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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心機男の小茉莉 上】《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8:59:54     標題: 千尋-【心機男の小茉莉 上】《全文完》

心機男の小茉莉 上》作者:千尋

想念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他是做事果決明斷、情緒不外顯、殺敵不手軟的商人,
如果犧牲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他不曾猶豫,
但……那是在遇見能讓他無所事事停留54天的她之前──
她的家人跟她一樣,總帶著一股憨憨的傻勁,
不知他姓啥名誰,就先請他喝茶留宿、談天說地,
阿公的桑椹汁、阿嬤的麥芽糖、她媽媽的茉莉花茶、
還有她燦爛無比的笑容,都是無條件奉送的伴手禮,
因為禮物太誘人,竟讓他不知不覺浪費時間忘了回,
直到,他發現兩人之間微妙的曖昧情愫,
他當機立斷的完成任務返回家門,讓自己重回人生軌道,
原以為他可以,卻總想起那帶著茉莉花香的夏天、
想起她醃的情人果、想起她憨憨的問他何時再來……
原以為這就是想念,沒想到當她出現在別的男人身邊時,
他才該死的知道什麼叫想念……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0:08

第一章

  朝暾初起,淡淡的金黃光暈照在兩個女人身上,那是一個美麗而憂鬱的母親和年輕天真的女兒。
  茉莉花綻放,甜甜的花香染了她們一身芬芳。
  初夏,山上的溫度尚未正式進入夏季,未散盡的淡淡霧氣環繞著母女,輕輕地為她們裹上一層涼意。
  二十出頭的女孩頭髮很長,兩條辮子往下垂,垂到腰際,她的眼睛很大,骨碌骨碌轉動著,對什麼事情都帶著好奇,臉上有幾顆可愛的雀斑,大大的酒窩在微笑展開時跳出來。
  她稱不上美豔,但清新可人,是那種會想一看再看的女生。
  她不懂得打扮,寬寬的褲子、寬寬的上衣掩蓋了姣好身材,不像時下年輕女孩對時尚名牌有著瘋狂迷戀,她全身上下,都是母親的巧手傑作。
  「媽媽,你為什麼相信爸爸一定會回來呢?」她歪著頭,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這個話題,她們一談再談,明明是相同的話語,媽媽說不厭、女兒聽不膩。
  「因為爸爸愛我啊。」
  年輕的母親分明在笑,眼裡卻有掩藏不了的哀愁。
  「要是愛你,怎麼捨得把你丟在這裡?」
  女兒問這個問題,不是為了惹媽媽傷心,而是想讓媽媽對自己的信念確定再確定,唯有足夠的確定,長久的等待才不至於讓人失去信心。
  她的媽媽,需要這份信心。
  「不是丟棄,爸爸是無能為力啊,你的祖母很強勢呢。」
  母親淺淺笑開,提到那個讓她孤獨多年的女人,居然沒有半點恨意,光陰,果真是傷口最好的治療劑。
  「對,爸爸無能為力,不然他早就插上翅膀飛回我們身邊。」
  女兒笑著同意媽媽,心底卻無法理解,既然有愛,怎捨得心愛女子千年等待,終朝化成望夫崖?
  但,她的不苟同不讓媽媽知曉。
  「爸爸一定是用盡所有辦法都辦不到,不然他早就回來了。」
  母親替自己也幫女兒洗腦,她要女兒相信,那個爸爸啊,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她還真是個狠心的奶奶。」女孩嘟嘴,不滿地摘下兩朵茉莉,丟在竹籃裡。
  「別這樣,你的祖母是個寡婦,年輕就失去丈夫,含辛茹苦帶大爸爸,眼看他就要被壞女人搶走,當然要生氣。」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別人口中的壞女人,後來,她懂了,差別只在角色不同、立場不同,好女人和壞女人之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分界。
  她采下純白茉莉放進籃子裡,待會兒和著茶葉用炭火焙過,茶的清香和茉莉的甜香,這兩種香氣極其相融,就像她和丈夫的愛……不管能否朝朝暮暮、歲歲年年,終是濃烈馨甜。
  他總說她是他的小小茉莉花,只要一顆朝露就能滿足她的心。她笑著搖頭,是他的愛太遼闊,而不是她心太小,他為她編織的世界,已足夠她在其間恣意遨遊。
  愛他,是她最正確的選擇,即使她的愛情只有短短一年,思念填充了剩下來的時間。
  「媽媽,我想聽你和爸爸的故事。」女兒拉起媽媽的手臂,頭靠在她身邊,撒嬌。
  「好啊。」這是她最喜愛的故事,說上千百遍也不厭倦。
  放下籃子,母親拉著女兒坐在屋前臺階,讓陽光在她們身上撒下二十七度C的溫馨。
  「從你們第一次見面開始說。」
  他們認識那年,喬宣二十三歲,她二十一,都是青春年華、無憂無慮的大學生。
  暑假,她回到家鄉,跟著爸爸媽媽到田裡工作。
  一畦畦的綠色茶園裡,東一群、西一群採茶姑娘,大大的斗笠替她們遮去陽光,碎花袖套包裹了纖細臂膀,歌聲、笑語,茶香、女人香,香氣漫過茶園森林。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她采了茶,唱了大家都愛聽的歌兒,贏來熱烈掌聲。
  淡淡的笑靨貼上眉際,她抓起一心二葉的鮮嫩綠葉湊近鼻間,預知了一季豐收。
  「小眉,你看,那個男生一直在看你。」鄰居姊姊用手肘推推她,她抬眼,看見他。
  他穿著潔白襯衫和一條牛仔褲,靠在老奶奶時代種下的芭樂樹上,正是芭樂開花的季節,像粉撲的白色小花飄落,輕輕地,跳上他的肩。
  就這麼一眼,她看出了前世今生那份熟悉,看出他們終會在一起的因緣。
  太武斷了,她承認,光靠一眼便做出認定,的確武斷又危險,可是,她從來不曾懷疑過。
  她不是熱情大方的女生,很多時候,還算害羞靦覥,可是不明白為什麼,她竟放下茶簍子,主動走到樹蔭下、他身邊。
  她對他微笑,他也回給她微笑。
  她摘下斗笠,他看見她深深的酒窩和長到屁股的黑色辮子。
  「你在做什麼?」她偏著頭笑問,一臉嬌憨。
  「畫圖。」他把畫冊遞給她,她笑彎眉頭。
  「你是畫家?」
  她沒還他畫冊,反而把畫冊抱在胸口,因為她喜歡他的畫,他畫裡的她,低著頭採茶,淺淺的笑靨裡映著春天。
  「我不是畫家,至少目前還不算。」他搖頭,視線離不開她的眼睛。
  「你一定可以成為很棒的畫家。」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有本事讓人愛上你的畫。」她說得真心,不是浮華誇讚。
  這番話解決了他的猶豫,是的,他可以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可以掙脫束縛,為自己做一件自己真正愛做的事。
  「這畫……送給我好嗎?」
  「好啊。」
  她愛上他的畫,而他,愛上她甜甜的笑顏;他可以成為很棒的畫家,而她,可以成為很棒的情人。
  於是,他在畫上落款,她總算正式認識他——一個叫做喬宣的男生……
  「媽,你漏掉了啦,你忘記說爸送你茉莉花那段。」女兒不依地把滿籃茉莉端到母親面前。
  「是啊,我漏掉了。爸爸送給我茉莉花,他說我和茉莉很像,淡淡的香甜、純潔姣美。」她甜甜笑開。
  「從此媽媽就開始種茉莉,焙茉莉花茶?」
  他們有滿園子的茉莉花,每年春茶上市,就要挑挑揀揀,選出口味最優的金萱和茉莉花一起焙火。
  「對啊,總得弄上幾十斤,收藏好,哪天爸爸回來,就能喝到賀家特製的茉莉花茶。」她啊,耐心地等待丈夫歸來。
  小今黯然。媽媽年年為爸爸焙新茶,可惜年年新茶成舊茶,她們一口一口喝掉,她喝的是滿口芬芳,而母親喝得卻是滿腹辛酸,捨不得又無奈。
  仰起臉,她驅走黯然,笑得滿臉無憂,像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
  「媽,今年別做那麼多了吧。」
  「小今喝膩了?」
  不是喝膩,是心疼母親。
  「要不要我們試試新口味,玫瑰花茶怎樣?我們可以種小品種的玫瑰花,試試它跟烏龍、金萱或四季春,花香和哪一種茶比較搭。」
  賀巧眉搖頭,她偏執的愛情是茉莉,不是玫瑰。「你爸爸說,可惜他不是詩人,不然,他要為我創作一個詩篇。」
  「爸爸的甜言蜜語錄才多呢,你不像茉莉,他才是茉莉。」
  媽媽說,愛情是時時刻刻為對方製造幸福甜蜜。
  她不懂,為什麼這樣的幸福天不長、地不久,為什麼這樣的愛情,得不到上蒼祝福?
  「小今,將來有一天,你也會碰上一個心愛的男人,到時候,你要記得,愛情是付出,只要付出了,就不必去計較得到多少。」母親摟住女兒,額頭貼上她的,輕輕搖晃。
  「如果付出和收穫不成比例呢?」
  「愛情又不是做生意,哪來的比例問題?」媽媽溫柔笑開,右手抓起籃子靠在腰間,左手牽著女兒的手,走進屋裡。「只要保持著愛他的心,愛情啊,會讓人心甘情願的。」
  「媽,所有女人都能一眼認出,誰是該認真對待的男人嗎?」
  她沒碰過愛情,不認識也不瞭解,她只願像現在,和媽媽、外公、外婆,平平安安生活在這塊人間樂土。
  「嗯,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強。」媽媽捏捏她粉紅的臉頰。
  「真的嗎?」
  「真的,不信,自己找時間去問問外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0:24

第二章

  「外婆的愛情也很精彩嗎?」小今瞠起靈活的大眼睛。原來,外公外婆也浪漫過呢。
  「有過之、無不及。」媽媽把花放在客廳,走進廚房。「小今,先去洗把臉,去茶園裡找外公外婆回來吃早餐。」
  「好。」
  外公外婆清晨五點多就出門散步,兩個人加上兩支拐杖,總共六條腿,相依相扶持,走過一甲子歲月。
  小今還有個舅舅在北部開公司,育有三個兒子,為了填補沒有女兒的遺憾,舅舅、舅媽加倍疼愛小今。
  所以她是在眾星拱月中長大,不管是舅舅、舅媽或外公、外婆、媽媽,大家都把她當成心肝寶貝,也是這樣的疼惜,才沒讓她發展出單親子女的自卑與不平。
  她像想到什麼似的從浴室探出頭,對著廚房喊,「媽媽,舅媽昨天打電話回來,說今天要回來替外婆過生日。」
  賀巧眉一拍手,猛然想起。「哎呀,我居然忘記今天是外婆的生日,動作快點,和媽媽一起上市場,我們得準備煮大餐。」
  「好啊,舅舅有點菜哦,他說要吃梅子雞。」
  「沒問題,去年醃的梅子還有半甕。對了,你舅媽最愛的涼筍也要準備起來。」
  「要去竹林挖筍啊?那得全副武裝才行,竹林裡面蚊子多到嚇死人。」她至少要噴半瓶防蚊液。
  「等你表哥回來,再抓他們去出公差。」
  「好啊好啊,就這麼決定!」用毛巾隨便抹兩下臉,小今就開心的沖出家門找外公外婆。
  今天,家裡會很熱鬧。
  中午不到,舅舅、舅媽和表哥們通通到了,院子裡一字排開,四部轎車分別從北中南開過來。
  大表哥賀鈞頏在美國念完研究所之後,回國留在舅舅的公司幫忙,二表哥賀鈞揚選擇南部的研究所,三表哥賀鈞楷還在中部念大學。
  四個小孩就屬小今最沒長進,念完二技之後打死不升學,成天待在家裡當小廢廢。
  她偶爾寫寫散文小說,能發表的作品不多,頂多能賺點零用錢,帶外公、外婆去吃軟軟甜甜的蚵仔煎,外加一碗香菇肉羹。
  對未來,她胸無大志,只想窩在媽媽和外公、外婆身邊。
  外公年紀大了,體力不行,茶園老早租給村裡的人做,靠著田租,生活倒也愜意。事業有成的舅舅,從不吝嗇孝敬父母親,可是他的「孝敬」有一大半會落進小今的口袋裡。
  沒法度,誰叫她最受寵。
  舅媽剛進門就忙著塞紅包給小今,要她沒事多下山,學學那些時髦女孩,買衣服、燙頭髮,把自己打扮起來。
  「媽,你會把小今寵壞。」鈞揚一把抽走小今的紅包,手抬得老高。
  小今身高不如人,只好東跳西跳想要搶回紅包。「還我啦!」
  鈞揚對她扮鬼臉,大步一跨,跨進客廳裡。
  眼看表哥就要把紅包收進口袋,小今一急,跳到他背上,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害他差點兒窒息。「把我的『命』還給我。」
  對,她不把錢當錢看,習慣把錢當命看,她可是錢嫂呢,長輩給的錢她都一分一毫慢慢存起來。
  別小看她呦,米蟲小姐的存款簿,可是非常有實力呢。
  「騙我,一點小錢就會把小今寵壞?」舅媽用力拍掉兒子的手,幫小今把紅包搶回來,塞進她的口袋。
  「媽,二哥沒說錯,你把小今寵壞了,你去外面看看,哪有二十幾歲的女生成天不工作,躲在家裡當宅女。」鈞楷伸手,做勢要往小今口袋掏錢。
  「不要啦,這是我的!」她左躲右躲,雙手緊壓在口袋上護錢。
  「要錢做什麼?你又不會花。」大表哥鈞頏的手溺愛地揉揉她的頭髮,把她及腰的髮辮弄得一團亂。
  「小氣鬼,你那麼愛看數目字,回頭我給你做一本五億的存款簿。」鈞揚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壓得她動彈不得,鈞楷則趁機用兩手捏住她的臉頰肉,用力往兩邊扯。
  「舅媽,救命啦!」小今跳著腳跟舅媽求救。
  男生是一種可怕的動物,他們玩女生的方式過份到令人髮指!
  夏天,他們會抓起她,把她丟進池塘,然後跟著跳進池裡抓魚逗她;明知道她一入眠就會睡死,鈞揚鈞楷曾經合力把她抬到山洞裡,害她醒來後哭到不行。
  至於空拋、人體滾輪、尖叫三十……通通算小事,他們玩得很爽,每次都可憐到她的喉嚨沙啞。
  「你們啊,都幾歲了,還鬧小今。」
  拍、拍、拍,舅媽加入戰局,東一掌、西一拍,把四隻玩她頭髮、脖子和臉頰肉的怪手給拍掉。
  「他們嫉妒嘛!誰叫舅媽特別疼我。」勾住舅媽的手臂,小今親昵地攀在她身上,對表哥做鬼臉。
  見狀,鈞揚鈞楷投給她一個受不了的表情。
  「別理他們,我們快來看,舅舅給你買了禮物哦。」舅媽拉小今坐到沙發裡,東一包、西一包,從外婆的禮物堆裡面翻出她的禮物。
  「什麼東西?」她把包裝精美的禮物放在耳邊搖一搖,聽聲辨物。
  「你最喜歡的拼圖啊。」
  「拼圖?哇!超棒的。」
  她熱愛拼圖,喜歡一片一片摸索、搜尋,把破碎拼成完整。
  她不知道這和小時候的任性事件扯不扯得上關係,但自從那次之後,她便愛上拼圖。
  任性事件是這樣發生的。
  那年,她小一,學校同學嘲笑她沒有爸爸,她氣急敗壞,拿出爸爸媽媽的照片向同學證明,自信滿滿說:「我爸爸在很遠的地方賺錢,等他有空,就會回來看我們。」
  同學被她的自信說服了,但她卻沒有被自己說服,回到家後,氣得用剪刀剪碎了爸爸的照片。媽媽看見滿桌子碎片,心疼得掉下眼淚,卻沒有責備她半句。
  她愣愣地看著母親緊閉的房門,滿心後悔,找來白紙漿糊,一片片,把爸爸的照片拼回原狀,拿吹風機把拼接照片吹幹後,捧著走進母親房間,很抱歉地對母親說:「對不起,我太氣爸爸,他都不回來看我。」
  媽媽緊摟住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連聲保證,「會的,爸爸一定會回來,你要有耐心,慢慢等。」
  七歲的她理解了,等待是母親能為她的愛情所做的、唯一的事。
  團圓桌上,大家圍著外婆高唱生日快樂歌,小今張嘴,笑看這一幕。
  能一直、一直這樣就好了,全家人在一起,永不分離,有沒有爸爸……說實話,她二十三歲了,早已經沒了關係。
  「生日快樂。」舅舅、舅媽、母親和表哥們一一送上紅包,這次,連小今也包了個千元「大」紅包給外婆。
  「外婆,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她把紅包送給外婆,附贈一個響亮親吻。
  「真了不起,小氣財神捨得送錢。」鈞揚說。
  「她才不是捨得,那個紅包是釣餌,等一下,她就會把奶奶的紅包全釣進自己的荷包裡。」鈞楷猛夾肥肉到小今碗裡。
  她超怕肥肉,一看見就會全身起雞皮疙瘩,她皺鼻子,把碗推得老遠。
  「小今又不會亂花錢,錢存在她那裡和存在我這裡,意思都一樣啦。」外婆笑說。
  「守財奴。」鈞揚嘲笑她,把裝滿肥肉的碗又推回她面前。
  她朝表哥吐舌頭,故意拿出隨身攜帶的存款簿,在鈞揚和鈞楷眼前炫耀式地晃幾下,在他們動手搶之前,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存款簿收回口袋。
  人各有嗜好嘛,她熱愛把錢打二十四個結系在腰袋上,喜歡把錢醃起來、泡起來,保存個千秋萬代,關誰屁事!
  舅舅把她碗裡的肥肉撥出來,再推回她面前。「小今,你要不要考慮讀點英文,舅舅送你出國?」
  她笑咪咪地把飯端起來,舀了滿滿的皇帝豆。
  「不好,萬一她和鈞頏一樣,出國念書就不想回來怎麼辦?這丫頭是我們全家的心頭肉,她要是嫁給老外,我第一個不饒你。」舅媽馬上反對。
  「鈞頏哥想留在美國嗎?」小今看著大表哥問。
  「還說咧,去年鬧了一場家庭大革命,要不是你舅舅威脅他,畢業後不回臺灣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他才不會回來。」舅媽抱怨。
  「鈞頏哥在美國交了女朋友嗎?」
  「你的腦袋可不可以複雜一點,想來想去,只想得到男女關係?」鈞楷扯扯她的辮子,把她的頭扯歪一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0:39

第三章

  「大哥交的是男朋友,是那個男朋友要留他在美國——」鈞揚皮笑肉不笑,故意引導她往錯誤的方向想。
  「天啊!」
  小今放下碗彈跳起來,沖到鈞頏身後圈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頰邊,亂抖一陣。「哥,你不要當同性戀啦~~舅舅、舅媽會很難過,我要漂亮大嫂,不要有胡碴的嫂嫂啦!」
  「你在說什麼啊!」
  鈞頏好笑的抓住環在自己胸前的小手,手臂往後,拍上她的頭。
  「就、就不要當同性戀啊——鈞揚說……」
  「蔣擎是我研究所同學,畢業後要空降到他親戚的公司上班,他希望我能留下來當他的左右手,念書的時候,我們是不錯的拍檔,彼此之間很有默契,我們合作的案子都能順利完成,所以他才要我去幫忙。」
  小今還想確定。「那你們沒有超友誼關係?」
  「我就說這傢伙腦殘,想來想去只會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鈞楷沒轍的搖頭,唇邊盡是笑意。
  「鈞頏,你回臺灣的話,那位同學怎麼辦?空降部隊會被排擠。」賀巧眉問。
  「姑姑,你不必擔心,剛開始他當然很辛苦,要推動業務,常會受到很多的質疑和反對,不過他是很有能力的人,到目前為止都應付得很好。」
  「真抱歉,為了我們這群老人,不得不把你留在臺灣,說不定你在那裡會有更好的發展。」賀巧眉發自內心的說。
  「我就說吧,只有姑姑會支持你,當時叫你跟姑姑討救兵,你偏不要。」鈞揚用手肘推推大哥。
  「爸的公司也需要人幫忙,他這兩年擴充得太快,我是應該回來。」
  「哥,你好累哦,要是我多念點書,說不定就可以幫上舅舅的忙,讓你無憂無慮回美國。」小今鬆開大表哥的脖子,坐回原位。
  「爸的公司要是交給你,很快就倒店了。」鈞楷戲謔的推推她的頭。
  「姑,你不知道,蔣擎很厲害,短短一年不到,就把公司裡的老人弄得服服帖帖,還創下很好的營業佳績,我們下注賭他在五年之內,會進全美千大富豪排行榜。」鈞揚喋喋不休,他對蔣擎有滿肚子的崇拜。
  「聽起來,那個男孩子是個角色。」外公點點頭。
  「我暑假去美國找哥時見過擎幾次,那種人是天生的英雄,年紀輕輕就有懾人的領導力,要是給哥十年,讓他留在美國發展,他一定可以闖出名號。」
  「不要再慫恿你哥了,父母在不遠遊,你書都念到哪裡去?」舅媽瞪二兒子一眼。
  「媽擔心什麼,還有我和鈞揚留在這裡承歡膝下啊。」鈞楷也投贊成票。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老早就在準備託福考試?你們一個個離開了,我們這群老人怎麼辦?」
  「你們還有小今啊,反正她的英文很爛,這輩子除了臺灣哪裡都去不了。唉,要不是小今長得很普通,腦袋瓜又零零落落,我還真想靠她和擎攀關係咧。」鈞楷惡意瞄她的酥胸一眼,吐大氣。
  「哼,那個什麼擎的看得上我,我還不見得要他!」小今很不服氣。
  「好大的口氣,你以為自己是林志玲?」
  「本來就是嘛,我不喜歡富豪、不喜歡英雄,只喜歡……」她兩手緊緊握在胸口,臉上浮起一抹夢幻似的「女主角」表情。
  「喜歡什麼?」
  「喜歡白馬王子。」
  「哇塞,智缺!」鈞楷、鈞揚異口同聲,又惹得長輩們哈哈大笑。
  家,是讓親人聚在一起的地方,有親人才有歡笑。
  小今熱愛她的親人、熱愛這片土地,她以為,這輩子將會平靜幸福地過下去,很可惜,「好景不常」並非形容詞,而是隨時隨地在人類身上發生的現代進行式。
  【第二章】
  小今轉頭。他偷看她,很久了嗎?
  不管,做事先。
  她繼續站在芒果樹下,抬高頭,在枝葉間梭巡芒果的蹤影,即使已經腰酸背痛了,兩隻手還是緊緊握住竹竿不放,一次次打下樹枝上未成熟的青芒果。
  青芒果是醃情人果要用的,她要醃很多很多,一半寄給臺北的舅媽,一半冰在冰箱裡,從夏天吃到秋天,再從秋天吃到冬天。
  偷偷轉頭瞄一下下。他還在看她?
  她癟嘴。是要找人嗎?找人的話可以按電鈴啊,他們家電鈴又不會漏電。
  不管,又打下兩顆芒果。
  側眼偷瞄……好強哦,那個人還在看她耶!憋不住了,她放下竹竿,走到大門口,拉開鏤花鐵門。
  「你找誰啊?」
  男人看著她,眼睛睜得很大,是驚訝還是……她長得讓人驚豔?噓,這句話千萬別給鈞揚、鈞楷聽見,否則又要嘲笑她了。
  不過,該驚訝的人應該是她才對吧,這個男人要不是表情太嚴肅、臉色過度難看,他其實……長得很不賴,五官很立體、眉毛濃得像潑墨,鬍鬚刮得乾乾淨淨,露出線條完美的下巴。
  這這樣子的男人,不拍偶像劇,對不起全人類。
  再往前幾步,站在他身前,仰頭。哇,這傢伙高得太過份,她看他時,脖子只比找芒果青少了一點點角度,抬頭挺胸再加上踮腳尖,也構不到人家的肩膀,他的生肖屬阿里山紅檜木嗎?
  「嗨,你要找人嗎?」小今再問一次,口氣軟三分,因為他的眼睛……深邃得很迷人。
  是,他要找個名字叫賀巧眉的女人。
  他盯住她,一瞬不瞬。
  手頭上的資料說,賀巧眉是個四十五歲的中年婦人,他沒有她的照片,只有一張憑著印象畫出來的圖畫。
  然,圖畫裡的女人卻活脫脫站在他面前。
  寬寬鬆松、沒有分毫時尚感的衣服套在身上,兩條長度到腰間的長辮隨著擺頭動作晃動,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靈活得不得了,臉頰旁兩個深深的酒窩彷佛盛滿醇美酒液,白皙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粉紅粉紅。
  為什麼光陰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難道這裡是光陰進不來的香格里拉?他兩道濃密斜飛的劍眉聚合,仔細打量小今。
  「嗨,你……聽不懂我說的話?」
  咬咬唇,小今為難地說了一串沒人聽得懂的山地話。
  有時候他們這裡會請原住民朋友來幫忙,但像他這個年紀的原住民,多少會講中文啊,何況,他半點都不像原住民。
  完蛋,他不會是歸國華僑吧?那就真的毀了,在學校念了幾年英文,一大半還給老師、另外一半早隨著時光流逝,消失於無形了。
  就在小今快把頭給抓破,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感到害羞時,男人終於說話了,而且還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
  「我迷路了,請問最近的警察局在哪裡?」收斂過度情緒,男人用緩和取代訝異。
  謝天謝地,幸好他不是Banana……咦,她還記得Banana,英文還不算太壞嘛!
  「迷路啊,小事一樁,這裡的路大大小小、有名沒名的,我通通知道,有問題問我准沒錯,不必去找洪伯。」拍拍胸膛,小今說得好像自己是衛星定位導航。
  「洪伯?」
  「洪伯是派出所的所長,當三十幾年的員警都不想退休呢。」她的表情生動活潑,再加上可愛的手勢,讓男人捨不得把視線轉開。
  見他不說話,小今自顧自的說:「這裡每個人、每條路,就連地圖上面沒有登載的快捷方式我都認得,你想去哪裡,我帶你去。」
  他定定望她,心裡猜測所有可能性。她是賀巧眉?不可能,四十五歲的女人不會長成這樣子,賀巧眉的女兒或侄女……這個可能性大一點,所以從她身上,他可以找到賀巧眉的下落吧?
  「你是來旅行的嗎?」她對他露出笑臉。
  「對。」他微點頭,臉上帶著些微勉強。
  「你有認識的人嗎?在這裡找不到民宿或飯店哦。」
  小今是標準的鄉下女孩,善良誠懇、缺乏心機,這輩子沒碰過壞人,不知道對陌生人應該保持適當距離。
  「沒有。」他的態度疏離,擺足了都會人士的冷漠。
  她和他不一樣,親切而熱情,燃掉了一咪咪他臉上的剛硬。「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外面這麼熱,會中暑哦。」
  客人在這裡很受歡迎的啦,尤其他們賀家,最崇尚以客為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0:54

第四章

  看著牆上的門牌號碼,男人在心底默念一回。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和賀巧眉絕對有某種程度的關係吧?
  「好。」
  於是小今歡歡喜喜把客人迎進門,她走在前方,不時回頭對他講話。
  「你知道我剛在做什麼嗎?我在打芒果,你肯定吃過情人果吧,情人果得用未成熟的土芒果來做呦,先把芒果打下來,洗一洗、切一切,用鹽巴去除酸澀味,再用糖醃幾天,凍到冷凍庫裡面,那個味道啊……酸酸甜甜,光想到就很流口水耶!在炎熱的夏天裡,桌上擺一盤,呵呵,暑氣全消。」
  她嘮叨不停,也沒注意到人家是不是專心聽,就是停不下嘴巴,像個極欲爭取表現的孩子。
  男人安靜且認真地觀察周遭環境。
  這個庭院相當大,有很多棵他認不得的粗幹老樹,樹傘在炎熱的夏季裡撐出一片片舒適蔭涼。
  屋子前面的那棵樹更特別,紫色、紅色的累累果實把枝椏壓得彎腰,白色水泥地上,被掉落的果實染出一攤攤深紫。
  庭院角落處有一個魚池,池塘裡面有幾株盛開的蓮花,魚池右邊,種滿開著小白花的低矮植物。
  就是那個嗎?傳說中的茉莉花?
  他不由自主朝著開滿小白花的植物走去,姊夫形容過無數次的茉莉花就是它?
  小今回身,發現他沒跟上,在對著茉莉花發呆,她笑笑,也走到花叢前面,折下幾朵茉莉送給他。
  「你喜歡茉莉花嗎?聞聞看,很香哦。」她用眼神鼓勵他。
  他下意識的照著她的話做,把茉莉花拿到鼻尖,淡淡的甜香滲入鼻息,讓人想一聞再聞。
  「你喜歡,對不對?我也好喜歡,我媽很厲害哦,她把茉莉花和金萱用文火焙過,做成口味最特殊、最香醇的茉莉花茶,外面都買不到呢,進屋吧,我請你喝一大杯。」
  他們家的茉莉花不輕易待客,可說不上為什麼,她很想和阿里山檜木分享。
  男人把茉莉花握在掌心,跟在她身後走。
  看他跟上,小今不明所以地開心,嘴巴又熱鬧聒噪起來。
  「你打算在這裡留幾天呢?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方圓百里之內,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棒的導遊了,你可以把你的旅遊計畫告訴我,我來幫你規劃行程,或者我可以推薦……」
  突然,小今聽見後頭傳來錯愕的驚呼,她轉頭,看見他的胸前一塊紫色印記。哇塞,他居然被落下來的成熟桑椹砸到!
  她摀住嘴巴大叫,「完了完了,你的衣服被桑椹弄髒,桑椹汁很難洗耶,快點換衣服,我叫外婆幫你處理!」
  她拉起他的手,加快速度,直奔屋裡。
  男人還來不及拒絕,就讓她的手抓住,小小軟軟的手心拉住他的手腕,說不出口的感覺在他心底慢慢醞釀。
  他討厭她嗎?不是。
  他喜歡她握住自己嗎?談不上。
  但他不想甩開、不想她小小的溫暖從腕間離去,想要就這樣,讓她拉著扯著,一路前進。
  他望著她背後因跳躍而一甩一甩動個不停的辮子,手上的茉莉花香,在胸口蕩漾。
  他隨她跑進屋裡,見她飛快踢掉腳上的布鞋,害他也跟著飛快起來。
  進屋,視線所及是一座復古式壁爐,他以為臺灣的冬天不冷,看來,他需要修整觀念。
  壁爐上的圖畫吸引他的視線,他靠近,看見落款處潦草地寫著喬宣兩字。是了,他沒找錯地方,這裡是姊夫日日夜夜遺忘不去的第二家鄉。
  「外公、外公……快拿一件衣服出來啦!」小今扯起嗓門大喊。
  「做什麼?」
  八十幾歲的老公公從房間走出來,身材清瘦,但臉色紅潤,銀白色的鬍子垂在下巴上,炯亮有神的眼睛帶著慈祥笑望著他,讓男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心。
  這家人很容易就讓人松下防備。
  「都是你的桑樹啦!」小今指著外公哇啦哇啦大叫。
  「現在桑樹又是我的了?你喝桑椹汁的時候怎麼不說這句話。」外公溺愛地對她笑。
  「你的桑樹真的很沒有家教嘛,你看,它把客人的衣服弄髒了。」她兩手叉腰,一臉耍賴,非逼外公負責不可。
  女孩有恃無恐的嬌嗔又讓男人心頭蕩起一股甜滋味,她的眼神單純得像個六歲的小女生。他不喜歡甜食,但她讓他嘗盡甜味。
  「知道了、知道了。年輕人,你進來把衣服換掉,讓小今她外婆替你想想辦法。」老人對他招手。
  這對祖孫很怪,沒詢問他的名字、沒追問他來自何處,自然而然就對他推心置腹,就不怕他是小偷或騙子?
  男人在老人的親和、小今的熱切中乖乖進屋,把身上的名牌襯衫換掉,穿上一件沒品牌的手制上衣。
  這件衣服找不到任何剪裁美感,套在身上像穿了一隻大布袋,當男人從穿衣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時,忍不住彎腰大笑。
  這樣的笑……在他十歲之後,就不曾發生過。
  他在充滿魔法的屋子裡碰到一對滿身魔力的祖孫,他們讓他重拾失去多年的快樂與溫暖,黑暗的心靈射入一道陽光……
  門板敲兩下,一顆小腦袋鑽進來,甜甜的笑,又讓男人聯想到茉莉花香。
  「嗨,如果你換好衣服,要不要先出來?外公把茉莉花茶泡好了。」小今笑盈盈的對他說。
  沒見過比她更愛笑、愛說話的女生,難道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不順遂比順遂多?她不知道說話是件多麼危險的事,話說得越多就越暴露自己的弱點,多話只會提供對手更多的攻擊資料?
  這些話他擺在心底沒出口,因為,他就是那個「對手」,他需要更多的攻擊資料。
  「你餓不餓?」小今又笑,笑不停,也不管人家有沒有對她釋放善意。
  她拿走他的衣服奔出去,五秒後又出現在他面前,抬高脖子對他說話。
  他還是沒回答,凝睇她的眼神裡,有著解不開的情緒。
  一個單純到近乎笨蛋的傢伙,居然讓他感到不知所措,他遲疑了——對於自己即將要做的事。
  她又說話。「媽媽在煮飯了,你的運氣好好哦,她要蒸粽子耶,媽媽包的五穀米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米飯Q軟有彈性,精選的豬肉不太油不太瘦,還有鹹鴨蛋,我們家的鹹鴨蛋可有來歷了,是五嬸婆親手做的呢,五嬸婆家的咸鴨蛋不外賣,只肯拿出來跟媽媽交換粽子,你要是咬一口鹹鴨蛋,就會知道那些五星級餐廳根本算不上什麼。」
  先是情人果,然後是茉莉花茶,接著又是五穀粽,這個女孩的人生是圍著一堆食物過活的嗎?
  小今歪歪頭看他。他真的很不愛說話耶,沒關係,每個人負責自己擅長的就好,她擅長說話,話全部交給她來說,他擅長傾聽,那麼就……繼續保持安靜,認真聽她屁吧。
  「你以為我在自誇對不?不對,我舅舅、舅媽、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常常出國去玩,他們吃遍天下美食,還是認為再怎麼昂貴的料理都比不上我媽媽和外婆的家常菜——」
  她嘰哩咕嚕說一大篇,全是讓男人無聊到想打呵欠的話題,直到她發現他的眼光轉到窗外,望著院子裡的葡萄架,她才住嘴。
  走到他背後,小今笑咪咪地扯著他俗到令人髮指的衣服下擺,「媽媽要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終於想到要問他的名字?這家人總算有個腦袋清醒的人物。
  「蔣擎。」男人回答,眼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她稱不上美麗,但嬌妍清麗,一看就知道不聰明,但不能不承認她很可愛,而且全身散發著一股魔力。
  他認識很多女人,但她不是她們其中任何一型,硬要找點詞彙來形容她的話,應該說是……
  精靈!
  嗯,是精靈,她讓他聯想到有著透明翅膀,頭戴桂冠、身穿白色輕紗的森林精靈,時時張揚著笑聲,在樹葉間快樂飛舞,魔杖輕輕一點,就讓迷路的人們眼光隨之追逐。
  「你叫蔣擎啊?很好聽的名字耶!你是做什麼的?」
  「我……畫畫……」他遲疑了一下。
  「畫家?更棒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職業呢!我爸爸也是畫家呦,可惜我沒有遺傳到他的天份,你可不可以畫一張畫送給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1:11

第五章

  爸爸、畫家?所以,姊夫是她的父親?
  他的雙眼布上陰霾,胸口壓入悒鬱,他痛恨這個訊息。
  見蔣擎不語,她斂起笑眉,臉龐掛起抱歉。「你是知名畫家了,你的畫很貴對不對?對不起,我不應該跟你要那麼貴重的東西。」
  她的抱歉勾動他的罪惡感,他不是畫家,他的畫壓根比不上她父親。父親……父親兩字讓他無比沉重。
  幸好,小今的笑臉在最短的時間內二度展開。「你想不想看我爸爸的畫?他畫的圖是全世界最棒的呦!走,我帶你去看。」
  說著又不避嫌地拉起他的手,她始終學不來對陌生人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拉他進客廳,小今向媽媽及外公外婆介紹他。
  蔣擎的眼光落在她母親身上。她就是賀巧眉吧,她有張和小今極其相似的臉龐,光陰對她非常優渥,沒在上面留下太多的歲月痕跡,反而替她添上優雅美麗的成熟韻味。
  她的笑容溫柔恬適,和她的女兒一樣,教人移不開雙眼,這樣的女人……要他如何下手?
  「歡迎你來作客。」外婆說。
  「打擾了。」他勉強轉開視線,對老人家點頭,難得地說了客套話。
  「什麼打擾,有客人才好,家裡熱鬧一點,我們都很高興。」外公拍拍他的肩膀。
  「對啊,我們都喜歡客人,你考慮一下,不嫌棄的話,就住在我們家。」賀巧眉對他微笑。
  原來,不對陌生人保持距離,是賀家人的家風,而不是小今的性格怪異。
  他輕點頭。
  「媽,我們要先上樓看東西,吃飯再叫我們。」小今說。
  「好,去吧,馬上就要開飯嘍。」
  點點頭,小今從桌上抱起一壺冰涼的茉莉花茶,跳上樓梯,蔣擎對三個長輩微欠身,跟著上樓。
  小今帶他到自己的房間,指著畫框裡的圖畫。
  「你看,這是我爸媽第一次見面時,爸爸送給媽媽的畫哦,這張畫裡的女生就是我媽媽……」
  蔣擎一眼就認出那個筆觸,愁上眉梢。
  小今指圖說故事,說得生動精彩,橫跨二十四年的長篇愛情故事,正在等待結局出現。
  他會是那個編寫結局的人嗎?他將要扮演命運之神,決定喬宣和賀巧眉之間是喜劇或悲劇收場?
  看著圖,他的眼底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陰沉。
  這就是愛情?女孩的身影沒在姊夫心中淡過,女孩的笑、女孩的靦覥,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後,都在畫作裡忠實呈現。
  姊夫並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如果知道……他搖頭。他能謀殺兩個女人的期望,能堅持初衷,替姊夫斬斷愛情嗎?
  沒注意到他的凝重,小今自顧自的往下說:「知道嗎?我媽媽很愛很愛我爸爸哦,雖然爸爸一直沒回來,可是媽媽樂意等待,她說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總有一天會把爸爸等回來。
  「但說實話,我不是太相信,可我不相信爸爸的話,媽媽一會很難過,所以我只好每天睡覺之前,用力盯住爸爸的畫,催眠自己爸爸很愛媽媽、爸爸很愛媽媽,他只是有苦衷,沒辦法回來,祖母那個人啊,很固執的,爸爸得花很多時間說服祖母接受媽媽,到時候,媽媽和爸爸就會擁有被很多人祝福的婚禮……」她喋喋不休,像個歐巴桑。
  因此,賀巧眉從沒放棄等待,始終相信丈夫會回來,她含辛茹苦扶養女兒,懷抱希望,耐心等待春天來臨,二十幾年的時間並沒有讓她灰心失意,轉而投向另一段幸福。
  他是不是應該同情這一對母女?但同情了她們,另一個女人怎麼辦?
  「你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在騙你?我真的沒騙你啊,我的媽媽真的很愛我爸,媽說短暫愛過比一生不認識愛情來得幸福。」
  小今笑著說話,他眉目掛上哀愁回望她。
  「以前啊,我覺得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很荒謬,也覺得王寶釧苦守寒窯夠白癡了,可是,如果你聽我媽說爸爸的故事,就知道她等得半點都不辛苦,甚至認為能夠等待是件很有福氣的事。」
  笨,男人最拿手的是變心,賀巧眉為什麼不懂?
  好吧,就算賀巧眉笨,她的父母親難道不會教導女兒青春有限,不應該浪費在不回家的男人身上?為了女兒好,他們早該替女兒尋找一個可以照顧她們母女的男人。
  蔣擎煩躁的轉身,視線接觸到地上的拼圖。
  小今順著他的眼光望去,主動改變話題。
  「你喜歡拼圖嗎?我很喜歡耶,破碎的東西被東一片、西一片補起來,變成完整,那種成就啊——」
  「我沒時間。」他阻止她往下說。
  「哦,對啦,我是比較有空,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人生就像拼圖,必須小心翼翼、謹慎仔細拼湊,才能拼出完整的人生。要是一不小心拿錯片,固執得不肯換過、硬要壓進洞洞裡,就會一步錯、步步錯,把一幅圖弄得亂七八糟,得花更多倍的精神重新來過。拼圖教會我,每次的選擇都很重要,不能輕忽。」
  至於媽媽的人生拼圖是對或錯都不重要了,她已經拼了一大半,不想、也回不了頭。
  蔣擎看著她,在心裡反駁。
  不對,拼圖絕對不是人生,人生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錯了,只能一路錯到底。
  小今笑臉迎人,拉住他的手臂問:「阿擎,現在是你做決定的時候嘍,說吧,你要留下來當我們家的客人,還是要我陪你到洪伯那裡,讓他幫你指引旅遊道路?」
  他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速戰速決,下樓,找到賀巧眉,直接告訴她喬宣在美國已經成立另一個家庭,她可以停止無意義的等待了。然後,轉身走開。
  但是,賀巧眉溫婉的笑容勾動他的不忍,但是,小今咬唇、偏頭說話,嬌憨的模樣像個長不大的女生。
  她真的非常可愛,可愛到足以令他做出錯誤決定。
  也許他會一步錯、步步錯,可是管不了了,眼前,他不想看見賀巧眉的哀傷,只想順從心意留在這個魔法屋,讓有魔法的女孩為他驅走心底陰霾。
  於是他點頭。「如果不麻煩的話——」
  瞬地,他聽見小今繞著他大叫,「好棒哦,阿擎要當我們家的客人!」——
  【第三章】
  蔣擎竟然真的在賀家住下來。
  雖然隔天清醒時後悔過,但後悔只有一下下,因為小今很快就把他的後悔撲滅。
  賀家上上下下皆發揮鄉下人的好客精神,將他當成貴賓,無條件供他吃住和住房服務,小今則提供免費導遊。
  短短一個星期,他走過姊夫當年走過的每個角落。
  於是,他理解了姊夫的思念。
  這裡每個人都是好人,單純的老人、單純的中年人、單純的……小今,這麼單純的地方,逐步地刷掉他多年抑鬱,洗滌了他的心靈,讓他幾乎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男生,但她,開發了他的說話本能。
  小今的全名叫做賀惜今。
  她說,媽媽要她珍惜今日,因為過了今日,明天就再也不會擁有今天的幸福,小今說,愛是重視身邊的每個人,珍惜每段緣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的緣份,但他親眼看見她珍惜兩人之間。
  「等我十分鐘。」
  打開房間窗戶,小今探出半個身子,用力朝他揮手,從二樓往下喊。
  蔣擎仰頭,眉頭陡然皺高,她的危險動作讓他捏一把冷汗。這傢伙想當空中飛人?
  「別擔心,她的輕功好得很。」賀巧眉提著菜籃從外面走進來,看見他的擔心,淺笑說。
  他回身,對她點頭。
  她是個好女人,仁慈、善良、體貼、處處替別人著想,但是她還沒有好到讓他願意改變初衷。
  昨天晚上,他和小今在院子裡乘涼,臺灣的炎熱夏季並沒有對山區造成太大的影響,他注意這裡的人家很少裝冷氣。
  他問小今,萬一熱得受不了怎麼辦?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就睡在外面啊,這裡的夏夜,比楊喚筆下的更美。」
  說著,她默出幾首有關夏夜的新詩,然後,他知道她在寫小說,不很紅,但能夠豐富小氣財神的存款簿,也才相信這年頭還有人不辦提款卡、信用卡,成天帶著存摺四處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1:25

第六章

  他們並躺在草席上,仰望天空群星。
  她對他說一個和星星有關的故事,是改編版的賣火柴女孩,故事結局,賣火柴女孩變成小公主,飛到王子身旁。
  她說:「我不喜歡悲劇。」
  他說:「沒有人喜歡悲劇。」
  她說:「可是有人很努力地想把生活過成喜劇,但無可避免的,她就是生活在悲劇裡。」
  說完,她唱一首歌給他聽。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裡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註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摘自獨角戲)
  她的歌聲清亮悠揚,卻無端端地,聽得他的心跳紊亂。
  「我媽媽的愛情裡面,有數不清的喃喃自語,和為數稀少的甜言蜜語,我不懂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容忍自己在孤獨角色裡待那麼久,為什麼要讓自己投入太徹底?」她嘟著嘴說。
  他張開手臂,讓她枕著自己。「執著不是好事。」
  她側過臉看他,「如果讓我碰到同樣的事呢?我會不會相信愛情已經是悲劇,不必去期待等不到的結局,或是像媽媽一樣,沉溺在回憶裡,假裝愛情一直美麗?」
  「你不會這麼笨。」他與她對視,不經意地,愛上她閃閃發亮的眼珠子。
  「如果我就是這麼笨呢?」她翻身,更靠近他一點。
  他一口否決,「你不會。」
  「為什麼你相信我不會?」
  「因為人類是經驗的動物,你不會重蹈覆轍。」
  所以他和她一樣,不贊成媽媽的等待?小今微笑,很高興有人和她站在同一邊。
  「我相信爸爸變了,心變,愛情也變。」
  他看她。這次,她猜錯。
  姊夫沒變,橫在他們中間、阻撓他們團圓的是命運、是人力。以前,那個人是姊夫的母親,現在……他接手了新任務。
  當賀巧眉走進院子的時候,他們很有默契地同時閉嘴,相視一笑,兩人都喜歡彼此之間的默契。
  賀巧眉問:「阿擎,你知道MODERN畫廊嗎?」
  蔣擎這才回神,把昨夜的情景擺到腦後。
  「MODERN畫廊?」
  「對,你聽過嗎?」她把菜籃放到地上,仰頭,對著高壯的客人講話。
  聽過,他的資料夾裡面有。
  MODERN畫廊的總經理姓黃,當年姊夫把他的畫作通通交給他,他們之間建立了不錯的交情,姊夫一直想聯絡他,企圖從黃總經理身上探訪有關賀巧眉的消息,是他搶在前面阻止,承諾會飛一趟臺灣,替他把事情辦好。
  「沒聽過。」
  他移開閃爍的眼神,對向她身後的蓮花池。
  「小今的爸爸剛到這裡時,希望能夠成為一個畫家,他講這些話的時候,眉頭皺皺的,嘴角向下垂,我就搞不懂,當一個畫家很好啊,怎麼他可以說得那麼有罪惡感?好像說這種話會對不起天下蒼生似的,他又不是說『我想當一個小偷』、『我想當強盜』或者『我想當犯人』。
  「後來我才知道,在他出生的家庭裡,他沒有權利決定自己想做什麼,他的工作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我想也不想,直覺回答,『你又還沒有變成一個畫家,與其先擔心自己應不應該變成畫家,倒不如等到真的變成畫家之後,再來考慮這個問題。』
  「他聽完我的話,恍然大悟,用力拍手,繞著我狂叫狂跳跑三圈,大叫說:『你是對的!我怎麼這麼笨,也許我的天份一輩子都當不了畫家,與其在這裡擔心做不做,倒不如擔心我做不做得到。』
  「然後他在我家裡住下來了,每天都在畫畫,我第一次知道,畫畫可以讓人這麼幸福,那時候的他,渾身上下散發著幸福感——」
  「媽,你又在說故事了?」
  小今的頭從蔣擎身後冒出來,一張香甜可口的蘋果笑臉對著他們微笑。
  「我……」賀巧眉羞紅臉。沒錯啊,她總是逮到機會就想講故事,講那些年代久遠卻從不曾自記憶中退位的愛情故事。「我想,如果阿擎有需要,我可以介紹黃總經理給他,他是個很好的經紀人,可以幫蔣擎的作品開拓市場,以前他也幫過你爸爸。」
  「不必了,我有合作的經理人。」蔣擎應答得尷尬。
  「我早就跟你說了,人家是知名畫家。」小今呵呵笑。
  「好吧,你們要去釣魚嗎?」賀巧眉看看女兒身上的裝備。
  「嗯,外婆有給我她的專業特調哦。」她把小塑膠桶提到蔣擎鼻子前面。
  他推開她的塑膠桶,一臉嫌惡。「這是什麼?」
  「幹麼臉這麼臭,很香啊,這是蝦米魚肉泥,用這個來釣魚,可以釣很多很多。」
  說著,她把桶子和釣竿塞到他手中,自己背了冰桶和工具箱走在後面。
  「不要太晚回來,傍晚的時候蚊子多。」賀巧眉交代。
  「知道了。」小今朝著身後揮揮手。
  蔣擎把冰桶和工具箱接過來,把較輕的魚餌和釣竿換給小今,她笑盈盈地和他交換,空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
  他脈搏加快了嗎?也許,他喜歡她這樣,不重不輕地握著。蔣擎嘴角揚起漂亮弧線,她總是有本事讓他開心。
  「我們要去的那個魚池有很多嚇人的傳說呦,聽說那裡曾經死過很多人,晚上的時候有鬼火在水池上面飄來飄去,要是失足掉下去,完啦,水鬼抓替身,他會纏住你的腳,讓你浮不上來。阿擎,你怕不怕鬼?」小今瞠大眼睛看他。
  他丟給她一個無聊表情。
  「以前我告訴外公的時候,他也是用你這種表情看我,有一回半夜,他拿手電筒帶我到水池邊,叫我到處找一找哪裡有鬼火,然後,當著又圓又亮的十五大月亮,抱著我一起跳進池塘……」
  「後來呢?」
  「什麼也沒看見,外公說,謠言是一群不良少年傳出來的,他們想在池塘邊吸毒,怕被別人看見才亂放話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黃總經理和你父親之間的事。」他對賀巧眉未竟的故事比較感興趣。
  「哦,就爸爸成天畫圖,媽媽抱著他的作品上臺北跑遍每一家畫廊,後來碰到黃總經理,他慧眼識英雄,替爸爸開畫展,很快地,就幫爸爸打開知名度,爸爸開畫展的消息被刊登在報紙上,一直派人四處尋找他的祖母得到消息,就找人過來,強行帶走他。」
  說到這裡,小今低頭揉揉眉心。「命運真的很奇怪對不?爸媽因為畫畫相知相交,也因為畫畫分離。」
  「你們沒有試著找他?」
  「媽媽沒有爸爸任何資料,爸爸不喜歡討論他的家庭、親人和過去,媽媽就不問了,她希望爸爸每天都開開心心。爸爸離開後幾年,媽媽還去找過黃總經理,問問畫壇上有沒有關於爸爸的消息,可惜一直都沒有……我們想,爸爸已經放棄畫畫了吧。」
  小今歎息,不久,她又自己笑說:「幸好臺灣很小,總有一天,我們會碰到爸爸,說不定,下次逛街的時候就碰上了。」
  「你很想見你爸爸嗎?」
  「當然,你難道不想見自己的爸爸?」
  她的問題像踩到蔣擎的痛處,他凝眉,冷冷丟下兩個字。「不想。」
  她沒被他的冷漠嚇到,聳聳肩微笑說:「你真幸運,有爸爸在身邊,可以讓你決定想見或不想見,不像我,不管多想和爸爸見面,都只能靠憑空想像。」
  蔣擎硬硬的心立刻被她的話捏軟了。他這個樣子……叫做幸運?
  「我的父親在我十歲那年承認自己有外遇,決定和我母親離婚。」他突如其來的故事嚇到小今。
  她停下腳步,他也跟著停下。
  「父親的外遇對象替他生下三個兒子,他懇求母親同意簽字離婚。我母親苦苦哀求他,說除了離婚以外,願意同意所有條件,我父親卻說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我母親同意離婚。」
  「天,好傷人。」小今摀住嘴巴,怔怔望著他。
  「是很傷人,我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趁我和姊姊上學的時候,帶著六歲的妹妹自殺了。」他從沒想過,竟是母親先拋下他。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1:41

第七章

  母親的遺書裡交代,他是長子,必須扛下照顧姊姊的責任,當時,母親一定認為他沒有能力同時照顧姊姊和妹妹,才決定帶妹妹離開。
  他受傷的面容映入她眼簾,小今的心頭莫名疼痛。「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他想不透,負責任,認真的父親怎會在外面另組家庭?這些事,在在翻騰著他的心,從此,他不相信父親更不相信人性。
  「後來呢?」
  「我母親死後來年,父親把他的外遇對象和三個兒子帶回家,正式替他們改姓、認祖歸宗。」
  「你氣壞了,對不?」她屏著氣,輕問。
  不,他沒生氣,只是冷漠地看著他們,從此他成了獨行俠,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交集。
  儘管長期相處下來,他知道那三個兄弟相當不錯,也明白他們的母親是個好女人,甚至承認她的確比母親更適合當父親的妻子,但,他就是無法原諒這一切。
  「我生氣能改變什麼?」他的眼角掛上嘲弄。
  下意識地,小今用兩手包裹住他的手,用她的方式安慰他。她的臉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在她的眼瞳裡看見自己。
  他伸出另一隻手,碰觸她填滿同情的臉龐,深邃的眼睛裡透著強烈情緒。
  小今凝望他,除了心疼,沒有多餘曖昧想像。「後來呢?」
  「大姊在親友的介紹下認識大她九歲的姊夫,他們結婚後定居美國,而我決定和姊姊一起離開臺灣,展開新生活。」
  「你的姊夫對你好嗎?」
  「他是個溫柔卻不快樂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不快樂,我曾經猜測,是否和他間歇性的頭痛有關係。姊夫對姊姊很好,也對我很好,他教我畫畫、經商、也教我身為男人應具備的能力,我把他當成父親,姊夫亦視我如子。」
  這次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讓自己的表現永遠站在第一,榮耀他的家人,讓姊夫找不到藉口將他丟棄。
  三個月前,姊夫頭痛情況轉而劇烈,他住進醫院診治,誰知,情況在一夕間不變。
  他終於解派,姐夫母親到死都要帶進棺材裡的秘密。
  「聽起來他是個好人。」小今拍拍他說。
  「對,他是個好人。」但好人也會在不經意間傷人。
  姐夫說,他在臺灣有一個妻子,兩人誓言相守相愛,但這段婚姻不被母親接受,後來他被找到,母親派人把他抓回美國,他不甘心離開妻子,在到機場的半路上跳車,發生車禍。
  於是,姐夫失去他的雙腿,並且遺忘他誓言相守的妻子。
  姐夫說,失去記憶的歲月裡,他夢中經戳出現一雙憂鬱的眼睛和香氣濃得化不開的小白花,他不斷托人尋找那種不知名的小白花,花了很多精神和金錢,仍然遍尋不著。
  住院的第五天夜裡,他突然清醒。
  他的頭不再痛了,深愛的女子浮上腦海,他終於記起她叫做賀巧眉,記得小白花的名字是茉莉。
  姐夫要他到臺灣,替他尋訪賀巧眉,倘若他為難,他可以理解,會讓律師來替自己辦這件事,只不過他信任他,更甚于律師。
  他說,他想知道賀巧眉是不是和他一樣,平靜幸福。
  「如果她不幸福呢?」他問姐夫。
  姐夫沉默。
  最後,他同意替姐夫去走這一趟,因為他要親手維護姐姐的婚姻,小時候他幫不了母親,現在他長大了,無論如何,他都要替姐姐守護屬於她的愛情。
  「不要生氣了,人都是這樣的,在這邊快樂,在那邊痛苦,你在父親身上受的苦,在姐夫身上得到彌補,應該滿足。」十指交扣,小今握住他的手,把溫暖從掌心處傳給他。
  他凝視她,同意。
  沒錯,他將會帶給她莫大痛苦,但是也會在其它方面想盡辦法為她彌補,只希望到時候,她不要恨他,她願意滿足。
  這次輪到他牽她往前走,大大的手掌包裹起小小的手心,大手牽小手,牽出兩人都說不出口的情愫。
  「到了,就是那裡。」
  小今放開蔣擎的手往前跑,搶先選了一棵楊柳樹,抓起枯枝,把樹底下的黃葉子略略整理,鋪上塑膠布,從冰桶裡拿出桑椹汁和醃得酸酸甜甜的情人果,先吃先贏。
  「很好吃哦,你試試看。」她用叉子拿兩塊芒果青在他面前晃。
  他嘲笑她。「你是來釣魚還是來野餐?」
  「又不衝突,誰規定釣魚和野餐不能二合一?等一下我就升火,把釣上來的魚現烤現吃。」
  「沒見過你那麼愛吃的女生。」
  他笑著把她手上的芒果青含進嘴裡,咬一口,酸酸甜甜。
  情人果,這就是情人之間的滋味?那為什麼他和小今不是這層關係,但他看著她,便有了吃情人果的感覺?
  【第四章】
  阿擎在賀家停留三十七天,每天都在想回美國的事,卻每天都不想回美國。
  矛盾嗎?不難理解,和小今這種矛盾女生在一起……自然近朱者赤。
  今天他們踩著腳踏車,一前一後來到茶園,茶園裡面有幾個老太太彎腰除草,一面工作一面說笑,黃黃的斗笠下,是一張張滿足的笑臉。
  「這裡,以前是我們家的茶園,外公年紀大了,我們就把田地租給阿順伯的兒子,阿順伯的兒子很不一樣哦,這年頭,年輕人都不願意留在鄉下,但他研究所一畢業就回到家鄉,說是要發展有機茶葉,我們都相信他會成功。」
  「你呢?」他接上她的話題。
  「我怎樣?」
  她的手臂鐵靠著他的,戀上與他親昵。
  「我……」她低眉,再抬眼時,掛上了茉莉花式的甜美笑臉。「我有我的志向。」
  「什麼志向?」
  「不讓我的母親孤獨。」
  小今突然蹲下來,拔掉田旁的倒地鈴,扯下幾顆果實,撕開褐黃色的果實外皮,從裡面倒出三四顆種子,遞給蔣擎。
  他的眉毛皺起來,這是哪一國的志向?他沒多看一眼她遞過來的東西,就把種子丟掉。
  他的動作誘發了她的歎息,很輕很輕,輕得沒讓他發現她的心,不暢意。
  「你的母親有外公外婆陪。」
  「我的爸爸是外公外婆心中的痛,這點媽媽很清楚,但是只有在想念爸爸、說著和爸爸在一起的舊事時,媽媽才會感覺幸福。她不能對著外公外婆講這些,只好由我來當聽眾,我每天都吵著要聽,因為我很明白,說故事是媽媽最幸福的時候。」
  她又拔下一顆倒地鈴果實,把種子遞給他,蔣擎仍然連看都不看,就把種子撒進泥土裡。
  這個人……她又歎氣。
  「我媽媽嘴裡說著希望,腦海裡盼望著奇跡,她總說爸爸會回來,可你知道嗎,信心是會被光陰一點一滴消磨殆盡的。孤獨侵蝕她每一根神經,信心慢慢失去,固執的媽媽拒絕機會,堅持幸福只能由爸爸來給……這樣的她,沒有我,怎麼活?」
  她說這番話時的認真、敏銳,推翻了蔣擎腦袋裡所認知的那個嬌憨小女生。她……不是她想像中那般單純。
  「你要拿自己的一生,去聽取重複幾千遍的故事?」他問了,她笑彎兩道細眉。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存在價值,我存在,是為了讓母親堅強活下去,我必須盡到義務,發揮價值。」
  「她可以不要那麼堅持,也許你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種事,誰不清楚?用二十幾年來等待一個奇跡未免傻氣,只是那個傻瓜是我媽媽,我能怎麼辦?」她只能陪著母親一路傻下去。
  「為什麼不勸她,如果有不錯的男人能為她帶來幸福——」他想說服小今,放棄姐夫。
  她搖頭,搖去他的建議「我很小很小,還沒上學的時候,曾經有個叔叔很喜歡媽媽,他不介意我這個拖油瓶,盡全力追求媽媽,並且向外公外婆保證,會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看待,他相當誠懇,連舅舅舅媽都被感動了。
  「媽媽很為難,她知道自己的固執會讓父母傷透心,可是她真的不願意放棄爸爸呀,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訂婚的日期逼近,你知道她做了什麼嗎?」說到這裡,小今的眼眶泛紅。
  「她做了什麼?」想也不想,蔣擎用拇指替她試去淚水,輕輕一勾,把她帶進懷間。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1:54

第八章

  「她帶我走到我們釣魚的池塘,指著水中央對我說:「小今,你要記得告訴外公外婆,媽媽在這裡,要讓人把媽媽帶回家哦。」
  「她交給我一封信,然後朝著池塘中央走去,我放聲大哭、拼命尖叫,但是她聽不到我的聲音,我跳下水,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岸邊拉,但媽媽好像著了魔,半點感覺也沒有。
  「後來我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但是我真的不敢放開她,只能死命抱住她的手,放聲叫喊,‘媽,不要死,你要陪小今一起等爸爸回來’!」
  「知道嗎?就是這句話讓媽媽突然清醒,她抱著我回到岸邊,又哭又笑又親我,一直跟我道歉,說她自己怎麼那麼糟糕,居然忘記等爸爸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小今也有份……然後,她說她等爸爸,等得很孤獨……」
  從那天以後,她成為媽媽的最佳夢遊,她們一起等爸爸、一起相信爸爸深愛她們。
  蔣擎輕撫她的長髮,心緊揪著。
  「這件事,我們沒對任何人說,那天下午我和媽媽回到家裡,外公、外婆去散步了,媽媽幫我洗澡後,到廚房燒了滿桌子的菜,那天晚上,叔叔來我們家裡,媽媽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清楚,除了爸爸,她再不會愛上任何男人。」
  小今不知道自己怎會對蔣擎說這件已然塵封多年的往事,更不知道,說這件事時,她會淚流滿面。
  殘忍!沒道理讓一個小女生面對這樣的事。蔣擎咬唇,抱住小今的手臂緊了緊,開始恨起自己,因為接下來的他,仍舊必須對她殘忍。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餐桌上,媽媽打扮得很漂亮,穿著和爸爸結婚時的小禮服,手指頭戴著她平日捨不得戴的結婚戒指,和叔叔攤牌。」
  「阿擎,你能理解嗎?當一個人獨自經營著困難重重的事業時,很容易灰心放棄,如果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在困難時彼此打氣,孔苦時相互安慰,他們就會一直支撐下去,所以我得當媽媽的最佳拍檔,我要她知道自己不孤獨,我樂意她相信爸爸會回家,樂意聽著她一遍遍自我欺騙的謊言。」
  她,再也不要舊事重演。
  她堅毅的臉龐讓蔣擎動容。鎖住自己的一生成就母親的夢想,這樣的女生,他該怎麼形容?
  「那麼多年了,難道你母親沒有可能有一點點動搖?」
  「她的愛情是磐石,專門用來見證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即使愛情只存在記憶中,但它是媽媽最重要的信念。昨天,外公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講到這裡,她臉上浮起一朵紅霞。
  「他擔心什麼?」
  「他擔心我愛上你,提醒我你畢竟是個過客,隨時隨地會離開這裡。」
  講這種話,小今很害羞,可是她選擇說出口,因為她在他身上,理解了母親的一見鍾情,同意女人的第六感夠強烈。
  「你怎麼回答?」他竟期待起她的答案。
  「我說,在我有把握之前,不會輕易把我的愛情交出去。」
  她剝下第三顆倒地鈴的果實,倒出種子,蔣擎直覺打開手心,但這次她沒給他,只是握緊果實,收到背後。
  他看她一眼,狐疑。
  「你沒有仔細看清楚我給你的東西,既然你不珍惜,我就不給。」她認真解釋。
  對阿擎,她沒有把握,怎能把心交出去,及時2對他,她的第六感早已認定。
  「只不過是野草的種子,有什麼好珍惜?」他好笑的反問。
  小今搖頭,珍重地打開手,她的手心躺著三顆黑不溜丟的黑色種籽,她用手指頭撥了撥,讓他看清楚。
  結果蔣擎看見每顆黑色種子上都有一個小巧精緻、米白色的心型。大自然……真讓人驚豔。
  「念國中的時候,我和同學發現這個秘密,還到圖書館查資料,才知道倒地鈴的種子有毒,所以,愛情很毒,沒有把握就千萬別亂碰,就像沒有把握去掉河豚的毒,就千萬別嘗試它的滋味。」
  「沒錯,你還太年輕,是不需要觸碰愛情的年齡。」
  「我二十三了。」她皺鼻子抗議。誰說她太年輕,文全叔的女兒比她小半歲,都當媽媽了呢。
  「還是太小。」
  這年頭的女人應該獨立自主,創造自己的事業生命、盼望愛情、依附男人都是愚蠢想法。
  「你很老了嗎?」她伸手撥撥他的劉海,以為會在裡面找到幾根白頭發。
  「對,我三十歲了。」
  他抓下她的手,緊握。
  她是很「隨便」的女生,第一天見面就抓他的手到處跑,第二天全家看電視時,就擠到他身邊偎著、靠著,第三天、第四天,她沒把他當男子,他也很難把她當成女生。
  然後,她對他越來越隨便,他也就慢慢習慣她的「隨便」了。
  「你找到愛情了嗎?」會不會在遠方,有個女人,有顆心,專屬於他?
  「我這種人,不需要愛情。」
  他看不起愛情,不管是父親瞬息萬變的愛情或是賀巧眉堅定不移的愛情,通通看不起。
  他認同她的說法,愛情毒,沒把握就千萬別碰。
  這輩子,他不讓自己涉險。
  小今又歎氣,一樣是輕得讓人無從察覺的歎息。
  回到家裡,她又回復多話、可愛、單純到有點豬頭的可愛模樣。
  此刻,蔣擎終於弄懂了,她的獨立堅強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她在扮小裝傻,利用母親的責任感,讓母親不忍棄她而去。
  回家後,小今拉著蔣擎打青芒果,兩個人分工合作,他打一顆,她追著圓滾滾的青芒果四處亂跑,沒多久就打下滿滿一盆,她說他們是合作無間的芒果雙人組。
  接著她又用一把鋁梯爬上爬下,摘取成熟的黑紫色桑椹。
  外公的桑椹還是很沒家教,動不動就染了他滿身的黑紫色。有時候更過份,居然當眾砸上他的額頭,在他臉上做新款刺青。
  不過,蔣擎已經很習慣沒家教的桑椹了,反正他在吃掉它們時,也沒表現出多少家教。
  小今很開心,銀鈴笑聲扯著他的快樂,把把的冷淡遠遠推離,不愛笑的他,總在不經意間對她暢懷大笑。
  好幾次他發現,便刻意繃住臉,控制自己的笑覺神經。
  她發現他繃臉,非但不懂得收斂,還動手動腳扯著他的臉頰說:「你的臉那麼臭,一定是火氣太大,多住兩個月好不好?等蓮子結好,我剔出蓮心熬茶,替你降火氣。」
  在說這些話時,她早已經知道蔣擎不需要愛情,也明白自己掌握不了他的心,可她仍然希望他留下來,一天、兩天、十天或者十個月……八年。
  她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目的,只想著明天睡醒又能看見他帥氣的臉。
  蔣擎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動搖得控制不住,是在幾天前的午後。
  那天,天陰陰,小今帶著他走進沒人的原始森林。
  「前幾年有高爾夫球場老闆想跟外公買下這塊土地,外公不肯賣,後來他們改變方案,決定買另一塊更有價值、靠大馬路更近的土地和外公交換,外公很固執,還是不肯答應,村裡的人都覺得外公既不懂得算計又不通人情,後來高爾夫球場還是蓋了,蓋在陳旺伯公的茶園裡。」
  扯下一段竹葉,小今東掃西掃,還掃向他臉上,嬉戲玩鬧。
  「你外公為什麼堅持?」蔣擎拔掉她的竹子,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調皮搗蛋。
  「對啊,我也問外公,給人家方便不是很好嗎?外公回答,‘土地是用來養育人畜鳥獸的,不是拿來滿足少數人的虛榮娛樂,種子在泥巴裡面生長,長大後孕育萬物,人類應該懂得尊重大地,不應該輕賤它。何況,高爾夫球場蓋在山頂上,短短的韓國草根本做不來水土保持,下一場大雨、刮一次颱風,土地一定會向人類抗議。’所以外公寧願放著原始森林不生產,也不肯賣給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聽到這裡,蔣擎笑了,他就是她口中「滿腦子生意經的商人」。
  「滿腦子生意經的人才能賺大錢。」他彈彈她的頭。
  「我們已經很有錢啦,你看。」她從口袋掏出隨身存款簿,向他炫耀。
  他看一眼,挑挑眉。
  想不到,這傢伙的實力還不壞,他闔上存款簿,將上面的號碼背了兩次,才將簿子還給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2:11

第九章

  「如果哪一天經濟不景氣,你的畫不好賣了,儘管來找我,我養你。」小今想都沒想就讓話出口。
  他笑而不答,勾住她的脖子往前走。
  出門時,她說要帶她去采野生漿果,在這裡好像滿地亂長的東西都可以吃,昨天拔的野草熬成青草茶,還冰在冰箱裡;前天挖的不知名呂操做成包仔粿,包著筍子絞肉,味道好到讓他連吞五顆。
  外公說得對,土地是用來孕育萬物的。
  小今家的原始森林裡面樹種繁多,一進入裡面,陽光就不見蹤影,陣陣涼風在葉間穿梭,刮起沙沙沙的自然節奏。
  她恐嚇他說:「小心哦,這裡有蛇,你不要被啃了。」
  蔣擎卻不害怕,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他年年參加野外求生夏令營,處理這些「小生物」,他還有幾分把握。
  小今嘴巴還在拉拉雜雜說個沒停。「你以為原始森林沒有耕作就沒有收成嗎?不對哦,這裡出產的筍子多到讓我們從年頭吃到年尾都不匱乏,下次啊,我們趁太陽還沒有起床之前就來,我帶你看看滿地的新筍,你一定會很興奮……」
  興奮?他只有看到垂直上升的營業額時才會興奮,至於滿地的竹子……他可以花錢買一拖拉庫。
  「舅媽最愛吃筍子,表哥只好乖乖跟著我進林子,哈哈!在外面他們是英雄,一進到這裡,女泰山可不是叫假的——」
  話說到一半,蔣擎看見她驚呼著蹲下,兩受搗著小腿,痛得齜牙裂嘴。
  他問都沒問,直覺她被蛇咬了,立即打橫抱起她,使出飛毛腿,大步小步沖出原始森林。
  首度,他感覺恐慌,手足無措、心臟狂跳、呼吸窘迫。是毒蛇嗎?出血性毒蛇還是神經性毒?笨,他怎麼忘記先把蛇打死。
  離這裡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她會不會在進醫院之前休克?他應該先替她檢查傷口……
  無數念頭在他腦海裡面狂繞,他慌到極點,擠不出半點理智。
  其實,他只要放下她,觀察一下,就會知道她沒事,或者開口問她痛不痛,知不知道為什麼受傷?那麼他也會知道,她只是被蜜蜂叮了一小口,而且只是普通蜜蜂,不是嚇死人的虎頭蜂。
  只不過,他過度混亂,亂到沒辦法做出正確判斷。
  直到小今第一百次的「我沒事」喊得超級大聲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行為有多荒謬。
  立即,他知道自己過度在乎她了,知道她在他心中,從「第三者的女兒」躍升為朋友、好朋友進而成為……他不願證實的關係。
  不,這種發展不是他要的,他來臺灣的目的,是要找到賀巧眉,如果賀巧眉有了家庭便什麼話都不說,安靜離去,如果她還在等待姐夫回心轉意,就想盡辦法讓她放棄。
  結果,他什麼都沒做,還和賀惜今建立起不該有的感情。
  這樣不對。
  他放下她,仔細觀察她的傷口之後,二話不說把她丟在路邊,自己走回賀家大宅。
  那天,小今回家後很生氣,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罔顧朋友道義。
  朋友?他想苦笑,如果只是朋友就好了。
  但他沒笑,甚至連半分像樣的表情都做不出來,只能淡淡的背過她,半句話都不說。
  他的表現嚇到小今,原本的理直氣壯在他的冷淡之下,轉而成為小心翼翼。
  她前前後後跟著他,一有機會就抓住他的袖子問:「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一抓到空檔就擋住他的去路,笑臉迎人的說:「你不喜歡去原始森林,以後我們就別去了吧!」
  「哈哈,原來蜜蜂是你的死穴啊,好,身為好朋友,我也和你一起視蜜蜂為死對頭,就算蜂蜜再好吃,我都拒吃,好不好?」
  他不回答她,只是習慣性背對她,弄到後來,小今滿頭霧水,不斷自問到底做錯什麼。
  「我做錯了嗎?你不告訴我的話,我很笨,永遠猜不出來。」
  「你說、你說嘛,你不說,我怎麼改啊!」
  「賀惜今發誓,從今以後,絕對不惹蔣擎生氣,如果做不到的話,下場就像這根甘蔗一樣!」
  說著,她唱作俱佳,狠狠地把硬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白甘蔗啃下一大口。
  她的戲演得很好,但是蔣擎不是好觀眾,他仍然不理她,因他明白,她沒做錯事,做錯的人是他。
  硬要編排她做錯的理由?
  好吧,她錯了,因為做人不可乙太善良,碰到陌生客不但不設防,還全心全意把對方當好朋友,這是錯誤行為。
  她錯了,應該先辯白他是不是敵人,是不是想破壞她們母女夢想的惡魔,她應該拿出掃把鐮刀恐嚇他離開,而不是牽著他的手,口口聲聲說他們兩個人是好朋友。
  她真的錯了,她的錯讓他好生氣。
  有人說,生氣是拿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那麼他就繼續懲罰自己吧,懲罰自己不准和小今過度接近,懲罰自己在心底想著小今甜甜的笑臉,卻不能轉身親眼看見她的容顏。
  結論是——他必須繼續生氣下去。
  懲罰當中,他下定決心,決定快點把事情結束,離開這裡。
  叩叩,門板上發出兩下輕響。
  他回神,從不等人家說請進就自己打開門的小今探進頭來,張著茉莉花式的甜蜜笑容,滿臉巴結。
  「我可以進來嗎?」
  「不可以。」他一口拒絕,走到窗戶邊。
  他要快點回美國,切斷和她之間不該有的感情,兩人就算只是朋友也不可以。
  他不能讓姐夫從自己身上找到任何線索,牽扯上賀巧眉,他來臺灣的目的是親手切除有關賀巧眉的一切,而不是在這裡失心。
  「為什麼不可以?」
  她連脖子都探進來了,歪歪的脖子,可愛的嬌俏動作,連脖子和肩膀都很巴結。
  「我很忙。」
  忙?忙著看窗外?
  鬼咧,如果窗外有漂亮美眉,她可以勉強同意他的藉口,問題是,這裡的漂亮美眉全部都到大都會去討生活了,留下來的漂亮美眉……哎呀,不是自誇,她是碩果僅存的一個啦。
  「要不要我幫忙?」
  人家都說了不可以,她的左腿加上半身還是偷渡進門,呀……門多開了一點點,她的右腿蠢蠢欲動。
  「不必。」她唯一能幫的忙是離他遠遠的。
  「這麼難說話,真是太固執了,做人這樣子不好,拒人於千里之外,太沒人情味了。」
  不管他要不要,她的兩腳、兩手加上完整的小頭,通通進了他的房間。
  蔣擎住的房間是舅舅的,牆壁上面還貼著舅舅最喜歡的玉女偶像林青霞,書桌上放了一堆照片,那是她給他的,裡面有爸爸媽媽,有她和外公外婆。
  嫌他沒有人情味?哼!這又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蔣擎打死不回頭看,要她知難而退。
  可惜,小今沒學過知難而退怎麼寫,所以在蔣擎回神之前,她已經抓住她的手,朝裡面塞進東西。
  「我是送禮物來求和的,如果你有肚量的話,就應該說謝謝,然後大方表示願意原諒我。」
  雖然她還是搞不懂自己做錯什麼,但她不介意放下身段,不過要惜肉的她負荊請罪,她還真的辦不到。
  「你……」這傢伙,他態度都這麼惡劣了,她就不會驕傲一點、自尊心重一點,掉頭走掉?
  無奈,他低頭看看手上的東西,她送他一只用檳榔葉折的翠綠色蟋蟀,尾端插一小段吸管,朝裡面吹氣,就能吹出聲音。
  「你喜不喜歡?會這門手藝的人很少了,我是碩果僅存者,將來說不定會變成國寶級人物,電視新聞都會來採訪我哦。」說著,她抓起她的手,朝他手中的蟋蟀屁股用力一吹,吹出很像……放屁的聲音。
  蔣擎看著她,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喜歡,我真是先知。來,我還有很多哦!」
  她拉起他往外走。
  他們走進客廳,桌子上擺滿綠色蟋蟀,大只小只都有。
  「葉子是我去偷的。」
  小今從桌子下面抓出一把鐮刀,對著他揚了揚,這個動作讓蔣擎看見她手肘上的擦傷,他沖向前,一把抓住她,冷聲問:「這個怎麼弄的?」
  她翻翻手肘,笑說:「偷雞當然要蝕把米嘛,我從樹上面摔下來啦,沒事沒事,我很強的啦,你看,我還是把檳榔葉割下來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2:26

第十章

  「你為了割葉子,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他的眼睛瞠大,冷漠被憤怒取代。真的很想掐死她!
  「厚,你很誇張,哪有傷痕累累,只是擦破皮啦,我外公說,這種傷用口水擦一擦就可以了。」她從桌上抓起「長老」和「小孫子」在他面前晃晃。「你喜歡大的還是小的?」
  把她的蟋蟀抽走,蔣擎勾住她的脖子,二話不說就把她拖出門。
  「喂,你要去哪裡啊?」
  她正在被「強迫」,但是聲音裡可沒有強迫的感覺。
  去醫院!他只在心底回答。
  「你要出去玩嗎?」
  他不說話。
  「對嘛,悶那麼多天,你一定很無聊吧,沒關係,我帶你去看雲,告訴你哦,我有一個秘密基地,在那裡你可以看到……」
  他繼續保持沉默。
  「喂,我們和好了對不對?我們又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了對不對?接下來每一天……」
  接下來,他們不會再有很多的每一天。蔣擎又在心底回答。
  【第五章】
  她很可愛,他能容許自己愛上她嗎?
  答案是,不可以。
  她單純得讓人輕易鬆開心防,他可以對她卸下心防嗎?
  答案是,不可以。
  從來沒人像她對他那般熱切專注,他可以貪圖這份認真,不顧一切?
  答案是,不可以。
  關於小今的一切,所有的答案通通指向不可以。
  他不能和她有交集,他必須維護姐姐的權益,情勢上,他和她們母女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對立,他不願意,但角色編派中,他當定壞人。
  決定了,他再不能急事緩辦,只能速戰速決,他必須在自己的心情失控之前,做出最恰當的處理。
  初遇小今那天,他本就大定主意速戰速決的,沒想到一顆沒家教的桑椹和一張可愛到讓人想多看幾眼的笑臉把他留了下來,整整五十四天。
  他換下寬鬆的卡其褲和花襯衫,穿回自己的衣服。
  真難相信,他居然能穿著土到無法形容的舊衣裳到處跑,這對優雅高貴的天秤座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可它就是發生了,在小今甜得漬心的笑容裡,他盼不到自己的衣著,也看不見她好笑的碎花洋裝。
  他衣服上的紫色印記幾乎被洗乾淨了,小今的外婆很有一套,居然用一把糯米就能變出這樣的魔術,不過,她會變的魔術多到不能勝數,好比那些草仔稞、甜粽、拔絲地瓜……
  她用熱情變出一道道他從沒吃過的小點心,在涼風徐徐的夏夜裡,替他的胃添上一絲暖意。
  外婆不多話,但是對他很好,他心知肚明。
  這裡的每個人都對他好,他們無條件將他視為親人,無條件為他奉獻,絕對料想不到他的出現,是要對他們刺上一劍。
  顧不了這麼多了,他會用盡辦法來補償他們,但這些補償方式中,沒有任何一種是破壞姐姐和姐夫的婚姻。
  深吸氣,是當劊子手的時候了,雖然他厭惡自己。
  下樓,蔣擎走進院子裡。
  賀巧眉坐在魚池邊,用勾子把池中心的蓮蓬勾過來、剪下。
  突然,他記起小今夕說話過的話。她要他多留一段日子,她要用蓮心熬茶替他降火氣。
  現在蓮子結成了,但他再沒有權利喝上這樣一碗茶。
  他走到賀巧眉身邊,直直站著,太陽曬在他身上,他替她留下陰影。
  她抬頭看他,不多話,淺淺笑起。
  她走到廊下,把蓮蓬裡面的蓮子一顆顆剝出來,嫩白純潔的蓮子跳進橘色的塑膠桶裡,咚咚咚,敲著清新節奏。
  蓮子讓蔣擎聯想到小今,茉莉花也讓他聯想到小今,所有純潔的、乾淨的東西都會讓他聯想到小今。
  她是天使級人物,是那種會讓自慚形穢的女子。
  「你有話對我說嗎?」賀巧眉抬眼,淡淡的笑,像春風拂過,恬適宜人。
  「對。」
  「也該說了,你來這裡已經五十四天了呢。」
  什麼意思?她知道他的來意?她猜出些什麼?濃墨的劍眉斜飛,射出一張嚴肅的面容。
  「說吧,我在等你。」放下手中的蓮蓬,她站起來,面對他。
  「你覺得我該說什麼?」
  「你不是偶然來到這裡的,你有目的……嗯,或者說是有某種任務吧。」
  黃總經理打過電話給她,說有一個年輕男子在探聽她,她想不出有誰會探聽自己,後來,蔣擎來了,答案呼之欲出。
  也只有「他」會透過黃總經理連結自己。
  喬宣終於想起她了,是嗎?既然想起她,為什麼不親自走一趟?不管她的等待值不值得,他都該給一個答案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蔣擎驚訝,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成功。
  「只是猜測,我不確定。」她輕輕歎氣,等了那麼久,什麼事她都變得不確定了。
  「在你的猜測中,我的目的是什麼?」蔣擎的臉結上寒霜,謹慎而小心。
  「我不知道,頂多能猜出是喬宣要你來的,剩下的,就一無所知了。」她搖頭。
  他的心情瞬間放鬆,她實在不是一個談判高手,才一下子就翻出所有底牌,和他這樣的奸商打交道,她沒有半分勝算。
  但她要是奸詐一點、有心機一點,他會好過很多。
  見他不說話,賀巧眉遞給他一枝未綻的蓮花,輕輕巧巧地笑了。「知道嗎?你的畫有喬宣的風格,連簽名都有他的影子,但……我想,你不是畫家,雖然他已經把所有畫畫技巧都傳授給你,但你的圖畫裡面,沒有靈魂。」
  她看過他替小今畫的素描了?
  沒錯,姐夫這樣批評過他的畫,他說他很努力,但是成不了畫家,因為他的畫沒有靈魂。
  「他還掛記著我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他自己不來?是不能來嗎?老太太仍然阻止他來見我?」
  她問一大串問題,然後閉嘴,笑了。她到底要他回答哪一個?
  「老太太死了,你們之間已經不關老太太的事,他不能來,是因為他的腳不能走路,這些年,不管走到哪裡,他都需要妻子幫忙,他……很愛他的妻子……」
  他殘酷,用這種方式殺人,但他所受的教育裡面,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殘忍。
  「他又結婚啦?唉,我早就想到過,不然,這麼多年……至少該捎來隻字片語啊。」
  賀巧眉面無表情,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情,只能從她垮下的雙肩略略看見傷心。
  「既然你早就想過,為什麼不肯早點死心,另外建立家庭?」他追問。
  「我不願意相信啊,我以為鎖死想像力,逼自己耐心等下去,終會等到一個結局。」她淒絕一笑,輕語,「畢竟,他還是派阿擎來了,不是?」
  一顆晶瑩淚珠落在潔白的蓮子上面,瞬地,滑進縫隙間。
  「我來這裡,也幫不了你的忙。」
  賀巧眉沒說話,沉默的她,連淚水都是沉默。
  很久,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她默默垂淚,他靜靜看著她的委屈。
  終於,又開口說話,「喬宣的腳怎麼了,為什麼不能走路?」
  「他被抓走那天,想跳車回到你身邊,沒想到出車禍,被後面來車撞個正著,從醫院醒來後,他的下半身癱瘓,和這裡有關的記憶全數消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臺灣。」
  所以,他忘記她了,忘記得理所當然,連讓她出口責怪的機會都沒有?命運待她……真刻薄……
  「然後呢?」
  「之後,他的身體慢慢恢復,並且接手家族企業,十幾年前,娶了一個很好的妻子,兩個人互相扶持,日子過得很幸福,前幾個月,他突然恢復記憶,才要求我到臺灣找你。」
  原以為喬宣薄幸,怎知竟是命運弄人。賀巧眉輕搖頭。
  「他愛他的妻子嗎?」笨,到現在她還關心摸不著、看不透的愛情,未免太蠢。
  「對。」
  他和她,不是可以走在一起的人。這句話,喬宣的母親說過,但當時,他們都不向這句話低頭,他們對彼此發誓要牽手一輩子。
  可是,人爭不過命。
  「喬宣有沒有後悔過……再婚?」竟問出這麼可笑的問題,連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沒有。」
  他看著她的傷慟欲絕,拳頭緊握,憎恨自己是個卑鄙小人。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2:38

第十一章

  擦去淚,她抬頭看他。「既然如此,他何必要你來找我?」
  「他要我找到你,確定你是不是……和他一樣幸福。」
  他再度揮刀,用口口聲聲的幸福來逼迫她的絕望,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惡劣。
  知道她的幸福之後呢?把便可以理所當然的繼續自己的幸福?賀巧眉苦笑。
  「他的妻子,是個很好的人嗎?」
  「是,她無怨無悔的照顧殘疾的丈夫十幾年,再加上難以相處的婆婆……但是,再辛苦委屈,她也沒有過半句怨言。多年扶持,他們互信互愛,再也離不開彼此,但是喬宣覺得對你很抱歉,希望能知道你的近況,知道你的生活是否無虞。你想回到他身邊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至於他的妻子……我們再想辦法。」
  他在下賭注,賭賀巧眉的善良,賭這段日子的觀察,自己沒看走眼。
  能怎麼安排?三人行的世界無法成立,她有愛情潔癖,不容許瑕疵在她的愛情裡現形。
  況且,她怎能逼他的妻子退出?阿擎說得很明白,人家無怨無悔的照顧、無限制的妥協忍讓,這十幾年,對方過得和她一樣苦呀。
  只是,她怎甘心啊。
  她還以為阿擎是薛平貴的前哨站,特來測試王寶釧的心情是不是數十年如一日,確定了她的心他便要身騎白馬走三關。
  她還以為阿擎是要為她帶來幸福的天使,將要為她圓起多年相思夢,為她預約下一場幸福門票。
  「給我一個答案,我會照著你的意思去辦。」
  蔣擎心狠的催促著她給答案。
  她的意思嗎?她想見喬宣,想把問題丟給他作案,看在他單選題裡,選擇她或她。
  她想指責他違背了承諾,害她堅守一場長長久久的夢,偏又不讓她的夢得到善終。
  她想怨他,怎麼可以情緣未了便斷了心、忘了情;她想恨他,恨他的愛情善變,恨他的心不如她情堅……
  可是,見了、罵了、怨了、恨了又如何?她的愛情潔癖仍然在,他與結髮妻子仍是互信互愛……
  背過蔣擎,她仰頭,吞下忿忿不平。「告訴他,我很幸福,不勞費心。」
  「他現在很富裕,有能力給你們……」
  「不必,既然他決定放掉我們,就不要有罪惡感,不必企圖想要補償什麼,我和小今什麼都不缺。」只缺一個又是父親又是丈夫的男人,他給不起,她不會硬逼。
  「你有權利要是的。」他加重口氣。
  吞下哽咽,賀巧眉轉身面對他。「請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小今,小今一直在等待她的父親回來,我不希望她的夢想破滅。」
  蔣擎苦了臉。這是怎樣的一對母女?
  女兒怕媽媽心碎,勉強自己相信父親終會回家的神話,而母親怕女兒夢想破裂,強要隱瞞丈夫再不會回家的事實。
  心,隱隱作痛,他恨透自己。
  他眼底的同情和她眼中的絕望對峙著,她說不要有罪惡感,不要企圖補償,他卻沒辦法剔除罪惡感,沒辦法不補償。
  這時候,小今從屋裡跑出來,兩根長長的辮子在身後甩動,她奔到母親和蔣擎的面前,看著兩人。
  「哦哦,臉色不對哦,你們吵架了嗎,蔣擎,你真了不起,全世界沒有人有本事把我罵惹火——」
  賀巧眉勉強拉起笑容,截下她的話,「阿擎要回美國了,跟他說再見吧。」然後,提著裝滿蓮蓬的桶子進屋。
  阿擎要回美國?!
  小今頓時手足無措,兩顆眼珠子東飄西蕩,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落腳。
  可不可以別走啊,可不可以再留幾天,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把她當成生命中的過客?
  愛笑的她,現在嘴角向下飆,甜甜的酒窩蓄滿酸酸的淚水。她的阿擎,要走了呀……
  頎長的身子半倚門框,蔣擎不想面對姐夫,卻不能不站在他面前。
  原則上,這次的任務不算失敗,賀巧眉很好說話,他不過說明現況,她便鬆開手,他以為她不甘多年等待,會很難纏,沒想到,她是他見過最特殊而且最了不起的女人。
  他圓滿達成目的了,卻有滿滿的挫敗感,分明大贏,卻失落得不想說話。
  行李箱裡面滿滿的,全是小今準備的禮物,茉莉花茶、情人果、桑椹果醬、山藥烙餅,還有她號稱即將失落的傳統工藝——葉編蟋蟀。
  他空手去,回來時,帶滿了不願意帶回的東西。
  鼻子發酸,他仍然不承認,自己的心已經落在那裡。
  賀巧眉對小今說:「阿擎要回美國了,跟他說再見吧。」
  小今發傻了,呆呆看他,呆呆扯住他的袖子不說話。
  他以為她要問:「你不是說要多留一點時間嗎?我們不是計畫好了,要帶帳篷去看流星雨,氣象局預測半個月後會有流星雨呀,我們這裡沒有光害,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可是,她沒這樣子問他。
  他不知道,她有一顆纖細敏感的心之外,還有一張擅長演戲的笑臉,很多時候,讓他分不清她的性情是樂觀活潑還是憂鬱寡歡。
  他只知道,下一秒,她又掛起招牌笑容,甜甜的、香香的,像茉莉花那種,扯扯他的袖子笑說:「什麼嘛,原來不是我做錯事,而是因為你要回去才心情不好啊!」
  他沒回話,這次,他明顯看出他的刻意。
  她的笑越張揚,他的心情越低落。
  「你原始人啊,要回美國就回美國嘛,反正現在有手機、電話、電腦……再不然還有郵局啊,大不了你寫信給我,我們可以聯絡的方式有幾千種,幹麼裝酷!」
  她胡言亂語說一通,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拉著他往屋裡走。
  「你真的今天就要走嗎?」
  「對。」再留下,痛的是賀巧眉,他不想再替自己添罪。
  「馬上就要走了嗎?」她追問。
  他願意多待一會兒,但他沒有權利,賀巧眉垮下的雙肩,強忍的淚水,刺激著他的心。
  「對。」他說。
  「連半天都不行嗎?」
  「不行。」
  「那就真的沒辦法了……啊,來不及了,快點快點,你也來幫忙!」
  小今拉著他進廚房,從冰箱和廚櫃裡找出瓶瓶罐罐,再翻出一個回收的塑膠袋裝起來。
  「這個茉莉花茶是新焙的,只要不打開可以放好久,回去以後,你要記得用密封罐裝好哦。」
  然後,她說了她母親和母親的茉莉婚禮——
  他們的婚禮很小,觀禮人只有父母親和哥哥及幾個鄉親,媽媽的婚紗是外婆親手裁的,頭紗上面的茉莉花則是由媽媽自己縫綴上去。
  小小的婚禮,小小的新娘,小小的禮堂裡面全是茉莉花香。
  他們的婚禮在茉莉花盛開的季節裡進行,爸爸信誓旦旦說終有一天,要給妻子一個盛大婚禮,並且應允她,到時候,禮堂裡面也要充滿茉莉花香。
  他對著鄉長說:「我發誓要出人頭地,讓巧眉為我感到榮耀!」
  媽媽說:「不管你有沒有出人頭地,你都是我的榮耀。」
  爸爸說:「我會愛你,一生一世。」
  媽媽說:「我會愛你,這輩子、下輩子。」
  他們的結婚誓詞感動了在場的觀禮人,這場茉莉婚禮,茉莉愛情在眾人的見證中,走入高潮。
  他們比任何夫妻都要恩愛,夫唱婦隨,爸爸走到哪裡,身後都跟了一朵小小茉莉,他拿著畫筆,一筆一筆勾勒美景,也勾勒著自己的愛情。
  媽媽拿著棒針,織起毛衣,在炎熱的夏季裡編織丈夫溫暖的冬季,也編織未來一生的相依。
  他們口口聲聲說愛情,以為愛情會生生世世永不停息,沒想到,他們的愛情和茉莉花一樣,只能綻放在短短的夏季裡。
  冬天未走完,爸爸的母親找到他們,活生生將他們分離,分手前,爸爸拉住媽媽的手說:「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
  就是這句話,讓媽媽耐心等著,等待下一個夏季花來,茉莉傳奇再度回來。
  送他到車站的路上,小今在路遍找到一顆倒地鈴,她拔下所有成熟果實,一顆一顆……送出她珍藏的心情。
  他一定會補償賀巧眉母女!
  離開臺灣之前,他匯一大筆錢到小今的戶頭,以後,他還會陸續匯錢進去,他決定,照顧小今,是他最重要的責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2:56

第十二章

  想到小今,蔣擎又笑了,發自肺腑的笑。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種叫做開心果的果實,它的另一個名字一定是賀惜今。
  「你找到巧眉了嗎?」喬宣問。
  喬宣和妻子沒有生小孩,早把蔣擎當成親生兒子對待,他看著既是兄弟也像兒子的蔣擎,眼底有單單的哀傷。
  當年,阿擎和妻子一起進入喬家,第一眼,他就喜歡上這個倔傲孤獨的男孩。
  他盡心教育栽培他,而他回饋的,是對等的重視與崇拜。
  阿擎長大,二話不說的替他接受他最痛恨的家族企業,從來,阿擎都是他最倚重的人,只不過這次,他對他……很失望。
  阿擎整整消失兩個月,這兩個月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去尋找巧眉,他天天在家裡等待,等得心焦氣急。
  後來,他等不及了,找上征信社,沒想到人家只花了五天不到的時間,就在阿擎踏進家門前的兩個小時,傳真給他有關巧眉的所有消息。
  他看到照片、看到資料,簡直不敢相信,二十幾年了呀!柔弱的她,怎麼可以這樣堅定?
  「找到了。」他實話實說。
  「巧眉過得好嗎?」
  「她很幸福。蔣擎忽視心頭的罪惡感說。
  「阿擎,我看著你長大,你騙不了我。再告訴我一次,巧眉過得怎樣?」喬宣板起臉孔,在心底懇求,懇求他別讓自己幸福。
  「她過得很幸福。」蔣擎依然堅持。
  賀巧眉有一個好女兒,有一雙支持她的父母親,沒道理不幸福。
  「你選擇欺騙我?」
  喬宣歎氣,握住輪椅把手的五指顫抖。他真的真的不想對阿擎失望,可是他,怎能不失望?
  「如果賀巧眉不幸福,你會怎麼做?」蔣擎回給他的,是個全然冷漠的眼神。
  於是喬宣沉默。
  他不知道,他沒想過那麼遠。
  他只知道巧眉沒結婚,知道自己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兒,知道巧眉的哥哥已經離開家鄉到北部開創事業,也知道巧眉始終在等他回去,他恨不得插翅飛到臺灣,恨不得馬上見到他的妻女。
  只是……阿擎問倒他了。蔣欣怎麼辦?她是他名正言順的結髮妻子,他們相依多年,他能漠視這段感情?
  「所以,你必須相信賀巧眉很幸福。她要我轉告你,不要有罪惡感,不必企圖想要補償什麼,她都不缺,她的幸福會自己打點。」語畢,蔣擎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房間。
  你必須相信賀巧眉很幸福……你必須相信賀巧眉很幸福……
  阿擎是對的,但他做不到,半分都做不到。
  喬宣把頭埋入手心裡,很痛苦很痛苦。
  突然,一隻溫暖的手壓在他的肩膀上,軟軟的聲音像清流,流進他心底。「把巧眉姐帶回來吧,我會和她好好相處,也會把惜今當成親生女兒。」
  他抬頭,看見妻子理解的眼光,感動莫名,他握住妻子的手,說不出滿心感激。
  「別這樣看我,我不是神,我也會嫉妒。」蔣欣淺淺笑開。
  前夜,丈夫對她說了賀巧眉的故事,她因為他們的愛情深深感動,如果男主角不是自己丈夫,她一定會為賀巧眉叫屈,會想盡辦法把這對男女牽扯在一起。
  「對不起。」他環住妻子的腰,把頭埋進去。
  「欠我一句對不起的,是命運,不是你。」出車禍不是他的錯,她愛上他更不是他的錯,她能怪誰?
  「都是我的錯。」他把妻子拉到膝上,緊緊擁抱。
  她是個好女人,默默付出,真心相挺,這些年來因為她在,化解了他和母親之間的無數爭執。
  「我不怪你,你也別怪阿擎。他為了我母親,怎樣都不肯和家裡的三個異母弟弟有交集,同樣的,當然會為了我想盡辦法架起防火牆,隔離你和巧眉姐。」
  她知道自己是阿擎的責任,母親在遺囑中把自己託付給年紀尚小的阿擎時,她就清楚,負責任的弟弟絕對會把她擺在第一位。
  「我怎能怪一個想維護姐姐的弟弟?」
  「要是他不這樣子挺我,我才會對把失望呢。」蔣欣捧起丈夫的頭,誠懇的說:「我打電話讓蔣烲去找巧眉姐,說服她一到美國來一場好嗎?如果她還是不願意過來,我們就回臺灣找她。」
  蔣昊、蔣烲、蔣譽是她的異母兄弟,這些年,他們常找機會想要親近他們姐弟,不過固執的阿擎卻沒有融冰之意。
  「阿欣,謝謝你的體諒。」他眼底閃著感動。
  她別開視線,鼓勵自己寬容。
  「啊……我好久沒回臺灣了,當喬家的媳婦真不簡單啊。要是巧眉姐不肯原諒你,我們非走這一趟的話,你可要表現好一點,讓我在娘家出盡風頭。」
  喬宣笑了。得妻如此,夫婦何求?
  「阿欣,我永遠不會負你。」
  她回頭,試去眼角淚水。「這句話我收下了,以後你要是偏心巧眉姐,我一定拿出來和你理論。」
  愛屋及烏,是很多女人都會做的事吧。
  如果巧眉姐知道喬宣有妻子,願意為了他的幸福把手放開,她怎麼不能為了他的幸福做到分享?
  她會做到的,為了心愛的人,一定會!
  【第六章】
  入秋了,秋老虎殺氣騰騰。
  太陽在天空乖戾,午後,空氣裡沒有半點風,靜止的樹梢、靜止的街道,所有人都躲在家裡睡大頭覺。
  小今的外公外婆和媽媽也一樣,躲在房間裡,一支電風扇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讓涼風來應付炎熱的下午。
  小今穿著媽媽的碎花洋裝,頭頂戴著大草帽,腳板踩著一雙陳舊卻乾淨的白布鞋,騎著舅舅的老鐵馬,卡啦卡啦的在田裡漫遊,活脫脫像從五零年代走出來的古人。
  洋裝是媽媽的,不必改尺寸,穿起來剛剛好,上次她穿這一身衣服,還讓阿擎嘲笑。
  他是不會大剌剌笑她啦,只會悶著嘴嗤笑,他以為他這樣很紳士嗎?錯,這比指著她大笑,更讓人厭!
  所以她生氣了,買來的冰棒不分他吃。
  他也不勉強,坐在蓮霧樹下靜靜觀賞她一個人舔兩支冰棒,手忙腳亂的模樣。
  他就是這種人,不會生氣,不會大笑,所有情緒到了他身上,通通自動縮小。
  是他不在乎這個世界,還是他過於內斂?不了,她只知道要怎麼樣惹他開心,怎樣觀察他快不快意。
  對於觀察他,她練就了一身好功力。
  他不愛笑,但兩邊嘴角稍稍上揚時,她就知道,他其實好快樂。
  如果嘴角只揚一邊,表示他在憋笑,而且,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正在高興。
  如果他嘴角抿成一條線,別誤會,他不是生氣,只是很努力、很努力,不讓人發現,他真的很快樂。
  很ㄍ-ㄥ的男人對不對?
  她不懂他在怕什麼,難不成害怕一旦讓別人發現他很快樂,快樂就會被剝削?她無法理解他的ㄍ-ㄥ,因為他們的生活背景不同。
  那麼,他生氣時會怎樣?
  要觀察他生不勝其,就不能看嘴角了,要看他的濃眉。
  眉頭皺代表懷疑,眉頭緊代表困惑,眉毛直了代表他正火大,他很少火大,少數的火大狀況之一,是她爬樹受傷那回。
  離開這裡那天,他提著她給的瓶瓶罐罐走在前面,在這裡很難叫到計程車,她只好陪他走到公車站牌前面。
  「你回去。」
  同一句話,他對她說過好幾遍,公車站牌離她家很遠,一來一回,她不是烤成小鳥幹就是曬成黑木炭,但她不介意,反正她是天生的白皙美人。
  「不要。」她再好說話,也有脾氣坳的時候。
  「你跟來到底要做什麼?」他的眉毛是直的,她知道,他很火大。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眉毛直、嘴角緊,臉上的表情嚴肅得嚇人,可是,她沒讓他嚇到。
  「我還沒有跟你說再見。」
  小今嘟嘴,滿腦子想著,還有什麼招數沒使出來,如果能再讓他多待幾天就最好了。
  「再見。」蔣擎匆匆丟下兩個字,敷衍得過份。
  「不是我說的,不算。」她耍賴到底。
  他歎氣,轉過身,加快腳步走往站牌。
  「聽說,美國的維骨力是真的,‘下次’,你可不可以幫我帶兩瓶回來,外婆的膝蓋不好,應該補一補。」她想預約他的下一次。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3:10

第十三章

  他不應。
  「我在電視上面看到美國人元旦的時候,會在時代廣場倒計時,你會不會去啊?如果你去的話,可不可以拍照給我?」
  到時候,他就會回來了吧?半年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蔣擎還是不說話。
  「你知不知道我的籃球打得很不賴,你回美國幫我帶一雙小尺寸的喬登籃球鞋好不好?如果能再買一顆籃球送給我就更好了。」
  籃球?她這種小個頭根本是讓人家打著玩的,還是乖乖待在家裡醃芒果青吧。想是這樣想,他依舊保持沉默。
  「聽說美國的熱狗又便宜又好吃,下次回來帶一大包好不好?我們在院子裡面舉辦烤肉大會?」
  蔣擎受不了了,終於停下腳步,轉頭看她。
  「你是跟來要禮物,還是想跟我說再見?」
  「要禮物……就是為了不想說再見嘛。」嘟著嘴,她輕輕說。
  沒有心機的她,一下子就露裡底,看向他的大眼睛裡蓄滿淚水。
  「笨蛋。」
  他開口,忍不住地伸出大掌將她的頭攬進懷裡。
  他再沒說其它的話,但小今認定了他的動作,那個動作的意思就是——笨蛋,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幹什麼依依不捨。
  於是,她在他懷裡笑開懷。
  她知道,他會回來,會帶回籃球鞋、維骨力、熱狗和……她送給他的倒地鈴。
  叮鈴叮鈴,她壓兩下手鈴。
  前面沒有行人,路上沒有來車,她按鈴聲純粹為了心情高興。
  蔣擎會回來,肯定會!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當她扯開喉嚨大聲哼歌時,突然,一陣不在預期中的天搖地動震撼了寂靜的午後光陰。
  她的把手沒握好,東拐西拐,腳踏車直接摔進路旁的溝渠裡。
  她站不起來,及腰的水把她的衣服弄濕了,她猛地灌進兩口水,掙扎著抓住旁邊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明知道受傷了,卻沒有時間去檢視自己的傷口,因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眼睜睜看著路在眼前斷車兩截,破碎的柏油路面以一種猙獰的面目回望她,她手中握住的水泥溝牆瞬間分裂,路邊的樹木倒了,轟轟,幾聲劇響,遠處樓房也跟著倒塌。
  尖叫聲、哭號聲,聲聲打進她耳膜,像深山裡的暮鼓晨鐘,震撼著她每一根神經。
  短短幾秒,大地撕裂了自己,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怎麼會,怎會天地變色?前一刻,她還高高興興哼歌,怎麼會……
  終於,土地停止搖動,她踉踉蹌蹌從溝渠裡爬出來,想拉起水渠裡面的破爛腳踏車,但使盡了力,卻辦不到。
  放棄了,她跛著腳,往家的方向跑。
  外公外婆和媽媽都跑出來了吧?他們家的房子很堅固,外公常常自豪說,他的房子沒有偷工減料,都是用最結實的鋼筋水泥蓋起來的。
  沒錯,她的家才不會有事,她得快點回去,免得外公外婆擔心,媽媽一定又要念她是野猴子了,大熱天的不在家裡待著,成天往外跑。
  跑著跑著,看見路斷了,她得手腳並用,繞遠路,攀爬著變成小山谷的柏油路才能回家。
  回家……怎麼變得困難重重?
  她恐慌憂鬱,在心底重複呐喊:媽媽別擔心,我在這裡,我沒事,我馬上回去!
  人家都說母女連心,媽媽一定可以聽得見她,一定知道她平安無事。
  小今越跑越觸目驚心,阿發嫂家的房子全倒了,嬌姨家半倒,連洪伯的警察局也夷為平地。
  她應該停下腳步去看看他們需不需要協助,但是,真對不起,她沒辦法呀,她得趕快回家,讓外公外婆看到她,好小孩不能讓長輩替自己擔心。
  她越跑越快,小腿上面蜿蜒著幾道紅色鮮血,細細地,密密地交織,像張網子,網住了她前進的腳步。
  跑啊,再跑快一點,不久就可以看到家了!外婆肯定會站在門口等她,媽媽絕對會著急得跑到外面大喊小今、小今……
  「媽媽,小今在這裡,再等一下下我就到家了!」她對著控無一人的道路大喊。
  倏地,她停下腳步,發怔。
  通往家裡的小徑斷成好幾截……啪地,她的神經也跟著繃斷了。路變成這樣,那家呢?家還在嗎?
  阿發嫂的家、嬌姨的家……小今的家……
  不會不會的,她猛搖頭。對啊,她在想些什麼啊?她的家沒有偷工減料,是外公督軍,一磚一瓦慢慢蓋起來的,怎麼會禁不起短短幾秒的震動?對啊對啊,型號他們家的房子是鋼筋水泥,真材實料,地震水災風災通通都不怕。
  房子沒問題的,是外公太固執,她早就跟外公說得到鄉公所申請馬路拓寬,都是外公說這條路只有我們家的人會經過,幹麼把路拓得那麼大,浪費國家公幣。
  瞧,她是對的吧,路斷成這樣,下次舅舅、表哥們回來,車子肯定開不進去。
  她爬過路邊的果園,從那裡找路回去,很多樹都倒了,未熟的果實落了滿地,她非得發揮她小猴子的超高本領才能穿山越嶺,回到家裡。
  待會兒她要跟外公炫耀,誰說當小猴子不好啊?
  她一面爬一面自言自語,她有很話要跟媽媽講,如果媽媽擔心爸爸回來找不到路的話……
  她摸摸口袋裡的存款簿,很好,還在,她願意把錢貢獻出來,再蓋一條一模一樣的路,到時,爸爸就不會迷路了。
  終於,她回到家裡了,正要松一口氣,可是擺在眼前的,那個讓她引以為豪的家……怎麼變成斷垣殘壁?斷垣殘壁……那個斷垣殘壁是她的家嗎?會不會她繞錯了路口,走錯方向?
  視線縮過,她看見木頭做的、被砸得稀巴爛的小鳥信箱,看見被房子壓垮的桑樹,鏤花欄杆變得歪七扭八,兩層樓的房子傾倒……
  「媽!
  霍地,尖銳的大喊從她喉嚨裡爆出,她從不曉得自己的聲音這麼可怕,她害怕、恐懼、無助的顫慄在她全身各處發作。
  「媽!」她放聲大喊。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
  頭靠在飛機窗上,幾千公尺的俯視,小今再也看不見故鄉家園,窗外只有白茫茫的雲層,隱住她的思念。
  半個月,她恍恍惚惚的活過來了,卻仍然沒辦法把那些畫面做一個完整的串聯,只有偶爾,一個畫面跳出來,一個畫面跳出來,刺激著她的痛覺神經,扯緊她的心。
  媽、媽……她雙手用力扒著,那些磚啊、石啊,那些她以為可以保障家人安全的鋼筋水泥,無情地覆蓋住她的親人。
  它們摧殘著她的手心、五指,鮮血滲出來、疼痛越來越重,但她只是一心一意想著,石塊下面的外公外婆和媽媽,更痛、更無助。
  「外婆……再忍一下,小今來救你……」她沒有權利哭,她死咬住唇,恨恨的掘著、挖著。「外公,你在哪裡?你叫叫我,讓我聽見你好不好?」
  她喊了又喊,喊不出他們的回應,是暈了、厥了,還是他們埋得太深聽不見?
  不、不、不會死的,通通不會死啦!外公外婆最疼她,捨不得丟下她,媽媽知道她膽小,不會獨獨留她……對,他們不會死,小今還小,還要他們照顧。
  「媽……外公……婆……」她呼天喚地,卻喚回親人的疼惜,她淚流滿面,流不盡滿心哀戚。「媽……你在哪裡……我找不到你啊……媽!媽……」
  一雙大手壓住她的肩膀,那份溫暖讓她有種錯覺,是阿擎回來了。
  「阿擎……」她抬頭,接觸到的卻不是熟悉的眼神,而是陌生的溫柔。
  淚水沿著腮幫子滑下,點點串串及她的聲音嘶啞,喊不出傷慟。
  「我幫你。」來人朝著她點點頭,卷起袖子。
  他的眼神支持了她,有他加入,她知道自己又多了勝算。
  她會找到外公外婆和媽媽,她會救起他們,然後他們要重新過著以前的幸福生活……
  小今低頭,看著裹滿紗布的雙手。
  聽說,這雙手縫了幾十針,可是竟然半點疼痛感覺都沒有,聽說有一根十幾公分的鐵釘紮進她的手掌裡,造成破傷風,可她覺得……沒有信筒來得難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3:25

第十四章

  她發高燒了嗎?沒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熱中度過,區區的身體發燒算什麼。
  「傷口在痛嗎?身旁的男人對她說。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誰?她記不得他的五官,但記得他溫柔的眼神。
  「謝謝你幫我。」十幾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撐過苦難。
  「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專屬天使,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他的嘴沒有笑,臉沒有笑,但他有一愛笑的眼睛,帶著讓人安全的笑意,告訴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見灰頭土臉的她,據說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幾次她都沒有聽見,她只是專心挖著腳下的石塊,執意要把它們全部搬完。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頭。她的喉嚨乾涸,發不出聲音,但他大概聽家她的心在喊救命,於是他回答「我幫你。」
  最後,他們一起找到三個人。
  她最重要的親人啊,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為什麼被那麼重的石塊壓住,表情可以這樣安詳?
  摟著外婆,看著身邊並躺的外公和母親,她不斷自問他們真的死了嗎?為什麼漂亮得幾乎看不見傷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帶他們飛進天堂,所以,他們沒有痛、不會驚惶失措。
  可是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怎會忘記帶上她?她是他們最疼愛、最寵的心肝寶貝啊!
  這筆帳,肯定要算,他們不可以看見美麗的天堂,就忘記她會哭、會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記她有多麼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氣,氣得眼淚自作主張,趁她無能為力之際,自顧自的落下。
  抱抱媽媽、抱抱外公,沒有了,蔣擎走了,媽媽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幾隻老是在黃昏逛到他們家門口要東西吃的貓咪也失蹤了。
  大家通通離開她,只有寂寞自願留下。
  淚水流幹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淚,全身很熱、也很冰冷,只覺得突然間這個世界與她再不相干,她成了世界邊緣的過路人……
  遠處,那個有溫暖眼神的好心男人背著她,一通電話打過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礫堆下嗎?也和她一樣,焦心著親戚的安全嗎?
  她應該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辦不到,她沒有力氣幫助別人,她被滿滿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我聯絡到直升機了,他們會馬上過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舅舅的電話,我替你聯絡他們?」
  他認識她嗎,為什麼知道她有個舅舅?她沒問,因為沒有力氣。
  下意識地,一串數位從嘴裡吐出,她給了他大表哥的電話。
  茉莉花茶埋在石塊底下了,它們殘酷地連同母親的愛情一併埋下,媽媽的等待終於蓋棺論走,她,始終等不到父親。
  淚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熱,她像浴火鳳凰,在火焰中燒灼、疼痛。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啊!你發燒了……」
  聽著男人的呼喊,突然間,她咯咯輕笑。
  今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在這種不浪漫的夜裡,她喜歡唱著浪漫歌曲取悅阿擎。
  仿佛間,她回到那些夜晚。
  那時候沒有大地震,沒有流離失所,媽媽的房間隱隱透著亮光,外公的房裡,收音機傳出主持人賣藥的聲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輕輕地,她放下外婆,赤著腳站在雨中,用粗嘎的嗓子唱歌,用被乾涸血跡塗滿抽象畫的雙腳翩然起舞。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沒有新茶了呀,新茶全埋下瓦礫堆下,她的心啊,怎麼向阿擎表示?
  不,他不上山了,他再不會為她暫停,母親的獨角戲由她接演,她要開始自言自語,從今以後,每分鐘都活在記憶裡,能怎麼辦呢?有的人就是註定演出悲劇呀。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裡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註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她舞過一個又一個的圓圈,笑得好開心,她不知道,一個又哭又笑又唱歌的女人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不過,無所謂,都無所謂了。
  家沒了,阿擎再也找不到她,她的認真投入變成沒有未來的笑話,美麗相聚、痛苦別離,她的心啊,拉扯、撕裂,碎得拼不回原形。
  「在想什麼?」蔣烲問。
  她回頭,看見關懷眼眸,曉得自己又恍神了。
  「你是誰?」她輕問。
  他呵呵大笑,這句話她問過很多次,卻從沒有一次記住。
  不過蔣烲沒生氣,他知道她很努力了,從離開災區到現在,她強抑悲傷、合作乖巧、聽話懂事,尤其在舅舅舅媽和表哥們的圍繞下,她始終表現得很堅強。
  她是個自我克制力很強的女孩。
  不管誰跟她說話,她都點頭,偶爾還會夾帶幾個微笑,說句「不要擔心,我沒問題」之類的話,好讓親人放心,但一背過身便開始恍神,洩露出最真實的茫然無助。
  「你太傷我的心,沒有任何一個主人可以忘記她的天使叫什麼名字。」他輕點她的額頭,帶點寵溺意味,她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女生。
  「對不起。」
  小今還以為自己很善良,不會害別人傷心。
  「我原諒你,不過,這次你要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做蔣烲。」
  她用力點頭,但蔣烲依然不認為她會把他的名字輸進腦袋裡。
  「我以為你會選擇留在舅舅家裡,他們很疼你。」
  那天,三個表哥圍著她,輪流對她講話,三個人全投反對票,反對她飛到美國找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我會回來。」她說得篤定且認真。
  她已經長大,大到不需要仰賴父親或母親才能生活,她只是想找到答案,想問問父親,為什麼他可以對媽媽承諾愛情,卻又對愛情置之不理,她必須為母親多年的等待找到一個合理的結局。
  三個表哥拿她沒辦法,只好拼命在她耳邊叮嚀,要她經常打電話回來。
  「好吧,不管怎樣,記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會盡全力幫你。」蔣烲拍拍她的手背,走到飛機後面的洗手間。
  他接到姐姐蔣欣的越洋電話,聽到了一個讓人動容的愛情故事,二話不說就立刻和姐姐託付的征信社取得聯絡,拿走所有和賀巧眉有關的資料。
  他很清楚,自己的多事絕對會惹多蔣擎對他們兄弟更不諒解。
  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也許他天性中習慣對弱者付出同情,也許為了討好蔣欣,總之,他把事情攬下來了。
  他找了個風和日麗的假日,駕著車子,從都市駛進鄉村,模擬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
  也許他會被人用掃帚掃出家門,也許他會被罵得饅頭包,也許他會被有正義感的村民一人一口水,全身沾滿酵素……
  他想過各種狀況,卻沒想到會碰到地牛翻身。
  可怕的地震,震掉他所有的假設。
  地球病了,處處天災人禍,讓自以為是的人類吃盡苦頭。
  發現地震時,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找了個空曠地區等待地震過去,地震之後,他沒有打道回府,照著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沒想到車子越往前開,兩旁的建築物越讓人觸目驚心。
  直到路斷了,他的車子再無用武之地,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執念,他把車子停下,用走的、用爬的、用繞的,用盡所有能用的方法走到賀家莊園。
  他幫了小今,從頭到尾,她不斷跟他說謝謝,禮貌而客氣,表現出良好的家教,但他很清楚,她從沒認真記住他是誰。
  他知道她把自己關在傷心的圈圈裡面,只用假面目對人。
  喪禮過後,他表明來意。
  她沒有震驚,也沒有多餘的情緒,她沒有開心、快樂、怨懟或分開,只是漠然地問他,「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到?」
  她問出重點。
  要是他早一點到,她的母親不會等待落空,要是再早一天,說不定她們會跟著他一起到美國,避開這場天災。
  阿烲也氣自己,要是早一點就好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3:41

第十五章

  她的表哥滿對她到美國,可她堅持跟著他走。
  她的舅媽苦口婆心要把她留下,她理解親人的焦慮,在機場時,她抱住她的舅媽說:「我會回來的,等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之後。」
  她的大表哥給了她一支手機,告訴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跟他聯絡,二表哥在她口袋裡面塞了一大堆錢,再也不擔心金錢會寵壞她,而三表哥卻直接訂了機票,告訴她,「找答案不需要花太久的時間,如果你五天之內不回來,我就飛過去把你接回臺灣。」
  他們對小今的父親有諸多不滿,可是他也沒辦法討厭那個人,因為他人是他的姐夫,因為那人是個好人。
  【第七章】
  小今從皮包裡面找出信封,那是大表哥上飛機之前交給她的,他說,裡面有他好朋友的手機號碼,住址和照片,如果她碰到任何困難,都可以打電話求助。
  她苦笑,均頏表哥太擔心了,她要去見的人是親生父親而不是虎故破啊,虎毒都不食子了,爸爸怎會對她怎樣?何況是他派人來接她,又不是她一廂情願找上門。
  她走這一趟,只是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說法,一個讓她能夠心平氣和的道理。
  她不是偏激人物,也從不對父親的歸來保存希冀,她不愛恨著一個人,不愛心存不平,她的人生還很長,不想恨著父親過完這輩子。
  所以,她必須走這一趟,為自己也為母親。
  打開信封,她抽出信紙。
  轟!映入眼中兩個字讓她震驚。
  蔣擎?
  她激動了。
  大表哥口中的好朋友居然是蔣擎,是啊是啊,難道她老覺得阿擎的名字很熟悉,她一定在哪裡聽過相似的名字……
  啊!她記起來!外婆生日那天,表哥在餐桌上說了很多關於蔣擎的事,他們說他是個人物,有能力、有擔當,均楷表哥說,可惜她不是林志玲,否則還想藉她去和人家攀關係。
  瞧!有緣份的人,走到哪裡都會兜在一起,誰想得到他會是均頏表哥的好朋友?
  太好了,見過父親,她就要馬上去找阿擎!
  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麼……有了,她要很瀟灑地對他揮揮手,問:「嗨,想不想我?我是空運來美的賀惜今。」
  心在激烈狂熱間,她抽出照片,看見預期中的那個男人。誰說,他們不是很有緣份?
  等於我,我很快就去見你。小今心裡喃念著。
  她把照片壓在胸前,微微喘息的胸口起伏不定。
  探探自己的額頭。真糟,又發燒了,老是這樣燒燒退退怎麼可以,要是把她的體力全燒光了,她哪來的力氣去找阿擎?
  吸吸鼻子,小今跟空服員要一杯開水。
  她得快點好起來,她要拎起行李去找阿擎,告訴他,她的茉莉花沒了,他的花茶還有沒有剩下,可不可以分她一些些。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欣賞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他會為她表心嗎?甜甜的笑浮上她苦苦的臉。老天爺從來就不是刻薄人物,它就要把阿擎送到她面前了呀!
  坐在父親面前,小今靜靜聽完所有故事,控制權高漲的祖母、車禍事件、喪失記憶……一件連著一件。
  這就是人力無法改變的命運嗎?她能恨誰?
  母親專心愛父親,沒錯。
  父親為了回到母親身邊,出車禍、喪失記憶,沒錯。
  父親的妻子?自然更沒有錯了,她只是嫁給一個好男人,愛上他、為他付出,這樣的女人錯在哪裡?
  假若愛上父親是錯誤,那麼母親呢?她連連錯了二十幾年啊!
  好吧,她可以把歸納在素未謀面的祖母身上,可是,恨一個作古的老人,對她有什麼幫助?
  只是呵,她不理解,如果註定分離,為何還要人們相聚,如果無緣相守何必相愛難舍?是愛情苦人,還是人們甘心被愛情所苦?
  算了,追究不了那麼多,她要的答案出爐了,父親從未背叛過母親,他愛媽媽,只是這份記憶被腦傷壓抑。
  勾勒,回臺灣後,她可以心安理得在母親面前訴說父親的故事,可以理直氣壯告訴母親,父親的愛同她一樣堅定,他們的愛情或許在這一世結束,但彼此有心有意,來生一定可以再續。
  她的心情恢復平靜,完成這一件,又記掛另一樁,她包包裡面的信封,信封裡面的男人,明天,她就要去拜訪他。
  她有權利的!
  小時候她生病,吃完藥,外婆會給她一塊糖,她抿著唇不敢接,因為媽媽說愛吃糖的小孩會變笨。
  外婆笑呵呵告訴她,「在嘗過苦頭後,你有權利替自己爭取一顆糖果。」
  對,她有權利。
  這段日子,她嘗遍人生所有苦難與不幸,她有權利替自己爭取一些甜蜜,沖淡她滿心滿嘴的苦楚。
  「小今。」喬宣輕喚女兒。
  她有巧眉的眼睛、巧眉的鼻子、巧眉的嘴,還有巧眉長到腰間的長頭髮,她簡直是巧眉的翻版。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個女兒,見到她第一眼,他立刻愛上她。
  「嗯?」小今從沉思間回神,看向父親。
  血緣是種奇妙的東西,她從沒見過年輕之後的父親,但在第一眼便認出他。
  她以為自己會對父親感到陌生,誰知道,見到他,她便毫無理由相信,這個人就是爸爸。
  媽媽常說爸爸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她信,因為自始至終,他都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
  「這些年,你們過得好嗎?」
  「不算壞,媽媽一直在等你,她相信你會回去。」她不說謊,以坦誠的眼神注視他。
  「對不起。」他應該排除萬難回臺灣的。
  他是太害怕了,害怕看見巧眉和另一個男人的幸福生活,害怕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涼,膽小的他,錯過了心愛的女人。
  「媽媽有很多張你的畫,每次看著你的畫時,臉上都掛著幸福微笑。她說,你一定會成為成功的畫家。」
  淚水順著臉頰落下,「我沒有成功,我很多年沒有拿畫筆了。」巧眉是他夢想的唯一支持者。
  「你還喜歡畫畫嗎?」小今問。
  喬宣抬起十指,那是一雙老昧愚鈍的手。」喜歡,可是我的手……」
  「那就為媽媽繼續完成你的夢想,好不?」爸爸的夢也是媽媽的夢,媽媽說,她愛當畫家太太。
  喬宣看著女兒,那眼神、那份單純相信,他感動莫名。巧眉把女兒教養的很好,這二十幾年來,巧眉比他更有成就。
  「我盡力試試看。」他握住女兒的手,緊緊。
  「你留下來的畫都埋在瓦礫堆下了,可不可以再畫一幅送給我?」小今問。
  「沒問題。」
  「憑你的印象畫下媽媽的模樣好不?我想放在媽媽的骨灰壇旁邊。」
  「可以。」
  巧眉的模樣在他心中深刻,何況他還有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今在身邊,他不愁畫不出。
  「那,我給你舅舅的住址,完成後,你把畫寄過去,我回臺灣收到以後,會給你打電話。」她露出一抹笑,該辦的事情結束了。
  喬宣頓時著急起來。「你要回臺灣嗎?你不打算留下來?」
  不語,她沒想過留下,就算真要留在美國,她也只會為另一個男人留。
  「給我機會當一個好父親,好不?」喬宣態度誠懇,握住女兒的手不肯放。
  「我沒說過你不是好父親。」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不知道女兒在遠方等待他回家。‘不知道’不能夠成立罪名。
  「留下吧,我保證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蔣欣也加入勸說行列。
  「舅舅在等我回去。」她親口答應過舅舅的。
  喬宣急切的說:「我也在等你啊,知道有你之後,我每天都在盼望團聚,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可以嗎?不行吧。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至少先找到蔣擎再說,她要找到他,見面、敘舊,如果他的心情和她有那麼一點點雷同,她就要向他告白。
  她要告訴她,她好喜歡他,一場天災讓她看清楚很多事現在不做,可能會永遠錯過。
  如果被拒絕呢?
  也沒關係,至少確定自己不曾錯過,不必浪費心情等待不可能的結果,她在母親身上學會,錯過是人生最大的痛。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3:53

第十六章

  她願意留下了嗎?
  小今的沉默,被蔣欣解釋為猶豫,她輕輕壓住她的雙肩,認真說:「小今,從你和阿烲上飛機那刻起,你爸爸就沒辦法定型,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老是推著輪椅在前庭逛來逛去,還以為這裡和臺灣只有三十分鐘的距離,他真的很盼望你能夠……」
  「大姐,你不要逼她。這段日子夠小今受了,先讓她先休息幾天,至於要不要留下來,以後再說。」蔣烲插話,暫時解了小今的圍。
  「我多糊塗,小今肯定累壞了,十幾個鐘頭的飛機呢,我真不應該嘮嘮叨叨說一大堆。走,我帶你到房間,有什麼話晚才再說。」
  蔣欣領身往樓上走,小今跟在她身後,蔣烲說得對,她累壞了。
  「小今,知道你要來,我們買了好多東西,回房間看看你喜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們再重買……」
  蔣欣急著和小今建立交情,從知道大地震發生那天起,她便決定代替她的母親疼愛她。
  打開門,她領著小今進房。
  房間很大,除了寢具之外,還有一組小沙發、電視、音響、書桌、電腦和擺滿書籍的書架,裡面的書全是蔣昊幫忙張羅的,征信社給的資料裡提到小今是個文字工作者,她會需要用到這些東西。
  另外,還有身為女生都會喜歡的衣櫃,蔣欣一手佈置二十坪大的穿衣間,裡頭慢慢地掛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居家服、小禮服、運動休閒服……琳琅滿目。
  持此之外,一雙雙陳列的鞋子也亂了小今的眼睛,更別說那些她根本分不出廠牌的包包了。
  她看了穿衣間一眼,輕輕撇嘴。
  她不需要這些,她有媽媽的舊衣服,有一雙怎麼穿都不會破的市場牌白布鞋,包包是媽媽用一塊花樣特殊的棉布縫的,高中的時候她背到學校裡,同學還誇獎她很時尚。
  她在乎的不是時不時尚的問題,而是媽媽的設計被同學肯定。
  「小今,你看這套衣服你喜不喜歡?」
  蔣欣從衣架上面挑出一件嫩綠的長T恤,T恤腰間皺折處綴了一串別致的琉璃珠子,她找了一件純白色的緊身七分褲搭在下面,秀給小今看。
  她敷衍地點了點頭,她還是喜歡媽媽的舊衣服,那些好穿的碎花小洋裝,復古的好有味道。
  不過,她無法拒絕蔣欣的好意。
  「這是芬蒂挑的,她說這件衣服的顏色很有春天的味道,小女生會喜歡。」
  春天?
  不對,這樣的綠讓她聯想到剛打下來的芒果青,一根長長的竿子用力打下去,幾片葉子連同青芒果一起掉下來,她眼明手快,張著大塑膠袋,在芒果落地之前接個正著。
  阿擎打芒果,她接,他們是最佳芒果二人組。
  「芬蒂?就是——」蔣烲睜大了眼。
  蔣欣截下他的話。」沒錯,就是你未來的嫂嫂,年初阿擎和芬蒂訂婚的時候你沒到,今天晚上我約了芬蒂來家裡吃飯,你可得和嫂嫂好好套交情。」
  阿擎?她在說阿擎嗎?
  天……她在想什麼呀,不對,她說的是阿晴、阿檠、阿勤,總之,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阿擎。
  他們在討論一個她不認識的男生,而那個男生有個叫芬蒂的未婚妻……
  沒錯,就是這樣子。
  小今頭又昏了,熱氣在鼻孔裡面翻攪,攪得她心浮氣躁。
  真是無聊,她又不認識什麼阿晴、阿檠、阿勤的,幹麼聽見人家訂婚就脾氣暴躁?
  肯定是累翻了。
  「沒問題,套交情我最在行,聽是阿擎的未婚妻是名門世家,長相脫俗又漂亮,萬一被我看上眼拐走的話,他肯定會恨死我。」蔣烲笑眯眯的開玩笑。
  名門世家、脫俗漂亮……很好啊,這麼好的形容詞,怎會讓她噁心想吐?她一定病得很重,居然看見黑色深淵在眼前,吸引著她往下跳?
  隱隱約約,有些聯繫不起來的東西牽扯著小今的心,仿佛她手中握有一把鑰匙,只要拿起來打開,一切就會豁然開朗。
  可是……不想啊,她不想打開它,不想要豁然開朗。
  略過這段吧,不管是哪個阿勤,不管他有多麼美麗的未婚妻,通通不幹他的事。
  明天,等睡飽養足精神,她就要去找自己的阿擎,就不知道阿擎是否仍然珍視她給的倒地鈴……
  蔣擎關上電腦,對著空白螢幕發呆。
  她忘記他了吧?
  回美國後,他沒日沒夜忙著,是故意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躲避些什麼。
  只要夠忙,讓一大堆無聊的數字占滿腦袋,只要在每個疲勞轟炸的會議裡面流連,他就會沒時間想念。
  想念……是啊,是想念。
  他想念那些沒事做的下午,小今帶著他爬到老樹上面,坐在樹梢喝著冰冰涼涼的茉莉花茶,有一搭沒一搭的亂聊。
  他的話很少,她的話很多。因此她不知道他的家人、背景、工作,而他知道全部的賀惜今,連她小時候暗戀的班長、無疾而終的戀情,都一清二楚。
  「那個時候剛好是芒果盛產的季節,上學之前,我都爬到樹上拔一顆芒果送給班長,我們班長人帥脾氣又溫柔,全班女生都暗戀他,功課永遠拿第一名,最厲害的是他常常代表我們班去參加演講和作文比賽,而且每次都得獎耶!」
  阿擎的表情是揚揚眉,不置可否。
  不過是小學的比賽,很強嗎?他的獎牌獎狀多到四處亂丟,三不五時還送人做資源回收,也從沒拿出來說項啊。
  「班長對我特別好哦,午睡的時候我睡不著,偷偷在下面看小說,他看見了,卻偷偷放水,不把我的名字記起來。還有啊,老是不在的自習課裡,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講話,她也不會把我叫到後面罰站,他對我實在太偏心了,同學常常嘲笑他男生愛女生,還在黑板上面畫一顆愛心,上面寫著林俊超VS。賀惜今。」
  小今一面說一面笑,笑的花枝亂顫,第一次,他覺得她的笑容很礙眼。
  「然後呢?」
  他在心底不爽那個不懂得行政中立的班長。
  「就我愛他、他愛我啊,我們兩個一直愛來愛去,直到芒果季節過去,我們家的芒果樹上再也找不到芒果之後,他!那個壞蛋林俊超——」說到這裡,她突然擠眉弄眼,表情猙獰。
  她的表情讓他很期待。
  「他怎樣?」
  「他就開始記我的名字了!我氣死啦,跑去找他理論,他居然說誰叫我不繼續送他芒果,壞蛋,他愛的居然不是我,是我們家的芒果樹!」
  聽到這裡,他哈哈大笑,突然覺得行政不中立的男生很可愛。「如果再見到他,你會怎麼做?」
  「什麼叫做如果再見到他?我要見他還不容易,他現在在北部念醫學院,每年寒暑假都會回來,高中畢業後舉辦同學會,一碰面,我伸手就跟他要一簍芒果。」
  「他給了嗎?」
  「才不。他吝嗇得咧,說自己是窮學生,不過我有逼他發誓啦,等他當醫生以後,我看病可以免收掛號費。」
  他被她臉上‘賺到了’的得意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免收掛號費是很大的福利優惠嗎?要是以後他走泌尿科,就不信她會去省這個錢……
  蔣擎垂下眼,淡淡笑開,手裡的鋼筆轉啊轉,在隨身筆記上面寫下一個、兩個……成串成串的賀惜今。
  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生,也是個徹頭徹尾矛盾到底的女生,有可愛的一面,也有敏銳纖細的一面,她可以活潑,也可以多愁善感,聰明卻經常裝傻,他相信她獨立堅強,可她又處處表現出對父母長輩的依賴。
  這麼矛盾的女生,讓他不自覺思念……
  打開抽屜,他拿出她送的禮物,之前,他擔心過不了海關,所以在離開臺灣之前,還特地先把東西寄回來。
  小今給的茉莉花茶他捨不得喝,怕喝完了,就聞不到她的專屬味道。
  她送的倒地鈴,他把它們播在陽臺的花盆裡,沒幾天居然長得鬱鬱青青,果然很有野草的特性。豐收季節裡,他要買一個玻璃罐,收藏無數顆思念心。
  還有,小今的蟋蟀已經變色,褐褐黃黃,再不復當時的鮮嫩翠綠,總有一天,她對他的思念也會變了顏色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4:07

第十七章

  他相信光陰是所有東西的稀釋劑,只要時間夠久、夠長、夠遠,感覺就會漸漸被沖淡。
  歎了口氣,他閉上眼睛,記憶間長長的辮子在她身後甩動,俗到不行的碎花小洋裝被風一刮,吹到大腿上,他拼命暗示她,她卻半點也不在意,照樣穿著裙子爬上樹。
  外婆老說她是小猴子,這麼野的猴子,會不會有一天,被某個男生馴服?
  這個念頭讓他不舒坦,迅速別開心思,他不要想。
  拿出抽屜裡面得三千片拼圖,輕輕撫過盒蓋,那是特華雍在一八五四年完成的作品,‘獵場看守人與他的獵犬’,他筆下的動物就像人物肖像畫一樣,有個性、情緒,畫作中,仿佛能聽到蓄勢待發的獵犬們興奮的吠叫聲。
  這是他走到櫥窗時不經意發現的,沒有太多考慮就買了下來,他不拼圖,熱愛拼圖的是小今。她說,如果這個世界每件事被拼壞了,都能像拼圖一樣打散,一片片、一塊塊,慢慢用耐心重新組裝起來,不知道有多好。
  他明瞭,她一直認為,父母親的愛情是被拼壞的那一幅圖片。
  捏捏眉心,蔣擎刻板的臉孔裡面有藏不住的疲憊,手指在獵犬身上幾度徘徊,苦笑,又把拼圖收回抽屜。
  這是一份永遠送不出去的禮物。
  「經理,芬蒂小姐到了。」
  「請她進來。」
  芬蒂是他在一場晚宴裡認識的女孩,聰明、落落大方,是標準的大家閨秀。研究所畢業以後留在家族企業裡幫忙,她的工作能力相當強,在華人圈中有一點名氣。
  見過幾次面後,雙方都認為感覺不錯,加上兩人都有意思定下來,便在年初選了日子訂婚。
  他們是很適合的一對,這點,沒有人可以否認,至於感覺……他說過,他不需要愛情。
  他的人生指頭權利義務,追求目標這兩件。
  「是。」特助退了出去。
  不多久,芬蒂進門。她踩著一雙復古黑色包頭鞋,一身亮黑色緞面改良式旗袍,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丹鳳眼更有東方味。
  她很懂得打扮自己,復古兩個字在她身上真正落實,至於小今,五0年代的打扮看不出復古味道,只覺得她從頭到腳土到爆。
  幸好小今的眼睛夠大,靈活可愛,也幸好她夠白,沒有被太陽曬壞的暗沉,更幸好她嘴邊的酒窩夠迷人……
  不知不覺,他又想起小今……這不是好現象。
  「你在想什麼?」
  他回神,發現芬蒂正沖著他笑。
  「沒事。」他搖頭,打開公文。
  「喂,你是個很差勁的未婚夫耶,看見未來老婆居然沒有半點熱情反應。」芬蒂似笑非笑的說。
  「對不起。」他板起臉孔,冷漠不由自主浮上。
  他不夠熱情是天性使然,甚至不會對女人笑們不會因為女人的行為而影響心情……
  但,真是這樣嗎?他現在有一點不確定了,曾經,他的笑聲在夏夜裡清朗。
  「喂,你看不看電影?」在樹上,小今用腳尖踢踢身下的他。
  「不看。」他在看商業雜誌,沒抬頭。
  她又問:」你有沒有看過六人行?」
  「哼。」英文破到不行的人竟然和他討論美國的肥皂劇?他照看他的書。
  「喂喂喂,阿擎先生,你的口氣很不屑哦,你看不起我的問題嗎?」
  「你聽得懂劇中的對白?」一直被吵,他乾脆吧書放在另一個枝椏交界處。
  「有中文字幕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哦。」她不知道中文字幕翻不出英文的精髓有趣?
  「我也看實習醫生,好看得不得了,尤其他們在手術臺上面的時候,好帥氣哦!我最愛那個黑人醫生,可是第三季他就不演了,編劇居然不娶那個韓國人,實在好討厭。」
  他笑笑,不理她。
  他的英文不是普通破,而是破到不能再破,連Dr。Burke說不出來,什麼黑人,韓國人,她在搞種族小說嗎?」
  「哼,你不說話,因為你沒看過!」
  「我看過兩集。」
  「才兩集,我把三季通通看完了,我贏!」
  連看電視影集都能比輸贏?他冷笑。「我以為東方人看美國影集是為了學美語,你的外遇程度好像……」
  「很不錯啊。」她接話。「This is a book。That is a dog。My name is Mary……」
  她不說還好,一表現英文程度,他就忍不住捧腹大笑。這是美語嗎?不對,這是英文課本上面的句型範烈!
  「喂,用這種嘴臉笑人,又沒有考慮過別人的自尊啊?我就不相信你的英文有多強!」小今用手指頭戳他「堅挺」的腹肌。
  他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串嘰裡呱啦的英文就從他嘴裡流利說出,她歪嘴瞪他,兩頰鼓脹。
  「怎麼了?」吧憋著笑停下英文,用中文問。
  「你在罵我。」
  「沒有。」他舉兩手發誓。
  她一臉不信。「不然呢剛剛用英文說什麼?」
  「我說,我能理解,某些人的腦容量裝不下兩種語言。」話一說完,他馬上帶著雜誌滑下樹幹。
  小今被他氣得放聲尖叫,「臭阿擎,你死定了!」
  他笑,她叫,很久很久,他沒有這樣子無憂笑過。
  【第八章】
  「沒禮貌,我在跟你說話,你居然在傻笑!」芬蒂兩手插腰,佯慎。
  蔣擎敘述回神,甩掉腦袋裡的小今,收起表情。「對不起,我沒聽見你的話。」
  「我說,我要是真的跟你計較身為未婚夫的熱情的話,早就活活氣死了!」
  他置若罔聞。「今天晚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會議要開,最好呢,我識相一點離開,不然的話會讓你感到很困擾。」
  芬蒂瞭解的一彈指,把他要輸歐的話模擬了十成十。
  蔣擎失蹤了兩個月,她遍尋不著他的人,手機不接,E-mail不收,連蔣欣都不著地他去了哪裡,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國,他卻常常藉故不合她約會。
  理由很簡單,除了忙還是忙,她不著地過去那段時間他去了哪裡,做過什麼事,只隱約嗅出情況不對勁。
  他不一樣了。
  以前他也忙,也是三次約會兩次爽約,但沒有這回避得這麼明顯,她是女人,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他們之間有問題。
  可是,她太瞭解他的性格,若他真的不打算和她履行婚約,也不是那種會閃閃躲躲、閃爍言詞的男人。
  他會直接對她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如果有什麼可以彌補你的方法,請告訴我。」
  他並沒有這麼說,那麼是哪裡發生問題?
  她追問過,他不答,她猜想過,卻猜不出可能是的答案,她很清楚,只要他不肯說,誰都沒有本事從他嘴裡逼出任何事。
  她明白,愛上這種男生必須學會寬宏大量,必須體貼他對工作的熱忱,必須接受他對女人的漫不經心,必須確定愛情對他不會重要,不管有沒有自己,他都不會失意,不然,有沒有婚姻枷鎖困住兩人都一樣,他們早晚會勞燕分飛。
  「對不起,我真的很忙,我很長一段時間不在——」
  「不行,再忙,今天晚上都得空出時間。」
  她截下他的話,手一扶,完美的臀部做上他的辦公桌,修長優雅的長腿交叉,閃閃發亮的唇蜜勾動誘人笑容。
  口紅……蔣擎看著她的口紅又笑了。
  「誰規定所有的女生都啞擦口紅,那種東西有怪味,對身體不健康。」小今吐舌頭,做鬼臉。
  「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不是我發明的。」
  「要口紅嗎?很簡單。」她咚咚咚跑進屋子裡,從冰箱裡抱出一大盆冰涼的桑葚,直接擺在他盤坐的雙腿間。
  「做什麼?」
  「吃掉。」
  「我剛吃飽。」他明明記得外婆說這些呀留到明天熬果醬用的,下午他和小今蹲在大水桶便洗桑葚洗到腰酸背痛。
  「你不是要口紅嗎?把它們吃掉,保證不只口紅,連‘舌紅’也有,要不要試試?天然有機,補血養氣哦。」說著,她捏起一顆碩大的果實,一步步向他逼近,要往他嘴唇上面塗。
  他哈哈大笑,左右手各抓一顆,壓在她臉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4:19

第十八章

  她又尖叫起來。「啊——你幹什麼?!」
  「我幫你塗腮紅。」有了腮紅,她更像外婆口裡的小猴子。
  「好啊,要玩誰怕誰!」小今火大的抓起他的手,用腋下夾住,搶過他手裡的桑葚,擠成泥塗在他的指甲上。
  蔣擎又晃神了。芬蒂心底的不安逐漸擴大,她勉強擠出笑臉,推推他的手臂。「喂,你有沒有專心聽我說話。」
  從回憶間被拉回來,蔣擎有一絲不耐。「你說什麼?」
  「我說欣姐要我們回去吃晚飯,家裡有客人。」
  「客人?」姐姐從不需要他回去替她應付什麼客人的。
  「對啊,聽說蔣烲帶了一個女孩子來美國,大概是他的女朋友吧?我還沒見過蔣烲呢,聽說他長得很帥對不對?」
  是那個傢伙,煩!
  異母兄弟中,就數他最煩,蔣昊、蔣譽很知趣,不會拿著熱臉來帖他的冷屁股,他只要表態幾次,就能拒絕他們的糾纏,不像蔣烲,像貼皮糖,粘得讓人受不了。
  至於女朋友更不用提了,蔣烲換女朋友和換保險套一樣勤,今天的女朋友,明天的陌生人,如果風流有排行榜的話,他一定年年穩坐第一名。
  「哎呀,你這個人啊,長輩的事情我們又管不了,何況分分合合是這個時代的產物,都十幾年過去了,你還在怪伯父,就真的太過分了。」
  芬蒂的手撫摸著他的手臂,蔣擎沒有感覺,她的手不像小今,軟軟甜甜地貼附他的心。
  他的沉默,促使了芬蒂的尷尬。
  「你是我見過最固執的男人,你真的認為婚姻都該天長地久嗎?」她皺皺鼻子,呐呐地說。
  看著她,蔣擎又想起小今。小今也會對他的話不以為然,但她不會皺鼻子,她會吐舌頭,用紅紅小小的舌頭對他挑釁,他不生氣,只覺得想笑。
  他的笑覺神經一定拉在她的手裡,她一扯,他就控制不住的笑容可掬。
  不行,他不能一直想著小今。
  他直視芬蒂。「如果你沒本事和我天長地久,就別和我一起跳進婚姻。」
  「……我真幸運,碰到你這麼尊重家庭傳統的男人……也好啦,至少以後不必擔心外遇問題,老公永遠是我的,誰都別想和我搶。」芬蒂順勢找臺階下,她知道上一個話題以及惹惱了他。
  蔣擎沒答話。
  她聳肩。「好了啦,不聊嚴肅話題,你還要多久才能下班?我在這裡等你,我希望不要空手回去,至少要準備一點禮物給欣姐和蔣烲的女朋友——」
  她還想再多講幾句話,但蔣擎以及先一步把注意力放進公文裡。
  不管是蔣烲還是他的女朋友,都不值得他費心。
  蔣烲是個擅長炒熱氣氛的人,有他在餐桌上,熱鬧非凡。
  小今穿著一套全黑洋裝,蔣欣為她挑的,曉得她還在服喪,這樣的心情撐不起五彩繽紛的顏色。
  她的長髮披散,襯得那他血色的臉頰更加蒼白,她融不入熱鬧氣氛裡,只好靜靜地坐著,陪笑。
  「小今,休息得怎樣?」喬宣問。
  她勉強拉出笑臉。「還好,謝謝。」
  「是我的錯,小今累壞了,我還拉著她拼命說話,對不起啊。」
  蔣欣盛了一碗熱湯放在她手邊。這是她特別交代廚房足的養氣藥膳湯,她得幫小今好好調養身體。
  小今太瘦,阿烲告訴他們,過去幾天她強忍情緒合著大家,替親人辦完喪事,為了不讓長輩擔心,她總說自己沒關係,可以撐得過去,她在人前笑,人後哭,勇敢堅強是她的表演項目之一,用來安慰人心。
  那麼年輕的女孩子怎能承受?著一切蔣欣的心疼全寫在眼底。
  「我沒事。」小今合作,低頭喝湯。
  「要是我有滿屋子的東西想送人,我會和大姐一樣聒噪。」
  蔣烲夾一筷子牛肉刀小今盤子裡,他都數不清她幾餐沒吃東西了。
  「你最會說話,難怪阿昊、阿譽說你的女朋友一個接一個交不完。」蔣欣笑他。
  蔣烲揮了揮手,誇張的擠眉弄眼。「那是污蔑,他們沒有女人緣,就合力抵制我!」
  「真羡慕你們兄弟之間的感情,要是阿擎可以跟你們建立兄弟感情,不知有多好。」
  蔣欣搖頭。母親是阿擎心中的痛,他沒辦法放下,沒辦法原諒父親,稚嫩禁錮自己,不容許自己開心暢意。
  「姐,不必擔心啦,那個傢伙早晚會發現我們是好人,不會老是用冰水潑我們。」蔣烲不意的大笑。
  「阿擎怎麼還沒有回來?他不是答應要回來吃晚飯?」喬宣直瞄餐廳門口。
  「芬蒂有打電話啦,阿擎聽見阿烲在就鬧彆扭。放心啦,他一定會回來,芬蒂說,怎麼樣也要回來見見未來的小叔。」蔣欣說。
  他們才是一家人吧,阿晴、阿烲、阿欣、芬蒂,至於賀惜今……是境外移民。
  她不屬於這裡,她的家在有茉莉花和芒果樹的鄉下,而她的心,以及飛到阿擎身旁,她想回家,也好想見他。
  一陣笑聲傳來,人未到,聲先到,芬蒂才進餐廳就直嚷嚷著肚子餓。
  「噢,你們沒等我們到就先開動,實在太傷感情了。」芬蒂表現得很熱絡,她搭著蔣欣的肩膀,彎腰聞聞滿桌子的菜,微笑說:「真偏心,我當客人的時候菜色都沒這麼豐富,蔣烲依賴就有好吃的……」
  小今沒聽見她在說些什麼,她的視線被芬蒂身後的男人緊緊抓住。
  四目相對,說不出口的震驚在兩人心頭。
  小今滿心懷疑。
  阿擎為什麼在這裡?世界這麼小,走到哪裡都會牽扯牽絆嗎?他是客人吧,和她一樣是境外移民吧,他馬上就要告退,字這場讓人不自在的夜宴告退吧?
  不不不,是她弄錯了,是她又出現幻覺,對啊,她還在發燒,頭那麼昏沉,心那麼紛亂,何況她滿腦子想著阿擎,當然會把每個男人都看成阿擎。
  這麼一想,她便釋懷微笑了。
  假裝沒看見‘幻影’,她低著頭喝湯。湯很不錯呢,她要學起來,回去煮給舅媽嘗嘗。
  她為什麼在這裡?蔣擎的震驚不下於她,突如其來的憤怒席捲了他的知覺神經。
  他冷酷的銳眼射向蔣烲。是他多事,自作主張?
  所以賀惜今曉得他的身份,曉得事情始末,也曉得姐夫正在尋找她媽母女,所以她出現了,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他的費心破壞沒有成功?!
  她恬適淡然的笑容更加激怒了他,憤恨席捲他所有的知覺神經。
  「阿擎,芬蒂,快點坐下來吃飯。」蔣欣離開座位,替他們張羅碗筷。
  對嘛,他就是叫做阿晴,她才會把他和阿擎聯想在一起。小今對自己搖頭,抬眼,再看一次'阿晴'。
  這個「阿晴」的西裝很高檔呢,可她比較喜歡穿著舊衣服的阿擎。
  「阿擎」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有點剛硬冷漠,不像她的阿擎,剛洗完頭,用毛巾隨意擦乾、亂蓬蓬的模樣,帥得讓人別不開眼睛。
  阿晴冷,阿擎也冷,但冷冷的阿擎在熱熱的鄉下有了溫度,嘴角常掛著掩飾不去的笑意,不像這個阿晴,瞠大雙目,仿佛要把人吃下肚。
  哈!她又不是屏東黑鮭魚,哪有那麼好吃。
  小今的小臉在在打擊著蔣擎,一股無名的憤怒油然而生。
  是示威嗎?還是挑釁?
  她不應該出現的,他給她很多錢,讓她保有幸福的生活,發誓照顧她一輩子,不讓她受半點辛苦,為什麼她要出現,破壞他們的平靜?
  現在她來美國了,下一個是誰?賀巧眉嗎?再然後呢,她要姐夫和姐姐離婚,跟她媽一起建立新家庭?
  沒錯,她媽握有勝算,姐姐和姐夫沒有小孩,而賀巧眉有一個女兒,她媽的贏面大得多,可他發誓,絕對不讓這種情況發生!
  小今恍惚的想,這個‘阿擎’真怪,她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他看著她的眼睛直冒火?
  算了,不關她的事,反正明天她就要去找她的阿擎,跟他把話說明,如果他要她留下,她願意試試異鄉歲月,努力在這個陌生國度裡種起香香甜甜的小茉莉。
  說不定,茉莉花能在這裡盛開,說不定她會在這裡找到幸福,也說不定上蒼為她安排了另一場幸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4:33

第十九章

  「阿擎,不必用那種表情看人吧,我難得啦這裡做客。」
  悄悄地,蔣烲把位置挪到小今身邊,以保護著之姿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他不要她被嚇到。
  蔣擎雙瞳冒火,熊熊大火幾乎要將兩個人燒融。
  他生氣蔣烲維護小今,生氣才幾天她就有了新的擁護者,他對礙眼的蔣烲射出兩道銳利眼光。都是他多事,不然那個笨蛋絕對找不到這裡!
  「阿擎,你在做什麼?快點坐下啊,芬蒂,你也一起來。」蔣欣回座,發現氣氛不對,看看弟弟再看看丈夫,不知道原因。
  「你不餓啊?我可餓壞了,都是你那些討人厭的公事,要不然我老早就填飽肚了。」
  芬蒂硬是把男友壓入座位,她也感覺到氣氛不對,不過她聰明的知道,眼前不是討論的好時機。
  她拿起筷子替男友夾菜,迅速找話題緩和氣氛。「欣姊,你有沒有認識的攝影師?我想和阿擎先拍一些照片佈置禮堂。」
  「我們這裡不時興拍婚紗照,不然在臺灣有很多婚紗攝影公司。」蔣欣順勢把話題帶開。
  「對啊,我還滿喜歡那種假假的照片,把婚姻變得浪漫許多。」說著,芬蒂小鳥依人地靠在男友身上。
  新娘子很漂亮呢,「阿晴」可以娶到這麼美麗的新娘真是幸運。小今對芬蒂點頭,心底卻不明所以地冒出酸水。
  芬蒂回給她微笑,不吝嗇地對她釋出善意。「嗨,我叫芬蒂,聽欣姊說,你的名字叫做小今。」
  小今整顆腦袋亂紛紛的,恍神得很凶。
  無所謂,好幾天了,她經常這樣子恍恍惚惚,只要繼續保持笑容,偶爾點點頭就能應付過去。
  「你長得好可愛哦,你是阿烲的女朋友對不對?」
  她微笑、點頭、應付。
  這樣的微笑加點頭不只嚇到蔣烲,連蔣欣、喬宣都一口氣嚇進去了。才認識幾天,他們就成了男女朋友?
  不會吧?!喬宣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他理解頓時失去親人的無助,可是光這樣子就愛上一個男人……
  「真的嗎?阿烲,小今說的是真的?」蔣欣火速追問。
  蔣烲眼光繞著圓桌轉一圈。
  他也希望有人來告訴他,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但阿擎的眼神太詭譎,小今的笑臉又太不真實,或許他是該扮演一下關鍵角色。
  挑眉,他一派輕鬆自若,演出自己最擅長的花花公子。「幹麼這種表情啊?小今那麼可愛,我喜歡她有什麼難以理解?」
  蔣擎倏地握緊拳頭,青筋在額間跳躍,高漲的怒焰幾要將人燃燒。
  賀惜今果然隨便,當初她二話不說就邀請初見的他到家裡長住,現在又可以跟著陌生男人遠渡重洋……來者不拒,是她的人格特質?
  怒火一寸寸延燒,他只想打掉她臉上的微笑。
  虧他還以為她心思單純,虧他還思念她的純真可愛,是他被騙了,還是被一個笨蛋欺騙?
  有趣,小今是他的弱點嗎?蔣烲輕輕揚起笑意。
  「阿烲……你的女朋友不是很多嗎?」蔣欣憂心忡忡。她知道阿烲是個好人,但不適合涉世未深的小女生。
  「那是我沒碰到正確的物件,說不定小今是我今生的依歸。」蔣烲玩上癮了,勾住小今的肩膀,表現得很親熱。
  小今沒推開他,連他們一大群人在討論什麼都沒聽進去。
  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客人,應該保持笑容、保持風度,滿腦袋瓜裡全想著明天。
  明天她要打電話給阿擎,告訴他她到美國了,她很想他,想得把陌生阿晴當成阿擎。
  蔣擎緊握的拳頭緊緊松松,他想斬斷蔣烲的手,更想扳住小今的肩膀把她搖醒。
  一個對愛情專心的母親,怎會生出四處獵金龜婿的女兒?是不是只要見到正確目標,她便奮不顧身撲上去?是不是賀巧眉教會她,愛情是虛偽騙局,懂得現實的女人才抓住想要的生活?
  「真甜蜜,今生的依歸耶。阿烲,你是最浪漫的情人,我要是你女朋友,一定會幸福到不行。」芬蒂微笑著說。
  「可惜我有小今了,不然,我一定會追求你。」蔣烲一面對芬蒂說話,一面夾菜到小今碗裡,額頭還趁勢靠上她的額。「乖乖,多吃一點,明天我帶你去暢遊紐約,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會讓你大開眼界。」
  他刻意把大開眼界說得曖昧,笑看著蔣擎眼裡的狂怒,忍不住歡欣鼓舞。
  以他對男女之間的瞭解,他可以大膽假設,蔣擎愛上她了。
  一不做、二不休,他刻意靠近小今,在措手不及時,親上小今的臉。
  砰!火山爆發,他成功激怒異母兄弟。
  蔣擎用力捶桌子一舉,霍地起身沖到兩人面前,一把抓起小今,在眾人驚呼中,有如颳風一般把她帶出家門。
  【第九章】
  蔣擎把小今塞進車裡,她傻傻沒反應,只是望著他張揚的怒氣,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
  他在生氣她把他當成阿擎嗎?大概是吧,那麼,只要跟他說聲對不起就可以了吧?
  撥開頰邊長髮,她張大眼睛看他,努力不把他當成阿擎,可是……真的抱歉,她頭腦錯亂了,東看西看左看右看,不論她怎麼看,他就是像阿擎。
  是因為他的名字也叫阿晴嗎?
  她得看心理醫生了,不然老在半夜醒來,聽見媽媽在床邊唱歌,耳邊老是聽見外婆叨念她是小猴子,這些就算了,就怕路上隨便碰到陌生男人,也通通把他們當成阿擎,糊裡糊塗跟著人家走。
  「對不起。」她氣弱地對他說一句。
  蔣擎沒回話,專心駕車,兩隻眼睛死瞪住車窗外,沒這麼做的話,他一定會失手砍人。
  小今舔舔嘴唇,覺得很熱、很渴,他什麼時候才要載她回爸爸家?她想喝那碗很好喝的藥膳湯,想喝很多果汁……冰箱裡的桑棋汁還有沒有?加上幾個冰塊,再炎熱的夏天也能應付過去……
  恍惚間,她回到滿是茶園的家鄉,外公的電視機裡正在播映看不膩的本土劇……
  她在笑!她居然在笑?!他已經氣得滿肚子火,她竟若無其事地撇開嘴角微笑?!
  小今頭靠在窗邊,側臉望「阿晴」。阿擎的眼睛、阿擎的鼻子、阿擎的嘴……慢慢慢慢……她對自己的幻想妥協。
  夏天的風吹過阿擎的發梢,他該剪頭髮了,到他們家一個多月,他都沒進過理髮店。
  那時她拿來剪刀要幫他剪頭髮,他打死不肯,奪下她的剪刀,把她壓進沙發裡面。
  可她哪裡會這樣子就投降?開玩笑,去問問她的外號,原子小金剛不是當假的,當然要反抗再反抗,於是,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放到他的胳肢窩下面,咯吱咯吱,他翻過身,笑得滿臉通紅。
  哈哈,怕癢的男人最怕老婆,外公說這種男人才能嫁。
  她想測試阿擎是真怕癢還是裝怕癢,不管他怎麼躲,她都有本事把手指頭擠在他的胳肢窩下方。
  終於,他發狠了,一個用力翻身,把她的兩隻手抓到頭頂上,壓在抱枕下。
  他笑、她尖叫,他的腳跨壓住她不安份的小短腿,她用腰力把他扭下來,一個不小心,他的唇貼上她的唇。
  甜甜的、香香的,是夏天的味道。
  溫溫的、濕濕的,有南風、有芒果香。
  短暫的接觸,他們像被電擊般、迅速跳起身,兩個人背貼背,眼睛卻轉向沙發的另一邊。
  好半晌,她嘟著嘴,噙著笑意。有點呆、有些傻,有很多的不知所措。
  好半晌,他皺著眉,掛著茫然。有點悶、有些愣,有很多的不由自主。
  兩顆心在狂跳,失頻的呼吸、紊亂的思緒,他們都被脫序演出惹得心慌意亂。
  最後她吐了口長氣,掛起茉莉花笑臉。「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照舊,半句話都不說。
  外公常笑他們,說阿擎的舌頭少了半截、小今的舌頭多了半截,他的話全被她說走了。
  他少、她多,好得很,就截長補短呀,接吻的時候,就會恰恰好了嘛……
  哎呀呀!她不知道怎會在那當頭想起外公的話,紅紅的臉,紅得更透徹。
  不行再尷尬下去了,為了尷尬,浪費好玩的下午,不划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4:45

第二十章

  「我原諒你吻我,但是……我們的戰爭還沒完!」說著,她翻轉身,用手肘架起他的脖子進行下一場攻擊。
  緊接,又是笑聲、尖叫聲,在寧靜的午後,刮起一陣熱鬧浪潮。
  車子停下來,小今回神的時候,已經被拽下車。
  「阿晴」不溫柔,還是她的阿擎好,阿擎處處讓她,還會在她受傷的時候變身成熱鍋螞蟻,東跳西跳,像裝了鹼性電池,停不下來。
  「說!你的目的是什麼?」蔣擎掐住她的肩頭,用力的十指捏得她的骨頭快要碎掉。
  「目的啊……目的什麼呢?」她傻得厲害,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風一陣陣猛吹,灌得她頭痛欲裂,把她大大的眼睛吹出乾眼症,這裡的風一定會害她得肺炎。
  「我們要繼續演戲嗎?你不是已經全都知道了?!」
  「知道哦……」她順著他的話說,卻不曉得自己應該知道什麼?
  猛然咳嗽,把她的心啊肝啊肺啊咳成碎屑,攪攔的心再也編派不出愛情。小今拼命搗住嘴巴,抬眼看著很像阿擎的陌生人。
  她的乾咳,一聲聲敲上蔣擎的腦膜,心痛一陣傳過一陣。她病了嗎?為什麼蒼白憔悴?已經夠瘦的她,又小了一大圈。
  不,現在不是關心她胖瘦的時候!
  「你知道我到你家,目的是想阻止你媽到美國和姊夫相聚,不是想和你當無聊的朋友;你知道我和蔣欣是姊弟,是你們母女的敵人,我要破壞你們和姊夫之間的連線。我不後悔這麼做,我會竭盡我所能……」
  他的嘴巴開開闔闔說了一大串,小今拼命想抓住他詞句,用拼拼圖的方式將它們湊在一起,企圖拼出她聽得懂的意思。
  所以……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阿擎?他們的相遇不是偶然奇跡,而是預謀設計?媽媽的愛情礙了他,他非得想盡辦法阻撓。
  嗅,蔣擎、蔣烲、蔣欣……
  好簡單的命名方式,她真笨,怎沒想過他們之間的關聯性,這麼相似的名字啊,她還在什麼阿晴阿擎的,把自己弄得糊裡糊塗,以為自己該去看精神料醫生。
  原來他們是同一個人,促成他們相遇相識的,是同一件事。
  真有意思,誰說地球很大,地球夠大的話,怎會繞來繞去,總是繞到同一群人身上?
  「我絕不給機會,讓你的母親有機會毀掉我姊夫和姊姊!」
  懂了,她緩緩點頭,所以他們不是朋友,他對她,沒有她希冀的心情。
  姊夫、姊姊,她把故事接起來了,她帶他釣魚的那天下午,他的故事……她懂了!
  「是你母親親口要我轉達她過得很幸福,不必我姊夫費心,是不是她後悔了?又想介入別人的婚姻?!」
  什麼?親口轉達?所以他和媽媽談過,媽媽早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家?
  難怪他離開後,媽媽常躲在房裡悶頭哭泣;難怪,媽媽常常在深夜裡,一個人起進茉莉花叢間;難怪,媽媽再也不肯對她說那些陳年老故事,再也不肯對回憶甜甜微笑。
  「說吧,你要多少錢才肯離開我們?一句話,我給你。」
  退開兩步,小今怔怔地望著眼前人。他不是她認識的阿擎,那個阿擎會為她擔心焦慮、會嘲笑她、會分享她的心情……
  她想昏過去,一覺醒來後,發覺自己還在老家。
  這樣她就會發現他們的房子沒被震垮,香香的茉莉茶花還收在媽媽精挑細選的陶罐裡面,而外婆會倚著門,沖著飆單車回家的她笑說:「我們家的小猴子回來了。」
  對啊,是夢就好了。
  無預警的痛,敲進她心底,狠狠地、敲擊。
  痛在胸腔內無限制擴大,一圈圈泛著漣漪,她幾乎不能呼吸了,蔣擎、阿擎……那個吃著仙草冰,笑彎嘴的阿擎怎麼會變得面目猙獰?
  「賀惜今,你聽見我的話沒有?你要什麼我都給,只要你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們看見!」
  她要什麼?沒啊,她只想要他,想要印象中不多話、不愛笑、冷冷的,卻很溫柔的阿擎。
  可是,溫柔阿擎是假的,嚴厲阿擎才是真的,假阿擎別過身,扯下面具,變成她不認識的人,而真阿擎避她如蛇蠍,想要她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他看見。
  真好笑,他哪有心情和她天長地遠,他恨她、視她如絆腿石呀!
  心臟狂跳,陡然升高的體溫燒灼了小今的雙眼,她彎下腰,失去憑恃的身子滑坐在沙灘上,冰冷的沙子一如她冰冷的心。
  他不愛她,從來都沒愛過,這麼容易分辨的事實,她怎能厘不清、怎能誤解?
  告白?多愚蠢啊!訴心?他哪裡在乎她的心?那些倒地鈴,他不是一次一次棄若敝屣?
  「說話,不要裝無辜,把你想要的說出來!」蔣擎對她囂張、暴吼。
  他痛恨自己。
  吼她、叫她,錯的全是他,失去母親的恐慌回籠,他沒辦法控制情緒,像十歲的男孩子,只能用叫囂倡狂來藏匿害怕。
  當年,他沒能力為母親做些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眼前死去,現在他有能力了,絕不重蹈覆轍!
  他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阻絕所有可能性。
  阿擎的聲音遠了,小今覺得自己像是飄浮在第三度空間。
  會不會……她正在作夢,夢裡的情境是她和阿擎重逢?
  有可能,最近她常從夢中驚醒,現在肯定又淪陷在惡夢裡了,才會把心愛的阿擎變成野獸。
  是夢啊,那就不必害怕了。
  她迅速找來夢當藉口,躲去眼前人的攻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在現實與夢幻間遊走。
  「說啊,你到底想要什麼?」蔣擎不准許她躲避,扣住她的肩膀,暴厲的吼。
  她看著張張闔闔的嘴巴,浮起一朵夢幻的微笑,順著他的話說:「我要你,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想他?!蔣擎氣瘋了,很想一巴掌打醒她。
  她腦袋裡面裝什麼啊?!她不是蔣烲的女朋友?她不是有了新目標?她想以退為進加入他們的家庭,還以為大家都笨得看不出她的意圖!
  該死的女人,她憑什麼玩弄他於股掌間!
  「你有什麼條件要我?芬蒂是哈佛畢業的高材生,你呢?她有上億的身價,你呢?她漂亮聰明、登得了檯面,你呢?她精通五國語言、可以獨立完成千萬元的合約,她的家世良好,可不是只會編蟋蟀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的女人!」他用惡毒的話激她。
  說得真好,她憑什麼要他?她和他的未婚妻天差地遠,有如雲泥之別,她的條件太差,連備審資格都排不上。
  小今從虛幻裡跳出來,看著眼前的真實。
  他沒說錯呀,在臺灣他就表明立場,是她笨到看不透,才會誤解他們之間有可能。
  認真想想,從頭到尾,全是她的一廂情願。
  她邀他回家住、費盡心機和他建交情、堅持當他的好朋友,記不記得,他甚至對她親口說過「我這種人,不需要愛情」?
  她把幻想放在不需要愛情的男人身上,還不夠笨?更何況,他從來不曾承認過她呀……
  說來說去,蔣擎沒錯,是賀惜今大錯特錯。
  對!全是她的錯,要是沒有生下她,說不定媽媽早就放棄等待,另覓幸福;要是沒有她,媽媽出嫁,外公外婆會搬到駘背鶴舅舅、舅媽同住,他們一定能避開這場禍害;要是沒有她,蔣擎不會出現,不必費盡心機分割她的父親和母親,讓一段愛情終於無疾……
  說來說去,全是她的錯。
  都是她害的,要是沒有賀惜今就好了。
  垂下眼,小今開始忙碌,她得忙著憎恨自己,讓罪惡感擴散。
  不知道罪惡感是不是像癌細胞那樣,今天擴散一點,明天伸展一些,然後她就會一天一點被吞沒、腐蝕,最後死去。
  若真能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到時候,她不必累、不必倦、不必反復思考誰錯誰對,不必擔心一個人好害怕,不必煩惱憂愁寂寞總在身邊欺人。
  見她不說話,蔣擎勾起她的下巴,冷冰冰的對她說:「告訴我,你願意離開這裡。」
  「我願意離開這裡。」她沒一見了,順著他的意思,他想她說什麼,她就說什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5:00

第二十一章

  「告訴我,你不會破壞我姐姐和姐夫的婚姻。」
  「我們不破壞任何人的婚姻。」包括他和那位身價上億的美女。
  「你真的願意放手?」
  「我真的願意放手。」
  她的話讓蔣擎皺成線的眉頭放鬆。
  他竟是這麼怕她?幾時她變成駭人巫婆了?小今淒涼一笑。
  「你不會反悔?」
  「我不會反悔。」她搖頭。
  「好,我幫你訂機票,你儘快離開。」
  「好,你幫我訂機票,我儘快離開。」
  掛起慘澹微笑,小今望他一眼,清清的,在心底對他說:如你所願。
  「很好,希望你說到做到。」語畢,蔣擎轉身走進車裡。
  「阿擎……」她突然叫住他。
  「什麼事。」
  「放心,你母親的事不會在你姐姐身上發生。」
  他登時被定住了,她的話叫他心驚,他居然……居然能讀出他的恐懼?
  【第十章】
  蔣擎和小今回到家時,所有人都聚在客廳,一見到小今,蔣烲馬上跳起來沖到門邊,抓住她的肩膀問:「發生什麼事?」
  他的過度關心讓蔣擎很不痛快,他愣愣別開眼,假裝沒看見。
  芬蒂也走過來,勾住蔣擎的手臂,憂心問:「怎麼了,你和小今……」
  他一點也不想回答,只是望了姐姐一眼。
  這一眼讓他更加確定,為了姐姐,就算要他對不起天底下的人,他都義無反顧。
  蔣欣走到弟弟身邊,輕言,「我有重要的話想跟你談,可不可以?」
  不談,他清楚姐姐和賀巧眉一樣善良,他可以利用賀巧眉的善良,卻不准姐姐的善良被利用,所以他不談,不要被姐姐說服,讓賀巧眉和賀惜今走入這個家庭。
  於是他低頭對身邊的芬蒂說:「我送你回去。」
  「可是……」芬蒂想知道究竟,第六感通知她,蔣擎和小今之間不尋常。
  他從不把女人放在心底,即使是未婚妻也一樣,她不認為自己有本領影響他的感覺,而這個賀惜今卻輕易地挑動他的情緒,讓她嗅到危險性。
  「阿擎,這幾天你藉故留在辦公室不肯回家,有很多重要事情都不知道——」蔣欣還不死心。
  「阿欣,先讓阿擎送芬蒂回家,有什麼話等他回來再說。」大家長喬宣開口,蔣欣只好退兩步,讓他們離開。
  蔣擎率先走出家門,當他從小今身邊走過時,手臂碰上她的,她明確瑟縮了下。
  她低頭低眉、低了肩膀,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沒人看見的空間。
  因為她自卑。
  阿擎和芬蒂是多麼旗鼓相當的男女,才能、學歷,全是她望塵莫及的。
  幸福需要條件,這是個現實社會,光愛戀製造不出美滿婚姻,更何況,她憑什麼論定蔣擎和億元美女之間缺乏愛情?
  一廂情願呵,要不得的習慣,隨意一個誤解,便造就出不實幻覺。
  心在扭曲絞痛,頭將裂開,小今從沒有這麼痛過,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將她的身體撕開,奮力從裡面鑽出來。
  她冒冷汗,衣服濕透,呼吸急促,心臟漏拍,她全身抖得厲害,咳嗽不止。
  蔣烲發覺她不對,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帶到沙發邊。
  「你還好嗎?」他遞給她一杯溫茶水。
  「我很好。」她點頭,擠出來的笑容很醜。
  「小今,對不起,阿擎他……」蔣欣連忙坐到小今身邊,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就先想著道歉。
  「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訝異會在這裡見到我。」
  緩和著呼吸,小今平抑狂狷的心跳。她不後弄擰任何事的,因為她說過,要他放心。
  「你們認識?」喬宣問。
  「是,他在我家裡住過兩個月。」她據實以告。
  「他住在你家?!」
  喬宣拉高音調。這就是阿擎失蹤兩個月時的下落?他早就找到巧眉,卻遲遲不肯和他聯絡?
  「嗯,媽媽很喜歡他,外公外婆也喜歡他,說實話,我也沒想過會在這裡見到他,看見老朋友……讓我很愉快。」
  她急忙替阿擎撇清,絕對不製造困擾。
  「你和阿擎——」蔣烲不甚確定的問。
  她截下他的話。「我們幾乎變成好朋友了,如果他不急著回美國的話。」
  現在,他們連朋友都當不成……怎能勉強啊,人與人之間本來就勉強不得,爸爸和媽媽不就是過度勉強之下的產物?
  她早說過,他不珍惜的她不給,他不珍惜她的感情,她憑什麼要把自己的心,送上門?
  「你們之間……還好?」
  「沒什麼不好。」小今輕描淡寫。
  「你們談些什麼?」
  「久別重逢能說什麼?」她避重就輕。
  「如果阿擎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底,我會跟她講清楚……」蔣欣握住她的手。
  奇怪,蔣欣怎麼一天到晚跟她說對不起,她從不曾對不起她什麼啊。
  小今搖頭,認真說:「下午我很累,始終沒把話說清楚,我想,我應該講得更明白一點,你才不會心存芥蒂。以後別再道歉了,爸媽之間的事,你不知情也無能為力,知道之後,你做得夠多了,誰都沒有立場去責怪你。
  「我不恨爸爸也不恨你,我肚子裡的確有氣,但我生氣的物件是老天,因為它對媽媽很不公平,可事情已經發生,而它不在你我我的控制範圍內,我沒道理對你遷怒。」
  剛剛在海邊時她就弄明白了,所有的錯全出自於她,真要恨,物件只有一個。
  「這是你的真心話?你不恨我?」喬宣握住輪椅的手顫抖,憂鬱的臉龐滿是感動。
  媽媽愛你啊,她從沒恨過你。」媽媽始終相信爸爸吧,不然怎麼在蔣擎之後,仍然無法口出惡言?
  「所以你肯留下來,讓我當個適任父親?」喬宣的眼底浮起期盼。
  小今搖頭。「我不喜歡美國,我要回家,那裡是我長大的地方,我的根在那裡。」
  「不試試看,你怎麼知道不會喜歡這裡?」蔣欣試著說服。
  小今苦笑。繼續待在這裡,她只會好傷心。
  億元美女讓她自慚形穢,蔣擎對她的恐懼讓她自厭,她不想為難任何人,只想要一個人,埋藏暗戀。」
  歎息,她說:「我不會留下的,但是,現在先不談好不好?我好累。」
  「好,我陪你上樓。」蔣欣連忙起身。
  「我自己上去,你們……別再為難蔣擎,他的出發點沒錯,只是立場不同。」臨去前,她還沒忘記替他說話。
  蔣烲看著她的背景,若有所思。
  他不相信小今,尤其是和蔣擎相關的部分,相處多日,他看得出她在演戲,她很愛演那種讓人安心的戲碼,可,她騙不了他。
  「阿擎,這不是你的做事風格,我不懂為什麼你……」喬宣歎氣,再也說不下去。這孩子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他們的感情濃厚,比父子兄弟更親。
  書房裡,蔣欣、蔣烲和喬宣像審問犯人一樣,把蔣擎團團圍住。
  蔣擎冷著臉,雙手橫胸,半句話不說。
  要怪他?隨便,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我知道你冷酷,對人不講情面,但我一直以為你是面冷心熱的傢伙,多少還有點同情心,看到路邊野狗,就算不去喂它兩口麵包,也不會沒事跑過去踢它兩腳,但是你對小今……我該不該對你重新評估?」
  蔣烲也學他,兩手在胸前交叉,口氣非常差。
  他需要蔣烲來評估?省省吧,他從來不想和他們那群人有交集。有共同的爸爸又怎樣?同姓蔣又如何?他不把他們看在眼底。
  「阿擎,姐知道你心底很矛盾,我絕對相信你也覺得對不起小今和巧眉姐,即便是為了維護我……」
  她哽咽,交握的兩手不知擺在哪裡才適切。阿擎真的做壞了,他讓她覺得自己是始作俑者。
  蔣擎還是不語。
  錯誤,他樂意一肩擔,就算要他離開公司也沒關係,他只堅持自己堅持的——一個家,絕不能有兩個女主人。
  蔣烲環住蔣欣的肩膀,輕言安慰,接著又轉頭對蔣擎說:「我也維護姐姐啊,不過我維護的方式,是不讓姐姐變成罪人,不讓她帶著罪惡感過日子,我要她理直氣壯面對小今,無愧於人。」
  蔣擎瞪了他一眼。
  誰是他的姐姐?誰跟他有關係?他的熱臉未免貼得太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9-1-31 09:05:14

第二十二章

  「聽說你住在小今家兩個月,受人恩惠應該銘記於心,怎麼可以恩將仇報?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在小今失去親人之後還落井下石。」掀掀眉毛,蔣擎是他見過心腸最硬的人。
  失去親人?失去什麼親人?是外公還是外婆發生意外嗎?臉色陡變,蔣擎箭步一跨,大步跨到蔣烲眼前,冷酷的眼神看得他猛打寒顫。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小今失去親人?」
  小今竟然沒對他提及那場地震?那麼他們出去三個鐘頭,究竟在談什麼?
  「說話,小今失去什麼親人?」蔣擎失去耐心,沉穩退去,一把揪住異母弟弟的前襟怒問。
  「你不知道她的外公外婆和母親都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不到一個月之前他們還好好的!
  他離開那天,外公還送他到門口,外婆直揮手,一直邀他有空再來……怎麼會死了?!
  「怎麼發生的?」他冷聲問。
  你真的不知道?見鬼,就算小今沒告訴你,你都不看新聞的嗎?」
  對啦,也許這個新聞不夠大,畢竟是老遠的小島國發生地震,美國的新聞跑個一兩回就沒了。
  「你一定要說廢話才可以嗎?我再問一次,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的手加上力道,扭得他差點窒息。
  「地震。我幫姐夫去找小今那天發生的事,當天路斷了,房舍倒塌,到處都是哀號求救的聲音,我找到小今的時候,她正用雙手扒開土石,想要救出家人,兩隻手都鮮血淋漓的,她卻渾然不覺。」
  「難道你沒注意小今的手還裹著紗布?你沒注意她的提問高高低低不穩定?從地震發生到現在,她都是用意志力在強撐自己。」蔣烲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一面觀察眼前人陰晴不定的臉色。
  他還以為小今夕恢復對蔣擎大生撻伐,因為他害她父母親失去團圓的機會,若是情況重來,蔣擎完成姐夫的託付,說不定她的家人就會逃過一劫。
  蔣擎忽然笑了,笑得自厭又苦澀。
  為什麼她絕口不提,為什麼她不反駁他的指控?
  罪惡感像奔騰狂濤般,幾乎將他淹沒。
  她怎不跟他解釋,說天災奪走她的家人,她已孑然一身,不得不投靠父親?
  她有權指責他自私,有權恨他害她的父母親陰陽兩隔,有權破口大駡,把滿肚子積恨對他發作,她不必安靜委屈,任他誣衊。
  該死!他的確沒有人性,他看不見她的傷口,忽略她的必備,不在意她的茫然與恍惚,甚至說服自己,她的劇烈咳嗽只是想要博取同情。
  他擰眉怒目、青筋暴漲,恨透自己。
  姐夫是她唯一可以投靠的人,他居然趕她走?
  他逼她放手、不准她搞破壞、什麼都不知道就指控她有意圖……天,她唯一的意圖是找片安全的屋頂,支持她岌岌可危的心靈啊!
  他的臉色鐵青,於是蔣烲明白,事情絕不不是小今說的那樣簡單,難道她急著撇清姐姐和姐夫的罪惡感,急著表明自己回臺灣的決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我不認為小今會對誰產生威脅,她到美國,只是想要找到答案,想知道為什麼姐夫不試著找她們,得到答案之後,就打算回臺灣了。
  「整個下午姐姐和姐夫都極力挽留她,我看得出來她的口氣鬆動了,可是到了晚上,她的臺灣又變得堅定,我想,大概沒有人能留得住她了吧。說,這是你的問題嗎?」蔣烲直視他。
  她不想留下?她只想要答案?那她的多此一舉有多可笑啊……
  「阿擎,你趕她是不是?你真的不必這麼做,小今是個很好的女人子,我喜歡她,有絕對的信心可以和她相處得很好。」蔣欣急忙拉住弟弟。
  他沒接話,猛地起身離開書房,來到小今的臥房。
  他在房門外徘徊很久,無法想像才不見多久的人就這樣沒了。
  外婆的蚵仔麵線餘香還在嘴邊……他低下頭,外公的寬褲子好像還穿在他的腿上,賀巧眉的輕愁和恬適的笑容深深地、深深映在他腦袋中央。
  他做了什麼?他的私心毀了什麼?三條人命嗎?
  「阿擎,要不要試試我熬的麥芽糖,味道跟外面的不一樣哦。」外婆用筷子夾了一大坨給他,熱呼呼的麥芽香在他鼻間散播。
  「等一下、等一下,那個要夾餅乾才好吃啦!」外公抱著一桶牛奶餅乾追在外婆後面跑來。
  小今嘟嘴,踢他的小腿,滿臉不高興,他回頭看她一眼,弄不懂她在不爽什麼。
  她瞄他,眉毛一挑一挑。「外婆剛熬好的麥芽糖都是我吃第一枝,你來,我就失寵了。」
  「哎呀,愛計較,你有那麼多人疼,我多寵阿擎一點有什麼關係。」
  寵?他沒有被寵愛的經驗,他是男孩子,男生要做的是負責任而不是被寵愛。
  他凝視外婆滿是皺紋的臉龐,她的愛沒有說出口,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在每道皺紋裡面。
  這份寵愛,他要。
  於是,他接下麥芽糖,嘴巴一含,也不管燙不燙,直對外婆點頭說好吃。
  和人爭寵,這個經驗,他喜歡。
  「不行,外婆的愛通通是我的!」
  小今噘嘴不依,逗得外公笑彎腰,拉著她說:「乖小今,外公再給你弄一枝麥芽糖,比阿擎那枝更大,好不好?」
  看著小今耍賴撒嬌,他心底清楚,這個家庭需要一個笨孫女來證明這些年長者的重要性。
  有愛吃的小今,外婆才會打起精神張羅一堆費工夫的零食;有不會賺錢、光會玩樂的猴子孫女,外公才要努力打理田園;有事事依賴的女兒,當媽媽的才不能矢志,她必須開朗光明,用最快樂的心和女兒一起等待丈夫回來。
  這家人,是既奇特又可愛的組合。
  怎麼會消失了?
  他才離開二十幾天呀……
  如果他還在,他一定有力氣抱著外公外婆躲開災難,不會讓小今一個人扒開泥土救人,更不會讓她裹著紗布,靠意志力支撐。
  「總有一天,你會碰到專屬於你的愛情,那時候你就會瞭解,愛情會讓人們多麼身不由己。」賀巧眉說。
  那天晚上,他試著說服賀巧眉,姐夫不是她的幸福。
  「如果喬宣是正確的男人,為什麼你的愛情維持不到一年?」他的問題殘忍到近乎過份,可是,他必須麻木不仁。
  「天地長久才能證明愛情的正確性嗎?」她搖搖頭。
  「難道曾經擁有就能夠證明?」他反問。
  「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喬宣不是我的曾經擁有,他一直在我心裡,看見沒,他埋在這裡,陪我走過每個困難時期。」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在賀巧眉身上,他見識了柔弱女子的堅韌,也相信小今一定有相同的特質。
  可是她就這麼死了?
  她的堅強、堅韌與固執呢?她怎麼可以輕易放棄生命?
  壞人阻撓她的愛情,她更應該抬頭挺胸、排除萬難,走到愛情前面啊!
  狠狠地,他用拳頭捶自己,小今不肯在他身上發洩的恨,由他來代替。
  他在小今房門外來回走著,深鎖的愁眉、焦躁的眼角,他一看再看,看著同一山閉闔的木門。
  不,他等不到天亮,就算她再累,他也要把她挖起來,把話說清楚。
  他不要她走了,他要跟她說對不起,告訴她,他有多抱歉。
  她愛當小氣財神,他會用一輩子賺很多很多錢,把她口袋裡面的存款簿變得很嚇人;她愛吃情人果,他就為她種下慢慢一整園的芒果樹;她愛爬梳,愛當小猴子,他就給她無數棵爬不完的老樹……
  他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他保證會說得她回心轉意,讓她願意留在這裡。
  他用力握住門把、旋轉,大步跨進屋裡,可是小今……已然失去蹤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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