屏息思了一瞬,提步向綠袖走去,附耳低語。

    綠袖目光一亮,雖仍有點不情願,但很快就下了決心,一跺腳,深呼吸。

    房門“光”地一聲被撞開,嚇了紅衣一跳,還以為是入室搶劫。

    看看眼前欣喜若狂的綠袖,詫異得更厲害了:“怎麼了啊?”

    一張紙被綠袖拍在眼前的桌上,紅衣好奇地看過去,同時聽得綠袖在旁邊道:“竹韻館招舞姬!而且是掌事的舞姬!”

    “……我們脫籍了。”紅衣看向她,認真的提醒道。

    “人家要的就是良籍!”綠袖極力維持著面上的驚喜之意,“你忘了麼?公子說那是謹淑翁主開著玩的,都是清妓!”

    她當然記得。

    不過,低頭再看看眼前這頁紙,心裡莫名地覺得怪怪的——此前從沒聽說過這地方,怎麼前幾日剛一聽說,這裡就恰好招人了?

    “太巧了吧……”她把這感覺說了出來。

    綠袖豪氣地在案上一拍:“無巧不成書啊!”

    還是覺得怪怪的。

    “風水輪流轉!”綠袖繼續道,一字字說得跟真的似的,“你看,先前咱去了淮鄉樓,淮鄉樓就出事了,這是走了黴運;現在該咱們走回好運了!”

    紅衣看向她,撇撇嘴,滿臉就寫著一個意思:怎麼就覺得不可信呢……

    “先去看看就是了!”綠袖有點繃不住了,索性拽著她就往外走,“我看了黃曆,今天諸事皆宜!”

    紅衣被綠袖拽著,大步踉蹌地直奔青樓齊聚的平康坊去。

    一路上都覺得綠袖是個拿卜卦當幌子的人販子,自己跟要被賣到山溝裡當媳婦一樣。

    ——也說不清這感覺是哪裡來的。

    眼下是白天,竹韻館尚未開始營業,館中安安靜靜的,一婢子聽她們說了來意,就上樓請了“掌櫃的”下來。

    眼見對方衣著華麗氣質不凡,二人當然知道這“掌櫃的”是誰,齊齊一福:“翁主。”

    對方也沒什麼訝異,看向她們的眼中有些好奇,睇了半晌,一笑:“兩位姑娘坐。”

    她說著,自己便落了座,紅衣綠袖也依言在側旁的位子上坐了,謹淑翁主的問話開門見山:“都在良籍?”

    二人點點頭。

    她便又問:“叫什麼名字?”

    “紅衣。”

    “綠袖。”

    “哦。”謹淑翁主淺笑頷首,靜了靜,又道,“一個月二兩銀子,脂粉錢另算,如何?”

    怎麼……直接說待遇嗎?不先考察一下她們倆夠不夠水準嗎?

    紅衣面上分明地一詫,藏在門外靜看的席臨川差點一頭撞在牆上。

    謹淑翁主看著紅衣的神色,反應了一瞬,回過味兒來。作勢一歎,自己給自己圓場:“唉……別的我就不問了,想找個良籍的舞姬不容易,你們既來了,就先試試看。問話什麼的,問上一百件事也不如看你們做一天事來的實在。”

    哦,所謂百聞不如一見。

    紅衣順著她的意思理解下去,面上的詫異便褪了,欠身笑道:“多謝翁主。”

    新工作便這樣開始了。次日再到竹韻館,由婢子領著看遍各處、又見了眾人,才知道竹韻館的規模如此之大。

    這哪是個舞坊,簡直活脫脫一個藝術團!

    近百舞姬在坊中置著,歌姬另算,彈古箏撫琵琶的樂姬也另算,總人數加起來,估計自己演個大型歌劇都還有富餘。

    紅衣被這古代王二代體驗生活的方式驚呆了。

    到了晚上,卻又是另一番體驗了:客人……不多嘛……

    偶有三五個樣貌斯文的公子哥進來,叫上一壺酒、點上兩個菜,不過喚來幾個舞姬跳兩支舞,僅此而已。

    怎麼看都覺得賺來的錢連買脂粉都不夠,絕對徹頭徹尾的“入不敷出”!

    紅衣再度被這古代王二代體驗生活的方式驚呆了。

    肩頭被人輕一拍。

    紅衣回過頭一瞧,而後起了身:“翁主。”

    “坐。”謹淑翁主一笑,“發愣半天,怎麼了?”

    “……”紅衣啞了啞,遂委婉地道,“我在想,這地方不錯,怎的客人不多呢?”

    “自然不多啊。”謹淑翁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男人逛青樓,是圖個痛快。竹韻館只有歌舞,人多就怪勒……”

    所以你是做好準備還心安理得地燒錢啊……

    紅衣心裡正腹誹著,謹淑翁主抬眼瞧了瞧她:“倒是你,既然想當舞姬,幹什麼要脫籍?既然得以脫籍,幹嘛還來當舞姬?”

    “脫籍是為自由。”紅衣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句,而後一笑,後一句說得有點傲氣,“想跳舞也是我的自由。”

    謹淑翁主稍稍一怔,似有不解。

    二人互相打量著,這位謹淑翁主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猶有幾分殘存的天真,眉目間卻又透著些哀愁。

    如此安寂一會兒,紅衣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說得太過生硬而增了尷尬,悻悻一笑,打著圓場:“我知道我比不得翁主的家世,興許不該想這些事……但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我就想為自己爭一把。”

    “挺好的。”謹淑翁主聳了聳肩,細一想,有點好奇,“那你最終想如何呢?喜歡跳舞,但跳舞可不算得個歸宿——你想要怎樣的歸宿呢?嫁近王府?侯門?還是如何?”

    於此,紅衣心裡有十分清晰的答案。忖度片刻卻是忍了,那答案大約在謹淑翁主看來會很滑稽,索性不提的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0:53

第五章

    “再說吧。”紅衣敷衍過去,莞然一笑,岔開話題,“我和綠袖為竹韻館做了些打算,翁主想聽麼?”

    “招你們來不就是為這個?”謹淑翁主回了一笑,又道,“其實不跟我打商量也可,這地方我本來就是開來消遣的,你們要嘗試什麼,儘管試就是,只要不違例律便好。”

    於是,竹韻館就開始歇業了。

    謹淑翁主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想說不答應都不成。

    礙著席臨川的面子又不好朝紅衣綠袖發火,在府中生了許久的悶氣,終於忍不住跑去席府撒氣了。

    席臨川心不在焉地聽著,寫著奏章的手沒停。待得她苦水倒完,奏章正好也寫完,他書好落款,把筆一擱,問她:“歇業多久了?”

    “大半個月了!”謹淑翁主秀眉一擰,氣鼓鼓道,“我賠本是我樂意,她們兩個直接給我關了算怎麼回事!”

    “嗯……”他雙手墊在腦後,倚到靠背上,循循笑問,“這大半個月,你光生悶氣來著吧?”

    謹淑翁主一愣,應說:“是!怎的?”

    席臨川短促一笑,回想著近日所聞,悠哉哉道:“我也不知怎的。不過,近幾天,對你竹韻館感興趣的富家公子……似乎不少呢。”

    紅衣到底想幹什麼,席臨川也不清楚,便不好隨意跟謹淑翁主說。不過事情也並不難打聽,長陽城裡隨口一打聽便能聽說,無論是達官顯貴聚集的地方還是較為貧窮的幾個坊。

    各茶肆的說書先生不約而同地說起了同一個故事,大致就是一個書生愛上了一個小狐仙之後的恩怨情仇。席臨川聽說了這“人人都講同一個故事”的怪事之後,也特意去聽了一次,還沒聽完就明白這是有人在背後花錢了。

    故事平平無奇,雖然筆者算得文采斐然,細節之處栩栩如生,但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屬於聽個開頭就知道結尾的那一種。

    過程之中某些格外引人入勝的描寫倒是值得思考。比如,提起男女主的初見,故事中提到了平康坊東南角的竹韻館,接下來洋洋灑灑足有千餘字,皆在說這竹韻館裝修多麼精緻、服務多麼到位、藝術價值多麼高……加上作者近乎炫技的極力渲染,說得好像沒去過這竹韻館就枉為長陽人一樣,在場聽眾中不少都浮現了嚮往之意。

    恰到此處驚木一拍,說書先生帶了點笑意,似是隨口地續道:“這地方可是真有,不信,各位客官您到平康坊瞧瞧去!”

    場中一片帶著了然的驚喜應聲。

    從茶肆出來的時候,席臨川並未覺得什麼,走神想了想別的事情,然後覺得無聊了,才開始回思剛才聽的故事。

    思著思著,嘴角一搐。

    因為那故事太平平無奇,幾乎全靠筆力撐著,他連主角叫什麼都沒記住。但因為筆力到位,其中對竹韻館的描寫倒是深深地印在了腦海裡——要不是因為他和謹淑翁主太熟、太清楚竹韻館的情況,現下估計也會被吸引住。

    又想了想,不禁有點暗驚——不論這故事有多不起眼,也耐不住全城的說書先生都在說,想去聽書解悶的怎麼也得聽上一回。如同戰場上殺敵一般,過只一個弓箭手放箭,那邊可以躲得過去;十來個的命中率便高多了,可還是有的避;但若萬箭齊發……

    就是這感覺。

    竹韻館的一處雅間裡,紅衣一邊列豎式算著賬,一邊聽著後院傳來的歌聲樂聲。

    綠袖側坐一旁支著腦袋,目光呆滯地看著她,幾度欲言又止之後,終於問了出來:“紅衣啊……”

    “嗯?”

    “你到底想怎麼著啊……”

    紅衣把那一長串算出結果,收了個尾,擱下筆一歎:“謹淑翁主真是……有錢,人性!”

    側過頭看看,綠袖還是一臉呆滯。

    “竹韻館每個月淨虧損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啊!”紅衣看著計算結果痛心疾首,“這真是燒錢啊!”

    綠袖的表情半點沒變,目光毫無焦距地轉向她,不鹹不淡道:“你更厲害,竹韻館曲譜那麼多,你非請樂工另鋪花的那三十幾兩就不提了。請個秀才寫個故事五十兩銀子砸出去,二百多個說書先生一人給一兩五錢……你這是嫌謹淑翁主燒錢不夠快啊!”

    紅衣搖搖頭,一哂:“我是希望竹韻館能有該有的名氣——你看,論背景人脈,大概哪家青樓也比不過竹韻館;可論名氣,這有翁主撐腰的還比不上三流妓|院呢。”

    王婆賣瓜都自賣自誇,這謹淑翁主開舞坊半點宣傳都不做,不虧才是奇怪。

    竹韻館裡都是清妓,一般青樓能用的招攬客人、用頭牌叫價一類的宣傳手段擱這兒不好使,紅衣只好另闢蹊徑。

    想來想去,末了用了“寫軟文”的法子——這炒作手段,在二十一世紀有微博行銷號,放在大夏朝,說書先生也勉強能用用!

    “對了。”紅衣突然想起來個正事,起身到書架前望瞭望,抽了兩本書出來,“我挑了幾首詞用來和舞,你看看,夾著籤子的就是。”

    綠袖把書接過去,依她所言去翻夾著簽的書頁,連掃了三四首就皺了眉頭,抬起頭看向她,不能理解的神色盈了滿面:“為什麼是這些……紅衣你……沒拿錯書?”

    “不好麼?”紅衣眨眼看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正翻到的那頁,是《詩經•國風》中的《無衣》。

    “……這是戰歌啊!”綠袖認真道,“舞坊裡哪有唱這個的?客人心情舒暢地進來,品著美酒吃的好菜,你給人家唱戰歌?仗著他們在竹韻館必定不敢動手打人麼?!”

    紅衣笑而一喟,腳下蹭了個墊子過來坐下,花了些時間跟綠袖解釋自己的想法。

    “大夏現在的情況比較……糾結。單說歌舞,各府都有歌舞姬、青樓裡的歌舞也不差,整體一片興盛是不假,但我若問你哪一處的最有名,你說的上來麼?”紅衣問道。

    綠袖想了一想,一點頭:“有啊,錦紅閣的花魁霓曲,看她一舞須擲千金,舉國聞名。”

    紅衣沒有否認,又問:“那她哪支舞最有名?”

    綠袖淺怔,垂眸苦思一番,卻是不知道從何作答。

    紅衣遂一哂:“她出名,並非因為她的舞有多出彩,而是因為她是錦紅閣的花魁,除了歌舞不錯,詩詞歌賦也皆精通,除此之外,‘那方面’的功夫必定也……很好。”

    綠袖點點頭,贊同她這說法,紅衣又道:“如她這般,以花魁之名紅極一時的,舞興許只是平平無奇的舞,練得精些好些便是,又或添些媚人的技巧,不比其他本事差、撐得住她這花魁之名就是了。但竹韻館不一樣。”

    竹韻館都是清妓,旁的青樓花魁能在榻上打廣告,這裡不能。就必須把歌舞發揮成特長,這便不是把流傳已廣的歌舞練精練好就足矣的了,還需自成一派,讓人一提起這地方就想起某些典型事例或是路數才行,“特色”一詞便顯得極為重要。

    “歌舞存在的價值不止是取悅賓客。”紅衣神色誠懇,話語緩緩道出,“反應時代特點的作品才更能流傳開來,因為可以引起人們共鳴。引起了共鳴,看過的人才會時時想起、才會記得跟友人提一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1:09

第六章

    而大夏朝眼下的“時代特點”如此明顯。

    與赫契的戰爭不斷,縱使身在長陽都能嗅得到那烽煙。從邊關到長陽每個人都在議論著,就算是出門時看見小孩子玩“角色扮演遊戲”,都偶爾能見到有孩子扮成赫契人來搗亂、其他孩子一同抗敵的戲碼。

    歌舞裡卻很少見到。

    如同綠袖所言,客人們來平康坊是圖享樂的,此處的歌舞便都是歌頌太平盛世,或者道盡風花雪月——誠然保守安全,但紅衣思量再三,還是認為走一走另一條道,未必就是錯的。

    “來平康坊的不全是紈絝子弟。”紅衣道,“朝中重臣會來、憂國憂民的文人也會來,各人有各人的壓力,來這醉紙迷金的地方偷得半日閑很是正常。也許他們本就是沖著溫香軟玉來著,但此時若有反應戰事的歌舞出現,易容易叩住他們的心思——這是不一樣的緩解壓力的方式,和致力於道盡風花雪月的法子不一樣,我們可以讓他們覺得,竹韻館憂他們之憂。”

    所謂定位不同,產品便要有所不同。來平康坊享樂能暫時避開心頭壓力是不假,可踏出平康坊去,那些壓力終究是避不開的。如此還不如順著那些壓力走,不給客人逃避的機會,但幫他們抒發出來。

    這樣同時也能“淘汰”一部分客人,避免某些仗勢欺人的來惹麻煩——素質低些的不會這麼憂國憂民,去別處找合心意的青樓就是了,根本不會來看這些歌舞。

    “我不確信這樣能成,但我們試試看。”紅衣凝望著綠袖,言辭誠懇,“招良籍的舞坊太鮮見,咱們可不能讓謹淑翁主覺得用不用咱們都可以。”

    ……並不會的!能進竹韻館本來就是安排好的!

    綠袖忍住了這大實話沒說,再度思量一番紅衣的打算,覺得雖然太罕見,但她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終於點了頭:“試試看也好。”

    長陽城裡關於竹韻館的宣傳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級。

    席臨川為此還不小心打碎了一隻茶盞。

    原是閑來無事開始沒事找事,尋了幾個軍中舊友打算擇日小聚,眾人苦思冥想不知道能幹點什麼。

    設宴太客套,飲酒下棋太單調,出城打獵忒沒懸念……

    總不能跟皇帝請旨再跟赫契人打一仗以便戰友敘舊,一片興味索然間,副將余衡道:“要不去平康坊吧……”

    話音未落,數道目光就一併橫了過去,帶著點吃驚,有人一語問了出來:“什麼?!”

    他們和文官不一樣,據說有些文官時常到平康坊裡聚一聚,敘敘舊甚至議議政事皆可。

    可在這些一腔熱血的將士看來,這事怎麼想怎麼彆扭,怎麼想怎麼覺得七尺男兒就該做些男子氣足夠的事情,不能沉溺溫柔鄉。

    再加上軍紀嚴明,軍營中夾帶女人是絕對不行的,官銜高些的將領更是以身作則,就算是沒有戰事、身在長陽時,也絕對不會去和青樓女子纏綿。

    是以餘衡如此直白地當眾提了這麼個建議,眾人都嚇了一跳,餘衡卻面不改色,從容地又道:“我家在宣陽坊東北角,和平康坊裡的竹韻館一牆之隔。這幾天日日聽得竹韻館裡戰歌大作,鼓聲齊鳴能震得牆都打顫……咳。”

    他說著輕一咳,頓了頓,又續道,“昨天攔了個館中婢子打聽這是要幹什麼,她說謹淑翁主新招了兩個舞姬,正編排新舞,一口氣把坊中二百多號人都用上了,以戰為題,氣勢磅礴。”

    “啪。”

    一聲脆響,還沒回過味的眾人又忙扭頭去看另一邊。

    便見端坐正位的席臨川神色訝異地怔了半天,又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略顯窘迫地掃了眼從手中滑落下去的瓷盞,忙叫人進來收拾。

    餘衡說得這麼明白,那“兩個舞姬”只能是說紅衣綠袖。

    一個舞把竹韻館二百多號人都用上?還是以戰為題?!

    席臨川緩息平復著情緒,斂去面上訝色,聲音沉沉的,說得似乎毫無私心:“竹韻館都是清妓這事倒是眾人皆知,諸位如有興趣去看看這舞也無妨。”

    他說得明明很公正,完全就是詢問他們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在座將領還是隱約覺得驃騎將軍他好像自己有心一觀究竟。

    於是在有人先行點了頭之後,眾人便都接連附和地表示樂得一去。如此就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席臨川當即著人去謹淑翁主府上詢問竹韻館什麼時候開張,以便另定日子。

    竹韻館裡擂鼓震天,紅衣在旁邊看眾人排練邊做指導,默默覺得戰歌的附加屬性真棒。

    ——振奮人心鼓舞士氣,不僅是對邊關將士,對眼前的舞姬們也一樣。剛開始還有點人心渙散,後來練得投入了連個喊累的都沒有,極其齊整。

    這其實已不全是漢唐舞的範疇,她適當運用了點現代元素。比如後面一整排身著輕甲反串兵士的在一齊擊缶,那是跟第二十九屆奧運會開幕式學的思路。

    這種安排只要能做到整齊劃一,就很有氣勢,即便她沒有兩千零八個人。

    從曲到舞,紅衣都在“氣勢”上費了不少心思。

    曲子上儘量減少了偏柔和的絲竹笙簫,適當增加了各樣鼓聲,但也偶有一聲簫音瑟瑟傳過,好像關外沙塵拂過。

    箏與琵琶也皆不走婉轉婀娜的風格,新譜出的曲子旋律或大氣或悲壯或威風凜凜,聽音似能看到大軍踏過沙場。

    舞蹈亦減婉約添英氣,服飾選用紅、黑、金三色為主色調,一派莊重沉肅。

    總覽下來,紅衣真心實意地覺得,可觀性還是很強的!

    “紅衣!”

    一聲喊從震耳的樂聲中傳來,聽得並不真切。紅衣回頭看去,便見謹淑翁主在外面叫得費力,又因屋中滿滿的全是舞姬而進不來。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紅衣左避右讓地閃身出去,在她面前屈膝一福:“翁主。”

    謹淑翁主伸手拉著她走遠些,待得這樂聲小了,指了指方才那屋:“分了五個地方練,但到時可是同台?”

    “是。”紅衣點頭,遂睇了點院子,“我測過距離,湖心水榭外加三側回廊當成舞臺剛好,賓客在這側看得清楚。”

    聽她想得周到,謹淑翁主眉眼一彎,笑吟吟道:“你想好了便是。我再問一句,這麼大的陣仗,何時能全準備好?”

    紅衣心中大概數算一番各項用時,斟酌著回說:“應是不會太久了……最多年末,怎麼也夠了。”

    “好,那我就先把信放出去了!”謹淑翁主說著就要走,紅衣一聽,連忙拉她:“放什麼信?!”

    “竹韻館再開張的信啊!”謹淑翁主看著她道,“你先前的鋪墊做得好,我著人打聽一圈,已是滿城都想來看看。自然要先放出風聲去讓旁人知道,總不能現在說得這麼熱鬧,待得再開時門可羅雀。”

    “翁主說得是,但風聲不能直接放。”紅衣悠悠一笑,將謹淑翁主拽到了更偏些的地方,附耳輕言了幾句,謹淑翁主一聲:“啊?!”

    “准管用!”紅衣一臉篤然。謹淑翁主的神色有點僵,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席臨川已然決定要來了,又想想席臨川的叮囑,到底沒敢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1:24

第七章

    隨著深冬的來襲,刮過長陽的風愈發地涼了。

    年味也隨著寒風的到來慢慢積攢起來,從開始的各家買顏色喜慶的布制過年新衣,慢慢地演變成了集市攤位皆在賣年貨。

    更有人尚未過除夕便已開始期待上元,有心要從燈市上拎一隻精巧的花燈回家,不為有什麼大用處,就為增添幾分喜意。

    在這沒有戰爭、天下太平的新年前夕,席臨川感覺像是剛吃了一場敗仗一樣憋悶。

    手裡執著書,目光卻看著坐在幾尺外的謹淑翁主,半天沒說出話,感覺胸中有血要嘔出。

    “……君侯。”謹淑翁主強作平靜地挑挑眉頭,“這個……我也沒轍啊;有意把您添進去,太刻意了吧?不如您就安心等著,我思量著,您戰功赫赫風流倜儻,她們應該不會把您篩出去……”

    “篩”……

    謹淑翁主這精准的用詞刺得席臨川一陣氣短,一時簡直覺得自己就是沙篩裡的一粒沙子,紅衣拿著篩子左晃晃右晃晃,就沒他什麼事了。

    眉心一跳,他長吸口氣:“不能通融?你開口都不行?那可是你的地盤。”

    謹淑翁主坦誠道:“若不想讓她察覺出不對……就很難。”

    他切著齒又吸了口氣:“好吧……”

    謹淑翁主見他鬆口,當即不多做耽擱,二話不說就起身離開,絕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跟逃跑似的。

    紅衣出的這主意……

    席臨川坐在案前啞然失笑,真是想不到。

    她顯然很清楚長陽城裡對竹韻館的議論到了怎樣的地步,又或者說,這都是她一步步推起來的議論,只是一切都合她的意料而已。

    時不時地有風聲“走漏”出來,而後有條不紊地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包括竹韻館新排的舞有多規模宏大、曲子有多氣勢雄壯,以及服飾看上去有多精緻用心等諸多線索……

    消息傳得多些的時候,甚至有年輕的公子忍不住跑去館外想一觀究竟,卻連半個舞姬的影子都見不到……

    ——總之,就是吊足了人的胃口,又不讓你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又並沒有把眾人的胃口吊倒了。

    三日之前,竹韻館前放了一串鞭炮。這該是預示著停業結束,然則卻並沒有就此開門。

    那天,街頭坊間傳得最多的話就是:“聽說竹韻館上元節重開。”

    後一句則是:“聽說這頭一場歌舞誰能有幸一飽眼福……不是錢說了算的。”

    是的,不是錢說了算的,甚至不是名望和地位說了算的。

    放出要上元開業的消息的同時,館中新規矩說得明白,這場歌舞因編排得勞心傷神,編舞之人不肯讓那些個俗人褻瀆了這番努力,是以並不隨意迎客,而是由竹韻館“物色”順心合意的客人,向各府發請柬。

    誠然,受邀的人仍然是客,有權選擇不來,但竹韻館這架子擺得也是夠大!

    一時間,才學略差又年輕氣盛的紈絝子弟就心裡發虛了,心裡發虛一會兒就惱了。聽聞有直接罵出聲的,但想想謹淑翁主,又不得不忍下。

    長陽城中的青年才俊同時緊懸了一顆心,生怕友人受邀而自己未受邀,從此留下“庸俗人”的笑柄,這種氣氛在長陽城裡從來沒有過。

    任由這種緊張彌漫了幾日之後,又一道消息從平康坊傳遍了各處。

    ——竹韻館定下具體人數,一共一百二十人,除卻二十人由竹韻館直接發請柬相邀以外,另一百人可自行遞帖申請,再由館中從這些帖子中挑人。

    還沒聽說過商鋪反向客人收請柬的呢!

    各方從世家貴族到文人雅士,但凡稱得上一聲“公子”的,此時都繃緊了一根心弦,一邊覺得自己居然被個舞坊逼成這樣,一邊又不得不繼續糾結下去:遞不遞帖,這是一個問題。

    雖然遞了興許更容易得到這機會,從而避免成為“庸俗人”,但若遞了依舊沒能有這機會……不是更丟人嗎?!

    是以這消息散出去的頭一日,紅衣如料只收到不過十余封帖子,不得不說,勇氣可嘉。

    一一拆開,讀過內容,淘汰一半;剩下一半呈交謹淑翁主,聽她詳細說過家世背景、處事性格之後,留下三個。

    著人大張旗鼓地奔赴這三人的府邸奉上請柬,長陽城的上流階層登時炸鍋了。

    這就白白看著三個人得了請柬,按十幾個人算,這比例並不小。想想自己猶豫這一天,就這麼把這機會放了過去,難免有人痛心疾首。

    於是打從翌日晨曦破曉開始,各處帖子紛至遝來!

    各種文風齊全,內容也讓人眼花繚亂。大力闡述自家背景的有、說自己有何本事的也有,十分清高、只寥寥數字說清名字與住處的亦有……

    感覺好像在收簡歷,也好像在挑相親對象,總之紅衣綠袖與謹淑翁主一同挑了一天。

    到了傍晚,又是二十封請柬從平康坊中送出。比昨日多了十七封,但若算比例,已是小多了。

    拿到請柬的人還讓旁人摸不出什麼規律——雖都是年少有為的,但數算下來,家世卻是天差地別,譬如威望在外的大世家羋家長子接了請柬,賤籍出身的大將軍鄭啟的長子也接了請柬;再譬如……葉家兩個公子同時遞上帖子,結果卻是庶子受邀,嫡子反倒沒有。

    不止摸不清門道,有些情況甚至有違眾人眼裡的常理。一眾仍在觀望的公子就更緊張了,有的雖已將帖子寫好,卻還是不敢送出,擱在案上兀自矛盾到半夜。

    席臨川則是沒寫帖子還矛盾到半夜。

    他心裡強擰著一口氣,自己都不知哪來的荒唐自信,竟想熬著就不遞請帖,倒看看最後那由她們自己挑選的二十人,能不能有他一個!

    雖是知道紅衣巴不得躲他遠些,可是……

    他自認在長陽城裡名聲還是可以的,乃至在整個大夏,名聲也是可以的。

    排不進頭一百二十號?不能夠吧!

    同時卻又很沒自信……

    即便紅衣是在做生意,連他都瞧得出這些不過是生意上的手段、請他這年輕將軍去多少能幫她造造勢,但是……

    他畢竟曾經差點要了她的命,最後弄得她對席府那般厭惡,寧可自己咬牙謀生都要離開,誰知她會不會請他。

    人都是有私心的,單要為竹韻館造勢……其實沒有他,她也可以做到。那麼多貴族名士齊聚一堂,能引得外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多了去了。

    席臨川心下踟躕著,感覺心裡好像有兩隻杯子,一只是“自信”,一只是“不自信”。卻只有一杯水,在兩隻杯子間倒過來、倒過去,再倒過來、又倒過去,為難到了極點。

    終於悵然一歎,他提筆蘸了墨,琢磨起如何落筆才好。

    良久之後,微有一笑,平心靜氣地寫了下去。

    連日來工作量太大,神經太緊張,雖是累得不行,但睡眠品質反倒持續走低。

    臘月廿八,紅衣、綠袖、謹淑翁主再坐在一起時,都有點萎靡不振。

    三人先飲著清茶提了提神,而後綠袖“抱”過數只信封來,打了個哈欠:“昨晚數過了,今天要看二百四十七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1:37

第八章

    “……”謹淑翁主伏在案上,眼巴巴地問紅衣,“咱還有多少封請柬?”

    “算上那二十個,還有二十一個。”紅衣答道。

    就是說,除了她們主動想請的人,只剩一個了。

    三人打起精神來拆信封看帖子,好在雖然人數眾多,但因只剩了一個名額,要求被無限拔高,篩選的也就快了。

    “嘖嘖,這個文筆,若擱前幾日,一準兒給他個請柬。”謹淑翁主感歎道。

    綠袖咧了咧嘴:“我的天……這是遊歷過周圍各國的那位遊俠,唉,怎的今天才送來!”

    “這個……賀家人!前朝皇族!”

    三人一邊看著一邊感慨,偶爾真有覺得不來可惜的就擱在一旁,看能否努力從那二十封裡勻出一封來給他。

    轉瞬之間已到了下午,案上的一摞信件越來越薄,謹淑翁主忽而一聲驚叫:“啊!”

    正專心看信的紅衣和綠袖一嚇,差點把手裡的信撕了。

    “這這這……”謹淑翁主輕掩著嘴,滿目震驚,愕了好一會兒之後,把手裡的信拿給紅衣看。

    紅衣的目光直接落在落款上,也一聲驚呼:“聿鄲?!”

    “這是……”謹淑翁主嚇得神情都僵了,“赫契巨賈……”

    “我知道。”紅衣深吸口氣,驀地一拍案,“就他了!”

    “……啊?!”這回輪到餘下二人被她嚇一跳。

    “咱這場舞多用戰歌,表達的是什麼事、針對的是什麼人,不用想都知道。”紅衣不禁露出笑容,“他這赫契巨賈敢來,比頭一天遞信的更有勇氣。他若最後真能來,必定引得各方議論不斷,沒看過這舞的人會愈發好奇這舞到底有多好,竟把敵人都招來了……於竹韻館沒有壞處。”

    謹淑翁主怔然聽了一會兒,遂輕一點頭贊同了她的說法。然則在她準備落筆寫請柬之前,綠袖忽地一喚:“翁主等等……”

    謹淑翁主的手頓住,紅衣也看過去,綠袖猶猶豫豫地將拆開的信放到了案桌中間:“這個……是席公子。”

    來的真不是時候。謹淑翁主的心一懸,看向紅衣,當即便拿出翁主的身份來做這決定,讓席臨川來,管那什麼赫契巨賈呢!

    紅衣心裡一滯。

    近來忙得太焦頭爛額,醒著的每一秒鐘都在料理竹韻館的事,一封接一封信看得頭疼,晚上回家除了想睡覺以外什麼都沒心思想,還真一時沒顧上席臨川……

    眼下信在面前了,紅衣的心情複雜了起來。雖然她們在評判上有個大概的標準,可這標準裡個人感情的成分也不少,而對席臨川,這“感情”太複雜。

    心裡的某一部分,她一直是恨他的,原因相當的簡單——因為這人差點讓她魂歸西天。

    可割開這一部分,其他方面,就不是這麼簡單的感覺了。

    放在明面上的戰功不必多提,往日的相處間,紅衣對他不是沒有欽佩。

    不論是他義憤填膺地找何慶算帳的時候,還是耐心的陪孩子們玩的時候,或者不管不顧地抱著她沖出席府找郎中的時候……

    不可否認這個人身上的優點太多,就算是她這心裡有道坎始終過不去的,都能隨手數出一溜他的好處。

    所謂“男神”大概就是這麼回事,閃光點來得太明顯太亮眼,讓你想選擇性失明都做不到。

    深吸一口氣,紅衣把那張紙箋拿了起來,紙上算上落款只有三行字,筆觸勁力十足,讀起來又不難想到他溫和的樣子。

    “願能一觀究竟,說與眾將來聽。知民心所向,軍心必振。”

    “順致商祺。”

    “席臨川,敬呈。”

    紅衣讀得不覺間亂了心緒,好像有微風不斷拂過湖面,吹出一陣又一陣褶皺,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就別請那胡商了。”謹淑翁主湊過來掃了眼信上內容,一笑,口中添了點施壓的意思,“自家將領都未能得見,你要便宜了外人,我可不答應。”

    紅衣的視線從信上挪到她面上,靜了一靜,口吻卻前所未有的堅定:“不,請聿鄲。”

    竟是不肯妥協。

    謹淑翁主眉心皺蹙,未及一表不滿,便見紅衣拿了案桌一邊的紅紙來。

    那疊紅紙和謹淑翁主正要寫的那張一樣大小,但是灑金的,一共二十張,是為那二十個她們要主動邀來的人備的。

    “請驃騎將軍,用這個吧……”紅衣將紙放在謹淑翁主面前,打商量的口吻,“我覺得……那二十人裡必須有他,還有大將軍和何將軍——他們若不肯來無妨,若我們不請,當真不合適。”

    謹淑翁主和綠袖聽罷,同時在心裡大鬆口氣,自然答應得毫不猶豫:“該是如此!我這就寫來,立刻著人送去!”

    紅衣斟酌片刻,卻頷首道:“嗯……不急。”

    那一百份請柬裡的最後一張,在除夕夜送出了平康坊。縱使各家都團圓著歡騰著,也沒能掩過這張請柬帶來的風頭。

    ——竟是給那赫契巨賈的?!

    ——他竟也敢發帖子去?!

    ——不是針對赫契而編排的舞嗎?他怎麼想的!

    正在宮中參宴的席臨川聽得手下來稟,驀得被一口酒嗆了:“……你說什麼?”

    那手下大氣都不敢出,又不得不答,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最後一張請柬……剛送去給聿鄲了。”

    他突然感覺酒氣沖得很厲害,直沖得腦中發懵。他下意識地拿了擱在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藉著茶香才略緩過勁,啞聲一笑:“知道了。”

    那人一揖退下,他兀自滯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又夾菜來吃。

    縱使文武百官都知道驃騎將軍速來不愛應付宴上的客套事,也仍舊感覺出他今日似乎格外不對頭,沉默得直讓離得近的人身上發冷。

    都知道竹韻館上元節開業,但眼下也只是剛定下了那一百人,餘下的二十還不知。

    一眾旁觀者翹首圍觀著,此前遞了帖子而未收到請柬的人,則更是難免存了一份僥倖,覺得興許還有機會。

    元月初二,七張灑金請柬從竹韻館中帶出,一路都有人跟著追問送去哪裡,負責送信的三人卻都沒說話。

    這七張都落進了禁軍都尉府手中,一給指揮使、兩給指揮同知、兩給指揮僉事、兩給鎮撫使。

    而後靜了兩日。

    元月初五,只送出一張來,所邀之人讓眾人瞠目結舌:是前些日子因遭劫關門的淮鄉樓的大廚,孟持。

    而後元月初十,一口氣送出九份,其中三份竟是給了普通百姓,無錢無權,其中兩人是從邊關逃避戰火到的長陽,另一則是個遊醫,每年泰半時間在搭救邊關受傷的百姓或將士,唯年前年後這兩個月回長陽來。

    其餘六人,要麼是家中有人戰死、要麼是長年為軍中捐款捐糧。

    總之都說不上富裕,竹韻館也明言了不收他們的錢。這番邀請顯得高風亮節,一日之內就順利撈得了好名聲,長陽百姓交口稱讚。

    數算下來,請柬還剩三封。

    一直拖到了元月十四——次日就是要開門大吉的上元節了。

    晌午的時候,竹韻館大門打開,周圍當即一寂。

    這回出來送請柬的人……陣仗大得讓人一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1:50

第九章

    兩旁有人持刀護著,似乎是雇了鏢局的人來。中間共有九人,三人一組站成三個三角。

    每組為首的那人手中捧一託盤,盤中放著請柬。

    ——那請柬並未裝在信封裡,在陽光下光芒亮眼,看得讓人直抽冷氣:竟是以金葉制。

    這般一路走過去,不僅引得過往路人紛紛回頭,連在家中的百姓聽到傳言都圍到大街上來了。

    一行人出了平康坊就分成了三隊各自離開,也並不妨礙百姓們各挑一隊一跟到底看個究竟。

    一份送進了太平坊何府。

    ——眾人紛紛點頭:應該的,何袤將軍征戰多年,打了不少勝仗。

    一份送進了安仁坊。

    ——百姓們低語著贊同:必是給大將軍鄭啟的,也應該,大將軍用兵如神。

    還有一份,直奔著延康坊而去。

    ——結果亦不難猜,都至那傳奇一般的少年將軍住在延康坊裡,只能是給他的。

    無聊到在府中箭場裡待了一上午、已經把靶心射成了刺蝟的席臨川一箭射偏了。

    帶著信差進來的小廝偷眼瞧了瞧,認真地記住了這場景——想見到席臨川把箭射偏可不容易。

    席臨川驚然扭頭看那三人一眼,大步走過去:“你再說一遍?”

    那三人同時一欠身,為首的道:“小的是竹韻館的人,奉命給將軍送請柬來,邀將軍明日酉時來賞新備歌舞。”

    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是什麼心情——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

    探手拿起那請柬,席臨川打開對折著的金層,裡面夾著一張同樣對折著的紙箋,明顯是謹淑翁主的字跡。

    內容是尋常邀請的言辭而已,溫和客套。

    似有一瞬短短的失望,轉而就覺得原也該是這樣——就不該想著紅衣會動筆寫請柬,就她那一筆爛字……

    簡直醜得刻骨銘心。

    “我知道了。”他故作平靜地舒了口氣,隨手摸了賞錢出來擱在託盤裡,又聲色皆平淡的他們退下。

    三人連同那小廝齊施一揖,一併離開。席臨川回過身重新往剛才射箭的地方走,擋在身前的手忍不住一握,心裡直呼:“太好了!”

    上元節當日,竹韻館從天未明時就忙碌起來,做開業前最後的準備工作。

    收尾的事項均已列清,一項接一項有條不紊的完成,到中午時便已差不多全盤搞定了。

    紅衣站在廊下望著眼前即將成為舞臺的水榭與回廊,心有激動地長松一口氣:“呼……”

    “辛苦了。”

    一聲問候來得猝不及防,她後背一緊,回過身去:“將軍萬福。”

    “新年大吉。”他換了個問候方式,掃了眼周圍佈景又端詳著她,一笑,“瘦了。”

    紅衣微微一笑,仍有見他時慣有的緊張和不自在,無話了一會兒,道:“將軍怎麼來的這麼早?”

    “府裡沒事做。”他說著一嘖嘴,笑意盛了,“索性先來看看,跟謹淑翁主賀個年。”

    他有心解釋得齊全,把本意都避了過去,說完頓了一頓,才拎起手裡的食盒:“她說你昨晚沒吃飯、今早也沒吃。”

    紅衣看著那食盒一啞,抬眸看看他,知是專為她買的,她連拒絕都不好拒絕。

    他往側旁一退,讓出了進屋的道,顯是示意她進去吃午飯。紅衣頷了頷首,剛走一步,一觸他正拎著的食盒,伸手便道:“我來拿……”

    “裡面有五個菜一缽湯兩個點心。”他快速擲出的字句讓她剛觸到食盒的手一下就停住了,默默地縮回來:聽上去不輕,倒也不一定拿不動,但可能會把湯晃蕩出來……

    席臨川嗤聲一笑,指指門裡:“進去吧。”

    紅衣有點窘迫地淺淺一福,依言向屋裡走去,在正廳中離得最近的一張案桌邊坐下,望一望他,不知道聊點什麼好。

    不是她想彆扭,算來二人早已不算生疏。不過他這麼冷不丁地出現也就罷了,這“送外賣”的舉動則讓她實在不知怎麼應付,又隱約感覺他今天好像……

    說不清楚,反正和往日不太一樣,從口氣到眼神,好像心事重重。

    “將軍您……”她躊躇著問了出來,“可是有甚不快之事?”

    席臨川一怔,遂複顯笑意。手上將食盒蓋子打開擱在一旁,一邊將裡面的佳餚一道道拿出來,一邊道:“也不算不快,心情大跌大起倒是真的。”

    “‘大跌大起’?”紅衣眼中一詫,不知這大過年的,有什麼事能讓他心情“大跌大起”。

    未及她再做多問,他便輕答了一句:“嗯,朝中的事。”

    她的話就噎了回去,不好再多嘴什麼,拿了個豆沙包,悶頭咬了下去。

    “謹淑翁主說你只是排了舞交給別人,自己不跳?”他沒話找話地問著,她略一點頭:“從一開始就知道必定事多,便沒有把自己排進去——還好沒有,若不然現在已然撐不住了。”

    她說得神色懨懨,明顯累得厲害了,連目光看上去都很有些恍惚,吃著吃著就連坐姿都顧不得,左手支著頭斜倚著,右手執箸夾菜來吃。

    想吃那道粉蒸排骨的時候,紅衣的眉頭皺了起來。

    排骨下墊著荷葉,又因有糯米粘著,拎了半天都沒拎起來。她又實在懶得多動一下、用左手去壓一下那荷葉,就這麼單手較勁,手腕扭來扭去,費力地想把荷葉掙脫開。

    另一雙筷子恰好伸過來,夾住荷葉一扯,那塊排骨可算成了她的盤中之物。

    紅衣咬了一口才驀回過神,忙看看眼前對坐的席臨川,頷首道:“多謝……”

    “嗯。”席臨川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不多話,不打擾她。心裡居然覺得這是近一個多月以來最安穩的時候,就這麼平平淡淡地看她在面前吃飯,好像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一樣。

    心裡不覺啞笑,席臨川搖一搖頭,也拿起筷子夾菜。原是也想嘗嘗那道排骨如何,然則剛一抬手,就恰見她又夾了一塊起來。

    於是再次幫她拽下那片托底的荷葉,他轉而去夾了片牛肉來吃——她好像很喜歡那道排骨的樣子,就不跟她搶了。

    這一桌菜還是很合口的,加上此前一連兩頓沒吃,紅衣喂飽自己後感覺十分滿足。精神也好了許多,擱下筷子,她再度看向席臨川,欠身道:“多謝將軍。”

    “客氣。”他無甚神色,平平淡淡的樣子似乎還有點不耐煩的味道。環視四周一圈,問她,“你一會兒可還有事麼?”

    “沒什麼事了……”紅衣回想一番後道,“已吩咐歌舞姬們各自歇息,我也歇一歇,晚上還有的忙。”

    “……哦。”席臨川略一點頭,啞音一笑,“本是來找謹淑翁主,但她方才有事出門了。”他飲了口茶,“竹韻館你熟,給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待會兒、尋些事做?不然我要乾等到酉時了。”

    紅衣思量一番之後,著人把席臨川帶到竹韻館的書房小坐,自己就再熬不住,回房小睡去了。

    席臨川在書房裡有點坐不住。

    他知道近些日子紅衣綠袖皆常忙到很晚,這兒離敦義坊又不近,她們許多時候便不回家了,竹韻館裡給她們備了住處。

    今日他剛一來,謹淑翁主就一臉邪笑地告訴他:“紅衣住在北邊的茉語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2:03

第十章

    ——知道了這個,就實在覺得書房無趣了。

    倒不是他動了什麼“歪心思”,只是數算起來已有月餘沒見到過她,又因有請柬的事讓他心弦緊繃,這月餘就顯得格外漫長了些,好像已過了幾個春秋似的。

    然後,方才那一頓飯的工夫就顯得分外的短,話都沒有說上幾句,他就又看不到她了。

    歎了一口氣強定心神,席臨川在案前坐下,以手支頤,心裡直罵自己沒出息!

    好歹也是活過一次的人了,且兩世裡明明都活得算是精彩,經過朝堂曆過沙場,事事瀟灑,如今竟被她這麼個……字很醜、人比較傻、反應尤其不靈敏的姑娘,弄得魂不守舍。

    黑著一張臉,席臨川擱在桌上的手指敲了一下又一下,心煩意亂。

    吃飽睡足,申時二刻,紅衣去了竹韻館前廳。

    大約再過兩刻左右,就該有賓客陸續到了。此時已收拾妥當的前廳安靜一片、布場結束的後院也安靜一片,和她一起悄無聲息地等著,等著一起驚豔長陽。

    在連日勞頓中被她所疏忽的激動在這片安寂裡,越湧越厲害。

    從今至古,這都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排一出精彩絕倫的舞蹈,讓眾人喜歡,最好能傳得遠些……

    傳開之後,旁人知不知道這舞是自她而出,都不重要,她自己有一份回憶留下就夠了。

    這個念頭,在她到了這大夏朝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連想都不敢想。在極度灰暗的情況下,美好的夢想會襯得現實更加灰暗。更沒想過居然真的還能實現,而且這麼突然。

    深吸口氣,紅衣悄聲道了一句“加油”,又恢復成該有的平淡心態。

    這場在長陽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熱度的晚宴終於開始了。

    一聲鐘鳴之後,廊下數道竹簾同時放下,將已提前置好的案幾坐席一一隔開,成了一個又一個小間,每一間約莫能坐四五個人。座次是由謹淑翁主親自著手安排的,她依著對長陽的瞭解,將相互熟絡的賓客安排在一桌。

    已在正廳中等候了一刻的賓客們由婢子領著,各去落座。天色已暗了,基本瞧不見隔壁小間中的是誰,除非有平日裡極交好的聽聲也可辯人,就繞過簾去打個招呼,婢子便索性將中間的隔簾拉上去,兩間合做一間。

    又一聲鐘鳴,擋在各小間前面、將賓客視線與湖泊水榭隔開的簾子也拉了起來,院中佈局映入眼簾,原還在交談寒暄的眾人就霎時安靜了。

    這地方本就花了重金來修,處處精緻講究。此時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三面回廊籠燈齊整,暖紅的光暈映在水中,近些的地方藉著那光又依稀能瞧見精美的雕梁;回廊往裡,水面看著安靜且單調了些,但視線再挪便是湖中央的水榭。

    那水榭此時被映得燈火通明,正面門窗皆撤了,只有幾根立柱支著,立柱之間懸掛薄紗。榭中舞者的身形被燈光投射在薄紗上,能看出似是輕甲,也能看出腰間佩刀。

    “咚——”一聲鼓聲,從三面回廊齊聲震起,剛剛有了些低語的席間頓又歸於安靜,賓客們繼續全神貫注地看去。

    鼓聲並未就此終止。那一聲之後,又齊整地響了一次又一次,節奏愈來愈快,最後成了細密的一串。

    然後戛然而止。

    席臨川神色微凝,不覺間有點“走神”——原只是沖著紅衣來的,目下倒真有點想看看這舞是什麼回事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吟誦的聲音自三面響起,雖是女聲卻皆沉肅,字字鏗鏘得仿佛直擊人心,十足的氣勢讓連舞姬都沒看見的觀眾微微一震。

    一旁的側間裡,謹淑翁主別過頭笑看紅衣:“真行啊,還真的連舞姬不出場都能讓賓客不走神?”

    “那是。”紅衣微挑眉頭,“我追求的是全方位的感官效果。”

    臺上的舞蹈漸入佳境,各樣樂器完美搭配出的振奮人心的樂曲裡偶爾也有幾許淒意縈繞而出,激起聽者各樣的情緒,連案上佳餚都顧不上。

    左右兩側自回廊通向水榭的小橋上也亮了燈,數名舞姬齊舞,在微微紅光下,襯得場面更加恢弘。

    “謹淑翁主還真有點本事……”

    席臨川忽聞鄭啟這般自言自語著笑評了一句,心頭竟有一絲分明的不平,想立刻跟他解釋清楚這是出自誰手。

    這舞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承啟轉合與尋常的宴飲用舞大不相同,雖是唱詞仍只是選用了先人之作,卻仍能讓人從中品出些講故事的味道來。

    最後一聲鼓鳴“咚”地一聲落下後,一切定格,橋上一眾舞姬定力成不同姿態,有的像在持刀砍敵、有的像在搭弓射箭。

    水榭中的舞者亦皆定立,恢復成舞蹈開始前的樣子。起初那一層薄紗在舞至高|潮時已然落下,此時卻又放下一層來,投出的剪影亦與初時相同。

    月色皎皎,湖光粼粼。院中好生安靜了一陣子,眾人望著這驟然歸於沉寂的一切,很是緩了一陣,才相信自己方才確是已看了許久的舞。

    “好!”不知哪個角落爆發出一聲喝彩,而後便有了齊呼、拊掌,持續了許久,不絕於耳。

    紅衣在側邊的廂房裡聽著,直激動得一聲尖叫:“耶!”

    綠袖與謹淑翁主也皆興奮得不知該坐該站,不住往外張望著看看客人、又回過頭來看看同伴,再看看客人、再看看同伴。

    簡直不知怎麼表達這樣的心情才好!

    門聲“篤篤”一響。謹淑翁主笑意猶盛地去開門,見了來人都沒能減緩半分,微一頷首:“君侯。”

    仍在窗邊瞎激動的紅衣綠袖聞聲一怔,皆回頭望去。

    主動敲門的人卻僵在了門邊。

    看看三人,不知怎麼開口合適。

    紅衣見狀,只道他是有事來找謹淑翁主的,拽一拽綠袖,示意她一同避出去。

    綠袖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那邊謹淑翁主一喚:“綠袖,陪我去前廳看看。”她說著眼簾微一垂,笑意溫和地又添了句,“今日來的人與我相熟的不少,我得去見見。”

    “諾。”綠袖當即一福,提步就走。紅衣怔了一瞬,忙道:“同去?”

    腳步穩穩地響了一聲,席臨川一聲不吭地擋在了她面前。偏生前面的謹淑翁主和綠袖連頭都沒回,紅衣已經之後抬頭想叫她們,但她們已然走出去了。

    “將、將軍?”她的神情有些發僵,抬頭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了一頭還多的人,一如既往的警惕十足。

    又何止是她一個人緊張。

    席臨川氣息微摒,謹慎地與她保持著兩尺距離,心下速作斟酌後問得溫緩:“今日上元。如是無事,出去走走?”

    紅衣實在很想找個藉口推辭。

    不只因為她一直有心避開席臨川,更因為……上元節的節日意義,她還是清楚的。

    古時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見的節日之一,看花燈吃小吃,大是有點“情人節”的味道。

    相比之下,在二十一世紀時被炒作成“中國情人節”的七夕都得靠邊站。

    她都清楚,席臨川不可能不清楚。

    紅衣心裡一個勁地念叨著:這樣……不太合適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12:20

第十一章

    “我得……幫著收拾竹韻館。”她找了個自以為無可反駁的理由。

    席臨川一語就頂了回來:“我問過翁主了,她說今晚沒什麼要你親自做的事情,許你歇著。”

    “……”紅衣啞了啞,一頷首,“哦,那我就想早些睡了,這幾天很累……”

    他“嘎崩”回了一句:“你今天睡了一下午。”

    ……

    最終,紅衣心存悲戚地隨著他出了房門。

    實在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了,又當真不敢跟他來硬的——縱使她已然脫籍也耐不住他在侯位,萬一他生氣了真要做些什麼,比如把她擱回賤籍去,她就沒地方叫苦了。

    彼時正廳中尚還熱鬧著。有賓客同謹淑翁主交談,讚賞不斷;也有索性多留一會兒點菜用餐的,又熟人不少,觥籌交錯,聊得好不熱鬧。

    席臨川從側門走進來時,引得正廳了驟然靜了一瞬。

    那邊立刻便有個氣質不凡的公子起了身向他一揖:“久聞將軍大名,不若同飲一杯?”

    “不了。”席臨川回得平淡,睇了眼身側的紅衣,循循笑道,“難得上元,有事要做。”

    那位公子一啞,看看席臨川又看看紅衣,眸中生出幾許了然。

    席臨川也不再多言,朝他略一頷首,便又繼續向外走去。

    廳中眾人看著那一俊郎、一纖瘦的身影從門口消失,靜了好一會兒,可算有了點動靜。

    “冠軍侯這是……”細品著道出的話語帶著點笑意。

    另一個聲音輕一咳嗽:“甚好,甚好。”

    點到即止,在座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縱使懷揣好奇也不能當真議論個沒完。就此便都是心中了然的神色,又繼續吃菜品酒,續上片刻前談及的話題。

    紅衣坐在馬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席臨川的泰然自若,自己則忍不住地往後縮。大是希望自己背上有個蝸牛殼,趁他不注意慢慢地縮進去然後扣在地上,任他在外面怎麼敲殼也不出來。

    一路上都在腹誹,哪有逼人“出去走走”的?這事若不心甘情願,兩人同走一路得多彆扭……

    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馬車停住間微微一晃,席臨川睜開眼,銜笑看向她:“下車吧。”

    紅衣渾身一哆嗦。

    他已然揭開車簾逕自下了車,她嘴角搐了搐,知道就算不情願也不能在車裡坐一晚上,只好顫抖著下了車。

    抬眸遠眺,各色花燈延綿了好遠,好像一塊巨大的彩色錦緞鋪在眼前,光彩奪目得直讓人眼暈。

    席臨川深吸了一口氣,側眸悄悄看了紅衣一眼,心中感覺比面對赫契的千軍萬馬還要緊張。

    先隨處走了走。

    席臨川很快就發現這不是個法子,她始終比他慢上一兩步——這距離真是維持得恰到好處,說話不方便,又確實是“同走”。

    沉悶又維持了一會兒,不遠處傳來一陣叫好聲,席臨川側首看過去,眼中一亮。

    “紅衣。”他笑道,聽得後面低低地應了一聲,伸手一指,“你看!”

    紅衣循著看去,那邊好像有類似于現代遊樂場中常見的遊戲——射箭換獎品。

    那攤位兩邊掛了幾十隻花燈,花樣各不相同。每只下麵都掛著個紙錢,標著編號。遠處置著一塊邊長約有兩丈的大木板,板上毫無規律地也貼著編號,每個編號下都畫著一枚櫻桃大的紅色原點,顯是射中了那原點,便能拿走對應的花燈。

    一路幹逛也是尷尬,還不如找些事做。紅衣便先行提步向那邊走去,席臨川一笑。

    恰好正有人持弓射劍,穿的是尋常的裝束,但腰上別著繡春刀,是個禁軍。

    紅衣扯了扯嘴角:禁軍來玩這個,算欺負人吧?

    十文錢三支箭,旁邊圍觀的人不少,那禁軍噙著笑拉滿手中的弓,動作帥氣姿勢標準。

    “咻——”地一箭飛出。

    沒中。

    旁邊一陣喝倒彩的聲音。

    那禁軍好一陣尷尬,皺了皺眉,從攤主手裡接過下一支箭。

    “嗖——”

    又沒中。

    旁人沒注意到那柄繡春刀則罷了,紅衣這知悉對方身份的都看傻了:禁軍射箭這麼沒准?這是花錢買官了不成?

    最後一箭。

    那禁軍屏息專注地瞄準了半天,終於眉心一跳放了箭……

    還是沒中。

    十文錢白花,一個燈都沒有。

    一片籲聲中,紅衣聽得耳邊一聲笑問:“有喜歡的燈麼?”

    她一愣,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立刻道:“沒有!”

    “那,我可自己挑了。”席臨川低一笑,視線挪開,在兩列的燈上風別一劃,叫了那攤主過來,“有勞幫忙看一眼,左邊第四個是什麼?”

    那攤主當即去看了,笑著回道:“丁酉。”

    席臨川便看向那塊木板,很快就找到了寫了丁酉的那張紙。位置略偏了些,他嘖了嘖嘴,摸了十文錢出來給攤主:“有勞取箭。”

    圍觀的人群自覺地讓了一讓,將他讓到方才那禁軍射箭的地方。席臨川接過箭尚未搭弓,感覺衣袖被人一扯:“將軍……”

    紅衣睇了眼那箭尾,當著攤主的面沒有直言。

    席臨川一笑:“看見了。”

    怪不得燈市開了這麼久還兩邊花燈滿滿的呢,合著是箭都少根尾羽。如此一來,影響了平衡,能中靶才怪——現代時去歡樂穀見到的箭也是這樣。

    如此一比,合著這欺詐手段千百年來就沒變過,紅衣看向席臨川的神色不禁悲憫起來:箭已接過,錢已付過,臨場放棄丟人,但這個玩法……神也射不中啊!

    她心裡吐著槽,眼前的席臨川已然搭了弓,偏這時人群中傳來個少女驚喜的聲音:“呀!那是驃騎將軍?!”

    人群中一片愕然驚呼。

    “……”紅衣心裡一陣顫抖,連席臨川面上都一黑。

    紅衣痛苦地望著他:這回丟人是丟定了。

    毫無防備的,席臨川原以拉滿弓的雙臂松了勁,回身一遞:“你來。”

    ……?!

    紅衣整個人都震驚了:你就是要給自己解圍,也沒有這麼拿旁人來解的吧?!你反應太快了點吧!

    雖說她一個姑娘……射不中很正常,並不丟人吧……

    紅衣面容僵硬地慢吞吞接過弓箭,暗自咬著牙看看席臨川,然後暗自咬著牙準備拉弓。

    一雙手握了上來,一隻握在了她持弓柄的左手上,一隻搭在了她正要拉弦的右手上。

    耳邊傳來的氣息溫溫熱熱的,有點微癢,竄得紅衣臉上驟紅。

    周圍不同角度傳來幾聲訝異的低呼:“將軍……!”

    而後又有聲音不甘地嚷道:“我也要射箭!”

    紅衣已經完全做不出反應了,雖則因這般“遭人圍觀”而有些不舒服,又只能對那些或嫉妒、或憤恨、或吃驚的粉絲尖叫置若罔聞,腦中發著懵,覺得雖有思想但身體已然不受思想控制,完完全全地在任他擺佈。

    她手中的弓弦拉到了耳邊,纖指被弓弦勒得微疼,只覺得他的力氣真大,繼要控制著她的手又要助她拉滿弓,完全不費力的樣子。

    “高一點。”席臨川一邊把著她的手,一邊聲音輕輕地道,“嗯……右偏一點。”

    紅衣木訥地照辦,那低音一沉:“松。”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3:40

第十二章

    她似乎未及多想,就與他同時鬆開了手。羽箭從寒風中飛速穿過,“鐺”地一響……

    短暫的沉寂後,人群一陣沸騰。

    “丁酉。”席臨川挑眉看向那攤主,那攤主面色微白地摘了那花燈給他。

    席臨川拎著燈遲疑了一會兒,看看周圍又看看紅衣,而後向旁邊一“圍觀群眾”頷首笑道:“可否幫拿片刻?還有兩支箭……”

    要搭弓射箭,沒空拿著。

    那原本眼看著他在眼前還能強作鎮定的姑娘登時扛不住了,怔然望一望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接過:“好……”

    這反應當真跟紅衣在現代時目睹過的粉絲見偶像如出一轍。

    “你真的不自己挑盞燈?”席臨川語帶慫恿地笑問,紅衣默了一會兒,抬頭掃了一圈。

    目光落在一隻燈上,她數了數,問那攤主:“從那個紅的開始,左數第六個,是什麼?”

    攤主過去看了看,告訴她:“壬辰。”

    席臨川先她一步在木板上找到了這兩個字,淡聲一笑,又扶著紅衣一同執起弓來。

    周遭安寂,眾人皆等著再度一睹驃騎將軍的神射功夫,卻見他手上稍稍一頓,暫且松了力。

    手在懷中一探,他摸了個扳指出來遞給紅衣:“喏。”

    防勒手神器……

    紅衣輕聲道謝後接過,套在右手拇指上,明顯覺出大了一圈。

    那一環涼意將他手上溫度襯得更明顯了。她感覺臉上熱得更厲害,連心跳都被這陣熱意激亂了。偏生他仍舊平心靜氣,一呼一吸均勻極了。

    “嗖——”一箭放出,“鐺”地又一響之後,那攤主掃了一眼便哭喪著臉去摘下花燈。

    忽地又一聲疾風掠過,眾人詫然望過去,見那一箭同樣正中那枚紅點,與席臨川剛射出去的箭一上一下,只差了半指寬的距離。

    “誰啊——”人群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張望著,想知道是誰有意來搶驃騎將軍的風頭。

    紅衣與席臨川也一同看去。

    數丈外的一幢小樓上,隱約能見一女子的身影。紅衣似能覺出她對席臨川笑了一下,而後便轉過身,從窗邊消失了。

    周遭響起低低的議論,均是好奇那人是誰。片刻後,便見那姑娘從樓門處走了出來,有四名婢子隨著,迤邐而至。

    “許久不見將軍,今日倒巧。”那女子噙著笑,聲音清亮,言罷視線轉向紅衣,打量一番,同樣客氣,“這位姑娘倒瞧著面生。”

    眉梢眼底的敵意來得太明顯,紅衣微挑眉頭,未及回答什麼,就見席臨川不動聲色地一挪,完完全全地將她擋住了。

    他攔在二人之間,聲音冷淡,又似乎帶點笑意:“許久不見,今日確是巧了。”

    那人便也未再多理會紅衣什麼,笑音聽上去更清亮了些:“不若一同走走?我方才從那邊過來,有趣的東西還不少呢!”

    紅衣悶不作聲地聽著,越聽越肯定這姑娘對席臨川有點“意思”。

    心念一動便想開溜——反正她一直揣著一顆躲開席臨川的心不動搖,目下有美人兒主動邀他逛街,這不是挺好的?

    她的目光從他背後悄悄探出來一瞬,掃了一眼那姑娘,微微笑道:“那我就不擾將軍,先回去了。”

    她說著一欠身,對方當即面露喜色,看向席臨川的目光愈發明亮。紅衣舒了口氣便要離開,腕上陡然被人一扣……

    她愕然看著席臨川不知何時背到身後、已將她的手腕鉗得緊緊的手,面容僵住。

    “在下今日有約在先。”席臨川聲色平淡地一頷首,“只好婉拒姑娘美意了。”

    紅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三尺外那姑娘面色一淩,嬌豔的眉目間沁出厲色來。然則還未待對方說出什麼來,席臨川便已逕自偏過頭看向她,笑容自若:“餓不餓?我知道這西市附近有家不錯的麵館,今天也有不錯的湯圓。”

    他的聲音總是這樣溫和而帶磁性,能輕而易舉撫平聽者心裡的驚慌,卻又同時撩起另一種悸動。

    紅衣深深吸了口氣,看向那單看衣著便知家世不錯的姑娘,面露難色。

    “不擾將軍美事。”對方貝齒一咬,微厲的目光在紅衣身上停了短短一瞬,倒是帶著婢子主動離開了。

    席臨川從先前幫忙拿燈的那姑娘手裡接回花燈、又跟攤主要過了第二盞燈,無心射第三箭,就此離開。

    默不作聲地跟著席臨川往東邊走去,拐到了個僻靜的地方,紅衣才知席臨川方才提起的那麵館真不是隨意扯個理由而已。

    這是一條離西市很近的小巷子,許是因為上元格外熱鬧、西市已不夠鋪開那許多攤位,這條巷子裡便也比平日熱鬧了一些。

    各色攤位設在巷子兩旁,留出的窄道僅夠兩人同走,花燈將這窄巷照得五光十色,有年輕男女三五成群的結伴而行著,有說有笑。

    這是一派不一樣的溫馨,雖然吵鬧卻讓人心靜,有點像她在現代時夜遊古鎮的感覺。

    席臨川走進麵館想問她吃什麼,甫一回頭,恰見她猶在門外,側頭仍張望著巷子。

    她又看了兩眼才繼續往裡走,席臨川心下一哂,只作未見,在旁邊空桌邊落座,開始跟她介紹菜品。

    ——這家的清湯麵好吃、醬牛肉偶爾偏鹹但味道不錯、胡餅趁熱格外好吃……

    紅衣聽了一會兒就啞了:你一個身在侯位、在府裡什麼都能吃到的,對這個挺熟啊?

    兩人各一碗面,加了兩樣小菜,象徵性地各點了兩個湯圓,席臨川思了一瞬後,略一壞笑:“加一碟萬味餃子。”

    萬味……餃子?!

    這什麼東西?!

    紅衣迷茫地望向席臨川,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這是道黑暗料理。

    ——片刻後的事實證明,它確實是的。

    一碟餃子端上來,一共十五個,內裡的餡是什麼尚且不知,總之單看外皮,就沒有哪兩個長得一樣。

    “這都……有什麼餡的?”她一壁輕抽著涼氣一壁警惕地問道。

    席臨川手裡的筷子在案上一碰磕齊,伸手去夾餃子,口中道:“不知道啊。”

    “……”

    吃頓飯而已,何必搞得充滿懸念……

    紅衣提心吊膽、目不轉睛地目送著那枚餃子進入他口中,見他嚼了兩下,眉頭倏皺。

    “……嗯?”她好奇地看著他,目睹他俊朗的面容青一陣白一陣地掙扎了好久,才終於能開口斷斷續續地跟她解釋:“好像是……羊肉。”

    “嗯……”

    “肉餡裡……可能有苦瓜汁。”

    “……”

    “還……辣……”

    紅衣聽得都快替他哭了,這真是黑暗料理!

    心情如同小時候挑戰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食一樣,一邊被虐得不行、一邊又好奇地想知道下一個是什麼味道,要緊的不是最後吃到的東西,而是知道結果前心跳不已的過程……

    二人你一個我一個地嘗著,均樂得全神貫注地看對方吃後的反應。氣氛不知不覺中輕鬆下來,連素來見了席臨川就“心理防線自動提高到最高值”的紅衣一時都把其他事忘得乾淨,被席臨川吃餃子吃到眼眶泛紅的樣子惹得伏案捶桌猛笑。

    席臨川口中感覺複雜之餘,心頭稍稍一笑,大是欣慰。

    這種輕鬆在他們吃完晚餐走出麵館後,自然而然地延續了下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3:53

第十三章

    知道紅衣對這條小巷感興趣,席臨川便沒有直接折回西市,而是逕自往巷子深處走去。走走停停間,紅衣東張西望的,還真見著不少有趣的東西。

    穿越的日子不短了,但她還沒有好好逛過,去年元宵時尚無自由,她甚至不知燈會這般熱鬧。

    以後要常出來走走。

    席臨川則在逛了一陣子之後微蹙了眉頭。

    她是沿街買了些東西的。從女孩子喜歡的小飾物到花生酥糖,但每次都掏錢極快。常常是她挑好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已很自然地把錢付了。

    ——真是沒見過這種姑娘。

    無論是他上一世所認識的紅衣還是相熟的長陽貴女們,比如謹淑翁主,偶爾同游時若碰上喜歡的東西,素來都是男人付錢的,她們很習慣,他們亦很習慣。

    可看看眼前這位……

    她好像也很習慣自己做的事,付錢時眉眼彎彎的向攤主道聲“新年大吉”,全然不在意他在旁邊覺得彆扭,似乎一切就該是這樣。

    直弄得他覺得有沒有他都一樣,她自己也能逛得很開心。

    他睇著她欲言又止,雖然心中大感不適應,又不想為這種事理論一番擾了她的興致,悶悶地看著,在她認真挑選荷包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旁邊賣香囊的攤位上。

    被人碰了碰肩頭,紅衣回過頭去,看到席臨川面無表情地遞了個香囊過來,話音微沉:“上元賀禮。”

    “……多謝。”她一邊接過一邊道謝,托在手裡看了看,柔柔的香味縈繞開來。

    這香囊是淡藍色的底,繡著幾朵淺金色的花,底下的流蘇穗子是暖暖的淡粉,紅衣看來看去都覺得……

    太嫩氣了吧?!

    這明顯不能是他這麼個大男人的喜好,紅衣知他大抵是猜著女兒家的心思挑的,心裡一聲啞笑。

    席臨川忐忑不已地觀察著她的神色,見她微蹙著眉不禁緊張更甚,少頃,卻見她眉眼一彎,抬眸道了句:“好精巧。”

    猛鬆口氣!

    他素不喜歡應酬之事,挑禮物一類更覺頭疼,偶有不得不備禮的時候,向來都是齊伯去辦。

    今天忽然覺得……親自挑完等對方反應的過程,還挺有意思的!

    他回思著她方才笑靨接著往前走,走神一會兒,被人伸手一擋。

    他停下腳步低眼看過去,紅衣將手裡的荷包遞給他。

    墨綠色的荷包,繡著簡單的竹紋,墜著褐色的流蘇。

    “上元賀禮。”她誠懇道,明眸微含笑意。

    席臨川接過時心緒有點複雜——雖則見她送他東西有點驚喜,但仔細想想,怎的“禮尚往來”的客套意思這麼重呢?!

    掩著心思道了句“多謝”,席臨川低眼仔細看了看那荷包:還挺好看的。

    席臨川也說不清這上元節是過得合心還是不合心。

    似乎鼓足勇氣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但又仍覺得少點什麼。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讓他頗是無奈,有生……不,兩生以來頭一回體會到,簡直覺得新奇!

    相比之下,紅衣的心情反倒平靜些。

    雖是在聽綠袖說完他似有“意思”之後就難免不安,但單論上元那日的事,她自認做得還是有禮有節的!

    該還的禮還了、該道的謝道了,不管席臨川明沒明白她的意思,總之她是沒欠他什麼。

    於是心中坦蕩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自元月十六開始,竹韻館的名聲就算是徹底打出去了。頭一晚觀過歌舞的顯貴們就算不會主動議論,也難保有未能前來的友人詢問,前夜的“盛景”一傳十、十傳百,其間還難免有點添油加醋。

    沒能看到那舞的人們就更嚮往,暗自忖度著,必要尋個機會看個究竟。

    任由城裡將此話題沸沸揚揚地討論了三日,元月十九,謹淑翁主從容不迫地把竹韻館日後的規矩公諸於世了:如上元一般的大型舞蹈一季度一次,同樣只以“自行申請”和“主動邀請”兩個方式選定客人;平日裡竹韻館逢一、逢五開門迎客,歌舞姬照舊只賣藝不賣身;另外每月會編排一套中等規模的新舞,每套最多只跳三次,須提前預約。

    這“只接受高端定制”的法子自然是紅衣出的,為的是保持竹韻館的神秘度和高冷感,以便長遠發展。但這等“耍大牌”的話當然只能讓謹淑翁主去說,她自己不僅是身份不夠格,且這幾天,更是有別的因素讓她頭疼……

    早知席臨川名聲不小,但事到如今,她還是被八卦新聞的傳播水準驚呆了。

    ——連平康坊裡決計跟席臨川扯不上半點關係的青樓女子都議論地熱鬧,都在說上元節時驃騎將軍陪著一姑娘逛了燈市,二人同走了一路不說,驃騎將軍還摟著這姑娘射箭。

    “還去西市東邊的一家麵館吃了飯!”

    “啊……聽說將軍還買了個香囊給她!”

    紅衣聽這種話聽得頭都快炸了——從前在網上看到明星被八卦,她也樂得跟著圍觀,哪怕事後知道那只是謠言,也仍舊覺得好玩。

    如今才知道……作為八卦中的當事人,一點都不好玩!

    她誠心誠意地祈禱這八卦趕緊平息下去,若不然,照這個八卦水準,“八”出她是誰,大概也就是早晚的事!

    上元時的忙碌結束之後,竹韻館的帳房算了一筆賬。

    雖然這回開銷不小,且因為以宣傳為主而並無那麼大利潤,但若日後發展得順利,應是不會再虧本。

    瞧見謹淑翁主的笑容,紅衣知道這工作必是保住了,安下心來,便從自己的存款裡拿了二百兩銀子出來還給縷詞。

    當初她急缺錢的時候,縷詞慷慨地給了她一百五十兩的鉅款;現下她情況好了、又得以自己打拼,但縷詞仍在席府,只怕比她更需要存款用於應急。

    硬是比借來的多了五十兩,紅衣怕縷詞不收,思量再三後,著竹韻館的人送去交給席臨川,再央席臨川轉交縷詞。

    自此,她心頭又少了一樁事。

    感覺前路越來越美好。初來大夏時的那一年多,日子過得一團糟,麻煩不斷。現下可算得以靜下心來慢慢理順,把欠人的還回去、把能脫開的麻煩脫開,讓生活慢慢地充滿正能量。

    歌舞姬們有條不紊地練習著、排著新舞,竹韻館當真應了那句“新年新氣象”,就算泰半時候都並不“對外營業”,也再無她初來時的死氣沉沉了。

    年味漸褪盡的時候,迎來了驚蟄。

    那日恰好朝中事多,退朝之後皇帝又留了幾人議事,待得席臨川回府的時候,已近午時。

    一小廝在門口張望著,一見他馬車回來,便忙小跑著迎了上去。車夫知是有事,猛一勒馬,聽得席臨川道:“怎麼了?”

    那小廝在車外一揖,而後湊到車窗處低語幾句,席臨川聽得一驚:“多久了?”

    “有一刻工夫了。”那小廝應道,“小的聽那稟話的人說,他離開竹韻館時紅衣姑娘尚未到,只謹淑翁主和綠袖姑娘應付著。但現在……”他抬眼覷了覷席臨川的神色,續道,“這個時辰,紅衣姑娘必是去了。”

    席臨川神色一凜,放下車簾便向車夫道:“去竹韻館。”

    馬鞭一揮,車夫馭馬調轉了方向,直奔平康坊而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4:08

第十四章

    紅衣自踏進竹韻館正廳的大門時便覺氣氛不對。

    婢子們守在門口,有幾個是竹韻館的人,另幾個則瞧著面生。

    謹淑翁主端坐案前,面色清冷垂眸不言,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茶盞,顯是心情不好。

    幾尺外的另一案前,也坐著一女子,她倒是笑意淺淺的,正輕吹著茶氣緩緩品茶。

    紅衣的目光在她面上多停了一瞬,而後一滯。

    她是……

    “喏,來了,這就是紅衣”謹淑翁主的目光朝門口略掃了一眼,緩了口氣,又微微一頷首,“殿下。”

    ……殿下?!

    紅衣啞住,錯愕地看向那邊那位,她也正看著她。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後,那人點頭向謹淑翁主笑道:“嗯,是她。”

    “那殿下可放心了?”謹淑翁主神色淡泊地問她,對方嫣然一笑:“惜姐姐別一口一個‘殿下’的刺我,我也不想找姐姐的麻煩,不過是關乎冠軍侯,我思來想去也放不下心,還是來自己看個明白。”

    她說著,語氣軟下去,帶著些許撒嬌的味道,又續道:“現下見到了我就放心啦。原來當真是個舞姬而已,冠軍侯才不會對她動什麼心思。”

    後一句話顯然是刻意的,為的就是說給紅衣聽,是以從語調到內容都有些刺耳,謹淑翁主黛眉微一蹙,籲氣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代問嬸嬸好,我過兩日會進宮問安的。”

    那姑娘眉開眼笑,站起身應著“諾”一福,便步子輕快地朝廳門方向走來,要離開的樣子。

    紅衣恭敬地退到一旁讓出了道,屈膝福道:“恭送殿下。”

    “不差你這一聲送。”對方一點面子都沒留,頓住腳一睇她,“雖然惜姐姐已跟我講清楚了,但我哦還是要跟你說個明白——席臨川是父皇親封的冠軍侯、大夏的驃騎將軍,他必要娶個貴女為妻,或是像大將軍一樣娶皇族為妻。不該動的心思你趁早別動,免得給自己找麻煩。”

    她的如珠快語始終清泠泠的,直至末一句,驀地添了幾分狠意。紅衣縱使聽得不舒服,但也知是她誤會,又覺她這口氣根本就是小姑娘賭氣一般,便懶得多做什麼解釋,服軟似的一頷首,莞爾道:“諾,紅衣謹記。”

    “還有,該有的分寸你最好能有些。”話語聽著更淩厲了些,這回倒叫紅衣一愣,一時未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分寸”。

    她冷然一笑:“長陽城裡但凡和驃騎將軍有過交集的,都知道他不愛管閒事。旁人為謀仕途想央他辦事他從來不肯、有時連宮宴都懶得去。”

    這話,前一條紅衣不清楚,後一條她倒是目睹過,微一點頭示意明瞭,便覺眼前帶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劃了一劃,蔑然又道:“他為幫你來央惜姐姐,你也真算有本事。”

    “……什麼?”紅衣一懵,茫然地看向她,一時仍是不解。

    “霍清歡!”

    一語厲喝灌入殿中,三人均一愣,同時望去。

    方才霍清歡那幾句話,席臨川聽了個大概,心驚心虛之下不得不一語喝住她。鐵青著臉走進廳中,緩神片刻,冷色一揖:“陽信公主。”

    霍清歡悶然不言地瞪了他一會兒,抿了抿唇,略有不快道:“將軍怎麼來了?”

    席臨川回得直截了當:“因為聽聞殿下來此找事。”

    “找事?”霍清歡眉心一鎖,睇他片刻後輕笑出聲,“我方才所言那句錯了?父皇的心思你我都清楚,還說不得了麼?”

    席臨川面色愈沉,霍清歡的話卻還沒停,揚音一笑,又道:“哦……你放心,你幫這舞姬在惜姐姐這裡謀事的事,父皇不清楚,是我自己打聽的,我也不會告訴他——不過、不過上元那日你邀了那麼多人來,他們……真的也不會說麼?”

    她一壁說著,一壁偷偷抬眸打量席臨川的神色,眼裡那份時隱時現的擔憂是真的。紅衣一時卻無暇顧及她擔憂的是什麼,只覺腦中“嗡——”地一聲,她愕然看向席臨川,翕動的薄唇間,盡是不可置信:“將軍……”

    席臨川方才強自克制著的慌張登被激開,他看向紅衣,想解釋個清楚,視線一觸霍清歡,狠壓著怒意,切齒而道:“請殿下先回去。”

    霍清歡的神色輕輕一滯,立時覺出不對來,又不敢惹他,狠瞪紅衣一眼,拂袖出門。

    廳中歸於安寂,靜了很久很久,謹淑翁主一聲歎息:“這下她更確信你的心思了。”

    席臨川仍在原地僵著,對謹淑翁主的話仿若未聞,猶豫著朝紅衣邁了半步:“這事……我……”

    “我想出去走走。”紅衣語氣冷硬,忍著胸中憋悶轉過身向謹淑翁主一福,道,“告退。”

    她頭也沒敢回地奪門而出,連腳步都是亂的。繞過亭臺樓閣、穿過花園樹林,毫無目的地一直往遠處走,半步也不敢停,只怕一停下來、一靜下來,就會哭出來。

    直至那片湖泊映入眼簾,眼淚終於禁不住地決堤了。

    膝頭一軟跌坐下去,紅衣環著膝蓋,貝齒狠咬著胳膊,壓抑的哭聲嗚嗚咽咽。

    這種委屈實在難以言喻。

    那麼多日的忙碌、費盡心力地排出一場舞來,而後大獲成功,讓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滿足……

    而後一朝間突然得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做戲、都在陪她玩而已,只有她什麼都不知道,稀裡糊塗地像個傻子一樣,還以為自己真的做到了什麼。

    ……她是真的傻啊!

    她為什麼沒有想到這竹韻館的機會來得太巧?明明知道席臨川在長陽擁有怎樣的地位,與皇家又有怎樣的關係!

    心裡的堅持突然被侵襲猛烈的酸楚擊潰了,這陣絕望甚至比在席府裡被席臨川厭惡時來的還深——原來她還是逃不開的,這長陽城裡終歸是他們說了算,他們想禁錮住她,她就像是如來佛手裡的孫悟空。

    謹淑翁主屏息看著幾十尺外因抽噎而輕顫不斷的脊背,胳膊肘不住地拱旁邊的席臨川,橫眉冷對地壓聲說:“快去!”

    席臨川則連聲音都不敢出,生怕驚了紅衣,痛苦地動著口型反問謹淑翁主:“怎麼說?!”

    “照實說!”謹淑翁主銀牙緊咬,“該承認的承認,該否認的否認!”

    席臨川邁前又退後、退後又邁前的掙扎了好一陣,心裡一沉,朝紅衣走過去。

    “紅衣?”他試探著喚了一聲,眼前纖瘦的身形顯然一僵。

    好在並沒有立刻起身離開,席臨川猶豫一會兒,又走近了兩步。他分外小心地斟酌著言辭,緩緩道:“你來竹韻館的事,確是我先行找過謹淑翁主,但是……”

    “將軍。”她黯然一笑,微啞的聲音中落寞分明。望著眼前那片幾日前曾用作表演的水榭和回廊,自嘲的聲音無力極了,“我明白的,是我太笨,居然真的覺得自己能做什麼、以為自己真有本事請來長陽一眾權貴。”

    她又一聲啞笑,稍偏過頭,餘光得以觸及他的身影,頷首續道:“我早該想到一切都拗不過將軍的意思,哪怕我看上去已經脫籍了。”

    紅衣一邊說著,一邊清楚地知道自己現下說出的話有多負能量。但是卻忍不住,充滿希望後得知的真相如同一番毫不留情的嘲弄,讓她想尋回些許正能量都不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4:26

第十五章

    席臨川忐忑不安地看著她,一時不敢妄言半句,生怕惹得她更不高興。

    紅衣兀自默了一會兒,心中掙扎著扭過頭看向他,睇視著他,問道:“綠袖曾說將軍對我有……不一樣的意思,是真的嗎?”

    她希望聽到的是否定。若他對她並未存那樣的心思,與她而言,心裡便會好過許多。

    他卻在短短的怔然之後點了頭,輕道:“是。”

    “哦。”她輕輕應著,啞笑出聲。那笑音中顯有自嘲,短籲口氣,將下頜擱在膝蓋上,闔上眼簾,覺得疲憊不已,“那將軍若想把我弄回席府,就隨將軍的意吧。是良籍還是賤籍都不要緊,我不在意。”

    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心中似有洶湧的不甘,又好像無力再去不甘——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做的事遲早都能做到,她避不開逃不過,還不如在剛知曉這些的時候就逼自己服軟低頭。

    早一步合他的意,她的日子興許還會好過一點兒。

    “紅衣。”他的聲音比方才沉穩了一些,一聲喟歎,緩緩道,“上元那天的舞很好。”

    她沒有回頭看他,逕自輕笑了一聲,已無心應付他的哄騙。

    “來看過的人都很喜歡,這是真的,我隨意問過幾個人,皆這樣說。”他平靜地說著,她仍沒有動靜,他繼續說了下去,“之前挑選賓客的法子也著實高明,我提心吊膽到正月十四見到請帖為止。”

    紅衣淺怔,蹙著眉頭轉向他,見他垂首苦笑:“覺得是我從中安排,長陽的達官顯貴才會來?你和陽信公主也太高看我了……”

    “不是麼?”她擦了把眼淚,發懵地看著他。席臨川眉頭稍挑,踱步走近了,在她身邊也坐下來,神色有些苦惱:“嗯……不知怎麼讓你信,只好讓你自己看看。反正竹韻館還要接著開下去,生意如何你自會知道。我可沒本事讓世家公子們一年四季為你捧場。”

    她心中微滯,心緒稍平和了些,二人各自沉思著坐了一會兒,他忽而一笑:“其實就算皆是我的安排,你也不必這樣難過。”

    紅衣看向他,不太明白他什麼意思。

    “你喜歡跳舞、想開舞坊,在竹韻館不是都做到了麼?”席臨川肩頭輕一聳,語氣明快,“至於怎麼幫你,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為此傷神。”

    紅衣一悸,遂即心下失笑出聲,頓悟了這是人生觀的不同,直不知該怎麼同他解釋。

    心下掂量了許久,她重重地緩出一口氣,淡聲而道:“原來將軍一直是這樣想的。”

    席臨川微愣:“什麼?”

    “上元那天,將軍您擁著我射箭。”她回思著不久之前的事,啞啞道,“我並不清楚在百姓眼裡您有怎樣的名氣,但您自己是清楚的。您是不是覺得……讓所有人都看到您喜歡我,對我而言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或者……讓眾人都以為我和將軍有什麼,我便不得不答應了?”

    他蹙起眉頭,凝視著她大有不解:“什麼意思?”

    “竹韻館的事也是這樣。”紅衣又道,口吻中稍添了兩分生硬,“即便後來的事情並非您有意安排,但我初進竹韻館……您找謹淑翁主幫忙、找綠袖做戲,您是不是覺得……喜歡哪個姑娘,便只要做些事把她哄開心便可以了,但這些事是真是假,皆不重要?”

    二人對視著,紅衣從他眼底尋得一分又一分的茫然,微一苦笑,問他:“您是戰功赫赫的將軍,但若您的戰功是因赫契有意為之、助您立功,你覺得如何?或者……並非赫契有心如此,而是與您相熟的人,譬如陛下、譬如大將軍從中做了什麼安排,將您蒙在鼓裡卻得以立下這些戰功,您覺得如何?”

    席臨川目光一凜,心中詫然間,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色僵了一僵,他嘗試著解釋道:“我並無惡意,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他頓了一頓,又說,“我想讓你順心些而已。”

    “可姑娘也是人啊……”她啞然歎息,“我很感謝將軍肯為我費這番心思,但……但將軍您只是按著您所認為的我該覺得開心的方式去做,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想法究竟是什麼,您也沒有想到我會在意這些吧?”

    “也許您覺得您是待我好,我就該全盤接受、就該為得到旁人所豔羨之事而高興。”她的眸色稍微淩厲了些,凝睇著他,一字一頓地續道:“但我很想自己為自己做主、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不想因為‘旁人都認為怎樣’而‘不得不怎樣’——長陽城的姑娘們那日怎樣驚詫尖叫都並非讓我覺得得意的事情。”

    那種感覺就像……在現代時偶爾可以看到的一些新聞,男生花高價租鬧事電子屏求婚、或者準備成百上千朵玫瑰在女生樓下求婚一樣。引得圍觀者一陣雀躍甚至感到羡慕,實則卻會弄得當事人進退兩難。

    ——原該是有“拒絕”和“同意”兩個選項,被以這樣刻意的形式張揚之後,一旦拒絕,就會有各種風言風語。

    在外人眼裡是浪漫了,但在當事人看來,只怕是“道德綁架”的感覺更重。

    原來那個時候她並不開心。

    席臨川仔細回思著,也想起來,那日是直到後來去了麵館,她才慢慢的開始與他談笑的。

    “有些話我從那日起便想告訴將軍的……”紅衣微微一哂,神色緩和,“但那時尚不確信將軍是否真有那番心思。今日將軍既自己承認了,可願聽我說個明白麼?”

    席臨川點一點頭,沒有吭聲。

    “雖然我不知道您喜歡我哪裡,但……您不要喜歡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歡的人。”她說得直截了當,他愕然,聽得她笑了一聲,認真地解釋起來,“您征戰沙場,有權有勢,在長陽受盡矚目……您想要的,是一個能夠心甘情願被您護在羽翼下、為此覺得榮幸的小鳥依人的姑娘,可我……”

    她頷首苦笑,不想把話說得太尖銳,只得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思說個清楚:“我不識好歹又不怕死,縱使被羽翼護著,知道應該心存感念,也還是想掙脫出去……我根本不願靠別人所謂的保護過活——因為別人給予的保護是有可能消失不見、不再屬於我的,那時對我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我想要的,是我自己能謀得一片天地,別人進入或離開這片天地都不能干涉我的生死存亡。”

    類似的話她從前也說過。那是在她贖身的時候,她說她寧可死在府外,那是她沒本事養活自己,願賭服輸,好過在府裡死得不明不白。

    “不依賴旁人於我而言……很重要。”她睇視著他認真強調著,眸光微閃間隱有無奈,“也許……也許將軍不明白,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可於我而言——只有‘女為悅己而容’,我真的無法為了取悅別人而委屈自己。”

    席臨川深吸涼氣,心下很有些驚歎,不知她這樣的硬氣是從哪裡來的,又不禁心生欽佩。

    他沉吟良久,俄爾笑喟了一聲,思量著道:“事已至此,我只說幾句我認為無錯的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4:43

第十六章

    紅衣遲疑著點了頭,他道:“我承認我托謹淑翁主讓你進竹韻館,確是‘沒安好心’,覺得有她幫忙,我想做什麼便會容易許多,但是……”他略一笑,“人活著,不可能一直僅憑自己,偶有相互幫襯是尋常事。”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說及此尷尬一笑,有些發悶地繼續解釋:“我這麼說並非想讓你改變什麼想法,只是……你能不能接受這件事?只這一件而已,就當是我以就有的身份幫你鋪了這條路。後來的事我發誓與我無關,再以後的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不會再插手什麼。”

    她不禁有些詫異。他剛剛承認了自己確是有想“掌控”她的心思,現下卻又在鼓勵她做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反差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讓她直摸不明白他對此究竟是怎樣的看法。

    “將軍您……”她啞了啞,猶疑不定地問他,“您贊同我的想法?”

    “唔……”他望著湖面,淡聲一喟,語中有些慵意,“並不。我覺得你的想法匪夷所思,有順風順水的好日子不過,非要自己摸爬滾打。”

    他說得很誠懇,誠懇得讓紅衣雖然心有不快卻又發不出火來。便見他又一聲歎,續說:“不過至少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她淺怔:“什麼?”

    “‘姑娘也是人’。”他銜笑,“我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所以……即便我並不同意你說的,也還是不同你爭了。只有一句話,我必須問個明白。”

    紅衣眉心微蹙,疑惑地望著他,等他發問。

    “我注意了幾次,你一直有心躲我——當真那麼討厭我?”

    他問得溫和,紅衣默了一會兒,反問道:“我若說是,將軍就不喜歡我了麼?”

    “……一碼歸一碼。”他失笑,她眉頭蹙得更深了:“這難道不是‘一碼’?”

    “自然不是。”席臨川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目光在草地上一劃,沒事找事地緩解氣氛,撿了塊石頭擱在她左腳上,“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跟你討不討厭我沒關係。”

    紅衣看著那塊石頭嘴角抽搐,倒是沒挪腳把那塊石頭晃下去。

    然後他得寸進尺地又撿了另一塊石頭,放在她右腳繡鞋上:“你非要討厭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喜不喜歡你也沒關係。”

    她睇著一左一右兩塊石頭,忖度一會兒,問他:“那將軍還問我幹什麼?”

    照這個想法,他喜歡他的、她討厭她的不是最簡單?

    “我……”他定一定神,臉上寫著她不曾見過的緊張,默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了出來:“我可以努力讓你不那麼討厭我。”

    紅衣目光複雜地望著席臨川,秀眉蹙了又蹙,末了,心中的萬般情緒化作一聲歎息:“將軍還是不要費這個心思了。”

    他的心狠狠一顫,感覺好像那根緊繃的心下被倏然扯斷,驀地向兩邊劃開,尖利的斷口劃出一片刺痛。

    她的手指在膝頭一下下輕劃著,徐徐言道:“平心而論,我不討厭將軍。我知道將軍是英雄,更知道將軍平素待人很好。若外人道聼塗説能都數出將軍的很多優點,我必能數出更多。”

    他將她輕緩道出的話語一字字聽進耳中,神色卻未因此放鬆半分。心知這只是鋪墊罷了,便索性主動追問那處轉折:“‘但是’呢?”

    “但是……”紅衣輕一咬嘴唇,“終身大事,並非僅僅是‘不討厭’而已啊……相反,這樣的事,只要有一個死症在,便還是不去想了為好……”

    她愈說聲音愈輕,言罷抬眸覷一覷他的神色,他屏息黯淡道:“我曾射過你一箭。”

    她點一點頭:“是。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有這一樁事在,縱使您在其他事上完美無缺,我也……”

    當時的極度恐懼和傷痛皆是她親身所曆,現在想來都仍覺後怕。那大約是能追隨她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有這樣的記憶在,她實在做不到因為在理智上知道他是個好人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他。

    嫁給一個曾經想殺她而未遂的兇手,怎麼想都是令人髮指的事。

    “我知道了。”席臨川低笑著點了頭,思量再三後,只將滿腹的話皆咽了下去,無言地看了她良久,遂起了身,頷首輕道,“你保重。”

    這是道別的意思了,紅衣低著頭站起來,向他微微一福:“將軍慢走。”

    他歎息著回了一揖,便舉步離開了。她沒有抬眼,只餘光淡看著,知道他一直都沒有回頭。

    看來這件事是說清楚了。紅衣心裡五味雜陳地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日後便可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了。

    齊伯和一當值的小廝面面相覷地看著,席臨川已這樣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了:胳膊肘支在案上,手支著頭,目中無神、面容呆滯。

    他從宮中回來就去了竹韻館,從竹韻館回來就開始這樣發愣。齊伯看得心裡直嘀咕:這是把魂丟在竹韻館了?

    席臨川半點都沒停地思索了一下午。

    越想越是後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許多事都做錯了。不僅是這一世,還有上一世。

    他上一世……也沒有怎麼詢問過紅衣的想法,不曾見她表露過什麼不快罷了。他待她好,她便眉開眼笑地接受,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麼。

    以致於……直到這一世這個截然不同的紅衣直截了當地道出來,他才覺出不對頭來。

    如她所言,姑娘也是人。

    是人,就總會有不高興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才是不對勁。他卻不曾細想過這些,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思寵了那個紅衣一世,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麼感受。

    罷了,上一世這個可以不做多想,但這一回……

    席臨川清楚地知道,這回他是給自己種了顆苦果,然後,現在長出來了。

    他以為他那一箭射死她,便斷絕了所有麻煩,卻沒想到她沒死,更沒想到她完全不一樣。

    而後他還慢慢地喜歡上她了。

    他自然沒有忘了當時傷她的事,只是此前她並未怎麼提過,他便不知那件事傷她有多深,還以為後來的種種已然扭轉了她的印象……

    原來並沒有,或者說,“印象”是扭轉了的,但那樁記憶仍舊根深蒂固。

    長歎一口氣,席臨川搖著頭,煩亂不堪地一拳狠砸在案上。

    “……公子?”齊伯猶豫著喚道,席臨川卻未理他,逕自一聲啞笑。

    她近來對他產生的不滿,算起來也是他自己作死。

    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紅衣截然不同,已有那麼多差別讓他震驚,他卻還是想當然地、一廂情願地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機會不鬧到這個地步,哪怕只是直言問她一句她喜歡怎樣,都不至於如此尷尬。

    席臨川心裡懊惱極了,簡直恨不能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讓他把這些天重來一遍,他必定不會再讓她這樣反感。

    但,不是什麼事都有重來的機會。

    席臨川一聲喟歎,面無表情地起了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公子?”小廝一愕,和齊伯一併跟上前,詢問說,“公子去哪兒?”

    席臨川無心多做解釋,足下未停,只簡短地吐了兩個字:“解鈴!”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4:53

第十七章

    ……什麼?!

    那小廝半天沒回過神來,甚至不確定席臨川說得是哪兩個字。茫然地望向齊伯,齊伯停住腳壓音道:“‘解鈴’!解鈴還須系鈴人!公子這是碰上後悔的事了。”

    竹韻館上下早有準備。至了傍晚,在門口候著的婢子遙遙望見席臨川來,提著裙子便往裡跑。

    是以待得席臨川走到門前打算提步進去的時候,謹淑翁主剛好迎出來,攔得正好:“君侯留步。”

    “……”席臨川朝裡望瞭望,“紅衣呢?”

    “忙著呢。”謹淑翁主挑眉一笑,話語幽幽,“竹韻館自排的歌舞不隨便跳給人看,但可先行訂下,擇日來看,君侯您該知道啊。”

    言下之意,這是裡面有先前“預約”的客人來了,他進去不合適。

    席臨川氣息稍沉,倒未再往裡闖,只頷首道:“那我在外面等著。”

    “你別……”謹淑翁主瞪他一眼,想了一想,推著他出了院門,“倒還真有個事要同君侯說。”

    席臨川雖並無心多聽旁事,仍先問了一句:“什麼?”

    謹淑翁主笑意未減,眉頭卻蹙了起來,抬頭看著他道:“君侯猜猜,今日下午,何人來此說要看竹韻館的歌舞了?”

    她這個口氣讓她一怔,沉吟須臾,遲疑道:“舅舅?”

    謹淑翁主搖頭。

    他再想想,又說:“難不成是陛下?”

    “……那倒也不至於。”謹淑翁主輕一咬唇,“是太子殿下,說明日就來。”

    席臨川訝然間,心中驟沉。

    “太子殿下雖非皇后娘娘所出,但卻是皇后娘娘一手撫養大的,與親生一般無二……”

    謹淑翁主言到即止,席臨川自然明白她暗含的意思:也就如同陽信公主的親兄長一般無二。

    “我雖不覺得太子殿下會幫著陽信公主胡鬧,但……此事太巧。”謹淑翁主輕語呢喃,抬眸一睇他,複露了笑意,“倒也不是壞事。”

    紅衣在榻上躺到了半夜。

    自從謹淑翁主告訴她太子與陽信公主兄妹感情甚篤開始,她就安不下心來,很清楚自己這是又有麻煩了。

    多冤,她和席臨川明明沒有什麼事——就算有,頂多也就是席臨川一廂情願。卻就這樣被一位公主嫉恨上了,還搬了太子出來找她的麻煩。

    她直接把自己與席臨川“扯清楚了”的事告訴陽信公主,她會信麼?

    鐵定不會。

    以裝病之類的理由避不出面大概也沒用,這樣小兒科的方式太子必定能料到,仍舊會來,便是有辦法應付她這些主意。

    那還不如迎難而上、隨機應變,總不好把什麼麻煩都留給謹淑翁主。

    畢竟,翁主這爵位,旁的達官顯貴惹不起,但和太子碰在一起,還是太子更厲害一些……

    第二天晌午,紅衣心裡七上八下地上班去了。

    一路都在惡狠狠地詛咒太子,希望他趕緊得個急病、出個意外什麼的,別來竹韻館找茬。

    可是還沒進平康坊,紅衣的臉就垮了。

    ——太子大抵還沒到,但太子府的人已經來了。

    整個平康坊都戒了嚴,守衛五個一個站得齊整、氣勢十足,就差在坊門口掛個寫著“歡迎太子殿下蒞臨指導”的橫幅了。

    罷了罷了,太子來紅燈區“指導”……傳出去也不好聽。

    紅衣深呼吸,和綠袖互相握著手,一步三顫地往坊門口走去。

    門口的守衛伸手一擋,冷然喝道:“站住!”

    “……這位大人。”紅衣心驚膽寒地賠笑,“我們是……裡面竹韻館的人。”

    那守衛睇一睇她,神色未變地放下了手,放行。

    紅衣綠袖繼續一步三顫地往裡走,整個平康坊都安靜得如同一切靜止,讓她們越走越心虛。

    竹韻館則被把守得更嚴一些……

    紅衣心裡崩潰地呼喊著:太子殿下,您這哪是來看演出啊!你這明擺著是砸場子來了啊……!

    腿腳僵硬地邁進竹韻館大門,看到院中之人的時候,她立時就定住了。

    ——那一襲猩紅色的斗篷轉過來,穿戴齊整的鎧甲在陽光下泛出暗光,他略有一笑,提步走向她,在僅剩兩步遠的時候才停下。

    “這回不是故意蒙你——人不先行調來,就該來不及了。”席臨川觀察著她尚未緩過來的神色說著。

    紅衣的目光左右一劃,戰戰兢兢道:“將軍這是……幹什麼?”

    “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他說著打了個響指,原在院中“鎮”著的十余人齊一抱拳,即刻全撤了出去。

    “……”紅衣心慌地看著他,他看向正廳,“進去說。”

    “我敬將軍戰功顯赫,但將軍別忘了,我好歹是淮昱王的女兒!”

    一行人踏進竹韻館的時候,就聽到這麼一句。

    謹淑翁主平素動聽的聲音變得厲然,帶著無可遏制地憤怒狠然喝道。

    為首的二人在正廳外定住腳,男子抬手制止了正要出言提醒的宦官,駐足靜聽。

    “翁主恕罪。”席臨川拱手,沉肅的面容上尋不到不恭,但也實在說不上恭敬。四下裡都有士兵把守著,一個個靜立待命,似乎出了什麼大事。

    “我已告訴過將軍,今日我這裡有貴客要來。將軍此舉,是有心砸我竹韻館的名聲不成!”

    謹淑翁主橫眉冷對,一語斥出後,胸口幾經起伏。正思量著下一句還能說什麼,終聞外面傳來笑音:“阿惜。”

    廳中眾人聞聲一併望過去,看清來人面上驟有一驚,四下的僕婢士兵皆俯身行了大禮。

    正廳中央,原正爭執著的謹淑翁主一福、席臨川一揖:“太子殿下。”

    “驃騎將軍好大的陣仗。”太子走進門中,視線輕掃一笑,“這是出了什麼事?”

    聽得太子問話,謹淑翁主一聲冷哼,理也不理席臨川便去側旁落座,氣鼓鼓地喝著茶定神。

    席臨川神色緊繃,聽言輕籲了口氣,穩穩答道:“臣聽聞,這竹韻館中,有人與赫契人私交甚密。”

    “啪。”

    未待太子反應,謹淑翁主怒一擊案:“這般空穴來風的罪名,你還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言!”

    席臨川挑眉而未理會,太子輕一笑,遂打圓場似的壓音勸道:“外面尋常的青樓舞坊,將軍想搜就搜了。但這到底是關乎淮昱王的事,依孤看,將軍該先稟陛下一聲。”

    席臨川面色未改,略一睇太子,拱手鄭重道:“就為關乎淮昱王,臣才不得不立即搜查——若先知會陛下,難免有風聲透出,待得臣來搜時,怕是什麼都準備好了。”

    ——此語一出,方才太子再壓音也白搭了。

    謹淑翁主手中瓷盞狠擲在地,連盞帶蓋摔得粉碎,一個箭步上前便要同席臨川理論。

    愣是驚得兩旁的數名婢子都沒反應過來,眼看著謹淑翁主素手揚起,好在太子先一步奪上前去猛扣住她手腕,若不然,驃騎將軍算是挨定這一巴掌了!

    “你再說一遍!”謹淑翁主被太子死死擋著都仍難壓平怒意,指著席臨川,憤怒十足,“誰給你的膽子疑到我頭上!”

    “臣並不想疑翁主,行徹查之事,也是為了脫清翁主嫌隙。”席臨川半步不挪,闡述得冷靜。語中停頓片刻,他看了看仍在攔著謹淑翁主的太子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翁主也知,不日前剛有一禁軍潛逃——而在潛逃之前,他曾到竹韻館觀過歌舞。”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5:07

第十八章

    他分明地看到,太子的背影霎然一悚。

    “你說什麼?”太子回過頭來,顯有詫異。

    席臨川沉然拱手:“是。禁軍都尉府北鎮撫司鎮撫使,在潛逃赫契之前,曾來竹韻館觀過歌舞,就是上元那日。”

    方才還如同上演鬧劇一般的正廳中,頓時一片死寂。

    太子鬆開謹淑翁主,帶著幾分惶意,看看席臨川又看看謹淑翁主,最後將目光投向從進門起就被眼前情狀嚇得沒敢吭聲的陽信公主霍清歡。

    “……皇兄。”霍清歡也乍然慌了,見他看過來,連忙搖頭,“我不知道……”

    席臨川和謹淑翁主自知他們這是在怕什麼,心下輕一笑,恰到好處地出言推波助瀾:“依臣之見,這舞……太子殿下遲幾日看為好,莫淌這趟渾水。”

    太子駐足原地,神色陰沉地默了一會兒,複一睇霍清歡,隱有慍意道:“走。”

    紅衣藏在屏風後賊兮兮地看著,看到太子一行走遠了、又看到席臨川揮手讓旁人退出去,才帶著餘驚和綠袖一齊走出來。

    綠袖撫著胸口說不出話,紅衣抽著涼氣一拍謹淑翁主肩頭,豎起大拇指由衷贊道:“翁主好、好演技……”

    “對啊……我還以為翁主太投入當真了。”綠袖扯著嘴角,“差點沖出來拉架,被紅衣攔住了。”

    這謹淑翁主真是個演技派——紅衣這樣想著。

    “……咳。”席臨川咳嗽一聲暫且讓她們停了恭維,話語略有點陰陽怪氣,“是真像,若非太子攔得及時,那巴掌我挨定了。”

    ——當時手都揚起來了,如是沒人攔著,謹淑翁主顯然只能繼續演下去,讓他吃這個虧。

    ——怎麼就沒人誇他兩句呢?!

    心中不住揶揄著,席臨川神色平淡地坐下來,悶聲不理人。

    綠袖見狀拱了拱紅衣的胳膊,被紅衣斜眼一橫,逕自上前堆笑道:“公子……”

    席臨川眼皮一抬:“嗯?”

    “您還沒說為什麼安排這麼一出呢!”綠袖淺笑著指指外面,“太子殿下和陽信公主走的時候……也沒說之後就不來,若是真按公子說的,過幾日又來了呢?”

    席臨川眉頭微挑,目光從綠袖臉上挪到紅衣面上,而後又挪回來,冷著臉不說話。

    “……”紅衣身形一僵,心說他怎麼這麼小心眼呢?!

    席臨川自己也在嫌棄自己小心眼。

    好像就是死活要跟她賭一口氣一樣。先前她說的話他都認了,理解她因為那一箭而難過一道坎,可是這回,怎麼算都是他來解她燃眉之急的,還生怕嚇著她或者又讓她覺得他不同她商量而生氣,特意提前同她打了個商量。

    倒不為聽她道謝,可是……

    除卻她剛到竹韻館、見到眼前陣仗時滿帶驚意地同他說了幾句話之外,就沒再和他說過一句別的!

    顯然是有意避著的,躲得遠遠的和綠袖交談就算了,謹淑翁主遣開旁人有意讓她沏茶給他,結果……

    她就真有膽子再叫個婢子回來給他沏茶!

    席臨川越看越悶、越想越憋,忍了大半日都未顯出不快。現在大事辦妥,他眉梢眼底就寫個五個字:我不高興了。

    周圍的空氣中好像也充斥著五個字:特別不高興。

    綠袖尷尬地看看謹淑翁主,謹淑翁主尷尬地看看紅衣,紅衣尷尬地看看席臨川——席臨川從容不迫地飲了口杯中已涼的茶。

    茶水入口間,他皺眉皺得很明顯,眉間的意思也很明顯:沒有熱茶,不高興。

    紅衣在綠袖和謹淑翁主劃來劃去的鋒利目光下怨念地躊躇了許久,咽了口口水,低著頭往前蹭。

    在他手邊矮幾邊半尺的地方停住腳步,她禁不住地暗瞪他一眼,才端起茶盞去旁邊換茶。

    “多虧鎮撫使大人潛逃得巧。”他的解釋從她身後慢悠悠傳來,“陛下震怒,指揮使嚇得不輕,差點在永延殿中自盡謝罪。”

    紅衣撇了撇嘴,把茶盞舊茶倒了,取淨水洗杯子。

    “他走也就罷了,可一路離開得十分順利,顯是有安排在先。”席臨川輕銜笑意,手指輕巧桌子,“指揮使立誓查明原委,各方都緊張著,這個時候,誰都不想沾染此事。”

    紅衣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就不應話,手中茶夾夾起茶葉擱進茶壺,倒水。

    “太子備受矚目,只會更怕。再則,單說來平康坊,他也決計不敢大張旗鼓地來。二者擱在一起,但凡謹慎一點的人都不會為了看支舞再犯場險。”他徐徐說完,略側過頭,笑看向紅衣背對著他的身影。

    紅衣靜神等著,一邊等茶泡好一邊暗思這些個陰謀陽謀。

    片刻,她執起茶壺一傾,茶水均勻地流出來,倒滿一盞,她才端起來,朝席臨川走過去。

    端茶這事雖然簡單,但她實在不在行——手裡拿著茶盞便會低頭一直看著,生怕一不留神,茶水輕灑出來燙了手。

    於是乍覺眼前有人時,猛地抬頭已有些晚,驚得她一聲輕叫,好在腳下立刻停穩了。

    ……幹、幹什麼啊!一點動靜都沒有,成心嚇唬人!

    紅衣怒目而視,蹙眉一瞥他,將茶盞端高了一些,悶聲道:“將軍請用。”

    “多謝。”他面不改色地拿起來便抿了一口,而後神色定定地看著她。

    到底……幹什麼啊?!

    紅衣心中不安地左看右看,可任憑她的目光挪得再活躍,他的視線也紋絲未動。

    “沒別的要問的了?”他啟發著問道。

    紅衣稍想了想,誠懇頷首:“沒有了。”

    席臨川不甘地暗自抽氣,並不想就此結束交談,於是啟發地更明顯了點兒:“你就不問問……誰都不想沾染此事,但謹淑翁主沾染了這事,會不會有麻煩?”

    “顯然不會有麻煩啊……”紅衣明眸一眨,抬眸望向他,一副篤定地樣子。

    反而說得他有些不解了,蹙著眉頭睇睇她,抱臂悠悠道:“為什麼?”

    這才驚覺他在有心逗她說話,紅衣心中忿然地默了一會兒,當著謹淑翁主和綠袖的面,還是只好繼續說下去:“因為既然指揮使急於嚴查,便難免有覺出一丁點疑點都要查個清楚的時候,這樣一來,其中多少會有跟赫契無關的人……”

    她瞥一眼笑意吟吟地他,接著嘟囔說:“所以總不能看誰有疑點都疑到底。將軍您‘搜過’,沒搜出什麼,就沒事了唄……”

    “嘖嘖。”他挑眉而笑,弄得紅衣發毛:“……怎麼?”

    席臨川斂笑頷首,鄭重“誇讚”:“姑娘你糊塗一世,聰明一時啊……”

    紅衣的心緒被攪得一團糟。

    原本以為自己跟席臨川掰扯清楚了,現在看來,也許是掰扯清楚了,但席臨川儼然不打算因為“清楚了”就放棄。

    長聲歎息後,紅衣決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去!

    讓他看到她毫不為之所動且是個工作狂,他興許就不會再擾她了。

    誠然,就算她不想當工作狂,竹韻館也夠讓她忙的了。

    逢一、逢五開門接待散客的時候不必多提,再也見不到從前門可羅雀的時候了,每一次都是全場爆滿。

    而那每個月編一套、每一套最多跳三次的接受預定的“限量版演出”,在短短十幾日裡,已然排期到了次年四月。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5:20

第十九章

    本就是走高端定制路線,謹淑翁主的定價一點也不含糊,看一場白銀一百兩,訂金三十兩。若客人反悔或者有事不能來看,訂金不退。

    二月初,第一位預約的客人來了。

    這一攤事都非紅衣親自打理。竹韻館有多餘的夥計,專門應付這些,紅衣也沒問過。

    是以直到這人來了,她才傻了——怎麼她不想見的人,都格外喜歡在她面前轉悠呢?!

    他進了正廳目光四下一劃就直奔她走來,珀色眼眸中的笑意像是要溢出來。她就是傻,也看得出他這不止是為觀舞而已,多少都有專程來找她的意思。

    平復心神,紅衣屈膝一福:“聿鄲公子。”

    “好久不見。”他垂首微笑,凝視著她又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紅衣靜了靜,複銜起笑來,“公子坐,我去著人備茶點來,舞姬片刻就到。”

    她說著,已然稍向後退了一步,表明自己不想多做停留的意思。聿鄲便沒攔她,笑而點頭,任由著她離開,逕自落座。

    紅衣一整晚沒再露臉。

    她坐在正廳外的回廊下,聽著屋裡傳來的歌聲樂聲,心裡很是忐忑。

    ——為了充分利用上元首演在長陽城掀起的熱度,這首支“高端定制”演出的舞還是以戰為題,有意留了首演的影子,打出的廣告也是“讓您一觀上元首演之精華”的意思。

    所以她全然沒想到這看過首演的人還會來,心裡擔心他因看過一遍而覺得不好看,更擔心他這赫契人看到她們屢屢對赫契這般不善會生出不快。

    這借輿論炒作做生意的方式……也有自己的難處啊!

    歌舞散盡,聿鄲悄聲問了紅衣身在何處,便舉步從後門走了出去。

    剛踏出門檻,就見她在回廊下環膝而坐,沒精打采地倚著旁邊的廊柱,目光無神、面容黯淡……瞧著跟做生意賠本了似的。

    他背著手踱到她面前,站了好一會兒她都仍無反應。聿鄲頗是無奈地一笑,彎下腰伸手在她面前一晃。

    “……嗯?”紅衣猛回過神,定睛一看,忙不迭地站起來,面紅耳赤。

    “按理說……不應該啊。”他微眯雙眸,笑容和煦。

    紅衣一愣:“什麼?”

    “竹韻館生意這麼好,你還發愁?”聿鄲面帶探究。

    ——咳,這不是怕你看了舞不高興,我心虛嗎?

    紅衣心裡默默地這樣答了,一舒氣:“公子找我有事?”

    聿鄲一哂:“我聽綠袖說,你們今晚是要回敦義坊住的?”

    紅衣點點頭,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

    “巧了,我近來也住在敦義坊。”他朗然一笑,“馬車就在外面,同回?”

    “……”

    紅衣鬱結於心,大感席臨川也好、聿鄲也罷,都將這“話說一半”的文字遊戲玩得爐火純青——先發個問讓你主動說出你接下來要幹什麼,而後再說他打算和你一起,連想找理由拒絕都不方便。

    不過對他,紅衣還是拒絕了:“不了,我們一貫走著回去,就當活動活動腿腳。”

    “哦……”聿鄲了然地一點頭,乾脆地道,“那我也走走。”

    “……”

    紅衣險些一口血嘔出來。

    他說到這個份上,她就沒有再堅持拒絕到底了。這般執著地要“同走”,顯然是有什麼事要同她說,還是聽聽為好。

    添了分警惕,借謹淑翁主的口找了個坊中武侯盯著她們同回。一則是為安全,二則是知道禁軍都尉府正嚴查和赫契人勾結的事,她得主動找個證人證明他們沒說什麼。

    這日天陰,白日裡便覺得滿眼灰暗。到了夜裡更有點陰森,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

    四下安靜,幾人的腳步聽上去空落落的,武侯走在前頭,手裡打著的燈偶爾一晃,那光暈便亂一陣,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蒼涼。

    “我聽說上元那日的舞,從頭到尾都是你編的?”

    同走了許久,聿鄲才輕輕地問出這樣一句話。好似怕驚擾什麼似的,一點波瀾都尋不出。

    紅衣點點頭:“是。”

    “那舞很好。”他淡笑著贊道,“我向來不喜歡你們漢人的舞,覺得看起來柔弱無力又盡是悲春傷秋強說愁,但這回的……不一樣。”

    紅衣頷了頷首:“多謝公子喜歡。”

    “你願意跳給赫契人看嗎?”他這樣問道。紅衣微滯,遂即有些不解:“公子就是赫契人……”

    他不是已順利看過了嗎?

    “不是說我。”聿鄲啞一笑,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暗沉,“我是說……假如有人肯出高價,你能不能讓她們單為赫契人跳一遍那舞?”

    這要求很奇怪。紅衣一時蹙了眉頭,不知他是喜歡得狂熱是以極度想“安利”給旁人,還是壓根沒看懂那舞、壓根不知那舞就是針對赫契人的……

    聿鄲見沒有回應,側頭看向她,對上她眼中的疑惑,緩言解釋:“我認識一些赫契貴族,該讓他們看看這個。”

    “為什麼?”她發問很快。

    “我想讓他們停戰。”他反問得也很快。

    紅衣啞住,略有愕色地望著她,綠袖在旁同樣吃驚:“但這……怎麼可能?且不說那一舞能否讓他們停戰,便是公子這念頭便……很荒謬,這許多赫契貴族同來長陽,誰知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聿鄲停下腳步,目光在二人間一蕩,話語沉沉:“所以我才要著意詢問你的意思——因為他們不會來長陽。”

    紅衣驚了一跳。

    “你若願意,我可去央謹淑翁主,讓她許你帶人隨我去祁川一趟。路上一切開支皆由我出,至於舞的價格……”他籲了口氣,神色堅定,“你定便是,只要你肯去,多少錢我都照付。”

    紅衣簡直被他嚇傻了。

    之前只覺得謹淑翁主這大夏土豪有錢任性,和眼前這位一比,顯然是這赫契土豪更任性!

    “公子……何必。”她神色僵硬地問道,“那只是一場舞而已,幫不上公子什麼忙……”

    黑暗中他別過頭去,紅衣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聽得長長一歎。

    “王廷愚蠢!”聿鄲微厲的聲音帶著憤慨,“他們認為漢人軟弱、認為打得狠了,漢人就會低頭。有何袤鄭啟屢勝赫契不夠、有席臨川以少勝多也不夠,他們仍舊覺得有取勝之日!”

    聿鄲快語如珠的,指責之意分明。顯然是對赫契持久以來的狂妄自大和冥頑不靈忍無可忍。

    紅衣靜聽著沒敢吭聲,安靜一會兒後,聽得他再度一歎:“我已勸過數次,皆不管用,但你那舞……”

    他低啞而笑,口吻中全是無可奈何:“你那舞也許能讓他們發覺想讓漢人服軟是不可能的。他們會知道,就算是在遠離戰亂的長陽城、就算是和軍人半點關係也無的舞姬,都對此十分憤慨,他們一再挑釁,只是在激得所有漢人一齊反抗而已。”

    “可以嗎?”他懇切地再度問道。那雙眸子在夜色中分明顯得很黯淡,卻好像有不同尋常的光彩透出來,“就一次、成與不成都無妨,我只是想盡力一試。”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倒是綠袖打了個哈欠,藉著懶意,拒絕得直白:“太遠了,不想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5:32

第二十章

    而後一路都沒有再說話。紅衣維持著安靜,聿鄲也不催她作答。

    直至走進了敦義坊,離她們所住的地方很近了,聿鄲才顯出些焦急,沉然一喚:“紅衣姑娘。”

    “抱歉。”紅衣在離住處還有十幾丈的地方停住腳步,垂首穩穩道,“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

    她猶豫著,抬眸看向院門口,曾淼正坐在門前石階上等她——自從席臨川說讓曾淼保護她之後,他就每天都這樣盡職盡責。

    紅衣微微一笑:“所以……我明白公子的心思,但此事太突然,我實在不敢自己拿主意……”

    “你不想讓戰爭儘快停止嗎?”未等她說完,他便急切地問道。

    “我想。”紅衣點了下頭,笑意未減,解釋得緩而分明,“但我和聿鄲公子不同,您知道赫契王廷要做什麼,所以您可以隨心地去做您的安排。”她語中微頓,輕輕一喟,“但我並不知道大夏的朝廷要做什麼,我不能擅作主張幫著公子做事,萬一不小心擾了什麼朝中大計呢?”

    換言之,她不能因為一廂情願地想停戰而反幫倒忙。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紅衣循循說著,垂首一福,“公子若真覺此事可行,大可先與謹淑翁主一議。告退。”

    紅衣言明自己的想法後,猶含笑意的面容沉冷下來,回絕的意思清楚明瞭。

    黑暗的寂靜中,她聽得一聲沉重悠長的歎息:“那我……”

    “姐姐!”

    沒等聿鄲把話說完,一聲稚嫩的喚語傳過來,紅衣側過頭去,曾淼陰著臉一掃聿鄲,上前一拉紅衣的手,抬頭道:“姐姐,天很晚了。”

    “嗯。”紅衣噙笑,朝他點頭,複又看向聿鄲。

    聿鄲這才得以把才才的話說完:“那我先去問謹淑翁主的意思,若是翁主答應,你便肯隨我去一趟麼?”

    “公子先問了再說吧。”紅衣眉頭稍挑,而後笑容一松,緩和著氣氛,“我就是在竹韻館尋差事謀生罷了,這樣的事,自該謹淑翁主做主。”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須臾,短促一笑,卻是手搭在胸前朝她一鞠躬,行了個赫契人的禮:“多謝。”

    二人先後沐浴,綠袖回到房中時見紅衣躺在榻上仍還未睡,便一壁繼續擦著頭髮,一壁問她一句:“若謹淑翁主答應,你當真要跟個赫契人去祁川走一趟不成?”

    “謹淑翁主才不會答應呢。”紅衣平躺著,雙手枕在頭下,翹著二郎腿悠悠道,“翁主又不傻,到底是藩王的女兒,必定知道這個輕重。平日裡在長陽,做生意不拒赫契人算正常事,可差大隊人馬去祁川可就不一樣了。”

    她說著發了個身,打著哈欠又道:“再說現下還有那鎮撫使大人潛逃的事,禁軍都尉府嚴查著,她不會這個時候攪混水的。”

    所以她跟聿鄲那般說,就是打個太極罷了。畢竟聿鄲權勢皆有、她無權無勢,這樣直接拒絕的話,還是謹淑翁主來講合適。

    好一會兒都未聽到綠袖的回音。

    紅衣目光看過去,她面對著妝台坐著,只能看到個後背。卻能覺出她是愣在了那裡——聯手裡持著的梳子都僵著未動。

    “……綠袖?”紅衣喚了一句。

    “嗯?”綠袖驀回過神,肩頭微一顫,又繼續梳頭了。歎了口氣之後,她的語氣聽上去很煩躁,“那鎮撫使也是的,在大夏朝做官做得好好的,幹什麼跑到赫契去?惹出這樣多的事,擾得不相干的人都不能好好做生意。”

    是夜,微風漸起,拂過樹葉花枝,卷起些許沙石。

    迷濛夢鄉中,有縷縷清香縈繞,溫和淡雅。紅衣睡得迷糊,覺得黑白交映的夢境混亂一片,好像是夢到搬家,又好像在逛集——總之就是最常見的說不清劇情的夢。

    似乎是燕兒正在一個小攤前挑著香囊,小姑娘的笑得開心,挑了半天後舉起一個給她,問她:“姐姐喜不喜歡?我買給姐姐!”

    “不用啦。”紅衣蹲下身,一摸她的額頭,而後說……

    “將軍給我買過一個一樣的。”

    好像看到燕兒嘟了嘟嘴,又要說什麼,她卻聽不到了。看著她的口型,耳中只充斥著“光光”聲。

    紅衣緊皺著眉頭睜開眼,藉著燭火微光,看到綠袖也正揉著眼坐起身。

    那“光光”聲仍在繼續,是有人在猛敲院文。綠袖打了個哈欠,問她:“這麼晚了,誰啊?”

    “不知道啊……”紅衣煩躁地一歎,忍著床氣站起來,打開衣櫃扯出件大氅,一邊穿一邊往外走,踏出房門就揚聲問道,“誰啊!”

    外面持續了許久的敲門聲驟然停了。

    俄爾聽得一句回話:“禁軍都尉府北鎮撫司總旗,嶽馳。”

    紅衣綠袖剛走到一半,腳下狠狠一頓。

    ……三更半夜的,什麼情況?!

    ……查勾結外敵的事?!

    ……她們和聿鄲同行不是特意找了個武侯盯著嗎?!武侯不也是你們體系內的人嗎?!

    於是深吸一口氣,二人皆自我安慰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遂行上前去開門。

    “吱呀”一聲之後,在月光下泛著按按色澤的飛魚服映入眼簾,視線上移,她們看到他手中表明身份的牙牌,二人齊齊一福:“總旗大人。”

    那人面色微沉:“勞兩位姑娘走一趟。”

    ……怎麼就……“走一趟”?!

    二人悚然一驚,嶽馳掃了眼明顯她們中衣裙外只裹了大氅、所以都手上緊拽著衣襟的樣子,略一頷首:“請先更衣吧。”

    紅衣綠袖面面相覷,滯了一會兒,紅衣闔上院門,拉著綠袖回屋去。

    如言取出衣服來穿,儘快換好後,紅衣卻推開了後窗。

    “……你要跑啊?!”綠袖一臉驚悚。

    “跑什麼啊!”紅衣嘴角抽搐地看向她,指了指窗外,“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要抓咱們問什麼罪——看來不是,若不然他們肯定防著咱們跑,會差人到後窗守著的。”

    但外面沒人,連只鳥都沒有,安靜得好像按了靜音鍵。

    是以再出門時,二人的心情便輕鬆了一些,打開門隨著來者離開,一邊心下不斷告訴自己沒事的,一邊又奇怪這陣仗怎麼這麼大!

    來請她們的人是總旗,一個總旗手下有五十人。

    ——紅衣前後大致一看,自己周圍差不多就有五十人了。

    可抬頭眺望,街頭巷尾分明還有別人排著整齊的佇列打著燈四處巡視著,看服飾也是禁軍。

    這樣的陣仗她曾見過一次,也是在敦義坊裡。那便是淮鄉樓慘遭橫禍那陣子,日日都是這樣,數不清的禁軍在坊中查案、巡視。

    他們並沒有帶她們出坊,進了離坊門最近的那處院子——那是坊內武侯值守的地方,有點類似於……地方派出所。

    正屋裡燭火皆明,十分亮堂。

    紅衣和綠袖一臉呆滯地等了一會兒,嶽馳從門外走來,手裡拿著張紙。

    將紙展開,他沉然問道:“這孩子,你們可認識?”

    “啊——”紅衣剛一看,便叫了出來,有些不安失措地點點頭,“認得,但是……怎麼了?”

    “將手中畫像。”嶽馳一喟,將手中畫像一折,“現下是驃騎將軍照顧這些孤兒?”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5:48

第二十一章

    紅衣又點點頭,便見嶽馳抬手叫來了手下,吩咐了一句:“速請驃騎將軍。”

    卻自始至終沒回答她出了什麼事。

    席臨川一襲藏藍色常服踏進屋門的時候,雖也顯有困乏,卻仍目光如炬。

    “將軍。”那總旗一抱拳,讓出道請席臨川落座,而後自己也坐下了,沉了一沉,道,“您收養的那一干孤兒裡,可有個叫曾淼的?”

    席臨川一滯,遂點頭:“有。”

    “他傷了人。”嶽馳簡短道。

    紅衣驟驚:“你說什麼?!”

    “他傷了人,赫契權勢最大的富商。”

    ……聿鄲?!

    “那富商近來住在坊裡的宜膳居,曾淼趁夜裡來往人少溜了進去,連刺了四刀。”岳馳話語平靜地闡述著,卻一字字驚得紅衣腦中嗡鳴,“還好房中黑暗,未刺中要害——但人尚未醒來。”

    綠袖強緩著氣,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為何?曾淼是那一眾孩子裡年紀最大的,素來也算懂事。”

    “正是因為不知為何,才不得不請兩位姑娘和將軍來。”嶽馳神色愈沉,稍緩口氣,又道,“我們問了他很多遍,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麼也不說,問他是誰家的孩子也不肯說——後來我們查了這一處的戶籍,發現他戶籍並不在此,才猜到他可能是將軍收養的孩子裡的。”

    紅衣驚疑交加,氣息微亂地看向綠袖,綠袖卻也是同樣的不解,見她看過來搖一搖頭,大是惶惑:“怎麼會……”

    席臨川以手支頤,雖是越聽神色便越陰沉,卻是始終一語未發。嶽馳說完後周遭安靜了下來,他也仍未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能見他麼?”

    三人皆一怔。

    “我可以問問他,是怎麼回事。”席臨川身形未動。

    嶽馳思忖片刻,點了頭:“可以,在下帶將軍去。”

    “等一會兒。”他又道,眼皮稍抬,看向紅衣,話卻仍是對嶽馳說的,“可否請總旗大人先行避讓,我有些話要和她說。”

    嶽馳複點了頭,遂站起身抱拳告退。綠袖握了握紅衣的手,便也隨嶽馳離開。

    房門闔上,房中燭火明亮,卻是安靜無聲。

    席臨川睇視著她,站起身,看著她怔然發白的面容踱步向她,輕喟一聲,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紅衣。”

    “……嗯?”她連這一聲輕應都明顯帶著慌張,分明因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而感到措手不及。

    “我一會兒去見阿淼。”他一字一頓道,“他為何傷聿鄲,我會問清楚。”

    她仍舊發怔地點點頭,眼中惶意未減。

    “如果他有說得過去的理由,我會救他。”他又道。話語有力的灌入她心中,好似一隻溫暖地手在心間一挽,將她一直在往下墜著的心托平穩了。

    “你安心等著就好。”他面上略有一縷笑意,溫溫和和地縈繞開來,“但你要先答應我,不私自去見他、不背著我做任何事。”

    紅衣眉心輕蹙地看向他,他又說道:“如果你在動什麼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的心思,我一定會把這筆賬記到阿淼頭上——所以你先答應我,不背著我做任何事。”

    “……好。”她一咬下唇,躊躇著點了頭。緊張萬分地看著他站起身,轉身向門外走去。

    上著鐵鎖的房門被打開,席臨川走進去,門又隨之關上。

    這裡說不上是牢房,只是這院中單獨空出來關人用的一間空屋而已——武侯們平日裡也遇不到什麼大事,真遇到大事禁軍便來了。所以留這麼一間,暫時關一關等著押送官府的小偷盜賊什麼的,足矣。

    曾淼坐在角落裡,雙腿蜷著,低著頭,下巴擱在腿上,一動不動。

    他沒有再往前走,站在門邊站定了腳,輕喚了一聲:“阿淼。”

    曾淼沒有反應。

    席臨川緩了口氣,凝視著他思了一會兒,終於走上前去,在離他三五步的時候停住,又叫了一聲:“阿淼。”

    他還是沒有反應,紋絲未動。

    席臨川神色一沉:“見了人都不知道打招呼,白給你請先生了。”

    曾淼微微一悚,投在地上的目光霎然亂了,卻還是沒抬頭,聲音悶悶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席臨川稍有一怔,旋即了然。淡睇著他一笑,蹲下身道:“禁軍問你是誰家孩子的時候,你不提紅衣,也是因為這個?”

    曾淼抬了抬眼,沒吭聲。

    “你怕牽連我們,所以先不承認認識她,又裝不認識我。”他已不是問話的口氣,平靜地敘述之後,短促一笑,“看來你也知道這事做錯了。”

    “我沒有!”曾淼立刻大聲駁道,“那是個赫契人!”

    席臨川面不改色地專注在之前的話題上:“你若當真覺得是赫契人就該殺、殺了也沒錯,為什麼會怕牽連紅衣和我呢?”

    曾淼啞住,大有不忿地怒視著他,憋了一會兒,面色漲得通紅。

    “告訴我原因是什麼。”他道,“你在長陽快兩年了,平日也偶有外出,絕不是頭一次見到赫契人,為什麼對他起殺心?”

    “我……”曾淼慢吞吞地吐了一個字,又抬眸望一望他,“會不會牽連到紅衣姐姐?”

    “不會。”他篤定道。

    曾淼旋即又問:“那會不會牽連到將軍?”

    席臨川又搖頭:“也不會。”

    他面上的緊張就少了,眉頭深皺著靜靜想了一會兒,緩言道:“那個赫契人要帶紅衣姐姐走。”

    席臨川愕然間面色一沉:“什麼?”

    曾淼抬起頭來:“真的,我親耳聽到的!問姐姐願不願意隨他去一趟,還提到什麼翁主……”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席臨川,神色懇切,端然是怕他不信。說罷又顯出憤慨來,冷哼一聲,道:“赫契人那麼兇狠,我才不要姐姐跟他去!誰答應都沒用!但是、但是若姐姐自己想去怎麼辦?我又攔不住,所以我就……”

    曾淼低下頭去不繼續說了。後面的話倒是不說也很明確——所以他就想殺了聿鄲了事。

    席臨川氣息微摒,心緒複雜地睇了他一會兒,站起身要往外去。

    “將軍。”曾淼在背後叫了他一聲,頓了一頓,猶猶豫豫地道,“我……我不是不知道輕重。但那個赫契人,我早聽說他是赫契富商,我覺得他絕不是什麼好人,手裡不一定有多少漢人的血呢,才……”

    “知道了。”席臨川應了一聲,偏過頭睇他一眼,提步離開。

    知悉這些緣由和經過之後,紅衣又是懊悔、又是訝異。

    三言兩語地同席臨川解釋清楚了“聿鄲要帶她走”是怎麼一回事,而後便各自陷入沉默。

    顯然是曾淼誤會而已,這實在算不得什麼說得過去的理由。

    “我該立刻去問翁主的意思的!”紅衣急得聲帶哽咽,咬一咬唇,又道,“再不然……敦義坊離延康坊不遠,如果我先去問將軍一聲……”

    那麼那些話就不會讓曾淼聽見了,他也就不會在她回家之後尾隨聿鄲一路然後傷人了。

    “……不怪你。”席臨川歎了口氣,知她這是關心則亂,“那時都那麼晚了,又不是什麼急於決定的事,換了誰都會擱到明天再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0:36:01

第二十二章

    “但是阿淼……”紅衣眼眶一紅,擱在案上的手因緊張而按得骨節發白。席臨川靜了靜神,稍頷了首,輕緩道:“也明天再說。你先回去休息。”

    他們在此處多留是沒用的。

    月黑風高,什麼也做不了。連方才那總旗都帶人撤走了,只囑咐坊中武侯看住曾淼。

    紅衣自也明白,於是雖則心中實在不安、心知就算回到家中也難以入眠,仍只好點了頭,拽一拽綠袖,示意同回。

    席臨川未作詢問,只安安靜靜地隨著她們一起出了這一方院子,又一同接著走下去,顯是要送她們回去。

    風起得大了些。

    在夜色中聽上去格外凜冽,仿若利刃不斷地刮過牆面,一聲聲刺耳錐心,聽著很不舒服。

    本就平靜不下來的心緒在這風聲中被擾得更亂,紅衣心中惴惴地瞎琢磨個不停,很想問問席臨川他有什麼主意沒有、此事最後會如何,卻又不敢妄然發問——她抬了幾次頭,每次都看到他低頭沉吟的樣子,生怕打斷他的思量,只好強忍著先不做多問。

    風聲稍小了一些,席臨川忽地一停腳。

    紅衣綠袖也一併停住,看向他,綠袖疑道:“公子?”

    “你說聿鄲想看你那場舞?”他看向紅衣,“花多少錢都願意?”

    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紅衣只連忙點了頭:“是。他覺得……興許那舞能說服赫契貴族停戰,所以執意要我去。”

    他眸色一亮,稍有了點笑意,乾笑一聲,道:“我去見謹淑翁主。”

    聿鄲只覺渾身僵硬得難受,嗓子幹得生疼,不適地稍一挪動,小腹一陣撕裂般得疼痛激得他神思清明。

    他忍著沒吭聲,伸手欲撐身坐起來,甫一動,驚醒了守在一旁的人。

    “公子?”那隨從面上一喜,聿鄲緩了緩神:“水……”

    便立刻有水奉了過來,聿鄲稍起身,一口氣飲盡一盞,身上無力地重新躺了回去,緩了一緩,問道:“那孩子呢?”

    “孩子?”隨從一愣,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就是傷我的那孩子。”聿鄲虛弱道,“可還活著?”

    “何止是還活著!”那隨從當即便顯出怒色,大有怨憤地道,“您看看這大夏多氣人?公子無緣無故被傷成這樣,兇手連官府都沒去,只在敦義坊裡被武侯押著!硬說是什麼……什麼謹淑翁主和公子談了筆生意,與這孩子有關,所以暫且動他不得,必須等公子醒來——這不是胡說麼?小的日日跟著公子,都不知有哪樁生意和個孤兒有關,簡直是有心偏袒都懶得編個好聽點的理由來唬咱們!”

    聿鄲靜聽著他抱怨,待得他話音落了,才啞聲一笑:“還好他沒事。”

    “……還好?!”那隨從一愕,睇一睇他,“公子您什麼意思?”

    “我確是和謹淑翁主有樁生意,嗯……你不知道罷了。”聿鄲深吸口氣,思忖片刻,道,“著人去一趟,請紅衣姑娘和驃騎將軍來。”

    “是。”他一應,剛要退下照辦,聿鄲又道:“還有,把上下都交待到,誰也不許去做什麼‘尋仇’的事,更不許拿不相干的人出氣。”

    那小廝淺怔,有些不甘心地暗自一歎,再度應道:“是。”

    幾個來“請”她的赫契人明顯態度不善。紅衣心裡七上八下地走了一路,倒非怕他們會做什麼,而是忐忑於聿鄲一會兒會說什麼。

    走進宜膳居聿鄲所住的那間客房的時候,只覺數道目光同時向她頭來,帶著十足的恨意,好像恨不能立時三刻把她活剮了一樣。

    “……”紅衣垂下眼簾,故作鎮定地一福,“聿鄲公子。”

    “坐。”

    聿鄲道了一個字,便有人冷著臉睇了她一眼,而後在榻邊置了坐席。

    紅衣懸著心走過去,端端正正地落了座,忖度著客氣詢問:“公子的傷……”

    “不輕。”他吐了兩個字,紅衣一噎。

    “我看到傷我的人了,是那晚催你回家的那孩子。”他一雙笑眼看著她,因傷勢太重,這雙眼睛裡不如往日神采奕奕,但那溫暖的珀色,仍十分好看。

    他目光定定地問她:“是你的意思嗎?”

    “不是。”她喃喃地如實道,“我沒有必要殺公子。”

    聿鄲旋是一笑,神色輕鬆:“我也這樣覺得。”

    房裡無聲了一陣子。

    這安靜讓她有些心慌,回過頭看一看候在四周的十餘個赫契人,他們均都是默不作聲地垂首站著,就像一個個擺設。

    “現在問題擱在眼前了……”聿鄲噙著笑,一邊舒緩出氣息一邊道,“我可以要那孩子的命——如果我有心追究,汗王會幫我,你們的皇帝大概不得不退讓。”

    畢竟,是曾淼先出手傷人。

    “公子……”紅衣的聲音有點打顫,心跳重到自己能清晰地聽見。

    “但我也可以不追究。”他靜靜說著,唇角略微上翹,“做個交換吧。”

    她垂眸抿唇,靜等他的條件。

    “你隨我去赫契,讓赫契貴族們看到那場舞,我放過他。”

    他說得清晰,溫溫和和的話中仍能尋出些許並不太正的發音,紅衣牙關緊咬,知他這是逼著她做決定,又因自己理虧不好發火。

    “將軍……將軍!”外面一陣阻攔的喊聲,房門猛然打開間,十數名赫契人拔劍聲齊齊一響。

    聿鄲帶笑的目光投過去,在席臨川面上一劃,笑意愈盛:“驃騎將軍,來得正好。”

    “我需要貴族們看到那場舞,你們想保那個孩子的命。”聿鄲語中帶笑,肩頭略聳,“這交換不公平麼?該付的錢我照付,於誰都不虧。”

    現下的感覺,於紅衣而言,懊悔與憤怒同時充斥。

    一面自知是曾淼傷人在先,一面又不禁著惱於這主被動轉得太快——去與不去,主動權本在他們手裡,如今因為曾淼刺下去的那四刀,一夜之間轉到了聿鄲手裡。

    “我們不能做這樣的決定。”席臨川克制著怒意,凝睇著他道。

    “那就需要你們去說服謹淑翁主了。”聿鄲眉頭輕佻,透出幾分蔑意,“去讓謹淑翁主點頭應允、讓紅衣帶著竹韻館上下隨我去祁川;或者,半個月之內汗王的親筆信會直送宣室殿,你們的皇帝會知道這件事——他是位明君,不會在這種事上執意袒護兇手而再度激化兩方矛盾的。”

    紅衣心中狠滯,她自然聽得懂聿鄲這話裡十足的嘲笑意味,同時也很清楚他說的是真的——這不是赫契惹事在先、故而曾淼出手反擊。

    無論讓誰來評判,都是曾淼的錯。

    “我的手下打探到,將軍您花了重金打點禁軍都尉府上下。”聿鄲凜然而笑,冷意寒涔涔地自唇角沁出,“您為的,不就是多拖上一刻,讓皇帝晚些知道,看事情是否能有轉圜餘地?——但是赫契王廷,將軍是打點不到的,他們也不會接受將軍的打點。”

    席臨川一語不發,冷睇著聿鄲,靜聽著他輕然道出的一言一語。沉然一笑,他道:“你不是為和平而來的。”

    “什麼?”聿鄲眉頭稍挑。

    “你在挑起爭端。”他狠然又道,強緩口氣,續說,“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我不行,謹淑翁主也不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5:02

第二十三章

    聿鄲清冷一笑,眉宇間的不屑毫無掩飾。席臨川心中一悶,氣結之下手已然握上劍柄。

    “將軍……”

    一聲輕喚,微微的涼意撫在他扣劍的手上,低眼看去,紅衣驚疑不定地望著他:“您不能……”

    她垂眸一睇他的手,側過身又向聿鄲道:“我們……商量商量。”

    氣氛詭異極了。

    偌大的大將軍府正廳中,因為摒去了全部下人,而顯得很是空曠。敏言長公主與謹淑翁主並排而坐,互握著手,誰都說不出什麼來。

    鄭啟以手支頤,斟酌片刻,打破了沉寂:“那個曾淼,你非救他不可?”他語中一頓,“他也算罪有應得。”

    席臨川喟了一聲:“聿鄲的意思很明白。”

    他看向鄭啟,回思著聿鄲的話,一字字道:“除非答應他的要求,若不然他就會讓赫契汗王直接插手此事——那就不是曾淼伏法便可的事情了,也許會任由他們處置曾淼都不必多提,如若就此挑出什麼更過分的要求呢?”

    他所怕的,是赫契借此理由將事情鬧大,再次與大夏形成水火不容之勢,到時候想收場都難。

    鄭啟點點頭,知道他的顧慮無錯,苦澀一笑,目光劃過紅衣,又向席臨川道:“可你又不肯讓紅衣去。”

    “我不知道她們去了會發生什麼。”席臨川沉然道,“如果她們回不來了呢?”

    鄭啟默了一瞬:“祁川還是大夏的領土。”

    “……名義上是。”席臨川頗不給面子。

    廳中恢復安靜,細沙穿過沙漏細頸的聲音均勻地淌著,有點像狼毫劃過紙張的細響,一筆筆書下過往的時間。

    夜色漸深,紅衣綠袖各自躺在榻上,靜靜聽著同樣輾轉難眠的對方折騰出的聲響。

    俄而聽得綠袖狠一捶榻,萬分惱怒:“就為個舞!竟讓赫契人拿捏住了!”

    真是有點“四兩拔千斤”的感覺。

    院中一片窸窣。

    紅衣悚然一驚,坐起身朝外看去。

    她們的院子裡沒有種太多的東西,只要一株玉蘭而已。玉蘭先開花後長葉,如今剛是花苞初綻的時候,一片葉子也無,就算是再強勁的風力也不該能吹出這樣的動靜。

    “綠袖……”紅衣喚了一聲,悄悄地下了榻,黑暗中示意綠袖噤聲。

    那窸窣聲還在繼續,雖並不算多麼明顯,但細聽之下,似有至少十數人在院中疾行。

    黑暗中,二人面面相覷,紅衣小心地伏在了榻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感覺綠袖蹭了過來:“怎麼回事?”

    她只能說:“不知道……”

    窸窣聲一停,安寂了一陣子之後,刀劍聲驟起!

    似乎離得不算很近也不算很遠,刀劍相撞的聲音不斷刺入耳中,偶有一兩聲慘叫或呼喝,聽不出是什麼人。

    一聲啼哭乍然響起。

    女孩的尖銳的聲音帶著驚恐穿過牆壁,在紅衣心裡一擊!

    是隔壁!

    孩子們住的院子!

    一把推開伏在肩頭不住發抖的綠袖,紅衣奪門而出,霎一陣夜風拂過,她怔了一瞬,轉而怒問:“你們在幹什麼!”

    圍在院中持刀靜等的十余名禁軍齊回過頭來,遂即有人道:“姑娘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她又問了一句,錯愕不已地望著他們。隔壁傳來的拚殺與嘶叫聲聽得更加清晰了些,他們卻仍舊只是在她們的院子裡靜守著……

    “嗖”地一聲輕鳴,一支羽箭躍牆入院,直插院中……

    “姑娘回去!”兩旁禁軍一喝,即有人箭步上前,猝不及防地在她肩頭狠力一撞,紅衣驚呼著跌回房裡,眼前的房門隨之關上。

    門從外面被閂上。整整一夜,她與綠袖在門裡或憤然怒喊、或焦急踱步,門始終都未打開。

    小小的臥房裡,盈滿的恐懼好像能從門窗縫隙中溢出去。

    渾身瑟縮著,二人倚在各自的榻邊緊環膝蓋,感受著侵襲不斷地涼意,覺得一切寬慰自己暫且安心的理智情緒都在被迅速擊散,隔壁的慘叫一聲皆一聲,持續了好久都未停下,又一直並未延伸到她們自己的院子裡。

    如同是誰有意叫囂著,讓她們親耳聽見卻又並不想真正傷到她們,好像為的就是讓她們一點點崩潰……

    一朵煙花竄上天際,持續已久的廝殺聲戛然而止。

    “他、他們……”綠袖驚魂不定地怔然望向她,又望向那在中間的牆壁。

    還活著麼……

    或者,還有沒有活著的?

    紅衣想要站起來,發抖的雙腿卻根本使不上力氣。用手去支撐床榻,可胳膊同樣使不上力氣。

    “阿遠、燕兒……”她喃喃地說著,望著眼前的牆,面如死灰。

    門聲猛一響。

    紅衣停在那堵牆上的目光仍移不開,只餘光得以看到來者是誰:“將軍……”

    “紅衣。”席臨川看著她的樣子緊蹙眉頭,走到她身側蹲下,見她面色紅得異樣,一撫她的額頭,神色愈沉,“上榻去。”

    “將軍……”她仍舊看著那牆面,目光劃來劃去,似乎試圖透過牆壁,直接看到那一側現下是什麼樣子,“他們……”

    “他們沒事。”席臨川面容緊繃,強扶著她坐到榻上,又道,“早先安排了禁軍暗中盯著,原是想防赫契人尋仇,卻沒想到恰遇上強盜打劫。”

    他平緩地說著,抬手一撫她額上沁出的汗,繼續寬慰說:“禁軍一死一傷,孩子們沒事,那夥人全抓住了。”

    紅衣怔然望向他,似在判斷真假。

    “你病了。”他也有些被她這副樣子嚇住,又因知她此時最是無助,而強讓自己定下心神,“意外而已,好好歇著。”

    “不、不是意外……”紅衣猛地反握住他的胳膊,毫無焦距的目光緩緩轉向他,“不會這麼巧……不會這麼巧!”

    她拚力嚷著,竭力地想讓他相信。席臨川心裡發沉,看著她不知如何解釋,只覺攥在他胳膊上的手又一緊:“是聿鄲……他是故意的。”

    “強盜只是為錢而已……沒有強盜會在看到那麼多禁軍駐守後仍然拚死抵抗。”她顫抖著說著,長甲扣得他胳膊生疼。

    紅衣啞聲一笑:“您知道的,對不對?您一定比我明白……”

    席臨川沉默不語。

    “您果然是明白的……”紅衣鬆開他,低笑一聲,向後退了半步,“那……不能治他的罪麼?”

    “不能。”

    他的答案篤定得讓紅衣一訝。

    “是,我知道他們必是聿鄲的人。”席臨川平靜而道,繼而一喟,“但……並沒有赫契人,而且被活捉的幾個都口中藏毒,皆自盡了。”

    是聿鄲雇了人來,不知他用什麼法子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賣命,總之現下……他們縱使知道背後是誰,也抓不到半點拖他下水的證據。

    只能這樣任由著他耀武揚威似的對他們施壓。

    “我會再去見一見聿鄲。”席臨川說了這樣一句,轉身往外走,紅衣忙是一喚:“將軍!”

    他後脊一凜,定住腳步,她說出的話與他所料如出一轍:“除了我帶人去,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5:16

第二十四章

    “聿鄲的威脅很明顯……”她的神思緩過來些許,想著方才的恐懼與席臨川告知的結果,一字字道,“他要我們體會劫後餘生,然後便會更怕那‘劫’真的來……我不能激怒他,他真的會對孩子們下手的!也真的會告訴汗王……讓大夏和赫契再起爭端的!”

    整件事情發展到現在於紅衣綠袖而言是滿滿的恐懼感,怕曾淼會死、怕隔壁那一院子的孩子會死,更怕再拖延下去就會如席臨川所言一樣,變成兩國之間的又一樁矛盾。

    而于鄭啟、席臨川等將領而言,此事簡直堪稱奇恥大辱!

    與赫契的戰爭已連勝了數年,此時竟因為一個孩子、一場舞被赫契將住,逼得眾人咬牙強忍,不敢發作。

    席臨川的副將余衡一連怒摔了兩隻茶盞,咬牙切齒:“怕什麼!向陛下請命再戰一場,他們照樣是輸!”

    “暫不能戰。”席臨川面色清冷,淡掃餘衡一眼示意他坐下,循循又道,“此前兩戰便離得太近,軍隊損耗太大,若不休整穩妥便一戰再戰,雖一時仍能取勝,但日後只怕會一朝潰散。”

    “將軍何必怕這個!”餘衡額上青筋一跳,“我泱泱大國,還怕他們不成!先打一仗讓他們老實了,日後慢慢休整不遲!”

    席臨川皺眉未言。是了,這“休整”之說確實只是個說辭,此時多添一戰未必會造成那樣大的損失。但是……

    唯有他清楚,四年後將有一場瘟疫殃及軍隊,許多人會因此而死。縱使已曆過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證這次能避過此禍。

    萬一未能避過,面對瘟疫導致的大量死亡,其他的損耗就會猶如雪上加霜。如若赫契那時進犯,大夏必將無力抵擋。

    所以在那一劫過去之前,一切不必要的損耗都必須避免。此前已無緣無故多了一戰,他未能阻擋;但這回事情尚握在自己手中,必須攔住。

    “那就只能讓竹韻館走一趟了。”鄭啟氣息微沉,“我會寫信知會淮昱王,讓他從淮昱一地差人保護。”

    畢竟謹淑翁主是淮昱王的女兒。

    席臨川卻搖了頭:“不可。”

    眾人一怔。

    “我怕聿鄲有詐。若淮昱王當真派兵前去,太易授人以柄。”席臨川思忖著,“謹慎起見……”

    他起身走向鄭啟,在他身邊站定了,手指探入杯中沾了茶水,書下二字:驚蟄。

    事情終於定了下來,竹韻館眾人得了准信,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往祁川去。

    眾人都有些隱隱的害怕。誰都清楚,祁川那地方是大夏的邊境,雖則是大夏的地盤,但多年來紛爭不斷,關係複雜得根本理不清楚。

    聽說住在祁川的人,往多了說也只有一半是漢人,另一半則全是赫契人。

    而且……

    據說還沒有什麼人能保護她們。為不讓謹淑翁主和淮昱王惹上不必要的嫌隙,此番離開長陽去見赫契人,根本不是以竹韻館的名義,而是打著錦紅閣的旗號。

    紅衣按捺著心中懼意,平心靜氣地將衣服一件件疊好、收好,一語不發,只希望時間過得慢些。

    這種滋味,五味雜陳。雖在聿鄲的一再逼迫下,她也知道這人手辣心黑,心裡多少有了準備,覺得此行免不了了。

    但是……又確實存著僥倖,覺得有席臨川、鄭啟在,興許能有辦法將此事壓下來。

    最終,卻也是他們做的決定,讓她們走這一趟。

    罷了,她想救那些孩子、他們要顧全他們的大局,不一樣的初衷能達成同樣的結果也算是一件好事,何必彆扭於他們在不在意她們的死活?

    大紅的水袖折疊齊整,變成小小一方,放進衣匣中,她闔上了蓋子。

    席臨川已在門邊站了許久了。

    他初到此時,那只衣匣還空著,各色衣衫堆在床上,她正在挑要帶的衣服。

    他自然看到她在,她同樣也看到他在,只是誰都沒有說話,維持著安靜各做各的事情,也皆沒有什麼神色。

    這一行可能會有險事,他們都很清楚,即便只是“可能”,也足以讓他們無法談笑風生了。

    “紅衣。”席臨川終於喚了一聲。

    雙手支在衣匣蓋子上正舒著氣的紅衣抬起頭,看見他正踱步進來。

    “不會有事的。”他這樣說。深邃的眼中銜著她描述不出的情緒。

    她凝望了他好久,笑意有點苦澀:“所以……將軍和大將軍都知道這次有危險?”

    她不知為什麼還是把這句毫無意義的話問了出來,見席臨川不作聲,又一喟:“當我沒問。我知道大局比我們要緊。”

    她說著便要轉身離開,驀聽到他說:“我的人扣住了聿鄲。”

    紅衣一愕,怔然地望向他。

    席臨川頷首輕道:“我的人扣住了聿鄲,舅舅不知道罷了。雖是為顧全大局才讓你們去,但……”

    但若她當真出了岔子,他可以為她改一改這“大局”。

    這話,他到底沒有說出來,紅衣也未加追問,一時便很安靜下來。

    “你不必太害怕。”席臨川安慰得很生硬,強自一笑,又道,“我們只是……擔心出現意外而已,但‘意外’並不是常見的事。”

    “嗯。”她終於應了一聲,蘊起一抹笑,抬頭望向他,口吻儘量明快,“自然不會有意外,我們只是去跳場舞而已。換一個地方、換一撥客人罷了,能有什麼意外?”

    春涼微微,湛藍的天空上雲彩不多,一絲一縷地輕輕浮在天幕上,半點擋不住豔陽。

    幾十輛馬車駛出長陽西邊的城門,車輪聲持續了很久,弄得其他出城、進城的車輛不得不等上一刻。

    紅衣靜默而坐,綠袖微蹙著眉頭,少頃,二人互望一眼,同時道了一句:“應該……會沒事吧?”

    而後又同時一聲啞笑,各自低下頭去不再說什麼。皆在自我安慰說“當然會沒事”,待得想事想累了,又側躺下來休息。

    途中行了數日。

    鮮少經此奔波的姑娘們難免大感疲憊,許多人明顯消瘦。好在沿途驛站不少,需要在馬車上“湊合一晚”的時日並不多。

    驛站中的官員又顯被人先一步打點了,見她們到來,格外客氣,好菜備著、屋子也多收拾得整齊舒適,倒也算是一份心理安慰。

    “明日就要到祁川了。”綠袖支著下巴,手裡舀著粥,看看紅衣,“你說咱要是真出了什麼事,能有人給咱收屍不能?”

    “……”紅衣瞪她一眼,連“呸”三聲,直罵道,“烏鴉嘴!”

    “我認真的。”綠袖皺皺眉頭,低頭去看眼前粥碗,“我從小就在長陽,長這麼大第一次離開這麼遠,要是就這麼死了……太冤了!”

    她們便這樣懷揣著一顆“貪生怕死”的心進了祁川。

    馬車一路疾行,為在天黑前順利到達目的地,比往日更快了些。

    紅衣顛得暈車反胃,綠袖則在一半時終於忍不住吐了,直吐得面色發白。

    待得到了地方,下車時四下一看——綠袖的面色更白了。

    這地方……

    入目所見幾乎全是赫契人,從長相到裝束看上去都陌生得很,漢人能不能占到兩成都不一定。

    邊關可真是……民族融合、文化融合、語言融合的勝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5:29

第二十五章

    一行人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客棧安頓下來,兩三個人一間,紅衣自然還是跟綠袖一間。

    推開窗戶往外一看滿眼胡人就心裡發怵,好在客棧掌櫃雖也是赫契人但頗是熱情,操著不算嫺熟的漢語問她們在飲食習慣上有什麼忌口沒有,而後就去準備晚餐了。

    嘰裡咕嚕的赫契語由遠及近,紅衣綠袖半句都聽不懂,也就無心去聽,倚在榻上靜歇。

    卻沒想到這說話之人就是沖這邊來的,且還毫不客氣地推了門就進來!

    視線一觸,紅衣看清來人,驀地坐了起來:“你是……”

    有一同進來的僕人一欠身,笑用漢語道:“哪位是紅衣姑娘?這位我們草原上的明珠,琪拉伊遲。”

    紅衣僵在了榻上。

    這就是……聿鄲生辰那日,她在淮鄉樓見過的那位“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

    紅衣嘴角微微一搐,而後強自正了色,站起身一福:“少夫人。”

    “……”那僕人愣了愣,怔然看了琪拉一眼,尷尬地向紅衣解釋,“我們伊遲……還未成親。”

    ……啊?!

    紅衣訝住,不解地看向那僕人,那僕人顯不知從前的糾葛,只客氣地解釋道:“姑娘不知,赫契語裡‘伊遲’是指貴族小姐,已嫁人的叫‘伊緹’。”

    類似英語裡Mrs和Miss的區別。這個於紅衣倒不難懂,只是一時不知既然是Miss,為什麼切換成漢語卻能變成“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琪拉貝齒一咬,冷聲出言,“你還敢來我赫契的領地!”

    “祁川是我大夏領土!”紅衣當仁不讓,回得也不客氣,切齒而笑,挑眉道,“聿鄲公子盛情邀請,卻之不恭,不得不來!”

    琪拉臉色一震,被她頭一句話激得騰起的怒意轉而被狠狠壓住。她面色鐵青地睇了紅衣須臾,一聲冷哼,轉身離開,憤然丟給那僕人一句赫契語,頭也未回一下。

    吃飽喝足,沐浴解乏,然後安心休息。

    新仇舊仇、國恨家仇,紅衣持續多日的驚恐被琪拉一舉激成了憤慨。黑暗中躺在榻上磨了半天牙,來回來去就一個心思:明日此時,不拿那舞將一干赫契貴族震撼得下巴脫臼,她就……她就金盆洗手退出大夏舞蹈圈!

    一黑影落在客棧房檐上,在沒有那片月光的地方,幾乎分辨不出他的輪廓。

    他半蹲著,極是安靜。好似在側耳傾聽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一躍而已,無聲地落在地上。

    這是客棧後的小巷子,人煙稀少,寂靜得只餘輕微風聲。

    鷹啼尖銳劃過,在空中盤旋一圈後降低了高度,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一卷紙條塞入鷹腳邊系著的鐵管裡,檢查穩妥後,那人猛一揚手,雄鷹騰空飛起。

    短短片刻,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輕輕一躍,他重新踏上屋簷,飛走而過,足尖踏瓦無聲。

    整整在客棧上方繞了一周,他沉容靜聽著一絲一毫的動靜,終於停了腳,稍有一笑,躍向旁邊房屋的屋簷,踩著夜露悄然離去。

    翌日傍晚,這座在她們到來前便先行被她們包下的客棧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樓空曠的正廳中人數漸多,各色的赫契服飾看上去皆不失華麗。來者中見不到幾個女子,基本全是男人,帶著僕人一同到來,神色各異地落座。

    紅衣站在二樓一立柱後靜觀了半刻,心中的慌意又掀起了一些。怎麼看怎麼覺得泰半賓客面色不善,反覆祈禱著別出岔子。

    舞臺和上元那日一樣,是現搭的。因是在室內,沒有湖也沒有水榭,只得在廳中用紗帳支了一座小亭,原本該在三側回廊中擊鼓而舞的舞姬挪去了二樓,圍成一圈,倒也不失氣勢。

    鼓聲初響的那一瞬,似乎正座小樓都微有一顫,原在不住交談的一眾赫契貴族頓時安靜了。

    愈見細密的鼓聲響得齊整,一下下地震著,紅衣的心也隨之震個不停。

    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一樓眾人的反應,她也很想知道,這場舞到底能不能帶來聿鄲所希望的結果。

    ——雖然並不喜歡聿鄲,但在此事上,她和聿鄲的想法還是一致的。

    若能停戰自然是好,兵戈相向於誰都不是好事。

    簫聲幽幽,一股空靈的樂聲中,《無衣》的吟唱漸次傳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鼓聲又震一聲,臺上眾舞者陣列一換,舞步轉而透出悲壯。

    在座的賓客猶還安靜著,有人稍蹙了眉頭,亦有人輕然一笑,大顯蔑意。

    “祈願——家國永安!”

    隨著鼓聲喝出的詞句字字鏗鏘,紅衣搭在扶欄上的手一緊,繼續目不轉睛地觀察眾人神色。

    “啪——”

    一聲拍案聲傳來。

    在座賓客中,有一人猛站起來,指著一眾舞者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面紅耳赤,顯有怒色。

    然而,歌舞卻皆未停。

    這是紅衣叮囑在先的事——如果賓客顯出不滿憤怒,讓一眾歌舞姬不必理會,繼續做自己該做的。

    那人又狠擊了下案桌。

    歌舞仍是未停,旁邊倒有幾個赫契人看了過去,有人出言相勸,有人亦露出慍色。

    “太過分了!”蹩腳的漢語傳進耳中,紅衣循聲望去,西南角一男子破口罵出,“聿鄲什麼意思!有心給我們難堪嗎?他還是不是赫契人!”

    “稟給大汗!”旁邊的人也嚷起來,刻意地用著漢語,顯有威脅的意思,“簡直踐踏王廷威嚴!”

    “停下!”那人大喝,驀地拔出短劍,直揮而上,“停下!”

    眾舞姬一聲驚呼,舞步遂停,樂聲也戛然而止。

    紅衣心中驟緊,一扯綠袖,疾步下樓。

    “把劍收起來!”紅衣提聲斷喝,壓制著心裡隨時能讓自己渾身脫力的恐懼,聲音微凜,“這是大夏的地盤!輪不著閣下動粗!”

    眾人循聲看去,怔了短短片刻之後,哄堂大笑!

    還倒是什麼樣的人物,原來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容白皙腰肢纖細,佯裝什麼氣勢!

    紅衣擋在一眾舞姬與那人的劍間,冷睇著劍尖,又喝一遍:“收起來!”

    一陣毫無掩飾的嘲笑。

    劍刃抵在她頸間,紅衣感受著金屬帶來的涼意,聽到他饒有興味的問話:“如果我不呢?”

    “你不能傷我的人。”她冷睇著眼前這張面目可憎的臉話語平靜,其實……都快嚇癱了。

    “不能傷你的人?”那人大笑一聲,叫嚷著說了一句赫契語,似是把她方才那話翻譯了,引來又一陣哄堂大笑。

    “先殺了她再殺了她們!”有人拍著桌子道,“讓她們知道知道厲害!”

    持劍的人便笑著應了一聲,紅衣頸間一陣刺痛!

    耳聞驚叫身子猛傾,紅衣毫無防備地向側旁跌去,愕然望去,綠袖上前一步,已站在她方才站的位置上!

    “混蛋!”綠袖大聲罵出,用力之大連頸上青筋都清晰可見,“手持刀劍傷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你們赫契人也就這點本事!”

    那人眉頭一挑,顯然怒意更盛,舉劍狠劈,紅衣未及思量便一喝:“我們若死,聿鄲必死!”

    短劍在離綠袖肩頭只余一寸時,驀地停住。

    那人怒不可遏地看向她,厲然道:“你再說一遍!”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5:42

第二十六章

    “你凶我有什麼用!”紅衣杏目圓睜,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殺了我們有什麼用!是我們要請你們來看歌舞麼?你明明知道是聿鄲!”

    手上一撐,她站起身,撣了撣裙子續言道:“明知始末你拿我們出什麼氣!看得不痛快了找聿鄲說理去!——哦,要說理有勞放我們活著回去!我把話給你放在這兒,聿鄲現下在長陽城扣著,你前腳殺我,後腳就有人拿他給我殉葬!”

    她的身板就算擱在大夏姑娘裡也算嬌小一類,放在身材普遍魁梧的赫契男人面前顯得更“渺小”。是以這一番扯著喉嚨猛喊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拚命,直喝得那男人愣了一愣,剛要說話,她剛好又續上了……

    “不信你試試!”

    人頭攢動,眾人互相看看,一時不知還要不要動手。

    紅衣微鬆口氣,兀自暗道一句:“可算鎮住了!”

    “怕她幹什麼!”

    清亮的女聲自門外響起,廳中眾人微怔,一併看過去。

    紅衣抬眸眺望,眼前人群自動向兩側退開,一女子銜著笑走向她,眾貴族中不斷有人欠身輕道:“琪拉伊遲。”

    “琪拉。”紅衣提著一口氣沒顯出膽怯來,琪拉覷一覷她,又看看她後面的數位舞姬,輕然而笑,向一眾貴族道:“各位勇士,你們是不是不明白?”

    眾人側耳傾聽,她一陣清脆的笑音仿若銀鈴:“漢人女子跟我們赫契女子不一樣——連聿鄲哥哥都贊她們溫婉得很,很會讓男人舒心。”

    紅衣愕然聽著,看著她轉過身去面向一眾貴族:“這麼多送上門的,你們不帶回去也不嫌虧得慌?不用在意聿鄲哥哥的安危,他帶了足夠的人手確保周全——而我,在聽聞這些舞姬來祁川時,就又請我父親加派了近百勇士潛入長陽,同樣是為了護聿鄲哥哥周全!”

    在場赫契貴族各路笑容,那分明的邪意讓紅衣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琪拉恰回過頭來,笑意愈勝地一指她:“這個女人……大抵也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麼厲害!”

    她清淩淩笑說:“我在長陽時曾見過她,那時她是一酒樓的廚娘罷了,不知後來是怎麼成了舞姬,不知是不是靠招搖撞騙!”

    短短幾句,方才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局勢重新緊張起來。紅衣分明地察覺到自己重新跌到了被動一方,忙出言斷喝:“你胡說!”

    趁著廳中一靜,她續上了話:“我原就是舞姬,後來贖了身無事可做才去幫廚了一陣罷了!你休要妖言惑眾!”

    她說著明眸一轉,趁熱打鐵地又道:“我原是驃騎將軍府中的舞姬!”

    ——不是她要狐假虎威,而是這會兒實在不得不把能用上的護身符全試一遍了。

    “再往前,在敏言長公主府中時,也是舞姬!”她又道,“不信你們查去!宮中兩位嬪妃的舞還是我教的呢!”

    ——似是在一門心思證明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舞姬,實則把各樣背景全說了個清楚。紅衣言罷一歎,大感自己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錯。

    “管她是不是舞姬呢!”

    廳中的反應,卻和她所料的……十分不同。

    “聿鄲性命無虞便是!”有人不善地笑著喊著,“來人!把她們帶回去!挑漂亮的獻給大汗,餘下的我們分了!”

    ……什麼?!?!

    紅衣驚得連退兩步,視線快速往四周一蕩,卻是連個逃跑的地方都尋不到!

    難不成在古代熬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脫了籍、拼出一番事業,最後竟要被外族“扛”回去了事?!

    廳中一片混亂,廳外隨貴族們前來的僕人闖進廳中,七手八腳地欲拽人離開。

    “喳——”

    鷹叫淒厲入耳,眾人一瞬走神,抬眸望去,正有一雄鷹展翅劃過,直飛入正廳最裡,停在那方紗亭之上。

    “卡——”

    眾舞姬身後,一人破窗而入,身形一躍輕然自一眾舞姬頭上翻過,而未傷到任何一人。

    一眾貴族驚然避讓,那人穩穩落於紅衣綠袖身前。他背對著她們,她們看不到他的面容;而一眾正與他面對面的貴族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見一全黑面具、一襲全黑斗篷。

    連琪拉都全然驚住,警惕地看著他,冷然喝問:“什麼人!”

    面具之下傳來一聲低笑,那人左手抬起,抽開頸間系帶,斗篷落地的同時,挑起一片驚呼。

    “禁、禁軍?!”有識得那飛魚紋的赫契人喊了出來,“怎麼會有禁軍!”

    那人並未作答,右手一搭,已握住腰間刀柄,微施力一抽,寒光沁出。

    “她們是有備而來!”有人怒然喊道,轉而覺出不對,立即切換了赫契語,語速極快地又說了一陣什麼,在場貴族相互望了一望,便陸續點了頭,匆匆忙忙地帶人離開。

    “……大人?”紅衣綠袖不約而同地一齊喚出,那人轉過身來,被面具遮著的臉上只能看到一雙眼睛,而那雙眼中,也尋不到什麼情緒。

    他走向已被嚇傻的掌櫃,隨手將幾兩銀子丟在櫃子上,也不解釋這是賠窗戶錢還是精神損失費。

    順手拿了紙筆過來,他走到離紅衣綠袖最近的案邊,蹲身寫道:“赫契人欲尋仇,立刻離開。”

    自穿越以來,大小風波不斷,紅衣見禁軍的次數也不少了。

    然則這樣帶著面具不露臉的還是第一個,他亦沒有像此前打過交道的禁軍一般先行表明身份,甚至連官職都沒有說。交待她們的每一句話也皆是執筆言簡意賅地寫下,待她們看完便丟進爐中燒掉,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這樣好的伸手……居然是個啞巴?

    紅衣綠袖心中皆有點悲戚。

    按他的意思,她們催促著眾人儘快收拾妥當,不過一刻工夫後便各自登上馬車,半分不耽擱地往東而去。

    他說在祁川東邊有禁軍都尉府的人可以護她們周全,離這熙原城並不算太遠,但也須日夜兼程地行上一日。

    那夥赫契人離開前用赫契語說得清楚,折回赫契後便會帶人殺回來,生擒她們。

    “簡直就是一夥強盜!”綠袖咬牙切齒,一拳狠砸在車窗木緣上,“半點分寸也沒有!活該被將軍們追著往死裡打!”

    紅衣安靜坐著未作應答,微透寒意的面容有著微微的顫抖。

    “……紅衣?”綠袖猶豫著喚了一聲,她抬了抬眸:“我在想……”

    “什麼?”

    “如果那些赫契人追過來……”她輕一咬唇,“我們是馬車、他們是馬,大概……速度會比我們快吧?”

    就像兒時煩死人的應用題:小紅以早晨八點以時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從甲地出發,兩個小時候小明以時速八十公里的速度從甲地駛出開始追小紅,問:多長時間能追上?

    彼時只覺得這種題枯燥乏味又無用,萬萬沒想到還真就碰上類似的問題了,且一碰上就是性命攸關。

    造化弄人!

    綠袖心裡大致一算也面色發了白,再沒有心思罵赫契人不厚道,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揭開車簾看外面,直至夜幕再次降臨。

    原不停地策馬在車隊兩旁繞著查看的禁軍驀地一勒韁繩,抬眸看向後面數丈外騰起的煙沙,眉心皺蹙,轉身向車隊最前面紅衣綠袖的馬車馳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5:56

第二十七章

    一張紙條遞了進來,綠袖展開一看,上面寥寥數字:赫契人追來了,莫慌,我來。

    紅衣顫抖著揭簾看過去,他正策馬一直向後馳去,每過一車都從車簾處塞進一紙條,大約和這紙條上內容一樣。

    “有多少人?”綠袖驚慌地問,紅衣仔細看著,遠處騰起的煙沙寬度不小,怎麼也得有……上百個。

    他只有一個人而已。

    慘呼和拚殺聲驟然掀起,在蒼茫夜色中,辨不出是誰的叫聲,也看不清是誰倒下。

    紅衣綠袖的手緊攥著車簾,恐慌地看著,只依稀瞧見有一人在人群中左閃右避,刀影寒光飛閃。

    而那人群仍在迅速朝她們奔來,似乎並不想多耗力氣同他比試,只在一味地防禦著,縱馬疾奔。

    一聲馬兒的嘶叫尖銳傳來,最後那列車前的馬兒應聲倒地,馬車急謊,即有三五個赫契人同時趕至,傾身便要將車中之人拉出來。

    頃刻間刀光忽至,幾番嫺熟起落,那幾人已驚呼著墜馬,方才伸出欲搶人的胳膊旋轉著落地,在青草間濺出一片血色!

    星點白光在月色下急速飛至,紅衣猛縮回車中,幾乎是目睹著一支利箭從鼻尖擦過。

    “放箭了……”她心下微驚,心知若對方持著“遠程裝備”就不好應付了,那禁軍只有一個人,若果那邊萬箭齊發,就得把她們射成刺蝟。

    綠袖也正思量著怎麼辦,乍見紅衣狠一咬牙,未及她反應,便揭簾躍下了車。

    “紅衣!”她驚聲喊道,眼見紅衣摔得在地上連滾數周才撐身停住,蹙著眉頭起了身便向下一輛馬車跑去。

    她聽到她朝著那馬夫喊了一句“往西繞道,閔州見”,腳下未停半分地又奔向第三輛。

    “往南繞道,閔州見!”紅衣又喊出一句,綠袖驀地大悟,向前面的車夫道了一句“慢點”轉而也跳下了車。

    好像恰好磕在一塊石頭上,膝頭一陣劇痛,綠袖不禁罵一聲倒楣,一壁揉著膝蓋一壁追過去,幫著紅衣通知另一邊的車隊。

    那禁軍正拚力應付著,刀法再快也耐不住對方人數太多。加之有人放箭,他雖則揮刀抵擋又側身閃避,頸邊也難免添了刀擦傷。

    初覺體力不支間,忽見眼前七八敵人突然面色一慌。有所不解地繼續抵下面前劈來的砍刀,他手上繡春刀一轉刺入此人後背,抬眸看去,原並成兩列齊行的數十輛馬車已各自轉向,奔著四面八方馳走,越馳越散。

    混亂中,卻有兩名女子正逆車流方向而跑,直朝著這邊奔來,每經一車便說一句什麼,那車便也會轉向,不再依舊路而走。

    細一思量,驀地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取下連弩發了數箭料理了離得最近的幾人,他不再戀戰,馭馬轉身疾奔。

    偶爾還有箭矢飛來,他揮刀擋開,疾馳未停。

    剛“通知”完右列最後一輛車,綠袖肩頭一緊,足下騰空間不禁驚叫出聲,再定睛一看,已坐在馬背上。

    紅衣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那禁軍將刀換回右手上,左手向下一抄,拽著衣領將她“拎”了起來,卻是沒地方可放。

    “啊……啊!”紅衣心驚不已地隨著馬馳尖叫不停,周圍景物飛轉,偶爾還有羽箭落在地上,實在太“刺激”,若不喊出來,就要把自己嚇死。

    “啊啊啊……”紅衣努力地攀住拎著自己的手臂,眼角濕潤,嚇得快哭出來了。

    剛才懷著不要命的心跳下車去讓後面眾人換方向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害怕!

    倒坐在那禁軍身前的綠袖也著急,招著手直喊:“你上來!你上來啊!”

    “上不去!”紅衣撕心裂肺地叫著。除卻一雙手之外完全使不上力,身子完全懸空著,怎麼上去!

    後面的人仍窮追不捨,好在這馬是好馬,疾馳之下,距離越拉越遠。

    紅衣仍被拎著,看不清旁邊劃過的景物,倒能看到那邊正對著的人馬。

    遙見他們忽地勒馬停住,似是要放棄的意思,剛鬆口氣,又見為首一人搭了箭!

    “大人小心箭!”她剛喊出來,那一箭被飛速射來,嚇得驀地閉眼,耳聞身邊一聲悶哼傳來,聲音極是熟悉。

    “綠袖?!”她驚慌看去,綠袖的胳膊擋在那禁軍背後,上臂漫出一片殷紅。

    “綠袖……”那禁軍低沉一喚,面具上露出的一雙眼中微光一顫,狠然再度策馬,馬馳得更快了一些……

    終於將那夥人徹底甩開了。

    三人在一山腳下停住。山邊有一小溪輕淌,他們剛下馬站穩,馬兒就不樂意地搖頭晃腦一番,甩甩蹄子,走到那小溪邊喝水。

    紅衣扶著綠袖,那禁軍一手握著她的胳膊,另一手緊攥了羽箭,卻是半天沒敢施力去拔。

    “沒、沒事……”綠袖別過頭去緊閉著眼,那禁軍目光一沉,終於狠下心去,狠力拔出。

    綠袖因為箭傷雙眼含淚,紅衣被她指甲掐得也雙眼含淚。

    “呲啦”一聲布料撕裂,綠袖轉回頭看去,是那禁軍順著破口將她的衣袖猛撕下來,白皙的胳膊上傷口猙獰,禁軍一喟,看向小溪:“洗洗。”

    “大人……”綠袖腳下未動,手上陡一握他的手腕,“您是……”

    那禁軍目光驟亂,強自看向一邊,又道:“我幫你清傷口。”

    “真的是你……”綠袖一下子哭了出來,明眸望著眼前這張黑色的面具,眼淚流得不斷,怒道,“救我幹什麼!”

    紅衣看得發懵,望望綠袖看看禁軍、望望禁軍看看綠袖,還是不知他是誰。

    “你既要背叛大夏,幹什麼還管我的死活!”綠袖甩開他的手,手背抹了把眼淚,“誰要你這叛徒相救!”

    紅衣心裡一搐,錯愕地看向他:“您是那個……”

    “別說出來。”他一語輕喝。

    是那個叛逃了的北鎮撫司鎮撫使。

    他在她的愕意中轉過身,向那條清溪走了兩步,一聲長歎:“你們就當不知道我是誰,不要跟任何人說。這是朝廷要拚力要保密的事,知道的人會有麻煩。”

    也就是說……

    他其實是個打著叛逃名義潛入赫契的間諜啊?

    “赫契王廷不會知道今天救你們的禁軍是我。”他低笑一聲,主動解了她們心下剛生的疑問,頓了一頓,又睇一睇二人,“你們和冠軍侯很熟?”

    “嗯……”紅衣猶豫了一瞬,輕點了頭,“還好。”

    “我在儘量減少與長陽的書信往來,能否勞你們帶個話?”他客氣地問道。

    綠袖率先點了頭。

    “回去告訴冠軍侯,赫契這邊究竟何處有問題、有疑點我尚不知道,但我確定,他的侯府裡有赫契人的眼線。”

    面具後傳來的聲音很是平穩,聽上去又莫名有點虛幻。紅衣怔了一怔:“侯府裡?!”

    “是。”他輕頷首,又說,“應該……不止一個人。”

    二人皆狠狠一滯。

    “告訴他,是一個你們不知是誰的禁軍讓你們轉達的。”他謹慎地強調著,目光微移,他從懷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半圓形玉佩遞給綠袖,清淡笑道,“玉質不錯。拿回去,留給能娶你的人吧。”

    他把她們送到了離閔州還有兩裡的地方,未作告辭便調頭離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6:07

第二十八章

    此處已安全了,紅衣綠袖攜手走著,不時望一望遠處閔州的城門輪廓。

    紅衣幾度打量綠袖的神色,有意想同她說些什麼,看看她的樣子又幾度忍住。

    便各自靜默地走了好久,綠袖始終看著手裡那塊玉佩,手指輕撫著,好像有想不完的事。

    紅衣目測一番,離城門不過幾百米的距離了,已能看到陸續趕來“集合”的其他馬車,她怕綠袖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引得旁人多心,終於出言打破了沉默:“你怎麼知道是他的?”

    綠袖驀地回神,恍然驚覺自己已安靜了好久,遂將玉佩收進荷包、又塞進衣襟,平靜道:“他的聲音……我閉著眼睛都能聽出來。”

    紅衣這才知道,綠袖與這位鎮撫使,也算是“舊識”了。

    他們初次相見是在淮鄉樓出事後的那天早上,一眾夥計見重傷的孟持被抬出來,紛紛圍了上去,他走出大門沉聲讓眾人趕緊避讓、速送孟持去醫館。

    而綠袖……是個“聲控”。

    於是就從那麼一句話開始,綠袖的一顆少女心被激得無可救藥。二人又同在長陽,她們又有了謹淑翁主這個“背景”,綠袖想見他這鎮撫使並不是什麼難事。

    一來二去,他們就混得熟了。一個是文武雙全的禁軍、一個是美豔善舞的舞姬,又是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

    “上元那天……公子帶你去逛燈會,他留在竹韻館喝酒。”綠袖銜著嘴唇,仍無法忍住漫出來的淚珠,啞笑一聲,“那天他的話很少,就是一直喝酒、一直喝酒,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多問,他一直喝得睡過去,後來……後來……”

    後來沒過幾日,就傳來北鎮撫司鎮撫使叛逃的消息了,從禁軍都尉府到整個長陽城都一片緊張。

    “我以為他是真的叛逃了啊!”綠袖喉中沁出一聲苦笑,“怨恨了那麼久,現下忽然覺得……他還不如是真的叛逃了!”

    “哈?!”紅衣被她這說法嚇了一跳。

    “真的。”綠袖垂首抿一抿唇,低聲呢喃著,“若他是真的叛逃,我只要恨他就好了;可是現在……”

    現在就成了十足的提心吊膽。二人的感情已不淺了,她做不到像他說的那樣就此另嫁旁人,縱使心知他眼下所做的事情有多驚險,也還是想等著他回來,哪怕他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回來。

    “你說……我能不能……搬到祁川來?”綠袖遲疑著這樣問了一句,紅衣一驚,忙道:“不能!”

    綠袖看向她,神色黯淡。

    “太危險了。”紅衣迅速理清思緒,有理有據地打消她的念頭,“不止是你危險,他也會危險——若他總見你,赫契人會起疑的。”

    綠袖點了點頭。

    “何況……你來祁川必是幫不上忙的,還不如留在長陽,興許還能幫到他。”紅衣噙著笑啟發著,斟酌著道,“比如……我們可以幫將軍把赫契人的眼線挖出來?那鎮撫使大人孤身潛在赫契,也安全多了!”

    一直等到天色將明的時候,眾人才在閔州城門口聚齊了。

    少了三個人,是最後那列馬車中的三個舞姬。

    紅衣點清人數後一陣靜默,未多言此事,自己心中卻十分清楚。

    ——赫契人射死那匹馬後,試圖將她們從馬車中拽出來帶走。那鎮撫使雖則攔了最初那幾人,卻耐不住那邊人數太多。

    數支羽箭射過,紅衣離得還有幾丈遠的時候,曾清楚看到……

    那馬車外米色的綢緞上,滲出殷紅血跡。

    她們死在那裡了,但現在活著聚集到閔州城外的她們,不可以回去給她們收屍。

    紅衣對她們的感情,說不上太深,但畢竟一起工作了這麼多時日,單是共同排練的時間加起來,也足以讓她對她們有些印象。

    “我恨赫契人。”她咬牙低聲道。

    從來沒用過這樣濃烈的仇恨。此前,救那些孤兒只是單純地覺得小孩子可憐;就算是編排那以戰為題的舞,也不過拿這話題當個噱頭。

    她對這大夏的政事一直難有什麼代入感,曆了今日一劫,方才清清楚楚地意識道,戰爭的殘酷竟離自己這麼近。

    綠袖的手搭上來,在她的手上一握,輕輕勸說:“會有人來算這筆賬的。”

    一輛輛馬車駛進閔州城,並未在城中多做停留,自西門進、自東門出,又繼續奔著更東面的地方去了。

    席臨川在兩日後接到禁軍都尉府轉交的信件,說駐在祁川一地的禁軍已見過她們,因人手實在有限,無力派人跟隨保護,但傳信給了沿途各地官府及驛站,囑咐他們照應著些。

    還是出事了!

    席臨川手中信紙一攥,手上輕顫著,指節咯咯作響。

    強定心神地緩了許久,他沉然舒了口氣,重新展平那張信紙,認認真真地有讀了一遍。

    他想從中尋出更細緻的內容,但是並沒有——信中只說她們遭到赫契人的追捕,死了三個舞姬,卻並沒有提及任何一個舞姬的名字。

    紅衣!

    未曾體會過的恐懼在心頭狠刺著,好似墜入一個無盡的深淵,四面八方都是一樣的可怕。但這深淵又是沒有底的,並不能把他摔死,只是漸次將恐懼加深,一陣狠過一陣。

    這種因為“未知”而生的恐懼……

    他並非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實際上,兩世加起來已經歷過數次了。

    每一次出征時,與敵交戰前都會隱有類似的情緒,因為不知敵軍的路數,也不知是否設有埋伏。但那樣的時候,大約是三分恐懼加上七分的興奮,心底的傲氣總能輕而易舉地壓過那份擔憂,他總能充滿自信地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必會戰勝!

    這一回,是不一樣的。

    眼前的局勢不是戰場,縱使他是執領千軍萬馬的將軍也無法左右半分。只能這樣無助地等著、胡亂地猜著,任憑無助滋生、任憑心跳亂了一回又一回。

    二百餘人,死了三個。

    席臨川深吸一口氣,胸中發悶地念叨著,這只是極少的人數而已,不可能撞在紅衣身上。

    但是……萬一呢?

    他心裡慌極了,好似有數只貓爪同時撓著,撓出一道道血痕,而那些血痕在一呼一吸間癒合得飛快。之後,又一齊撓下去……

    周而復始。

    副將余衡被席臨川的親自登門驚了一跳。

    聽得手下來稟便急匆匆地出了房門迎出去,行至一半,見席臨川疾步而至,連忙一揖:“將軍。”

    “餘衡。”席臨川停住腳,神色沉沉,“你速帶百人出城,去護竹韻館的人平安回來。”

    “將軍?!”餘衡愕然,怔了一怔,抬起頭來,滿是疑惑,“將軍,末將聽說……她們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我知道。”席臨川神色微凜,只又重複了一遍,“去護她們。”

    他不知那三人裡有沒有紅衣,但他不能讓她們再遇到其他險事了。否則……萬一她逃過了上一劫,卻未能逃過下一劫呢?

    此後,便又繼續忐忑不安地繼續等下去。

    他並沒有吩咐餘衡見到她們後立刻傳信回來,告訴他是誰身亡了——雖則很想聽到紅衣無事的回稟,但心底那份逃避感卻無可抑制,實在怕聽到的是另一面的消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6:22

第二十九章

    他由著自己軟弱了一回,忍住了不發問,給自己個機會祈禱她能活著回來。

    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以至於五六日後在宣室殿議完正事,皇帝打量著他直皺眉頭:“病了?”

    “……沒有。”席臨川略有窘迫地拱手回話,施禮告退。退出殿外,鄭啟看著他,也是一副不解的樣子:“你怎麼回事?”

    席臨川搖頭未言,鄭啟審視著他,緩緩道:“我聽說你把餘衡調出去接那些舞姬了。”

    席臨川點頭承認。

    鄭啟也沉了一沉,心中數算一番天數,輕一歎:“時日不短了,若路上走的順利,明日或後天就該到珺山了。”

    他複又點頭,聽著鄭啟的口氣,猜著接下來免不了又要有一番說教,嘖了嘖嘴,皺眉先一步道:“我心中有數,不會誤事的。”

    說著就要拱手道別,鄭啟眉頭一挑:“你若真為此擔憂,親自去一趟也無妨。”

    席臨川一愣。

    “我給你手令,許你出城。”鄭啟負手,淡覷著他,又道,“只一條,如若那紅衣確未能活著回來,你不許擅自找聿鄲算帳。”

    “……諾。”席臨川連忙應下,心中湧起似已許久未有過的喜悅。向鄭啟一拱手,轉身小跑著下了宣室殿前的長階,半步不停地直奔宮外。

    即刻就啟程!

    離珺山最近的澤平城因為他這驃騎將軍的到來而戒了嚴。

    出入城都需嚴查,雖則他隨性慣了,覺得並無必要,但又不好就此放話免了。

    當晚,餘衡的信送至澤平,說因為澤平戒嚴需繞道而行,讓他多等兩日。

    “……”席臨川原本緊張的心情,一時被這信弄得哭笑不得。當即著人加急傳令過去,告知不必繞道,仍走澤平便可。

    從酉時初刻一直等到亥時末刻。

    三更天的打更聲從街上傳來,隨著打更聲的遠去,一串腳步聲離得近了。

    “將軍。”有士兵在門外一拱手,稟道,“竹韻館的人,入城了。”

    餘衡被紅衣綠袖森冷的目光盯了一路。

    也不怨她們。是因這澤平戒了嚴,驃騎將軍又傳了話來不許繞道,所以只好照原路走。

    然後……

    到了城門口她們就不得不下車挨個被檢查,且因馬車數量太多檢查得慢而等得辛苦。到最後,綠袖索性不耐煩地一跺腳,沒好氣地拉著紅衣就往裡走:“我們先走!反正今晚要在這兒住了,馬車一會兒跟上就是!”

    餘衡帶著人護著,硬著頭皮不理在他背後□來□去的四道寒光。

    眼前街道上的人群突然一齊向兩側避讓,餘衡心中微緊,當即抬手握了劍柄,以防萬一。

    人群躲開後,兩列士兵齊整而至,行至他們面前時停了腳,分別向左右一撤,開出一條道來。

    “……”一眾歌舞姬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該躲開才對。紅衣輕吸著涼氣看向綠袖,輕聲道:“這又哪出啊……”

    席臨川走在夜色下平坦的街道上,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兩側人群不停地傳來竊竊私語,和他凱旋經過時的內容差不多:

    “這是驃騎將軍?”

    “好年輕!”

    “聽說剛到及冠的年紀……”

    ——他卻並無凱旋時的那番喜悅,無心多聽半句這樣的話。垂在身邊的手無所適從地搭在了劍柄上,過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又過一會兒,隱隱地沁出冷汗來。

    若她不在……

    心頭的恐懼暗生著,隨著他一步步地前行一分分地加深。

    若她不在,這就會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事。

    不止是後悔此番讓她去了祁川,更後悔之前一年多裡的每一件事——他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找她算帳的。如果他沒有,她也許久不會那麼討厭席府,也就不一定執意要贖身了。

    眼眸低垂著,他的餘光隱隱掃見那一行人近在眼前了,握著劍柄的手複緊了一陣,終於意識到那汗水帶來的滑膩,他啞聲一笑,看似鎮定、實則十分忐忑地抬起頭……

    “將軍。”

    映入眼簾的是餘衡,他抱拳稟道:“一切平安。”

    “……”席臨川眉頭微挑,無暇理會餘衡的回稟,視線越過他向後看去,在人群中一掃——

    “登登登登”地一陣猛跳後,這顆久懸的心終於安穩下來。

    望著那張面容看了又看,他終於敢完全確定這確實是她,深深地一呼一吸,喚音微啞:“紅衣……”

    這廂正低著頭走神、一邊走神一邊在心底碎碎念為何恰好碰上他“大駕光臨”澤平的紅衣一怔,抬頭睇一睇他,總上前去,屈膝一福:“將軍萬——啊!”

    她一句問安的話未能說完,驀地被人一拉撞進懷中,一股並不算陌生深沉的熏香氣息傳來,紅衣一驚,立即反手推他。

    幹什麼啊!

    這是大街上啊!男女授受不親啊!

    席臨川雙臂緊環,感受著懷裡扭來扭去的很用心的掙扎,須臾,終於舒出一口氣,心中的一句感慨完全沒過腦子:嗯,熱的,活的。

    紅衣自是不知他連日來的擔心與現下的心情複雜,只聽得他那一聲輕籲似極是舒心,全然不顧她的不情願,當即一怒,低喝一聲:“放開!”

    席臨川滯了一瞬,倏爾抬頭看去,眼前上百個歌舞姬外加一眾澤平百姓在他目光劃來的同時紛紛避開視線,各自看天、看地、看風景,一個個窘迫得不行。

    “……”他喉中噎了一會兒,僵硬地方開她,不問也知她現下是怎樣的不快。

    紅衣眉心緊蹙、滿臉通紅,連緩了好幾口氣才平復了心緒,抬眸瞪著他,話語生硬又迫著自己客氣:“不擾將軍正事……”

    她話音未落拽著綠袖便要離開,臉上的紅暈一時根本褪不去,死死低著頭不看周圍人的反應,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心裡把席臨川罵了八十遍!

    他並沒有去追她,靜一靜神,稍平復了滿心的欣喜,睇一眼餘衡,示意他跟上,而後逕自回了客棧。

    天色已很晚了,她們一路奔波必定勞累,他忍著沒再去找她,在床上躺著發呆,不知不覺到了天明。

    紅衣一夜好眠。

    這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膽。見到餘衡特地帶人趕來後,心裡更不安穩,還道這是出了什麼大事所以差人來保護她們。

    眼下可算離長陽不遠了,終於可以睡個懶覺,明日慢慢回去便是。

    心情放鬆下來,頓覺格外疲憊,這一覺睡眠品質頗高,醒來時窗外已陽光明媚,她伸了個懶腰起榻穿衣,洗漱後欲開門叫夥計來點些吃的,目光一掃,話噎住了。

    席臨川倚在過道對面的牆邊抬頭看一看她,微一笑:“睡足了?”

    “嗯……”她點點頭,他站直了身子,神色凝重,“我有話要問你,隨我來。”

    紅衣略微一啞,心覺這是有要事詢問。不做多想地便提步跟上他,心中有點悲戚地暗自呐喊:餓……

    席臨川默不作聲地走著,她默不作聲地跟著,因為二人都十分安靜又未帶隨從,這般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也沒引起什麼圍觀。直至到了一條小巷邊,席臨川向裡一拐,紅衣愣了一瞬,複跟過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6:35

第三十章

    一家粥鋪出現在眼前,他一進去,一四十余歲的大嬸就迎了上來,笑向他打招呼:“多日不見將軍!”

    “徐嬸。”席臨川笑一頷首,取了兩張面額不大的銀票擱在案上,歉然道,“我們有些事要說,能否有勞……”

    “明白明白!”徐嬸應得十分爽快,也沒有拿他那銀票的意思,轉身到門邊就緊闔了大門,就此歇業的樣子。

    席臨川舒了口氣,順手抄了只空碗過來將案上的銀票壓住,帶著紅衣往裡面的隔間走去。

    過了片刻,兩碗粥、幾樣菜端上來,席臨川那碗是魚片粥,紅衣這碗是紅豆薏米。

    “這家的粥不錯,之前出征時偶然經過,我吃過兩次。”他聲色平淡地解釋著,夾了個醋溜丸子擱到她眼前的空碟子裡。

    紅衣默默地抬眸打量他:不是說有話要問嗎……

    罷了,他不急,她就不急。

    也確實餓了,眼前幾道家常菜色香味俱佳,紅豆粥香甜可口,紅衣氣定神閑地吃著,已許久不能這樣安心地吃飯,當然要好好地喂飽自己!

    席臨川也氣定神閑地吃著,時不時掃她一眼,心滿意足。

    ——這是他正月十五那天給她送午餐時偶然發現的特點,她吃飯的時候會格外專注,只要他不開口,她就懶得說話。全神貫注地享受美食,吃得開心了,偶爾還會有些笑意。

    他很愛看她這個樣子。

    紅衣吃得身心愉悅,擱下筷子取出錦帕擦了擦嘴,再度看向他,終於問道:“將軍要問什麼?”

    “嗯……”那話其實就是個幌子,他根本沒多想要問什麼。聽得她主動問了出來,才立刻一思,旋即道,“說說路上的事,怎麼回事?”

    紅衣面上的笑容當即失了一半,低著頭咬了咬唇,囁嚅道:“有三個舞姬……沒了。”

    “嗯,這我知道。”席臨川點點頭,“別的呢?”

    紅衣歎息出聲,舒展不開的眉心間似藏著複雜的情緒。她將手擱在膝上,絞著衣帶,思量著道:“我們……遇到個禁軍搭救。他帶著面具,沒看到長什麼樣,也沒說自己是誰。但是他說……”

    她稍緩了口氣:“他說……赫契那邊有何問題尚且不知,但他確信將軍的侯府中有赫契人的眼線,而且……不止一個。”

    席臨川悚然一驚。

    不止一個?!

    紅衣安靜一會兒,思緒飛轉著,忽又想起另一事:“啊!還有……”

    席臨川迎上她的目光,示意她說下去。

    她凝望著他道:“有個叫琪拉的女子,是個赫契的貴族小姐。她隨聿鄲來過長陽,我一直以為她是聿鄲的妻子,這番才知她還未嫁。”她簡單地解釋了人物關係,語中一頓,續說,“她知道將軍暗中扣住了聿鄲,說在我們離開長陽的時候,就加派了百名赫契勇士潛入長陽,為了保護聿鄲的安全……”

    她說得有些心驚。這種敵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國都的事,總是讓人覺得害怕的。

    她此前也見識過聿鄲的手段,他曾做過威脅到他們,卻又讓他們無法拿他問罪的事。他那次既能讓大夏的遊俠為他賣命,誰知這回的一百勇士又是怎麼回事?誰知能不能順利地查出來!

    席臨川眸色愈沉,怔然看了她好一會兒,有些不敢置信:“你確定?”

    “嗯。”紅衣點頭,“是琪拉親口說的。那時有了這話,一眾赫契貴族才知聿鄲安全、才敢出手動我們——她應是不敢拿聿鄲的命開玩笑的,不像是假的。”

    席臨川薄唇緊抿,凝神思量須臾,驀地提劍起身,直向外去。

    “將軍?!”紅衣忙不迭地跟上他,走至外屋時,那徐嬸也被他的神色驚了一跳。

    席臨川推門而出,回身又重新將門闔上。未依原路返回,他直奔小巷那頭而去,至巷尾處輕一擊掌,兩士兵應聲出現:“將軍。”

    “告訴餘衡,竹韻館的人會在澤平多住幾日。”他沉緩而道,“我會趕回長陽,若聽說我出意外,速送她們離開,阻擋者死。”

    敦義坊中,宜膳居被突然而至的士兵團團圍住。

    正在就餐的客人被驅散,居住在此的房客也不得不暫時離開。三層樓中登時安靜下來,只有店中的夥計與掌櫃還留在正廳裡,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看著四周五步一個士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男子穩健的步伐踏過門檻,駐足四下一掃,有人上前稟道:“將軍,二樓那間。”

    他便抬眸看去,二樓一圈圍欄後士兵列得齊整,唯有一扇房門外多了四個人把守。略一點頭,席臨川提步行上二樓,在那扇門前停下腳。

    “將軍。”兩旁的守著的人齊一抱拳,他睇著房門淡道:“開門。”

    門被推開的同時,刀劍出鞘的聲音齊齊一響,抬眼看去,滿屋明晃晃的寒光。

    “驃騎將軍。”聿鄲坐於案前抿著茶,眼也不抬地頷首輕一笑,“將軍這是有公事?”

    席臨川沉容看著他:“竹韻館的人回來了。”

    他略一頓,又道:“你該清楚出了什麼事。”

    聿鄲的神色微微一黯,手中茶盞擱下,歎了口氣,看向他輕言道:“我聽說了。在將軍來前,我正準備去向謹淑翁主登門謝罪。”

    他說著站起身,稍一抬手周圍十數人手中的刀劍皆回了鞘。他提步向外走去,道出的話有些虛弱:“曾淼的事,我已告訴禁軍都尉府不做追究。她們這一行……”

    聿鄲停下腳深深頷首:“抱歉。”

    “謝罪就不必了。”席臨川冷睇著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叫來門外候命之人,聲若寒刃,“逐出大夏。”

    “什麼?!”聿鄲驟驚,猛地向後一退。

    席臨川回視著他,神色毫無波瀾:“帶著你的人,從大夏的領土上滾出去。”

    “你無權……”

    “你也無權在大夏的領土上殺大夏的子民!”席臨川狠然切齒,“你們赫契人挑釁得夠多了。這三條人命,必須算清楚。”

    聿鄲愕然不已,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冷聲道:“你沒有皇帝或大將軍的手令……”

    “我不需要他們的手令。”席臨川蔑然看著他,寒笑涔涔,“我有能力做到這件事便夠了。事後陛下要如何治罪,是我們大夏的事。”

    他一壁說著一壁向門外一退,短舒口氣後聲音微提:“逐出大夏。凡抵抗者,格殺勿論!”

    他不能任由著聿鄲再留在大夏了,哪怕再度挑起戰事,也必須驅逐他!

    那一百名由赫契貴族潛來“保護”聿鄲的勇士躲在暗處,查起來必不容易,若他們要做一些保護他之外的事……

    也許比一戰再戰之後迎來瘟疫還要可怕!

    “來人。”踏出宜膳居,席臨川一喚,“讓禁軍都尉府暗中注意近來離開長陽的赫契人,應會比往日多很多。如若沒有,來告訴我一聲。”

    他挑明敵意驅逐聿鄲,那些人應該會隨著他一同離開大夏了。

    “諾!”聽命的士兵抱拳一應,立即著手去辦。

    席臨川側過頭眺望北邊。從此處望過去,中間有太多的遮擋,看不到皇宮的影子。

    但,大概很快就能“看”到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6:51

第三十一章

    紅衣在席臨川離開澤平、趕回長陽的當日晚上,見到了曾淼。到底還是年紀小些,這些日子雖有席臨川打點著,禁軍都尉府並沒有委屈他,他擔驚受怕之下也還是瘦了許多。

    紅衣一時卻無心朵拉著他噓寒問暖。

    席臨川離開時分明神色冷肅,傳給餘衡的命令也聽著嚇人。她一把拉住送曾淼來的那士兵,急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將軍呢?”

    “將軍……”那士兵猶豫了一陣子,只告訴她,“將軍下令驅逐了那赫契富商,現下入宮面聖了。”

    ……驅逐?!

    是因她們此行遇險了麼?!

    不安的感覺在紅衣腦中狠然刺過,她一時驚得懵住,再回過神時,那士兵已掙開她的手,有意躲避什麼似的離開了。

    眼前的過道空蕩蕩的,有夜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得人周身發寒,一直寒到心底。

    宣室殿中的死寂壓得一眾宮人跪伏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誰許你擅自調兵做這樣的事!”皇帝怒然冷喝,“你清楚他是什麼人!”

    “所以臣不能讓他留在長陽。”席臨川頷首抱拳,眸中卻沒有半分悔意,他堅毅道,“陛下若尋他回來,臣也會再逐他一次;若不能,臣就拚死殺了他。”

    “你威脅朕。”

    “是他屢次威脅大夏!”席臨川的聲音不覺間提高些許,上前一步,又道,“長陽是大夏的都城,臣不能任由百余赫契王廷的人潛在長陽而坐視不理!”

    他半步不肯讓的態度讓皇帝面色愈沉,殿中複靜了一會兒,皇帝口氣森寒地提醒:“驃騎將軍,你的職責是帶兵打仗。”

    “但帶兵打仗是為守護大夏。”席臨川並未示弱,一語駁回後耳聞周遭宮人齊吸冷氣的聲音,強自平復一番心緒,始終緊握成拳的手終於一松,“陛下。”

    他單膝跪下去,垂首道:“此事臣問心無愧,但於例律而言,是臣錯了。陛下依律懲責便是。”

    十二旒後,傳來一聲沉重歎息。

    “有人讓你這樣做了。威逼,或者利誘。”天子的話語意有所指,“告訴朕是誰。”

    “陛……”

    “不會是你自己的意思。”皇帝又道,沉肅的語氣讓人發寒,“久經沙場的將軍不會這般行事。是誰讓你這樣做的?”

    席臨川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亦有那麼短短一瞬,他也想將這罪責推出去,尋個不相干的、無關緊要的人來擔這罪……

    但這想法轉瞬即逝。

    “長陽城裡都在說,你對一個舞姬很上心,是清惜手底下的人。”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踱向他,在離他還有兩步的時候才停了腳,居高臨下地睇視著他,“她從祁川回來後,跟你說了什麼,告訴朕。”

    紅衣!

    明明白白的帝王心思擱在了眼前,驚得席臨川渾身悚然。他放在地上的手狠狠一按,凜然道:“與她無關,陛下多慮了。”

    “朕再告訴你一次。”皇帝緊咬牙關,氣得恨不得動手打他,“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但這就是臣自己的意思。”席臨川抬起頭回望過去,“陛下覺得久經沙場的將軍不會如此行事。但若臣把此事推給個不相干的女子,臣就連人都不是,更枉為將領。”

    “席臨川……”皇帝面色鐵青,語中的警告森然。

    “是臣擅作主張驅逐的聿鄲。”他俯身一拜,話語輕鬆起來,“紅衣素愛瞎想,臣怕她思慮太多、顧慮太多會出言阻攔臣做此事,故而著人將她扣在了澤平。”

    他語中一頓,說得十分明確:“和她沒有關係。”

    沉寂中,離得近些的宮人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良久,聽得皇帝又一聲沉歎,一壁轉身回去落座,一壁淡聲道:“傳旨,驃騎將軍擅自調兵,著……”他說著短促一喟,才又續言,“著令禁軍都尉府嚴查個中原委,驃騎將軍暫入詔獄看押。”

    一時無人應聲,倒是當即有侍衛進來,押了席臨川出去。皇帝冷著臉緩了緩氣息,又道:“傳鄭啟。”

    十數匹快馬踏著清晨的第一縷晨曦,直入澤平城。

    在客棧前,諸人一齊勒馬停下,為首以黑巾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馬,提步便要進門。

    門口的士兵剛欲伸手攔她,一見她舉在手中的腰牌又忙退至一邊,幾人大眼瞪小眼地愕了一會兒,心中忐忑地向裡望去。

    “紅衣!”她推門而入,房中二人一驚。看她臉上遮著黑巾,一時還倒是江湖人士。

    直至她伸手一拽,露出面容來,紅衣綠袖才同時一訝:“翁主?!”“速隨我回長陽。”謹淑翁主緊蹙著秀眉,睇一眼二人的怔然,緊抿的朱唇輕啟,“君侯入獄了。他著人遞了信出來,怕陛下為給他脫罪將驅逐聿鄲的事情安到你們頭上。”

    二人一嚇,綠袖愕然:“驅逐聿鄲?!”

    紅衣同樣愕然:“將軍入獄?!”

    “馬上跟我回竹韻館。”謹淑翁主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叫來隨從,“把人都叫出來,東西先不必收拾了。”

    這麼急……

    紅衣頭中發木,聽著馬車行駛中的轆轆聲,不言不語。

    連日來的風波也太多,而且這和她先前所曆過的事都不同:從前,孤兒的事、縷詞的事、淮鄉樓的事……都不過是她在其中格外恐懼,事後才知其實一直有人在其中斡旋,趨利避害。

    可這回……

    席臨川竟然入了獄!

    他是戰功顯赫的少年將軍、皇帝親封的冠軍侯……

    紅衣直想得失了神,也無法想像一夕間如何會出現這樣驟然的起落,更腦補不出……親歷其中的那個人,心中該是怎樣的陰霾。

    “翁主……”紅衣輕輕喚了一聲,謹淑翁主回過頭來,她道,“翁主去見過將軍麼?”

    謹淑翁主搖一搖頭:“沒有。總共不過兩三個時辰而已,還沒來得及。”

    “哦……”紅衣輕應一聲,心中思忖著,猶豫不已地又道,“那……將軍遞出來的那封信,我可以看看麼?”

    謹淑翁主眉心稍蹙,神色複雜地端詳她一會兒,從袖中將那信取了出來。

    並沒有信封,只一張信紙而已。

    紅衣強沉了氣,竭力平靜地將信打開。字跡映入眼簾的同時,心中皺緊。

    這字……

    她對他的字跡並不算熟悉,唯一一次深刻寫的印象,應該就是他上一戰時從戰場上寫了封信給她,囑咐她務必好好保管腰牌。

    但是……她清楚地記得,他的字很好看,間架結構中顯得氣勢十足,又透出幾許淩厲、亦能嗅到些許傲氣。

    眼前的自己並不是這樣。

    寥寥數字而已,淩亂不堪的散落紙上。執筆之人似乎被抽幹了力氣,筆劃末梢帶出的毛躁看上去極具不安。

    前面原該是還有兩行字,好像是寫完又被劃掉了,有一處甚至被墨汁浸破了一些。

    最後留下的、讓她們得以看到的那句是……

    “勞翁主護紅衣周全,勿讓陛下遷怒。臨川拜謝。”

    此後的四五日,紅衣只覺過得一片混沌。

    日日被“圈”在竹韻館裡,沒有人同她們說現下的情況如何,而若她主動去問,謹淑翁主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7:06

第三十二章

    最初兩日,還能安慰自己說:反正她左右不了什麼,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便是。而後就叫來樂工,備曲練舞。

    從《佳人曲》到《相和歌》,從《楚腰》到《踏歌》……

    一連兩日,紅衣除卻吃飯睡覺,就都在練舞。揮汗如雨中,當真能暫且不想其他雜事,身心皆投入到舞中。

    然則自第三日起,這招不管用了。

    練舞時開始走神,已足夠熟練的動作便如同下意識裡做出來的一般,雖然流暢得很,卻少了神韻;本就不那麼熟練的動作,則就添了“卡殼”的時候,時常會頓上短一瞬,想到下一個動作後,再繼續下去。

    綠袖在旁托著下巴看著,雖知她有心事,也不好勸什麼。

    她自己則有些惱火,著惱於現下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和席臨川並沒有那麼深的情分!

    紅衣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強調這話,但這惱人的狀態仍舊沒有好轉。

    “勞翁主護紅衣周全,勿讓紅衣遷怒。臨川拜謝。”——這張紙已被她展開、輕讀、又疊好很多次了,有時是有意的,有時是無意的。不知不覺中,紙上的一筆一劃都已爛熟於心,好像紋在了腦子裡一樣,時常冷不丁地顯現出來。

    罷了,到底是不希望席臨川死的。

    紅衣洩氣地這樣想著,喃喃自語:“他是個好人,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死,一定不止我一個。”

    指尖卻又不自覺地觸上腰間細著的香囊,上面繡著的絲線涼意微微的,在心頭輕輕一拂。

    牢房裡燭火明亮,席臨川咬緊牙關,傾身一躺,後肩狠撞在木桌角上。桌角尖銳,硌得肩頭筋骨俱一搐,他猛一吸涼氣,額上一陣冷汗。

    禁軍都尉府忒不給面子。

    他初下詔獄的那天,獄卒上前便要拿鐵鎖把他扣上。彼時他也滿心的火,又清楚這些規矩都非必需,便覺是成心找茬。

    幾句爭辯之後,別的獄卒也圍過來。這些禁軍畢竟都是有些功夫的,二話不說就動了手。幾番抵擋之後,只聞肩頭“喀拉——”一聲,全身脫力,雖是當即忍住了沒喊出來,卻分明感覺到衣衫濕了一層。

    肩頭筋骨多少傷了,牢中寒氣又重,入夜後一陣陣往體內竄著。翌日一早,右臂酸痛得幾乎提不起來。

    又過了一天,這酸痛就發展到了擾亂神智的地步。

    他可身在詔獄,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展尚還不知,眼下不是能任由著他疼糊塗的時候。萬一說錯了什麼,給她惹麻煩怎麼辦?

    這“以暴制暴”的法子,暫時緩解酸痛倒是很管用。

    城中對於“驃騎將軍突遭牢獄之災”的事越議論越熱鬧的時候,邊關再度燃了烽火。

    此番傳回消息的方式和從前不太一樣。這一次,是恰好有禁軍經過遭赫契人侵襲的村子,抵抗之後直接加急趕回長陽。

    駿馬在夕陽下馳過街道,百姓們連忙避讓後抬眼望去,清楚地看到每個禁軍的衣衫上都沾著血跡。

    竹韻館中,頓時炸了。

    “大人……”謹淑翁主緊追著親自到來的指揮使,強撐著氣勢道,“大人不能無緣無故從我這裡帶人走,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指揮使腳下未停:“所以先前,臣也不曾從翁主這裡直接帶人走。”他說著稍一偏首,手下立刻奉上一物,他將那明黃的帛卷塞道謹淑翁主手裡,“這回是聖旨。”

    謹淑翁主的面色當即變得慘白,望著手裡的卷軸滯住,一時竟連步子也挪不開了。

    這氣勢洶洶的架勢,自然把紅衣嚇得夠嗆。

    全身一切能使得上勁的地方都掙扎個不停,又哪裡拗得過這些禁軍,被半拖半架著出了竹韻館的大門,二話不說往馬車裡一塞,接著跟上來兩個禁軍,分坐在車簾兩側,讓她完全沒得跑。

    馬車駛入皇城,在皇宮門口停下,紅衣被“拎”下了車。

    戰戰兢兢地被“押”進宮,紅衣上下左右打量個不停,心裡越來越怕。

    席臨川怎麼了……

    這句擔憂在她心裡蕩了個來回,待得察覺後,又咬著牙深呼吸道:“擔心擔心自己吧!”

    宣室殿前的長階映入眼中,與宮殿搭在一起,宏偉雄壯。紅衣緊抿著嘴唇沒讓自己就此被嚇得哭出來,雙腿發軟地一步步往長階上走。

    殿中安靜沉肅,龍涎香的氣息緩緩地溢著,在人心頭平添了一份壓力。

    根本用不著誰再來嚇她,原本架著她的兩個禁軍一鬆手,她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朝著數步外正坐於案前看書的人一拜:“陛下聖安……”

    “來了?”皇帝隨口一問,下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聽寢殿一怒氣衝衝地聲音吼進了正殿:“你們嚇唬她幹什麼!”

    “……”皇帝微有慍色地一挑眉頭看過去,紅衣心頭一緊驀地抬頭也看過去……

    短短一瞬,二人就都把目光強擰回了原來看的地方。

    紅衣心中亂跳滿臉通紅,低頭跪伏著,都還是覺得很難為情——席臨川只著中褲鞋襪,上身赤裸著,肌肉曲線被毫無心理準備地她看了個清楚!

    紅衣和地面親密接觸著,表情擰了又擰,居然、居然有點想……再看一眼……

    他對此全無察覺,複上前一步,沖著兩個禁軍又嗆了一句:“嚇她幹什麼!”

    “去把衣服穿上!”皇帝忍無可忍地喝了一聲,席臨川這才一怔,嘴角輕搐了搐,悶聲轉身,回去拿衣服。

    聽得閒散步聲傳來,紅衣終於忍不住,偷偷地、偷偷地抬眸瞧了一眼,他赤|裸的脊背撞入她眼中,而後她怔然看見,他右肩上一片青紫交映,足有兩個巴掌大。

    皇帝沒再說話,低頭繼續看手上的書。有宮娥靜靜地上了前,扶著她站起來,又扶她去旁邊落座。

    茶水端上來,是清香淡雅的花茶。紅衣卻沒心思去品這難得一見的“宣室殿特供茶水”,紅暈從雙頰一直蔓延到耳根,越刻意地不去想就越能一遍遍看到席臨川方才的樣子。

    好討厭啊……

    若不是皇帝就在面前,紅衣必要把這哭笑不得的心情喊出來,憋在心裡實在太……太難受了!

    片刻後,席臨川再度從寢殿裡走了出來。

    腳下步子散漫,手上還在系著腰帶,若非目光中仍含著慣有的淩意,這個樣子簡直像是個……

    紈絝子弟。

    他踱到紅衣手邊案桌另一旁的席上坐下,一睇那兩個還杵在殿裡的禁軍,滿是慍色,不依不饒:“你們就這麼幫我請人?”

    “行了!”皇帝喝住他,揮手讓那兩個禁軍出去,又道,“你方才自己陰著臉說要見她,不怪禁軍誤會。”

    “見風使舵!”席臨川咬咬牙,掃一眼皇帝的神色,忍了未消的餘怒。

    餘光微瞥,他終於注意到了紅衣面紅耳赤的樣子。

    “……”席臨川面色白了白,稍一回思,大致猜到了她為何如此,礙著皇帝的面又不便同她說什麼,尷尬地一聲咳後,徹底安靜。

    “人你見著了,放心了?”皇帝淡言道,“回去歇著,三日後來廷議。”

    “諾。”席臨川悶悶一應,禁不住地又睇了紅衣一眼。

    “御醫每天會去你府上兩次。”皇帝又說,席臨川一怔,即道:“不用!”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7:21

第三十三章

    皇帝眉頭一皺:“就這麼定了。”

    “……諾。”

    紅衣在旁坐著,靜聽著耳邊的一問一答,舒緩開心中的羞赧。過了一會兒,她可算面色正常了,席臨川也恰好起身告退。

    她隨著他一併站起身,屈膝一福,側眸瞥見他長揖時右臂分明有些克制不住的輕顫,收回目光默了一默,跟著他一同往外退。

    踏出殿門,席臨川深吸一口氣,似乎心情轉瞬好了。

    “將軍……”她輕聲一喚,見他轉過頭來,又因方才所見有點彆扭起來,呢喃道,“將軍,您……”

    席臨川面色微僵:“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實在是因為在詔獄裡吃了虧心裡不痛快,再一看她怕成那樣就知是他們又“不客氣”來著。心頭怒火一竄,他無暇多想,扔下正給他看傷的御醫就理論去了,壓根沒意識到自己……

    半裸來著……

    紅衣本就羞怯極了,原有意將這話題繞過去,誰知他一語就點在了這事上。緩了許久才褪去的紅暈一下又沖上來,她黛眉一擰:“我沒想說這個……”

    “……哦。”席臨川尷尬著,感覺到身後冷風“颼颼”一吹。

    “我是想問……”她抿一抿唇,關心表達得十分含蓄,“陛下差御醫去席府,是為……將軍肩頭的傷麼?”

    他眸色一淩,而後眼眸微眯,認真地打量她一會兒:“你多看了……”

    紅衣一愣:“啊?”

    “你多看了一眼。”他的笑容顯然不善,籲著氣幽幽道,“要不然你怎麼知道我肩頭有傷的?”

    ……!

    紅衣當即想從這長階上滾下去摔死自己,抬眸狠一瞪他,冷著臉氣鼓鼓地往下走,心裡直呼:“好煩!”

    出了宮,聽席臨川慢慢說清了近來的事情,紅衣才全然放下心來。

    他擅自驅逐聿鄲的事犯了大忌、引得群臣不滿要求嚴懲。聿鄲回到赫契後,此事亦在赫契引起了軒然大波。汗王盛怒之下再度進犯大夏洩憤,孰料所侵之地恰好戒備森嚴、又正有禁軍經過,硬生生抵禦住了。

    “憤”沒泄成,倒是再度挑起了戰事。

    有戰事的時候,便是用將之際。席臨川戰績如何人盡皆知,在這緊要關頭上,先前拖了多日的事自然而然地被一筆勾銷,聽聞皇帝在群臣面前說得明白:“非要求朕嚴懲驃騎將軍的,替他打勝仗去。”

    永延殿裡當場就安靜了。

    三日之後,一眾將領在宣室殿一齊議了事;五日後,大軍啟程,直奔赫契而去。

    那天,在將領們出城的同時,紅衣與綠袖同去了大悲寺。這還是她穿越以來頭一回進佛堂,平心靜氣地下拜祈禱大軍凱旋,心裡又一個勁地跟自己強調:並不是為他……並不是為他!

    與寺院中這一方淨土相比,寺外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簡直像在炫耀塵世的喧囂。

    百姓簇擁著呐喊著送將士們遠去,紅衣綠袖走出寺門時,恰能眺見那幾匹高頭大馬已行至西邊城門,高而重的城門在街道那一頭緩緩打開,將士們走出那道門、而後越走越遠。

    “會贏的吧……”她有些不安地道,耳邊綠袖一喟,聲音顯是故作鎮定:“自然,那麼多場都贏了。有大將軍和公子在,才不會有敗仗!”

    遠離了長陽城,耳邊很快就安靜了。席臨川肅容騎在馬上,靜想著連日來的事情,心裡有點酸澀的味道。

    這紅衣……

    他苦笑著搖搖頭,覺得心底的這種執拗真可怕——方才出城時這一路,他竟一直在看兩旁簇擁著的百姓,竭力地想把每一個人都看清楚,就為找一找裡面有沒有她。

    結果卻是沒有。他原以為經了祁川這一遭事,她知道了他的擔心後,二人的關係多少會有緩和,也許她會多在意他那麼一點兒。

    看來完全不管用呢……

    她還是連來送一送他都不肯,城裡那麼多與他並無交集的人都來了,她仍舊連臉都未露。

    真是個心思堅定的姑娘。

    席臨川噙笑嘖嘖嘴,拿起水囊飲了口水,放回去時,目光停在腰間劍穗上。

    暗紅的劍穗間露出幾縷褐色,再往上看,是那個墨綠的圓形,是她在上元時作為“還禮”買給他的荷包。

    這荷包他起先隨身帶了幾日,後來怕用久了破損太快,就掛在了劍架上——劍架正好在他書房中正對案桌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見。

    不過,他卻並無帶它來出征的意思。席臨川蹙了蹙眉,低頭看了一看,原是恰好掛在了劍鏜上,應是他取劍時無意中連它一起挑了起來。

    只好帶著了。

    席臨川低笑一聲,將荷包摘下來收進懷中,確信不會掉出來後,才又繼續專心馭馬前行。

    雖是兩國交戰,但相比之下,赫契的氣氛比大夏要陰沉多了。

    連年的交戰之後,許多人家都已沒了男人。聽聞又起了戰事,女人連忙帶著孩子搬家,往草原更深處的地方逃去。

    避難的人群中多少有了些抱怨聲,人們壓聲細語著,往日的傲氣被消磨了許多,皆道王廷騙了他們。

    王廷說能取勝,卻從未有過;王廷說漢人軟弱,也並非如此……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馳過草原,至一小坡上停住,馭馬之人狠一勒馬,馬兒低嘶著停住。

    抬眸眺望,大夏的軍隊正壓過來,黑壓壓的一片,旌旗在獵獵疾風中飄揚著。

    馬上的人靜靜看著,須臾,探手撫一撫鬃毛,一揚馬鞭,轉身疾馳而下。

    很快,便從那山坡上消失了。

    一個時辰之後,草原上天幕全黑。

    一頂頂軍帳中燃亮燈火,將帳篷自內而外映成暖黃。似乎已全軍安眠,實則帳中之人皆衣冠齊整。

    席臨川將肩頭的白練纏得更緊了些,禁軍都尉府“送”給他的傷還未好,不過敵軍才不會等他傷好。

    “將軍。”餘衡入帳抱拳,“準備好了。”

    席臨川略一頷首:“有多遠?”

    “三十裡。”餘衡答道。

    他想了想,又問:“若繞覃河呢?”

    “……”餘衡稍愣片刻,遂又答說,“大約五十裡。”

    “繞覃河。”席臨川沉道,“只挑五千輕騎隨我走。”

    “將軍?!”餘衡一愕,睇著他不解道,“那其他人……”

    “原地待命!”

    快馬踏過映在青草上的寒涼月色,馬蹄一路前移,仿如一串鼓點擊過草原,沿著覃河河畔呼嘯而過,又向西一拐,直朝草原深處而去。

    再往前三十裡,是赫契一員猛將紮黎部駐紮的地方。

    紮黎算是汗王的侄子,手下三萬輕騎是赫契的精銳。上一世時,他與紮黎交手的時間比此時晚一年,且很有些歪打正著的意思——他一貫喜歡在戰場上肆意拚殺的感覺,聽聞有一支人數不少的軍隊駐紮附近,未多問細節便揮劍直指而去,如同前兩戰一樣讓敵人措手不及,打完才知那全是精兵。

    但那一戰也出了些意外。

    何袤雖是一員老將,但這老馬並不識途。他這一邊拚殺完了,才知另一邊原該與大將軍一同包抄赫契主力部隊的何袤始終未到,鄭啟那一戰打得頗是辛苦,雖最終與赫契軍隊打了個平手,卻折損兩名將領,另還有一人被俘。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7:37

第三十四章

    不知何袤會不會再迷一次路。故而謹慎起見,席臨川帶了不足半數的人馬去攻打紮黎。餘下的人就留在那裡待命,他著人給鄭啟傳了信,告訴他若遇意外,此處還有萬人可調。

    翻過一座山后,赫契的軍帳呈現在眼前。

    數不清有多少頂,在蒼茫草原上鋪開,遠遠望去好像一朵又一朵看不清顏色的花正綻放著,被月色映出一片詭秘感。

    泰半軍帳中的燈已熄了,他們在山頂上遙望著,依稀能看見十余士兵正四處巡視。

    居高臨下地冷視須臾,席臨川面色一淩:“進攻。”

    喊殺聲霎時響徹原本安寂的軍營!

    有士兵慌張地自營中沖出,抬眼所見,一片箭矢鋪天蓋地直射過來。

    “夜襲!敵軍夜襲!”赫契語聲嘶力竭地喊著,軍營中的聲音驀地更亂,兩軍交鋒,寒刃在月光下浸著涼意,碰撞不斷。

    忽有光火一閃!

    席臨川猛然回頭,數隻羽箭如同他們方才射出的箭一樣鋪天蓋地地射來,卻是點著火的,箭簇入地間火苗騰起,周圍的青草瞬間點燃。

    “該死!”席臨川微一屏息,策馬躍過一片火焰,定身一望,軍營那一端,幾百將士正搭弓。

    竟又是提前設了防?!

    他遙遙眺著,回思著上一戰時遇到的埋伏,心中驟然一緊。

    ——這一世的每一戰,都有讓他覺得不對頭的地方。

    “隱蔽備弩!”他翻身下馬,疾步行至一帳邊蹲下。待得傳令的號角響過,周圍轉瞬間歸於安寂,席臨川掃視四周,原在拚殺的眾人皆已後撤各自隱起。

    他取了一支哨箭搭在弩上,手一施力,剛要扣下懸刀,卻又停住了。

    今夜無風……火勢蔓延得會慢一些。

    那麼他們就多了些可以停留的時間。

    對方最易疏忽的時候應該是……一箭射出搭下一箭的時候!

    席臨川屏息等著,那邊仿佛覺出這邊安靜得異樣,也很是等了一會兒。

    火箭齊飛,頃刻間燃起大片草地與數頂帳篷,在兩軍之間騰起滾滾濃煙。

    忽有一聲哨響騰空而起,黑暗中箭光劃過夜空,軍營那一端,響起一片慘叫。

    到底他們在暗處、敵人在明處。

    席臨川清冷一笑,正要下令前行,側耳一聽,覺出那邊動靜不對……

    好像對手已亂成一團了,慌張不已的喊叫聲一陣高過一陣。這絕不是方才前排弓箭手中箭倒地會引起的動靜,席臨川疑惑著一喚:“餘衡。”

    “諾。”余衡會意,當即叫來二人潛去查看。

    很快,那二人折了回來:“他們的主將中箭身亡了。”

    “啊?!”席臨川生生愕住——這原因雖與那邊眼下的情狀對得上,可細想之下仍覺匪夷所思。

    主將沒有站在弓箭手之前的道理,若他在後面,怎麼直接中的箭?!

    “將軍,殺吧。”余衡拱手請命,席臨川略作思量,輕一點頭。

    號角與鼓聲再度響起,因主將身亡已亂作一團的赫契軍隊應接不暇,措手不及地應付著,頓顯頹勢。

    席臨川面色鐵青地一路拚殺而過,直沖那頂主帳而且,斬過數人後周圍得以清靜些許。他四下一掃,視線滯在已然斷氣的紮黎身上。

    他確是被箭射死的。

    死得很突然,圓睜的雙眼雖已失去光澤,卻仍能看出那份不甘。

    席臨川心裡輕顫著走上前去,離得愈近,那份懼意就愈分明——紮黎不是被他的人射死的。

    他朝南倒去,可見死前是面朝著大夏的軍隊,但那支箭卻自背心射入,不偏不倚地直入心臟!

    是誰……

    席臨川周身發冷地猛抬起頭,月色下數丈外的山坡上,一抹黑影立在那兒,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黑影迅速上了馬,急速離開。

    是山上那個人射死了紮黎。

    這個念頭在席臨川心頭縈繞不去,他竭力地試圖思索清楚那人是誰,卻一點思路都沒有。

    軍隊在天初明時返回了營地,他剛入大帳,即有人呈上了戰況。鄭啟已帶兵與赫契主力交鋒,就在離此地不遠的翎堇山。

    “何將軍呢?”他猶是這般問了一句,聽得那人回稟說“半個時辰前已與大將軍會合”才放下心來。

    摘了頭盔扔在案上,席臨川輕籲著氣坐下來,餘衡打量著他的神色,語帶詢問:“將軍?”

    席臨川搖一搖頭:“沒事。”

    “將軍還在想紮黎的死?”餘衡稍稍皺眉,見席臨川點頭默認,即道,“他是被我們的弓箭手射死的。”

    “不。”席臨川失神地道。

    餘衡又說:“末將檢查過那支箭,是我們軍中的箭。”

    是的,他也看到了。從箭羽顏色到箭杆材質再到箭簇長度,都是大夏軍中用的箭,但是……

    那中箭的方向無法解釋,還有上坡上那人。

    “只能是我們的人射死的他。”餘衡篤信道,說著又一蹙眉,“否則還能有誰?”

    “你先出去。”席臨川淡瞟他一眼,待余衡施禮告退,他逕自起了身,一手拿著頭回,往後帳去。

    前線大捷的消息傳到長陽的時候,紅衣已經能閉著眼睛往返於大悲寺與敦義坊之間了。

    起先綠袖是陪她去的,數日之後天氣漸熱,綠袖便說什麼都不肯再出門,死死扒著床榻決絕道:“很熱了!你不需要日日都去祈福的……佛祖肯定早就聽到你的話了!”

    紅衣便只好自己去。

    為何這樣執拗她也解釋不清,好像是習慣了,又好像是心裡有個指南針,每到那個時候就一個勁地指著大悲寺的方向牽引著她去,讓她不去就難受。

    或許……還有點自私的念頭。

    如若因為她某一天沒去而最終聽到了戰敗的消息……

    紅衣很清楚自己這點出息,萬一當真出了這種事,就算她在理性上可以告訴自己“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和神鬼的說法沒有關係”,但在心裡,一定還是會忍不住地去想“如果堅持每天都去拜佛,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於是在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去還願也還得萬分虔誠。

    夏季檔的舞蹈已然排好,這回仍是以戰為題,但將重心放在了軍隊凱旋後的喜悅上。佈局與服飾以金色與紅色為主,耀眼奪目地突出那種欣喜的心情,結尾處舞者的色調則多用藍色與綠色,相對和平的顏色與表現農耕生活的動作,預示著自此之後再無戰爭、國泰民安。

    這舞,紅衣綠袖與謹淑翁主反反覆覆修改了數次,最終全盤定下後三人簡直想上一壺烈酒碰杯慶祝!

    場面恢弘!專業度高!立意正確!

    必定又能再讓長陽城震撼一遍!

    另有一個因這場戰事而出的改動:原是百份“自主申請”加二十份“主動邀請”,共一百二十份請柬;此次總數不變,但是變成了“六十加六十”。

    調整的原因還讓人說不出話來——那六十份皆要邀請此戰中立下戰功的將士,同慶凱旋。

    待從謹淑翁主處得知軍隊歸來的大體時間後,這場演出的日子也就敲定了。

    他們大約六月上旬回來,回城之初大概會有很多宴席,包括宮宴和各位將軍自設的宴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7:52

第三十五章

    於是這場演出的時間定在了六月廿三,一個不算太緊但也不算太晚的時間。既不攪擾旁的宴請,又能抓住這戰爭凱旋的熱度。

    六月初八,長陽城門打開的刹那,一眾將領覺得自己的耳朵又不太好了……

    鄭啟與何袤說笑著,偶爾見到有興奮的人群衝破衛兵的阻攔湧到道上來,便讓馬走得更慢些,以免傷了人。

    一路上,席臨川顯得格外沉默,在這震耳欲聾的喊聲響起時,也不再調侃抱怨了。

    “怎麼了?”鄭啟扭過頭睇一睇他,“身體不適?”

    “沒有……”他搖頭,斟酌片刻,猶豫著道,“舅舅,我想知道……這一戰中,陛下可有安排什麼人暗中相助?”

    “‘暗中’?”鄭啟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隨口一問。”他敷衍著,掂量著分寸,將話點得更清楚了些,“我們不是一直有人潛在赫契?會不會有誰會接到陛下密令協助軍隊?比如……驚蟄?”

    “不會。”鄭啟斷然道,看著他的面色,眉心蹙得更深,“打仗是兩方軍隊的事,由將領做主,潛在暗處的人不會出來——你為何會問這些?見到什麼了?”

    席臨川短聲一喟,看一看兩旁的人群與身後的將士,壓音道:“我遲些告訴舅舅。”

    宮宴的日子仍舊定在三天后,也算是約定俗成了。

    此前的兩日,倒是誰也沒能閑著。細節的戰況接二連三地呈進宣室殿中,將領們陸陸續續地覲見,然後,又有一道道封賞的旨意從宣室殿裡傳出。

    起初無甚特殊的,無非是給已封侯的將領加賜食邑,又另賜了兩人侯位。

    而後來的一道旨意驀地驚了全軍——皇帝封席臨川做了大司馬。

    全稱說下來,是大司馬驃騎將軍。而聖旨上又加了一句,讓他統領全部軍權。

    一夜之間,席臨川的風頭蓋過了官拜大司馬大將軍已多時的鄭啟!

    這旨意自然而然地在民間引起了更多的議論,少女們尤為激動地嘁嘁喳喳說個不停,這從前就聲名顯赫的驃騎將軍如今徹底成了一個傳奇。

    席臨川倒是對這事……不怎麼激動。

    上一世時已經歷過一次,那次激動的感覺記憶猶新,反襯得這回興味索然。

    偏生又是闔府都發自肺腑地向他道賀,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弄得席臨川直覺得自己這般從容自若很不合適,就尋著理由讓自己也高興起來:比上次早!早了將近一年!

    ——心裡還是覺得就那麼回事兒。

    當日傍晚,又一道旨意傳出皇宮。

    這道旨意與先前的不太一樣,似乎陣仗格外大些。

    兩列宦官自皇城側門行出,為首的一人捧著那卷黃色絲帛,身後數人則皆是兩人一組,中間架著偌大的紅漆木箱,箱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裡面裝著什麼。

    這場面引得周圍駐足的百姓越來越多,亦不免有人低低議論起來:“這又是賜到哪個府的賞賜?”

    “必是給哪位將軍的。”有人這樣答道。

    這種事大抵是不多見的,於是消息傳得極快,紅衣綠袖正在竹韻館前廳品茶歇著,就見十數個舞姬興高采烈地往外跑……

    腹誹一句“看熱鬧不嫌事大”,紅衣拽拽綠袖:“咱們也看看去?”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二人攜手走出竹韻館,頃刻就覺迎面襲來一股八卦味兒。

    ——錦紅閣外,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持著團扇低低議論著:“聽說了麼?那些個宦官,好像奔著這邊來了。”

    “這一側可沒住什麼將軍,大司馬驃騎將軍、大司馬大將軍、還有何將軍……那可都在西邊呢!”

    “誰知道呢?興許有哪個這回剛立戰功的將領唄!”

    二人一路都聽著這樣的猜測,到了平康坊門前左右一看,那些宦官正從北邊的道上行來,步子齊緩地一直走到坊門口。

    她們覺得,這賞賜送進哪個坊也不能送進平康坊——平康坊可是紅燈區。

    誰知,為首持著聖旨的那宦官,經過平康坊坊門時忽而拐了個直角,一睇將門口圍得滿滿的“圍觀群眾”,嗓音陰陽怪氣:“讓讓——”

    眾人帶著幾分錯愕忙不迭地讓開道來,待得他們走過去後,又默契地尾隨在了後面。

    壓低了聲邊議論邊走,走著走著停了腳步,抬頭看一看牌匾:竹韻館。

    謹淑翁主也得了信,在婢子的簇擁下迎出門外,目光一觸那黃色絲帛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山呼萬歲。

    “翁主——”那宦官的聲音拖得很長,聽著讓人直彆扭,紅衣在旁邊嘴角抽搐著一哆嗦,想上前給他配個蘭花指。

    “翁主這坊裡——”他掃視那一眾婢子一番,悠悠又道,“可有個良籍的舞姬?叫紅衣——”

    紅衣驟然一驚,這下可沒心思給他配什麼蘭花指了。

    綠袖在她腰間一戳,道了聲“快去”,紅衣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屈膝下拜:“民女紅衣。”

    “嗯——”那宦官滿意地一點頭,終於打開了那卷絲帛,話音悠長地念了起來,“上諭。赫契兇惡,交兵多年。今幸得天佑,予以猛將相助。大司馬驃騎將軍三戰三捷,護家國安康……”

    紅衣伏地靜聽著,越聽越覺不解,簡直覺得這聖旨傳錯了——誇席臨川的話,讀來給她聽幹什麼?

    那宦官語中輕輕一頓,話鋒一轉:“然,驃騎將軍已近弱冠之年,未有婚約。朕感念其功,特賜良籍女紅衣予其為妾。妻室何人,可待父母之命……”

    仿佛驀被驚雷劈中。

    紅衣愕然不已間全然忘了禮數,張惶地抬起頭,那宦官猶還念著:“賜紅衣錦緞十匹、珍珠一斛、金銀首飾……”

    再往後的話,她就聽不進去了。只愣愣地看著那宦官的口型動個不停,尖細的話語伴隨著耳邊的嗡鳴一併賜入心底,如同符咒一般。

    賜婚,給席臨川……做妾。

    紅衣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出。

    她努力地贖了身、努力地與竹韻館一起,在長陽城為自己搏出了一席之地。向席臨川明言了自己的心思、告訴他她不會嫁給他的,卻沒想到……

    一切的努力會這樣付之一炬,她做再多的事情,都比不過那一道聖旨。

    紅衣縮在榻上,視線在案上放著的聖旨上停了停,又看向旁邊放著的數隻箱子。

    好刺眼的紅色!

    她眉頭蹙了一蹙,而後狠閉上眼,不肯再多看一下。

    她明白是怎麼回事的……

    她一個舞姬而已,又是給人做妾,哪裡配讓皇帝賜下這麼多嫁妝。這些東西,與其說是讓她風光入府,倒不如說是皇帝別出心裁,轉個彎再犒賞席臨川一番。

    讓舉國上下都知道皇帝與新封的大司馬間君臣親厚,顧及他已到弱冠之年卻未有婚約,就先親自做主許一妾室給他;而且,即便只是納妾,也仍是十足的風光,有各樣稀世珍寶伴著……

    那麼,她呢?

    紅衣一聲啞笑,縱使心中不願自輕,也耐不住在此事上,皇帝的意思太分明了。

    與其說那些是賜給她入府的嫁妝,倒不如把它們和她都歸類為賞賜,她比那些物件多個名分而已,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07:28:06

第三十六章

    他斬虜兩萬多、統領大夏軍權,誰都會覺得他配讓皇帝如此上心,誰也不會在意她怎麼想。

    哦,聖旨中還著意提了一句,他的妻室是誰,還是可以聽父母之命——不用顧慮她這被聖旨賜下去的人的意思,聽上去寬宏大度,細緻入微。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皇帝只是格外關照席臨川而已,卻沒有“掌控”或者“干涉”他的意思。

    只怕也沒有哪個人會去想,她在這裡面被“掌控”得徹底。

    是她想得太簡單,以為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生活多少還是能由自己做主的。

    但她的想法,又哪裡大得過至上的皇權……

    紅衣一聲沉歎,終於注意到外面綠袖焦急的敲門聲,實在無力去為她開門、再同她聊這些心思,疲憊地應了一聲“我沒事,想睡會兒”就翻過身去,一把拽過衾被,從頭到腳一起蒙住,想要與世隔絕。

    終於應付完了接連不斷的道賀。席臨川回到書房裡,剛一落座,齊伯就走了進來。

    “恭喜公子。”齊伯滿臉帶笑地一揖,席臨川打著哈欠皺眉道:“齊伯,你賀過我了。”

    “這回不是為公子位至大司馬的事!”齊伯笑意愈盛,席臨川一睇他:“那還有什麼?”

    “陛下剛剛下了旨,賜公子了一房美妾。”

    席臨川神色微滯,一壁籲著氣一壁倚在靠背上,睇著他,大有不滿:“這不算個好事。”

    齊伯對他的反應大是了然,笑容未變地說明白了:“是紅衣!”

    席臨川驟然一驚。

    “你說什麼?”他眉頭緊蹙,齊伯點頭:“陛下把紅衣賜給公子做妾了,方才差人去竹韻館直接下的旨——公子您為紅衣姑娘費了這麼多心,旁人也就是看個熱鬧,到底還是陛下原諒公子。”

    席臨川滯在原地,懵了良久,終於相信齊伯這話並非說笑,卻仍是高興不起來。

    紅衣她……不會願意的!

    他心中太清楚這一點。

    她先前跟他說過的話,絕不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是當真不肯嫁給他,因為那一箭,也因為她執著於自己正努力的事。

    有人迫著她嫁給他,她只會更不願意……

    席臨川倒抽著冷氣,不敢去想日後同在一個屋簷下、紅衣卻再度恨上他是什麼樣子。

    而他此前努力了那麼久,連和她說話都小心翼翼,就是想讓她對他的厭惡能少一點兒。

    陛下這是添什麼亂……

    他煩躁地狠一擊案桌,悶了許久,驀地起身往外走。

    “備車!”席臨川疾步往外走著,踏出府門時馬車剛剛套好,他踏上車,狠一咬牙,“進宮!”

    這旨必須抗,他不能這樣娶紅衣!

    馬車在夕陽下疾駛而過,席臨川悶在車中,神情格外陰鬱。

    說不好該怪誰。

    許是該怪皇帝賜婚,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更怪他自己。

    他不該讓皇帝覺出他對紅衣的心思!他在大夏的份量那麼重,皇帝為表重視,當然樂得在這樣的事上“幫”他一把,他早該知道……

    席臨川心中憋得生疼。經此之後,就算他一會兒求皇帝收回了旨意,只怕也是晚了,紅衣必會更加躲他。

    馬車猛地一停。

    他猝不及防地被窗框磕了一下額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公子。”車夫的聲音傳了進來,“是謹淑翁主的車架,翁主要見您。”

    他緩了緩氣息,揭簾下了車,上了數步外的那輛馬車。

    “君侯。”謹淑翁主頷了頷首,睇著他,黛眉緊蹙,“君侯這是要進宮。”

    “是。”席臨川點頭,面色微青,“我有些事……”

    “你是要去求陛下收回方才下給紅衣的旨意。”謹淑翁主一語道破,席臨川一凜,沒有否認:“是。”

    “唔……那姑母猜對了。”她苦澀一笑。

    席臨川淺怔:“敏言長公主?”

    謹淑翁主點了點頭。

    她揭開車窗處素緞的簾子,揮了揮手,示意下人退得遠了些,面上尋不到半點笑意,喟歎道:“紅衣接了旨就把自己悶在房裡不肯出來……我剛剛去求過姑母,想讓她進宮跟陛下說說情,不讓紅衣嫁你。”

    席臨川稍有些意外,定下神,問她:“然後呢?”

    “被姑母攔住了。她還說你必也會顧念紅衣的心思,入宮請旨,特要我來這裡攔你。”謹淑翁主循循地舒了口氣,擱在膝頭的雙手緊緊握著,啞啞笑道,“姑母說得對,我們和陛下都很親近——我仗著和他沾親、你仗著自己是朝中重臣,許多旁人不敢說的話我們都敢說,但這很危險。”

    席臨川的神色無甚波瀾,話語堅定:“我沒有忽視這裡面的危險,但這話我必須說。就算陛下因此要殺我,我也必須說。”

    “你清楚陛下不會因此殺你。”謹淑翁主凝視著他,口吻淡泊,“我們都覺得陛下縱使生氣,也不會因此要我們的命。但我們都忘了,他如果非要出這口氣,還是可以出的。”

    席臨川身形一震。

    “如果他怪罪到紅衣身上呢?”她幽幽地道出這句話,打量著席臨川的神色。

    “陛下不能……”

    “為什麼不能?”謹淑翁主咬了咬唇,“先前驅逐聿鄲的事,已足夠讓陛下對紅衣生怒了。這次……我想姑母說得對,為帝王者,不會允許手下愛將因為女子來忤自己的意。”

    所以才會有這麼大張旗鼓的賜婚……

    滿城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他們都只有接受的份,如果此時去抗這道旨,無異于當著全長陽的面打了皇帝的臉。

    “大夏不能沒有你,所以陛下不能動你。但紅衣……”謹淑翁主的羽睫一顫,輕言道,“陛下若想要她的命,連理由都不要找。”

    席臨川帶著心驚強穩下氣息,縱使不想承認,也不能不認。

    讓皇帝知曉他對紅衣的心思而造成今天的局面,已經是他的錯,他不能再搏一回,冒著讓紅衣搭上性命的風險去讓皇帝收回旨意。

    “我知道了。”他無力地應下,朝謹淑翁主一拱手,起身下了車。

    無心再乘馬車,席臨川吩咐車夫先行駕車回府,逕自在長陽的街上走著,好像三魂六魄中丟了幾個。

    一路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迷迷糊糊的,只是在憑記憶往回走。眉頭在不知不覺間越蹙越緊,腦中一幕又一幕過著從前的畫面,如同跑馬燈。

    歸根結底還是他的錯。

    皇帝只是顧念他的喜好,替他做了主而已。但這本該是一樁美事,理應有一番慶賀、然後洞房花燭……

    是他自己把這原該是好事的事,逼到了這般尷尬的境地。

    如果沒有那一箭……

    席臨川搖一搖頭,迫著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些沒用的“如果”。

    終於回到府中,天色已經全黑了。

    齊伯已在院子裡等了許久,見他回來松了口氣,打著燈籠迎上前去,見他面色發白又一滯:“公子,您……”

    他停了腳,短聲一歎。

    “公子氣色不好。”齊伯續言問道,“可要請郎中來看看?”

    “我沒事。”席臨川搖一搖頭,抬眼看向眼前亭台錯落的府邸,靜了一會兒,輕輕道,“明日……你親自帶人操辦紅衣入府的事吧。”

    “諾……”齊伯應了一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8:08

第三十七章

    他又說:“擇個吉日,還有……設個宴,她喜歡什麼你去問問綠袖,別擾她就是。另外……”

    齊伯側耳靜聽著,見席臨川語中停了良久,須臾,幽幽地喟出一口氣來,面上笑意苦澀:“把箭場封了吧,日後置些雜物什麼的,都可以。我不差這一個射箭的地方。”

    齊伯聽得一訝,不知原因,一時未敢應話。

    “還有紅衣最初住的那院子。”他面色沉沉地思忖道,“那地方不大……索性拆了吧,清理乾淨。”

    這兩處地方,大約該是這整個席府裡最讓她不快的地方了。

    最昏暗的日子,大約不是鋪天蓋地的絕望,而是周圍的人都為你所經歷的絕望而喜悅著,眉開眼笑地為此前來慶賀。又或是心知這于當事人而言不是好事,卻也並無人來伸手施救,反倒語重心長、一句又一句地寬慰著勸著,直壓得心裡的憋悶愈發爆發不出來……

    然後那原本支撐住一切壓力的擋板終於轟然倒塌,將原已處於弱勢的一切希望擊得粉碎,一聲悵然的哀歎之後,只剩了一句自言自語的呢喃:

    “認命吧……”

    六月廿一,是席府定下的吉日。當紅衣得知這個日子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二十,她想謹淑翁主大約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該怎麼告訴她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然後終於不得不開口。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沒有什麼反應。闔上門後又在屋裡靜靜坐了一會兒,才倏爾驚覺,自己竟連悲傷都再生不出來了。

    ——連日來謹淑翁主鍥而不捨的“規勸”,可真是管用的。

    謹淑翁主萬分理智地把個中利弊都給她分析得清楚,告訴她這婚悔不得。在她剛動了點“歪心思”的時候,又明明白白地讓她知道逃婚也不是個好辦法。

    她便除了認命以外,沒了別的法子。

    而後,謹淑翁主又連同綠袖一起,說了許多關於席臨川的事情,無非是想讓她心裡舒服些,覺得嫁給席臨川也不錯。

    ——但這部分儼然沒奏效。

    她其實早已知道席臨川是個好人,就算把長陽城的貴族公子都數一遍,大概也沒幾個能比得上他的。

    可……

    也就像她從前同席臨川說過的一樣,成婚這種事,並非覺得他“不討厭”或者“是個好人”便可以在一起的。那一箭連帶著那陣子的許多不快,仍還插在她心間,她平日裡不去想也就罷了,可若要日日面對他,又怎麼能不去想?

    罷了。

    反正,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這些想法。大概連席臨川都沒有在意過吧,否則,又怎麼會讓她這不喜歡他的人入他的府……

    六月廿一,席府從清晨便開始忙碌了。

    席臨川如常進宮去上朝,府裡則人來人往個不停,有忙著搬東西的,也有忙著清掃那剛拆的小院的碎磚的。

    忙至晌午才停當下來,齊伯又親自進維禎苑查看了一番,見四下皆已佈置妥當,才得以歇下來。

    紅衣是申時初刻入的府,彼時,離宴席開始尚有一個時辰。

    八名婢子一同在門口候著,見她下轎,齊齊一福,為首的一人上前欠身道:“水已備好了,姑娘先行沐浴,然後歇上一歇吧。”

    紅衣稍稍一怔:那晚宴……不用她去麼?

    在熱水裡浸著,熱氣團團騰起,讓人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是的,即便自接旨至今已有十餘日,她仍覺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是假的。

    很多時候,她會恍惚地覺得這也許真的是假的,也許一覺之後就都恢復如常,沒有那道聖旨也沒有什麼嫁妝,他當他的將軍、她做她的舞姬,繼續為廿三那日的演出勞心傷神。

    但此時此刻,她到底是已經進了席府了。

    白色的熱氣繚繞開來,籠住房裡各處的精緻陳設,讓她想看個清楚都不能。似乎在刻意叫囂著,讓她覺得此時的每一件事都非她能左右,沒有什麼是她做得了主的。

    候在珠簾外的婢子們一陣騷動。

    紅衣下意識地側耳傾聽,她們的議論裡顯有興奮。

    “前面開宴了!聽說比從前都熱鬧些,來了好多賓客……連太子殿下都親自到了。”

    “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備了好多賀禮,陛下也又賜了東西來,聽聞有一柄從赫契繳來的寶刀……”

    而後有一陣驚喜低呼,待得她們平靜下來後,交談又繼續了下去:“待得公子娶妻的時候,不知道還有怎樣的熱鬧呢!”

    紅衣深深一吸氣,覺得那潮濕的熱氣格外沉重,狠狠地在心中一壓。

    原來這晚宴是真的不用她去的,妻妾間涇渭分明,能和夫家舉案齊眉的只正妻一人,妾室哪配和夫家同上廳堂……

    所有人都覺得順理成章,在她沐浴之後,婢子們就把她送回了房裡。

    水藍色的中衣裙細滑舒適,有著微微的涼意,是適宜夏日穿著的材質。

    紅衣側臥在榻上,凝視著衣料上反出來的淺淡光澤,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她還沒經歷過……床笫之事,在古代沒有,在現代時也沒有。仔細想想,她倒是思考過相關的事情,比如是要留到婚後還是婚前一類——畢竟二十一世紀這方面開放許多,沒有什麼規矩上的束縛。

    可她一直覺得,這種事總該是“你情我願”才可以,那番思考中也從來不包括“如果遭遇不可抗力怎麼辦”——畢竟,在現代若說及這方面的“不可抗力”,大概也只有違法犯罪行為了……

    哪會想到還有個不可抗力叫“聖旨”啊!

    算了,不想了。認命……認命!

    事已至此,先為自己求一份平安才是要緊的!

    宴席散時,已是戌時末刻。

    天色全黑,白日裡的炙熱漸漸散去。席臨川往維禎苑走著,刻意放慢了腳步,想在清涼的晚風中多緩一緩,驅散幾分醉意。

    紅衣她……

    他眉頭緊鎖著長吸涼氣,竟有點想退卻的心思。

    不然……乾脆不去見她了吧?

    他停住腳躊躇了一番,咬了咬牙,還是朝著維禎苑去了。

    沒有多在意婢子的齊聲見禮,席臨川揮開簾子走進去,紅衣正靜靜躺著。

    他以為她睡了,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走過去,才見她只是側躺著發愣,眸中黯淡得沒有一點光采。

    那水藍色的中裙裙擺很大,鋪了半個床面,她白皙的玉足露在外面一隻,另一隻縮在裙子裡,一動不動。

    “紅衣?”他嘗試著喚了一聲,她的眼眸驀地抬起來,而後望著他怔住。

    “……”席臨川也怔住,任由她這樣看了一會兒,啞音一笑,“你要這樣看我一晚上麼?”

    便見她微僵的面容緩了一緩,很快,就蘊起笑容來:“怎會?”

    這笑容和明快的口氣讓他一滯,帶著幾分驚異看著她撐身坐了起來。

    她臉上的那份笑意始終沒變,腿上挪了挪,湊近了他,跪坐在榻上,剛好到他腰的高度。

    “將軍更衣吧。”她語氣輕鬆地說著,巧笑嫣然。

    席臨川滿是錯愕地打量著她,她眉眼未抬,伸手觸上了他的腰帶。

    腰帶上刺繡所用的金線質地微硬,紅衣觸碰間覺得指尖微微一刺,手上稍一頓,就被他一把緊攥住手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8:51

第三十八章

    “絲——”她貝齒緊咬著輕抽冷氣,腕上掙扎著,驚惶不已地看向他。

    “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他凝視著她道,並非發問。紅衣腕上竭力掙著,仍是強笑著道了一句:“將軍什麼話……”

    她慌張的面色仿如薄刃在他心頭一劃,席臨川眉心狠一跳,手上不覺間又添了力,耳聞她一聲輕叫……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驟然鬆開,有些失措地低眼看去,她原本白淨的手腕已被他攥得發紅,被榻邊多枝燈上的光火映著,紅白分明得讓他一顫。

    她眼中蒙了一層霧氣,望著那一圈紅痕也怔了一會兒,卻沒有抬手去揉,再抬眸看向他時,複又是一張笑顏,明眸大睜著問他:“誰說我不想嫁給將軍?”

    她又說:“將軍喝盞茶,解解酒?”

    言罷沒待他作答,她已然下了榻,涼滑的衣袖不經意間撫過他的手背,他驀地一驚,陡然生怒。

    回身猛地一拽,他牢牢籠住原正走向案桌的人,沉然喝問:“誰教的你這些!”

    被他箍在懷裡的身子輕輕一栗。

    “誰教你做這些事的!”他問得更明白了些,垂眸看著她,胳膊再不敢多使半分力氣,生怕再把她弄疼了。

    “我……”紅衣神思微凝,一呼一吸後又緩過勁來。她嘗試著動了一動,他便鬆開了她,她轉過身去,“過了今晚,我就是將軍的人了,自會盡力合將軍的心意的。”

    她的盈盈笑意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從前……若有失禮的地方,還求將軍多擔待……”

    多擔待……

    一個曾經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的做法讓她覺得不舒服、她不會嫁給他的人,如今來求他多擔待!

    席臨川窒息地凝視著她蘊著得體笑意的面容,寧可她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她仍還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好像一定要為上一句話等到一個答案。

    席臨川木然地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竟不知該說什麼。

    明明有很多話可以同她解釋,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合適。

    “明天再說吧……”

    最終,這成了他亂成一團的心緒中,唯一能擇出來、說出來的一句話。

    說得她一愣。

    “明天你來我書房……”他又道,而後向側旁退了半步,讓開她與床榻間的路,“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說罷,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地避開她的目光,大步離開了她的房間。覺得心裡壓抑得難以承受,他在月光下深喘了幾口涼氣,才又再度回頭看去。

    隔著窗紙,能看到她房裡的燈猶還亮著。

    他原是想把這事的始末同她說個明白,讓她安下心來。眼下,卻連說這些話都難。

    她對他,明顯只剩了小心,還有隱隱的不信任。

    這日早朝事少,回到府中時才剛辰時。

    席臨川走進書房,抬眼間腳下一頓……

    正擦著書架的紅衣聞聲回身,屈膝福道:“將軍。”

    他滯了一滯,略一頷首,勉強笑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紅衣垂首,輕一銜嘴唇,答說,“昨天……將軍說讓我來書房,沒說什麼時候,我怕耽誤了別的事,所以……”

    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多小心一點為好。畢竟,這和在府外自己打拼的時候不一樣了,在外面雖然變數大,但許多事尚能自己做主;如今進了席府來給他做妾,在這一方天地裡怎麼樣都是他說了算,她哪敢大意。

    眼眸微抬,紅衣見席臨川沒再說話,覷著他的神色向旁邊的矮櫃挪了一步,端起茶盞來走過去,抬手呈給他,悶悶道:“齊伯說將軍喜歡六分熱的茶,但我……不太清楚六分熱是什麼樣。”

    他低眼一掃,迎上她戰戰兢兢的神色,能做的只剩下把茶盞接過來。

    揭開蓋子抿了一口,那茶已偏涼了些。席臨川心下短喟,只道:“多謝。”

    這可怕的疏離感!

    席臨川直覺得應付不來,此前已琢磨得爛熟於心的一番話全然被她這番舉動噎了回去。感覺陌生成這個樣子,他完全無法把那番話說出來。

    睇了眼幾步外的案桌,他短舒了口氣,猶豫著詢問道:“你如是無事……在此坐一會兒?”

    也許過一會兒,氣氛便能緩和一些了,他便可說說他的想法、也聽聽她的想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著,他處理完了幾件事,紅衣則一動不動地在旁側坐著。看著他手裡的信紙或者書頁翻過去一頁又一頁,紙張輕輕地在空氣中劃出微弱的聲響,劃得她有點出神。

    會不會……以後每天就都是這樣過去了?在他願意的時候到書房來坐著、他不找她的時候她就自己待著,看著書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帶著時光一起翻過去,翻過春夏秋冬。

    真可怕……

    紅衣周身一栗,倏爾覺得自己從前時常對“前路未知”充滿恐懼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那明明才是正常的、應該的。真正值得恐懼的,是前路毫無未知,她只要坐在這裡,便可以一眼望到一個月後、一年後、十年後,望到人生的盡頭。

    一成不變,無波無瀾。安穩而無趣地守在這侯門裡,和長陽城裡那麼多的侯府妻妾一樣,日復一日地熬過時光,看著夫家添了一房又一房地妾室,一直熬到自己死去、或者夫家先行死去……

    一切都這麼容易想到,容易到殘酷。

    有些不一樣的響聲撞入耳中,紅衣這才回了神,抬眼望去,是齊伯正走進來。

    “公子。”齊伯一揖,將一金箔請柬放在案上,稟道,“這是竹韻館剛送來的請柬,邀您明日酉時去觀歌舞。”

    紅衣心裡驀地嗆出一聲啞笑:那舞……

    那舞是她費盡心力排的,不眠不休了許多時日,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大致的觀眾名單也是她定下來的,挑選得很是小心,只為將竹韻館的名氣再推高一番。

    她以為她可以如同上元那天一樣,在側邊的廂房裡從頭看到尾,看盡客人們的反應,然後與謹淑翁主和綠袖一同歡呼雀躍,結果……

    她如今卻身在席府!

    入府的吉日與演出的日子……只差兩天而已。

    席臨川將請帖拿起來,大致讀了一遍,目光不經意地一劃,便將她臉上的蒼白盡收眼底。

    “我知道了。”他將請柬順手擱在旁邊,頷首示意齊伯出去。

    金光淡淡的請柬恰在她眼前,耀眼得像是毫不留情的嘲笑,銀牙緊緊咬住才未讓自己哭出來,驀地聽他說:“先給我講講明天的舞,可好?”

    席臨川故作從容地淡看著她,見她死死低著頭,默了許久,大約是覺得不能再不說話了,才肩頭忽地一松,啟唇道:“是慶賀凱旋的舞,所以請了很多將士……”

    話剛出口,眼淚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那金箔請柬上,四散濺開。

    紅衣慌張地別過頭,耳邊傳來一聲長歎:“你哭出來吧。”

    席臨川懸著一顆心看著她,卻見她搖一搖頭,呢喃著說:“抱歉。”

    “為什麼是你道歉。”他帶著自嘲苦笑出來,兀自站起身,心慌意亂地在書房各處找著,可算找到一方錦帕。

    席臨川在她面前蹲下|身,把錦帕遞過去:“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也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8:56

第三十九章

    她伸手接過,默默地擦著眼淚,聽得他又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陛下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但是……”

    他強沉了口氣,艱難道:“你相信我,絕不是我向陛下開口請的旨……我不會逼你嫁給我的,我也很想看你名動長陽。”

    名動長陽……

    紅衣心裡一刺,眼淚猛地決了堤。

    傾瀉而出的眼淚用錦帕擦都擦不完,想忍住更不可能,理智只得以又維持了一小會兒,她便再也顧不上這是否會惹得他不快,頃刻痛哭出聲,伏在案上,感覺四肢無力。

    她也很想“名動長陽”,很想編出一支又一支讓人喜歡的舞,盛極一時或者經久不衰地流傳下去,都可以,哪一個都足夠讓她覺得不枉此生。

    但現在,哪個都做不到了。

    痛哭聲久久不停,席臨川緊抿著薄唇看著她,想要安慰又全不知能說什麼。

    紅衣肩頭不住地輕搐著,哭得不管不顧,哭聲一點點激出他心裡同樣積攢了多日的壓抑,他卻不能和她一樣這樣哭一場。

    “紅衣……”席臨川躊躇著伸出手,環住她的肩頭。紅衣哭得迷迷糊糊,沒有任何掙扎,他凝視著她,心裡墜得生疼。

    那一下下的搐動通過手臂敲在他心上,他竭力平復一番,才又說出下一句話來:“你能不能……”

    她的哭聲還未止住,嗚嗚咽咽的,大約是並沒有在聽他說。

    席臨川心頭似一直被緊緊攥著,看著她滯了一會兒狠下心來,原擁在她肩頭的手陡一用力,硬是將她攬進懷裡。

    沒有理會她因為驚訝而哭聲驟止的反應,席臨川牙關緊咬,逼著自己將話一口氣說了出來:“你不需要那麼害怕,日後若想找我說什麼,你隨時來便是;若我有事找你來,你也睡足再來就好!你不用那麼小心地討好我,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她縮在他懷裡怔了半天,已盡濕的羽睫輕眨間分明感覺刮到了衣料,她才驚覺自己離他有多近。

    於是她掙了一掙,輕言道:“我只是想做好現在這個身份該做的事情……”

    她用了很久,才說服自己就此“認命”!

    “沒有什麼‘該做的事情’。”席臨川話語輕顫,攬住她的胳膊一緊,“做你自己就好……算我求你。”

    他實在承受不住她強顏歡笑的樣子,從前見過她的喜怒哀樂,他知道那樣“活生生”的她是什麼模樣,如今這樣刻意蘊著笑容來應對他,只讓他覺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可怕。

    他的聲音愈發軟了下去,輕輕地在她耳邊響著,帶著幾許懇求:“你覺得怎樣開心便怎樣……你若真覺得這樣讓我不舒服,能讓你自己心裡好受一點,也隨你。但你……別自己委屈自己就是,這事可說是我的錯,也可說是陛下的錯,卻不是你的錯。”

    懷裡的人許久都沒吭聲,席臨川忐忑地等著,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剛說過的話,但願沒再說錯什麼。

    紅衣哭過之後,覺得心裡似乎好受了些。

    稍稍一掙,見他仍不鬆勁,先道了一句:“多謝將軍……”

    “別客氣。”他語聲沉沉,心裡斟酌著輕重,緩緩又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嫁我,那些事……我不會逼你的。但其他事上,你隨心就好,別拿自己當外人。”

    他說著,終於鬆開了一隻手,拿起案上那張請柬,詢問得客氣:“明日你若無事……同去?”

    紅衣抬起頭,不聲不響地望著他,眼中盛著滿滿的不確信。

    他同樣在小心地摸索著她的心思,見她不說話,忙道:“你若不想,就算了。”

    “我想。”她輕輕言說,他心裡終於一松。

    她覷一覷那請帖,又道:“那……將軍明日準備妥當後,著人叫我一聲?”

    “嗯。”他點了頭,低眼看看她完全哭花的妝容,揚音讓齊伯備水來。

    “把臉洗了,回去再睡會兒。”他溫聲道。紅衣點點頭,從他懷裡掙出來,坐直身子。

    二人一同等了片刻,有婢子端了水進來。毫無防備地驀地看到一張花臉,那婢子顯然嚇了一跳,“呀”了一聲足下一退,水濺出了一些。

    當即一陣窘迫,席臨川看看那婢子的模樣,尚能忍住,平心靜氣。視線一挪再看看紅衣的臉,便忍得費勁了。

    紅衣雙頰微熱地暗一瞪他,被他一副憋笑憋得辛苦的樣子弄得生氣。咬一咬唇,不理他,起身過去洗臉。

    仍有些發懵的神思被溫水一潑,清水劃過唇邊,有些許滲進口中。帶著眼淚發苦的味道,還有脂粉淡淡香氣,和紅衣現下的心情一樣,說不清究竟是好是壞。

    次日下午,申時三刻的時候,席臨川鼓足勇氣親自去敲了紅衣的門。

    一如紅衣因這身份轉變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一樣,他亦不確定怎樣做才合適。

    院門打開,來開門的婢子從前是他跟前的人,盈盈一福:“公子。”

    他做了個噤聲的首飾,舉步進去,到她房門口時,隔著珠簾看到她正對鏡梳妝。

    依稀杏色的提花曲裾顏色淡雅,腰間緊緊一束,將身材勾勒得姣好。她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地畫好眉,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一番,繼而拿起已挑好的耳墜戴上,然後便抬手支了下巴,開始發呆。

    “唉……”

    他聽到一聲輕而悠長的歎息,遂咳嗽了一聲。

    紅衣回過頭來。

    “準備好了?”他揮開簾子,一壁走進去一壁問道。

    紅衣點點頭,站起身來。

    “馬車已等在外面了。”席臨川微一笑,退開半步示意她先行,紅衣略頷著首走過去,他提步跟上。

    長陽城的街道,如常的熱鬧。揭開車簾便看到過往的人群,有商家叫賣著、有小孩子追鬧著,總是這樣一派盛世之景。

    往北行了數裡,車夫馭馬一拐,往東面去了。

    很快,就到了她熟悉無比的平康坊。

    天已漸黑,平康坊裡也漸漸熱鬧起來,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街頭、門口、樓上迎著客,脂粉氣縈繞四周,把紙醉金迷的氣氛渲染得十足。

    紅衣放下簾子不再多看這種“攬客”的場面,直至馬車停住。

    席臨川先行下了車,而後將手遞了回來,沒多作聲,順理成章地扶著她也下了車。

    正是其他受邀賓客也陸續到來的時候,紅衣還沒來得及抬頭多看看這以後大概沒什麼機會再來的竹韻館,便聽到有人同席臨川打招呼。

    “大司馬。”來者銜笑以他的新官職相稱,拱手一揖,目光就注意到了紅衣。

    睇一睇她,那人頓時恍然:“這位就是陛下賜給大司馬的美人兒?”

    席臨川沒多應話,輕一頷首,那人悠哉哉又道:“大司馬真會討美人歡心,這竹韻館的歌舞難得一見,上一次沒見哪位貴客帶家眷同來,唯大司馬剛納了妾就帶過來。”

    紅衣輕抿的朱唇微微一緊,雖覺這話聽著教人不舒服,也不好發作。

    複又有幾句寒暄,少頃,那人向席臨川一拱手,便又去同旁人打招呼了。

    “你別在意……”他輕聲解釋道,“那是薊陽侯的幼子,說話慣不中聽。”

    她點了點頭,淺笑著應了句“沒事”,便隨著他繼續往裡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9:09

第四十章

    似乎是怕她在聽到什麼不中聽的話,席臨川未多耽擱,穿過正廳,直奔那竹簾隔開的小間,帶著她偷得片刻安靜。

    案上早已先行備好了果脯點心,更有美酒搭著。待得二人落了座,即有婢子上前詢問是否要用晚膳,餐單奉上,席臨川甫一接過便轉手遞給了紅衣:“想吃什麼?”

    “隨便。”紅衣肩頭輕一聳,“我還不餓,將軍點就是了。”

    他聽言眉頭輕一挑,索性未點,將餐單交還回去,揮手讓那婢子退下,拎了酒壺倒酒給她,笑說:“你猜這酒是怎麼來的?”

    “……”這話還真把紅衣問住了。竹韻館中酒菜茶點這一類的事務向來不是她管,聽得他這樣問,心裡一點數都沒有。

    “從赫契搶的。”他嗤笑了一聲,轉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們啊……寶刀偶有幾把、牛羊肉不錯,剩下的,也就這酒還合我意了。”

    身後竹簾一晃,是有人挑簾進來,紅衣看清來人便要起身,卻被席臨川先一步在肩頭一按。

    “舅舅、舅母。”席臨川欠身一笑就算見了禮,看得鄭啟直挑眉頭:“自己沒規矩,還帶得別人也沒規矩。”

    聽口氣卻不是怪罪的意思。紅衣猶豫著看向席臨川,見他沒心沒肺地不作理會,兀自端起酒來喝,想了一想,便執起酒壺,給鄭啟和敏言長公主斟酒。

    敏言長公主微微而笑,持起酒盞來抿了一口,眉頭倏皺,冷著臉半天沒說出話來。

    紅衣被她的面色一嚇,不知她怎麼了,踟躕著也飲了口酒……

    頓時也成了一樣的反應!

    這得……多少度啊!

    紅衣感覺那點酒氣在渾身上下竄個不停,就那麼一口而已,已弄得渾身發熱、頭腦發懵。

    她和敏言長公主一齊發僵地幹坐了一會兒之後,兩個男人終於覺出了不對勁來。

    鄭啟疑惑地看看妻子:“阿玫?”

    席臨川仍持著酒盞的手也停住,另一手在紅衣眼前晃了晃:“紅衣?”

    下一瞬,坐在她對面的敏言長公主忽地擱下酒碗,闔上雙眼向側旁一倒,暈厥似的臥在了鄭啟腿上。

    “……”鄭啟一慌,轉而注意到她眉眼彎彎,緊張轉而成了窘迫,輕聲一咳,肅然道,“長公主注意儀態。”

    紅衣在酒氣沖腦中,猝不及防地被這對“老夫妻”秀了一臉的恩愛!

    斜眼一□席臨川,頓時把那想秀回去的心忍住了。恰好歌舞開了場,她強定了神,欣賞自己的“作品”。

    這一次的舞在她看來不如上次意義深刻,但好在這慶賀的主題讓人看得舒心,大概反響也不會差。

    全神貫注地看完,待得尾聲時象徵和平的藍色與綠色出現時,心中還是難免一陣酸楚。

    就這麼結束了呢……

    她的第二個大型作品、也是最後一個。

    原計劃每個季度一場,一年四場。她想若一直這樣運行下去,其中總能有一部分作品會得以一直流傳下去。

    卻沒想到夭折的這麼快。總共只有兩場而已,一場以戰為題、一場以戰勝為題。

    抬眼看一看旁人的反應,席臨川噙笑飲著酒,鄭啟和敏言長公主“秀恩愛”的舉動還在繼續,敏言長公主倚在丈夫肩頭,笑容恬淡。

    走出竹韻館的時候,紅衣比來時還要沉默。

    天已全黑,該是回府歇息的時候了,席臨川卻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去前面的東市走走?”

    她沒有拒絕,點一點頭,隨他走著,聽得他悠悠感慨:“好羡慕。”

    “什麼?”她配合地追問一句,他笑著續道:“好羡慕舅舅舅母。”

    紅衣淺有一怔,不再接話。席臨川也沉默一會兒,取了一封信出來給她,斟酌著道:“你先看一眼……你若願意,我再著人交給謹淑翁主去。”

    她不知這是什麼,略有不解,仍是依言拆了開來。

    一句句讀下去,讀著讀著就輕叫出聲,抬起頭,錯愕地望著他。

    ——他想央謹淑翁主讓她回竹韻館繼續做事?!

    “原想直接送去,但又覺得還是先問問你的意思為好。”席臨川睇著她略一頷首,問說,“意下如何?”

    “我……”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生生啞住,他想了一想,又繼續道:“你若願意,放心去就是了。只一條——晚上須在竹韻館等我,我接你回府。”

    紅衣訝異極了,全然沒有料到。

    這可是古代,哪有主動提出讓自家妻妾去舞坊“工作”的?!

    他可是身在侯位!

    席臨川輕然一笑,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別這個樣子,我只是不想幹羡慕舅舅舅母。”

    紅衣思了一瞬,比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也未推他的手,任由他擋得她眼前一片黑暗,悶悶問道:“這和大將軍和長公主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一頓,問她,“你知道舅舅舅母的感情為何這麼好麼?”

    “他們是夫妻啊……”她想當然地答道,即刻被他嗆了一句:“那我還是你的夫君呢。”

    “……”紅衣安靜了。

    “舅舅娶舅母的時候,手中軍權已經很大了。許多朝臣反對他娶舅母,讓陛下警惕外戚坐大。”

    “哦……”她一應,席臨川低笑一聲,收回了擋在她眼睛上的手:“但舅母執意要嫁,陛下又向來跟這位皇姐親厚,到後來群臣沒辦法,就轉而要求收回舅舅的兵權。”

    “然後呢?”她主動追問出來。

    直到現在,鄭啟都還是大司馬大將軍,又上了很多次戰場。

    “舅母寧可自己不做長公主,也要讓舅舅繼續做將軍。”他笑喟著一停,續言,“有大約三年時間,她真的就不做長公主了,後來陛下恢復她的封位,都是趁著太后去世,借了遺詔的名義。”

    所以旁人大多是駙馬隨著妻子住公主府,她卻是住在大將軍府,那長公主府反倒成了偶爾才去一趟的“別院”。

    “請辭長公主位這種事……于外人而言確實匪夷所思。”他嘖了嘖嘴,“但若放在兩個人之間,對喜歡的人……也許就該是這樣?”

    ——這突如其來的曲線表白讓紅衣一滯。

    “不用在乎旁人怎麼看,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會盡力讓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

    她偷眼輕瞧著他,多少有點不解于他的思路——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一邊並不理解她的想法,一邊又不反對她的想法。

    略作忖度,紅衣輕一喟,啞音笑說:“將軍大可不必這樣費力哄我開心……”

    反正她已沒了離開的機會。

    “誰哄你開心了?”席臨川挑眉駁得不客氣,紅衣悶聲不言,很想直言告訴他,若待得他有了新歡便橫豎都要將這些收回去,還不如從此時就不給她。

    但怎麼想這話都太尖銳了,她睇著他抿一抿唇,沒說。

    他與她對視著,從她眼中,多少得以感覺出一些她的情緒來。

    席臨川一哂:“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承認我做不到完全明白你。”

    一語點到她的疑惑之處,她茫然地望向他,他又道:“但我也沒那麼……涼薄。我可以嘗試著多明白一點,等到你覺得可以的時候,我再正式娶你進府一次。”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9:24

第四十一章

    紅衣一陣詫異,明眸迎上他的鄭重,貝齒輕一咬,道:“那我若一直不願呢?”

    “那就是當真沒緣了。”他微頷首,坦誠說,“你若另有心上人,我放你走。”

    仍去竹韻館上班,便意味著每日都要出府。一來二去,“大司馬驃騎將軍新納的妾室仍在竹韻館做事”的消息不脛而走,即便紅衣與那一干貴族沒什麼交集,在府裡也不難得知那些議論。

    難免覺得不太合適,她便主動開口告訴席臨川“這事還是算了”,席臨川卻只挑挑眉頭:“外人說兩句,你又不掉塊肉。”

    “……”紅衣瞟他一眼,扯扯嘴角,“我不是覺得對將軍名聲無益麼?”

    “名聲都是自己掙的,不靠旁人維護。”他頭都不抬地讀著書,輕聲一笑,“譏諷出身之類的話我從小聽到大,擔心這個,還活不活?”

    紅衣睇著他幽幽地喟出一口氣,見他這全不在意的樣子,轉身就出了書房——反正他不在意她也不在意就是了,不擾他正事。

    於是竹韻館的生意一切順利。雖則對她這侯門妾室在外“打工”的議論始終未絕,但先前宣傳做得好,這點風言風語蓋不過那已響亮的名聲。客人們該預約的預約、該申請的申請,坊中一切按部就班地運行,名氣越來越大。

    一個月後,一切預約突然宣佈暫停。

    這“暫停”的原因,雖然所有顧客都不得不表示理解,紅衣仍舊欲哭無淚。面對著笑意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席臨川,大是怨念:“您耽誤我的正事了……”

    “珺山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地方。”席臨川肩頭輕聳,全無愧色,“你休息休息也無妨。”

    什麼啊……

    紅衣站在“顧客就是上帝”的角度考慮著,還要再辯,席臨川乾脆地又丟出一句話來:“你不去,謹淑翁主也得去。竹韻館橫豎都開不了。”

    紅衣的話完全噎住,當場石化,心中悲憤不已:真是一切計畫都趕不上皇帝的一時興起。

    皇帝圍獵,自然會有一眾朝臣跟著,席臨川這般騎射工夫了得的,理所當然地在名單之內。

    紅衣拗不過,只好收拾行裝,不情不願地隨他出發。

    他們比皇家儀仗早了幾日離開長陽,沒有帶太多人手,除了他二人以外,齊伯挑了四個家丁四個婢子同行。

    出府那日,紅衣抬頭一看,總共三輛馬車,後兩輛看制式便是下人坐的,她後脊僵硬地轉向席臨川:“將軍……”

    “又不是沒同乘過。”他顯然明白她的糾結,答了一句,從容自若地就邁上了車,紅衣喉中一噎,想說一句“可這回是長途旅行”都沒來得及。

    不死心地看看後面那兩輛,一輛全是男丁,她去顯然不合適;另一輛雖然是為婢子所備,可是已有四人同坐,她非要“擠”進去好像也不合適。

    孤零零地杵在車外猶豫了半天,眼見席臨川不理她,紅衣咬咬牙,只好上了車。

    席臨川抬眸掃她一眼,她乾笑著到馬車一角落了座;他再掃她一眼,原是坐在座位中間的他便挪到了另一角,主動地空出一段距離來。

    大約有三天的路程。這三天,他二人大概是不得不被“近距離綁定”了。想想在府裡的這一個月裡,無事就互不干擾、唯一的交集幾乎只剩了晚上他去竹韻館接她,紅衣對這突如其來的朝夕相處還真不太知道該怎麼應付。

    眼見戰爭已結束了一個多月,赫契彌漫許久的悲意終於得以被秋風吹淡了些。

    各樣交易處理完畢,飽受重創的軍隊各自休養,失去親人的人們從噩耗中逐漸掙脫出來,繼續做該做的事。

    王廷金帳裡卻仍一片沉寂,汗王已有幾日未眠,直至齊整的腳步傳來,侍衛沉肅的聲音蕩入帳中:“大汗,殿下帶到了。”

    汗王緊繃的神情驟然一松,眼中透出幾分光彩,稍一點頭:“讓他進來。”

    側旁的侍從安靜而齊整地退去,片刻後,只一人獨自進入帳中。面無笑意,亦不見禮,淡掃了汗王一眼,頷首道了聲:“父王。”

    “你的脾氣可是越來越大了。”汗王坐在王座上,居高臨下地睇著兒子,“身為赫契的儲君,你去大夏逍遙我可以不管。但你竟眼睜睜看著將士戰死沙場,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知道我還能再說什麼。”那人淡聲道,珀色的眼眸中滿是憤怒,“父王還要我需要我說什麼嗎?若父王肯聽我所言,赫契早不至於淪落到此地步!”

    “我告訴過你大夏不可能同意講和!”汗王怒然喝道,慍色分明,“你已去過大夏數次了,你還不明白他們並不想講和嗎!”

    那人安靜下來,注視了汗王須臾,沁出一聲輕笑,複又搖頭沉默。

    汗王強緩了一口氣,語氣平和下來:“你是我最看重的兒子,我願意相信你的那些預見,但是聿鄲,我們嘗試過很多次了,‘和平’就是個笑話。”

    “你和你的王廷才是個笑話。”聿鄲冷笑切齒,汗王眉心一跳。

    “需要我提醒您先前都出過什麼事嗎!”聿鄲怒不可遏,身形因氣急而有些打顫,“我告訴你席臨川的八百輕騎會大敗赫西王,是為讓他提前撤走,他卻率軍屠了席臨川必經的村子!愚蠢的挑釁!”

    汗王一滯,一時無話。

    “我告訴您席臨川速戰速決的打法,是為讓您明白大夏軍隊的厲害!您所做的卻只是讓軍隊設伏試圖阻擊大夏的將士!”聿鄲強舒口氣,輕蔑笑道,“然後呢?竟還提前暴露了埋伏!近前精兵被澆了豬油活活燒死!那都是從赫契貴族裡選出來的勇士!”

    汗王直聽得額上青筋暴起,卻未出言相斥。聿鄲定了定神,複又嘲道:“這一次的事,還需要我說嗎?”

    他邀了謹淑翁主手下的人來跳舞給貴族看,那一行人卻差點命喪此行——那可是在祁川,大夏的領土,上百赫契騎兵揮刀直入,無異于直接向將軍們下戰書。

    “您居然還默認琪拉派百名勇士去長陽找我!”聿鄲搖搖頭,苦笑著清冷道,“您拿大夏君臣當傻子看,竟還說是他們無意講和?”

    汗王長沉口氣,未作多辯,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靜了一靜,淡言道:“我們想點別的。”

    聿鄲別過臉去,怒意猶存。

    “說說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近來的兩戰,都與你所想的不一樣。”汗王略頷首,點得更明白了些,“這一戰可怪貴族們挑釁在先,但上一戰……”

    “也是貴族們挑釁在先!”聿鄲一語駁道,“搶來的糧食還在梁倉裡存著!”

    汗王啞笑一聲,做了個示意他平靜的手勢。沉默片刻,冷靜道:“你知道我想問什麼——從你第一次從大夏見完席臨川開始,就說過有些事情不對。告訴我,那次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不對?”

    聿鄲一懵,太久以前那次拜會的種種湧進腦中,讓他至今仍有些愕然。

    “最初生變的源頭,可能是一切變數的源頭。”汗王悠悠說著,轉過身踱向王座,循循善誘的口吻,“告訴我,是哪件事不對、還是哪個人不對?”

    聿鄲眉心輕蹙,思忖著不知從何說起。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09:40

第四十二章

    一縷箭影自腦海中急劃而過,聿鄲恍然間聞得一聲驚叫,有些怔然:“是紅衣。”

    汗王皺起眉頭:“紅衣?”

    “席臨川身邊的一個女人。”聿鄲回思著道,“她……我上一世和她沒什麼交集,但她該是席臨川的寵妾,後來為王廷效力,席臨川死後,您許她做了側妃。”

    汗王面色發沉地睇著他未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先前去大夏時,嘗試過拉攏她。”他無奈地一歎,“原想有備無患,即便想要談和,在席臨川府中放一個眼線也好。可她……”

    他不知怎麼形容,頓了一頓後,只說:“很不對勁。”

    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他隱約知道紅衣是舞姬出身,可初見她時她卻是府中雜役;上一世他後來曾在赫契見過她幾面,仍還記得是個無比嬌柔的美人,這回見了幾次卻是有點……清冷。

    對別人也就罷了,紅衣對席臨川的態度委實不正常——若上一世也是這般,是怎麼變成席臨川的寵妾的?!

    “她剛被皇帝下旨賜給席臨川做妾。”聿鄲想著近來的事情,又道,“上一世應該不是這樣。我懷疑過,也許她也重生過,或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帳中安靜下來,汗王緊鎖著眉頭,心中反反覆覆地思量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不想相信這些超乎常理的變化,但看看眼前的兒子,又覺得只好“寧可信其有”。

    “我知道了。”汗王稍籲了口氣,複睇一睇聿鄲,沉然又道,“你得以重生,我相信是鷹神對赫契的庇護。此戰對赫契傷害很大,你從此放下想談和的想法為好,你所知的事情若用在對抗大夏上,會更有用。”

    聿鄲眉頭倏皺,對上汗王的視線須臾,終於將心中所想盡數咽了回去。

    他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落下的帳簾在風中輕輕拂動。

    汗王略一歎,揚音喚來侍從,沉吟著吩咐:“讓潛在大夏的人去查驃騎將軍的事,還有他剛納的那房妾室。事無钜細,一概回稟王廷。”

    珺山確實是個好地方。

    皇家行宮在山脈上延綿開來,為宗親貴族所設的居所則在山腳下。

    席臨川在此擁有一座不小的宅院,雖不能跟長陽的規格相比,但也是精緻舒適,該有的皆有。

    經了三日的顛簸,紅衣多少覺得勞累,到了房中就懶懶地栽到了榻上,動也懶得動一下。

    婢子小萄見了,嗤笑一聲,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娘子別躺久了,越躺越起不來。公子方才說了,下午帶娘子四處走走,此地風景可好了呢。”

    “……”紅衣蔫蔫地沒說話,心中念叨了二百遍“不想動”後,暗自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麼也不出去了。就這麼賴著,一會兒若席臨川著人來請,她就客客氣氣地把人再勸回去。

    反正……遊山玩水的事,總不能逼著她去!

    這麼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覺得積攢了三日的困頓一起湧上來,沖得頭腦發沉,身上好像一下就散了架,恨不能就這樣長眠不醒似的!

    連環做了幾個夢,正轉入下一個場景時,一點涼意滲入口中。

    紅衣夢裡的景象便一下成了被人蒙著雙眼喂東西吃,她蹙著眉頭抿了抿嘴,笑起來應了句:“還挺甜的……”

    “噗……”席臨川驀地笑起來,手裡的瓷匙難免一晃,匙中餘冰灑了出來,滴在她臉上。

    紅衣被這涼意一驚,猛然驚醒。定睛一看側旁這張臉,一下子驚坐起來。

    “將軍……”她下意識地心弦緊繃,不著痕跡地往後躲了一躲。

    席臨川低一笑,未作多言,從榻上支起身,將手裡的瓷碗遞給她:“喏。”

    她明眸輕眨著看一看這一碗類似于沙冰的東西,他解釋道:“當地請的廚子,剛做的冰碗,取珺山上的清泉做的,挑的你愛吃的紅豆沙。”

    看來是特意為她做的。

    紅衣帶著幾分未消盡的困意將冰碗接過來,道了聲“多謝”,吃了一口,忽而一凜,愕然看向他。

    這目光弄得席臨川一怔,四下看了看:“怎麼了?”

    她啞了一會兒,持著瓷匙地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裡舀了舀,淡聲掩飾道:“我不愛吃紅豆沙。”

    她原本是想問“將軍怎麼知道我愛吃紅豆沙”的。

    房中靜了一靜,俄而有一聲輕輕地歎息,而後,她聽得他平靜道:“哦,那你愛吃什麼……以後說一聲。”

    紅衣悶悶地沒有應話,心跳變得混亂。

    她很怕被他一點點擊破心理防線。

    總覺得這是一件從理智上難以接受的事——接受一個險些奪她性命的人,簡直匪夷所思、令人髮指,她無法容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以和席臨川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她總是有意識地將心理防線提到最高,小心地應付著他對她的好,打太極球一樣地怎麼接過來怎麼扔回去。

    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每每這樣時,心裡卻複雜透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呢……

    這念頭在她心底湧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頻繁,如同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女巫對她施了咒,讓她越掙扎就被包裹得越緊。

    紅衣垂首坐著,手裡捧著冰碗沒有再吃。二人無言地靜默了好一會兒,席臨川伸手把那冰碗從她手裡拿了起來擱到一邊,又嘗試著問道:“出去走走?”

    紅衣咬一咬唇,喃喃答說:“我有些累了……”

    “我們要在珺山待一個多月。”席臨川神色微沉,“你不能為了躲我就一直悶在房裡……你不願意聽到的話,我不說就是了。”

    他說著語中一頓,再度詢問了一次:“出去走走?”

    他顯然放低了姿態,紅衣心知不好再做拒絕,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隨著他出門。

    宅子依山而建,出門一回身,就看到了重巒疊嶂。

    已至秋天,恰是樹葉由綠轉黃的時候,也有些已然隨風落下。

    二人往山上走著,腳下一片綿軟,偶有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微微一響,像音符跳躍在山澗。

    席臨川一路都沒有說話,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並沒有看她。但在她腳下不穩的時候,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手伸過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穩了,複又繼續往前走。

    這種安寂維持了好久,紅衣望向他背影的次數不覺間越來越頻繁了,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很快到了半山腰處,席臨川忽地停了腳,扭頭噙笑問她:“渴不渴?”

    她一怔,他便牽引著她的目光轉回頭去,她循著一望,不禁一訝。

    林中冷不丁地出現了一木制小廊,拐了兩道彎,一共不過七八丈長,看上去很有些突兀。

    廊上藤葉攀爬,覆得滿滿的、厚厚的,一串一串的葡萄結在綠葉中,沉甸甸的。

    二人走近了,席臨川伸手剝開厚重的藤葉走到廊中去,她隨之進去,葉片的縫隙中有夕陽的光芒灑進來,映在地上,星星點點的,一片斑駁。

    珺山平日裡是沒什麼人來的,紅衣抬頭望望那些長得很好的葡萄,有些好奇:“有人打理?”

    “這是我著人弄的。”他一笑,探手夠了一串葡萄下來,沒有直接遞給她,而是撥開了那一邊的枝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0:16

第四十三章

    紅衣探頭一望,感歎一句這佈局真科學——方才隔著木廊看不見,目下這麼一瞧才知,回廊另一側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並不急,但卻正好有用——可以拿來洗葡萄。

    席臨川走到泉眼邊,拎著葡萄串在清泉下沖著,本就只有一層浮灰的葡萄很快被沖刷得顆顆晶瑩。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誘人。

    他揪了兩顆下來遞給她,紅衣如舊客氣地道謝,伸手接過,送了一顆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樣。

    要不是眼看著他剛摘下來,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拿糖水泡過。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一笑:“好吃麼?”

    “嗯。”紅衣點點頭,他也丟了一顆葡萄到口中,遂將最外層的葡萄又揪下來一些遞給她,複又低下頭,接著去沖靠裡一些、方才沒沖洗到的葡萄。

    紅衣安靜地吃著,不經意地一抬頭,竟滯住了。

    ——夕陽的餘暉從側面映照過來,將他的側顏描出一個輪廓,高挺的鼻樑與輕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長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餘暉的光芒太過豔麗,襯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如炬淩厲,此時他眼中的淩意好像全斂了下去,顯得溫溫和和的。視線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貫注地洗葡萄。

    突然讓人覺得他不像個上過戰場的將軍,而是個溫雅的富家公子而已。

    席臨川將手上的葡萄全洗乾淨,再要轉過頭遞給她時,恰和她這發癡的目光一觸。

    “……”二人同時一怔,一陣窘迫勇氣,短短一瞬,又一壁別過臉去。

    說不清的不自在,紅衣四處看來看去地緩解尷尬,席臨川則一聲咳嗽之後已然恢復如常,拎著葡萄梗將一串葡萄一起遞給她:“給。”

    她故作從容地接過來,一想到自己剛才看了他半天就有點心虛,偷眼覷覷他的神色。他好像並未察覺什麼,逕自又走回葡萄架邊挑了串葡萄摘下來,如方才一樣仔細沖洗乾淨,就地坐下托著吃。

    紅衣想了想,再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下來——她本也累著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安靜極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們身邊各摞出一個小堆來。她手裡的那串已經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方才對冰碗的反應讓他怕再惹她不開心。

    紅衣望一望他,心裡覺得有點愧疚,便沒話找話起來:“這架子也是將軍著人搭的麼?”

    她是沒話找話,他的答案卻跟她想像得不一樣:“不是。”

    她淺怔,他又說:“這葡萄原是陛下著人栽的,後來出了些事,就賜給我了。”

    “出了些事?”紅衣脫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葉茂的葡萄藤,打趣道,“莫不是沒養好養死了,將軍給救回來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覷著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剛八歲,沒那個本事。”

    ……那是什麼事?

    她更加好奇起來,仔細一想又把追問的話忍住了——他若沒有直說,或許就是不想說。

    “那會兒舅舅剛當將軍,姨母也還不是皇后,我頭一回來珺山。”他含笑說著,伸手一指她背後的樹,“那時這棵樹還是樹苗呢。”

    紅衣扭頭望一望身後大概要兩個人才能抱住的樹,感歎一聲日月如梭。

    然後聽到席臨川說:“我在這兒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紅衣聽得心頭一緊。

    “嗯……那時我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葡萄,隨手摘了一串來。那時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鬧了起來。”他說著低一笑,手裡的葡萄向上一拋,騰起一個高度又穩穩落入口中。

    紅衣黛眉輕佻:吃個葡萄還炫技!

    席臨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後我就慘了……當時不止是太子,還有七八個世家公子,打我一個。宮人們不敢攔著,追得我滿山跑。”

    他一邊回憶著一邊笑,薄唇劃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陽光。紅衣使勁眨了眨眼才得以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猶豫著問說:“那將軍……受傷了?”

    他微笑不減地認真道:“沒有,我比他們加起來都壞。”

    紅衣嗓中一噎,差點被葡萄汁嗆了。

    “我指著太子說要單挑,太子礙著面子不敢不答應。”他語中一頓,“然後被我糊了一臉泥。”

    “啊……”紅衣驚叫出來,既無法腦補堂堂驃騎將軍被人追得滿山跑,也無法腦補太子被糊了一臉泥。

    “後來長輩們來了——包括陛下。那七八個世家公子也是急了,當著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來罵我的難聽的話全說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過意不去,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責了太子,接著就把這葡萄架給我了。”

    紅衣心頭一悚,聽得他那句“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後知後覺地細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麼話罵了他——大概是把一切能嘲諷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辭全說了一遍,是以把大將軍和皇后都罵了進去。

    席臨川一直說得很平靜,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卻忽然聽不進去了,頭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識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繼而愈加訝然於他這番毫不在意的說笑調侃。

    能夠笑看從前的不幸,是件很難的事情。

    紅衣心下一歎,蘊起笑來,斟酌著附和說:“那將軍賺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這葡萄每年結得都很好。因為鮮少來此,往年都是釀好酒送去長陽,味道也不錯。”

    他說得自然極了,是當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長陽之後我要嘗嘗。”紅衣抿笑,側頭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滯,她望著眼前所見連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開地停在那裡,過了許久,心頭的恐懼直湧到最高點時,才從她口中逼出兩個字:“將軍……”

    席臨川聞聲也望過去,霎然一震!

    那葡萄架的茂盛藤葉後面,不知何時多了十數人,竟然半點聲響都未發出,刀劍齊備,顯然來者不善。

    席臨川笑容盡消,注視著他們站起身,上前一步,將紅衣擋在了身後:“什麼人。”

    那幾人同時向正中那人望去,便見那人伸手一撩,從葡萄藤後走了出來。

    他臉上有白巾遮著,看不清容貌,眼中隱有笑意地一拱手:“驃騎將軍,冒犯了。”

    知道他是誰,那便是沖他來的。

    對方人多,且功夫顯然不差,他卻沒帶半個隨從。席臨川沉下氣息,右手握了劍柄而未出劍,只道:“讓這姑娘先走,我奉陪就是。”

    臂上被緊緊一攥,他稍回過頭去,見被擋在背後的紅衣探出頭來張望著,臉色緊張得發白。

    他略一笑,安慰的話尚未說出口,便聽得對面又道:“恕難從命。有人花錢買你們項上人頭,一人五千兩,在下可真不能讓她走。”

    席臨川驟驚,目光迎過去,睇了他們須臾,忽地笑出聲來:“匪夷所思。誰這麼不長眼雇你們做這種事?花五千兩買我人頭也就罷了,我府中下人竟和我同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0:22

第四十四章

    他的語氣越說越輕鬆,稍一頓又道:“那我在長陽的府邸中尚有上百號人,在閣下眼裡,豈不是成了個寶庫?”

    這話說得紅衣一懵,對面那數人也一懵,皺眉打量著他:“下人?”

    “若不然呢?”他眉頭輕佻,“莫不是從何處聽說我有個妹妹?”

    紅衣驀地從驚嚇中回過些神,這才知他已然隨機應變起來,正一本正經地扯謊騙人。

    對方定一定神,目光挪到紅衣身上,看了一會兒,大概也猜出些原委,冷笑道:“我們知道她是你剛納的妾室。”

    他應得平穩而鎮定:“你們認錯人了。”

    “那也不過是多一刀的事。”那人輕蔑一笑,“總之先提頭回去,萬一是,五千兩銀子到手。若不是,就當我發善心,尋了個人陪將軍上路。”

    席臨川心中一沉,無聲地拽開了紅衣攥在他胳膊上的手。

    “從此處向西跑,山后第二條道可以直上行宮。”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溫和平淡,“禁軍很多,你隨便找一個人,告訴他們這裡的事。”

    她腦中一片混亂,愕然看著他,夕陽下他的笑容和方才洗葡萄時一般無二。

    手心裡微涼,她怔然地低下頭,見他把一塊腰牌塞了過來,略一頷首:“我數到三,你就跑。”

    “將軍……”紅衣下意識地一抬手,想要再度抓住他說些什麼,卻被他揮手擋開:“如果禁軍來晚了,你就只好自己回長陽了。”

    她覺得心臟一搐。

    “長陽府中,我書房北側的架子上有只紫檀的盒子,你把它呈給陛下。”

    他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換到這樣的事上,交代起了“後事”。

    如常的冷靜讓紅衣渾身打顫。

    他言罷不再多說什麼,抬頭再度看向對手,手上略施力,劍刃帶著鳴音出了鞘。

    席臨川上前一步,想了想,複看她一眼:“我不數了,你準備好就跑吧。”

    “……”紅衣一啞,腳下剛一挪,“鐺”地一聲,一枚銀鏢撞在了身旁泉眼的石壁上。

    席臨川眼風一掃,怒斥出聲:“無恥!”

    這並不公平的交戰刹那開始。

    席臨川疾迎兩步,長劍擋過最前一人,身形飛轉又向後面那人刺去。

    卻也被擋開,光影迎面驀地後傾,寒刃拂面而過!

    紅衣腳下發沉,嚇了片刻狠然強抽回神,咬牙疾步向西去,乍聞得一聲“往右!”,未及多想便猛一撤腳,一枚銀鏢蹭臂而過,當即一陣劃傷的疼痛。紅衣低頭一看,左臂上衣衫刮破,血痕明晰。

    他們是有人善用暗器的!

    席臨川一壁應付著刀劍一壁迅速一掃,方見四五步外一人手指向腕一扣,轉瞬手中便多了一抹銀光。手型一轉,端然又是沖著紅衣跑開的方向。

    席臨川心頭驟緊,唯恐揮劍去擋有所偏差,眉心一蹙疾行而上,偏身避開身邊刺過的數劍。

    那人注意力皆在紅衣身上,看准了剛一運力,忽見眼前人影一擋,欲收手已來不及。眼前一聲悶哼,不及定睛去看所傷何人,腹間劇痛,長劍已穿腹而過!

    紅衣隱隱覺出不對,足下未敢放慢地回頭望去,便見席臨川背對著自己,一人掛在他劍上,隨著他一併挪動,反是擋開了好幾劍。

    她松一口氣咬一咬牙,繼續向山后跑去。

    席臨川額上冷汗涔涔,左手緊捂左肋,清晰地覺出血滲了一片,淌在手上很快便成半幹,黏糊糊的。

    猛抽回劍,他轉身再度迎上間一掃紅衣尚未轉過山路的背影,即又回轉過去背對著她,將腰間血跡擋得徹底。

    紅衣跑至轉彎處下意識地一偏頭,眼見席臨川過招間身子不正常地左|傾,腦中白光一閃:他受傷了……

    皇家儀仗離珺山尚有二十裡時,策馬急至的禁軍打破了紅黑鹵簿間縈繞的原有的肅穆。

    車駕皆盡停下,為首的那禁軍下馬間足下甚至有些不穩,一個趔趄之後才半跪稟道:“陛下,驃騎將軍遇、遇襲……”

    周遭一片驚然低呼。連皇帝也狠一震,猛揭開車簾:“什麼!”

    “就在……驃騎將軍珺山府邸的附近。”那禁軍聲音微顫,“是功夫了得的殺手,有十幾個人,驃騎將軍只一個人應付著。府中妾室趕去找的禁軍。待得禁軍趕到時,將軍已經……”

    皇帝的面色霎然一白,強定一定神,才壓制著心驚問出:“怎麼樣了!”

    “將軍重傷……尚在昏迷。”那禁軍說著,牙關緊咬,“臣出來時行宮的太醫剛到。不知具體如何,但見將軍渾身是血。”

    皇帝長抽了一口涼氣,只覺周身發冷。手在窗沿一撐,他下車切齒道:“去稟大將軍。備馬來。”

    快馬立刻牽到,皇帝翻身上馬,面色沉鬱地又道:“傳宮中所有御醫連夜趕赴珺山,快。另去稟陳夫人一聲。”

    幾騎快馬疾馳而出,禁軍將天子護得小心,片刻後又一聲馬嘶,鄭啟急趕而至。

    一行人一刻不停地趕至珺山,約莫半個時辰後沖入山腳下席臨川的府中。府中忙忙碌碌,有許多自行宮中差出來的人幫著照應,見皇帝與大將軍前來驚慌見禮,皇帝駐足喝問:“驃騎將軍呢!”

    “在房裡,正由太醫診治。”那宮娥連忙回道,話音未落,眼前的一行人便已直奔下一進院去了,明顯每一個都面色鐵青。

    紅衣在席臨川住處的外間,頭腦發懵到似乎聽不見也看不見。

    眼前宮人和府中同來的僕婢來來往往的,明明一刻都不曾安靜過,她卻仿佛置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沒有反應。

    半個時辰前的一切,就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惡夢。

    滿眼的鮮血淋漓、滿心的混亂,在腦海中橫衝直撞著,避也避不開。

    她努力跑得很快了……

    禁軍趕去的速度,比她趕去叫人時還要更快些。

    中間有那麼一段記憶十分恍惚,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卻已記不清那個片段了——好像是驚聞此事的禁軍上馬急趕而去,一時沒有人理她,她便在已暗的天色中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走了多久已不記得,只記得繞回山的那一面時,天色又黑了一些。昏暗的夜色籠罩下來,她筋疲力竭地抬頭看過去……

    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方才他們吃著葡萄閒聊的那塊地方,被血色染得斑駁可怖。她怔然望著,不知那是多少人的血,不知道有多少是從席臨川身上流下來的。遍地都是,有殷成一片一片的大片血跡,也有揮灑濺出的零星血點。

    空氣中充斥著血腥氣,就連近在咫尺、甘甜似蜜的那許多葡萄的香氣,都半分掩蓋不住這令人心驚的味道。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多到……似乎只消得這麼看一會兒,就連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空了一樣,她驀地全身脫力,虛弱地跌坐在地,想不再多看,眼睛卻愣得閉不上。

    “將軍……將軍!”

    耳聞一疊聲的驚呼,她才忽而又回過兩分神思,怔然循聲望過去,看到了被禁軍團團圍住的席臨川。

    彼時他還沒昏過去,半跪在地,長劍刺進地裡。握著劍柄的右手上淋漓的鮮血還在淌著,拚力地想要站起來,牙關緊咬地看向她,沾滿血跡和灰塵的直裾上幾乎已難看到什麼本來的顏色。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0:42

第四十五章

    他有話跟她說……

    紅衣亂成亂麻的思緒中忽地有了這麼一瞬的清明,她怔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全然不受控制地向他走過去。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無論是從前出手傷她的時候、與何慶過招的時候,還是如今小心護她的時候……都總是風姿俊朗,從來沒有狼狽過。

    “紅衣……”他望著她喚了一聲,她發著懵蹲下|身去,慌亂地想要伸手扶他。

    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急促地緩著氣,似乎連呼吸都會搐疼傷口,蒼白的薄唇顫抖不止:“你回長陽去……”

    她一怔。

    “你回長陽去……”他又說了一遍,抬眸望一望她,又道,“那只紫檀盒子……呈給陛下。”

    疾步走來的幾人撞進視線,紅衣茫然抬眼,目光觸及皇帝陰沉的面色時倏爾清醒。

    那只紫檀盒子……!

    她不知那裡面盛著什麼,但席臨川提了兩次,在重傷中都不曾忘記過。

    裡面一定又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紅衣竭力理清思緒,在一行人進入他房中前終於回過神來,撐身起座一拜:“陛下聖安……”

    皇帝被這突然傳來的低啞女聲一震,不由得回過頭去,睇一睇她:“紅衣?”

    “妾、妾身……”她顫抖不止,煩亂地狠一咬嘴唇,才被疼痛激出短暫的冷靜,“妾身要回長陽一趟。”

    “回長陽?”皇帝皺眉看著她。

    “是……”紅衣叩首,“將軍昏迷前,特意提到讓妾身……回長陽府中,取一隻盒子呈給陛下。”

    皇帝神色一凜,睇一眼身側禁軍,道:“送她去。”

    紅衣半刻也未敢在長陽多留,入府直奔書房,按他所言的地方找到了那只盒子,又立刻轉身離開。

    剛是天濛濛亮的時候,她這隨去了珺山的人突然而至,難免讓眾多僕婢一驚,自有人想上前詢問是否出了什麼事。

    她卻連腳都不停一下,丟一句“來日再說”便疾步離開。旁人看看她的焦灼,又見有禁軍同行,就連問都不敢多問了。

    禁軍是備了馬車送她回來的,雖然也走得很急,原本不緊不慢走了三日的路程只用了一夜便到。紅衣踏出府門時再看看那馬車還是皺了眉頭,拽住一名禁軍便問:“不用馬車了,大人騎馬帶我可好?”

    “……娘子?!”她這話著實嚇到了那禁軍,兀自緩神片刻才明白過來——她到底已是有夫家的。

    “萬一這是救命的東西呢!”她睇著盒子急道。那盒子上著鎖,無法知道裡面是什麼,她一面覺得大概不會是什麼靈丹妙藥,畢竟這是突發事件,席臨川不可能提前準備;一面又禁不住地想萬一是怎麼辦?萬一是,興許早到一刻都能救他的命。

    禁軍到底清楚輕重,略作躊躇後便點了頭,伸手扶她上馬。

    一行人複又疾馳出城,照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傍晚時,回到了珺山。

    紅衣這並無騎馬經驗的人,經了一路的顛簸,覺得骨架都散了……甚至連思緒都要震散了!

    踏入府門的那一瞬間,又驟然清醒如舊。

    ——裡面還是忙忙碌碌的,和昨日此時毫無差別。進進出出的宮人、低語交談的御醫太醫,無一不再提醒著她席臨川的傷勢有多重。

    紅衣鼻子一酸,貝齒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住了攔下正忙碌的宮人詢問席臨川情狀如何的心,只言簡意賅地問了御醫一句:“陛下在麼?”

    幾個御醫同時噤了聲,回過頭看看她,輕道:“在正廳。”

    紅衣拎起裙擺,小跑著朝正廳去。

    她跑得急,心裡亂得什麼都顧不上。待得一腳跨過門檻、看到幾步外的皇帝時,才倏爾意識到這是個封建王朝,禮數多著呢。

    靜一靜氣,她按捺住焦灼跪了下去,一叩首:“陛下聖安。”

    廳中幾人同時看向她,很快便聽到皇帝說:“快拿來。”

    有宮女上前,一壁扶起她一壁把她懷中緊抱著的盒子接過。一看上面的鎖,皺眉問她:“鑰匙呢?”

    “將軍沒說……”她如實回說。

    皇帝輕喟,遂將那木盒轉交禁軍:“著人打開。”

    禁軍即刻將那盒子捧了出去,片刻,又成了回來。盒子完好無損,只那鎖已被撬壞,皇帝探手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有宣紙一摞,另有一信封。

    一摞宣紙拿出,每一頁都寫得滿滿的。他草草翻了幾頁,皆是闡述軍中適宜,亦有幾頁是分析與赫契的糾葛。

    心下一陣唏噓,皇帝面顯悲色,複又將那一遝紙放回盒中,疑惑地將那信封取出拆開,略讀了兩行,眉頭深皺著顯出愕色。

    紅衣自見那盒中不是藥品開始就一陣失望,仍提心吊膽地看著皇帝的反應。

    皇帝看一看信、又睇一睇她,須臾,竟是苦澀一笑:“退下吧。”

    “……”紅衣神色一滯,心裡極度想問個明白,又死死忍回,施了一禮福身告退。耳聞皇帝向大將軍和敏言長公主道了一句:“你們看看。”

    紅衣便又開始了新一次的發呆。坐在廊下,感受秋風拂面。

    並非她想如此,而是實在不知該做什麼。

    她什麼都插不上手。

    聽聞皇后和陳夫人在她趕回來後一刻也到了,二人同樣先去正廳拜見皇帝。之後,正廳便大門緊閉,外面探不到一點動靜。

    她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無關之人,救不了席臨川、也不知道他那般在意的那只盒子裡究竟是什麼,更無人主動來告訴她任何有關席臨川的情狀的事……

    她也真想置身事外。只是……心裡那份擔憂,偏偏真實得讓她無法忽視。

    他應該……不會有事吧。

    紅衣自己琢磨個不停,愈是知道沒用,愈是要琢磨下去。

    他上過三次戰場了,與赫契人激戰那麼多次,都沒有出過事……

    她咬住嘴唇的貝齒越咬越緊,直咬得口中一股腥甜都還是松不下來。余光所見的景像一動,紅衣側首望去,見正廳的門開了。

    兩名穿著同樣藍色曲裾的宮娥走過來,看一看坐在廊下發愣的她,低眉順眼地一福:“娘子,陛下傳召。”

    紅衣點點頭,扶著身邊的漆柱站起來,覺得雙腿一陣酸麻,才知自己已坐了好久。

    她行至廳中一拜,知廳中人多,又實在無力把那一長串問安之語全說出來,索性拜而不言,安安靜靜。

    皇帝面色陰沉,睇著紅衣一歎,向陳夫人道:“夫人自己問吧。”

    紅衣不解著,便聽側旁傳來一句冷語:“我問你,若臨川此番醒不過來了,你如何?”

    她一愣,一時不明這個“如何”指的是什麼,抬頭看向陳夫人,滿是茫然:“什麼?”

    陳夫人眉心緊蹙,注視著她,輕顫著將話說得明白:“若他醒不過來,你可願意殉葬?”

    紅衣狠驚,訝異地望著陳夫人,錯愕之至。

    殉葬……

    這實在是她沒有接觸過的字眼。她所生的那個時代,是呼籲“逝者安息,生者堅強”的。

    再說,席臨川……

    她心裡一悸:“將軍他……”

    陳夫人怒然擊案,恨道:“我在問你話!”

    紅衣怔住,望著陳夫人眉梢眼底悲傷與慍意摻雜的神色,不知道怎麼答她這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0:57

第四十六章

    “她既不願,就按臨川的意思辦。”皇帝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什麼情緒。

    “妾身不信這是臨川的意思!”陳夫人怒不可遏,竟忍不住頂了皇帝的話。

    皇帝倒未惱,手指輕一敲案上信紙:“夫人親眼看過了,這是臨川的字。”

    紅衣聽得愈加不明就裡,望一望陳夫人又望向皇帝,怔然道:“陛下,臣女能否……過問一句……”

    “你自己看。”

    未待她說完,皇帝便將那信往前一推。即有宮人上前取過,又走到紅衣面前遞給她。

    素白的紙張對折著,隱有字跡透過來。那墨色讓紅衣不自覺地心下亂了,屏息打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頭兩行,是一些客套話,像是正規些的書信例行的格式。她繼續讀了下去。

    “……臣常上戰場,為赫契人所恨;又出身卑微,在長陽亦常與人不和。若他日戰死沙場,抑或因故暴亡……”

    她的視線被那“亡”字一刺,緊咬牙關,看向下一行。

    “懇請陛下准紅衣自謀生路,如需錢財盡可從席府取,再嫁與否盡遂其意,不必守節殉葬。亦請母親關照顧氏,臣與顧氏未有男女之情,求陛下特赦顧氏良籍。”

    信紙末尾落款簡短,寥寥三字而已:臣,臨川。

    紅衣讀完,跪坐在地,久久無話。

    “臨川對你是怎樣的心思,人盡皆知。”陳夫人話中字字森冷,帶著凜然的恨意,“如今又是為護你而受重傷,你不說些什麼麼?”

    紅衣說不出話來。

    “若非為護你平安,他是能脫身的。”陳夫人又說,語中微有哽咽,“活捉的殺手說……他為你生擋了一鏢,自此才落了下風!”

    紅衣心中空落落的,耳聞陳夫人的聲聲指責,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強忍下淚意後,陳夫人又斥道:“你怎麼配!”

    “他是大夏首屈一指的將軍,你怎麼配讓他為你……”陳夫人話語猛滯,狠將那已到嘴邊的不吉利的話咽了回去,冷睇著紅衣,複道,“你竟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

    紅衣一聲不吭地跪坐著,薄唇翕動許久,也還是說不出話來。

    陳夫人本已氣急,見她這副樣子,驀拍案起身,側旁的敏言長公主一驚,見她直沖紅衣而去便知絕無好事。急追兩步伸手猛一擋,硬將陳夫人剛揮起地手擋了下去:“夫人!”

    長公主蹙眉一喝,抓著陳夫人的手未敢放開,立刻吩咐宮人:“扶陳夫人去歇著!”

    陳夫人幾乎是被宮人強行帶出去的,她離開後,廳裡便靜了一會兒。

    皇后望著皇帝,鄭啟默然不語,敏言長公主一聲輕歎。

    紅衣無力地啟唇:“陛下……”

    輕啞的語聲在安靜中一蕩,他們一併看向她。

    “妾身能不能……能不能見見將軍?”

    她終於忍不住了。他重傷昏迷的這兩日,顯得太過漫長。

    皇帝輕一點頭,無聲一睇身旁的宦官,那宦官伸手一引,請紅衣同行。

    她隨他同走著,這條通往席臨川的住處的路她是識得的,是以一路都嫌那宦官走得太慢,後來便索性走到了他前面去,到了那道門前,推門而入。

    外間門邊,醫女正持著扇子扇火熬藥,紅衣向右拐去,房中的景象映入眼簾。

    紅衣硬生生被嚇住在門口。

    好幾名御醫和醫女在,皆圍在榻邊,皆神色緊繃。

    有低低細語不斷,是他們在議論該如何是好,顯然都心急如焚。

    紅衣周身發冷地看向榻上,席臨川面色慘白如紙,似乎被緊閉的雙目抽緊了渾身的神經。額上青筋暴起,垂在身邊的手緊攥著拳……

    全然不像在休息養傷的樣子。

    她屏著息一步步挪進,終於,看得更清楚了。

    他左側肋骨處一個傷口,淋漓可怖。傷口外能隱約看到一點銀光閃著,是有東西刺在裡面。

    偏傷處敏感得很,紅衣眼睜睜看著,御醫幾次試圖將那銀鏢取出,但剛一碰觸,席臨川便在昏迷中渾身一震猛搐,發虛的氣息也愈發不穩,額上複又有冷汗沁出,順頰躺下,殷進枕頭裡。

    御醫連忙收了手,醫女上前為他拭汗,響起一片歎息。

    她離得並不近,都能看出他牙關緊咬著,眉頭亦蹙得很緊。赤|裸的上身斷續地冒出汗來,與被血跡染出斑斑殷紅的床單一起,讓她心底充滿懼意。

    “大人……”紅衣喚了一聲,無法克制那份顫抖,貝齒咯咯作響不停。幾人回過頭來,稍一頷首,“娘子。”

    “將軍他……”她怔然望著那處傷口,目光挪不開來,“這是……”

    離得最近的兩名御醫相視一望,遂是一喟:“將軍有幾處傷乃暗器所致,其他都取出來了,只這一處……卡在肋骨間未傷內臟算得萬幸。但……”

    他沉歎著搖一搖頭,“露在外面的部分太短,使不上力,難以取出。又因受傷之處離脾臟太近,如是強取……將軍傷疼發抖不止,怕會反刺進去傷了脾臟。”

    可不取又是決計不行的。

    紅衣心裡驚得發空,眼中望著的那傷口不覺間模糊起來。這鏢在他身上一天多了,她方才親眼看到了有人觸碰時是怎樣的疼痛,這一日多來屢次嘗試……怎麼熬得住!

    她雙腿發沉,挪步挪得艱難。僵硬地走近了兩步,得以看清了那銀鏢是怎麼回事——是自上而下斜刺在裡面的,露出的一點銀色鏢柄不過一個紅豆的尺寸。如此莫說是拿手捏起來,就是用工具——鑷子一類的東西,怕是也難使上力。

    她深緩著氣,竭力保持著僅存的冷靜。望向案頭放著的竹青色瓷瓶,試圖用這清涼的顏色讓自己平靜一些。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紅衣輕輕道,“將傷口擱大一些將它取出來或是……剜出來?總不能一直留著。”

    她說得心驚膽寒,強忍著不許自己腦補這施行過程才終於把想法說完了。那御醫卻又一歎:“同樣的問題——這傷處敏感,將軍疼痛必會發抖不止,恐傷脾臟,我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

    “沒有麻藥嗎?”她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便一噎,啞啞又道,“麻沸散……什麼的,能讓人不覺得疼的東西。”

    那御醫眉頭緊皺:“有,但需口服。將軍高燒不退,喂不進去。”

    紅衣一聽,頓時更急了!

    光是那銀鏢取不出來則罷,可若高燒不退吃不進東西……身體康健的人都挺不了多久,何況重傷之人!

    這是要生生將活人熬死!

    她牙關緊咬著走到榻邊,忍著心底愈顯洶湧的擔憂與恐懼,卻仍禁不住鼻子一酸:“大人,您……”

    在現代看電視劇,時常吐槽病人病重時,家屬拉著醫生大喊“求求您救救他”是件很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她卻也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御醫滿是為難,面色並不比她好看多少,搖著頭道:“我們也急,但又實在不知怎麼辦!只恨不能上天入地去請仙人相助,把這東西速取出來。”

    紅衣的目光凝在那小小的銀頭上,直被那銀光刺得淚意迷濛。

    如果這露出來的一截能再長那麼一丁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她心急如焚地想著,肩頭忽地一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1:15

第四十七章

    這一截可以延長的話……

    還得在不讓席臨川感覺到疼的情況下。

    她全神貫注地想著,擦了把眼淚,將傷口看得更清楚。

    用膠粘一截柄續上,然後……?

    念頭剛生便逕自搖了頭,銀鏢尾端一看就質地太光滑,又是個圓面,怕是難以粘結實。

    ……焊!

    這個字再紅衣腦中一晃而過,她“啊”地一聲輕叫嚇了幾個御醫一跳,未及發問便聽她急問:“可有錫麼?”

    “……錫?”那御醫被問得一僵,茫然反問,“娘子要幹什麼?”

    她心下細想著,兀自破涕為笑,一邊比劃一邊解釋,心緒複雜之下說得前沿不搭後語,好在幾個御醫理解能力不差,好歹說明白了。

    錫石並不是什麼難尋的東西,事情吩咐下去片刻,宮人便將所需之物皆盡尋來。

    榻邊之氣小爐,錫石丟進匙中隔火加熱,不過多時就熔化成液態。紅衣取來一把銀匙,柄頭扁而平,穩穩地沾進錫水中。

    她望向一尺外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凝神屏息,咬一咬牙,將銀匙拿了起來。

    ——這才是最難的一步,匙柄滾燙,不能碰到席臨川;要粘在那一截鏢頭,卻又不能用力去壓以防將他觸疼。如此小心翼翼卻又不能太慢,不能能到匙柄沾的錫凝固。

    紅衣大氣都不敢出地一點點將手伸過去,心中暗歎,當年做物理化學實驗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這麼當心過。

    “呲——”

    發燙的錫水碰到鏢柄激出一聲輕響,紅衣的手當即頓住,半分都不敢再動。

    一眾人悄無聲息地一同看著、等著,估摸著錫水差不多已徹底凝固、將那鏢柄固住的時候,紅衣終於稍松了口氣,看向身邊的御醫:“大人……”

    御醫會意,立即小心地同她手裡將銀匙接了過來。一手扶著席臨川,一手握著銀匙,順著傷口的方向,緩緩施力……

    席臨川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怎麼繞都繞不出去。

    這地方說來他很熟悉,是他在長陽的府邸。奇怪之處在於府中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天灰濛濛地往下墜著,滾滾烏雲好像要壓下來一樣,直讓人覺得壓抑。

    他幾次想要推門出府,可跨出府門……卻還是同樣的地方。

    起初,他只覺得奇怪,時間長了之後,便生出了懼意來。

    身側不知怎的疼得厲害,厲害到錐心刺骨,激得他渾身冷汗直流,卻又沒有力氣抬手去擦。

    他無力地在府中走著,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忽聞啼哭低低。

    這哭聲很熟悉,斷斷續續的嗚咽聽上去壓抑極了。席臨川循聲找著,一方並不陌生的小院出現在眼前。

    他隱隱約約地記得……這地方不久前拆了。

    是為紅衣拆了。

    哭聲還在繼續,他走過去邁過門檻,終於看到了躲在裡面哭的人。

    “……紅衣?”他疑惑地喚了一聲,蹲在牆邊的人抬起頭來。

    似乎已哭了很久,她臉上的妝都花了。神色有些怔然地望了他一會兒,她驀地站起身,毫無顧忌地撲進他懷裡。

    “……”席臨川很是愣了一會兒才猶豫著伸手環住她,遲疑道,“你怎麼了?”

    “公子……”她的哭聲未停,口氣嬌嬌軟軟,委屈與恐懼並存,“妾身聽聞公子又要出征……”

    神思驟然清明!

    席臨川眉心狠跳,頓時想起這熟悉的場景是哪一幕。一把將她從懷裡拽出,他心中發著悶,戰慄道:“她呢……”

    這不是紅衣……不是這一世的紅衣。

    怎麼……又變回上一世的樣子了麼?

    他心中因府中怪相而存的懼意陡然躥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想聽她說清楚。可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能見到嘴唇翕動。

    “將軍。”

    語氣清冷的一聲喚自背後傳來,席臨川回頭看去,緊懸的心倏爾一松。

    “雖然我不知道您喜歡我哪裡,但……您不要喜歡我了,我不是值得您喜歡的人。”

    她平平淡淡地說著,面上沒有一絲波瀾,似曾相識的話讓他一滯,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

    “我若一直不願呢?”她又道。同樣是曾聽過的話,這句他倒很快便想起來了——是她入府次日,二人同去竹韻館看完舞後,她問他的。

    “我不愛吃紅豆沙。”她神色愈冷,幾句話間毫無關係,卻每一句都讓他一陣心悸。

    他開口想說話,卻覺喉中乾澀得生疼,發不出一點聲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拉住她,驟覺肋間有一陣劇痛,疼得他驀然失了力,手只在空中劃了個空。

    他猛抽著冷氣強緩了一陣子,待得疼痛漸退,連忙抬頭看她。

    她似乎又往後退了一步。

    “終身大事,不是僅僅‘不討厭’就可以的。”她這樣說,語氣似乎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冷了許多,“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仍舊嘗試著走近她一點,卻還是他邁近一步、她就後退一步。

    席臨川心底自嘲著,想要和她解釋個明白,告訴她當初他那一箭並非沖著如今的“她”去的,可仍舊說不出一個字,只聽到她又說了一遍:“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

    一句話在耳中反覆了許久,直聽得他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驀地驚醒過來,暖黃的光暈直刺得雙眼一痛。

    耳旁一聲驚喜的“醒了!”刺破嗡鳴撞入腦中,席臨川努力地緩著,四下望一望,榻邊有很多人。

    他費力地尋著,並沒有紅衣的身影。算不得出乎意料,心裡卻仍又沉了一陣。

    “什麼時辰?”他問道,旁邊有婢子回說:“丑時二刻。”

    丑時二刻?

    席臨川隱隱約約地回憶起來,遇到那些殺手是在晚上,那自己這是……睡了半日?還是一天多?

    他懵了一會兒,神思又清明了一些。想起那時自己抵抗得費力,若非禁軍趕來的快,估計就沒命了,而在紅衣到的時候……

    他滿身都是血,聯手上都血淋淋的。彼時已思緒模糊,現在清醒地回想起她的神色來,分明是被他嚇到了。

    心裡發虛地吸了口氣,席臨川終於忍不住問道:“她還在麼……”

    “將軍?”正在旁邊吹藥的醫女被問得一愣。

    “紅衣……她還在麼?”他周身微栗地回想著她一退再退的場景,一時不知自己那時是夢是醒。

    紅衣神經緊繃地等了席臨川兩天,再算上奔去長陽又趕回來的那日,足有三天不曾闔眼。

    是以聽御醫說他燒已漸退、該是沒大礙的時候,她一下子就覺得困了,連帶著那天騎馬所致的體乏一起湧上來,回到房中便栽在床上,轉瞬就已無知無覺。

    這一覺,竟一直睡到了午時。

    醒來時身上輕鬆了許多,紅衣坐起身喚人,腳步傳來間她抬眼一瞧,小萄眉眼帶笑。

    心下竟為此有些不快,轉而又罵自己一句不必這麼矯情——席臨川傷重歸傷重,別人的日子總還得過,不可能因為他而看所有高興的人都不順眼。

    卻是吩咐備水盥洗的話還沒說出口,小萄便一福,笑吟吟道:“娘子,公子夜裡的時候醒了。”

    紅衣一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1:35

第四十八章

    “怎麼不早說?”她帶著驚喜又蹙了眉頭,“我不是說了,若他醒過來,即刻來叫我?”

    小萄也蹙蹙眉頭,思量著道:“奴婢也不知,也是今早才聽說的這事——好像有醫女想來告訴娘子來著,但被公子攔住了。”

    紅衣黛眉微挑,不再怪她什麼。匆匆地更衣盥洗,等不及用膳,便推門而出。

    好在這珺山的府邸不大,她離席臨川住的地方並不遠。只消得片刻,便已望見了他的院門,正有一襲青衫的宮中醫女往裡走,手裡端著託盤,盤中置著藥碗。

    “姑娘。”紅衣喚了一聲,那醫女便回過頭來,見了她頷首一福:“娘子。”

    她回了一福,上前將她手裡的託盤接過,輕道了句“我來”,那醫女卻露出了些猶豫的神色。

    “怎麼了?”紅衣問了一句,那醫女沉吟片刻,望一望他廂房的方向,壓音告訴紅衣:“奴婢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只先提醒娘子一句——將軍自夜裡醒來便……怪怪的。問了幾次娘子的事,其中還有兩次是忽然驚醒了問的,但旁人想去請娘子過來他又不肯,不知是為什麼。”

    ……這真是……“怪怪的”。

    紅衣和那醫女互望著踟躕了一會兒,末了,倒還是端著藥往裡走去,只多交代了醫女一句:“有勞姑娘在外等我一會兒,若是需要……我叫姑娘。”

    畢竟,她對照顧病號的事實在不拿手。

    自丑時蘇醒以來,席臨川後半夜都睡得不安穩。各處傷口隱隱作痛,自是難以睡沉,偏又夢境不斷,在夢醒之間往復著,許多時候都無法判斷什麼時候才是夢。

    腳步聲輕輕落入耳中,席臨川再度睜開眼,下意識地看過去,乍然一怔。

    紅衣被他這突然投來的視線弄得有點無所適從,回望著他僵了一僵,頷首道:“將軍醒著正好……先把藥喝了再睡?”

    席臨川凝視著她,懵了好久。起初有些驚喜於她會來送藥,而後隨著思緒越來越清醒,他理智地意識到:這並不是她會去做的事。

    她躲他還來不及呢。在府裡這一個多月都是這樣,他尋各樣地理由去找她,她每一次都有幾分刻意地疏遠客套,並不至於讓他覺得不快,但足以清清楚楚表達出她的心思。

    無聲地舒了口氣,他定神道:“多謝。”

    紅衣便端著藥走近了,在他榻邊的軟席上正坐下來。藥仍偏燙,她用瓷匙舀起來吹涼了些,穩穩地遞到他嘴邊。

    席臨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張口將藥喝了下去。

    他心裡矛盾著,心知也許應該直接把話問個清楚,然後讓她做她樂意做的事情去。且他素來不喜歡這樣一勺勺被人喂著喝藥,延長了苦味不說……他又不是個廢人。

    然則這一回,心裡的那份自私卻是占了上風。

    席臨川默默地告訴自己:就喝完這一碗藥,不過片刻而已,就自私地多留她這片刻。

    紅衣耐心地喂著藥,一勺接一勺地遞過去,越遞越覺得心情微妙……

    這個執掌千軍萬馬、劍術過人,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在長陽城受盡豔羨的男人,此時躺在榻上喝藥喝得這麼“乖”……真讓人有點不適應。

    他自始至終一直看著她,也自始至終沒再說一個字。

    她對他的傷勢大致清楚,見他不吭聲便也不主動尋話同他聊,覺得他安靜歇著也好。便一匙匙地喂完了,側身將藥碗擱回託盤中,打算端出去。

    “紅衣。”

    席臨川輕喚一聲,她同時覺得腕上一沉,低頭看去,不知他的手是什麼時候挪過來的,壓住了她垂在榻上的廣袖。

    紅衣望一望他明顯有話要說的樣子,擱下託盤坐了回去,輕聲詢問:“將軍有事?”

    他仍很虛弱,說話時的無力她從未聽到過,只聽他問說:“誰為難你了?”

    “什麼?”她淺怔,不知他怎麼會這樣問。

    “誰逼你來做這些的?”他說得更明白了些,垂眸一哂,平靜道,“母親還是舅舅?你告訴我就好,我來應付,你去休息便是。”

    紅衣聽得有些發懵,回想方才醫女所言,愈發摸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見她,疑惑道:“我聽說將軍醒後問了我數次……”

    “我不知道我想見你,他們就會逼你來。”他解釋的口吻微急,深緩了一口氣後,續道,“我囑咐過下人,不必告訴別人我問過你的事。”

    他說著一頓,啞笑一聲,先行道歉說:“對不起。”

    紅衣倏爾明白了他在誤會什麼!

    悲喜交集地望著他,她喃喃道:“並沒有人逼我來。”

    這回輪到席臨川一怔。

    “將軍……”她覷一覷他,淺一笑,“我先把藥碗送出去……醫女還等著。”

    他沒有阻攔,在她起身離開時心底卻禁不住地一栗,擔心她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而後自己暗勸自己,這種擔心根本不可能發生。

    紅衣將藥碗託盤遞給醫女後迅速折回房裡,剛坐下身,就見席臨川驟然放鬆似的一笑。

    她眨一眨眼,又垂下眼簾:“是我聽說將軍醒了,自己要來看看。”

    沒有回音。

    “將軍為救我才傷成這樣,我……”

    “說不上是為救你。”他忽地阻斷她的話,紅衣一愣。

    “他們是要我們兩個人的命。”席臨川無力的話語聽上去穩了一些,認真地告訴她,“目的如此明確,若不盡力殺他們,早晚都是一死。你又不會武,就只好我上。讓你先走,不過是因能活一個總比兩個都死了強。”

    他風輕雲淡地說著,好像完全沒有刻意救她的心思,只是因為心中掂量得明白而已。

    紅衣怔了須臾,凝睇著他道:“可是夫人說……將軍若不是為了護我,是能安全脫身的。”

    而他為她擋了暗器,受了重傷便轉瞬成了弱勢。

    席臨川靜了一會兒,輕緩一笑:“信她幹什麼?她又沒跟那些殺手過過招——都是個中高手,我沒有那麼厲害。”

    他說得懇切篤然,讓她覺得這是實話;可她心裡思量一番,卻莫名覺得這事上,還是陳夫人更可信。

    再說……

    紅衣掃他一眼,手指絞著衣袖,悶聲不解道:“將軍幹什麼跟我爭這個,讓我覺得將軍救了我,有什麼壞處?”

    “又有什麼好處?”他反問說,“讓你心生感激和愧疚,然後以身相許麼?”

    他笑睇著她一喟,嘖了嘖嘴:“太小人了吧……”

    怎麼就小人了……

    她腹誹著,仍是不明白他為何糾結於這個:畢竟,他保了她周全而自己身受重傷已是事實,無論如何,說他救了她都無錯。

    他幹什麼非把心思上的細節拎得這麼清楚……

    “你若為這份愧疚這個以身相許,日後見了我,你就會繼續愧疚下去。”席臨川輕籲著氣闔上眼,循循又道,“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拿這個讓你從了,太殘酷。”

    那種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時時刻刻都要記住這一件事,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扭轉局面的感覺……

    他自己知道便夠了。

    紅衣心中一顫,望著他平靜闔眼的面容,心中隱約猜到他想到的事什麼事。

    是那一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2:00

第四十九章

    “我想再睡一會兒。”席臨川輕言道,紅衣略回了神,他又道,“你不用在這裡守著。”

    她一時不知如何應他這話,好像答應也不對、不答應也不對。便安安靜靜地坐著,靜靜看著他等他入睡。

    過了片刻而已,似已睡著的他忽地一睜眼。仿佛沒什麼意識,只是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就又闔上眼睡去。

    這樣的狀況出現了三次,席臨川自己心裡都生了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心念微動,腦中就會驀地晃一聲“她是不是走了”,然後再度看過去。

    很快,就出現了第四次。

    他重新閉上眼後皺著眉將臉轉向另一側,一再叮囑自己別再這般折騰了。忽覺左手微涼,心下一驚,細覺下去,是一隻纖瘦的手探進被中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別的事做……”她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點無可奈何,“不如在這裡發愣——將軍若非要催我走,我就只好回房去,一個人發愣了。”

    席臨川微訝著,被她握著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反握過去。

    或許是因到底年輕,又睡一覺之後,傍晚醒來時,席臨川覺得周身都輕鬆了些。

    思緒也不再繃得那麼緊,他側頭看看伏在榻邊小睡的紅衣……

    她還真一直沒走。

    在他睡覺前探進被中的手仍還在他手裡,只是因熟睡而失了力氣,席臨川便也只好維持著紋絲不動,不想反把她吵醒。

    如此靜靜過了兩刻,忽聞外面守著的婢女齊聲問安,紅衣才猛地醒了過來。

    二人同時一鬆手,待得鄭啟進入房中時,已經是一個在榻上安安穩穩躺著、一個在旁邊規規矩矩坐著的樣子。

    鄭啟的目光一掃席臨川:“怎麼樣了?”

    席臨川略一頷首,答說:“還好。外面……”

    “暫未傳到軍中。你既醒了,傳出去也無礙了。”他一壁說著一壁也坐下來,又道,“今日眾人如常圍獵去了,沒有多提你的事。”

    席臨川點點頭,看向他:“兇手……”

    “背後是赫契王廷,禁軍都尉府審出來了。”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是銀質的,像一枚菱角,中間鑲著一顆寶石,“你之前畫了圖送到我府上讓我暗查的,是不是這個東西?”

    席臨川定睛一看便點了頭:“是。舅舅查到了?”

    鄭啟長聲一歎。

    “怎麼了?”他問道。鄭啟的反應讓他心裡發怵,禁不住地胡亂猜測起來。

    鄭啟未言,只側首睇了紅衣一眼,紅衣當即會意,立刻起身施禮告退,不擾他們談論政事。

    “這是驚蟄送來的。”鄭啟一語將席臨川驚住:“您是說……”

    “他已順利進了王廷。”鄭啟淡聲道,“這是赫契王族已婚女子慣用的額飾,汗王閼氏鑲月長石、汗王側妃鑲紅寶石,王子正妃鑲藍寶石,另有訂婚而未嫁者,鑲黃寶石。也還有其他樣式的,依級別定。”

    席臨川聽得一陣驚意。他記得很清楚,上次淮鄉樓出事時,他偶然見到的那枚是鑲黃寶石的。

    “那聿鄲是……”他抽著涼氣道,“赫契王子?”

    鄭啟神色更沉,糾正道:“王儲。”

    房內頓時死寂。

    席臨川愕然望著鄭啟,滿是不可置信。須臾,他掙扎道:“我暗查過……”

    “但王廷準備得周全。”鄭啟平靜介面,又說,“若非驚蟄此番親眼見到,連他都不知。”

    而驚蟄一直以來知道那麼多事情。

    他是以叛逃名義潛入赫契王廷的大夏細作,但在赫契王廷眼裡,他卻是五年前便已歸順了赫契,這五年在大夏才是當細作,目下只是被大夏查出了眉目、不得不“返回”赫契而已。

    若連他都不知道……

    讓王儲來做這種事,赫契人也真是豁得出去。

    “從你第一次上戰場之前兩個月開始,聿鄲接觸了不少大夏的貴族世家。”鄭啟神色黯淡,一歎又道,“暗中更不知做了多少安排、又有多少府邸裡潛入了赫契人的眼線。”

    席臨川渾身木然,這感覺,分明就是被一巴掌狠抽在臉上。

    十足的侮辱意味。

    他複又深吸一口氣,闔目啞笑:“陛下怎麼說?”

    鄭啟沉默少頃:“我來此是想問你,是否現在稟陛下。”

    “舅舅?”席臨川一愣,複睜眼看向他,見了他面上的擔憂,旋即了然。

    自己已是大夏軍隊的最高統帥,驀然讓皇帝得知他與赫契王儲見過多次、卻仍舊讓對方順利地回了赫契,又或是讓皇帝直接懷疑他與赫契王儲私交甚篤……

    那將是滅頂之災。

    “雖說法不責眾,但只怕陛下更明白丟卒保車的意思。”鄭啟平穩地說著,又一聲沉歎,“我在朝多年,清楚陛下的秉性。他不會讓有通敵之嫌的人繼續執掌兵權,甚至不會留你的命。”

    皇帝若因此要殺他,實在太正常了。無論君臣間如何親厚,都沒有那個將領會重要到能與江山社稷的安穩相提並論。

    席臨川自知其中輕重,靜思片刻,只問:“可會牽涉舅舅麼?”

    鄭啟搖頭:“我沒有私下見過聿鄲。”

    席臨川點點頭,緩緩道:“那……若是我自己做主便可,舅舅就稟了陛下吧。”

    “臨川!”鄭啟一急,當即欲勸他先莫做決定,興許還有別的法子,他虛弱的目光卻十分堅定:“一刻都不要等。”

    “你想清楚。”

    “很清楚。赫契安安排來的人,必須拔出去。”席臨川頷首,一字一頓地續道,“若我未遭此劫,驚蟄打聽到的一切情況理應送到我手裡,我同樣會立刻稟陛下的。”

    他說著神色微淩,蒼白的面容抵不去目光中的厲色:“現在軍中之事由我做主了,大將軍。”

    鄭啟到了嘴邊的話被他最後一語噎了回去,與他對視著默了許久,終是一抱拳,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席臨川安靜地躺著,頭一回覺得自己重活的這一世,比上一世還失敗。

    他一心想避開兩年後的那場劫,卻沒想到,反倒那在之前就栽了跟頭。

    他不該見聿鄲的。

    “將軍?”耳邊輕有一喚,席臨川回神看去,是紅衣回到了房裡來。

    她望著他似有心事的神色坐下來,知道方才二人所談皆是政事又不好多問,便只笑道:“將軍可想吃些東西麼?廚房備好了。”

    席臨川搖一搖頭,睇著她輕言道:“吩咐他們備車。你在府裡等著,我去行宮見陛下一趟。”

    “……什麼?”紅衣一嚇,“將軍重傷剛醒……”

    “有要緊事。”他冷聲道,不由分說的口氣讓她知道勸了也白勸,咬一咬牙,只得去找齊伯。

    齊伯聞言亦是同樣的反應,覺得席臨川傷成那樣哪裡都去不得。但轉念一想也知必是耽擱不得的大事,重重一歎著人備車,又從隨行的僕婢和行宮中拆下來的宮人中挑了好幾個,吩咐跟著,萬不能讓席臨川出半點岔子。

    廣明殿裡一派沉肅,沉肅得只有些寒意涔涔。宮人們偷一瞧皇帝的神色便禁不住地打個寒噤,直覺得殿中置的幾座解暑用的冰雕都是多餘。

    鄭啟勉勵維持著鎮靜,說得尚算平緩。皇帝越聽越是面色陰沉,忽聞得宦官小跑而至的腳步聲,頓覺煩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2:17

第五十章

    未待發怒,那宦官便伏地拜了下去:“陛、陛下……大司馬驃騎將軍求見,已至行宮門口……”

    皇帝微一怔,鄭啟大驚失色:“他才剛醒!”

    話一出口方覺失禮,噤聲不再言。皇帝面上慍色未減,淡言了一個字:“傳。”

    他自是不能一直乘馬車到廣明殿門口的。席臨川在行宮門口下了車,幾個僕人便齊齊圍上來扶著。

    明明大半力氣都是借他們而來,卻仍每走一步都激出一陣冷汗。周身的傷口都在疼著,那撕裂感十分明顯,傷勢較深的幾處,甚至能讓他明顯感覺到傷口滲著血。

    行宮中過往的宮人不少,膽子小些的宮女一見他的樣子便嚇得臉色一白,匆忙地低頭讓出道去,多是直到他走過了,才忽而回過神來,補一句:“將軍安……”

    席臨川咬牙忍著,能忍住不吭聲,卻阻不住汗水一點點盡濕衣襟。一陣涼風刮過,背後濕透的衣料透過些許寒意,他駐足看一看四周,卻是剛走了一半不到。

    原來這行宮這麼大,感覺比長陽的皇宮都要大多了。

    席臨川強緩了幾口氣,複又提步前行,清晰地感受著身上的力氣快速流逝。

    皇帝與鄭啟在廣明殿中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見席臨川仍未進殿,略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原因。

    皇帝短聲一喟,未說什麼便起了座,逕自向外走去。

    鄭啟見狀也連忙起身跟上,一併向行宮宮門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不遠的距離,路過竹林的時候,才見竹林那一側幾人挪動緩慢。

    皇帝眉心一跳,知這條道是被一片翠竹分成了兩個岔路,便原路又返回去,走到了另一邊。

    “將軍。”扶著他的宮人輕一提醒,席臨川抬頭看去,即掙開旁人,單膝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沉了一沉,遂吩咐道:“備轎來,去旁邊的蒼松閣。”

    “諾。”宦官應下,連忙退下照辦。不過片刻,軟轎備了來,皇帝轉身便走,宮人們忙扶席臨川上轎,隨著同去蒼松閣。

    閣中安寂,只有皇帝的吹茶的聲音響著,複有一聲飲茶的聲音輕響,皇帝冷聲一笑:“你還敢跟朕開口提要求。”

    “陛下……”席臨川跪地拱手,“若不是陛下的旨,她不會進席府。”

    “倒還怪朕了。”皇帝語中寒意涔涔,睇著他又道,“把她賜給你還不是因你的心思?如今讓她陪你同死,不好麼?”

    “這事跟她沒有關係……”

    “聿鄲初去見你時,她還是你席府舞姬,朕要她的命,合情合理。”皇帝淡聲言道,靜了一會兒,輕聲一笑,“你倒很知道如何保人的命。”

    席臨川身形陡震,驚然抬眸望去,皇帝的目光冷若寒刃:“別在朕面前動這些詭計。朕繼位的時候,你還沒出生,打仗你拿手,這些你不在行。”

    席臨川倏爾真正慌了,他原以為算計得小心,能拐彎抹角地把紅衣的命保住,卻沒想到……

    只怕此番更惹惱了皇帝。

    席臨川原是計畫得很好。

    明著去求皇帝放紅衣一條生路,實際他也知道皇帝不可能發這善心。但此舉卻會把他這軟肋暴露無遺,加上此前捨命救紅衣的事,皇帝自會明白紅衣對他有多要緊。

    兩國再度交戰難免,他相信皇帝還是用得上他這將軍的,能留便不會殺,而想既留他為己用、又不出別的岔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掐住他的軟肋。

    讓皇帝押住紅衣做人質正好,他自會自證清白然後保她性命無虞,總好過皇帝盛怒之下直接殺他了事,然後再遷怒紅衣。

    這繞著彎的保命方法,也算是“兵者,詭道也”。席臨川卻沒料到,皇帝輕而易舉地就向他證明了另一件事——薑,還是老的辣。

    “為了一房妾室,你在朕面前施心眼。”皇帝聲音愈冷,淡看著他,沒有一絲笑容,“你該知道這是欺君。”

    席臨川聽得冷汗涔涔,又一句話都辯不出。

    閣中的死寂維持了須臾,皇帝拍案離去。

    只留下一句:“傳旨,驃騎將軍失禮,著削侯位,留珺山思過三月,無旨不得入長陽。”

    鄭啟一聽,心頭驟松,剛要說出的求情話咽了回去,隱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地瞪席臨川一眼,一聲沉歎,隨皇帝一同離去。

    席臨川在原地怔了片刻,俄而終於輕笑出來,手一撐地想要起身,眼前驀地一黑,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紅衣在府中,急得直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全黑了,席臨川還沒有回來。一刻之前卻傳了一道聖旨入府,旨意中言辭狠厲,她就算聽得半懂半不懂,也知是聖顏大怒。

    末了點明了重點,席臨川的侯位就此沒了,且連隨駕同回長陽都不必,就此留在珺山“思過”。

    她心中焦灼得緊,不知他這一行出了什麼事——明明重傷未愈、明明連皇帝都為他擔憂著,怎的就鬧出了“思過”的結果!

    晚風輕拂,樹葉乾枯的枝頭一陣沙沙響動,緊闔的府門終於打開,紅衣疾步行去,驀地駐足。

    雖是傷重,但他好歹是走出府去的;現下,卻是被人抬回來的。

    “將軍……”她小跑著足下生風,隨著僕人們一併將他送回房裡,又等著御醫搭完脈,四下安靜了,才終於不必再忍話:“出什麼事了?將軍重傷未愈,陛下怎麼能下這樣的旨?留在珺山,若再出什麼岔子怎麼辦?聖旨中說是‘失禮’——可將軍傷成這樣,怎麼可能還禮數周全!”

    她說得慌而急,因為方才忍得辛苦,目下便不管不顧地將這些話一股腦地全丟了出來。清泠語聲仿若玉珠砸在他心頭,席臨川凝神聽完了,微微一笑,只說:“我歇一歇,一會兒再說。”

    紅衣一怔,忙安靜了。窘迫得臉有些紅,覺得自己一連串的催問實在不合適。

    安靜地過了一陣子,其間有婢子奉了口味清淡的晚膳進來。如早些時候喂他吃藥一樣,她將瓷匙送到他嘴邊,他就張口吃進去,一句話不說,也不提合不合口。

    他蒼白的面容離她只有咫尺,紅衣全神貫注地一勺勺喂完了,才意識到他又是一直望著她。

    狹長的睫毛下,目光比晌午初見時多了幾分精神。她怔了一怔別過頭去,心裡卻忍不住暗道一句:這張臉生得真是……很好看。

    耳邊一聲低笑,好似有點嘲她的意思。紅衣複又轉回頭去,輕佻著黛眉一瞪他:“笑什麼!”

    他便當即噤了聲,目光未挪,卻是弱弱地回了句:“笑你好看。”

    “……”

    明顯不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紅衣悲憤地繼續舀粥,氣惱間手上添了兩分力,瓷匙穿過粥在碗上磕得一響。

    送到他口邊時卻又沒了怒氣,如舊溫溫和和、平平穩穩的,她只好冷聲添一句:“喏!”

    席臨川眉眼間的笑意更加清晰,依她的意將這口帶著賭氣味道的粥吃下去,而後道:“不吃了。”

    紅衣瞥一瞥他,伸手將碗擱在了一旁,剛欲再問一遍方才在行宮中的事,他卻先道:“你先去吃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2:32

第五十一章

    一臉“不吃飯就什麼都別問”的表情寫得明白,紅衣咬牙一瞪,氣鼓鼓地離去。

    連日來心神不寧,剛才又乍聞那樣的旨意,紅衣並無甚食欲,硬逼著自己吃了些。

    ——不吃會熬不住的,關乎健康的事還是不要隨性而為的好。

    米飯吃了小半碗,素菜葷菜各挑了一道喜歡的動了兩筷子,一碗鴿子湯飲下去,覺得身上鬆快多了。

    再回到席臨川房中時,他正平躺著睜著眼睛發愣。

    紅衣如舊走到他榻邊坐下,他瞟她一眼,不待她再問便主動道:“別擔心了,算是好事。”

    怎麼……算是好事?

    被削了侯位,怎麼聽也不像個好事。

    “我傷得不輕,若回長陽又是一番折騰,陛下讓我在珺山安心養三個月,不好麼?”

    他風輕雲淡地說完,紅衣被他這自我安慰的本事驚呆了。

    他眉頭微挑:“我不是在逗你。”

    明明就是……

    他靜了靜,又說:“嗯……削侯位是因為朝中的一些事。但那原是很大的事,我以為連命都要沒了,現在已是很好。”

    那些糾葛不便同紅衣解釋,但他是明白皇帝的意思的。

    旨意中不提他與赫契儲君的交集,也沒有提什麼“欺君”,只說了個“失禮”這樣可大可小的罪名。可見這事的懲責大抵到此為止了,不會再有更嚴重的後果。

    至於如何查出赫契眼線的事,大抵是皇帝權衡之下不想鬧得人盡皆知,背後著人暗查便是。

    這般決定之下,添一句把他留在珺山“思過”三個月,可當真是為他的傷勢著想了。

    對上紅衣將信將疑的目光,席臨川噙笑一喟:“信我,我不會害你。”

    她默默點一點頭,不再追問。

    聖駕在半個月後返回長陽,珺山延綿數裡的行宮、府邸一夜間歸於安寂。

    皇帝留了御醫在珺山照顧席臨川的傷勢,另留了禁軍保護安全。紅衣這才放了心,不再為半月前的那道旨意擔憂。

    席臨川的傷逐漸好轉,終於能在不需人幫忙的情況下撐身坐起來了。於是喂他吃飯的紅衣喂到一半突然回過神來,眨眼望一望他,目光又順著劃過他的胳膊、停在他隨意擱著的雙手上。

    ——應該可以自己吃了呢……

    挑一挑眉,覺得當面說出“你自己吃”這樣的話不太合適,於是心裡打著小算盤忍完了這一頓。

    晚膳的時候,席臨川定睛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她不再用他案頭的矮幾擱菜,而是吩咐下人直接在榻上支了小案。菜量比之前大了些,足夠兩人吃飽,擺了滿滿一桌子。

    案桌兩邊各擱了一碗米飯,顯然一碗是他的、一碗是她的。

    顯然就一個意思:各吃各的。

    席臨川銜笑搖搖頭,會意地自己端了飯碗起來,嘖嘴說她:“挺精啊!”

    紅衣挑挑眉頭,悠哉哉夾了一個丸子擱到自己碗裡,笑意微微:“將軍謬贊。”

    席臨川嗤聲一笑,同樣悠哉哉地伸了筷子——理所當然地就把她碗裡那個丸子夾走了。

    “……”紅衣怒然抬頭,看他吃著飯一臉笑吟吟的表情,端然是故意挑事、靜等著她發火。

    暗道一聲:就不發火!

    再夾一筷個丸子,不經碗裡,直接送進口中。

    這頓飯吃得……真是各懷心思!

    紅衣一貫心思淺,一賭氣便專注賭氣,一邊吃著一邊跟他較著勁,應是“較”了一頓飯。

    席臨川心裡則五味雜陳。

    若不算去竹韻館看舞那晚,這便是她入府以來二人頭一回一同用膳。偏她心思簡單得能把注意力全放在賭氣上,他可是思緒千回百轉。

    養傷的半個月,二人的關係可算是近些了。

    起初那三兩日,他傷情尚有反覆,幾次睡著覺就又突然發起高燒,弄得傷口愈發不適。

    彼時他就算忍著也沒什麼大用,傷勢的事御醫總是要告訴她一聲的。幾次她送御醫離開,再回到他房裡時,就變得眼眶微紅,還硬要死扛著騙他。

    ——她又不是什麼會扯謊騙人的人,每次都是同樣的理由:“風沙大,迷眼了。”

    他倒沒戳穿過。眼下傷勢穩定好轉了,卻突然想拿這個調侃她。

    席臨川打量她片刻,看她一身淡藍色薄綢曲裾很是輕便,似是無意地道:“深秋了,穿得這麼少。”

    “天還暖和。”她毫無防備地這樣一回,他旋即介面:“也沒風?”

    “嗯,天氣可好了。”她蘊起笑容來,邊說邊吃。心裡還念叨著這道魚片做得不錯,忽而驚覺他安靜了,猛抬起頭,被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搞得腦中一陣懵。

    “原還想給你尋快面紗什麼的遮面的。”他悠悠說著,終於戳到了這一句。

    紅衣一思就知這話從何而來,頓時面紅耳赤。

    “下個月必定冷了。”席臨川凝視著她,沉吟了一會兒,頷首詢問她,“再等幾天,等我的傷再好些,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他語中微頓,循循善誘地又續言說:“你想看瀑布還是懸崖、花草還是動物,珺山都找得到。”

    席臨川這重病號的邀請,紅衣沒有拒絕,然則此後幾日,他傷勢好轉的速度卻比預想中慢了。誰也不敢大意,這出行計畫便只好暫且擱置,待得他的傷好得差不多時,小雪節氣已過。

    一封長信送至長陽,難免先就先前的事情謝罪一番,再稟明傷情好轉之事,末了,詢問皇帝合適能許自己回長陽。

    三五日後,一封回信由快馬送至,拆開一看就是自己送去的那封,只最後御批了兩個字:不急。

    席臨川見信一笑,松了口氣去找紅衣。她恰正無所事事,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發呆,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曲,他立在門邊聽了聽,好像是宴飲時常聽到的一句曲子。

    手指在門上輕一叩,她立刻看過來,當即起了身,頷首一福道:“將軍。”

    “別發愣了。”席臨川噙笑走進去,伸手一扶她躺在榻上時壓歪的釵子,“陛下回了信,說回長陽之事不急。明日若天好,我帶你四處走走。”

    紅衣點點頭,笑言聲“好”。遊山玩水倒在其次,席臨川這在府裡已悶了好些日子的傷患,也該出府去透透氣了——連御醫都提了這樣的建議。

    天公作美。翌日,天氣晴好。

    馬車在山間緩緩駛著,山道上難免有碎石,偶爾輕顛一下連帶出一聲響。就這樣駛了好久,紅衣不知是要去何處,追問了好幾次,他也只說是去個好地方,笑意悠悠的,成心吊她胃口。

    待得到了地方,她抬眸一看,眼前樹叢茂密,鬱蔥得甚至有點陰森的味道。不由得皺了眉頭,擔心裡面有什麼蟲蛇鳥獸,不敢進去了。

    “來。”席臨川笑著一拽她衣袖,半拖半拽地拉著她往林中走。

    馬車停在他們下車的地方,齊伯和小萄也自覺地留在了那裡,紅衣獨自一人跟著席臨川,看著這滿眼叫不出名字的草木,簡直怕自己再穿越一回。

    眼前忽地豁然開朗。

    茂盛的草木一下子“到此為止”了,一片清泉撞入視線,在冬日的陽光下波光粼粼。池中有熱氣氤氳開來,向四處散著,乍一看,頗有點雲霧繚繞的仙境即視感。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2:55

第五十二章

    紅衣的雙頰驀地一紅,望著清泉發了愣:溫、溫泉?

    她自認不聰明,但溫泉是幹什麼的……她可真不用他來“講解”。

    他帶她來這裡……合、合適嗎?!

    席臨川在旁站著,一語不發地欣賞了她這面紅耳赤的樣子一會兒,俄而從容不迫地伸手一扯,將她身上斗篷的系帶拽了開來。

    寒風輕拂,紅衣身上那身曲裾並不厚實,當即覺得驀地一冷,又因被他這舉動嚇到,向後一躍,警惕抱臂:“將軍……”

    他面不改色,見她身後正有一棵大叔擋著,得寸進尺地複又上前一步,探手就拽上了她的腰帶。手指勾挑抻拉地解著,口中平淡如常:“聽說御醫前兩天給你搭了脈,說你有風寒症狀。”

    “……”

    這倒是真的,季節交替穿衣難嘛,有點小感冒實在正常。紅衣立刻抬手擋開他的手,強作平靜道:“我自己調養了……”

    席臨川挑挑眉頭,雙手同時抬起,把著她的肩頭猛將她一轉。紅衣哪裡敵得過他的力氣,瞬間就成了面朝大樹手按樹皮,緊接著,就感覺到他的手重新探到了她腰間,一圈一圈將她腰間纏著的腰帶繞了下來。

    口中還不鹹不淡地道:“你那叫調養?早晚讓小萄各備一盞熱茶了事,也敢說是調養?”

    怎麼就……不是調養了?那是御醫給開的驅寒茶啊!

    紅衣心中大呼不好,毫無防備地跟著他進來了,眼下這四處不見第三人的小樹林裡,他要做什麼她可一點轍都沒有——總不能指望突然殺出個精靈王或者密林王子什麼的救她!

    幾尺長的腰帶解下來,席臨川將腰帶拿在手裡隨意地折了兩折,搭在她肩上,全做完全體會不到她在緊張什麼,打了個哈欠:“這水不錯,你自己泡著。禁軍早先來查過、眼下在方圓一裡外守著——所以應是不會有意外,你別一驚一乍地瞎叫,若不然……”

    他一壁說著,她一壁慢吞吞地轉回身來,說及此,他便恰好上下一打量她,續道:“被看了什麼不該看的……你又沒本事殺禁軍滅口。”

    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他並不打算留在這裡。“鴛鴦浴”一類的黃暴劇情……實在是她想多了。

    羞愧中,紅衣的臉紅得更加厲害。緩了許久,才怔然問道:“那將軍去哪兒?”

    “打獵去。”他說著,手指輕一撥搭在肩前的弓弦,“好久沒碰弓了。”

    ——她這才注意到,他是一直背著弓箭的!

    席臨川背著弓箭就走了,腳步踏得穩健,伴隨著枝葉折斷的聲音,越走越遠。

    紅衣目送他離去後,轉回頭看看眼前的溫泉……

    這真是……她頭一次在這樣“純天然”的地方……泡溫泉啊……

    此前在現代的時候,縱是天然溫泉,那也是建好了度假村、設施齊全,讓你打從心裡知道“嗯,這地方就是用來泡溫泉的”。

    眼前這裡,風景極佳、花草樹木環繞,安靜得除了鳥鳴泉響就沒其他聲響,更沒有“服務員”一類的設定……

    手裡拽著剛才被席臨川解下來的腰帶,紅衣駐足躊躇了半天:泡不泡呢……

    樹叢中又傳來響動,紅衣循聲看去,是小萄。

    小萄手裡拎著一隻竹籃,邁過樹枝碎石,朝她一福,笑吟吟說:“公子吩咐奴婢給娘子送浴衣來。”

    ……準備得還真齊全!

    於是紅衣想了一想,這叢林幽幽的,她又不認路,哪裡也去不得。若不泡溫泉,就剩了她和小萄大眼瞪小眼地傻著了。

    終於褪了衣衫,一邊脫一邊喝令小萄:“轉過去!不許回頭!”

    而後裹上浴衣,二話不說就迅速跳進了池中,頓時渾身被一陣暖意激得舒爽!

    確實是個好地方!

    紅衣憋著氣沉到水裡,任由暖融融的泉水浸了自己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幾乎能清楚地感覺到渾身的疲乏一點點被沖掉。

    慢慢的,戒心全無,紅衣自娛自樂得十分開心,時不時地潛下去摸塊顏色漂亮的鵝卵石上來,再劃著水擱到案邊,然後再去找下一塊。

    席臨川拎著獵物回到泉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像一條漂亮的錦鯉一般,遊得輕快。

    那件浴衣用料講究,雖然不透但仍很輕,透過水色依稀能看到衣擺拂動,猶如被清風撫著一般,搖曳個不停。

    眼眸一垂,他的目光停在了案邊那一排五光十色的石頭上。

    因為日日被泉水沖刷,每塊石頭都被磨出了光滑溫潤的色澤。撿上來的這一排顏色豐富,最左一塊是朱紅色,最右一塊是瑩白,中間數塊依深淺不同遞進,排得很有規律。

    有閒心排這個序,可見她是心情不錯。

    席臨川低笑一聲,揮手讓小萄退下,四下看看,摸了個扁平的石片,略瞄了瞄,腕上施了力一擲……

    紅衣正劃著水呢,因臉都悶在水中,雙眼自也緊閉著。聽得上方有什麼東西一跳一跳地擊水而過,驀地竄出水面——立時傻住。

    說好的他去打獵呢?!

    還有……剛才那是個什麼東西?青蛙嗎?!

    她一時驚然,不知先問哪一個問題好,未及想個明白,他又一揮手,另一石片跳了幾跳竄過水面。

    原來是他在打水漂。

    次一個問題有了答案,她輕一咳嗽,便問了頭一件事:“將軍不是……打獵去了麼?”

    他咧嘴一笑:“打完了啊。”

    這理由說得理直氣壯,他一臉陽光的神情更讓她一僵。他說罷便轉過身,四下尋著可用的枯枝幹葉,紅衣怔然看著,他熟練的很快支了個烤架起來。

    她還在水裡泡著,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眼睜睜看著席臨川在岸上忙著,一會兒悶頭去毛、一會兒又不知去何處打了水回來清理獵物,片刻工夫,收拾乾淨的肉就上了烤架,油脂遇火傳來嗶剝響聲,又過了一會兒,肉香四散……

    早餐沒怎麼吃就被拽出來遊玩的紅衣食指大動,仍舊只能在水裡僵著。

    只穿了一身浴衣、浴衣還被浸得全濕,實在沒法上岸。還有,小萄呢……

    席臨川拔下短刀,割了片肉下來品了品,滿意地一點頭,而後從懷裡摸了個瓷瓶出來。

    紅衣看著他倒過瓷瓶往肉上灑粉的樣子簡直驚呆了——居然還自備調料的?!

    “餓不餓?”席臨川把刀戳在餘下的肉上後,轉頭看向她。未待她做出反應,他便拎了小萄疊好擱在一旁假石上的她的大氅,雙手展開走到岸邊,“來。”

    這分明是……蓄意的……

    紅衣怒視著他縮在水裡,就不往前走。

    席臨川笑睇她片刻,雙眼一避:“我不看你。”

    不太信呢。

    “你本也穿著衣服呢。”他說著又將大氅拎高了一點,高過了自己的視線,悠悠又道,“當真不來?那我不管你了。”

    他誠心誠意地閉眼等著,當真沒有“占她便宜”的意思。

    等了一會兒,終於覺得手裡拎著的衣服一沉。他得逞地低笑一聲,遂即聽得她說:“不許睜眼!”

    “嗯。”他一應,確未睜眼,感覺著她慢慢將大氅套好了,拎在衣緣上的雙手一松,驀地用力一抱……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3:10

第五十三章

    “啊!”紅衣身子向後一傾驚叫出聲,遂即怒然,胳膊肘剛向後一撞,便聽他的笑語溫和傳來:“我沒睜眼。但是……你老實待會兒。”

    她的身子在一栗後僵住,戰戰兢兢地側眸看他,見他確實仍闔著雙目,雙眼帶笑,眼皮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他微俯著身,下頜擱在她的左肩上,雙臂緊環在她腰間。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待著,既不亂動手也不亂說話。

    明明是很曖昧的動作,卻堪堪讓她說不出什麼不悅來了。她輕銜著嘴唇安靜地等著,一切凝滯般的時光中,感覺心底最堅硬的防線……都軟成了一片海綿。

    紅衣攏著衣服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吃著,感歎了好一陣席臨川的烤肉技術著實不錯!

    肉質外焦裡嫩,吃起來酥而不膩。那調料粉是混合的,味道豐富,紅衣除了吃出鹽以外……其他都沒拼出來,只是覺得十分可口。

    不禁有點好奇:“行軍在外……將軍常這麼吃麼?”

    在府裡又不曾見他做過這些,她覺得這只能是在軍隊裡開啟的技能了。

    可是席臨川眉頭一挑:“行軍這麼吃?烤赫契人麼?”

    “……”紅衣腦補著,頓時一陣反胃。

    “兒時比較淘罷了。”他一邊切肉一邊笑道,“早些時候隨母親在舅母府上,我嫌府裡無趣,就常溜出去打獵。最初是用彈弓,後來改用弓箭……那時力氣小,偶爾打的獵物多了,自己拿不回去,扔了又覺得不甘心,就先在外面吃一部分。”

    ……挺會玩的啊!

    紅衣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肉片,扔進口中品了一番,又道:“比府裡的廚子做得好吃!”

    “……”席臨川抬眼睇睇她,“嗤”地一聲笑出來,“那是你不常吃覺得新鮮,日日都這樣你就不想吃了。”

    池邊的氣氛輕鬆愉快,暖暖的水蒸氣各處飄著,將二人相處的畫面縈繞得一片溫暖。

    那日,直到夕陽西斜他們才下山回了府,踏進府中歇了一刻又計畫次日的行程。席臨川思量後挑了一處風景獨特的懸崖,紅衣沒去過自然提不出反對意見,欣然答應。

    這般“遊山玩水”的日子持續了足有半個月,珺山一帶最有趣的地方差不多都走了一遍。

    這日去的地方遠了些,一路顛簸之後回到府裡,紅衣累得渾身發軟。

    連眼皮都抬不動地接了小萄端過來的茶水,耳聞席臨川笑吟吟提議:“明日帶你騎馬吧。”

    “……”紅衣接茶的手僵住,立即搖頭,“不要!”

    拒絕得十分乾脆俐落,席臨川想了想,又道:“那不如明天歇一日,後天去騎馬?”

    她卻還是道:“不要!”

    他便有些好奇起來:“怎麼?”

    紅衣心下略作斟酌,撇了撇嘴,把原因跟他說清楚了:“將軍重傷未醒的時候……我趕回長陽取將軍說的那只盒子,因不知裡面是什麼,怕是能救命的東西,就格外著急……回來時是央禁軍直接騎馬帶我的,一路顛得……睡了一覺之後身上疼得不想活了!”

    這是實話。

    那天一覺醒來後,剛一動就被骨頭間沁出的疼痛激得叫出來。後來若不是他還昏迷著,讓她緊張得過不上這些、也不好意思開口讓御醫抽空來診她這酸痛,還不一定怎麼在府裡叫苦連天呢!

    席臨川的笑容微微一滯。

    因他昏迷前已思緒不那麼清楚、醒後亦沒人同他提過那盒子,聽她這麼一說,驀地驚覺,心中略有些發緊地看向她:“你……把那盒子呈給陛下了?”

    紅衣點點頭:“自然。”

    他面色微白地抿了口茶,想想那封信中的內容,暗道皇帝應該不會給她看才是。

    紅衣眉眼微垂,稍作頷首,抿笑說:“將軍的那番安排……我看到了。”

    席臨川一窒息,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意有所指地強調了一句:“但我沒死。”

    “嗯。”她點點頭,輕鬆笑道,“我也很高興將軍活下來了。”

    席臨川淺怔,遂睇視著她,想把她這話裡的意思琢磨個透。

    “我……”她說著咬住嘴唇,覺得有些話直說很難為情,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又呢喃著開了口,“我至今仍不覺得我起初對將軍說的是錯的——那一道坎,於我而言確是很難邁過去。”

    她稍一停頓,對上他的視線,在臉紅心跳中說得吞吞吐吐:“但我……我也想試試將軍所說的那種生活了,長公主和大將軍那種。所以……”

    紅衣稍一聳肩頭:“邁不過去的坎,我試試能不能繞過去吧……我試試看。”

    她說得極不確信,委實對自我調節心理狀態的事沒什麼自信可言。說完後安靜地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動靜,猶豫著抬頭望一望他。

    ——案幾對面的席臨川好像石化了一樣,目無焦距地愣在那裡,如同剛被什麼東西迎頭一撞,撞傻了。

    紅衣複又低下頭去,在他這呆滯的視線下美目流轉,琢磨一番後起了身,繞過案幾坐到他身邊,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神色肅然:“將軍這是什麼反應?若覺得這樣不好,就當我沒說……”

    他驀地轉過頭來,嚇了她一跳,怔然對望了良久,聽得他微有顫意地道了一聲:“多謝。”

    是夜,快馬揚著塵土馳入珺山,在山腳處府邸的門前停下,未待迎出來的小廝多做詢問,便一舉牙牌:“禁軍都尉府。”

    小廝連忙讓開路,向同伴遞了個眼色吩咐前去傳話。片刻,府中各院燈火陸續亮起,席臨川衣冠齊整地迎了出來,毫無困意,一揖:“大人。”

    “將軍。”對方還了一禮,遂將一絲帛卷軸呈與他,“陛下手令,傳將軍回長陽。”

    席臨川接過手令掃了一眼,眉頭稍皺:“現在?”

    那禁軍一拱手:“陛下希望能在明日早朝時見到將軍。”

    席臨川面色微沉,簡短地交代了府中下人幾句話,又著意囑咐齊伯不必去擾紅衣,讓她次日收拾妥當啟程回長陽便可。

    而後著人備馬,與那一眾禁軍一並行去。

    緊趕慢趕,還是未能在卯時早朝開始前到達。

    進入皇宮時遲了約莫一刻,聽得傳召,舉步入殿。察覺到一眾朝臣沉默著投過來的目光,席臨川只作未覺,行至殿中一揖:“陛下。”

    周遭一寂。

    席臨川抬眼一掃,輕而易舉地覓得幾道顯帶嫉恨的視線,默然不言。

    “看來驃騎將軍的傷大好了。”皇帝的話間帶著幾許輕鬆。

    席臨川一揖:“是。”

    “那朕交待你件事。”皇帝的語氣沉了幾分,頓了一頓,續道,“無關軍中,但只能你辦。”

    席臨川淺怔,靜等其言。少頃,餘光掃見九階之上的宦官行下來,手中托著一託盤走到他面前,一欠身:“將軍。”

    他抬眼看去,那盤中只置著一枚牙牌,朝上的這一面刻著八個字:“禁軍都尉府,指揮使。”

    席臨川一驚:“陛下?”

    “將軍在珺山時間久了,想來還不知情。”皇帝淡睇著他,緩緩說著,“朕疑赫契人在長陽城中布有眼線,著禁軍都尉府指揮使徹查。但前日夜裡,指揮使被人暗殺在府中,七竅流血。”

    滿殿死寂中,席臨川倒抽了一口涼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3:24

第五十四章

    皇帝清冷一笑,笑聲在偌大的永延殿中蕩了個來回。一眾朝臣眼也不敢抬地聽得他又道:“倒恰證明了長陽確有赫契眼線,而且消息靈通得很。”

    席臨川心頭微悚,隱覺這話中有些別的意思,一時卻又摸不透。

    “朕要你繼續徹查指揮使未查完的事。北鎮撫司人員隨你調遣,有任何眉目速稟宣室殿,許你夜間入宮不必通稟。”

    皇帝沉然說完,引得官員間一片騷動。

    俄而有人上前一揖,諫言道:“父皇……此等安排,未免讓驃騎將軍手中權勢太大。”

    文武官員間皆有人點頭——與私交如何無關,席臨川原已統領全軍權,如今又讓他有禁軍可調,聽上去著實危險了些。

    禁軍都尉府徹查整治官員……是可以先斬後奏的。

    皇帝一瞥稟話之人,口吻悠悠:“那朕若把此事交給太子去做,你做得好嗎?”

    太子一愣,自不敢就此把話說死了。短暫的沉默間,皇帝便又將目光轉向了席臨川:“拿出你把赫契人打得措手不及的本事來,給朕把他們的眼線拔出去。”

    “諾。”席臨川抱拳一應,未再有它言,逕自退到一旁。

    心頭的疑惑一直持續到早朝散去。待得與眾人一同施大禮恭送皇帝離開後,席臨川無甚閒心多聽奉承或是對他傷勢的關心之語。

    逕自出了殿,快步行下長階。他繞過永延殿直奔宣室殿而去,到了殿門口,向當值的宦官道:“求見陛下,有勞通稟。”

    那宦官卻躬身回道:“方才陛下不是下了旨了……將軍求見,不必通稟。”

    他便提步走進殿中,皇帝也剛回到殿中不久,尚未落座,信手接過宮娥奉上的茶。見他趕來,略一笑:“何事?”

    “陛下。”席臨川頷首,沉聲問道,“臣想知道,此事可有隱情?”

    皇帝一瞟他,反問:“什麼隱情?”

    “臣以為,想暗殺指揮使並不容易。”他抱拳道,“陛下想讓臣辦的,究竟是何事?”

    皇帝睇視了他一會兒,一喟:“你比你舅舅聰明。”

    席臨川安靜未言。

    “朕賜死了指揮使。”皇帝直言道,見他未有訝意,隱有贊許地續說,“他知道的事情不少,連他府裡都被赫契人監視,朕只能這麼辦。交給你,是因由你來辦就不必多一個人知道驚蟄的事情,朕要你一邊查著一邊注意著,如若驚蟄因此暴露,速撤回來。”

    “諾。”他應下,靜了須臾,皇帝又道:“朕知此事牽涉甚廣,會有危險,你若有顧慮……”

    “臣沒有顧慮。”席臨川斷然應道,一頓,只說,“但請陛下護紅衣周全。”

    皇帝驀笑出聲,打量著他,思忖道:“可以讓皇后召她進宮,在長秋宮給她安個閒職。”

    席臨川面顯猶豫,一面清楚自己擔著這樣的差事、府裡也有赫契人的眼線,紅衣回到席府並不安全,一面又覺得就此讓她留在宮裡……

    安全倒是安全,但就見不到了——他和她朝夕相處了這麼久,才終於讓她稍松了口。雖則知道該大事為重,可一細想這些,心裡也實在不安穩。

    “你若想見她,朕許你隨時到長秋宮去見。”皇帝眉頭輕佻,簡直都懶得為此同他爭辯或是嘲笑他了,言罷就轉身向寢殿走去,“朕派人去接她,你速著手辦你該辦的事。”

    “諾!”席臨川終於爽快應下,端正地一揖,施禮告退。

    得知席臨川已連夜趕回長陽的紅衣未在珺山多做停留,收拾好行裝也備了馬車,與同來的僕人們一道返回長陽。

    行至一半,忽有禁軍來接,人數眾多且裝備齊全,浩浩蕩蕩地把一行人應回長陽。

    一眾禁軍都眼含殺氣,那“靠近者死”的氣場,直弄得紅衣有點自己帶了輛運鈔車的錯覺。

    顛簸了兩三日,回到長陽城後便兵分兩路了,齊伯帶著一眾僕婢回席府,紅衣則仍由禁軍護著,直奔皇宮而去。

    入了宮門,方有宦官迎上來,取了些散碎銀兩向那些禁軍道謝,又悠悠地向紅衣解釋起來。

    未多說席臨川接了怎樣的旨,只說穩妥起見,讓她先行留在宮中。長秋宮給她空了個女史的位子出來,說是女官,但平日裡並不用她做什麼,閑來無事陪皇后說說話便可。

    那宦官瞧著面善,說話也和氣,但紅衣聽他這樣說,卻一點都安不下心來,不知席臨川又在經什麼險事。

    幾個月前才遭了殺手,險些把命丟了,如今……

    這將軍可真不是好當的!

    她到長秋宮時,正值皇后午休。

    宮人未立刻帶她去向皇后見禮,而是先去了為她安排的住處。

    一方小院並不大,除正廳外,東側有兩間廂房,西側則是小廚房和湯室。卻是每屋都佈置得精緻合理,尤其是讓她住的那一間,各類傢俱一應俱全,紅衣打開櫃子一看,連衣服都備了幾套。

    “皇后娘娘著人去席府問了娘子的尺寸,命尚服局連夜趕制的。”那宦官一壁笑說著一壁替她關好櫃門,又一指妝台,“備好的首飾也俱是現下宮中時興的樣式,娘子挑自己喜歡的顏色用就是。皇后娘娘知道娘子不熟宮中禮數,特地先過過目,沒有不合規矩的。”

    可見對她的安排周到上心,紅衣心頭微松,對皇宮的懼意不覺間輕了幾許,那宦官又說:“遲些時候,會從娘子身邊的婢子裡挑一個進宮侍奉娘子。娘子連日顛簸,先休息就是,明日一早自會有人帶娘子去拜見皇后娘娘。”

    紅衣點點頭,向那宦官道了謝。打開妝盒,隨手取了支釵子出來賞他,那宦官眸色一亮,噙著笑告了退,留給她一室安靜。

    她確是顛簸得累了,又因為席臨川擔心著而睡不踏實。迷迷糊糊的,須臾,聽得外面有宮女的聲音說:“就是這兒了,女史大概歇著,姑娘也歇歇便是。”

    而後聽得一熟悉的聲音應了聲“好,多謝女官”,是小萄來了。

    她繼續睡著,耳聞小萄進屋後收拾東西的聲音,少頃,又聽得有瓷器相碰的聲音一響。

    紅衣眼也未睜地翻了個身,很快,感覺在翻身中蹬亂的被子被人一拽,輕輕一揚,又重新蓋平整了。

    彌漫開來的松柏淡香讓她在睡意中一愣,立時睜眼望去,迎上一張帶笑的面孔。

    席臨川見她睜眼,蹲下身去,手指在她額上一拍:“一直覺得你心思重,生怕你進宮來會心裡不安才過來看看,你倒睡得挺香。”

    誰睡得挺香了……

    紅衣打著哈欠往裡挪了挪,留出榻邊來讓他坐,望著他問:“將軍到底在料理什麼事?要我進宮來,是因為連席府都不安全了麼?”

    “也說不上不安全。”他舒了口氣,“不過宮裡更安全。”

    無法反駁……

    紅衣撇了撇嘴,知他只說這個就是不便同她多說其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支在榻上的手上戳著,輕聲提醒:“將軍注意安全才好,先前……那禁軍說府裡有赫契人的眼線,還不止一個,也是個麻煩。”

    “我知道。”他一哂,伸手要拽她起來,“晚上姨母設了個小宴,算是為你接風,快起來,同去。”

    ……怎麼不早說!

    紅衣一下子坐起來,抬手摸一摸淩亂的髮髻,頓時大感怨念。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3:39

第五十五章

    她緊鑼密鼓地開始盥洗更衣化妝,回頭一看,席臨川就在榻邊坐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好在中衣裙並不用換,又是冬天,布料厚實得很,她便也不轟他。

    大概衣櫃,挑了一件西瓜紅、一件淡藍的曲裾出來,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然後……

    選擇恐懼症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趕制的緣故,這兩件曲裾衣緣和腰帶上的花紋完全一樣,只顏色不同而已,紅衣皺著眉頭糾結了半天,身後幽幽地一句:“紅的好看。”

    “……”她一伸手把藍色的丟給小萄,穿衣服穿得急急忙忙,遂落座化妝。

    席臨川笑看著她著急忙慌的樣子,雖覺並不用這樣著急但也並未勸她,畢竟能早到一點便比遲了好。

    長秋宮有日子沒設過這樣的宴了。因有外臣在,雖他是皇后本家,別的嬪妃也仍不宜來參宴了。

    便邀了幾位宗親女子,從公主到翁主、郡主皆有,在長秋宮中閑說交談著,倒也和睦。

    一聲悠長的“驃騎將軍到——”傳進殿裡的時候,四下一靜。

    紅衣隨著他一同往裡走,很快,便意識到眾女投過來的目光中,落在自己身上的似乎更多些。

    正有些無措,忽地肩頭一緊,忙低眼一看,是席臨川的手環了過來,毫無顧忌地攬著她繼續往裡走。

    席間一片竊竊私語,大多將聲音壓得很低,紅衣只聽清近處有人說了一句:“真是房寵妾呢。”

    她微蹙眉頭忍著未禮,待得席臨川駐足長揖時,隨之一福:“皇后娘娘萬安。”

    皇后笑容和緩:“坐。”

    二人一同落了座,皇后看向紅衣,笑而解釋道:“今日來的,都是時常入宮來陪本宮的各家貴女。你們先認識一下也好,你對宮裡不熟悉,日後少不了有相互幫襯的地方。”

    皇后這話說得在理,然則紅衣剛應了聲“諾”,便聽得不遠處有人笑言說:“皇后娘娘這話說的……論對宮中的熟悉也好、論家世也罷,自都是只有臣女等幫著她的份,哪有反過來讓她幫著的地方。”

    真是說得毫不客氣。

    “那就只好多勞各位日後關照了。”

    紅衣應得也不客氣,剛欲出言替她駁話的席臨川一怔,側頭看看她,反不好說什麼了。

    這一說、一駁,席間便有些尷尬起來,好在宮娥恰在此時奉了新菜上來,一碟子蟹粉豆腐色澤金黃誘人,席臨川心知這是合紅衣口味的東西,拿了調羹一舀,擱進她面前的空碗中。

    這細微的舉動直看得離得近些的一貴女紅了臉,稍遠些的一人則道:“女史好福氣。”

    口吻幽幽的,好像有下文。紅衣品著剛送進口中的豆腐懶得理她,直待她主動將“下文”說了出來:“有將軍寵著也就罷了,女史自有自己的本事。但能入長秋宮陪伴皇后娘娘可是不容易,我妹妹因是庶出都被擋在了外頭,女史一個妾室……”

    “就是。連皇兄都說,母后近來真是愈發好說話了。”

    後一個聲音讓紅衣一怔,抬眸一掃:倒是有日子不見霍清歡了。

    席臨川沉而未言,靜靜聽著四面八方的譏諷,右手支著頭看著紅衣,待她吃完了那勺豆腐,左手拿起筷子在盤中一戳,杵上來一個醋溜丸子給她。

    他打了個哈欠,慵懶道:“姨母,要不臣還是帶紅衣回府去吧。”

    眾人皆一愕。

    明嘲暗諷在宮裡從來不少,但因關係錯綜複雜,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絕不會鬧得翻臉——一眾貴女也是仗著這個,圖個口舌之快罷了,全未料到席臨川他真能為了這麼幾句話,開口就說要帶紅衣回去。

    “臣讓她進宮待些時日,是想護她周全,但可沒打算用不順心換這周全。”

    他頭都沒抬一下,仍舊側支著額頭看她。見她用瓷匙將那丸子切了一半吃,理所當然地就用一根筷子把餘下一半搶過來送到自己口中,嚼了嚼,又道:“我家紅衣直心眼,比不上各位貴女嘴毒心黑……”他說著逕自愣了一下,旋即糾正,“我是想說‘伶牙俐齒’……嗯,日後要是日日聽這些冷言冷語,她大概也只能聽著,駁都不會駁,萬一憋壞了,怎麼辦呢?”

    紅衣的目光悲戚而幽怨地看向那一盤丸子,很想一下塞那麼五六七八個到他嘴裡,讓他閉嘴。

    ——誰‘直心眼’了!誰駁都不會駁了!誰憋壞了!

    然後,他竟然還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她怒目望去,他笑意之下端然一副“紅衣你最二了”的表情!

    安靜了一會兒,皇后恰到好處地開了口:“驃騎將軍的話,都聽見了?”

    殿中沒人敢應聲。

    “妻室還是妾室,那是她在席府裡的身份,不是宮中位份。”皇后淡掃眾人告誡道,“本宮是奉陛下旨意,代將軍照顧她些時日,不想再聽到什麼不恭不敬的閒言碎語。”

    眾女稀稀拉拉地應了聲“諾”。

    “那就多勞諸位照顧了。”席臨川還是那副神色,口吻聽上去甚至更懶散了些。左手一伸示意著紅衣,紅衣微怔著將手搭到他手裡,便被他拉著一同站了起來。

    “臣告退。”他向皇后一揖,紅衣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就被他拉著往殿外走去。

    “將軍您……”踏出殿門,她不由自主地掙著,因他的突然離場而有些忐忑,“幹什麼啊?就這麼走了,多……不合適?”

    “話說到了就行了,這種宴席有什麼意思?”他笑著鬆開她,聲色輕鬆,“單給你備了廚子了,晚上餓了,自己讓小廚房做吃的。”

    ……這是重點嗎?!

    紅衣蹙一蹙眉:“皇后娘娘設的宴……”

    “我讓皇后娘娘設的宴。”他強調著解釋道。語中一頓,複循循笑道,“為的就是找個機會把這一干人都聚齊了、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那一干貴女日後必不敢欺負你,你安心待著便是。”

    “……”紅衣直聽得啼笑皆非,蹙著眉卻又帶著笑地望一望他,越回想他的話就越覺得……

    這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簡單粗暴,簡單粗暴得畫風清奇!

    長陽城的暗流終於湧到了明處。

    席臨川一如在戰場上一般雷厲風行,連夜看完了禁軍都尉府搜羅的各樣證據後,著手開始抓人。

    一時間,無論是皇室宗親的府邸還是貴族朝臣的住處,皆有人被禁軍都尉府帶走問話。偶爾再有幾句理論便會鬧得動靜不小,引得附近百姓駐足圍觀。

    緝拿的人數眾多、“種類”齊全,男女老少皆有,僕婢樂姬也都在列。大多都是為金錢所惑而為赫契人辦事,一被抓入禁軍都尉府,用不著動什麼大刑,就紛紛招供。

    自然,也不乏有嘴嚴的。

    總之這是個鬥智鬥勇的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冬至的前一晚,一張供狀呈到了席臨川案頭。

    “將軍……”來稟事的千戶面露難色,席臨川只一睇他的神情,便道:“抓。”

    禁軍闖入太子府的舉動,將住得近些的皇親國戚都驚住了。

    府門緊閉,偌大的太子府在眾目睽睽之下安寂了許久,外人聽不到府裡的動靜,而府裡,也確實沒什麼“動靜”。

    禁軍與太子府的侍衛對峙著,明晃晃的刀劍在陽光下光芒耀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3:56

第五十六章

    席臨川在一刻後踏入府門,一身輕甲齊整,向院中負手而立的男子一揖:“殿下。”

    沒有得到回話,席臨川便維持著長揖的姿勢等了片刻。須臾,猶未聽得任何回音,便逕自直起身來,一揮手:“帶走。”

    “席臨川。”太子挑眉,切齒道出的話中怒意分明,“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殿下也知道臣在辦的是什麼案子。”席臨川神色未動,回看過去,“禁軍都尉府查出殿下的妾室祝氏通敵,臣認真看過,時間合理。聽聞祝氏近來很得殿下的意,殿下身為太子牽扯甚廣,還是查清為好。”

    “你不能擅自從孤府上帶人走。”太子說得也平靜,並未因對方的不退讓而亂了陣腳,“莫說是孤的妾室,就算只是府中雜役,你也得拿父皇的手令來。”

    “陛下一再囑咐臣在此事上不得耽擱。”席臨川言至此不再與他多做耽擱,微側首睇了眼手下,“抓祝氏走。抵抗者一併緝拿問話。”

    太子凜然,大有不信地看著他,府中侍衛僕從卻再不敢做任何阻擋。只消得片刻工夫,兩名禁軍押著一女子從府中走到前院,向席臨川一抱拳:“將軍。”

    席臨川頷首,未作它言,躬身向太子一揖便帶人離開。

    這消息在一刻後就傳遍了長陽,百姓們帶著點興奮之色交頭接耳著,想知道事情的結果到底會是什麼,想知道太子之位會不會就此換了人來坐。

    中間到底隔著太子,禁軍都尉府未直接動刑,威逼利誘地審了大半日,一點進展都沒有,一眾禁軍大眼瞪小眼地默了半晌之後,官職最低的那一個默默起了身,到書房去,找了枚骰子來。

    正好共六個人,一人說一個數算是自己,扔到誰,誰去請席臨川——不是禁軍們懶得動,而是知道他進宮找紅衣去了。

    長秋宮側殿裡,候在旁邊的一眾宮人目不斜視地“僵”著。正殿中,皇后不在,靜守著的幾個貴女時不時往這一側張望張望,隱有慍色,又不敢妄言什麼。

    一身輕甲穿戴得整齊的堂堂將軍此時正坐在榻邊,聚精會神地剝著栗子。

    因沾了糖漿而變得光亮的栗子殼被剝淨,又在指間一轉,確定沒有壞了地方,滿意一笑,送到榻上躺著的女子嘴邊。

    紅衣蹙蹙眉頭,張嘴吃進去,懶洋洋的話卻顯然不領情:“你自己吃嘛……”

    抽什麼風!

    原該寅時當值的女史今天身體不適,掌事女官沒辦法,只好讓她頂上。她一點準備也沒有,昨天睡得晚今天又起了個大早,眼皮打架地熬了一上午之後……

    連皇后都看出來她困得熬不住,是以出門禮佛前特意給她留了句:“你去側殿睡會兒吧。”

    然後,她睡得正香,席臨川就來了。非說今天從宣室殿弄來的糖炒栗子好吃,看她懶洋洋地淌著不肯動,就索性主動剝了喂給她!

    直弄得紅衣氣不打一處來:你個當將軍的,去宣室殿稟事還不忘從皇帝那兒弄點小吃解饞也就算了,你還拿這小吃打擾別人休息?!

    ——要不是怒意滿滿間睜眼看到他一臉倦色,知他這幾日過得也不易,紅衣必定起床推他離開了!

    殿外一陣嘈雜。

    值在門外的宦官見禁軍直奔長秋宮而來,嚇了一跳,問明情況後連忙入殿去稟,死死低著頭,不看眼前膩歪秀恩愛的二人:“將軍,禁軍都尉府的人請您速回一趟。”

    “……”他不快地挑眉,旋即感覺一雙小手在他後背推了又推:“快去快去。”

    席臨川回頭一瞪她,咬牙看看案上剝出來的一堆栗子殼,大感自己吃力不討好。

    隔著鐵窗,天邊的玉輪看上去格外淒清。祝氏在窗前望著,心下數著數等著,直至身後鐵門傳來“吱呀”一聲。

    她回望過去,睇一睇來人,短促一笑:“驃騎將軍。”

    席臨川向裡掃了一眼:“帶她出來。”

    “將軍有話要問,不如就在此處問吧。”祝氏毫無懼意的反應讓席臨川微怔,打量她片刻,提步進入房中。祝氏揮手讓牢門外的禁軍退下,見禁軍不動,便看向席臨川:“原是不想說的。現下我心情好,樂得讓將軍聽個究竟——將軍若讓這麼多人守著,我可就不說了。”

    酥軟的語調激得席臨川渾身一栗,又看一眼她那一臉媚氣的樣子,不禁暗自揶揄起太子的品味來。

    點頭准許禁軍們離開,席臨川淡看著她在案前柔柔弱弱落座下來的樣子,口氣冷然:“禁軍都尉府查了你好幾日,我大抵知道你是如何討得太子殿下歡心。同樣的法子在我身上沒用。”

    “呵……”祝氏輕然一笑,美目看向他,“將軍什麼話?我知道將軍您有心上人,我也是有夫之婦。想單獨和將軍談談,不過是想說……將軍您放我條生路,我再也不犯了,可好?”

    席臨川面色一沉,心覺她說這話並非因為太蠢或是仗勢欺人。睇視著她,他冷言道:“憑什麼?”

    “憑我快當太子奉儀了。”祝氏回得輕快,“殿下連為我請封的奏章都擬好了,您不會要逼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吧?將軍——這名分我等了許久,您斷了我這個前程,等於要我的命。”

    席臨川淡看著她未語。祝氏噤聲想了一會兒,雙手擱在案上,白皙的手指相互撥弄著,話語清幽:“那我再告訴將軍些事情好了。”

    席臨川頷首:“說。”

    “你們從五年前起安插在赫契的眼線……”祝氏輕笑一聲,“以節氣為號。二十四節氣被拔出了二十三個……”

    席臨川神色一淩,糾正道:“二十二個。”

    “二十三個。”祝氏篤定道。眉眼間帶出的嫵媚讓他渾身發冷,“芒種剛被查了出來……將軍您還不知道?”

    他後脊一悚。

    “還剩個驚蟄,我想也快了。”祝氏肩頭輕聳,“你們讓傳信的人偽裝成商人往返于兩國之間,不好查……但也不算太高明就是了。”

    祝氏輕一拎裙擺站起身,笑意盈盈地一步步走向席臨川,欣賞著他微有些發白的面容,又道:“還有一件事,您想聽麼?將軍。”

    席臨川深緩了口氣,向後退開半步:“你說。”

    “永陽坊。”她字字清晰地道,美眸一掃他,複道,“永陽坊從西邊數,第三條巷子,金氏餅坊正對著的那個院子……裡面住著的人,在赫契王廷級別不低,長陽的許多赫契眼線,亦是同他聯繫——將軍您若能活捉他,想來大功一件。”

    他狐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會將如此重要的事拱手奉上。但見祝氏幽幽一笑,伸手搭到他肩上,為他一撣斗篷上的塵土:“至於這‘立功’能不能是十足的好事,就看將軍您自己了。”

    “什麼意思?”

    “將軍您放我一條生路。”祝氏再度說了這句話,笑意不減地看著他,壓低了三分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像是矬子直接磨在心上,“您讓我安心在太子府過我的日子,我便保證不告訴旁人,將軍搜查的那地方是我供出的——這樣,將軍您查出多麼重要的事,就都是您的功勞;您查出了什麼重要的事,也皆由您說了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4:15

第五十七章

    祝氏說著一頓,俄而似是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就又續了一句:“您未說查到的事情,我絕不多言半句。”

    這步步緊逼的威脅感。

    席臨川熟悉這樣的路數,多是拿自己最在意的事情用作要脅。短一想便猜出該是什麼事,蔑然笑道:“別拿紅衣作威脅——類似的事情她已曆過不止一次,就算再有一次,我也能幫她脫清罪名。”

    “哦,是麼?”祝氏嫣然一笑,未在此點上與他多做爭執,笑意愈濃地睇著他,“那若關乎將軍身家性命呢?您的官位、名譽,親眷的命還有您自己的命——若是這些都沒了,您再護紅衣,可有用麼?”

    湧入永陽坊的禁軍將祝氏所言的那個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月色下,席臨川在院中負手等著,心下難免有幾分惶意,不知這院子裡究竟藏著怎樣的把柄,竟能讓祝氏那般自信的認為,可以傷及他的“身家性命”。

    席臨川自認沒有什麼會讓皇帝動怒至此的滔天大罪。

    他手中的軍權,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拚殺出來的;府中珍奇異寶俱是來路正當,沒有半分受賄所得。

    誠然,若說要將軍的命,還有一條便是謀反——但他不僅懶得“勾結”什麼權臣,府中甚至連個門客也沒有,更不曾豢養私兵或者擅屯兵器。

    思來想去,席臨川自認是擔得起那句“行的端做的正”的。

    院中安靜些許,幾個赫契人被押出來。看裝束,確非平民。

    這一干人自是押回禁軍都尉府候審。席臨川又等了一會兒,禁軍抬了幾隻約有兩丈長的木箱出來:“將軍。”

    他掃了一眼,抽劍劃斷那箱子上的鐵鎖,彎腰一啟蓋子,木蓋棱角敲在地上,“咚”地一聲。

    箱中皆是書信,羅列得整整齊齊,每一摞都用繩子捆著,繩下還捆著一張紙箋。

    最左的那一摞的紙箋上寫著個“祝”字,另一摞上則寫著“席”。

    席臨川心中微凜,將那摞信拿了出來,拆開繩子,連看了數隻信封,每只信封上的字跡都不一樣。

    果真……他府裡果真不只一個細作。

    “去查。”他將那摞信丟回去,“加派人手核對字跡,查出後速去各府抓人,不得耽擱。”

    “諾。”禁軍領命,遂又兩人一組拎著幾隻箱子一同離開。

    席臨川駐足良久,目送著他們在夜色中走遠了,才緩緩地彎了腰,將地上的一封信撿了起來。

    多虧了這斗篷和天黑,他垂下手再將一摞信丟回箱中,悄悄丟了一封在腳邊,並無人察覺。

    信封上的字跡,在月光下讓他覺得猙獰而恐怖。

    這字……

    並不曾見她寫過幾次,但仍足夠讓他印象深刻。

    落筆落得太重,墨蹟殷得每一個比劃都奇粗,醜得刻骨銘心。

    不會是她。

    席臨川心中堅信這一點,恍惚中,似有一張大網從夜色中鋪下,將他籠在裡面,逃都逃不開。

    紅衣從長秋宮的宮人口中聽說,太子的一房美妾在禁軍都尉府大牢中自盡了。

    一個宮女說:“聽說……是驃騎將軍逼死的。”

    另一人則道:“怎麼怪得了驃騎將軍?還不是她自己通敵在先,眼下事情敗露了,怕遭嚴刑,只好自行了斷唄。”

    而在當日下午,呈進宣室殿的奏章讓皇帝都是一驚。

    □一眼席臨川慘白的面色,皇帝輕聲一笑:“你竟敢就這麼稟給朕?”

    席臨川喉中一緊,遂如實道:“事關重大,臣不敢隱瞞。”

    “你可以隱瞞。”皇帝探究地睇著他,“此事由你全權在辦,你若壓下,朕便不會知道。”

    他沉默無話,皇帝複一聲輕笑,又道:“朕若說皆盡入獄嚴審,你可有異議?”

    “臣無異議。”他狠下心一抱拳,“但臣以為此事另有隱情,若直接嚴審,重刑之下難免有屈打成招。”

    皇帝悠悠一點頭,未見慍色,也無甚別的態度,只說:“你自己拿分寸。此事朕不多管,只看結果。”

    “謝陛下。”席臨川一揖,“臣還有一事……”

    皇帝頷首:“你說。”

    “臣想接紅衣回府。”他道。

    皇帝稍一蹙眉:“為何?”

    “臣開罪了太子殿下。”他鄭重地說著原因,心裡很是清楚,自己這回欺君了,“臣不想太子殿下拿她出氣,更不願姨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皇帝便點了頭,道了句“也好”,任由他去長秋宮接人回去。

    這回府的決定來得突然,紅衣忐忑地觀察了一路,更是明顯覺出他情緒不對。

    不同於在珺山因重傷所致的面容蒼白,他現下的蒼白面色下……分明藏著些懼色。

    她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一路上以手支頤,卻非在休息放鬆,而是在沉思著什麼,目光中偶有幾許慌亂閃過,雖則很快就會消失不見,但還是讓她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那份情緒。

    仔細想想,這好像是她第一回得以如此分明地察覺他的恐懼。

    此前,就算是在珺山面對那一眾殺手的時候,他也尚存幾分輕鬆,口吻輕鬆地對她說:“我不數了,你準備好就跑吧。”

    現在……

    紅衣睇視著他的側顏躊躇了一會兒,伸出手去,握在他的手上:“將軍?”

    席臨川驀回過神,看向她的同時反握住她的手,扯動著嘴角略一笑:“嗯?”

    ——然後,連自己也意識到這笑容有多牽強。

    “這幾日朝中事情很多。”他垂眸緩緩道,“我抽不開身日日進宮,便還是接你回府吧。”

    他這樣說了,紅衣心裡一緊,愈加確定這是出了什麼事了——他將她送進宮中“暫住”,原是出於安全考慮。這一番解釋卻全然是從他想見她的角度來說,未言及安全半句。

    實在反常。

    她剛欲發問,他握著她的手忽地添了兩分力,帶著些許緊張握得她手上一暖。怔了一怔,她將追問的話咽了回去——他若不想說,她便先不追問了吧。

    夕陽照進書房,幾束橙紅色的光映在地上。席臨川心中翻來覆去地思量著,此事大概會鬧到怎樣的地步。

    四十多個人……

    他並不信那四十多個人皆是細作——譬如那封與紅衣字跡一般的信便是仿造的。

    但是,這樣的事,並非他肯信就可以“到此為止”。

    于皇帝而言,要顧的是大局。所以要麼他將這四十多個人查個明白,誰是、誰不是皆無差錯;要麼,或許就只剩了等著皆盡賜死的旨意下來,連帶著他也要遭受一番議論。

    若再想得黑暗一點:但凡這四十多人裡有一個說是受他指使,禁軍都尉府為保穩妥就會順著這個路子審下去,嚴刑之下難免有人服軟,到時候便成了“人證物證俱在”,他有口難辯。

    他不是怕死的人,卻怕會牽涉太多人跟他一同去死。

    目光停在案上放著的那一摞信和禁軍都尉府比照筆跡後寫出的結果上,席臨川沉吟一會兒,叫了齊伯進來。

    “你親自去淄沛一趟。”他道,“挑一處夠好的宅子,把傢俱僕婢都置辦齊了。”

    “……公子?”齊伯一愕,不知席臨川怎麼突然對置宅子的事感興趣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4:29

第五十八章

    席臨川將一張紙交給他:“如果出了什麼事,你把這個公諸於世。上面的時間是我還有侯位的時候,若不細查,旁人便只能相信我早就休了紅衣,所以另在自己的封地上給她置了宅子,想讓她走得遠些。”

    應是不會有人細查吧。就算是皇帝,興許也會最後給他一次面子,保住他想保的人。

    齊伯面色一震,伸手接過那張紙,同時,卻不由自主地發著抖看向側後的屏風。

    席臨川微凜,睇一睇他的神色,提步向那屏風走去。

    正聽得心悸的紅衣抬眼間一驚,嚇得向後一退,便見他愈顯沉鬱:“你幹什麼?”

    “我……”她心虛了一陣子,調整一番心態,迎上他的目光,“我想知道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

    席臨川眉頭輕佻:“朝中的事和你無關。”

    “那將軍為什麼要送我走呢?”

    頓時沉寂。

    “而且還要假裝早就休了我?”紅衣啞笑著望著他,不理會他臉上毫無掩飾的怒色,靜一靜,道,“將軍捨命救過我,但我不能次次讓將軍捨命去救——到底出了什麼事,既是關於我的,將軍何不直接告訴我?該我擔著的,我自己擔著。”

    席臨川短喟一聲,未同她多言,揮手吩咐齊伯去照辦。

    “齊伯!”紅衣揚音喝住他,目光挪回席臨川面上,斂去笑容,嚴肅鄭重,“我會試著說服自己不去想從前的事、讓自己跟了將軍,不止是因將軍捨命救過我,是因為我以為將軍跟其他人不一樣。”

    他稍一愣。

    “將軍不顧議論為縷詞爭辯、與何慶對決、允許我繼續在竹韻館做事……我以為將軍跟其他人不一樣。”

    她上前一步,雙臂微微顫著,抬手搭在他腰上。他不禁一悚,訝然望向她,見她笑意吟吟:“將軍是不是從來沒想過娶妻?不論是娶我還是娶哪位貴女,將軍從來沒想過?”

    “怎會……”他立刻駁道,慌張中不解她為何突然會說這樣的話。

    他當然想娶她,補她一場讓長陽城矚目的昏禮、把席府交給她打理、聽人說“驃騎將軍的夫人一舞驚四座”、然後再給府裡添幾個男孩女孩……

    各樣的情況他都想過,越想就越渴望實現,所以才越加步步小心地護她周全。

    “那將軍聽我說……”紅衣竭力維持著心裡好不容易抓住的平靜,蘊起溫緩的笑容,一字字地輕言道,“妻室不是被男人養在府裡的金絲雀,夫妻也不是單純的‘保護’與‘被保護’的關係。若夫妻不能共進退,那……結婚和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也沒差別了。”

    他胸中滯住,隱存驚意地睇著她,突然覺得她和平常不太一樣了……

    明明仍是那個嬌小的姑娘,額頭才到他的胸口,讓他覺得他就該護她萬全才對……此時卻反過來在他心中添了一份力量。悶了許久的壓力突然輕了一半,他凝視著她長緩出一口氣:“你……”

    “我自認沒做過虧心事,也相信將軍素來坦蕩。”她認真地說著,明眸一眨之後有些破功,有點恢復成了平日裡常見的“呆愣”。

    悶聲想一想,紅衣貝齒一咬:“所以,‘頭上三尺有神明’‘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嗯……‘身正不怕影子斜’。將軍不能說出了什麼事,我就不問。但我要留在府裡,看著將軍把這難關渡過去。”

    紅衣說著將手挪到他肩上,踮起腳尖,稍往前一傾,心中矛盾一番,還是忍不住往側旁挪了些……

    柔軟的薄唇輕觸在他側臉上,只是短短一瞬就馬上移開了。

    席臨川很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木然地看向她,見她滿面通紅,死死低著頭朝自己一福:“我回去休息了!”

    她居然……主動親了席臨川!

    啊啊啊為什麼會主動親席臨川!

    ——紅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趴在榻上、頭悶在枕頭下面,心情十分悲痛。

    雖然屋中並無旁人,連小萄都被她轟了出去,也還是覺得說不出的窘迫羞赧尷尬!

    細一想方才的場面便臉上一陣熱,紅衣捂在枕頭底下快要哭出來,卻又欲哭無淚。垂在榻邊的雙腿蹬來蹬去,卻是怎麼蹬都還是無法緩解這份不自在。

    席臨川則被她那舉動弄得在書房中懵了好一會兒,又在書房裡回味著悶聲踱了幾圈,而後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料理該料理的事情。心裡就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失望。

    彼時是下午,他謹慎地思考著可行的法子,叫了禁軍都尉府的官員來吩咐了幾件事,而後看看已然全黑的天色——雖則是寒冬臘月故而天黑得早,但也差不多該是用晚膳的時候了。

    下意識地抬手在自己側臉上她吻過的地方一觸,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後又強放下手。尷尬地四下看看,好在沒有別人,仍是刻意地輕咳一聲將面色緩成一臉嚴肅,而後推開書房的門,往紅衣住的維禎苑去。

    最合紅衣心思的那個婢子小萄才十三歲,個頭也比紅衣還要矮些。他到時,見小萄在側邊的廂房中,窗戶全開,她伏在窗沿上發著愣朝正屋張望著。

    席臨川眉頭微蹙,上前信手一敲木窗:“看什麼呢?”

    “……公子。”小萄微驚,連忙站起來,走到門邊朝他一福,回說,“娘子不讓奴婢進去……把自己悶在裡面,半天了。”

    席臨川一愣,走到紅衣房門前一推門,果然是閂著。

    剛要叫她開門,又忍住了。席臨川四下看看,遂轉身進了小萄房裡。

    四處環視一圈,席臨川拿了案上切水果的小刀,重新回到紅衣門前,將刀刃從門縫順進去,向上一挑……

    門閂砸地“光”地一響,紅衣一嚇,忙撥開枕頭坐起來看。

    定睛之處,席臨川正撿起門閂擱到一邊,挑眉看看她:“幹什麼自己悶在屋裡?走,用膳去。”

    紅衣抱著枕頭,怨念地看著他,腦子裡重複著一句:我自己吃就好了,現在可不想看到你了。

    兀自念叨了半天,卻終究沒把這話說出來。放下枕頭起身往外走,絕口不提自己悶在房裡的原因,深吸一口氣,裝得跟沒事一樣。

    其實他們鮮少這樣一同用膳,在去珺山之前沒有,在珺山他重傷的期間多是她喂他、然後回房吃自己的,是以目下他專程邀她一起吃晚餐,席間多有點尷尬。

    主要是沒什麼話說。席臨川滿腹政事,連吃東西都食而無味,更別說分心出來找話題逗她;紅衣則因自己下午主動墊腳尖“啄”了他而仍存窘迫,抬眼一再打量他,也不吭聲。

    互相夾菜倒是都很勤快,你給我夾個蝦仁、我給你添個雞丁,一頓飯吃得也莫名“默契”。

    見他一聲不響地伸手把她愛吃的一碟酥皮點心換到了她面前,紅衣咬著筷子想了想,站起身拿起他的碗盛湯。

    門聲微響,二人同看過去,齊伯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公子,有禁軍急著求見,我讓他們去正廳等著?”

    席臨川一怔,略作掂量覺得既是“急著求見”就不耽擱為宜,立即讓齊伯請人進來。紅衣見狀就要離開,被他一扣手腕:“你吃你的。”

    ——她眉梢眼底寫著“不合適吧”。

    “你知道分寸,不往外說便是了。”他話語平淡卻滿含信任,紅衣想了想,無愧地坐回席上,悶頭吃自己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4:46

第五十九章

    禁軍很快便到了,看見紅衣在座,一滯:“將軍?”

    “說就是了。”席臨川一臉淡然。

    那禁軍呈上兩封信,另附了一張紙,稟道:“最後兩封的字跡查到了,是將軍府上出去的舞姬,現在在竹韻館掌事,叫綠袖。”

    “咳……”紅衣猛地一嗆,忙掏帕子擦嘴,滿目愕然地看向那禁軍,“綠袖?!”

    席臨川揮一揮手讓那禁軍退出去,一手執著那張紙讀完,方緩緩向她道:“從赫契人的住處搜出來許多信件,牽涉府裡四十多人。”他眼皮微抬,壓了音又道,“也有和你字跡一樣的,但被我扣下了。”

    ……怪不得他要送她離開!

    紅衣驚愕中亦覺動容,思忖著道:“因為將軍信我是被人陷害?”

    席臨川點點頭:“嗯。”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那兩封信上,又說:“那我若說……我覺得綠袖也是無辜的呢?”

    席臨川未作反駁,啞音一笑:“我也覺得。不僅如此,我覺得那四十餘人裡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

    並非他隨意發善心,但他到底是活過一次的人了,府中許多人的情況他都清楚。

    他知道他們不會去為赫契人辦事,只是一時又無法證明他們的清白。

    紅衣扁一扁嘴,手裡的筷子將眼前剛咬了一口的酥皮點心戳了一下又一下,直戳得豆沙都冒出來了,終於躊躇道:“我能……看看那信麼?”

    席臨川想了想,兀自將兩封信都抽了出來,先自行讀了一遍,覺得沒什麼要緊的,才遞給了她。

    紅衣接過信後讀了兩遍,就覺得……

    真是晦澀難懂!

    除了字跡熟悉,就沒什麼其他讓她覺得眼熟的東西了。信中內容提及軍情、論及朝政,莫說其中糾葛她看得眼暈,便是有的人名……她都不能順利地讀出來!

    視線草草地劃過一行又一行,意思最多只懂了六分。翻到末尾,她的目光停在了落款上。

    “綠袖。”她凝視著這兩個字蹙蹙眉頭,而後將信紙一推,湊近了席臨川道,“你看。”

    “嗯?”席臨川看過去,她指著那個“綠”字:“這個地方重描過,所以這個比劃這麼重。”

    雖都是繁體字,她至今不算完全適應,但綠袖的名字到底見過太多回了。“綠”字的右半邊,第一筆該是“豎折”,因要在間架結構上好看,那個“豎”多會傾斜一點。

    眼前這個字上的這一筆不僅被描得明顯粗了,而且不難看出先前似是寫成了筆直的一豎,是以寫信者提筆重寫,開頭處完全重合,結尾則因一個不傾、一個傾斜而變得墨色濃重。

    “偶有寫錯重描一筆也是嘗試。”席臨川皺眉琢磨著道。

    紅衣卻說:“但最不容易寫錯的應該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尤其還是信尾落款,除了仿造以外就只能是署自己的名字,隨手一簽名便可,筆劃爛熟於心,哪有寫錯的可能?

    席臨川睇一睇她,一喟:“我知道這不是綠袖寫的。”

    ——他覺得他方才剛說過自己知道綠袖無辜,她無需再這樣刻意證明這信並非出自綠袖之手。

    紅衣美目一瞪,手指在信上一敲:“我想說,這寫信之人名字裡的某個字也是絞絲旁!”

    這倒讓席臨川一愣。

    因為是從後一半開始寫錯的。

    比如……一個姓李一個姓張,不可能在寫完一個“木”字頭後在下面續一個“長”;再比如一個150的移動號、一個186的聯通號,也不太可能在寫完“150”之後續上“186”以後的數字。

    但若前幾位元數字或漢字都相同,後面就不一定了。最明顯的,莫過於年份切換的時候,多少人寫完“2014”再悶著頭把“4”描成“5”啊!

    “這算是種慣性……這人平日裡總寫絞絲旁的字,才會習慣性地落筆直接寫下去。”紅衣把自己的思路大致說了,抿唇一笑,“我也就是這麼一猜,未必對。給將軍當個參考罷了。”

    實在很有道理……

    席臨川看著她的笑眼愕了半天,不得不覺得欽佩——這雖不是什麼難以想到的事,但畢竟是禁軍都尉府都沒多想的事,連他也不曾疑過這一點。

    “將軍優先查府裡名中帶絞絲的人吧。”她托著下巴悠悠道,“這範圍可小多了。何況反正都是要查,先查了這一部分,若是沒有,再查其他人也不遲!”

    名中帶絞絲的……

    席臨川認真想了一番,伸手便捉了她的手腕:“多謝提點。這就把你送禁軍都尉府去。”

    “為什……”

    “麼”字還沒出口,她就反應過來:名中帶絞絲的,他頭一個想到的可不就是她麼!“紅”字是絞絲旁啊!

    挑眉怒瞪,她努力表達著怨憤瞪了他半天,他還是不鬆手,眼中帶笑地看著她,端然是要逼她先說話。

    “我這得算自己投案自首……”她咬咬牙道,席臨川認真地一點頭:“嗯,為夫保證替你多美言幾句。”

    “美言沒用……”她扯扯嘴角,“聽說牢裡的飯不好吃,將軍要保證我三餐有肉才肯招供!”

    “嘶——”席臨川倒抽涼氣冷然掃視,覺得難得她這麼有興致跟自己貧嘴,便心情大好地配合著應和下去,“那我保你連宵夜都有肉,你倒說說你能供出點什麼?”

    “我給將軍默寫所有帶絞絲旁的字!”紅衣理直氣壯一叉腰,“按筆劃排序還是按發音規則排序,將軍自選!”

    翌日下了早朝,席臨川徑直去了禁軍都尉府北鎮撫司。

    將紅衣的思路一說,一眾禁軍默了半晌後,一面不想承認一個姑娘家想得比自己周全,一面還是默默點頭承認這話有道理了。

    一刻後齊伯將席府的花名冊送至,禁軍便開始全神貫注地查席府裡所有名中帶絞絲旁的人。

    好在這偏旁雖算常見,但在名字裡用得不多。上上下下地全翻了一遍,連名帶姓加起來,和這字沾邊的也不過十幾個人。

    於是便將這十幾個人帶到鎮撫司問話。紅衣自然還是要來一趟的,不過前去帶人的禁軍既知她的身份又清楚這點子是誰出的,便對她十分客氣。

    在禁軍都尉府中遇到綠袖,從去珺山算來,一樁一樁地事接連不斷,二人已許久沒見了。自有滿腹的話想說,但看看眼前這辦公事的場面——悶頭去聊天好像有點砸場子。

    席臨川和一個千戶在旁邊的一方小間裡坐著鎮,諸人挨個被叫進去問話。其他人被問了什麼,紅衣不知,待得她進去的時候,只見席臨川一掃兩旁禁軍,手指在案上的一遝宣紙上一撚,數了那麼七八張出來。

    起身走到她面前一遞:“喏。”

    “……嗯?”紅衣一頭霧水地將那一摞紙接過來,“幹什麼?”

    席臨川神色肅然,好看的面容上眉頭微挑:“默寫帶絞絲旁的字,按筆劃排序。”

    ……!

    討厭麼!

    紅衣怒目而視,耳聞身邊陸續傳來禁軍因實在憋不住而迸發出的笑音,猛一抬腳,想狠踩他一回。

    ——偏他反應奇快,她的腳還沒往下落,他已一撤躲開。

    將那一疊紙背到身後,他笑道:“他們問完話,沒事的便回去了。你別急,在外等我一會兒。”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6 11:14:59

第六十章

    “……哦。”紅衣沒好臉色地一應,明擺著對他當眾逗她的做法很是怨念——多不夠意思啊!她和綠袖為不干擾這“司法機構的莊嚴肅穆”,連敘舊都忍著,然後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拿她尋開心?

    還是依言去外廳安心等著了,綠袖進出得也很快,再往後的幾個人各花了些時間也陸續問完了。諸人各自回去,就剩了綠袖在外面陪著她,卻是等了又等,還是不見席臨川出來。

    也不知他和一眾官員們在討論什麼。

    等著等著,連天都漸黑了……

    廳中的光線明顯地一分比一分暗了下去,俄而有禁軍進來點了各處的燈。再過一會兒,又有禁軍拎著食盒放在她們之間的案上,笑說:“將軍吩咐,大抵要遲些回府了,兩位先吃些東西。”

    ——辦著公事還不忘給她們叫個“外賣”,挺貼心。

    紅衣綠袖各執竹筷夾菜來吃,幾道菜顯然都是按紅衣的喜好買的,弄得綠袖笑而不語地看了她半天。紅衣一眼瞪回去,也懶得為這“愛心晚餐”多做什麼辯駁,目光一掃,各挑了一葷一素兩個菜出來,放回食盒裡,將蓋子一扣,意思也很明確:給席臨川留著!

    席臨川與一眾禁軍一起將各人的供狀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自然是不會有主動承認的,掩飾得都算不錯。

    “姑且這樣。”他將手中的幾頁紙整理整齊,交給禁軍,又道,“再添人手盯住我的府邸,另著意檢查書信往來。我們查了這些人,那人就更有可能向赫契遞信。”

    “諾。”幾個禁軍抱拳應下,他便提步出了這小間,抬眼看到紅衣綠袖仍還吃著,逕自在旁尋了個空位落座。

    “將軍。”紅衣拎起那食盒走過去,擱在他手邊的案上,指了指,“留了菜。”

    席臨川頓時一笑:“多謝。”

    繼而便成了兩個姑娘家同案而食、席臨川自己吃自己的。安靜須臾,綠袖眨一眨眼,禁不住問道:“公子到底在查什麼事?問得東一句西一句的,我猜了半天,一點原委都沒猜出來。”

    “例行問話。”席臨川答得簡短。綠袖一聽,知是不便解釋,但心裡卻更加好奇——只覺找來問話的人一點規律也無,從得臉的僕婢到廚房幫廚的皆有,男女也皆有,還包括了她這已離府的。

    撇一撇嘴,綠袖又道:“叫我來問話也就罷了,您還連紅衣也信不過麼?”

    腿上被紅衣一掐,綠袖啞啞地閉了口,紅衣覷著她解釋了句:“不是將軍不信我,是把所有名中帶絞絲的都叫來問了話。”

    “……咦?”綠袖訝住,第一回聽說這挑人問話的方法。

    紅衣一掃她的神色,不想她再追問下去,搶先一步道:“不許追問了。”

    “哦……”綠袖訕訕閉口,兀自思量了一會兒,繼續悶頭吃飯。

    不知怎的,紅衣覺得綠袖怪怪的。

    忍下了亂七八糟的猜測,用完晚膳後又歇了片刻,相互告辭回家。

    馬車上,心裡卻越掂量越覺得不對勁——不是那好奇心不對勁,而是綠袖最後欲語還休的神色實在奇怪。

    她屢次逼自己否認掉這個想法,卻是越否認就越覺得心中惶惶。終是不敢大意,看看因忙碌了一整日而疲憊不已、正闔眼歇息的席臨川,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將軍。”

    “嗯?”他睜眼看向她,紅衣踟躕著道:“我覺得,綠袖方才……怪怪的?”

    席臨川眉頭一挑:“我也覺得。”

    可偏那一筆也是出現在與她筆記相同的那封信上,讓他們覺得並不是她——難不成是因脫盡自己的嫌隙而刻意繞這麼個彎子?似乎也說不通,若真要脫盡嫌隙,不出現她的筆跡才是最徹底的。

    “她會不會知道什麼?”紅衣換了個思路去想,“未必就是她做過什麼,也可能她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席臨川靜思片刻,知道紅衣與綠袖素來親昵,便未再明說什麼。道了一句“我會連夜去查”,便不再多言此事。

    紅衣心中惴惴的,也閉了口,倚在身後的軟墊上,覺得這事真是迷霧重重:起初覺得不是綠袖,但那筆劃上的說法她自己也不敢肯定;現在又有點疑綠袖了,可想想她那潛伏在赫契的“心上人”,又覺得不該是她。

    綠袖回到家中,愈回想紅衣的話,愈覺得後怕。

    月餘之前的場景在腦海中回蕩不停,她顫抖著想著,在黑燈瞎火中拉開抽屜,將那只小小的竹管取了出來。

    裡面只有一張字條,寫著她那日所曆之事。此事她未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聽上去實在太像無稽之談。

    ——原是想待那從西邊飛來的鷹隼再度到來時,把這件事告訴那個人,問問他的意思的,現在……

    她好像忽然有了點思路,隱約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院子裡刮起疾風,風力之大,一下子撞開了窗子。綠袖驚了一跳,連忙去關窗,離窗戶還有三五步遠時,餘光倏見寒光一閃,下意識地側頭一避,一枚銀鏢撞進牆中。

    綠袖望著那飛鏢杏目圓瞪,緊貼在牆半天沒敢挪動,胸口幾番起伏,終於冷靜下來些許,小心翼翼地輕撥了一下窗戶。

    “吱”地一聲輕響,窗戶微闔上半扇。又聞“卡”地一聲,一柄利劍刺窗而過,離她不過兩寸距離,終驚得她尖叫出聲:“啊——”

    門外傳來刀劍相撞的聲音,“叮叮噹當”地響個不斷。綠袖捂著嘴聽著,不許自己再喊出來,卻忍不住身子顫抖不已,忍了一會兒,竟硬生生地將眼淚逼了出來。

    一定、一定是她……

    她急喘著氣,跌跌撞撞地蹭到門邊,隔著門縫向外一窺——夜色中,幾人在院中過著招,其中兩人是一襲黑衣,另兩人則是飛魚服。

    禁軍恰好來了?怎麼會這麼巧……

    身上發抖得越來越厲害,一直發展到了能聽見指節骨頭輕響的地步。終於,兩支利箭夾風疾至,禁軍陡然一退,箭矢不偏不倚地取了那兩個黑衣人的性命。

    綠袖捂在嘴巴上的手尚未挪開,視線順著門縫向上挪了挪,看到了院牆上的身影。

    他們一併向這邊走了過來,她卻仍在驚恐中反應不過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越走越近,跪坐在地的身子卻挪動不了半分。以致於為首一人猛地抬腳踹門時,門板迎面撞來,狠將她撞了個跟頭。

    “誰?”黑暗中的聲音聽著陌生,綠袖連緩了兩口氣,忙作應答:“大人,我、我叫綠袖……”

    “綠袖?”那聲音一愣,繼而光火一亮,是有人劃著火摺子點亮了燈。幾個禁軍看清了她,連忙扶她起來,遂向院中道,“將軍,綠袖姑娘無恙。”

    席臨川神色一松,舉步踱進房中,睇視著綠袖,略一笑:“看來你還真知道點什麼。”

    他說著目光一掃,短滯了片刻後將那枚釘在牆上的飛鏢取了下來:“一字不落的告訴我。”

    綠袖在驚魂未定中打了個寒噤,發白的嘴唇翕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為好。

    “紅衣很信你,我姑且也信——所以,你若隱瞞什麼,單憑你騙她這一條,我就一定要你的命。”他說著看向她,手指摩挲著將那銀鏢一擦,拭淨鏢上沾染的牆灰,“就告訴她我們晚到了一步,你被赫契的殺手暗殺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4:02

第六十一章

    如同禁軍都尉府一貫有自己審訊的流程一般,席臨川也一貫不待見那些個流程。

    但凡遇上案件,尤其是涉及人命或是家國安危的案件,總歸是儘快將實話問出來要緊。什麼先軟後硬、先禮後兵的規矩,在他看來皆不是必須。

    掐住對方的軟肋,而後問話便是——恰好對綠袖也算得瞭解,將狠話提前說明後,席臨川便悠哉哉地落了座,銀鏢丟在案上,接過禁軍奉來的茶,就等她說話了。

    “公子……”綠袖後頸發僵地稍一側臉,就看到院中那兩句屍體。夜色中雖看不到什麼血跡,卻擋不住那血腥氣隨風傳過來。

    她咬了咬唇:“我……我沒有做通敵之事,我發誓……”

    “我說了,我姑且信你。”席臨川笑睇著她,“但不會有人無緣無故派殺手取你的命,總要有個原因。”

    他說著眼睫微垂,一□側旁席位:“坐。”

    綠袖戰戰兢兢地坐下,驚魂仍未定,雙手使勁絞著裙擺,戰慄道:“是、是有原因……一個多月前,我從竹韻館回家,因知紅衣隨將軍去珺山很久了,想順路去席府打聽打聽,什麼時候回來……”

    她說著強緩了口氣,貝齒咯咯作響著,又說:“那天天色很晚了,我就想從西邊那側門敲開門問問值夜的小廝便是,但到了那條巷子,正好看到幾道黑影翻牆出來,我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躲,刀就抵到了脖子上,我才喊出來……”

    席臨川輕吸涼氣:“從席府出來的?”

    “嗯。”綠袖點點頭,回思著昔日所見,目光被驚慌激得有點渙散,“他們說了幾句話,只有最後一句是漢語、是對我說的……說‘姑娘運氣不好,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是要殺你滅口?”旁邊有禁軍道,語中一頓,旋即蹙眉,“那怎麼又沒動手?”

    “院子裡有人叫住了他們。”她輕輕道,“那人說的是漢語,跟他們說不必要我的命,只要我別說出去便是了……於是那幾個人又說,若我說出去,他們必會知道,定能再來取我的命。”

    綠袖說著,不自覺地又看向屋外那兩具屍體,幾近崩潰道:“可是、可是我沒有說……誰都沒說!他們還是來了!我一直忍得很小心的!連對公子都不敢說、對紅衣都沒有提過!”

    她顯然是太慌了,口不擇言起來,恐懼中只想把自己遭遇殺手的原因弄個清楚,席臨川緩著氣一喟,看向身邊禁軍:“去搜搜身。”

    那禁軍領命,便朝著院中的屍體去了。席臨川起身走到矮櫃邊,取了茶盞茶葉,倒入熱水沏出盞茶來,轉身遞給綠袖,又問:“院子裡叫住他們的那人是誰,你可聽得出來麼?”

    “我……”綠袖啞了一啞,低著頭抿了口茶定神,“我不確定……只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但……”

    她面上帶著分明的猶豫和恐懼,似並非對那聲音的猜測不夠,更像是怕自己說了,會再度遭致殺身之禍。

    “將軍。”去院中搜身的禁軍回到屋中,將幾封信遞給席臨川,“從那幾人身上搜到的。”

    席臨川目光微凝,伸手拆開草草一番,啞音冷笑,遂將幾封信都交給了綠袖:“你自己看。”

    綠袖怔然接過,剛定睛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便驚得瞳孔驟縮:“不是我!”

    “他們未能進屋見你,信又是從他們身上搜到的,你自能說不是你。”席臨川循循笑著,手裡複又執起那枚銀鏢,在案上一磕,“但你若死在這裡了呢?”

    ——那就是另一番接過了。

    出了人命案,禁軍必會立刻封了這處院子,檢查蛛絲馬跡。他們會在她房中搜到這些信,落款是她、自己相同,任誰都只能覺得是她寫好而未及送出的。

    她又已死,便死無對證,只能按照禁軍的推測來。這通敵的罪名便背定了,誰殺的她都不重要——就算查出是赫契人所為,此事也能有合理的解釋:許是她洩露了什麼,故而遭致滅口。

    “大概是我今日傳府中數人到鎮撫司問話,驚動此人了。”席臨川忖度著,緩緩道,“所以他急於將罪名安到被人頭上,保自己脫淨嫌隙——你若還怕死不說,下回興許就真要當替罪羊了。”

    綠袖打了個寒噤。

    定一定神,她望向席臨川:“但我真的不確定是誰……當時只聽了那麼一句話。倒是今日紅衣說公子在查名中帶絞絲的人,反讓我更確信了些。”

    席臨川蹙蹙眉頭:“你說清楚。”

    “查名中帶絞絲旁的,公子連紅衣都查了、連和紅衣同時離府的我都沒忘,但公子您……您是不是忘了……縷詞?”

    席臨川神色一凜。

    “她早就脫了籍,無怪席府的名冊中沒有她。”她怔怔地望著席臨川道,“又不像我與紅衣這般熟悉,所以易於被查到……”

    他心裡發著沉,思量著綠袖說的話。

    其中有一點她猜錯了——查到她並非只因她和紅衣足夠熟絡,更因禁軍都尉府對照了筆跡——但循著這一點細想下去,他亦想到,那些信中是沒有縷詞的字跡的。

    “縷”——席臨川在心中將筆劃過了一遍,絞絲旁之後的第一筆是……

    豎!

    “去我府裡,帶縷詞去鎮撫司。”他淡聲吩咐道,又看看綠袖,“你去席府住些時日吧,免得有人尋仇。”

    綠袖低著頭,輕點了一點,遂隨著席臨川一到離開。

    紅衣在屋裡悶著,手支著額頭坐在榻前發呆,毫無睡意。

    小萄連勸了好多次,最後則成了紅衣把她勸回去睡覺,自己繼續呆坐著。

    知道席臨川去找綠袖問話了,她心中實在放不下,縱使希望席臨川能趕快把這事查個清楚,也半分不希望那人真是綠袖……

    那畢竟是她來大夏後最好的朋友了,在她最難的那段日子裡綠袖幫她的地方最多。在她離府後也是綠袖和她一起奮鬥著,攜手打拼,在竹韻館混得風生水起。

    敲門聲又一次響起來。

    紅衣回神間皺了眉頭:“你去睡就是了,不必管我。”

    這小萄,十四歲的年紀,倒是負責得很。

    “娘子……”外面還真是小萄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打著哈欠說,“禁軍來了,還有綠袖姑娘。公子說娘子興許想見綠袖姑娘,不如就同住一晚……”

    她一愕,忙去開門,同時映入眼簾的,一是小萄的滿面倦容,另一便是綠袖的臉色蒼白。

    “紅衣……”綠袖輕喚了一聲,掃了小萄一眼,又道,“我們進去說。”

    紅衣微啞,再度讓小萄回去睡,依言與綠袖同進了屋,關上門一握她的手,方覺雙手冰涼。

    “怎麼了?”紅衣問道。

    “死裡逃生。”綠袖一喟,知是到了安全之處,當即疲憊不已,毫不見外地栽倒在紅衣榻上,怔然默了一會兒後,一聲冷笑,“最好心沒好報的事,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紅衣不解,坐到榻邊追問,綠袖面有慍色地緩了好一會兒,終於跟她說起了始末。

    她那晚確是只聽了那聲音一句話不假,但那聲音卻有些獨特。是個女音,帶著微微的沙啞,但若強自忽略那沙啞不在意,似乎原本的聲音又並不難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27 00:14:23

第六十二章

    彼時,綠袖覺得那聲音耳熟得很,卻因離府時間到底久了,橫想豎想沒想起是誰。之後數日雖則懸著心,但到底沒出什麼岔子,竹韻館又忙起來,她便不再多想這事了,沒有多探究那聲音是誰。

    “我當時就該多想想……那聲音告訴外面的人說,我為謹淑翁主辦事,殺了我興許反倒有麻煩——可我也不過喊了一聲、求饒兩句而已,能聽出我聲音的,自該是熟人。”綠袖一壁說著,一壁闔了眼,長聲一喟,“直到今天公子說在查名中帶絞絲旁的人時,我才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那聲音那麼耳熟。”

    縷詞的那副好嗓子,自遭了那番羞辱後就啞了,本是歌聲曼妙的歌姬,自此再不能唱歌。好在席臨川為她脫了籍,請人醫治她那嗓子也費了不少心。

    紅衣上一次見她,還是剛嫁入席府的時候。見面就覺縷詞的嗓子好了不少——正如綠袖所說的那樣,帶著點兒沙啞,但若強自忽略那沙啞,聲音也並不難聽。

    前後的差別大了些,難怪連綠袖這“聲控”一時都想不起來。

    “怎麼會是她……”紅衣大感震驚,努力地嘗試了一番接受之後,還是搖頭連連,“將軍盡了全力保她平安……她怎麼能反手害將軍!”

    “何止是公子啊……”綠袖睜開眼,目光黯淡地默了一會兒,一聲冷嘲,“頭一個豁出去護她的,不是你麼?當時你是怎樣的境遇,站出來和齊伯還有司樂理論,我瞧著都害怕……”

    綠袖看向她:“我聽公子說,那些信裡,也有你的筆跡。”

    紅衣按捺著心驚屏息不言。

    “若真是她,她死有餘辜。”綠袖冷然切齒,“我不管她有怎樣的苦衷。鎮撫使大人遠在赫契,每一日都是刀刃上舔血,她這樣讓他險上加險……若都尉府不殺她,我就親手殺了她!”

    紅衣從未聽綠袖說過這樣的狠話,驚異之餘,卻無論如何生不出勸解她的心思——不止是那位鎮撫使,席臨川卷在這漩渦中也是危險重重,這個在背地裡捅自己人刀子的細作,她們誰也容不下。

    只是……到底為什麼會是縷詞呢?

    紅衣和綠袖皆沒有再出房間,腦補著禁軍帶縷詞走的樣子和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一陣陣地打寒噤,卻又忍不住地接著去想下一種情況。

    如此,直至想得筋疲力竭了,二人才陸續墜入夢鄉,迷迷糊糊地一覺睡過去,直到陽光映進來。

    紅衣坐起身一喚,即有婢子進了屋來,朝二人一福:“娘子先行更衣洗漱吧,公子在書房等著。綠袖姑娘隨意歇歇便可,有什麼事,喚奴婢一聲。”

    二人皆一怔,紅衣看向她,問道:“公子找我有事?”

    婢子回說:“是,公子下朝回來便吩咐了,等娘子醒來,收拾妥當後速去他書房一趟。”

    總是這樣,他每每有事找她,從不會讓人直接叫她起床,非要等她睡足了才讓她知道。

    是以她偶爾會有些擔心,萬一哪天真有了要緊事,讓自己的貪睡給耽擱了怎麼辦。

    立即起身更衣盥洗,幾個婢子一道忙碌著,連帶綠袖都沒閑著,幫著她挑完衣衫選首飾。

    過了約莫一刻工夫,收拾停當了,紅衣提步便往外走,留給綠袖一句:“你自便啊……早膳想吃什麼,自己交代給她們就是。”

    ——地主之誼盡得一點都不到位。

    她匆匆忙忙地趕到書房一看,席臨川倒是看書看得正悠閒。

    他一襲月白色的直裾,襯得整個人都溫溫和和的。紅衣見狀卻不由自主地低頭看自己:她恰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曲裾,就連淡藍的衣緣顏色……都跟他差不多。

    ……怎麼就猝不及防地湊了個情侶裝呢?!

    她腹誹幾句之後深吸口氣,若常走進房中,屈膝一福:“將軍。”

    席臨川擱下書,神色淡淡:“睡足了?”

    “嗯。”紅衣點點頭,望著他的面容,有點擔憂。他這幾日實在太忙,作息亂成一團、睡眠時間嚴重不夠,昨日看上去便已面色有點發白,今天看上去更有些精神不振。

    “早膳給你備好了,你先吃,然後跟我出去一趟。”他這樣說著,揉著太陽穴緩了緩神。

    齊伯立刻出去吩咐婢子傳膳來,紅衣蹙蹙眉頭,在案邊坐了下來,打量了他好一陣子,忍不住道:“去哪裡?必須將軍陪我去麼?”

    席臨川被她問得一怔,側頭看看她:“不然呢?”

    “若是我自己能辦的事情,將軍差個人跟著也就得了。昨夜將軍又忙到半夜,再不補補覺,遲早熬壞了!”

    她說得認真誠懇,眉心緊緊蹙著,是真想勸他今日好好歇一歇。

    席臨川短促一笑,伸手就從她眼前的早膳中拿了個豆沙包,揪了一塊丟進口中,口吻悠悠:“聽卿一席話,勝睡一整夜!”

    ……煩人啊!

    紅衣當即沒了再多勸他的心思,狠狠一瞪,悶頭喝粥。喝了兩口之後一回神,心裡直罵自己:多什麼事!才不用擔心他熬壞了呢!想當年自己一姑娘,碰上考試周臨時抱佛腳,都能動輒一連好幾天都只小睡一會兒,他一個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下來的將軍……

    哪用得著她操心這個!

    席臨川在旁支著額頭,笑瞧著她這副喝粥喝得“惡狠狠”的樣子,兀自又吃一口豆沙包,倏爾覺得心情好了不少。

    二人一併走出府門時,正是上午陽光最好的時候。

    暖意驅散寒涼,將坊中窄巷照出一片愜意,席臨川望著天色深吸一口氣,伸手扶紅衣上車。

    紅衣對此也已習慣,搭著他的手一施力,鑽進車中落座。

    席臨川隨後也跟上來,吩咐了車夫一句“去北鎮撫司”——紅衣這才知道去處。

    “我去北鎮撫司幹什麼?”她微有點不解,席臨川一沉:“鎮撫司大牢……想請你幫點忙。”

    ……大牢?!

    紅衣腦中劃過一句“牢頭想看舞蹈了?”,馬上自行搖頭否掉——長陽城裡這麼多舞姬,牢頭想看舞蹈哪用得著讓堂堂將軍親自帶家眷去?這牢頭得多大牌?

    思了一思,她目光微滯:“是縷詞?”

    席臨川頷首:“禁軍審了大半夜,什麼都沒問出來。大概寅時的時候動了刑,卯時她扛不住了,承認了那些信是出自她之手,說若你肯去,她就把該說的都說出來。”

    ……為何?

    紅衣愈想愈納悶,雖知自己和縷詞交情不淺,但又覺得自己和她後來做的叛國之事完全扯不上干係。

    眼見席臨川同樣滿面迷茫,便索性不再追問——反正已在路上了,縷詞究竟什麼意思,一會兒就知道了。

    她承認了那些信是出自她之手……

    紅衣心裡一聲長喟,滿心的情緒無法言述。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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