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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0:59     標題: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21-8-12 00:15 編輯

蓁蓁美人心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對令狐蓁蓁來說,「結清人情,兩不相欠」一向是她在外往來行走的準則。

  既有所得必有所予,反之亦然。

  直到某天,她遇見一位巧舌如簧的少年郎,一清二白的賬被他算成一筆怎樣也算不清的爛賬。

  **

  令狐蓁蓁:我覺得我們兩不相欠了。

  秦晞:並沒有。我還欠你一樣東西。

  令狐蓁蓁:是什麼?

  秦晞:那句「喜歡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1:16

卷一 大荒風雲 楔子

  令狐蓁蓁睜開雙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這裡漫山遍野種著梨花樹,時值初春雨夜,積雪般的盛放梨花在暗沉夜色中顯得蒼白而妖異,雨水落在上面,撲簌簌地響。

  她不認識這裡,迷路了?

  刺骨的雨水順著頭皮滾落額頭,又冰又癢。像是突然能感受到寒冷,她凍得開始哆嗦,下意識邁開腳步,沿著繁茂的梨花林往山坡上走。

  雨很大,夜很深,高處有燈火閃爍,應是有人家在。

  上了坡頂,果然有一座大宅,院牆極高,院門極窄,兩點明亮燭火在扭曲不成型的黑鐵燈架裡跳躍著。

  院門半開,內裡有個女子在凶狠地嚷嚷著什麼,令狐蓁蓁好奇地探了半個腦袋進去,便見院內四四方方一座大屋,門窗竟清一色用黑鐵框起。屋前有個穿竹青衫裙的高挑女子,捏著根扁擔叫罵狂追三四隻矮小的野妖,從這頭奔到那頭,野妖沒打中幾下,她自己倒累得氣喘籲籲。

  這人不行,馬上要被抓破臉。

  令狐蓁蓁立即來了精神,把院門輕輕一推,野妖們反應何其迅捷,嘰呀亂叫著撲上來,欲將這多管閒事者撓走。

  高挑女子不禁驚叫出聲:「快躲開!」

  令狐蓁蓁早已側身讓過他們鋒利的指甲,朝她伸手:「扁擔。」

  那女子猶豫了一瞬,便將扁擔丟出,只見她三下五除二就把幾隻野妖打得嗷嗷亂叫,一手提一個,直接扔出了院牆。

  雨越下越大,令狐蓁蓁撥了撥濕淋淋的頭髮,輕輕把扁擔遞回來。

  屋前燈火晃動,照亮面容,她的眼珠極剔透,好似茶色的寶石,幾綹頭髮黏在白膩腮邊,水珠滴落豔紅的唇,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把野妖打得嗷嗷叫的模樣。

  那高挑女子先是被她極靈活乾脆的身手震了一下,又被她這異常穠豔的容姿給驚住,再思及大荒遍地野妖,她一個少女深夜孤身出現在這荒郊野嶺,實在好生詭異,不由喃喃道:「多謝相助……你、你是……」

  「我好像迷路了。」令狐蓁蓁微微偏著頭,輕柔的聲線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淡定,「讓我住一晚上行嗎?方才趕走妖就不要錢了。」

  錢是怎麼個意思?她不是仗義相助嗎?還帶要錢的?

  師父的聲音忽然從屋門後傳來:「燕君,叫你不要管那些野妖了!快回來!真言還沒繡完,要是被抓傷了還怎麼繡!」

  巫燕君道:「師父,野妖都被一個姑娘打跑了,她說想留宿一晚。」

  她覺著有點懸,師父素來不是什麼慈祥老人家,倒是陰陽怪氣居多,這幾日更因為大師姐和她大吵一架後離開師門大宅一事搞得脾氣更壞,收留外人住一晚什麼的,怕是難。

  屋門被打開,師父見著那從頭到腳都在滴水的少女,不由微微一愣,旋即露出十分不喜的神情,巫燕君便曉得,留宿這事必是不成了。

  誰想師父突然不大客氣地說道:「你過來些,把手給我看看。」

  令狐蓁蓁既不忸怩,也不猶豫,爽利地把手伸過去。

  她的手很細,很白,手指纖長筆直,且一點薄繭都沒有——不像是能做事的手,不過師父卻看得雙眼發亮。這神情叫巫燕君想起當年她收自己為徒的情景,那時她也是掐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久。

  「你叫什麼?」師父老半天才捨得放開這雙漂亮的手,難得語氣慈和。

  「令狐蓁蓁。」

  「令狐倒是個罕見的姓。我看你孤身一人,天黑了還在這荒郊野嶺晃蕩,是要去什麼地方?」

  令狐蓁蓁被她問得愣住,要去哪兒?她也不曉得,反正大伯已離開,她便也從深山裡跑出來看看外面,去哪裡並不重要。

  師父見她發怔,索性推開屋門:「進來吧。既然無處可去,多住幾日也無妨。」

  令狐蓁蓁並沒有客氣,一路滴著水踩進屋,把裡面鋥亮乾淨的地磚踩得全是水痕。

  巫燕君問道:「你方才說不要錢是什麼意思?」

  她答得很快:「我幫你們趕野妖,用住一晚來換。」

  確實合情合理,可本來是件仗義相助的好事,一扯上錢味道就變了,她還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總覺有些奇怪。

  師父見她落湯雞似的,便囑咐:「燕君,你帶令狐去洗個澡,找件厚實的衣服給她換上。」

  巫燕君一面應著,一面心裡嘀咕。她拜師有十來年,從未見過師父待陌生人如此善心,難不成令狐蓁蓁真有什麼做手藝的潛質?

  可她甚至連來歷都是神秘的,說是一直住深山裡,卻完全不曉得那座山叫什麼,在哪個具體位置,實在可疑。

  師父卻並不計較,直接將她留在師門大宅裡住著,一住半個月。

  巫燕君也極難得享受了半個月的清靜,因後山那些時常過來搗亂的野妖們一個個被令狐揍得屁滾尿流,近幾日已經發展到她去後山亂逛,野妖們避之不及的境界。

  漸漸地,她也習慣身邊多了個令狐蓁蓁,反正大荒每日有無數怪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這天連綿的春雨難得消停,午後雲層散開,稍稍出了點日頭,巫燕君摘了梨花放在笸籮裡曬。她打算做些氣味濃烈的香料,把院內隱隱約約的臭氣蓋下去。野妖們畏懼令狐蓁蓁,不敢再進院子,可不妨礙他們繼續找麻煩,最近是用爛樹葉包了穢物遠遠地砸進來,弄得臭氣熏天,噁心至極。

  把最後一朵梨花翻個個兒,巫燕君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柴房前那個嫩黃身影上。

  師父見不得小姑娘邋遢,嫌看著礙眼,這些天替令狐裁了幾件新衣。她年紀大,喜歡給年輕姑娘弄些清爽嬌嫩的顏色,可巫燕君卻覺著令狐蓁蓁更適合濃烈的色彩。

  她整個人從頭髮到眼珠再到膚色,都好似比常人要淺上一些,唇色卻極紅,眉眼穠豔,加之身段高挑,這細腰長腿,搞不好給她精心裝扮下,能弄個絕世妖姬出來。

  不過這會兒她手上做的事一點也不妖姬,她正在磨劈柴的斧子,斧刃給磨得煞亮。

  巫燕君笑道:「你來這些日子,可是把我們花錢僱人幹的活都給幹了。」

  手藝人向來不沾俗事,她們一般是僱人上山清掃收拾院落,囤積柴水物資。可自從令狐蓁蓁住下後,這些事都是她直接做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你還是少做這些,手藝人一定得好好愛護手,別叫這些打水劈柴的重活把手給弄壞。」

  巫燕君剛說完,忽聞院牆外有細碎動靜,緊跟著又有一包爛樹葉被飛快丟進來,裡面的穢物滾了滿地。她反應奇快,提著扁擔便追,卻哪裡能追上,遠遠望見野妖們逃竄的背影,氣得只能破口大罵。

  令狐蓁蓁用簸箕鏟走穢物,打水來沖地,一面問:「為什麼他們總來找麻煩?」

  雖說野妖們惹是生非再正常不過,但成天啥事不做只盯著她們找茬,就很不對勁。

  巫燕君猶帶怒意:「後山有棵特別大的桑樹你知道吧?我們兩年前剛搬來這兒的時候,大師姐摘了幾顆桑葚,莫名就得罪這桑樹妖了。後山野妖裡面,他是老大,野妖們都是被他驅使過來的。」

  哦,原來有老大。

  令狐蓁蓁把桶裡的水全倒在地上,忽然道:「我在這裡住了半個月,天天吃穿都是你們的,放心,我一定回禮。」

  ……還有回禮的?她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君子之風?

  巫燕君沒好氣地瞪她:「你可別失心瘋到去找那桑樹妖的麻煩,他不是一般小野妖,一拳能把你腦袋給砸碎!實在不行再搬家就是了,我看師父必是想收你當弟子,正好搬去新地方,弄個寬敞些的大屋。」

  也不曉得令狐蓁蓁聽進去沒有,她磨完斧頭又取了絲線搓繩子,搓得又快又穩。

  她的手出奇地穩,幹什麼都穩,不慌不忙卻又十分乾脆。做手藝人,最緊要的也正是手穩,師父眼光還是毒辣,假以時日,她必是師門裡最出色的繼承者。

  不過巫燕君萬沒想到,這「最出色的繼承者」隔日便真的給回禮了。

  第二天一早她剛推開門,便見師父站在門外,也不知怔怔看著什麼。似是聽見她來了,師父指向院落:「這些是令狐做的?她人呢?」

  巫燕君這才發現整個院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原本爬滿院牆的薜荔藤蔓都被清理一空。院內空地上整整齊齊放了四隻野兔,八隻野雞,以及一堆特別肥的魚。

  她整個兒愣住了:「這是……」

  話未說完,院門突然被人打開,令狐蓁蓁背上馱著一隻身材高大看著特別眼熟的野妖走了進來。

  她身上那件嫩黃色的衫裙已被漆黑的妖血浸透了半幅,腮邊也染了數點黑血,手裡還捏著一柄鋥亮的斧頭,乍一看頗可怖,不過她的語氣卻十分輕快:「你們說不能隨便殺妖,所以我只砍了他一些枝葉。我和這桑樹老大說好了,回頭他會給你們磕頭認錯,以後再也不來找麻煩。」

  說罷,她隨手將那野妖丟在地上,和野兔肥魚們排一起。

  「半個月的叨擾,就算結清了。」她面上帶著一種還完欠債的輕鬆,「這下兩不相欠。告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1:28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一章 其葉蓁蓁

  十月廿一,萬里無雲。

  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雲雨山今日終於奇跡般放晴。秋日陽光是一種璀璨剔透的淺金色,映著漫山遍野的黃綠枝葉,分外絢麗。

  令狐蓁蓁翹著二郎腿坐在山崖邊的白石頭上,一手摀住鼻子。

  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放晴了雖是個好事,但味道也太難聞了,滿山連積的水汽被日光一照,蒸騰出的全是枯枝爛葉的腐朽氣息。

  山風輕拂,不遠處欒木嫩青的葉片款款搖曳,發出清爽的颯颯聲,葉片偶爾翻開,便露出底下一串串雪白小花苞似的果實。花苞底端微微開裂,看形狀,再過個一兩日,果實便可徹底成熟,到了該採摘的時候。

  就是不大好摘。

  她的視線落在樹下細眉細眼的藤妖身上,他手裡捏了塊石頭,正做出要砸的動作。

  「你過來!」他的聲音尖細而刻薄,特別扎耳朵,「不然我砸死你!」

  令狐蓁蓁一個翻身避開飛石,輕輕巧巧地下了白石頭,水綠色的輕盈裙擺似花一般綻了一瞬,復又垂落。她的髮色比常人要稍淺一些,只綰了個鬟髻,顯得蓬鬆而柔軟,眼眸在日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極通透的琥珀色,容姿甚是嬌豔。

  但暴躁的藤妖並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只管惡狠狠地嘶吼:「快點過來!」

  令狐蓁蓁慢悠悠朝欒木走去,直走到距離它約莫兩丈處,便停下了腳步。

  「再近一些!」藤妖催促。

  她搖了搖頭,開口道:「不能再過去了。」

  藤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這幾日欒木果實將熟,來雲雨山打果實主意的人著實不少,但多數都被他打跑,只有眼前這小丫頭,半個月來他碰都碰不到她。她狡猾得很,必是發覺自己不能離開欒木太遠,每天只遠遠杵在那兒,對壞脾氣的藤妖來說,她那抹水綠色身影像沙粒入眼一樣扎著難受,揉還揉不掉,實在惱火。

  「之前是逗你玩兒罷了。」他突然換了副表情,笑得很是勉強,「叫你靠近些,咱們再像上回那樣說說話。你只是個普通人,又不是中土那些修士,若實在想要果實,我替你摘幾顆。」

  令狐蓁蓁還是搖頭:「我不過去,你要打我。」

  「怎麼會,我不打女人。」

  「之前你打那幾個穿黃裙子的姑娘,可不是這麼說的。」

  呸!真難纏!藤妖向來沒什麼耐心,只在地上一頓折騰,他要找塊最大的石頭,把她那張可惡的臉給砸爛!

  不曾想她突然把手伸進袖袋裡,竟掏出一把頗長的斧子——她是怎麼能把這麼大個東西塞袖子裡的?他瞠目結舌地瞪著她並不算寬大的袖子,總覺十分可疑。

  下一刻,她又掏出一截細繩,一圈圈繞在斧柄上,動作緩慢還仔細,陽光落在斧刃上,寒光煞煞,一看就是剛被磨過,特別鋒利。

  藤妖突然反應過來:「你、你要做什麼?拿斧頭砍我?!」

  不錯。令狐蓁蓁頷首,將細繩緊緊繫了個死結,提在手裡「呼呼」甩動兩圈,露出甚是滿意的神情。

  從來沒人敢在欒木面前亮出利器,他頭一回見著這樣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不由慌了:「你是瘋子嗎?!你可知若傷了我藤身,也必傷到欒木!到時候你就死定了!妖君的符傀必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她當然知道,總之,想摘雲雨山的欒木果實,就不得不面對兩樁大麻煩:暴躁愛作死的藤妖,以及妖君符傀。

  這幫妖,真會給她找事。

  她握住斧柄,擺出個投擲的姿勢,藤妖一溜煙鑽回藤身,漆黑藤蔓在欒木焦黃的樹幹上蛇一般蠕動,把粗壯的主藤縮在葉片後,只留最細長的枝蔓爬滿整個樹身。

  等了半日不見擲斧,藤妖躲在枝葉後警惕地看著她,卻見她又從袖中摸出一塊乾餅,一面細細地啃,一面只用兩根手指捏著斧柄晃悠,琥珀色的眼珠時不時還朝這邊瞥一眼。

  多疑的藤妖便覺著她必有什麼陰謀詭計,一聲不吭賴在枝葉後不動彈。

  其實他說的沒錯,她確實沒什麼把握只傷藤身不傷欒木,這根老藤不愧是有作死的底氣,比符傀麻煩多了。

  令狐蓁蓁啃完一張餅,正搓著指尖的餅渣,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崖邊白石上多了個人影,無聲無息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素日最討厭有人不說話杵在自己背後,當即側過身,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是個少年……也不對,應當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紀。崖邊風急吹,他濃密的烏髮搖曳不休,有一枚細小而通透的潔白玉環掛在髮辮上,被風拉扯得貼在頰邊不停晃,越發襯得他眉眼濃黑,形貌昳麗。他身上的鴉青衣裳不知是什麼質地,看著怪貴重的,卻分外輕軟,此時衣袂翻捲,頗有些飄然若仙的味道。

  不過他的表情並不怎麼像仙人,微微揚著眉,盯著她手裡寒光湛湛的斧子,謹慎裡還帶了點迷惑。

  見她看自己,他遲疑了一下,緩緩開口,聲音溫文爾雅:「姑娘,那斧子是……?」

  看就知道了吧?令狐蓁蓁道:「砍老藤的武器。」

  他看看盤繞在欒木上的漆黑藤蔓,謙虛詢問:「請問為什麼要砍那老藤?」

  好,她曉得了,這人肯定也是中土來的,不瞭解大荒這邊野地裡的妖最愛作死。

  「你也是來摘欒木果實的?」她問。

  他偏頭想了想,細小玉環在耳畔緩緩搖晃:「算是吧。」

  令狐蓁蓁解釋得很簡潔:「那是藤妖,會打人。」

  ……所以她是打算用斧頭砍藤妖麼?不愧是大荒之地,普通人對付妖類的手段竟如此簡單粗暴。秦晞覺著自己從沒見過這種稀奇事,他可得好好看看,遂頷首,帶了點鼓勵的語氣:「姑娘,你請繼續。」

  她沒什麼好繼續的,場子本來就僵在這兒了。

  「要不你來?」令狐蓁蓁退了兩步。

  誒,不砍了?

  秦晞輕飄飄下了白石,髮辮上的細小玉環落在耳畔,隨著步伐有節奏地搖曳。他走起路來步伐很穩,不快不慢,行動間卻是一種異樣的輕,彷彿整個人是沒重量的。

  總覺得他看上去有點弱。

  她撥了撥耳畔的碎髮,卻聽他問道:「姑娘,那張符紙是?」

  欒木樹身上貼了張血紅符紙,大且顯眼,這些天來過不少人,很多一見著符紙便走了,再不敢打果實的主意。

  連這個都不曉得,看來這些中土修士來大荒前是不做準備功課的。

  令狐蓁蓁回想來之前被灌輸的常識:「那是湯圓妖君的符紙,一丈方圓內,誰觸碰了欒木,都要被符傀打。若傷了欒木一點兒,符傀便會天涯海角地追殺。」

  他微微一頓:「……我孤陋寡聞,只聽說過昌元妖君。」

  她面不改色:「那是昌元妖君的符紙……」

  「我知道了。」秦晞慢悠悠打斷她的話,眯眼將那張符紙仔細看了一陣,又道:「是群傀畫法,姑娘可知會出來多少隻符傀?」

  「六隻。」她對這個印象還挺深的。

  秦晞年紀不大,倒有種氣定神閒的風姿,懸崖邊的山路並不平整,滿地碎石爛泥,他行來卻如閒庭信步,直走到樹下,便仰頭去看焦黃樹身上密密麻麻的纖細藤蔓。

  在枝蔓上摸了摸,等了半晌沒見反應,他不由奇道:「姑娘,它沒動啊。」

  下一刻它就動了。

  漆黑細長的藤蔓突然纏住手腕,他並未掙扎,任由那股力道拉扯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粗糙的樹身上。

  尖銳風聲呼嘯而起,四下裡的水汽像是被無形的手胡亂揉捏在一塊兒,再驟然分開,頃刻間化為六隻極魁梧的半透明人形符傀,惡狠狠地朝他撲來。

  原來這就是妖君符傀。

  秦晞沒動,髮辮上墜落的那枚細小玉環卻動了,輕輕一晃,柔和的清光似潮水般鋪開,一瞬便將符傀們推遠。

  腦後風聲銳利,料想是那作死的藤妖偷襲,秦晞方欲側首避讓,忽覺頭頂又有陰冷氣息迫近,幾乎觸到頭髮——竟然還有一隻符傀偷襲?

  眼看避無可避,他的動作忽然變得疾若閃電,只一瞬間便讓了數尺,好險躲過兩道攻擊,旋即足尖點地,像是生了翅膀似的,驟然拔高,輕飄飄地落在欒木的枝椏上。

  偷襲的那隻符傀一掌打空,狠狠砸在地上,「轟」一聲巨響,濺起無數碎石。

  原本想趁亂揍人的藤妖破口大罵:「哪裡來的小賊!躲得比老鼠還快!」

  秦晞沒理他,只望向令狐蓁蓁,聲音裡多了幾分涼意:「你不是說六隻符傀嗎?這裡是七隻。」

  先蹦出六隻符傀從各個方向襲來,最後一隻卻是躲在暗處從死角偷襲,還好他反應快,不然就在這兒吃虧了,符傀那一掌打在身上,斷骨頭都是小意思。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她也不曉得緣故。

  三天前也遇到個人問她多少隻符傀,因記著上回出來的是五隻,她便如實相告,誰知蹦出來六個,那人因此吃了虧。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少看了一隻,不想今天又是這樣。怕是那妖君的符紙有問題,她不至於眼花到如此地步。

  藤妖不由哈哈大笑,一溜煙鑽回藤身,又從枝葉裡探出身來,壓低聲音道:「她騙你的,她用這法子騙了好幾個蠢貨啦!這小丫頭忒毒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1:39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章 太上一脈

  見他毫無反應,藤妖便開始添油加醋:「她上回偷偷摸摸跟我商量,可以騙來人讓我揍,只要等果子熟了給她幾顆便好,她早知道妖君的符紙每碰一次便多一隻符傀,就是故意坑你!」

  他漸漸說得興起,越說越覺得自己聰明無比。

  叫他們自己內鬥豈不美哉?等他們打起來,他再坐收漁翁之利,想想簡直太愉快了。

  藤妖正想編排些更過分的,卻見那修士撥開一叢嫩青枝葉,仰頭望向藏在後面的欒木果實,眼看便要踩中自己的藤身。

  草木成精的妖如何能容得被人接近真身,粗壯的主藤霎時暴跳而起,疾電般打向那道鴉青身影。

  可他依舊躲得無比輕鬆,折身間輕而軟的衣擺翻捲得極是漂亮,眨眼已落在地上。

  因見七隻符傀再度撲來,秦晞濃密髮間的小玉環又一次散發出清光,這次卻凝聚成無數細小刀刃,被他輕輕彈出,七隻符傀頃刻間被打散成一團團霧氣般的東西,半天也不能團聚成型。

  藤妖臉色有些難看,忽又冷笑起來:「哎喲,你跟三天前那個暴躁的蠢貨是一路的吧?倒比他伶俐些。」

  一直顯得有些閒散的鴉青身影終於直了直:「你見過我師兄?他在哪兒?」

  要不怎麼說野妖都是不省事的,藤妖笑得特別欠揍:「我把那小賊揍了個半死!還把他丟下山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

  秦晞聲音變得很輕:「憑你?」

  「可不!」

  藤妖又一次鑽回藤身。修士會術法,他雖愛惹事,卻也惜命,當下連最細小的藤蔓都收到了欒木枝葉後。他就不信這小賊真敢弄壞欒木,中土修士在大荒向來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因此野地之妖一個比一個愛惹是生非,囂張跋扈。

  刻薄的聲音從樹頂傳來:「我還在他那張美人臉上踩了好幾腳,血淋淋地可有意思了!」

  秦晞吸了口氣,忽然轉頭淡道:「姑娘,勞煩你躲遠些。」

  他要幹嘛?令狐蓁蓁警惕地看著他長袖一揮,霎時間一團團翠綠色的術法光芒閃爍跳躍起來,發出極可怕的炸裂轟雷般的聲響,眼看就奔著欒木去了——這是要把欒木給炸爛?她果子還沒取到呢!

  「穿白衣服腰上掛了紅玉滿口髒話的人是你師兄?」令狐蓁蓁的聲音在炸雷般的術法波動裡顯得莫名清晰。

  翠綠的術法光芒頃刻間消散,他垂頭看她。

  「是我救的他。」她頓了頓,補充:「斷了幾根肋骨,不是致命傷。」

  *

  午後璀璨的陽光透過枝葉絲絲縷縷撒在林間,頭頂是絢爛的秋葉,腳下是紅黃交織的厚厚落葉,看著很美,走起來卻不是那回事。

  令狐蓁蓁熟練地避開被落葉擋住的各處泥濘坑窪,步伐甚是慎重,時不時還要回頭看一下無聲無息跟在後面的秦晞。

  她實在厭惡背後有人,只得一路側著身子走,卻聽他問道:「姑娘是雲雨山人氏?住在這附近?」

  她搖頭:「不是。」

  「大荒多妖,姑娘孤身一人出沒野地,想必修為高超。」

  她繼續搖頭:「我不是修士。」

  嗯,他也看出她就是個普通人了,充其量身手比常人靈活些,但並不足以令她無憂行走野地山林,且她總側著身子,明顯存了提防,頗不尋常。

  回想藤妖的話,秦晞隱約信了幾分,憑她自己必然是取不到果實的,只能用些毒辣的法子迂迴合作,還說什麼用斧子砍藤妖的瘋話,神態磨煉得十分淡定,險些著了她的道。

  大荒之地,果然一塌糊塗。

  「你是太上面的修士吧?」她突然問。

  ……太上面是什麼東西?

  「在下秦晞,字元曦,乃是中土太上脈的修士。」

  果然和那個暴躁男子是同門,甚好,終於把他給等來了。

  「秦……」她愣了愣,等下,秦什麼來著?他剛是不是報了一串名字?

  「秦晞,字元曦。姑娘可以直接喚我的字。」

  「哦好,字元曦。」她輕盈地跨過一攤爛葉,語氣裡莫名有股期待,「我叫令狐蓁蓁,你帶錢了沒?」

  秦晞眨了眨眼睛:「是元曦。」還有錢是怎麼個意思?

  她蹙眉:「那你是姓秦還是姓元?」

  他料不到有此一問,難得被問愣住,迷茫地看她半日:「令狐姑娘叫我秦元曦就好了。」

  所以一開始直接這樣說不行嗎?中土人是真的麻煩,名字還一大串的。

  令狐蓁蓁正要繼續說,冷不丁不遠處傳來個十分暴躁的聲音:「老子是傷在肋骨!又不是屁股!你們忌諱個什麼!什麼男啊女啊!」

  秦晞眉毛微微一揚,是七師兄周璟的聲音,能這麼凶悍地嚷嚷,看來確實沒受致命傷。

  順著聲音來處走,忽見遍地漆黑焦土,樹木都被燒得只剩一根根煙熏火燎的樁子,想來這裡應當曾遭雷劈,引發過山火。奇異的是,這片焦土之上,居然有一座陳舊的小石屋,外面長滿青苔藤蔓,碧翠欲滴。

  又有女子清脆的聲音從石屋裡傳來:「周師兄,你把衣服穿上行不行?」

  「你幹嘛?老子又沒脫褲子!肋骨斷了你倒是抬手穿個衣服給我看看!」

  那女子聲音更膽怯:「但你還是穿上衣服好看些。」

  「你自己聽聽這說的什麼話!像話嗎?!我跟你講,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太上脈好修士,你不要瞎說啊!」他惱羞成怒的聲音險些把石屋炸了。

  秦晞探頭朝裡看,屋內空蕩蕩地,既沒有隔間也沒有家具,倒是地上鋪了好幾層乾爽葉片,弄得還挺乾淨。左邊牆下團坐了三個穿杏黃裙的女修士,年紀都不大,周璟靠著右邊的牆,光著上身滿面猙獰,又不像坐又不像躺,姿勢十分別扭痛苦。

  一見著他,周璟驚喜地「哎」了一聲,下意識一動,登時疼得滿頭冷汗,聲音再也暴躁不起來,反而微微發抖:「……他娘的,你可算來了!是怎麼找來的?」

  這位九師弟若無人指路,能一個人晃到蓬萊方丈島上去,他老擔心他得繞幾個月才能繞來雲雨山,這趟居然僅花三日便找著地方,簡直可謂奇跡。

  秦晞款款走近,軟靴踩在葉片上發出細微聲響:「自然是一路問過來。」

  問過來?這裡滿地都是屁話連篇慣愛作死的妖,他應當是一路揍過來的吧?周璟瞄了一眼他腳上軟靴,雖然被擦拭過,還是能看到妖血痕跡。

  秦晞轉身彬彬有禮地朝對面三個杏黃裙的女修士行禮:「諸位靈風湖的師姐,有禮了。多謝師姐們傳信,秦元曦感激不盡。我師兄脾氣暴躁出言不遜,盼諸位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她們連連搖手,客氣寒暄了數句。

  早就聽人說太上脈,尤其是一脈的修士,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修為精湛與否她們是看不出,但眼前這兩位至少外貌上確然屬於人中龍鳳。先前那位周叢華師兄,跟絕世美人似的,特別他還穿白衣,乍一看宛若好女,可惜後來嫌衣服髒給脫了,一點都不纖弱,美貌程度大打折扣。如今又來個秦元曦,好似玉做的人,他們太上脈是專門挑美人當修士嗎?

  一旁的周璟顯然不慣忍耐疼痛,滿面冷汗地嚷嚷:「元曦別廢話!快過來替我療傷!娘的,痛死老子了!」

  他的傷一看就不是藤妖能打出來的,除了肋骨斷裂,內傷也不輕,必是在符傀的偷襲下吃了虧,怪不得連傳信術都用不了,乍一收到靈風湖的傳信,他還以為周璟闖了什麼大禍。

  秦晞掌心吞吐白光,在傷處按著不動,道:「那些符傀能把你打成這樣?」

  向來脈主師父座下九個弟子,周璟術法未必有多出類拔萃,但若說到劍道武行,他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如今來大荒被幾隻符傀打成一團破布,實在匪夷所思。

  提到這個周璟就來火:「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小丫頭帶你過來的?」

  「是。」秦晞看了他一眼,「你連名字也不問?」

  怪不得之前令狐蓁蓁用那麼一長串詞來描述周璟,怕是也不曉得他叫什麼。

  「娘的,她告訴我符傀有五隻,結果還有一隻躲在暗處偷襲。那狗日的藤妖跟她有說有笑!他倆必是一夥的!」

  她年紀不大,生得還美貌,說話的時候神態還特別淡定,他不小心就著了道,再結合她之後的行徑,他覺著自己被故意坑了。

  果然如此,藤妖還真不是胡扯。

  秦晞方要說話,卻見令狐蓁蓁走過來,將滿滿裝著水的兩隻瓦罐放在他們旁邊。

  瓦罐體量著實不小,這姑娘不像有力氣的模樣,居然一滴水都沒灑。

  不等他們有什麼反應,她開口問道:「既然人來了,那是不是可以給錢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1:53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章 疑似訛詐

  周璟臉色奇臭,從牙縫裡蹦出聲音:「拿錢!」

  秦晞一點就透,當即掏出荷包,卻又頓了頓——從重量和手感來看,裡面應當只有兩根金條,還是來大荒之前他隨手摸的兩根,尚未來得及換成銀錢。

  見她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荷包,他便淡笑道:「請問姑娘,什麼錢?多少錢?」

  「救了你師兄,十文。給你帶路,五文。你們兩人的咨詢費每人五文。你師兄在此養傷三日,每日水由我送,一日兩次,一次五文。總共五十五文。」

  她這算的什麼雞零狗碎的賬?

  秦晞看了一圈,屋內除了周璟,對面那三個女修士也傷得不輕。他忽然有些悟過來,問她們:「諸位師姐是如何受的傷?」

  女修士們頗慚愧:「我們……修為低微,中了藤妖的奸計,為他偷襲……」

  秦晞又望向令狐蓁蓁,她臉上有種不合時宜的高興:「她們和你們一樣,都是中土來的,受傷也沒地方去,我救了她們。」

  之前她管周璟要錢,他莫名暴躁,問到後來只說還會有人來,到時候給錢,絕不賴賬。她等到今天,可算把人等來了。

  令狐蓁蓁目光灼灼:「就剩你們這邊沒給錢。」

  這才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居然真好意思來要錢,也真能厚著臉皮說是救人。大荒人,看著年紀也不大,良心卻已經沒了。

  秦晞坦蕩地敞開荷包:「抱歉,我身上沒散錢。」

  又沒錢?令狐蓁蓁好生失望:「那你們太上面還有人會來嗎?會帶錢嗎?」

  「太上脈!」周璟咬牙切齒糾正她荒謬的口誤,這女的煩死了,也不曉得是故意的還是怎樣,肺都要被她氣炸。

  眼看她這要錢的嘴臉是不依不饒,秦晞覺著還是要彰顯一下太上脈的氣度:「等摘完果實,去附近鎮上換了錢再給令狐姑娘,如何?」

  那得浪費多少天?她等得,易爛的欒木果實可等不得。

  她凝神算了算,道:「有錢莊的鎮子要往東走三日,多浪費我好幾天腳程。那,一天一百兩銀。」

  ……救人十文,帶個路問個話就要五文,見著金條後飆升到一天一百兩,這是什麼亂七八糟坐地起價的奸商嘴臉。

  秦晞看著她:「我要是說不給錢?」

  令狐蓁蓁想也不想:「你們問過路,問過欒木和符傀的事情,喝過我送的水,我還把他一路背來這邊,不給錢可不行,不然把這些都還我。」

  說的什麼胡話,這些東西怎麼還?

  他明白了,她和藤妖確然是一夥的,故意做出無害的樣子欺騙無知修士,待符傀把人打成重傷,她再假冒好人救助。看似只索取幾文錢的好處費,其實暗藏禍心,必是等果實成熟那日獅子大開口地索要巨額錢財,反正修士們受傷,拿她沒轍。

  可恥的大荒人,明目張膽的訛詐,手段極其低劣。先前不過見她是個普通人,不予計較,她這是要蹬鼻子上臉。

  秦晞淡道:「令狐姑娘來雲雨山是為了採摘欒木果實?」

  「是。」

  「那不巧了,我們這趟來也是為了果實,而且全都要。」

  全要?令狐蓁蓁只覺匪夷所思:「可果實很快會爛的。」

  師父說過,欒木果實成熟後足有幾百顆,沉甸甸一大串,摘下後最多放五六天就爛了,為了不暴殄天物,取果子的人一般只拿幾顆,從來不會有人獨吞。

  秦晞俯身繼續替周璟療傷,聲音驟然變得譏誚:「你說的對,我把它們砸爛揉碎,也不會給你留半顆。姑娘還是趁早離開,留下也是浪費時間。」

  令狐蓁蓁只覺五雷轟頂一般,這是什麼喪盡天良的惡霸嘴臉!說的是人話麼?故意的?故意針對她?!為什麼?!

  「也就是說,你不單要無恥的賴賬,還要無恥的獨吞欒木果實?」她就差把「無恥」兩個字摁在他腦門上。

  他居然笑了笑:「無恥二字我不敢收,還是請姑娘你收下。」

  痛快!

  周璟暗暗叫絕,果然翻臉不認人的狠活還是得交給元曦來,這位九師弟看似好說話,其實特別唯我獨尊,誰都別想叫他吃一點虧。

  橫在胸口三天的惡氣總算能發洩,他舒坦到開始火上澆油:「怎麼?還不走?還有事不成?」

  有,她想打他們一頓。

  可師父交代過,出門在外厲害的人和妖多如牛毛,其中不講道理的無恥混賬也很多,譬如這兩個絕世無賴是修士,那姓秦的一手術法好生厲害,搞不好一動手是自己被他炸得稀碎。

  她不能像在師門大宅那樣說動手就動手,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竭力把怒火壓下去,指了指秦晞,轉身便走。

  周璟見她跑遠了,便問:「你真要把所有欒木果實都拿走?」

  那玩意兒沉甸甸還容易爛,除了礙事沒別的用。

  秦晞淡道:「那得看她走不走。」

  「我正奇怪,她看著像是什麼富家千金,細皮嫩肉的,一個人跑來雲雨山,好生詭異。」

  怎可能是千金,她連人的名與字都分不清。不過他刻意觀察過她的手,上面一點薄繭都沒有,絕不會是修士的手,周璟說她是富家千金倒情有可原。

  有些詭異,猜不透她的身份,不過既然人走了,他也懶得多想,只道:「你我對大荒習俗人情並不熟悉,一株欒木都能叫妖君貼符紙,比起來一個詭異的姑娘並不算什麼。」

  「是那個昌元妖君?」周璟冷笑,「他這些年好像越來越討厭中土來的修士了,搞不好是又打算跟中土起什麼衝突。」

  「一個妖君而已,又不是四位荒帝。行了,還得睡幾個時辰才能好透。」

  療傷完畢,秦晞隨手把一旁髒得不能看的白衣丟在周璟身上:「怎麼突然來雲雨山?」

  剛到大荒,周璟一聲招呼也沒打就跑了,若非收到靈風湖的傳信,他差點兒找回中土去。

  說到這個,周璟反而有些來勁,滿臉寫著「我有八卦」,低聲道:「我懷疑三師姐有意中人了。她聽說我們要來大荒,非叫我替她取兩顆曬乾的欒木果實,還不給我跟別人說。」

  曬乾的欒木果實瑩白通透,似玉的質地,卻又芬芳馨香,可以拿來當飾物。三師姐一次要兩個,還搞得這麼神秘,另一個必是想送人。

  「你猜會是誰?」周璟浮想聯翩,三師姐向來凶悍,能叫她動了芳心的必是猛漢中的猛漢,「我看咱們一脈這邊是不會有她中意的了,怕是看上了二脈的某個師兄。」

  「送給大師姐的吧。」秦晞在這方面毫無天賦。

  周璟嫌棄地瞥他一眼,他傻了,居然會跟這位小老弟聊這種事,涉及風情月債,他根本是個蠢貨。

  他扯高白衣蓋住肩膀,閉目道:「我睡覺,你自己玩去。」

  *

  傍晚時分,晚霞還未來得及燦爛片刻,山頂又漸漸團聚了烏雲,眼看便要下雨,白日的晴朗仿若一個短暫幻覺。

  周璟還在睡,屋裡三個女修士也頗精神不濟,秦晞索性出屋透透氣。

  焦土上無數被燒得焦黑的枯木,像一根根漆黑的巨大樁子。遠處蒼茫的林海似匍匐的妖獸,山巒間粗石與野林毫無規則地亂鋪,一切都是那麼雜亂而粗糙。

  雖是初來乍到,但大荒真是個叫人討厭的地方,天與地,山與水,人與妖,無一處可愛。

  可是,為了找到一個至關緊要的人,為了找回一件至關緊要的東西,他不得不來。

  秦晞從袖中取出一根薄薄的鍍金木籤,上面有一行刀刻的文字——【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

  千重宮頂請來的這道籤,短短一行話,囊括了他想找的一切。

  然而這讖文不像讖文,詩句不像詩句的東西,著實叫他摸不著頭腦。每一段前幾個字他懂,所以他來了大荒,可深谷為陵指的什麼?思女無後又是什麼?

  煩得很,籤文總是這樣莫可名狀,似是而非,好似跟他問的事情全然無關聯。

  風聲漸漸大起來,推拽林間霧茫茫的水汽,或許因為要下雨,焦土裡散發出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秦晞被熏得眼睛疼,索性繞過石屋走遠些,忽見對面兩截枯木間栓了張厚布,看著像是吊床的模樣。

  在這種地方掛吊床?

  他將柔韌的厚布輕輕提起,裡面有件揉成一團的舊罩衫,上面纏了數根長髮,還有一截青色綢髮帶丟在旁邊。

  他曉得了,這必是令狐蓁蓁用的吊床,有石屋不睡,卻睡外面?焦土的氣味一般人可忍不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不由微微揚眉——她居然沒走?是回來討饒的嗎?

  「那是我的床。」輕柔的聲音裡帶著怒意,從身後響起。

  秦晞慢吞吞轉身,便見令狐蓁蓁手裡提著兩瓦罐水,表情十分不善,看起來不像是要討饒,她這是什麼眼神?

  「放開我的床。」她竭力忍住怒氣。

  放開就放開嘍。秦晞鬆開指尖,轉身便走,冷不防她跟兔子似的蹦起,瞬間退了丈餘。

  「你要做什麼?」

  令狐蓁蓁站得遠遠地,姿態防備,眼神卻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塊。

  她好像很怕他,正是典型的心虛,卻仍舊不依不饒地作死,搞訛詐還一臉理直氣壯的模樣,倒像別人對不起她似的。

  這大荒之地,不單妖喜歡作死,連人也喜歡。

  秦晞對大荒的厭惡全倒在她身上了:「你還留在這裡,很想看欒木果實被揉爛?」

  令狐蓁蓁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噌一下又上了頭:「中土修士的臉都被你們太上面丟盡了!」

  太上面丟臉與太上脈有什麼相干。

  秦晞淡道:「大荒人的臉也被你丟盡了。」

  令狐蓁蓁試著朝前走兩步,見他足尖一動,是要動手?!她立刻又退回去。

  偏生這無賴是個修士,她可打不過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2:04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章 互不相讓

  石屋裡突然傳來說話聲,是三個女修士裡年紀最小的那個,聲音清脆:「我餓了,羅師姐,還有吃的嗎?」

  那個叫羅之雲的女修士好似在生氣:「葉小宛,帶出來的食物都被你一個人吃完了!平日叫你好好修行,就是不聽,出來動不動就肚餓扯後腿!」

  葉小宛也不氣餒,又奔著另一位師姐,只管撒嬌:「曾師姐,你那裡有沒有什麼零嘴?」

  最年長的曾靜嘆道:「昨天最後一粒糕點也被你吃了,現在還問我要,我給你變出來麼?」

  令狐蓁蓁凶惡的眼神瞬間偃旗息鼓,返身疾步進屋,不想周璟也醒了,正倚在牆上揉眼睛,一見她,他滿面錯愕:「你還沒走?」

  他們居然以為她會走,她來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守了半個月,想叫她兩手空空回去,不可能。

  不過眼下這不重要。

  令狐蓁蓁把水放在三個女修士身邊,伸手入袖,跟變戲法似的從裡面取出一沓白紙包好的乾餅,毫不猶豫遞過去。

  「一文錢一張餅。」她的語氣彷彿賣餅的,「再加一文人情費,共兩文一張。要嗎?」

  秦晞跟進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人.情.費,是什麼意思?」

  令狐蓁蓁對他沒什麼好臉色:「餅我可以給,也可以不給,給了就是人情。」

  ……這都什麼玩意。

  周璟特別鄙夷地斜睇她:「就是沒臉沒皮要錢罷了,什麼人情!」

  要錢有什麼不對?令狐蓁蓁對這倆無賴一肚子氣,正要再想點難聽話罵他們,葉小宛已塞過來一把錢,朝她笑得兩眼亮晶晶:「來六塊,令狐姑娘,多虧了有你在。謝謝啦。」

  這才對,看看這些女修士,多上道。

  令狐蓁蓁面色稍霽,手腕一轉,銅板已收入衣袋,見那兩個太上面無賴正看著自己,她惡狠狠地開口:「欠我六十文,無賴!」

  說罷她跑得飛快,逃命般狂奔,眨眼就竄出了石屋。

  下午還五十五文呢,到晚上突然就變成了六十文,果然是坐地起價的訛詐!周璟惱火:「她還來勁了!回頭取了果實,老子一顆顆捏碎給她看!」

  雖然跑得快,但令狐蓁蓁還是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於是當晚翻來覆去一直沒睡好,不停夢見欒木果實被用各種方法毀在自己眼前,最後一次驚醒,她再也睡不下去,索性翻身跳下吊床。

  看看天色,還是陰淒淒地,怕是卯時還沒到。不過也好,那兩個無賴居然要一顆顆捏碎果實,今天得早些去,若是果實熟了,她馬上就摘,守了半個月,不能叫這種敗家子臭無賴虎口奪食。

  將吊床收進袖袋中,令狐蓁蓁拔腿便走,忽聞石屋裡傳來一聲嘆息,是羅之雲的聲音:「周師兄,你之前不是還說不要計較男啊女的?怎麼現在又講究起來了?」

  周璟站在對面,身上的白衣服一夜之間就變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襯著那張絕世美人般的臉,乍一看像個身段高挑稍微壯一些的女子。

  他跟變了個人似的,十分慎重:「諸位傷處多有不便,抱歉。我可以替諸位下山請大夫。」

  羅之雲哀求道:「算我們懇求你,周師兄,我們必須取到欒木果實,療傷術我們也不會,周師兄真忍心叫我們這一趟白跑?何況這裡成日下雨,如何能長期養傷?我們更連食物都耗盡了。」

  話音剛落,卻聽令狐蓁蓁輕柔的聲音響起:「欒木果實生吃也有效。」

  說著,她水綠色的身影緩緩走過來,目光從女修士們身上掃過,三個人都是斷了大腿骨,一直坐著不能動。

  「只要不是致命傷,吃下一顆欒木果實,三個時辰內便可痊癒。」

  她跟背書似的把師父的話復述一遍,又道:「欒木果實也許今天就能熟,我替你們多取三顆,一人給我十文錢就行。」

  不是,這人怎麼回事?周璟特別嫌棄地看著她,張口閉口就是錢,而且要的還不多,這麼幾文幾文地,就是一股試圖訛詐的味道,回頭真取來了果實,他敢肯定這訛詐女又要坐地起價,搞不好一百兩一顆的話都能說出來。

  「還是交給我們太上脈吧。」

  秦晞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令狐蓁蓁登時一蹦三尺遠,這人老是在背後無聲無息地出現,好煩。

  他看著像是早就起了,居然還換了身衣裳,淡淡的水色,在氤氳的山雨水汽裡顯得長髮如傾墨,眉眼點漆一般。修士精通真言,亂飄的碩大雨點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弄濕,從頭到腳格外清爽齊整。

  「大家都是中土仙門修士,出門在外本該互助,我與七師兄替師姐們取來果實,不要錢。」

  他把「不要錢」三個字說得還挺重。

  周璟朝他使眼色,師弟又呆了,沒聽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句話嗎?這女的昨天不發怒,不表示今天不發怒,搞不好她馬上就要破口大罵起來。

  令狐蓁蓁果然露出一種要發怒的神情,張口卻道:「那剩下的呢?還是放爛掉?」

  秦晞慢悠悠撥著頭髮,答非所問:「你既然沒走,那要不再等等,待我們取到了果實後,送你下山?」

  他是真打算叫她親眼看著他們糟蹋果實,好死心離開對吧?

  她被氣得胸口疼,轉身欲走,冷不丁卻聽他說道:「我去打些水。」

  令狐蓁蓁猛然扭頭,果然見他要去拿石屋裡的瓦罐,她「嗖」一下蹦起來,動若脫兔,一溜煙竄過去搶了所有空瓦罐,做出往袖子裡揣的動作,竟然還真被她收了進去,也不知藏在哪兒。

  搶完她拔腿便跑,跑得比昨晚還快,怒道:「瓦罐是我的不許你們用!」

  話音未落,便覺秦晞追在後面,令狐蓁蓁以為他要動手,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手指立即扣在袖袋上,誰想他始終不緊不慢跟在後頭,倒不像是要來打架的。

  不打架自然最好,然而她素來厭惡背後有人,何況還是這無賴,當下只用眼神狠狠殺他。

  秦晞卻盯著她右手腕的深色木雕鐲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用銀墨畫出紋飾,一看就是加持了袖中乾坤法的寶具,怪不得兩手空空,卻什麼也不缺,體量不小的瓦罐也能收納入懷。

  這東西只有手藝人會做,十分罕見,豪富之家都未必用得起。

  他復又看著她乾淨的臉龐與衣服,在雲雨山這鬼地方待了許多天,還能這樣潔淨,她又不是修士,身上應當是有避雨符之類的東西。

  這算什麼?身上帶了一堆價值連城的符紙寶具……的訛詐女?

  大荒果然奇人奇事甚多。

  見令狐蓁蓁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他便笑了笑,問得無辜:「怎麼?」

  她的聲音驟然冷下去:「別跟著我。」

  他倒不是想跟著,就是不太認路。

  秦晞四處看了看,好在雲雨山的欒木生得極高大,葉片顏色也與眾不同,非常顯眼。他縱身一躍,輕飄飄上了樹,道:「那我先去了。」

  說罷他又一次輕輕躍起,也不知是風托著他,還是真有看不見的翅膀,眨眼便竄出了數丈。

  周璟見他倆一前一後跑遠,並沒有追。

  元曦這個人,多數時候當得起和煦友善四字,不過他有根喜怒無常規則不定的線,誰也不曉得什麼事就觸線了。要按照周璟自己的性子,把那女的罵個狗血淋頭,出完惡氣就夠,果子肯定是會給她的,但這位九師弟還真不好說。

  罷了,給那訛詐女吃點氣也好,他待會兒再過去。

  周璟取了女修士們的銅壺出門打水,回來時,卻見葉小宛笑眯眯看著自己。她面容極甜美,一雙眼睛更是會說話一般,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皺眉道:「什麼事?」

  葉小宛道:「周師兄穿上衣服果然好看多了。」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小丫頭一個個的,不是訛詐就是口無遮攔,他如今沒有傷痛折磨,自然懶得跟她扯淡,只裝沒聽見,不想她忽然摸出兩串銅板遞過來。

  「周師兄,無論如何令狐姑娘也算救了我們,每日送水也多虧她,這錢你拿去,一來就當還了她的人情,二來,也是感謝二位相助取果實。」

  周璟還是頭一回聽她說出如此正經得體的話,反倒愣了一下,接過銅板掂了掂,差不多是六十文的量。

  他默然片刻,美人臉上露出個笑:「那就多謝了。」

  *

  今天的藤妖還是坐在老地方,見著來的人是秦晞,他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珠子亂轉了一陣,突然指了指頭頂枝葉,曾經雪白的小花苞一個個都綻開,露出裡面櫻桃大小的成熟果實,其色如霜,瑩潤可愛。

  他笑道:「果子今天熟了,那小丫頭呢?她這些日子騙了不少人給我揍,我答應過,要替她摘幾顆果實。」

  秦晞彷彿沒聽見,髮間細小的玉環微微一晃,藏在嫩青枝葉後那一大串欒木果實瞬間被清光切斷,穩穩當當地落在他掌中。

  他就這麼輕巧無聲,不緊不慢地切了所有果實。

  藤妖忽覺畏懼,方欲鑽回藤身,卻見密密麻麻的雨簾中,令狐蓁蓁正朝這裡狂奔,他登時來了精神,大吼:「你來啦!你把這修士打一頓我便替你搶……」

  話未說完,便見她動作快到驚人,寒光一閃,斧頭脫手而出,眨眼便削斷一根甚粗的藤蔓。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2:15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五章 你爭我奪

  藤妖萬沒想到她說動手就動手,一句廢話都沒有,他根本來不及藏起藤身,這一下斷了藤蔓,猶如左腿被生生斬落,痛得他撲在泥地裡只是翻滾尖叫。

  ……居然真能用斧頭砍傷藤妖,實在是大開眼界。

  秦晞扭頭望向令狐蓁蓁,她竟不是說瘋話,大荒這邊對付妖類的手段真就這麼簡單粗暴。不過眼下她那簡單粗暴的手段還沒停,很明顯,解決完藤妖,下一個就是他。

  她一路狂奔,忽地縱身而起,那動作說好聽點是乳燕投林,難聽點就是餓虎撲食,眼看著就往他砸過來了。

  誒,這樣不好,成何體統?大荒人不講究禮節,他得講究一下。

  秦晞側身避讓,將沉甸甸的果實從右手換到左手,思忖了一瞬,覺著一切應當是個誤會,還是說開比較好,誰想她動作疾若閃電,甫一落地,一道寒光夾雜銳聲迎面刺來。

  他避讓的勢頭收不回,又不想太費力,索性不避——凡人凡鐵,傷不到他。

  冷不丁她手裡忽然多了一柄小匕首,他只覺胸前一涼,鋒利的刀刃將衣襟劃開一道狹長的口子。

  「哎……」秦晞被令狐蓁蓁的粗暴舉止驚到了,割人衣服是什麼行徑?這衣裳他還挺喜歡的。

  然而,更粗暴的還在後頭。

  她的手一把抓上來,作勢欲撕衣裳——這什麼亂來的行為!

  他下意識按住衣襟,便覺她整個身體急急湊近,像是要掛在他背上似的,緊跟著哧溜一下又從後背竄到身前,他從未遇過這樣俐落靈活的普通人,一連串動作簡直一氣呵成,身前一軟,懷裡突然便多了一具身體。

  秦晞只覺她不知塞了什麼冰冷綿軟的東西在衣衫裂縫處,急急抬手去抓,竟是幾條仍在蠕動的肥蚯蚓。

  他整個人都僵了一瞬,因覺她還試圖往自己臉上扔蚯蚓,他對付符傀都沒這樣迅疾,閃電般急退數丈,便見她手中已多了一小串欒木果實。

  一直等著一擊即中的機會,總算到手了!令狐蓁蓁急急將果實收入袖中,轉身便往崖邊跑,忽又驟然停下——他已擋在前面。

  秦晞低頭看了看衣襟上的裂口,猶有一條蚯蚓掛在上面奮力掙扎,他面色隱隱發綠,連著好幾口氣才把它吹下去,又退了兩步才抬頭看她,滿臉不敢苟同的嫌棄:「……割衣服,扔蚯蚓,這就是大荒人的卑劣手段?」

  不然呢?她又不會術法,本打算用蚯蚓噁心他一下,趁機搶果實,沒想到他反應還挺大,早知道就該多抓幾條,噁心死他。

  果實到手,令狐蓁蓁輕鬆不少,從表情到語氣都變得異常淡定:「是你先要獨吞果實。」

  她看上去像是篤定他沒法子對付她似的,他從未見過如此作死之人。

  「這件衣裳價值五十兩。」秦晞指了指衣裳裂口,「賠我衣裳錢。」

  居然還跟她算上賬了,什麼寶貝衣裳,竟有天價五十兩,擺明了是訛詐。

  令狐蓁蓁接口道:「你先賠我救命錢問詢錢帶路錢送水錢……」

  秦晞沒等她把這一串錢唸完,抬手便去捉她右腕的木雕鐲子,什麼中土禮節,沒有這種東西。

  但他還是低估了她身上稀奇古怪符紙的數量,說時遲那時快,一張符紙驟然彈出,他只覺眼前迸發出一團狂風,不由微微一頓。

  幸好臨走時畫了幾張神風符,本是打算應付符傀的,結果符傀沒觸發,卻用在了這絕世敗類身上。

  令狐蓁蓁又擲出兩張神風符,一時間懸崖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不等他有什麼反應,她幾步竄到崖邊,毫不猶豫跳下,手裡多了一隻油布翅膀,順著疾風暴雨的勢頭,眨眼便飄出老遠。

  油布翅膀是她拜師後做的第一件除符紙外的東西,本身構架很脆弱,但因上面貼了兩張鳥行符,可以從高處跳下飛上一段距離,實乃逃命利器。

  令狐蓁蓁鬆了口氣,可是很快,她就發覺自己這口氣鬆得太早了。

  轟雷嗡鳴炸裂的可怕聲勢突然從身後傳來,響徹天地,翠綠鮮亮的術法光輝海潮般鋪開,四下裡登時像是被通透的翡翠罩住一樣,視野皆綠。

  這麼遠術法也能炸到的?!

  令狐蓁蓁急急回頭,便見秦晞背著手站在崖邊,神風符還沒停,他的頭髮衣衫被吹得翻捲不休,翠綠的輝光正牢牢吸住八隻不知何時竄出來的符傀,撕扯震顫。

  術法似乎並不是沖著她,但那可怕的聲勢依舊震得她想吐,這要是炸在自己身上,只怕內臟都能從嘴裡噴出來。

  不愧是中土修士,想想有點後怕,她是仗著他措手不及才搶到了果子,以他的行徑,搞不好會不依不饒追上來,趕緊逃走是正經。

  她將油布翅膀一收,水綠身影落入蒼茫野林中,再不見蹤影。

  *

  周璟來到懸崖邊時,一切已風平浪靜,就是場面很凌亂。

  滿地碎石泥土好像被翻攪過無數遍,欒木嫩青的葉片到處亂飄,而原本貼在欒木上的妖君符紙正一寸寸化作齏粉碎裂開。

  就連向來氣定神閒的九師弟也有點不一樣,衣襟被利器劃開一道狹長的口子,他正捏著裂處低頭皺眉打量。

  「那小丫頭呢?」周璟問。

  秦晞語氣倒是淡定的:「搶了幾顆果實跑了。」

  周璟湊過去打量他的衣襟,因見不但有利器割裂,還有撕扯後的痕跡,他不免狠狠譏笑一通:「她弄的?看來大荒姑娘身手很利索嘛!居然沒割你褲子,可見人家手下留情。」

  元曦難得狼狽一回,不嘲笑一下,他就不是周叢華。

  樹下半死不活的藤妖忽然醒了,巨痛折磨著他又開始慘叫,發覺那兩個中土修士還在,他嘴上仍是不服輸,嘶吼起來:「你們毀壞符紙,強奪果實,妖君會叫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晞緩緩道:「欒木本是天地間自生的靈物,什麼時候成昌元妖君的私有物了?」

  這大荒滿地歪理,貼個符紙就成他家的東西?天底下還有這種事。

  「看來你們不懂這裡的規矩。」藤妖猙獰地笑著,「你們最好以後每時每刻都小心,妖君絕不會放過你們……」

  秦晞不等他說完,袖中翠光閃爍,炸裂轟雷般的聲音又開始隱隱作響,顯見著是打算下殺手了。

  周璟一把拽住他:「不可!」

  他曉得他是想滅口,避免以後真被昌元妖君找麻煩,可是大荒與中土的關係很微妙,當年四位荒帝允許中土修士前往大荒的條件便是絕不能殺任何一隻妖,這是鐵律。

  他拽走秦晞,把藤妖刻毒的叫罵聲甩在腦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2:2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六章 寶具回禮

  辰時過二刻,晴了好幾日的水清鎮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令狐蓁蓁不眠不休趕了整整兩天的路,到鎮上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便被淋得渾身濕透。

  避雨符竟然在這種時候失效,更倒黴的是身上其他符紙也都被大雨淋糊了,再不能用。這種天氣沒了避雨避寒符,她覺得自己跟雞蛋一樣脆,冷風直接扎進骨頭裡,凍得一路走一路抖。

  得趕緊買樹皮紙把符畫好,她四處張望尋找店鋪。

  二師姐說過,妖商在大荒壟斷了許多貨物,其中就包括樹皮紙,想買只能找老闆是妖的店鋪。也因此,大荒這裡形成一股奇怪的風氣,城鎮裡做妖商的個個爭著現妖相,生怕旁人看不出自己是妖。

  可她在大雨裡找了許久,街上的店鋪卻幾乎都沒開門,一片蕭條,偶爾有幾家營業,老闆們個個愁雲慘淡,也都不是妖商,甚至連坐騎租賃的店鋪也沒有。

  什麼情況?令狐蓁蓁頭一回來南之荒,一時摸不著頭腦。

  師父不是說水清鎮是南之荒西邊最繁華的鎮子嗎?因為離著成天下雨的雲雨山近,湖泊河流貫穿城鎮,還有非常著名的溫泉浴池,往年都是遊人如織。

  她可完全沒看出「遊人如織」在哪兒。

  拐了個彎,繞過道旁的常青樹,忽聞一陣麵湯濃香。啃了半個月的乾餅,這味道簡直是致命誘惑,令狐蓁蓁兩腳不受控制地順著香味走,很快便見街角處有一家麵鋪,客人出乎意料地多,老闆夫婦忙得熱火朝天,見著她還是熱心招呼:「這麼冷的雨天,姑娘怎麼連把傘都沒帶!快進來吃碗熱湯麵暖暖身子!」

  那就來一碗,她兩眼放光地進了麵鋪,問道:「鎮上怎麼沒有妖商開的店鋪?」

  老闆夫婦忙得來不及說話,倒是一旁的客人笑道:「早就沒了,姑娘怕是許久不曾來南之荒吧?妖商可沒什麼故土心思,人家這邊做不到生意,自然就往能做生意的地方去。」

  做不到生意?令狐蓁蓁沒太明白,但湯麵已做好,麵是醬油湯底,上面撒了一把綠油油的蔥花,濃香異常,淺嘗一口,滋味十分鮮美,她立即便把疑問丟在了腦後。

  面鋪裡客人太多,根本沒位置坐,她端碗站在屋簷下,細細去吹熱氣,剛挑起一筷子麵,卻聽頭頂傳來一陣妖獸嘶吼,緊跟著二師姐巫燕君的聲音急急響起:「天可憐見!蓁蓁!我總算找著你!」

  今天的意外還真不少,二師姐怎麼突然來了?

  令狐蓁蓁探頭一看,便見巫燕君騎著一頭黑虎坐騎落在面鋪前,不曉得有什麼天大急事,下來的時候險些摔個狗吃屎,踉蹌著一把抓住她胳膊。

  「我算著日子你應當下了雲雨山!這兩天一直在周圍找你!」巫燕君說話又急又快,拽著她一陣風似的繞去僻靜處,又急道:「怎樣?可有受傷?」

  傷是沒受,氣倒是受了不少。

  巫燕君情急時說話不帶停的,根本不容別人插嘴,沒等令狐蓁蓁開口,她便是滔滔不絕:「你說走就走!走了後師父才想起,南之荒這邊應是租不到坐騎,再想尋你,都找不到你人了!那果實沒幾天就能爛光,你就眼睜睜看著它們爛掉?你不心疼我都替你肉疼!不過我看你這模樣,應是沒取到吧?沒關係,人沒事就好,走,我們趕緊回去,家裡出事……」

  趁她一口氣不停說,令狐蓁蓁在濕淋淋的袖袋裡一頓翻找,終於掏出個白紙包,裡面正是六顆瑩潤潔白仍帶雨水的欒木果實。

  巫燕君的滔滔不絕一下就斷開了。

  她眼怔怔看著欒木果實,聲線是迷惘的:「是、是真的果實?」

  還有假的不成。令狐蓁蓁吃了口麵:「你摸一下。」

  巫燕君伸出手極輕極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果然是真的!驚喜來得太突然,她簡直如墜夢境,半晌說不出話。

  雖曉得這位小師妹身手靈活,能把野妖們制得服服帖帖,可妖君符傀不一樣,修士都未必對付得了。她擅自走了之後,自己和師父日夜擔心,就怕她遇事,萬沒想到,她真能取來果實。

  巫燕君眼中忽然滿是淚水:「……這下大師姐有救了。」

  「大師姐?」這次輪到令狐蓁蓁迷惘。

  是師父想要欒木果實當材料畫神氣符,手藝人時常滿大荒搜尋材料,神氣符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奈何這些年南之荒的湯圓妖君不知發什麼瘋,把地界裡稍微像樣的東西都貼了符紙歸為己有,其中就有雲雨山那株欒木。師門裡都是普通人,哪有手段採摘,師父又一向厭惡修士,這事兒就成了個遺憾。

  所以她便去了一趟雲雨山,替她摘來欒木果實,如此簡單的因果,怎麼會扯上大師姐?

  巫燕君拭去眼角淚水,小心把果實收好,嘆道:「你還沒見過大師姐吧?她是師父的親生女兒,之前離開了師門大宅,前幾天剛被人送回,說是在北之荒收集若木樹皮的時候被妖商打成了重傷!唉!實在可惡!我以為只有南之荒這邊苛刻些,想不到那些妖商在北之荒也這麼猖狂!」

  原來如此,妖嘛,在大荒不猖狂的少見。

  令狐蓁蓁埋頭繼續挑麵吃,巫燕君是個急性子,只拽著她要走:「看你這狼狽樣子!叫你不要用普通樹皮紙畫符了,那種符能撐多久?快!先找個客棧泡一把熱水澡,收拾乾淨了趕緊回家!」

  令狐蓁蓁連連大口吞麵,聲音含糊:「這麵兩文錢,讓我吃完。」

  好歹也是預備手藝人,居然為兩文錢斤斤計較,巫燕君又好氣又好笑:「你取來欒木果實,還怕師父不給錢?」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指向右腕上的木雕鐲子,那是師父親手做的加持袖中乾坤法的木雕寶具,三弟子一人一個。

  「不要錢。果實是這鐲子的回禮。」她吞了麵,一臉還完欠債的輕鬆表情。

  又是回禮。

  半年相處下來,巫燕君對她這套奇怪的規則已熟視無睹。

  欒木果實是拿來救大師姐的命,一個寶具再怎樣珍貴,能與大師姐的命相比嗎?可小師妹是不管這套的,她覺得對等,誰說都沒用。

  也罷,回禮就回禮吧,還能打她不成。

  巫燕君支頤細細打量令狐蓁蓁,她從頭到腳都滴著水,柔軟的衫裙盡數貼在身上,身段妖嬈,一點也不像有氣力的模樣。實在想不明白,她那能把野妖揍得鬼哭狼嚎的本事到底是從哪兒迸發出來的。

  她忍不住問:「你怎麼取到果實的?妖君符傀可有為難你?」

  這個說來話很長,還很生氣,不想說。

  令狐蓁蓁惱火地吹著麵湯熱氣,巫燕君見她如此,便知必有不順心的遭遇,索性換個話題與她排解:「這趟咱們回去先把大師姐治好,我曉得你想出門看看外面,等大師姐好了,我帶你出門玩,玩一年都不成問題。」

  本以為小師妹必要歡喜應下,誰想她卻一愣:「可我要先做十年關門弟子。」

  她還真把十年關門弟子當做個正經交易……

  巫燕君揉了揉腦殼,想起半年前小師妹收拾完桑樹妖是打算走的,結果師父哭著喊著非要她拜師,最後甚至不惜用銀錢誘惑,砸出五百兩買她當十年關門弟子。小師妹可能沒什麼見識,區區五百兩就把她砸得暈頭轉向,毫不猶豫拜入師門。

  一個真敢買,一個真敢賣,銀錢換關門弟子,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忽聽她又道:「而且師父說了,這趟從雲雨山回去,就教我木雕手藝。」

  巫燕君有些驚喜,還有點兒詫異:「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做手藝人,不是說花裡胡哨麼?」

  拜入師門後,小師妹倒是非常盡職,當天便看師父繡了一晚上真言——那是東之荒某戶人家要的衣裳,要求是一個時辰換一種香味。到了早上,引香真言繡完,把衣服抖開,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師父問她有沒有意思,她只來了句「花裡胡哨」,氣得師父一整天見著她就翻白眼。

  然而她又確實資質難得,讓畫符便是一筆到底,一個停頓不曾有,師父最後硬生生為著她把陰陽怪氣的脾氣都改了,成天和顏悅色地。

  令狐蓁蓁很認真:「畫符和寶具有用。」

  尤其這次在雲雨山,神風符和油布翅膀順利扭轉僵局,不然她要被無賴修士坑死。

  巫燕君笑道:「跟仙門術法沾邊當然有用,可再有用也比不上真正的修士。等你將來出師成了手藝人,做的最多的還是花裡胡哨的玩意。」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忽聽街頭一陣喧囂,緊跟著天頂「噹」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驚。

  雷鳴般的巨響連響三聲後,天頂又傳來一道聲音,直刺入耳,正是妖君敕令術:「近日有修士在地界內生事,戕害妖類,其心可誅!即日起,舉凡客棧、飯館、民居一律不許接待修士!如有抗令,處以火刑!」

  如此這般說了數遍,鎮上的人才突然驚覺似的,霎時間喧嘩四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2:37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七章 妖君三子

  昌元妖君如此蠻不講理厭惡修士的作風也不是一兩天了。

  他每次針對修士都要牽連普通人,說是不給招待中土修士,可誰會把身份刻臉上?何況為避免昌元妖君找麻煩,絕大多數修士在這裡都會藏起異寶和仙門羽衣,與普通人無異,如何分得清?

  指著普通人強行說修士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他是非要將南之荒生活的凡人們逼上絕路。

  可惜了原本最繁華的南之荒,變得這般慘淡,連妖商們都不肯再來。

  巫燕君悄悄拽了拽令狐蓁蓁的袖子,低聲道:「這裡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緊回去。」

  南之荒的荒帝也不知什麼毛病,如此放任昌元妖君,若在西之荒,似這種妖君,早被西荒帝褫奪封號趕走了。

  令狐蓁蓁再顧不得燙,只忙著狠狠吞麵,這麵花了兩文錢,無論如何也要多吃幾口。

  不想四下裡突然起了風聲,街上一排排的燈籠瞬間被狂風扯得橫過去,連屋頂的瓦片也被刮落,劈裡啪啦砸下來,行人們躲閃不及,驚叫紛紛。

  眼看一片瓦當頭砸下,她急急讓過,一個不留神,碗裡殘餘的麵全潑在袖子上。

  哎呀,她的兩文錢!

  周圍又有無數人急道:「快看那邊!」

  什麼?

  令狐蓁蓁扭頭望天,只見半空駛來一輛巨大的車,拉車的是兩頭豎睛妖馬,狂風正從它們身上迸發而出,鎮上半數房屋的瓦片都被撕扯開,這一次,卻沒人敢驚呼尖叫了。

  巨車似水滴般輕輕落在街上,尖銳的風聲霎時停息,狼狽不堪的行人們畏懼地後退避讓,個個俯首行禮不敢抬眼。

  是妖君三公子的車。

  看來那道妖君敕令是三公子代發的,前腳發完,後腳駕車現身,必然沒好事。

  攤上這妖君一家子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偏偏來的還是三公子。

  這位三公子名聲極壞,當然,跟他父親不是一種壞,他對人與妖倒是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好色如命。他平日不怎麼出門,但每次只要一出來,必有女子遭殃。

  眼看那兩隻豎睛妖馬將車漸漸拉近,人群裡的年輕女子們都恨不得把腦袋縮回肚子裡。

  巫燕君使勁把令狐蓁蓁的腦袋按下去,聲音極低:「快把臉藏起來!千萬別抬頭!」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異常沉悶的聲音,令狐蓁蓁垂著頭,剛把袖子上殘餘的麵條清理乾淨,便見車輿停在了自己面前。

  赭色的車簾被撩開,露出一張瘦削的臉,面容看著倒是和善的,眼神卻跟盯上獵物的蛇一般,直勾勾地看著她。片刻後,他從鼻子裡哼出個滿意的聲音,又慢慢放下了車簾。

  車門立即打開,裡面走出兩個高大如鐵塔般的妖,眼看一左一右地沖著她來了。

  令狐蓁蓁錯愕地退了兩步,這是要跟她打架?!她覺著這種體型的獸妖打起來只怕不容易,他們跟野妖的差距得有十萬八千里。

  「蓁蓁……」

  巫燕君已嚇得僵住,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昌元妖君這一家子在南之荒跟霸主差不多,誰惹得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隻巨妖提小雞似的把小師妹提上車,一點辦法沒有。

  上了車,令狐蓁蓁卻淡定下來——那兩隻獸妖不是來找自己打架的。

  四處打量一圈,車廂內異常寬敞,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正斜倚在一張軟塌上。軟塌下面,繞著車壁細數,足有五個年輕女子,個個捂著臉縮成一團,淚流滿面。

  ……她明白了,原來是當街搶女人。

  這裡應當都是被他搶來的女子,其中有一個莫名眼熟,那輕軟飄逸的杏黃長裙,那綰得特別精緻的髮髻——是三個靈風湖女修士之一,葉小宛。

  不是吧,她也被搶了?她不是修士嗎?

  似是察覺到視線,葉小宛緩緩抬起頭。她倒沒哭,只是滿面焦慮,見著令狐蓁蓁,她不由「啊」了一聲:「令狐姑娘!你也……」

  三公子笑眯眯地開口:「你們認識?令狐這個姓有意思,還罕見,你叫什麼名?」

  令狐蓁蓁想了想:「我姓令,名狐。」

  三公子不以為意地笑了聲,朝她招手:「你過來。」

  她仔細掂量了一下實力差距,立即依言過去,他便眯眼細細瞧她片刻,語氣很苛刻:「跟落湯雞似的,真邋遢。」說完又摀住鼻子,露出嫌棄的眼神:「衣服上一股醬油味。」

  又是落湯雞又是醬油味,那幹嘛要搶她?

  三公子長了張和氣的臉,說的話卻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他看著葉小宛,頷首道:「你是中土修士,還偷拿我父親地界裡的欒木果實。」

  說罷又扭頭來看令狐蓁蓁:「我聽欒木上的藤妖說,有個穿綠裙子,嘴唇特別紅的小丫頭砍傷他,是你吧?怪不得你和她認識。你們一個個的,可真是膽大包天。」

  竟然是因為欒木果實的事!所以妖君敕令是為了抓她?!

  令狐蓁蓁暗暗吸了口氣,湯圓妖君好生小肚雞腸!

  三公子緩緩道:「巧得很,竟給我捉到偷摘果實的小賊,不過我知道,傷了欒木,毀了符傀的不是你們,所以罪不至死。既然以後是我的女人,偷拿果實這種小罪,我替你們消了。」

  見葉小宛面色慘白,他便又笑:「你們應當開心才是,父親要整治地界裡搗亂的中土修士,少不得用些雷霆手段,誤傷凡人也是常見,你們被我帶回俊壇的行宮,卻可以養尊處優。只是,回去後得好生學些規矩,似你們現在這樣一直哭、縮著背、舉止粗魯可都不行。」

  車廂內徹底陷入死寂,少女們終於連哭也不敢哭了。

  令狐蓁蓁偷偷聞了聞袖子上的醬油味,哎,兩文錢的麵,沒吃幾口就這麼毀了。她兩天兩夜奔波無眠,累得半死,連個盹都沒打,又遇到這倒黴三公子。

  世上的事,真是沒道理。

  *

  大荒共分為東南西北四荒,四方各有一位荒帝執掌,南之荒的荒帝似乎並不怎麼管事,導致這兩年反而是昌元妖君越管越多,他那套不講理的規矩覆蓋範圍也越來越廣。

  在被第八個食肆拒絕接待後,周璟終於忍不住發火:「那狗日的妖君到底要幹嘛!荒帝都允許,他算什麼東西!還不給中土修士來南之荒了?!」

  秦晞默默望著空蕩蕩的街道,何止是不歡迎中土修士,擺明了連普通人也厭惡,這樣下去,南之荒遲早再也沒人。

  這妖君腦子壞掉了嗎?

  眼見最小的食攤都不接待中土修士,他終於也有些鬱悶。

  好不容易在這裡找到錢莊,剛把金條換成銀錢,那昌元妖君就下了敕令找中土修士的麻煩,連飯都沒地方吃。雖說有修為撐著,不至於像普通人那樣必須每日進食,可他們還沒到不用吃飯的境界,該餓依舊餓。

  街邊充滿煙火氣的攤子,放在中土他們沾都不會沾,然而此刻飢火燎心,煮麵條的水汽都極誘人。秦晞盯著鍋裡的麵條,眼珠裡直冒綠光,周璟趕緊把他拽走,他曉得,這位師弟絕對能做出強取豪奪的壞事。

  他們此番來大荒,是為了尋一個極緊要之人,找回一件極緊要之物,還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因此能低調必須低調,不能低調,也得咬牙低調。

  他索性搬出正事來壓一壓飢火,低聲道:「怎麼樣,籤文上的深谷為陵還有思女無後,你想明白是什麼東西了沒?」

  提到這個就頭大,秦晞摸著耳畔的細小玉環:「想不明白,總之,慢慢找吧。」

  說罷,他遞過去一隻熱騰騰的饅頭。

  周璟眼睛都直了:「你偷、偷……」

  秦晞三兩下便吞了一隻饅頭,再從袖子裡取出第二隻:「我放了錢的,不算偷。」

  哦,那還好。

  周璟搶過饅頭一口咬了大半個,含糊不清地說道:「這狗屁妖君找事,乾脆別待南之荒,去西之荒看看吧。依我看,籤文故弄玄虛居多,前面都是幌子,咱們乾脆直接去西之荒的定雲城,說不定馬上就能找著。」

  他也是這麼想,天天吃饅頭睡樹頂的日子他覺著不適合自己。

  秦晞搓了搓指尖殘留的饅頭渣,忽見斜對面客棧前站了兩個很眼熟的穿杏黃裙的女修士。她們看上去不大好,站都站不穩,似是拉著掌櫃哀求什麼,那掌櫃滿面愧疚,只是連連搖手。

  「羅師妹,你們出了何事?」

  周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羅之雲如得了救星般急急轉身:「周師兄!秦師弟!求你們救救我師姐!」

  這一下動作過大,一直扶在懷裡的曾靜軟軟摔了下去,周璟急忙抓住,卻見她滿面是血,且仍有細細的血從五官裡滲出。

  這麼重的內傷!

  他正要詢問,不想羅之雲也一頭栽倒在地,同樣數行細細的血從她口鼻中汩汩漫溢,頃刻間染紅了半張臉。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2:48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八章 雙管齊下

  子夜時,療傷終於完畢,秦晞將曾靜放在地上,緩緩出了口氣。

  一旁的羅之雲受傷不重,已醒來多時,正含著淚與周璟訴說經過:「當日與二位在雲雨山道別,我師姐妹三人便往西之荒渡口趕。途中遇到昌元妖君廣發敕令,我三人只怕惹禍,本想連夜趕路,卻遇到緊隨其後的妖君三公子。三公子指使手下獸妖對葉師妹糾纏不休,拉扯中葉師妹懷裡的欒木果實叫他發覺了,他便直接動手搶人。曾師姐為了護著我們,連中兩次蝠聲術……」

  說到這裡,她又哽咽起來:「三公子說,昌元妖君廣發敕令正是為著欒木果實被竊取的事,還說我們毀了符傀,要我們償命。葉師妹主動出來頂罪,就、就被那三公子拽上車拉走了!說什麼帶去俊壇的行宮做他的、他的……我只怕葉師妹已經……」

  羅之雲再也說不下去,淚如泉湧。

  周璟聽得眉頭緊皺:「那狗日的妖君真在挑事,南荒帝就這樣任他胡來?」

  雖說大荒鐵律是不許殺妖,可中土修士也不能輕易被傷害,彼此多數是維持一種微妙的和諧,互不干擾。然而昌元妖君卻發了瘋一般,甚至在自己地界裡訂了新規矩:妖可以殺人,人卻不可以殺妖。

  大荒妖雖多,但人更多,他擺明了不想給人好日子過。

  羅之雲猶在拭淚:「聽說南荒帝已多年不管事,更有傳言說他極厭惡修士,所以才如此放縱昌元妖君。」

  一個不管事還厭惡修士的荒帝,一個發瘋妖君——實實是亂七八糟的南之荒。

  秦晞疲憊地坐下去,一手將垂在耳畔的玉清環撥去後面。

  要不是昌元妖君找事,他這會兒應當是睡在最奢華的上房,喝著大荒最上等的美酒,而不是躺在野地荒屋裡,睡又冷又硬的泥地。

  想想實在來火。

  「俊壇的行宮。」他語氣裡帶了一絲陰森森的殺意,「有意思,為一張群傀符紙大動干戈,不曉得三公子跟符紙一樣被扯碎,昌元妖君是什麼反應。」

  ……都說了在大荒無論如何要低調,把三公子殺了,這大荒還能待嗎?

  周璟不理他,只安撫羅之雲:「羅師妹不必焦慮,明早曾師姐醒了,你與她先往西之荒渡口去等幾天,我和師弟會把葉師妹帶過去的。」

  羅之雲萬分感激之下,哭得反而更厲害了。

  兩位太上脈修士顯然都不擅長應付這局面,一個被哭得睡不著,一個尷尬。不過她內傷初癒,到底體力不支,哭著哭著竟不自覺又昏睡過去。

  周璟鬆了口氣,忽然問:「你下了昏睡術?」

  「是。」秦晞睡意朦朧,「要不你替她解?」

  這樣說就是沒下了,周璟對他的作風比較瞭解,思忖片刻,又道:「俊壇的行宮離這裡很遠,聽說防守甚嚴密,須得想個低調穩妥的法子混進去。」

  事情起因是為著符紙被毀,這事兒他們多少要擔些責任,必須得把人救出來。

  秦晞翻了個身:「法子我來想,七師兄可否安靜一會兒,師弟很睏。」

  周璟哪裡理他:「可以用障眼法混進去,只是太容易有破綻,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

  秦晞睜眼看他:「真要殺三公子?」

  「殺個屁!」周璟快煩死他了。

  那他放心了,剛才就隨口一說,當真可不好。

  *

  風從敞開的殿門外緩緩灌入,冰寒刺骨,葉小宛冷得瑟瑟發抖,緊緊抱住胳膊,一面偷偷環顧四周。

  殿內已聚集了十來個和她一樣只穿著單薄絲裙的少女,有的面善,有的面生,興許是三公子這兩天又新搶的,但她始終沒找著令狐蓁蓁。

  完了,必是那三公子等不及已向她伸出魔爪。

  葉小宛不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憤來。

  這一趟來大荒,實實被昌元妖君坑慘了,也怪她自己不夠謹慎,原本三公子總還有些忌諱,並不敢真搶中土修士,誰想叫他發現了懷裡的欒木果實。這下被抓個正著,不但自己遭殃,還累得兩個師姐重傷,也不知她們現在是死是活。

  她竭力收拾心情,偷偷探頭往窗外看。

  這裡是一座寸草不生直插入雲的孤峰,俊壇的行宮就建在冰封雪埋的峰頂,所有房屋建築錯落有致分佈在險壁上,竟不成整體。窗外就是懸崖,底下白茫茫一片雲海,不知其深幾何,稍微看一眼便令人心悸。

  她們身處的地方叫黎黃宮,三公子強擄來的女子都被安置在這裡,而黎黃宮也僅僅是俊壇行宮駁雜建築裡的一小塊,更建在最險處,除非生了翅膀,不然根本沒法逃。

  殿外木迴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多半是黎黃宮的管事,葉小宛急忙用袖子吸乾眼角的淚。這鬼地方的鬼管事連哭都不給姑娘們哭,動輒就用黑鐵戒尺打腳板,痛入骨髓,她可不想再被打了。

  下一刻,殿門處走進個高挑窈窕的身影,竟是令狐蓁蓁。

  同樣穿著單薄半透的絲裙,她雖也凍得臉皮發青,倒還鎮定,進來後只張望一圈,隨即便往葉小宛這裡走來。

  「令狐姑娘!」葉小宛壓低聲音,「你、你沒事吧?」

  她有事。

  一進黎黃宮,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就都被女妖們扒了,連木雕鐲子也不例外。真兇殘,她全部家當都在鐲子裡,沒了鐲子,就是跑出去也沒法過,飯都吃不起。

  可能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早先把欒木果實給了二師姐,不然簡直雪上加霜。

  令狐蓁蓁吐出一團白霧,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把手揣進袖子裡,用最輕微的聲音說道:「修士不是會傳信術嗎?叫你師姐們來救啊。」

  葉小宛羞愧地垂下頭顱:「我……修為淺薄,還沒學會傳信術。而且師姐們都被三公子打傷了,只怕性命堪憂。」

  看來中土修士也並非都如那兩個太上面一般強。

  葉小宛突然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令狐姑娘,你不怕嗎?」

  令狐蓁蓁搖頭:「我很怕。」

  葉小宛聲音微微發抖:「你有沒有發現,黎黃宮只有我們這些被新抓來的,在我們之前的人去哪兒了?」

  令狐蓁蓁朝窗外看了一眼:「都丟下去了吧。」反正肯定不可能好生送回去。

  葉小宛面色蒼白:「我是昨天偷聽女妖們交談才知道的!被擄來的女子都是等三公子玩膩了就直接扔下孤峰!令狐姑娘!我們一定得逃!」

  令狐蓁蓁聲音更低:「你有什麼法子?」

  葉小宛再度羞愧地垂下頭顱:「我……還沒想好,我再想想。」

  令狐蓁蓁側頭往外看,這座孤峰太高,就算有油布翅膀,也不可能安然落地。攀爬估計也不行,整座孤峰都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爬到一半不是累死就是凍死。

  她一時也想不出法子,正有些無奈,忽聞殿外傳來妖獸的低低嘶吼聲——是妖獸坐騎的吼聲,誰有坐騎?她伸長脖子朝殿外張望,便見黎黃宮的女管事正從一匹雪白的虎妖坐騎背上下來,身後跟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守衛女妖。

  這位女管事她見過不下三次,每次身後都跟四個女妖。女妖們個個腰佩短刀,且看體型多半是獸妖,想悄無聲息弄倒她們,只怕不容易。

  女管事進殿後先姿態高傲地環顧一週,見女子們雖凍得面無人色,卻個個垂頭靜默,她不由露出一絲笑,訓話時語氣也溫和許多。

  「你們乖覺,三公子便歡喜,我也省事。三公子是個有雅趣的妖君公子,你們能來這黎黃宮,從此衣食無憂,備受寵愛,其實福運不淺,多少女子想來都來不了。只要乖乖聽話,不忤逆三公子,絕不會有人為難你們。若能再把儀態學好,知道怎麼柔順地侍奉三公子,那便再好不過。」

  令狐蓁蓁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在師門大宅住的半年間,她見識過不少野妖,摸索出一套規則——草木類的妖總不能離原身太遠,像藤妖和桑樹妖那種,便只能畫地為牢。花妖則常把妖身帶在身上走動,雖靈活些,卻多數不會很強。

  她懷疑這管事是個茶花妖,她細微的舉止動作間一直很在意髮髻上的那朵紅茶花,即便是離著這麼遠訓話,她也總會下意識抬一下手,彷彿要護住什麼。

  很好,有武器,有坐騎,回頭她就掐了這花妖,逼她把鐲子還回來。

  令狐蓁蓁輕輕拽了拽旁邊葉小宛的袖子,輕柔的聲音近乎耳語:「我有法子,但你要幫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3:0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九章 一波三折

  冬月初一,晚霞萬里。

  因連著下了兩天的雪,峰頂一片白雪皚皚,絢爛的霞光暈染在冰雪之上,整座黎黃宮都籠罩在淡淡的橙紅色之中。

  這層曖昧而溫柔的霞光透過偏殿的巨大木窗,也染紅了殿內美人們的面頰。

  女管事端坐在軟塌上,目光掃過這些被精心裝扮過的女子,甚是滿意地微微頷首。

  此次因著昌元妖君下敕令,三公子視察整個地界,共帶回十五個新美人,在這黎黃宮中細細訓教了三四日,果然個個比先前好上許多,走起來也好,站著不動也好,都頗有些風流味道,是三公子喜歡的模樣。

  就等三公子今晚來親自挑人了。

  她的目光落在殿內唯一一抹豔麗而高挑的火紅身影上。

  這紅衣美人實實是罕見的容姿,當初一眼見著,她就曉得她適合鮮豔濃烈的顏色,她這身裝扮還是自己親手挑的。盡管三公子平日裡偏愛清雅,但穠豔到這種地步的美人,可完全不同,她必能得到前所未有的盛寵。

  三公子曾經最寵愛的美人在黎黃宮活了兩年,女管事覺著這位紅衣美人必然能比先前那個活得長一些。

  「令狐,你過來。」她開口喚她,對這位極可能受盛寵的美人,她好生把名字記住了。

  紅衣妖姬踩著不緊不慢的慎重步伐——哎,這走路的儀態就不對勁,蓮步輕移呢?怎麼走得好像地上藏了刀尖一樣?她這幾天到底練了什麼?

  可是絢爛的霞光透過窗楹撒在她身上,頭頂華美的黃金頭飾光華璀璨,幾近不可逼視,她半張臉被曖昧的橙紅色暈染,濃密的睫毛好似半透明的,整個人顯得迷離而妖豔,實在美得令人無話可說。

  女管事一瞬間就把斥責的話吞了回去,和顏悅色地開口:「你先前說,願意為三公子吹奏一曲,準備得如何了?」

  令狐蓁蓁道:「準備好了,不過我吹笛子,還需個伴舞。」

  說罷,她便指向角落裡的葉小宛。

  哦,是那個穿白紗衣的美人,也是個極出色的,雙眸似水,甜美裡面還帶了股莫名的韌勁兒。

  「很好,讓她上來,你們排演一遍給我看看。」女管事含笑頷首。

  銀鈴脆響,葉小宛翩躚上前,赤足上銀鈴清脆響動,半透的白紗衣襯著她輕盈的儀態,像是要飛起來似的。她落在令狐蓁蓁身側,指尖拈了一朵花般的形狀,甚是優美。

  令狐蓁蓁將潤白的玉笛抵在唇邊,她唇色紅豔,上了胭脂後更是極誘惑,纖細的手指捏著玉笛,不知是玉白一些,還是她的手白一些。

  笛聲啾然鳴動,女管事陡然握緊了拳頭。

  這笛聲……好像跟她這美麗的架勢全然不是一回事啊……

  女管事皺眉扶額,滿殿的人個個一臉忍耐之色,唯有葉小宛還在翩然起舞,跳得特別好看,實不知她如何能在這片刺耳噪音中找準節拍的。

  不行,腦殼好疼,眼睛根本沒法享受,女管事把手一揮:「別吹了!」

  扎耳朵的噪音終於停下,火紅的美人有些無辜地望過來。

  「你就拿這種東西呈給三公子?」女管事問得聲音發顫。

  令狐蓁蓁奇道:「我不是吹得挺好嗎?」

  女管事只覺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冷不丁身側的女妖「嗤」地笑了一聲,她不禁扭頭狠狠瞪了這膽大的女妖一眼——新來的竟這般沒規矩!

  她緩了緩,只盯著令狐蓁蓁,這紅衣妖姬神情無辜,無辜裡帶著異樣的平靜。

  不用說,她多半是故意的。向來到了黎黃宮的女子,若哭鬧哀求,甚至尋死尋活,反而好對付。最麻煩的就是她這種,最能作死,她要是到了三公子面前仍這般放肆,自己也沒好果子吃。

  得給她來點小教訓,殺殺野性。

  她指著令狐蓁蓁,吩咐身側四個女妖:「把她按住,打腳掌十下。」

  打腳掌?令狐蓁蓁視線落在那四個朝自己走來的高大女妖身上,其中一個從袖子裡取出一根二尺來長的黑鐵戒尺——用這個打腳掌?!什麼人想出如此慘絕人寰的刑罰!

  她緩緩退了兩步,恰在此時,一直躬身在旁靜立不動的葉小宛突然動了,長長的紗衣袖子裡噴出團團綠煙,頃刻間化為數道藤蔓,將那四個女妖纏住。

  藤蔓並不粗,力道也弱得很,但因著猝不及防,女妖們到底是被纏住,一時掙扎不開。

  令狐蓁蓁也動了,火紅的身影劃出一道利索的弧線,黑鐵戒尺已被她搶在手中。

  「碗,取刀關門。」她的吩咐極簡潔。

  碗是什麼?

  葉小宛覺著她嘴裡的「碗」跟自己的「宛」絕不是一個東西,但眼下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腳掌在地上一踏,偏殿的門窗霎時盡數關閉鎖死,四下裡登時一片昏沉。

  緊跟著,她手掌又是一抬,女妖們拴在腰上的短刀便落入她掌心,卻只有兩柄,她不由微微一怔。

  說時遲那時快,女管事的反應比她們料想的要迅捷無數,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入袖,看姿勢是打算抽警示符。令狐蓁蓁出手如電,手裡的黑鐵戒尺毫不猶豫擲出,「嗚」一聲銳響,正擊中她肘間,不等女管事再動,她一把抓過葉小宛手裡的短刀,寒光疾射,刀刃擦著女管事的耳朵,直接將她髮髻上的巨大山茶花打穿,釘在了牆上。

  這一串動作行雲流水般俐落乾脆,她鮮紅的袖子像一條流動的紅線,毫無凝滯,驟然揚起復而緩緩垂落之際,女管事已撲倒在地,墨汁似的妖血在身下緩緩鋪開,觸目驚心。

  好、好厲害!葉小宛忽覺自己這修士做得弱炸了,只習慣地想著要用什麼術法來對付,看人家多乾脆,戒尺短刀就能把妖給重傷。

  短短數息間,局面便已翻轉,四個女妖甚至還沒能掙脫藤蔓術。

  葉小宛拔刀便刺,冷不丁某個女妖身上忽有金光迸發,她只覺手腕被人捉住,下一刻,熟悉的嗓音便在頭頂響起:「他娘的!你們可真會亂來!」

  她不由驚呼出聲。

  這邊令狐蓁蓁剛把女管事翻過來,她的鐲子還沒取回,可不能叫她死了。

  逃跑計劃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只要能制服女管事,就成功了一半。待把她衣服全扒了,叫她用不出任何手段,挾持著取回鐲子,再把她的坐騎搶了,她們就能從這孤峰上逃走。

  令狐蓁蓁動作飛快,正要扯開女管事的腰帶,後面葉小宛的驚呼聲便嚇了她一跳。

  一轉身,卻見葉小宛被一個穿深紫衣裳的男人抓在手裡,竟是周璟。

  而靠著自己這邊的殿角,一身白衣的秦晞剛把手從最後一個守衛女妖的脖子上收回。

  太上面修士?她不由怔住。

  直至此刻,偏殿內原本被嚇傻的眾多女子才終於反應過來,紛紛哭叫著奔向緊閉的殿門,急於逃離這血腥的地方。

  眼看她們開始砸門,令狐蓁蓁再也顧不得兩個修士,反手便去抓女管事,不料抓了個空,那滿身鮮血的女管事不知何時已躲了老遠,手裡還捏著一粒青光小球。

  不好!她的戒尺脫手而出,還是遲了一步,小球被女管事一把捏碎,只聽殿內「嗡」一聲,眼前青光流肆,竟是起了妖言結界。

  結界如懸浮的絲網,一層層在殿內散開,眼見一個少女不小心觸碰到那層青光,立即被結界收攏裹成一粒繭子,令狐蓁蓁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完了,功虧一簣。

  一陣陣激烈刺耳的鐘聲在峰頂迴蕩,是警示符的動靜,兩個姑娘的突然發難打亂了他們低調的營救計劃,這下勢必要驚動三公子,沒法再救剩下的人。

  秦晞皺眉喚出風雷術法,周璟那邊動靜更大,聽著像是把偏殿的牆給拆了。

  「元曦!說好的地方見!」他的聲音一倏忽間便竄了很遠。

  說好的地方當然沒問題,只要找到能指路的。

  秦晞將面前的妖言結界震碎,終於找著紅衣的令狐蓁蓁,她正在密密麻麻的結界青光裡避讓奔跑,比兔子還靈活。

  她可真是又一次叫他大開眼界。

  風雷術法瞬間將周圍的結界扯碎,秦晞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失禮了。」

  翠綠鮮亮的術法光輝驟然鋪開,洪水般朝前猛撞,令狐蓁蓁只覺耳朵都要被炸聾,眼前煙塵彌漫,什麼都看不清,整個人為他拽著疾馳出偏殿,卻是落在了外面一處寬闊平台上。

  她正欲開口,冷不丁他猛拽著她竄至平台邊緣,一個縱身便往雲海躍下,刺骨的風瞬間把她嘴裡的話吹得一干二淨。

  這是什麼自取滅亡的逃命方法?!

  急速下墜中,似有無數狂暴的風在拉扯,她整個人像一片樹葉似的翻過來倒過去,神志不清之際,她好像抓到了什麼,當即死死抱住。

  不知過了多久,淒厲呼嘯的風聲漸漸變得柔和,最後歸於虛無。很快,溫文爾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連帶著她面頰緊貼的地方微微震動著:「令狐姑娘,到底了。」

  到底了?她被摔成了多少瓣?怎麼還能聽見聲音?

  令狐蓁蓁緩緩睜開眼,微微動了一下,手腳都在的樣子。

  她迷惘地四處張望,這裡不曉得是什麼地方,滿地碎石,不遠處有一條甚寬闊的河流,水流十分激烈,潺潺有聲,河對岸是茫茫無邊的漆黑野林與高低起伏不一的連綿山巒。

  ……沒死?

  她抬起頭,秦晞的臉意外的近,也垂睫看著她,一隻手還捂著鼻樑,聲音模糊:「可否放開我?」

  她那個高高的黃金頭飾,一根戳著鼻樑,一根戳著耳朵,好痛,忍到現在。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3:27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章 救命之債

  令狐蓁蓁收回纏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後退數步,猶帶身在夢中的遲鈍感:「你們……太上面……怎麼、怎麼會在……」

  還在太上面,她必是故意的。

  「來救靈風湖的師姐。」

  他們用障眼法化作女妖本是為了低調行事,沒想到最後還是鬧得一塌糊塗,怕是南之荒這裡以後也不能來。

  秦晞返身沿著河岸疾走,見她沒動,便道:「跟上,有追兵。」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走的方向,奇道:「你是要去哪兒?」

  「西之荒。」

  ……那邊是往南,這人不認路?是要走回去麼?

  令狐蓁蓁轉身便跑:「這邊才是西。」

  他說有追兵,那可得快點,她提起過長的裙擺,跑得特別快,秦晞很快便落在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既是逃命,她也顧不得厭惡背後有人這種事,一路賣力狂奔,在崎嶇林間跑了大半夜,漸漸便氣力不繼。身上的衣服太寬大,礙手礙腳的;頭上那個黃金飾物越來越沉,頭皮疼,脖子更疼;沉甸甸的黃金耳飾快把她耳垂拉到肩膀了。

  好辛苦。她氣喘籲籲,抬手正欲把礙事的飾物們扯開,秦晞突然停下了腳步。

  「休息會兒吧。」他尋了塊平整的地方,柔和的清光拔地而起,圈出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自己先往樹下盤腿一坐。

  令狐蓁蓁喘得厲害:「不是有追兵嗎?」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再跑一陣,至少能撐到天亮。

  「我劃了清光陣。」

  秦晞懶得解釋什麼是清光陣,只拽了拽衣角,突然發覺衣襟上染了數抹曖昧的胭脂色。

  他盯著看了半晌,又抬頭望向令狐蓁蓁,她唇色極濃豔,必是跳崖時死死抱著他那會兒沾上去的。他的眉頭皺了一瞬,立即抬手撣落,誰想胭脂印不比灰塵,越弄越是暈染開,他終於有些無措。

  修士避塵避雨避寒避暑,這胭脂印居然避不了,偏生還是件白衣。

  豔紅的身影湊過來蹲在了他面前,她還在喘著,黃金頭飾上的金絲一下下晃動,盯著那幾團胭脂印,臉上帶了一種不合時宜的高興。

  眼看黃金頭飾又要戳在自己臉上,他朝後讓了讓,便聽她說道:「我們來把賬清清。你們欠我救命錢帶路錢問詢錢送水錢,還破壞了我的逃跑計劃,害我鐲子沒拿回來。不過還是要多虧你相救,那些賬就清了。」

  ……大荒人連人話都不會說,救了她,還觍著臉擺出「我不跟你計較了」的模樣,臉皮之厚簡直匪夷所思。

  也行,既要算賬,那就好好跟她算算。

  秦晞淡道:「你割破我衣裳,五十兩。八隻符傀是被你的狂風刮出來的,我若不震碎符紙,你早就被符傀弄死了,這筆救命錢怎麼說?」

  令狐蓁蓁擺了擺手,甚是大氣:「那些馬上一併清了。對了,你有帶樹皮紙嗎?」

  他在袖中摸了半日,只取出數張白紙:「有白麻紙。」

  令狐蓁蓁正要接,他卻將手一收:「要去何用?」

  她實在詭異得緊,無論是一刀就能重創妖身的俐落身手,還是落崖後馬上就能狂奔的鎮定,加之她身上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總之在他這兒,她已經不算普通人了。

  她面上那層奇怪的高興越發明亮,連聲音都輕快幾分:「我幫你把這些印子去掉,而且保證不管怎麼折騰,你的人和衣服到西之荒都是乾乾淨淨的。加上咱們兩個都是去西之荒,你是修士,打架的事交給你。還有你方才說的衣裳啊符傀啊,一筆頭,五百兩,我幫你畫張避垢符就夠了。」

  「避.垢.符。」秦晞一個字一個字念,目不轉睛盯她,「你會畫符?」

  他知道大荒這裡手藝人很多,但聽聞他們行蹤極低調,鮮少暴露身份,難不成他真就撞上一個?

  他把紙遞過去:「你畫個我看看。」

  令狐蓁蓁將白麻紙捏在指間細細搓揉,白麻紙的靈性終究不如樹皮紙,怕是普通墨水沒用。

  她摘下左耳的黃金耳飾,用尖端在食指上狠狠一扎,蘸著血穩穩當當一筆到底,畫了一道避垢符。鮮血充分喚起了白麻紙與符的感應,紙面驟然一亮,那道血紅的符像是突然活了一樣,隱隱散發出一層紅光。

  「給。」她大方地把符紙遞過去。

  秦晞用指尖捏住一點點符紙邊緣接過,前後左右打量許久,復又看了她一眼,她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光下被映成了青灰色,裡面滿是期待。

  他將符紙輕輕按在衣襟上,便見怎麼都搓揉不掉的胭脂印像浮灰一樣漾出衣料,隨意一撣便毫無痕跡。

  居然是真的。

  秦晞忍不住又把符紙展開,凝神細看上面隱隱泛著紅光的符畫,一眼就能看出,她畫符的手法很熟練,而且特別穩,真是手藝人?

  他的視線落在她手上,她的手掌細而白,一點薄繭都沒有。

  手藝人怎會沒繭子。

  令狐蓁蓁渾身舒坦,大鬆一口氣:「這下兩不相欠了。」

  秦晞默默將避垢符折好塞入袖中,掌心突然吞吐白光,在她食指上輕輕一握,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的療傷術,價值五百零一兩,你須得倒找我錢。」

  令狐蓁蓁大吃一驚:「這麼貴?!」

  而且五百就五百,六百就六百,五百零一兩是什麼玩意!

  他詫異地看著她:「既然是我救了你,我替你療傷,定價自然該我說了算。」

  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壞了,她居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我……並沒叫你療傷。」她試圖尋找這筆賬的漏洞。

  「你也並沒叫我救你,但事實就是我救了,也療傷了。」他撥了撥頭髮,細小玉環在耳邊微微晃動,漆黑的雙眼微微眯起,「何況這本來就是你弄上去的印子,你把它弄乾淨是天經地義。」

  他不說這個還好,一說令狐蓁蓁反而更不爽:「是你拽著我跳崖的。」

  秦晞淡道:「你沒和我說不要跳。」

  令狐蓁蓁感覺自己被他繞得有點亂,明明在她看來是一清二白的賬,到他那邊就是算不清的爛賬,眼看趨勢是自己給了符還得倒貼錢,簡直大大的不妙。

  她轉身欲走,卻聽他說道:「你最好別出清光陣,追兵馬上就到。」

  她一下僵在原地,他又道:「這下是又救了你一次,這一路到西之荒,你怕是要欠我不少錢。」

  令狐蓁蓁驚道:「我不是給過你避垢符?」

  秦晞好似比她還驚訝:「令狐姑娘莫非沒做過交易?交易是雙方的事,怎能你一人獨斷?」

  ……不好,她真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你、你要多少錢?」她語氣有點兒虛。

  他微微偏著頭:「我得想想,等想好了告訴你。」

  「我鐲子沒拿回來,現在身上沒錢。」

  秦晞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下一刻林間便颳起了狂風,妖雲霧氣團團凝聚遮蔽月色,內裡不知藏了多少妖獸,每一頭妖獸身上都騎著一隻面容猙獰高大無比的巨妖,手裡的長刀泛著冰冷的幽光。

  沒一會兒,天頂傳來「噹噹」數聲巨響,一直蔓延到極遠處不停迴蕩,看架勢,湯圓妖君是鐵了心要在整個地界內把自己的敕令發出去。

  「昌元妖君有令!即日起,清理地界內所有修士!南之荒通向東、北、西三荒的要地嚴控進出!地界內若有膽敢藏匿修士者,格殺勿論!」

  令狐蓁蓁痛苦地揉了揉臉,這下完了,她連衣服都沒得換,穿這一身走路上就是活靶子,根本沒可能一個人去西之荒。

  她打幾個野妖還成,咬咬牙對付幾個落單的妖兵應當也不至於出問題,面對成千上萬的妖兵潮水,那只有修士能打。

  總覺這樣會欠姓秦的很多錢。

  眼看烏雲般的妖兵消失在天邊,秦晞才又道:「我不趕腳程,不會一天要一百兩,等你有銀錢的時候再結算,不急。」

  ……他竟還能沿著剛才的話繼續,而且怎麼覺得這話有點耳熟?

  令狐蓁蓁凝神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扯下頭頂沉重的黃金頭飾:「不然你看看這個頭飾?應當能賣不少錢。」

  秦晞認真看了看黃金頭飾,道:「也行。」

  令狐蓁蓁手腳麻利地把拉著耳朵疼的黃金耳墜摘下:「這個也拿去吧。」

  他長袖只一拂,金燦燦的飾物便都收納入袖中乾坤,一面道:「那方才一次救命錢便算結清了。」

  她幾乎要蹦起來:「你按次算錢?這麼多黃金,就一次?」

  秦晞與她擺出正經談生意的姿態:「令狐姑娘不是說,一張避垢符值五百兩?我想,姑娘的命總比那符紙要貴重許多吧?你不喜歡按次算錢?那還是按天算?交易是雙方的事,你可以提要求,我們慢慢商量。」

  和他商量有用嗎?令狐蓁蓁算看出來了,他就是仗著湯圓妖君發瘋,仗著自己是修士能打架,跟她獅子大開口。照他的天價算法,欠債真是如山高如海深。

  好煩,她怎麼就打不過妖兵呢?要是能打過,她早自己一個人走了,沒道理跟這倒黴修士混一塊兒。

  「我聽說手藝人多是一方巨富。」秦晞甚至開始勸解她,「一張符紙可以賣數百兩,你多賣幾張不就行了?何必糾結這些小錢。」

  這人眼睛定是壞的,竟能把她看成巨富。

  令狐蓁蓁索性坦率相告:「我還不算手藝人,只會畫符。只有正式手藝人才有賣的渠道。」

  是了,怪不得手上沒繭子,她倒是很直率。

  秦晞靜默片刻,忽然問:「你知道西之荒的定雲城嗎?」

  當然知道,知道的不能再知道,師門大宅就在定雲城外的荒山裡,她狐疑地看著他,不會這麼巧吧?

  「你若能帶我去定雲城,這一路的食宿我便包了。」

  這個可以有,那救命錢……

  「當然,遇一次妖兵就是救你一次,這個錢你得給。等到了定雲城,我會把賬算好的。」

  就知道會是這樣。

  令狐蓁蓁長長吐出一口氣,很好,到了西之荒她就跑,這太上面算賬都是天價,她不跟他來這套了,這種孽緣沒有結清的必要。

  秦晞看了她一眼:「你現在是不是在想,到了西之荒你就跑,死活不還錢,我拿你沒辦法?」

  「怎麼會呢。」她鎮定地做出欣賞月色的模樣。

  秦晞指了指跳躍的清光陣:「清光陣我會一直放在這裡,只要它在,我隨時都能回來。你若賴賬,我也只能把你送回來了。」

  真的假的?!她猛然扭頭看他。

  「信不信在你。」他的語調很平靜,根本聽不出真假和起伏,「總之,我並不是一定需要你帶路,可你卻一定需要我救命。」

  這話簡直正中要害,令狐蓁蓁一頭軟在樹上,撲簌簌撞下許多樹葉。

  秦晞終於撐不住「嗤」一下笑出聲:「我會算得便宜些,你給的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3:39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一章 燈火通明(上)

  冬月初四,落日熔金。

  正黃昏時分,豔霞似火,燒透半邊天,秦晞站在崖邊散漫地四處眺望,他似乎迷路了。

  令人厭煩的大荒山水好似長一個樣,怪石嶙峋,與野蠻生長的樹木糾纏在一塊兒,實在認不出之前有沒有走過。

  他索性就等在原地,和之前幾次一樣,等認識路的令狐找到自己。

  很快,不遠的高處便傳來令狐的聲音,憋著氣似的叫喚:「太上面——!又丟了?!太上面——!」

  還在太上面,她怎麼就是叫不對呢?

  秦晞把手攏在嘴邊,大聲道:「令狐姑娘,這裡。」

  沒一會兒,那道火紅身影箭一般從茂密的野林裡竄了出來,容姿稱得上絕世妖姬的令狐,正用一種完全不妖姬的動作朝自己狂奔,並發出憤怒的叫聲:「你又亂跑!」

  他提醒:「令狐姑娘,是太上脈,我叫秦元曦。」

  管他叫什麼,怪討厭的,不想記名字。

  令狐蓁蓁頭一回遇到這種完全不認路的人,上午他不知聽見什麼動靜,一個人走丟過一回;下午她尋了個水源洗手喝水,回來他又丟了;就剛才,她摘個野果的工夫,他再一次丟了。要不是他,今天就可以翻過這座山的。

  她突然又停下腳步,扭頭盯著他:「你今天走丟三次,那就抵消三次救命債。」

  這人漫天要價,居然按次來計算救命錢,光昨天就遇了十幾次巡邏妖兵,湯圓妖君可能把整個家底都掏出來了,照他的天價算法,她欠的錢遲早得有西之荒所有山加起來那麼重,絕不能讓他給自己挖無底洞。

  秦晞偏頭想了想,「哦」了一聲,並未反對。

  她登時又高興起來,姓秦的不認路,還喜歡亂走,很好,指不定到了定雲城他還得倒找錢。

  「你不是說食宿全包?吃食呢?」她理所當然地問他,逃出來三天了,他就沒給吃的,還是她自己找了野果充飢,今天居然還不給。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秦晞取出水囊遞過去:「只有水,修士不用每日進食。不過這附近野妖很多,我可以替你搶些吃食過來。」

  ……他該不會以為野妖跟城鎮裡與人混居的妖是一樣的?遇到這種比她還沒常識的中土修士真頭大。

  「野妖都是草木成精,不吃東西。」她開始給他灌輸大荒常識,「只有獸類成妖要吃。不過獸類成妖很難,一半只能做妖獸。剩下那些能成人型的,大多不會流連野地山林,只有極少數徘徊野外,吃生肉,還會吃人。」

  原來如此。

  秦晞沉吟道:「和中土全然不同,或許是因為這裡沒有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的緣故。」

  「日月精華天地靈氣是什麼?」

  「傳聞中土曾是神明們居住的地方,盤古開天地後,曾有羲和送日,望舒駕月,因此有日月精華,天地間充斥靈氣。」

  那都是啥?令狐蓁蓁只覺陌生無比,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冷不丁卻聽他又道:「你說的對,食宿該我包,我這就找找有沒有野兔野雞。」

  又來?她一把掐緊他的胳膊:「不許去!」

  然而這位仁兄全無悔改之意,更絲毫不能體會她領路的艱辛,還是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就在這附近,不會走丟。」

  她真是煩死他了,捉什麼野兔野雞,他怕是不曉得處理起來多麻煩,弄熟了還得花老半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根本沒在野地裡待過,要是能甩掉他自己走,她早走了。

  「你只能白天走丟!晚上可不行!」

  令狐蓁蓁卯足了力氣阻止他,強行拽著就走。

  秦晞覺著胳膊快被她掐斷了,只得道:「令狐姑娘,我會跟著你的,可否不要再掐我?」

  「不行,我抓著才放心。」她一口回絕。

  誒,大荒人,作風野蠻。算了,這裡是大荒,她是老大,聽她的。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一線月遙遙懸掛夜色邊緣,令狐蓁蓁側耳細聽,只覺遠處好似有隱約人群喧囂聲——荒山野林,哪裡來的人群?

  加快腳步上了一段山坡,眼前倏地豁然開朗,卻是半山腰一方空地,山下是一望無垠的連綿野林,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建在山坳林間,燈火輝煌,如點綴黑色絨布上的明珠。

  令狐蓁蓁驟然停了下來。

  因她頭一回來南之荒,為防止迷路,特意把師父常用的手藝人地圖仔仔細細背過。俊壇行宮在南之荒東側,按照地圖標記,往西翻過三座山就能見大道,大道再走兩日便是水清鎮。

  問題在於,山都是荒山,並無村落。何況湯圓妖君一家子都不喜歡人,這裡離俊壇行宮不算太遠,也不可能有村落。

  「怎麼了?」秦晞問道。

  她想了想:「按地圖來說,這裡不該有村落。你要是怕,我們就夜宿山林,水源就在附近。」

  秦晞不由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害怕的人是我?」

  怕的人明明是她,怕遇到妖兵,按次數收錢,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伎倆。

  秦晞反手把她一拉,縱身從崖邊跳了下去。

  風聲驟然呼嘯,一團團聚集身周。大荒沒有靈氣,無法原地騰飛,但借著風勢從高處滑上一段距離還是綽綽有餘。

  從高處朝下看,燈火輝煌的村落裡人來人往,白石大道旁間隔數十步便有各色琉璃燈籠用以照明,更有許多攤子,從吃食到雜物一應俱全。

  孤立在荒山卻又異常繁華的村落,在中土很常見。

  秦晞正要控制風勢落下,卻覺令狐蓁蓁湊到近前,她心還挺大,上回跳崖暈頭轉向,這次已十分平靜了。

  冷風裹挾著她的衣裙與長髮一股腦撲向他,很癢,他偏頭讓過不停擦刮脖子的柔絲,下一刻她口中的熱氣便細細噴在耳廓上。

  「這裡很奇怪,要小心。」

  秦晞摸了摸發癢的耳朵,周圍風嘯尖銳,他也只能湊到她耳邊問:「怎麼奇怪?」

  令狐蓁蓁四下看了一陣:「正常山裡的村落不是這樣的。」

  她從西之荒來南之荒,一路上也遇過不少山中村莊,多數與世隔絕,反正不是這種景象。師父說過,大荒怪事特別多,所以遇到反常之事,更要格外小心。

  秦晞未置可否。

  是正常的村落自然最好,若不是,那也沒關係,太上脈修士百無禁忌,尤其對他來說,遇到什麼妖魔鬼怪,都比夜宿山林愉快些。

  風勢將他們送下去,剛好落在村落大門處,只見人潮往來,好不熱鬧。門口有一座巨大的白石碑,刻著「臷民莊」三字,字體極古老。

  有意思,他只知道臷民國,傳聞上古時代存在於大荒的異族。

  可自從大荒分了四方,四方又開始有荒帝,這些曾經輝煌的大荒異族們便已零落,絕大多數都已成傳說,想不到還有後裔,竟還在這裡聚成了村落。

  令狐蓁蓁見他毫不猶豫拔腳就要進莊,馬上利索開口:「進去也行,但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可不會給錢,我提醒過。」

  秦晞問得和善:「那要不令狐姑娘一個人夜宿山林?」

  一個人可不行,夜裡的大荒野林危機四伏,她又手無寸鐵,不管是遇到妖兵還是野妖都極麻煩。

  令狐蓁蓁還想再說,冷不丁一陣風吹來,一股極誘人的香氣鑽入鼻腔,方才吃下肚的幾個野果瞬間沒了蹤影。

  什麼東西這麼香!

  她兩條腿不受控制地順著味道走,跟聞到肉味的狼似的,眨眼就進了莊子。

  這大荒人,前一刻還不肯進,後一刻跑得比他還快。

  秦晞一時琢磨不透她的作風,遂跟在後面走。正晚飯時間,莊子裡各色食鋪開張得熱鬧,眾多吃食雖簡陋粗糙,與中土全然不能相比,然而油煙香氣源源不絕,連他也被勾出一絲饞蟲。

  那邊廂令狐蓁蓁已順著味道精準地找著了源頭——一個餅攤,餅裡夾了各種餡料,用酥油炸得金黃,香氣簡直要鑽進腦仁兒裡。

  真好聞。

  她停在對面使勁嗅,那老闆原本忙著做餅,猛然抬頭見著這麼個服飾華貴的妖豔美人,不由驚得「哎喲」一聲,只從鍋子裡選了張最大的餅包好,獻寶似的:「姑娘餓了?拿去,不要錢。」

  令狐蓁蓁卻搖頭:「我不要。」

  她身上沒錢,給不得回禮。

  買可以,該是姓秦的出錢,他答應了包食宿的。

  她還未來得及扭頭找人,一隻修長的手已托著錢從身後送過來,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六塊。」

  買這麼多,一定有她的份吧?她不信他一個人能吃完六張餅。

  令狐蓁蓁猛然轉身,便見他用白紙包了三張餅遞過來:「拿著,說了食宿我包。多加兩張,是前兩日欠你的。」

  這不就對了?他若一直如此有來有往,不漫天要價,這趟去西之荒本該輕鬆很多。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太肚餓,他送餅的模樣看著特別順眼,令狐蓁蓁咬著餅仰頭看他,莊內璀璨通明的燈火落在他漆黑眼底,像是有清透的火在燒,那層光極漂亮,她忍不住盯著一直看。

  秦晞不明所以地與她對望半晌。

  大荒人,言行舉止頗多怪異,她這是在看什麼?不像是看人的眼神,倒似在看一段風景,看一朵花,看一塊石頭,好生詭異。

  「令狐?」他疑惑地喚她,「有什麼事?」

  她沒事,就是挺喜歡縈繞在他眼底睫毛上那層色澤清透的燈火輝光,說不出的好看,讓她想起曾經見過的迷人色彩。

  譬如師父買她當關門弟子那日,映在銀錢上的璀璨日光;再譬如幾個月才能回一趟深山的大伯,踏著夕陽霞光走在山道上,周身那層極柔軟極動人的顏色。

  都是罕見的顏色。

  終於,她看夠了,咬著餅開口,酥油香氣撲面而來:「吃完餅就走,這裡很奇怪,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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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臷:音同志;

  臷國:神話傳說中的國家。《山海經‧海外南經》:「臷國在其東,其為人黃,能操弓射蛇。一曰臷國在三毛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3:5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二章 燈火通明(下)

  一旁的餅攤老闆耳朵甚尖,聞說便笑得憨厚:「姑娘,你這話說的就沒道理了,也許你沒聽過臷民莊,可要說奇怪,那還不至於吧?」

  令狐蓁蓁淡道:「你撒謊。」

  師父說過,大荒沒有樂土,至少四位荒帝執掌後,就不再有凡人和異族的樂土了,一個妖君都可以對地界裡所有事鉅細靡遺地掌控,何況荒帝。

  那老闆並不以為意:「姑娘忒多疑,你多住幾日便曉得這裡的好,我們這裡民居都敞開給客人們住,不用客氣。」

  秦晞一聽民居敞開住,眼裡登時有了光:「真的?」

  「臷民後裔從不騙人,二位既然來了便是客人,若玩得開心,記得替咱們多說說好話。」

  令狐蓁蓁咬著餅轉身,一面朝秦晞招手:「走了。」

  走去哪兒?夜宿山林?秦晞也咬了一口餅:「不走。」

  真是頭一回見這樣養尊處優的人,還是個修士,露宿野林跟要他大半條命似的。

  她只能老話重提:「留下來的話,出事我真不會給錢。」

  他用下巴指向村落大門:「進是令狐姑娘自己進的,你大可自己再出去。」

  這倒黴修士以為她不想一個人走嗎?!可這幾天要不是有他劃清光陣,她起碼被妖兵抓幾十次了,獨個兒跑出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令狐蓁蓁煩得頭都大了一圈,忽聽他又道:「莊內一絲妖氣也沒有,又全是熟客,怕什麼?令狐姑娘遇事竟不擔心性命,反而擔心錢。」

  擔心錢又怎樣?

  她等他的下文,他卻已迤迤然走遠了。

  *

  時近酉末,白石大道上一串串紙燈籠都被點亮,像是穿在發光絲帶上的明珠。大道沿途有許多分叉,通往各個民居,民居多是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院落,疏朗有致,簷下亦掛著紙燈籠,襯的屋頂彩瓦流光溢彩。

  不知是不是大荒習俗,民居院內都種著高大的樹木,明明時值初冬,枝頭竟仍繁茂濃密,一葉未落。

  這就很奇異了,即便在中土靈氣最充沛之地,若非人為干預,也絕不會出現逆了時氣的草木,大荒果然處處不同。

  秦晞正一路散漫閒逛,忽聞不遠處傳來孩童的拍手歡笑聲:「好厲害!在那邊!那邊!」

  他隨意看了一眼,卻見斜對面的民居儼然是有一家三口入住,五六歲的小女孩正在樹下又蹦又跳,倒是她父母個個面色發青,連連驚呼:「姑娘小心!哎呀!別摔著了!」

  繁茂枝葉間一陣稀裡嘩啦亂響,好似有什麼野獸在裡面撲騰,沒一會兒,一道火紅身影驟然倒懸而下,一家三口嚇得紛紛尖叫,待發覺這奇異的美貌姑娘只是倒勾在枝椏上,一口氣還未鬆下去,又看清她手裡捏著的東西,都唬得急忙倒退。

  令狐蓁蓁將指間捏住的那隻猶在瘋狂掙扎的肥大老鼠遞給小女孩,只問:「是你要的?」

  小姑娘驚得「哇」一聲大哭起來,立即便被她的娘親抱遠了,那年輕的父親尷尬了半日,方乾笑開口:「慚愧,先前聽樹上有動靜,還以為是貓,怎麼、怎麼會是老鼠……」

  令狐蓁蓁輕巧地從樹上翻下,猶在問:「那是不要了?」

  男子使勁搖手:「不要了不要了!多謝姑娘那個……仗義相助。」

  年輕的母親捧著一籃野果,笑得極為勉強:「無論如何,多謝姑娘熱心,果子你拿去吃吧。」

  這貌美又奇怪的紅衣姑娘突然出現,聽他們提起樹上可能有貓的事,便主動來幫忙,但又索要回禮——石桌上的一籃野果。這玩意每個民居石桌上都有一籃,誰都能隨意拿取,也不曉得她到底什麼意思。

  秦晞眼看令狐蓁蓁一手拎老鼠,一手提果籃朝自己這裡走過來,立即退了兩步。

  那老鼠真肥,真噁心,她竟能徒手抓。對了,她之前還徒手抓過蚯蚓,活脫脫是個野蠻人。

  「怎麼了?」

  她隨手扔了老鼠,一面舀水洗手洗果子,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又恍然道:「是不是想離開啦?」

  他停了一下,沒回答這顯而易見的問題,只試探著問道:「令狐姑娘爬樹這麼利索,莫非是山裡長大的?」

  她點頭:「我和大伯以前一直住在深山。」

  「你大伯是手藝人?」他印象中手藝人好像確實喜歡住深山裡,避世且幽靜。

  「不是,我是半年前離開深山才遇到師父。」

  半年就能把符畫得那麼熟練?

  他不信,誇得很敷衍:「學了半年符就畫得這麼好,令狐姑娘必然極有天賦,真厲害。」

  是嗎?

  令狐蓁蓁樂了,一時顧不上跟他糾結出不出去的事,只在果籃裡一頓翻,挑了隻野果丟給他,兩眼放光:「這個給你,保證甜。」

  秦晞也沒客氣,接過來便咬上一口,眉梢微揚:「確實甜,你很會挑果子。」

  不防她又遞過來一隻,湊近了問他:「還有嗎?」

  他沒聽懂:「還有什麼?」

  誇獎話啊,姓秦的這麼會誇人,快多來點。

  令狐蓁蓁期盼地盯著他,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緊跟著,周璟的聲音驟然響起:「元曦,我還以為你會繞回中土去,原來救了這小丫頭給你指路。」

  兩人回頭,便見周璟一路走過來,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再看看她,似笑非笑地。

  旁邊的葉小宛一路小跑奔來挽住令狐蓁蓁,絮絮叨叨與她做劫後餘生的感慨。她一路就擔心這大荒姑娘沒被救出來,眼下見她安好,實在欣慰至極。

  秦晞詫異地望著周璟:「你們是順路走到這裡的?」

  叢華腳程向來極快,他又先離開的俊壇行宮,竟會在他們之後來這臷民莊。

  周璟笑道:「我本來打算繞路從北之荒走赤水去西之荒,不過在山裡遇到幾個商人,提起臷民莊,便想著來休整一下,想不到你們倆倒混在一處。」

  荒山裡遇見商人?商旅向來走大道,怎可能冒險進野地?

  眼看他們一派樂呵,令狐蓁蓁決定做最後的掙扎:「這裡很奇怪,最好馬上走。」

  周璟眉頭馬上就擰起來了:「走?去哪兒?放著床不睡,又要睡樹上?」

  葉小宛倒是很體貼:「令狐姑娘,你是說這個臷民莊奇怪?哪裡奇怪?」

  令狐蓁蓁搖頭:「我說不出哪裡奇怪,但荒山裡不該有這麼繁華的村落。」

  對面三個中土修士儼然是一夥的,異口同聲奇道:「荒山裡繁華的村落不是很常見?」

  哦,好吧。

  令狐蓁蓁倏地合攏嘴,安靜下來。

  周璟皺著眉:「你怕什麼?就算有事,天也砸不到你頭上。就是那狗屁妖君親自來,你們也不用怕。」

  這話說得十分不低調,還有點兒做作的豪氣,跟他來了大荒後成日嚷嚷低調的言行大相徑庭,秦晞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一旁的葉小宛更是雙眸如水,真像會說話一般,極靈動地望著他笑。

  周璟被他們看得不自在,只扭頭瞪令狐蓁蓁:「既然怕出事,怎麼還穿得這麼顯眼?」

  比起她,葉小宛大約恨透了那件白紗衣,跑出來頭一件事就是搶了女妖的衣服換上,這才是正常人的行徑。

  又不是她不想換,她聲音裡透出一股貧窮的疲憊:「沒衣服換,沒符紙。」

  這身衣服各種不便,唯一的好處就是上面繡滿了避字訣真言,若要換下,首先她得買套新衣,其次還得備好一堆符紙,否則野林裡走兩天就不成樣子。她如今兩手空空,所謂人窮志短,就算再不方便,也只能將就。

  葉小宛柔聲道:「沒事,回頭到了水清鎮,我替你裁一件衣裳。方才過來看到有飾物攤子,我還說有一根簪子特別適合你,走,咱們看看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4:01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三章 萬鼠妖君(上)

  周璟見她倆走遠,便一巴掌重重拍在秦晞肩頭:「你這顆石頭開花了?」

  他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這位九師弟和那小丫頭也不知是在說悄悄話還是怎樣,湊得特別近。他頭一回發覺元曦在風情月債上不是蠢貨,不下手則已,一下手就手到擒來。

  秦晞顯然沒明白:「什麼意思?」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還給我裝不懂。」

  秦晞愕然:「隨便一個人你就可以君子好逑?」

  周璟隨口道:「還不都是看臉,長那麼好看,你不好逑一下?」

  秦晞淡道:「我天天看著七師兄這張臉,見誰都不好看了。」

  周璟「嘖」了一聲,就曉得他必來戳這一點,他的聰明伶俐老是用在這些旁門左道上。

  他索性只問秦晞離開俊壇行宮後的遭遇,因聽起來半點旖旎的東西都沒有,反而充斥了各種令人頭大的算賬,不由十分嫌棄:「你們在一塊兒三天三夜,就這些?」

  秦晞只覺周璟今日格外奇怪:「你說還能有什麼?」

  算了,沒什麼。

  周璟搖了搖頭,是他高看他了。

  *

  繁華的村落到了快三更才安靜下來,正如餅攤老闆說的,村內所有民居都敞開大門,任由客人們進出休憩,為此葉小宛還感慨了一番,傳說上古時代民風就是如此淳樸。

  上古什麼樣令狐蓁蓁不曉得,她只曉得這地方古怪,她決定不睡了。

  葉小宛出來幾次,見她一直在院子裡站著,不由勸道:「令狐姑娘,就算要守夜,也該交給修士來,你快去休息。」

  可那姓秦的分明第一個熄燈,他師兄這會兒大概也睡著了,守什麼夜?

  葉小宛索性坐在迴廊欄桿上:「算了,我們一起,路上多虧叢華師兄回護,我也該做點事。」

  令狐蓁蓁默默咀嚼蔥花師兄四字,姓秦的師兄叫蔥花?真是個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葉小宛是個話特別多的姑娘,沒人搭腔也能說半天,從三日逃亡經歷,說到自家門派靈風湖的景緻,令狐蓁蓁聽著聽著就出了神。

  中土這麼有意思,給師父當完十年關門弟子,她可一定要去看看。

  「中土還有什麼好玩的?」她問了一句,等了半日沒見回答,扭頭一看,葉小宛已靠在迴廊上睡著了。

  ……幸好沒叫她一個人守夜。

  令狐蓁蓁繞著院落走了兩圈,四下裡安靜無比,唯獨樹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撿了石頭揚手便砸,只聽一陣「吱吱」亂叫,沿著樹幹七七八八竟一溜煙竄下許多隻肥碩的老鼠。

  又是老鼠,這邊的老鼠不鑽屋子,怎麼總上樹?

  見它們團聚在院門處,慘綠的小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竟全然不怕人,她又撿了幾塊碎石,正欲砸出,忽覺莊內的燈火彷彿一瞬間被掐滅,濃厚的黑暗當頭罩下,唯有那些老鼠鬼火般的眼睛仍在地上密密麻麻攢動,越來越多,漸漸竟如潮水般鋪天蓋地。

  令狐蓁蓁忽覺裙擺一重,好幾隻吱吱亂叫的老鼠抓著衣服急促地朝上爬。

  她抄起長裙狠狠一抖,轉身便跑,一面胡亂把手裡的碎石扔出去,也不知砸破誰的窗戶,一面急道:「快起來!」

  老鼠們仍在前仆後繼往她衣服上爬,越來越重,她一路奮力甩脫,不防對面突然急急開了門,她收勢不及,一腦門磕在那人下巴上,登時疼得眼前金星亂蹦。

  黑暗裡,踉蹌的勢頭被他拽住,但聞滿地老鼠吱吱亂叫,發了瘋一般往他倆身上竄。

  令狐蓁蓁明顯感覺到他很激烈地顫了一下,緊跟著轟雷聲便驟然炸開——是姓秦的,他的風雷術從沒這麼凶悍過,瞬間鋪開老遠,鋪天蓋地的老鼠立時被炸成了黑煙。

  然而天頂不知何時已被墨汁似的妖霧籠罩,猶如活物般團團攢動,落在地上很快又化為大片新老鼠,一股股鑽入民居,很快便有零星驚呼聲傳來。

  「叢華!別讓他們被拖走!」

  秦晞的聲音在轟雷聲中十分清晰,這種時候,他再不像平日裡散漫地叫七師兄。

  周璟早已縱身上了房頂,掌心金光璀璨,瞬間凝聚成一柄長刀,其上金光似霧氣縈繞流肆,為他一刀揮出,化作一片燦爛無匹的金色浪潮,頃刻間滿地老鼠消失殆盡。

  金光再一次鋪開,在地上直直鋪出一條璀璨金路,一直通向莊外,他高聲道:「不想死的趕緊離開這裡!」

  好,她馬上離開!

  令狐蓁蓁拔腿便跑,冷不丁秦晞一把抓住她,只問:「令狐姑娘既能預知福禍,可否告知為什麼莊內沒有妖氣?」

  她怎麼知道?她想活,快放手讓她走!

  令狐蓁蓁使勁掙扎,忽聞那條金光之路上傳來陣陣尖叫,竟有許多頭角崢嶸的妖兵追上去抓人,觀其服飾,赫然是莊內那些擺攤者——她就說這地方奇怪吧?!妖兵冒充臷民後裔!必是湯圓妖君設的局!

  秦晞緊緊拽住她,長袖展開,但見無數螢火蟲般的光點疾射而出,瑩瑩絮絮如雪飄落,觸人無事,觸妖立即變成青色長劍,將其釘在地上。

  那邊廂周璟一刀破開天頂妖霧,金光凝聚成團,頃刻間照亮四野。

  令狐蓁蓁一眼瞥見白石大道盡頭的高台上有一株甚高大的樹,通體赤紅,竟是罕見的神樹若木。他們進莊的時候天已黑了,加之莊內燈火太亮,她居然沒發現這棵寶貝。

  「那是若木!」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沒妖氣!」

  能做符紙的樹都罕見得很,多為天地靈物,否則不能與符產生感應,也因此,天地靈物壓制下,難以感知到妖氣。而諸般樹皮紙中,以若木樹皮紙最貴重,也最罕見,因為若木是神樹。

  這株若木如此高大,必有千年樹齡,而藏匿其後的妖能搞出這麼大陣仗,必然十分厲害。

  多半是湯圓妖君本人來了!

  令狐蓁蓁又一次試圖甩脫秦晞的手,他卻把手一鬆,袖中嗡然飛出一柄細如銀針的青色風雷飛劍,如一線游動的青光,眨眼間便刺進血紅樹身中。

  風雷二行向來暴烈,若木靈性被擾亂,竟撲簌簌地無風抖動起來,下一刻,無處遮掩的濃厚妖氣似冰刺般鋪天蓋地,眾人登時變了臉色。

  地底突然傳來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帶著惱意:「竟敢傷我神樹!」

  話音未落,濃稠如墨水般的巨大妖雲已當頭罩下,嘩啦啦撲倒無數民居,一時間煙塵肆卷,令狐蓁蓁瞅準空隙只往那條金燦燦的路上狂奔,不防這次是周璟來拽她,怒道:「瞎跑什麼!跟上!」

  她被拽著一陣風似的往高台狂奔——等下,那邊好像不是「不想死的」該去的地方吧!

  然而說什麼都沒用,周璟一手拽她,一手拉葉小宛,跑得飛快。

  秦晞一路疾馳,一面沉聲道:「怪不得院裡要種樹,原來是借著妖雲老鼠的眼睛窺視獵物。藏於地底,又愛吃人——閣下莫不是被褫奪了封號的萬鼠妖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4:1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四章 萬鼠妖君(下)

  自四位荒帝不再封鎖大荒,也新定了許多律法,多數偏向保護妖類,但其中亦有保護凡人的鐵律,不允許妖類吃人便是其一。

  萬鼠妖君本來甚有威名,就因總放不下吃人這事,被東荒帝褫奪了妖君封號。

  向來食人妖吃人囫圇吞棗,這位妖君卻頗不同,早些年甚至有過豢養凡人的傳聞,據說他偏愛心情愉悅的人,吃之前總要讓獵物開開心心過上一段好日子,甚是講究。

  如此看來,這臷民莊果然是他的手筆,莊子底下應是有他的地宮,誘人入甕後,以妖雲老鼠藏於樹木內,每時每刻,莊內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待挑選了中意獵物,夜半時分捉進地宮慢慢享用,神不知鬼不覺。

  想來莊內那些擺攤的,包括外界告知有臷民莊的那兩個大荒商人,都是妖兵們藏了若木樹皮遮掩妖氣所假冒。

  不過,他的妖君封號已被褫奪,如何召得到妖兵為他賣命?

  很快,地底又傳來那個沙啞的聲音:「昌元說近日地界內有不少修士搗亂,裡面有兩個特別麻煩的,還找我過來幫忙。我尋思到底是何方神聖,想不到竟是太上脈修士,真是失敬。」

  周璟冷道:「有本事出來說話!躲地宮裡算什麼!」

  萬鼠妖君沙啞的聲音忽遠忽近:「同是吃人,有的只為果腹,於我卻是道精雕細琢的活計。我耗費無數心血建成的臷民莊,二位可還喜歡?二位是太上脈修士,我原不想起衝突,但你們既來阻我狩獵,還傷我神樹,不陪你們玩玩,豈不是太無趣!」

  不等說完,滿地潮水般的老鼠便團團聚集,化作數隻漆黑巨大的手掌,動作極迅捷兇猛,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擊打抓握而來。

  秦晞髮間的細小玉環忽然動了,似被狂風扯直了一般,清光化作千萬根牛毫般的細針霧氣,那些漆黑巨掌甫一觸及,立時碎為齏粉,灰燼積了滿地,半晌不能凝聚。

  他緩緩朝前走了兩步,開口道:「何必說什麼玩玩,知道是太上脈還敢動手,我猜是昌元妖君許諾了你什麼吧?以後可以留在南之荒盡情吃人?」

  萬鼠妖君的笑聲令人牙酸:「是又如何?這裡是大荒,可不是中土!我不但吃人,還喜歡養人,可比凡人養雞養鴨要細致許多。可惜二位太過年輕,不然早些年過來看看那情形,必然有趣得很。」

  秦晞眉頭微微皺了下:「你這臷民莊確實弄得不錯,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單為吃普通人未免太過鋪張。你莫不是與昌元妖君串通一氣,想再次挑起中土與大荒的衝突?」

  一來,荒山中的繁華村落在中土太過常見,修士們見到臷民莊多數不會訝異。二來,莊內有神樹若木壓制妖氣,令他們察覺不到異樣。三來,此處是昌元妖君的地界,妖兵必是他提供的。

  種種因素疊加,結果顯而易見——這是專門為了引誘中土商旅與修士而建的甕。

  「要輪到陰謀詭計,暗中挑事,我都是與中土修士學的。」萬鼠妖君竟真好整以暇閒聊起來,「你們忘了百年前那場衝突,仙門修士是怎麼禍害大荒妖類的?如今我不過偶爾吃上幾個修士,比起當年的修士們,已是萬分仁慈。」

  秦晞忽然笑了笑:「妖君說了半天廢話,卻始終縮地宮內不敢現身,是在伺機逃遁?」

  萬鼠妖君哈哈大笑:「我有何懼!大荒有不許殺妖的鐵律,你奈我何?驚動了荒帝,你以為能離開大荒?」

  剛說完,忽聞一陣奇異的嗡鳴聲,一道青光驟然劃過視界,那小賊不知何時招出了風雷飛劍。

  他知道飛劍的厲害,當即便要化作陰風遁回地宮,誰想那飛劍瞬間將白石大道與高台撕扯得粉碎,泥土似湧泉般翻出來,迫得他不得不現形。

  秦晞訝然道:「還真打算遁逃?你其實很怕?果然是鼠輩。」

  萬鼠妖君當年也是東之荒一霸,如何禁得起年輕修士這樣相激,眾人只覺地面劇烈震顫,墨水般的妖雲從巨大裂隙內噴射而出,妖雲中的妖君沖冠眥裂,尺餘長的利爪毫不留情抓向秦晞。

  他側身避開,身後的周璟早已迎上。

  這種動刀動槍的打架,還是交給叢華最好,劍道武行有分寸,術法卻無眼,不小心真把這妖君殺了,那才是捅了天。

  秦晞落在塊還算平坦的地勢上,下意識四處看一圈,葉小宛很有自知之明地緊緊跟著自己,那紅衣的令狐卻不知去了哪兒。

  掉裂縫裡了?應當不至於,剛才一路疾馳,她連大氣都沒喘一下,葉小宛還喘著呢,搞不好她都比令狐容易出事。

  果然,他很快望見那截火紅衣角縮在遠處一塊巨大的碎石後,似是嫌裙擺太長會暴露隱藏處,她正飛快把裙角收攏起來。

  這大荒人頗不尋常,絕非普通人,搞不好是什麼深藏不露的人物。

  先不管她,萬鼠妖君說想玩玩,他們先陪他玩。

  秦晞雙掌合攏,再分開時,掌中又懸浮一根風雷飛劍,與先前那根一起,一前一後呼嘯著朝萬鼠妖君疾射而去。

  「頗不尋常的大荒人」這會兒卻有點慌。

  周璟二話不說把她拽到高台這邊,萬鼠妖君出來後他又二話不說扔米袋似的把她給扔了老遠,總之,情況很糟,非常糟。

  從萬鼠妖君自地底鑽出來開始,令狐蓁蓁已經看不懂這種層面的打架了,視界裡只有璀璨金光與妖雲撞在一處,兩根風雷飛劍靈活得像鬼影,倏忽來去翩躚,狂風從各個方向切割而來,她藏身的這塊大石頭很快就被切小了一圈。

  她很想跳過裂隙朝姓秦的那邊靠靠,總歸離修士近些比較穩妥,可是照這種架勢,她極可能剛探頭就被狂風切成好幾瓣。

  早知道中土修士們真正打起架來是這樣,她寧可一個人夜宿山林。

  藏身的石頭越來越小,淒厲的呼嘯聲忽遠忽近,令狐蓁蓁正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冷不丁頭頂傳來一聲銳響,石頭被金光切豆腐似的切開半截,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蔥花下手這樣沒準頭的?

  周璟乍見令狐蓁蓁縮在那邊,急道:「元曦!過來把她……」

  話語忽地斷開,天頂驟然變暗,好似烏雲覆頂,先前被清光小針切成灰燼的妖雲黑霧急急蒸騰,化作一隻巨掌,直對著他一掌拍下,霎時間天崩地裂。

  令狐蓁蓁像片葉子似的被氣浪推拽亂飛,周圍煙塵肆捲,遮蔽視線,她竭力伸長胳膊試圖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到。後背突然重重砸在地上,她眼前發黑,在滿地碎石間滾了好幾圈,一頭栽進裂隙中。

  巨掌拍下的瞬間,地面崩裂出無數深淵,秦晞拽住險些跌落的葉小宛,風雷飛劍橫豎疾飛,將肆捲的煙塵劃開,身側金光一閃,卻是周璟疾馳而來,見他抓著葉小宛,便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令狐蓁蓁呢?

  秦晞環顧一圈,便見遠處最深的那道裂隙附近,滿身土灰的火紅身影剛爬上來,正扶在碎石間大口喘氣。

  倒是沒事,不過現下場面太亂,人還是聚在一處更方便些。

  「叢華,你去把令狐……」

  話音未落,不防那妖君突然發了瘋,沒頭沒腦只管把妖雲往他們身上砸,四下裡又是煙塵又是妖霧,霧濛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他利爪的寒光偶爾閃爍一瞬。

  好似有些不對。

  秦晞方退了兩步,說時遲那時快,萬鼠妖君陡然化作一股陰風,比先前快了無數,當頭鑽進裂隙,磅礡的妖雲急急收回,捲住遠處癱軟的火紅身影,下一刻,裂縫倏地合攏,妖氣蹤跡全無。

  秦晞急追的勢頭不得不止住,但見遍地狼藉間,一截斷裂的火紅長袖分外顯眼,長袖旁斑斑點點,血跡猩紅。

  他轉過頭,對面的周璟滿臉錯愕與愧疚,半晌說不出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4:2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五章 令狐後人

  萬鼠妖君遁回地宮,連著潛行數千里,終於停下時,已是精疲力竭。

  他託大了,那兩個年輕人必不是普通太上脈修士。

  聽聞太上脈共有九脈,這兩個多半是一二脈的修士。看他們的架勢,雖不敢殺妖,卻充滿了折辱意味,甚至迫得他狼狽棄下臷民莊,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殺意大盛,欲要尋幾個凡人來生嚼,忽覺被自己抓在手裡的紅衣少女動了動。

  很好,到底是捉住了,本來他想抓的就只有她。

  枉那昌元老兒自恃精明,卻追著兩個難對付的太上脈修士找麻煩,真正值錢的放在眼前,他居然能叫她跑掉,若非自己出手,一個天大的功勞豈不是從指縫裡溜走?

  早先在莊子裡發現這身著顯眼紅衣的少女,萬鼠妖君便驚喜交加,奈何她居然跟太上脈修士混在一處,他身份被點破,不得不出手之際,還極遺憾,怕是拿不住,想不到陰差陽錯,沒人管她。

  也對,不管她才是正常的。

  萬鼠妖君見她滿頭滿臉的血,不由哈哈大笑:「你竟與中土修士廝混,實在可笑!他們怎可能迴護於你!」

  令狐蓁蓁疼得腦袋嗡嗡亂響,後背像是要裂開一樣,左邊身體動也不能動,眼前更是一片血紅,剛是不是有人與她說話?是誰?

  她竭力仰頭,冷不丁就對上萬鼠妖君銅鈴大的眼睛,鬼火般的顏色,他正死死盯著自己。

  這景象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她抽了口氣,掂量一下實力差距……不,不用掂量了,聽說這妖君是會吃人的,她感覺馬上就是大限。

  萬鼠妖君見她既不哭也不尖叫,反應乏味至極,便冷笑道:「怎麼不說話?可笑!令狐羽在地獄裡見你如此遭遇,不知作何想!」

  令狐蓁蓁艱難地張開嘴,一行血沫順著唇角溢出,聲音低啞:「……誰?」

  她是不是聽到令狐兩個字了?

  萬鼠妖君沒料到她是這種反應,跟他裝傻?

  他冰冷鋒利的爪子一下便掐住她的臉,她懷疑自己的臉皮要被割下來,疼得「哎」了一聲:「要、要吃好好吃,別抓臉……」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她的鼻子,嘴巴,還有下巴輪廓,與那陰狠狡詐的令狐羽幾乎一模一樣,他又不是瞎子。

  萬鼠妖君心情甚好,索性與她耍耍:「你姓什麼?」

  怎麼吃之前還要問姓氏的嗎?好講究的妖。

  她低聲道:「我姓徐。」

  她把大伯的姓借來用用,畢竟他交代過,若遇到妖問自己姓氏,不可說實話。

  萬鼠妖君冰冷銳利的巨爪掐在了她左邊身體上,只輕輕一抓,她渾身就劇烈戰慄起來,他貓戲耗子般說道:「可我聽那幾個小賊叫你令狐?我不太喜歡對女人動粗,但你騙我可不好。來,我要聽你親口說實話,你姓什麼?」

  令狐蓁蓁覺著自己快暈過去了,於是與他商量:「你、你想我姓什麼?聽你的……」

  萬鼠妖君皺眉道:「還在說廢話!」

  見著她的時候,他就篤定她必是令狐羽的後人,若換做從前,他老早就拖著她去見南荒帝邀功了。但自從妖君封號被褫奪,沒了四荒妖力的扶持,實力大減,他行事終究比以前謹慎不少。

  令狐羽的事畢竟是一樁極大的醜聞,不知道以南荒帝喜怒無常的性子,見到令狐後人會不會遷怒自己翻出他多年心病。

  萬鼠妖君罕見地陷入猶豫中,他對南荒帝瞭解不多,是現在直接賭一把,將令狐後人帶給他,還是找昌元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不過這小丫頭似乎撐不得多久,血在地上積了一灘,他可沒手段來治癒她,就算有,他也不會替令狐羽的後人療傷。

  正沉吟時,忽聞地宮上方突然傳來極可怕的炸雷聲,一下下狠狠砸落,整座地宮被炸得震顫不休——那兩個太上脈修士竟這麼快就能追來?!

  萬鼠妖君恨了一聲,周身妖雲似黏稠墨水般緩緩鋪開,化作一大片老鼠,托著重傷不能動的令狐蓁蓁一路奔向地宮深處。

  炸雷聲越來越近,震撼天地的聲勢撞擊胸膛,生生發疼,下一刻,地宮頂便被鮮亮的風雷綠光撕裂,無數風雷飛劍嗡鳴自裂縫處呼嘯而入,一道道插進宮牆,看架勢是不給自己帶著地宮遁行。

  萬鼠妖君化作陰風撞破殿頂,怒吼道:「小賊敢爾!莫要以為我真怕你們!」

  地面已被風雷術法破開,地宮全然暴露出來,巨大的若木樹根盤踞其上,與地宮糾纏一處,那會風雷術的小賊正站在樹下,一手扶著樹身,目中微帶寒意,聲音冷淡:「這就是妖君的玩玩?好生無趣。」

  萬鼠妖君一下想起先前他釘了一枚飛劍在若木裡,必是循著術法靈氣的痕跡來的。

  他厲聲嘶吼:「放肆!放手!」

  不放。

  秦晞指尖劃過若木熾熱的樹身,先前釘入樹身的細小飛劍陡然長了數尺,青光肆虐間,這株罕見的神樹被切成無數碎粒,飛揚的粉絮映著萬鼠妖君驚駭的神情,特別順眼。

  「無恥狂徒——!」

  萬鼠妖君怒髮沖冠,正欲不顧一切撲上去,忽覺眼前有綠光疾若閃電,倏忽間便飛至背後。

  自封號被褫奪,他妖力大減,縱然有心躲閃,卻哪裡來得及,當下只覺肩胛骨一陣刺麻,被那根細小的風雷飛劍深深釘了進去。

  風雷術甫一接觸血肉,立即激摧震顫,痛得他一頭滾落在地。

  「你……你好大膽子!」他痛極哀嚎,風雷術何其暴烈,全身血肉像是被一點點震碎一般,「你殺了我,四位荒帝只會讓你死得更慘!」

  秦晞身形一晃,人已在地宮深處,只留餘音裊裊:「誰說我要殺你,要走要留隨你,勸你別再發動妖雲,會痛得更厲害。」

  大荒的妖仗著鐵律,都被慣壞了,真以為拿他們沒辦法。

  萬鼠妖君疼得滿地亂滾,只恨得目眥盡裂。

  若木才是他的立足之本,不知花費多少心血才能將它養在地宮內。地面上的莊子毀掉多少個無所謂,只要若木還在,再多的「臷民莊」也可以重建。狠毒的小賊竟敢毀了神樹,千刀萬剮也不能消除此恨!

  他掙扎著起身,化作一團陰風急竄遁逃,灑了一路的漆黑妖血。

  *

  此時的令狐蓁蓁正是有苦難言,托著她狂奔的那些老鼠們沒跑一會兒就突然消失了,她毫無反抗能力地摔下去,滿頭滿臉的灰和血,眼睛都睜不開,只聽見一陣陣可怕的炸裂聲,簡直要砸碎整座地宮似的。

  漸漸地,連聲音也聽不到,只有鮮血沁在冰冷的地上,染濕下巴。

  這下怕是要糟,會死嗎?

  她還沒找到大伯,雖然他說了不必找,可她想再見他一面……還有師父,說好了從雲雨山回去就教她木雕手藝,她雖是為著五百兩銀入師門,卻覺手藝人挺有意思,還有很多想學的,也不知能不能學到了……

  朦朧間,好像有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

  莫名香甜的味道,像是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花草香。這味道不算陌生,眼下嗅到,讓她又是放心又是擔心。

  是姓秦的,他的療傷術要五百零一兩。

  此刻她只想學周璟痛罵一句「他娘的」,都說了好多遍臷民莊很奇怪,他們誰都不聽,結果誰都沒倒黴,就她最倒黴。

  「我沒有……五百兩……」

  令狐蓁蓁撐著最後一絲精神試圖與他討價還價,一語未了,終於暈了過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4:37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六章 心結頓開

  她好像見到了大伯。

  他有好幾個月沒回來,這次又是踏著夕陽而歸,橙紅的霞光落在他背上,勾勒出讓她喜悅的色彩與輪廓。

  他的手輕輕撫摸在腦袋上,很溫暖。

  她喜歡這種溫暖,渴望再多一些,然而它們總是異常短暫,就像那些絢麗的霞光,怎樣也留不住。

  令狐蓁蓁睜開雙眼,睫毛被乾涸的血漬黏在一塊兒,視線猩紅模糊,眼前依稀有個人,離得很近。

  她下意識伸出手,緊緊捉住他的指尖,低低喚他:「大伯。」

  「……姑娘……怎麼突然醒了……快讓她睡著……肯定很疼……」

  一個清脆的女聲急急說著什麼,她只是聽不真切。

  被攥在掌心的手指修長而溫暖,袖子裡帶著被陽光曬得甜絲絲的花草香——不是大伯。

  令狐蓁蓁一點點鬆開手指,心裡有些許的失望,那隻手卻輕輕摸在了頭上,另一個熟悉的聲音低聲道:「快睡。」

  她只覺倦意團團襲來,不能控制地再次陷入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細細灌入耳中,連帶撩起耳畔的頭髮,擦刮著臉頰,有點癢。

  令狐蓁蓁又一次睜開眼,這次終於沒有血漬黏結,只是四周極亮,滿眼生花,她下意識抬手遮住,身側立即傳來葉小宛驚喜的聲音:「你醒啦!」

  她急急眨了好幾次眼,才漸漸適應刺目的亮光。

  這裡似乎是客棧,木窗上繪了彩漆,雖是半舊,卻乾淨而華麗,窗外日光清透,是個晴朗天氣。

  她躺在床上,葉小宛坐在床側驚喜地看著自己,周璟剛開門進屋,秦晞懶洋洋靠在窗邊軟塌上,用長袖擋住亮光,好像正在睡覺。

  ——以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每個人,頭上都有著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看起來像是現了妖相的妖商。

  令狐蓁蓁情不自禁吸了口氣,不小心被口水嗆住,咳得驚天動地。

  葉小宛手忙腳亂拍背替她順氣,連聲道:「別慌別慌!這是障眼法!那個昌元妖君的妖兵四處搜尋修士,不這樣裝扮根本進不來城鎮,你傷那麼重,須得靜養,秦師弟只能出此下策……」

  「是上策。」

  周璟橫了她一眼,徑自走去床邊,親自倒好茶,遞給令狐蓁蓁,親切得很是別扭:「喝茶。」

  她對他罕見的親切一無所覺,接過喝了半盞,就在葉小宛以為她會問這是哪兒、誰替她更衣之類的問題時,她極慎重地開口了,語氣得有千斤重:「是誰替我療傷?」

  「我。」秦晞猶帶睡意的聲音傳過來,他放下擋住陽光的胳膊,眯眼看她,「怎麼,又要說沒錢?」

  令狐蓁蓁沉重地合上眼皮,他治個手指上的窟窿都要五百零一兩,鬼知道這次收什麼天價。時間要是倒流就好了,她絕不進臷民莊。

  「我……我說過,我提醒過。」她覺著自己不能沉默下去,「要是出了事,我不給錢。」

  「錢什麼錢!」

  周璟一聽他們算那些雞零狗碎的爛賬就來火,再也撐不住親切假象,毫不客氣將她一把從床上拽起,莫名擺出個近乎威脅的姿態,腦袋上漆黑的狐狸耳朵豎得筆直,殺氣騰騰,眼神也惡狠狠地。

  「你聽好,你被萬鼠妖君擄走是我的錯,既然醒了,就趕緊揍我一頓,快點!」

  他就等著她醒,這幾天他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寢食不安,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快!要不我給你刀,捅我一下?」他掌心金光凝聚,化作長刀丟到她手邊。

  令狐蓁蓁低頭看了看金光璀璨的長刀,再抬頭看看他:「我被抓是因為我打不過他,跟你沒有關係。」

  大伯說過,人只有自己對自己負責的道理。

  是她不夠強,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才不得不與太上面同行。說是給帶路,他們負責打架,可其實她曉得,姓秦的那句話說得再正確不過:他們不一定要她帶路,她卻必須要他們救命。

  把性命拴在別人手裡是這樣,多虧他們救了她,才保住這條小命。

  周璟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她是這種反應,不由怒道:「你一個普通人你打得過個屁!都說了叫你捅我一刀!不!捅三刀!快點!老子還等著吃飯呢!」

  她這邊欠著天價療傷費,還得捅他,真是煩得腦殼都要炸。

  「你自己捅。」令狐蓁蓁翻身下床,「我不捅。」

  不去管周璟暴躁的髒話,她彎腰穿鞋,忽覺衣服變了,紅衣變成了黑衣,絲緞般光滑薄軟,式樣異常風塵氣,襟口也莫名的低,露出一小片鎖骨與一線豔紅胸衣,她不由愣住。

  葉小宛乾笑道:「你那件紅衣已經破損,不能穿了,這件衣裳是我在萬鼠妖君地宮裡翻出來的,就是有點兒……可這件是唯一能穿出來的……而且上面也有繡避字訣真言。」

  萬鼠妖君的品味簡直俗不可耐,她在地宮裡足翻了半個多時辰,全是些大紫大綠,動不動就是一層薄紗,什麼都遮不住,好容易翻到這套黑的,除了襟口低些,已是沒的挑了。

  「對了令狐姑娘。」她悄咪咪湊去令狐蓁蓁耳畔,「你放心,療傷的時候,衣服是我幫你脫的,傷處也是我指的,秦師弟什麼都沒看見。」

  她就曉得,還是碗可靠,若當初是她倆逃出來,碗肯定聽她的,不會進臷民莊。

  令狐蓁蓁穿好鞋,忽然問:「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葉小宛被問懵了,橙黃的狐狸耳朵疑惑地晃了晃:「想、想要的?我、我想……吃荷葉蓮子羹……」

  去哪兒給她弄來這反時令的荷葉蓮子羹?令狐蓁蓁一時頭大,下意識往窗邊走去,探頭一看,熟悉的彩瓦屋頂與道旁整齊的常青樹,這裡竟是水清鎮。

  繞了快半個月,又繞回這地方。

  「老鼠妖君呢?」她問。

  秦晞淡道:「被我打傷,逃了。」

  他一說話,令狐蓁蓁就煩惱,彷彿有千萬斤沉重的銀錢壓在肩頭,簡直窒息。

  她重重吸著氣轉身,卻見秦晞遞過來一隻不大不小的布包:「急著給你療傷,沒仔細搜刮地宮,只取了些銀錢和樹皮紙,算是賠禮。」

  賠禮?她如墜夢境:「你、你再說一遍?」

  秦晞只把布包放在她手上:「臷民莊的事是我們有錯在先,救命療傷理所應當,這個拿好。」

  令狐蓁蓁慢吞吞翻開布包,厚厚的銀票與厚厚一沓若木樹皮紙放在一起,好看到不行。

  太上面居然沒有獅子大開口,而且倒過來給她賠禮又是怎麼個意思?她好像想不明白。

  以前在深山的時候,大伯時常與她說,日後出門在外必須結清所有因緣關係,以免被牽絆住,不得已欠下人情也好,被人欠了人情也好,都會叫人不利索。

  她覺著用錢結清最快了,乾淨俐落,清晰明了。

  可是跟這姓秦的總也算不清賬,她覺得清楚的賬,被他算成無底洞;她以為真是無底洞的,他又不要了,還給賠禮。

  她抬眼去看他,他也在看著她,頭頂一雙毛茸茸碩大的雪白狐狸耳正晃來晃去,看著手感特別好的樣子。

  客房門突然被敲響,卻是伙計來送時鮮野果並幾碟精細糕點,因見令狐蓁蓁容姿穠豔,那伙計悄悄又多塞給她一籃果子。

  秦晞見她要給錢,索性一把拽住,低聲道:「不是人家給你什麼,你就一定得還錢的。」

  他算琢磨透了,這大荒人見識不多,規矩卻不少,有所得必須有所予,還懶到只用錢結算人情。她那個大伯不曉得怎麼教的她,萬事結清為上,開口閉口都是錢,受了那麼重的傷,第一句還是錢。

  說什麼結清因緣兩不相欠,人和人的往來哪有這麼簡單粗暴,世間事若都能輕鬆結清,又何來許多紛爭。

  令狐蓁蓁像遇到解不開的難題似的,眼神迷惘地看著他。

  她自己慢慢糾結去吧。

  秦晞隨手挑了顆果子,入口卻又酸又澀,一點沒有那天在臷民莊她遞過來的爽口。

  想起剛在地宮找著她的情形,他眉頭皺得更緊。

  她傷得非常重,左邊身子的骨頭多半碎了,脊椎也有裂痕,更不用說擦傷刮傷。他抱她出地宮時,衣服上染滿了血。修士避什麼都避不了血,他頭一次發覺人的血那麼燙,明明滾燙,卻讓他想到「死」這個冰冷的字眼。

  周璟把責任全部攬在身上,自己也並不無辜,之前分明有許多空隙可以把她拉到身邊,可他大抵懷著一種輕率的「看她能如何」的心態,並未施加援手。

  為著非同尋常的緣故,他不得不來大荒,對這裡實實充滿了警惕與厭惡。偏生第一個遇見的又是從頭到腳都古怪的令狐,他始終對她暗藏疑心,揣測她或許有什麼深藏不露的東西,暗暗琢磨她看似無邪的可疑舉動。

  然而他只是把對大荒的反感映射在她身上而已,堂堂太上一脈修士,心性未能磨煉到家,遷怒實在不應該。

  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大荒人」,她實實在在只是個普通人,他錯了。

  一隻纖細手掌伸到面前,掌心托著一粒青中帶紅的果子。

  秦晞轉過頭,那黑衣的令狐正仰頭看他,頭頂火紅的狐狸耳朵被太陽映得金燦燦,媚而長的眼,真像隻狐狸。

  「這個甜。」令狐蓁蓁將那隻果子放在他手上。

  他毫不客氣接過來直接啃,眉間忽然舒展開。

  果然甜。

  秦晞又看了她一眼,清透日光映在琥珀色的眼珠裡,顯得亮而無邪。

  他停了一下,鬼使神差般開口:「有很多事,只要一句謝謝就好。」

  早就發現她似乎從不說謝字,只用送東西做事情當回禮,不可理喻的結清作風,毫無人情味。

  對面的令狐蓁蓁依然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兩隻眼睛只盯著他頭頂的狐狸耳朵看,眨都不眨一下。

  雖然她不是「不尋常的大荒人」了,卻依舊是個奇怪的大荒人。

  算了,愛看就看吧,反正又不會掉肉。

  秦晞氣定神閒地隨她看,一面把果子吃了個乾乾淨淨。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4:48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七章 舊時短刀(上)

  辰時過二刻,麵鋪老闆掀開了蒸籠蓋,白霧水汽撲面而來,香氣誘人,令狐蓁蓁和前兩日一樣,買了兩隻包子,等老闆用紙袋裝好。

  麵鋪客人極少,老闆夫婦一面折紙袋,一面悄聲細語跟她說話:「姑娘頭上的耳朵是假的吧?」

  他們怎麼知道!能看出來?!太上面的障眼法真是一點都不可靠。

  老闆夫婦連忙賠笑:「姑娘莫非忘了,上個月你還來我們家吃過一碗麵。」

  這姑娘怕是不曉得自己生得多顯眼,凡是見過,有誰能忘?

  半個月前她還沒耳朵,更是被三公子直接擄走了,這事兒鎮上還議論過一陣子。向來被三公子擄走的女子從未見有活路,她竟完好無損,還多出一對狐耳來,仔細琢磨下便能猜透緣由。

  「姑娘別怕。」老闆把聲音壓到最低,「這幾天我們也要離開水清鎮啦,妖君跋扈,我們不能留下來自尋死路,這鎮子怕是沒幾天就要變空城。你們也趕緊走吧,包子多送你兩隻,你臉色不好看,多吃些。」

  令狐蓁蓁對「送」這個字尤其敏感,不過如今她身懷巨款,特別有底氣,方欲掏錢還禮,忽聞天頂傳來一陣極刺耳的啼鳴聲,聲勢極快,倏忽間竟將落至身側。

  這些日子被一天好幾趟妖兵巡邏搞麻木的老闆夫婦以為又遇突然巡邏,當下出店站在道旁垂頭等妖兵呼嘯而過。

  卻不防那妖姬似的姑娘露出驚喜之色,竟返身迎上,只見一團黑影疾電般撲下,她雙手一合,輕輕鬆鬆將那尖叫不休的東西接住。

  那是一隻尺餘長,生得奇形怪狀的青銅鳥,叫聲極可怖,不過她摸了摸它的脖子,炸耳朵的啼鳴聲便瞬間停了。

  老闆夫婦驚愕地看著她一隻手便將那沉重無比的青銅鳥輕鬆提起,轉身便走,一面還提醒他們:「那個是回禮。」

  什麼回禮?

  他們低頭一看,卻見桌上多了四文錢,不多不少,正是送的兩隻包子的價。

  令狐蓁蓁的心情奇好。二師姐曾說過,人倒黴到了極致,就會開始轉運,她覺著自己就是轉運了,先有獅子大開口的太上面倒過來給她錢,後有師父的傳信鳥飛來,全是好事。

  進了客棧,方上二樓,恰逢姓秦的醒了,正打著呵欠欲下樓吃早飯,一見她手裡的青銅鳥,他眼睛都直了,湊過來上下左右打量,只問:「這是什麼?機關鳥?」

  她本著手藝人的嚴謹更正他:「是我師父的青銅傳信鳥,可以遞信。」

  大荒的手藝人未免太過神奇,傳信鳥都能做。

  秦晞問得客氣:「我能仔細看看嗎?」

  本來是不能的,不過今天令狐蓁蓁心情好,大方地將青銅鳥遞給他:「就看一會兒。」

  就看一會兒怎麼夠,自不再對她有疑心後,莫名其妙地,每日觀察這奇怪大荒人還有什麼奇怪的舉止就成了他來大荒後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她稀奇古怪的東西真多,青銅做的鳥真能傳信?這等大開眼界的有趣之事,他可不能錯過。

  秦晞接過傳信鳥,神態自若地跟著她進了客房。

  大荒人既沒生氣,也沒叫他出去,他便心安理得將青銅鳥放在書案上,只見她在鳥腹上輕輕一拍,那裡像兩扇小門似的打開了,內裡放了薄薄一張紙,另有四五粒拇指大小的黃金。

  紙上匆匆寫了三個字:無恙否?

  如此簡潔,果然是師父的作風。

  令狐蓁蓁立即回頭找紙筆,秦晞早已熱心取來,還體貼地磨了墨。

  她還是沒叫避讓,他便理直氣壯撐在旁邊看她下筆如飛——大荒人作風簡單粗暴,本以為她不識字,誰想她的字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看且端正,必是下功夫練過的,真看不出來。

  秦晞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是修士救了你,你是要給修士帶路,不是商人。」

  令狐蓁蓁搖頭:「師父厭惡修士,不能提。」

  他不由恍然:「怪不得你獨個兒跑去雲雨山摘欒木果實。」

  「有什麼怪不得?」

  「這種事向來都是花錢找修士做,靈風湖那幾個師姐就是受人之託來的大荒。」

  「靈風湖……是說碗?」

  碗是什麼?

  秦晞思忖半日,忽然扭頭問她:「給欒木貼符紙的那個妖君叫什麼?」

  「湯圓妖君。」令狐蓁蓁詫異地看他,「你這麼快就忘了?」

  好,他懂了,大荒人記名字,能往食物上扯就往食物扯,不能就往餐具上扯,總之都要跟吃的掛鉤。

  見她寫完信,捏出那幾粒黃金,一顆顆餵進張開的鳥喙裡,秦晞大為驚奇:「還要花錢?」

  「不是花錢,是傳信鳥的飼料。」令狐蓁蓁認真給他灌輸手藝人常識,「傳信鳥飛一個時辰就要消耗一粒黃金,而且只有收信人在城鎮裡,信才能遞出去。又貴限制又多,沒有修士傳信術那麼方便,就連師父都極少用它。」

  老實說,她也沒想到師父會為她用傳信鳥,她們一定急壞了,天天都嘗試用它,不然不會這麼快收到信。

  一種熟悉的溫暖感覺在皮膚上蒸騰,令狐蓁蓁合上鳥腹,在它奇形怪狀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這才抱起丟出窗外,它的翅膀驟然張開,呼啦一下飛了老遠。

  手藝人的東西果然有意思,秦晞饒有趣味地甩著頭頂的狐狸耳朵,這次是傳信鳥,下次又會是什麼?能跑能飛的青銅坐騎?

  正想得入神,忽覺兩根柔軟的手指輕輕捏住自己的狐耳,還揉了揉。

  他渾身一震,急退三步,見她還盯著耳朵,他立即用手捂個嚴嚴實實。

  原來這兩天她一直盯著耳朵看是這麼個意思。

  秦晞竭力維持淡定的語氣:「不能碰,障眼法碰幾次就顯形。」

  是這樣?令狐蓁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沒顯形。」

  自己摸當然沒事,真是沒常識。這可是障眼法,看似狐耳,實則是真耳朵,上手就摸成何體統?

  想到她有可能去摸叢華和葉小宛的耳朵,秦晞立即嚴肅地把此種惡習扼殺在萌芽中:「中土禮節是不可以隨便動手摸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5:0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八章 舊時短刀(下)

  「好,我不摸。」令狐蓁蓁有點遺憾,他雪白的耳朵比自己的好看多了。

  她還是既不關門,也不催他出去,只往榻上一坐,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柄直刀,開始往刀柄上繞細繩。

  秦晞揉了揉發癢的耳朵,忍不住又問:「刀從何而來?」

  「昨天買的。」

  這大荒人搞不好是石頭裡生出來的,一般人傷成她那樣,總得靜養好些時日。她偏不,照樣睡得晚起得早,把每日妖兵巡邏的時間摸得準準地,一天天的閒不住往外溜達,拿到錢頭一件事竟是買刀。

  他盯著那柄直刀看了一會兒,大荒這裡鍛造冶煉的技術很差,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刀,多半劈兩下就要廢。

  想起她血肉模糊躺在萬鼠妖君地宮裡的模樣,他猶豫著伸手入袖,取出一柄尺餘長的短刀:「暫時先用這個,一定比你買的好。」

  短刀一入手,令狐蓁蓁便知不是凡品,刀柄刀鞘皆為黑玉,其上還零星點綴數粒明珠,一面為巽卦圖樣,一面為震卦圖樣。能看出主人十分愛惜這柄短刀,必定時常擦拭養護,外面刀柄雖半舊,刀身卻明澈如新,確然比那柄直刀好太多。

  她下意識要掏錢,可不知怎地,想起他說:不是人家給什麼你就一定得給錢。

  她抬眼看他,他卻只是慎重提醒:「小心些用,這個你真賠不起。」

  令狐蓁蓁斟酌了半日,將裝著包子的紙袋遞過去,裡面的四隻肉包猶熱氣騰騰。

  一句謝不會說,還給這麼樸素的回禮,她不會真以為給幾個包子就算結清人情吧?

  秦晞啼笑皆非地接過來,依舊毫不客氣地開吃,一面揚起眉梢:「味道不錯,但這個不算回禮,也不叫結清。」

  她多半又要來討價還價一番,他姑且等她發難。

  「我知道。」令狐蓁蓁開始往短刀刀柄上繞細繩,「好吃,所以給你吃。」

  秦晞倏地沉默了,過了許久,他問:「是謝謝的意思?」

  沒有什麼謝謝,大伯說過,出門在外,感謝與道歉是最說不得的,容易染上孽緣不說,還掰扯不清。本來這姓秦的就擅長算爛賬,再掰扯不清可完蛋了。

  她正要說話,冷不丁窗外驟然一暗,無數妖獸騰飛咆哮的聲音如隱隱的雷鳴,一陣陣襲來。

  是昌元妖君的妖兵!

  令狐蓁蓁一蹦而起,秦晞卻迅速合上木窗,將她按回床榻,做了噤聲的手勢。

  他側耳細聽,只覺此次妖兵數量非同尋常,昌元妖君妖君莫非將妖兵都派出來了?

  沒一會兒,卻聽天頂傳來「噹」一聲巨響,正是妖君敕令術。

  「昌元妖君有令,即日起,地界內城鎮恢復往日秩序,西、北、東三處要道不再設置妖兵盤查,商旅自行往來,不必再取通行令牌。」

  ……什麼玩意?怎麼突然又鬆口了?

  走廊上很快傳來跑動聲,下一刻,周璟便急匆匆出現在門口,葉小宛跟在他後頭連聲道:「叢華師兄!你聽到沒?!昌元妖君是不是有什麼詭計?」

  他並不搭理她,只等烏雲蓋頂般的妖兵盡數離開,方才開口:「元曦,你看這是什麼兆頭?」

  葉小宛搶著說道:「使詐的兆頭!」

  周璟依舊沒理她,誰想秦晞跟著頷首:「我也覺得是使詐。」

  葉小宛一拍手:「看到沒叢華師兄,秦師弟也讚同我。」

  周璟始終對她視而不見,她終於覺得不對勁。

  自來了水清鎮,先是為令狐蓁蓁的傷一頓忙,其後又因妖兵天天巡邏,搞的大家都沒心情說話,這會兒好容易逮著機會能跟他說兩句,他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葉小宛扭頭盯著他看,見他連腦袋也刻意扭去一旁,她一下明白過來,只垂頭笑了笑,不再說話。

  「不管是使詐還是當真撤兵,只能說明昌元妖君那邊有了變故。倒不如這兩日便動身,要打要殺,總該有個了結。」

  許是專心說話的緣故,秦晞頭頂雪白的狐狸耳朵使勁晃悠,甩得嘩嘩響,因覺令狐蓁蓁又盯著耳朵,他立即抬手摀住,不給她看。

  看都不給看了?真小氣,一點也不像那個會給賠禮,還會減免救命療傷債的太上面。

  太上面小氣,她可不小氣,說好了要帶路,她一向盡職,只慎重交代:「要從南之荒去西之荒,只有走長鉅谷一條路,到了谷裡,你一定不能瞎走。」

  秦晞意外地「哦」了一聲:「我以為你希望我多走丟幾次。」

  畢竟走丟一次就抵消一次救命債,剛逃出俊壇行宮那兩天,起碼遇了幾十次妖兵,她就差沒把惆悵兩個字寫臉上。

  令狐蓁蓁一面給短刀繞細繩,一面搖頭:「谷裡地形很復雜,走丟找起來特別麻煩,進了谷一定要聽話。所以你能不能在去長鉅谷之前多走丟幾次?」

  秦晞頷首:「好,我知道了。」

  ……這什麼古怪的對話?

  周璟聽得一頭霧水,忽見她手裡那短刀十分眼熟,不由驚奇:「這不是元曦的短刀麼?你拿著做什麼?」

  雖說術法有成後,修士不沾凡鐵兵器,但這柄短刀是入了一脈後師尊親手所贈,元曦一直十分愛惜,算是個常用舊物,居然就這樣給她隨便擺弄?

  「借來當武器。」纏好細繩,她把短刀拴在腰帶上,「湯圓妖君一向小肚雞腸,說不定偷偷留了幾個妖兵搞偷襲。聽說中土修士在大荒絕對不能殺妖,你們放心,我現在有刀,我來對付。」

  她對付個屁!周璟正欲罵幾句叫她清醒一下,卻聽秦晞淡道:「不行。」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什麼不行?

  「短刀可以借你自保,妖兵我們對付。」

  總之在他這兒,她已經不是「讓人省心的大荒人」了。

  令狐蓁蓁試著為自己辯解:「我其實挺厲害的。」

  秦晞半點不動容:「恕我眼拙,沒看出來。」

  「妖君是不行,兩三個妖兵還是可以……」

  他終於不耐煩:「不行就是不行,若叫我發現你故意找事,這一路去西之荒的救命債只怕你也給不起了。」

  救命債向來是死穴,一戳一個準,令狐蓁蓁立即變得安靜,只皺眉故意往他狐狸耳朵上看,看得他又一次抬手摀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5:12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十九章 妖君賠禮

  水清鎮是南之荒最西邊的鎮子,鎮外便有直通長鉅谷的大道。

  這幾日昌元妖君雖廣發敕令,撤回妖兵,有讓南之荒恢復正常秩序的意思,但他好似時常出爾反爾,以至於先前逃離南之荒的居民們都還處於觀望狀態,往昔商旅成群的大道半個人也沒有,滿目所見只有無數亂石荒山,景緻實在談不上好。

  天頂落雨不歇,四周水霧茫茫,周璟極目眺望,皺眉道:「怎麼又是一點妖氣都沒有?令狐,這附近不會又種了什麼神樹吧?」

  令狐蓁蓁搖頭:「神樹很難長,這種地方不可能有。」

  「那為何連野妖也不見?」

  「我來的時候,大道兩邊山上都是樹,地上都是雜草,現在它們沒了,野妖自然沒了。」

  怪不得山都是禿的,嶙峋亂石全暴露在外面,他原以為這是正常景象。

  「是昌元那老狗日做的?」周璟有點兒吃驚,「他連自家妖都殺?」

  令狐蓁蓁給他們灌輸大荒常識:「野妖和獸妖不是一種東西,在這種地方長的野妖都是最低等的,有的連人話都不會說。」

  「在俊壇行宮那個茶花女管事也是野妖?可我看她似乎挺厲害的,地位也不低。」

  令狐蓁蓁道:「不是所有草木成精的妖都叫野妖,也有血脈珍稀的厲害花草妖。」

  說完,她趕緊扭頭找葉小宛,平日裡她話最多,最能跟蔥花聊得來,快來把絮叨的蔥花帶走。

  誰想葉小宛一人撐著傘走在最後,也不知怎麼了,就埋頭裝啞巴。

  令狐蓁蓁看了一會兒,確定她那個傘很不方便,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張血紅符紙遞過去:「碗,我買不到荷葉蓮子羹,拿這個抵消可以嗎?你應該很需要這個。」

  荷葉蓮子羹?

  葉小宛一頭霧水地接過符紙,一眼便看出這是市價五十兩起的避雨符,畫在若木樹皮紙上,還要再加一倍。

  她素來在人情往來上極通透,仔細一琢磨,立時悟了她為何要提荷葉蓮子羹。

  「這是回禮?」她驚愕,「太貴重了,我做的那些不值這麼多。」

  「我覺得可以。」令狐蓁蓁在定價上一向隨心所欲,「我們兩不相欠了。」

  葉小宛立即接受了她古怪的規則:「令狐姑娘既然有手藝人的本領,我能不能再問你要張避塵符?正好我這邊替你裁了件衣裳,還差一點就能做完,拿衣裳換,好不好?」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她正厭惡身上的黑裙,有點兒大,肩膀那塊老往下掉。

  令狐蓁蓁俐落乾脆地塞給她一張避塵符。

  葉小宛微微一笑:「不過啊,你有你的兩不相欠,我也講我的中土交情。回頭來中土玩,我替你裁許多漂亮衣裳,一年三百天也不重樣。」

  一年三百天不重樣的衣裳,她一定是個天才,真該來當手藝人。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忽見前方煙水濛濛中好似突然便有萬丈高山拔地而起,左邊的山脈冰封雪埋,右邊的山脈烈焰熊熊燃燒,兩座奇異的巨山似開了一道縫的門杵在天地間,堪稱奇景。

  秦晞頭一回被大荒景緻震撼了:「先前怎麼沒見到這兩座山?」

  令狐蓁蓁立即盡職地發揮自己領路人的作用:「聽說以前是沒有長鉅谷的,南之荒往西之荒是一大片草原,特別好走,不過百年前大荒這邊跟中土修士打了一架,就變成這種樣子了。師父說因為山是修士仙法弄出來的,所以湊近了才能看見。」

  百年前?

  周璟凝神放出靈氣感受了片刻:「確然是術法造就,不過這靈氣痕跡好像是三脈主和四脈主的?」

  「正是三脈主的冰封術。」秦晞望向被熊熊烈焰映紅的另一邊天空,「那邊是四脈主的喚火術。」

  太上脈在大荒連四位荒帝也要相讓三分,靠的正是百年前展現出的可怕實力,若不能搞出如此驚天動地的陣仗,何以地位超然?

  「可我們怎麼過去?」葉小宛敬畏地望著太上脈脈主弄出來的天地奇觀,「一邊是火,一邊是冰,那長鉅谷裡豈不是和地獄一樣?」

  令狐蓁蓁搖頭:「長鉅谷由南西兩荒的荒帝聯手打通,不受術法影響。我們天黑前進谷,谷口附近有個荒廢的村落,在裡面住一晚,明天早些起來,一天就能走完長鉅谷,出谷就是西之荒。」

  三位修士這次終於聽話了,周璟長袖一揮:「走,聽你的。」

  令狐蓁蓁一下高興起來,拉起過長的裙擺,方欲朝前跑,冷不丁胳膊突然被秦晞拽住,他轉頭望向陰雲密佈的天際,髮間的小玉環款款搖曳起來,只低聲道:「等一下,有妖來了。」

  有妖,而且妖氣絕非妖兵,搞不好是那位昌元妖君親自上陣。

  周璟下意識去找葉小宛,她的反應卻快得多,早已一溜煙鑽到他背後,語氣極認真:「叢華師兄不用顧慮我,我會好好跟著你。」

  他頓了頓,「嗯」了一聲。

  很快,天頂便有兩頭豎睛妖馬拉著巨車疾馳而來,倏忽間近在眼前,水滴般輕輕落在大道上。

  車門打開,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手裡捧著一隻精緻木盒款款下車,頷首示意。

  他面上掛著笑,像見到老熟人似的,格外親切,溫言道:「萬幸小可趕上了諸位的腳程,有幸得見二位太上脈修士的風采,小可榮幸之至。二位通透,小可也不必贅言身份,這些日子多有誤會,也多有得罪,二位寬宏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這是什麼前倨後恭的態度?

  令狐蓁蓁還以為這位三公子會二話不說上來就打,再不濟也會說一些很囂張的狠話,這才符合她對大荒之妖的一貫印象,可他眼下是在跌軟賠笑麼?

  三公子不等他們有什麼反應,又道:「百年前中土仙門與大荒有過一戰,父親在那場大戰中受了重創,至今未癒,因此對中土修士格外嚴苛。不過,倘若早知二位是太上脈修士,父親斷不會一怒至此。」

  秦晞看了他片刻,開口道:「你特意追上我們,應當不止為了說這些廢話,有何來意,不妨直說。」

  三公子依舊笑得和煦:「二位風采非凡,應當不是一脈便是二脈的修士,父親交代過,讓小可向諸位脈主問好。」

  他將手中精緻的木盒舉高:「葉姑娘應是為了欒木果實而來,這盒中是一些果實,用秋實法養護,不至於腐爛敗壞,請姑娘拿去,只當是賠禮。」

  葉小宛方欲上前接,周璟早已搶先一步抓過木盒,裡面果然是十幾顆瑩潤潔白的欒木果實,淺黃的秋實法光輝薄薄籠罩其上,使其長久不敗壞。

  葉小宛面上露出一絲笑意,輕道:「想不到……終於還是沒白來一趟大荒。」

  三公子道:「姑娘不怪罪,便是極好。」

  令狐蓁蓁見他看也不朝自己看,到底忍不住開口:「那我的鐲子呢?」

  三公子直到此時才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柔聲道:「二位姑娘留在俊壇行宮的衣物早已焚燒乾淨,欒木果實可以取,令狐姑娘的鐲子卻無法取回了,抱歉。」

  令狐蓁蓁萬分失望,真是暴殄天物,他們居然會把木雕鐲子燒掉,完了,她的全部家當就這麼付諸一炬。

  三公子不看則已,一看便盯著不放,目光灼灼,連「小可」的謙稱也顧不上用:「令狐姑娘,之前是我唐突。姑娘既是大荒人,日後有機會還望再來南之荒,我必一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與姑娘賠罪。」

  他要是能把鐲子裡的東西按銀錢結算賠給她,她就不怪罪。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秦晞已在她之前開口:「如今我們要過這長鉅谷,三公子還有什麼事要交代?」

  三公子淺淺一笑:「如今南荒帝不管事,南之荒一切事務由小可父親操持,他老人家並不喜歡地界內出現修士,還請二位原諒則個。回到中土後,不妨告知仙門諸位,莫要再來南之荒,擾了父親的清淨,也壞了中土與大荒的和氣,大可不必。」

  「還有呢?」

  三公子只拱了拱手:「大道已為諸位清理,谷內亦無妖兵,諸位請放心通過,小可這便告辭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5:24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章 口無遮攔

  先前種種聲勢浩大的巡邏駐守,至如今莫名跌軟,實實詭異。

  昌元妖君素來以刁難修士而聞名,因為太上脈的名頭跌軟倒有些不像他,就算真跌軟,他也不該派個三公子裝腔作勢地當面賠禮。

  眼見三公子駕車遠去,秦晞便細細打量長鉅谷。

  這奇異的山谷外窄內寬,谷口狹長曲折,正處於兩山疊合處,曲徑通幽一般。

  袖子忽然被人輕輕拽了下,卻是令狐蓁蓁,她滿臉寫著不高興:「你不是答應我在進谷前走丟幾次?」

  他有點兒為難:「令狐姑娘,就算是我,也不大可能在齊整大道上迷路。」

  見她滿臉不高興變成了滿臉愁雲,秦晞親切提議:「還不知昌元妖君在谷內有什麼佈置,不如到了西之荒我再試試能不能走丟?」

  「你保證?」令狐蓁蓁直直盯著他。

  「我盡量。」

  總覺他是在誆自己,不過現在她有錢了,倘若情勢不妙,去西之荒後她偷偷租個坐騎,直接回師門大宅,不信他找得到她。

  秦晞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你有錢了,到西之荒能租得起坐騎逃跑?」

  「沒有。」她使勁搖手。

  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我們此番來大荒是為了游歷風土人情,增長見識,並非趕路,倒沒考慮過令狐姑娘可能有什麼要事在身,你若急著回去,那等我一天,待我把欠債結算……」

  她頓覺一個腦袋三個大:「我沒要事,我帶你們去定雲城。」

  「令狐姑娘的目的地也是西之荒,原本是想去哪兒?不如我們先送姑娘過去?」

  她好似在嘆氣:「我也是要去定雲城,賬到了地方再算吧,我問師父借錢。」

  秦晞忍俊不禁:「借錢是為何?我不是說了,你給的起。」

  她不信,姓秦的好像是真話假話好話壞話混在一塊兒說的。

  他明明說過「不是別人給什麼就一定要還錢」這樣的話,害她思索絕世難題思索了一整天,終於覺得好像有一丁點兒領悟的時候,他又開始跟她提救命債的事,把她七寸拿捏得死死地,想想實在不爽。

  這姓秦的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總覺虛實難辨。

  「令狐姑娘,我們也算共患難過,有些小事,就實在不必談錢了。」

  秦晞沒了狐狸耳朵,便好似沒了軟肋,又擺出氣定神閒的模樣,一點都不理解她的糾結,一面走,一面又道:「但是,救人性命可不同,我相信姑娘是知恩圖報的人,也請姑娘信我不會獅子大開口。」

  哦,好吧。

  令狐蓁蓁舒了口氣,她一向利索乾脆,二話不說領著三位修士進了長鉅谷。

  沿著狹窄曲折的道路走上一段,眼前豁然開朗處,便有一座荒村。

  百年時光已過,加之仙術摧殘,荒村除了些許輪廓,根本已看不出模樣,唯有東角尚矗立幾座石屋,被冰雪覆蓋了大半。

  秦晞探頭往裡看,這幾間石屋與雲雨山那個一模一樣,一看就是術法凝聚而成,裡面空蕩蕩地,一扇窗也沒有,不知是哪位修士前輩所造。

  他拂去石壁上的殘雪,忽見牆角處有一片巴掌大小的羽毛刻痕,深邃而清晰。

  好像有些眼熟,這個印記他似乎在何處見過,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正沉吟時,周璟湊過來低聲道:「元曦,籤文上說『深谷為陵』,那『為陵』二字甚不吉利,該不會指咱們要在這谷裡出事吧?」

  秦晞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七師兄,人偶爾還是要讀些書。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應當跟你猜的不是一個意思。」

  他娘的,煩死他了。周璟怒道:「你又知道籤文是你說的意思!」

  「我不知道。」秦晞坦蕩承認,「或許籤文就是七師兄講的淺薄意思,怪我想復雜了。那咱們今晚都別睡,好好守夜。」

  周璟揚手就給了他一下子。

  *

  無論昌元妖君的前倨後恭所欲何為,他確然兌現了承諾,眾人在地形復雜的長鉅谷內沒遇到任何障礙。

  冬月十三,山寒水冷,他們順利出谷,離開了南之荒這塊是非之地。

  暌違半個月,葉小宛終於在西之荒的渡口見到了曾靜與羅之雲二位師姐,回想在大荒諸般遭遇,三人抱頭大哭一場。

  周璟見曾靜絮絮叨叨只是與自己不停說感激話,不由皺眉笑道:「有空說這些,倒不如請我們喝酒。他娘的,好容易離開南之荒那鬼地方,今日須得痛飲三百杯才是!」

  為他這一句話,羅之雲包下了渡口鎮最豪華酒館一整天,她向來是個酒中女豪傑,與周璟一壺一壺地乾酒,大有今日要把館內藏酒盡數喝光的氣勢。

  氣氛最熱烈時,葉小宛悄悄離開了酒館。

  她給令狐蓁蓁裁的衣裳,還剩一點收尾步驟要做,眼看即將離開大荒,得趕緊做完。

  大荒姑娘想要低調又方便行動的衣裙,所以她特意為她選了藕色,既不會老氣,也不會太嬌豔,令狐穿起來應當又好看又不會太招人眼。

  做完收尾,葉小宛將這件式樣簡單清爽的衫裙提在手裡細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頭,方仔細疊好裝進包袱裡。

  剛出得客棧,卻聽周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拿了什麼東西?」

  葉小宛眉梢不禁一揚,不是在喝酒嗎?怎麼突然跑出來了?

  周璟自雨簾後款款行來,他是修為精湛的修士,濛濛冬雨被隔在體膚三寸外,乍一看如被薄霧籠罩。今日他又穿了象牙白的衣裳,秀麗雋雅的眉眼,宛若好女,真有種煙籠芍藥的魅惑。

  他伸手接過包袱,掂了掂:「倒是不重,不過至少袖中乾坤法該學會,出門在外帶一堆行李怎麼走?還有,你是不是連修士真言都不會撐?哪有修士下雨打傘的?既然入了仙門,成日憊懶修的什麼行?」

  他上來就一長串話,聽得葉小宛愣了半日,忽然「噗」一下笑出聲,他便板下臉:「笑什麼。」

  她還是笑,語調輕快:「多謝叢華師兄關心,感覺你好幾天沒找我說話了。」

  從他千鈞一髮之際沒管令狐,反倒跑來找自己之後,他就莫名別扭起來,最嚴重時連視線都不跟她重合。此人外表看著是個成年男子,內心可能只有九歲。

  周璟還板著臉:「你素來口無遮攔,自是無話可與你說。」

  葉小宛笑道:「我離了俊壇行宮就再沒口無遮攔過,怎麼,叢華師兄很想再聽我與你口無遮攔麼?嗯,你今兒這身衣裳不錯,分外能襯托你的美貌。」

  又來戳這點。

  周璟搖著頭轉身便走,卻見她抱手躬身道:「這一趟來西之荒,多虧了叢華師兄照顧,師兄古道熱腸,高風亮節,我感激至極。」

  她總是突然正經,害他臉上表情都來不及換就趕緊抱手還禮,還沒站直,又聽她輕快地笑了起來:「都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可我實在沒本事救叢華師兄一次,只好道個謝,心裡舒坦多了。」

  周璟不免也笑:「胡話一套套,好聽話也是一套套,你嘴皮子功夫不錯。」

  「以後修行功夫也會不錯的。」葉小宛一本正經,「這趟回去我一定好好修行,叢華師兄只管放心。」

  他放什麼心?說話還是沒輕沒重沒大沒小。

  葉小宛步伐輕盈地走在他身側,忽然笑道:「我會先把傳信術學好,不過傳信術還是不如當面說有意思,我看著叢華師兄這張臉,就有連綿不絕的靈感。」

  周璟惱她總提自己的臉,方欲擺出架勢斥責,葉小宛的語氣又正經起來:「南之荒的事,回中土後,我會和師姐們告知其他仙門的,頭一個就去太上脈。」

  他只得點頭:「你倒是有心。」

  她會說話般靈動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最後停在他像牙白的衣襟上:「叢華師兄,你還是穿白的最好看,以後若有喜歡的姑娘,一定記著要穿白衣,她肯定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說罷不等他有什麼反應,她嘻嘻一笑:「走吧,喝酒去。」

  周璟愣在原地,一時惱,一時怒,一時還莫名有點愉悅,他很少有這種復雜滋味。

  老實說,一開始在雲雨山,他對令狐蓁蓁也好,對葉小宛也好,印象都壞透了。尤其是葉小宛,總拿他的臉說事,偏生他最介意的就是這個。

  然而從俊壇行宮下來,許是出於感激,她一路恭敬有加,他說到底還是個年輕人,心底那點兒齟齬很快就給磨沒了,加之發覺她說話做事都極伶俐,又因著恩情對自己十分依賴,他也會不自覺多照顧她一些。

  是為著這份交情,所以遭遇萬鼠妖君,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救葉小宛,把當時離他最近的令狐蓁蓁棄之腦後。

  這些天他拗不過來的勁正是為此,葉小宛身邊有元曦,他棄近就遠,實在太荒唐。

  好在這兩日他總算理順了,在他看來,這是親疏有別的反應,即便良心受到極大譴責,道理還是理得通。

  膩膩糊糊磨磨唧唧不是他周叢華的作風,他素來是想到什麼立即便要付諸行動的,何況人家明天就要回中土,他這才跟出來打算好好跟她講話,恢復友善關係。

  但眼下這是怎麼個情況?是要再惱她口無遮攔?他又並未如想像中那般惱火。

  隔日送靈風湖女修士們上海船時,葉小宛笑眯眯地過來道別,與令狐蓁蓁嘀嘀咕咕說了一堆,與秦晞也和和氣氣地,到了周璟這邊,她卻只笑:「叢華師兄,我走了,你別太想我。」

  這說的什麼話,還是口無遮攔。

  周璟皺眉看著她搭乘海船的身影漸漸遠去,很遠了還在朝這邊揮手。

  數不清道不明的游絲般的情緒在胸膛裡縈繞,煩得很,理不順。他怔了許久,終於轉身離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5:3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一章 未雨綢繆

  天將亮時,萬鼠妖君一路風馳電掣,從空蕩蕩的長鉅谷趕到了重陰山昌元妖君的地宮。

  這昌元老兒,先前氣勢洶洶滿地界追殺中土修士,不惜掏空家底往外面佈置妖兵,日夜巡邏不斷。得知對方是太上脈的,他態度馬上就變了,竟當真撤走所有妖兵,還沒臉沒皮地給人家道歉賠禮,何其厚顏無恥!

  「昌元!你什麼意思?!叫老子替你當前鋒!你倒好!臨陣脫逃?!給那兩個修士討好賣乖?!」

  萬鼠妖君衝進巨大山洞,吼得震天響。

  昌元妖君倒懸於洞頂,身上寬大的醬紫長袍似一團烏雲懸浮。他是蝙蝠成妖,做了妖君也改不了倒掛於壁的天性,連地宮也要建在洞中。

  聽見怒吼,他便呵呵笑起來:「此事確然是小弟思慮不周,早知他二位是太上脈修士,我自然也要避諱些,事已至此,是小弟欠了鼠兄大人情,日後南之荒便是鼠兄的家了,千萬不要與小弟客氣。」

  萬鼠妖君如何能甘心,被飛劍釘入的傷處痛徹骨髓,風雷術每時每刻都在激摧血肉,令傷口不能痊癒。這也罷了,最叫他痛心疾首的,是若木被毀,到了這種地步,就算那小子是太上脈主,他也勢必要將他撕成碎片。

  激憤之下,他化作陰風呼嘯而去,厲聲道:「昌元老兒!他日我必找你好好算這筆賬!」

  昌元妖君眉頭一皺,方欲安撫,卻見兩頭豎睛妖馬拉著巨車疾馳而來,瘦削的妖君三公子很快便下了車,拱手道:「父親,萬鼠妖君,那令狐後人留在俊壇行宮的東西,我已帶來。」

  萬鼠妖君一聽「令狐後人」四字,陰風立即消散,轉頭目光灼灼盯著他,厲聲道:「原來如此!合著你父子兩個是要來搶我功勞!你們別忘了,令狐後人是我先發覺的!」

  三公子笑了笑:「妖君息怒,這樁奇功當然屬於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他掌心向上抬高,掌中托著一枚深色的木雕鐲子,其上用銀墨密密麻麻畫出許多紋飾,一看便是工藝精湛的寶具。

  「一切緣由也太巧,我不過想捉些美人,想不到竟捉了令狐後人,可惜我未見過令狐羽,竟又叫她跑了,好在她留的東西甚有趣……」

  「說什麼屁話!」萬鼠妖君怒意猶熾。

  三公子安撫地搖了搖手,手腕忽又一轉,另有一隻尺餘長的青銅傳信鳥落在了地上,鳥腹大開,裡面的信已被他捏在手中。

  「這兩樣便是我說的有趣東西了。這隻可不得了,是罕見的青銅傳信鳥,我前幾天湊巧截下的,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令狐後人給師門寫的信,想不到她拜了手藝人為師。還有那木雕鐲,也確然出自大荒手藝人之手。妖君細想,我們一面捉拿令狐後人,一面細細尋訪她的師門,雙管齊下,還怕她飛去天上不成?」

  萬鼠妖君冷笑起來:「人都被你老子放到西之荒了!捉個屁?!」

  昌元妖君見他怒意始終不消,不免不耐煩:「萬鼠,我勸你消消火氣,看看你傷的那樣。法子多得是,何必非要此時與太上脈修士硬碰硬?等到把令狐後人獻給南荒帝,恢復你的妖君封號,大荒還不是任你馳騁,想殺什麼修士就殺什麼修士。還殺不夠,再去中土殺,四位荒帝都不會阻攔。」

  老奸巨猾的昌元老兒,說來說去還是想跟他搶令狐後人的功勞。

  可他終究是被說動了些許,當下只把銅鈴般的巨眼一翻:「你倒是說說有什麼法子!你放他們去了西之荒,還怎麼抓!」

  西荒帝一向愛管閒事,昌元妖君在南之荒再怎麼猖狂,爪子也伸不進西之荒。

  昌元妖君淡道:「何必在西荒帝眼皮子底下找晦氣,你就是總直來直去地莽撞,才丟了封號。也罷,你弄成這樣終究是我之過,此事我替你籌謀便是。」

  *

  長鉅谷的石屋還在老地方,多少年下來,它還是老樣子。

  萬鼠妖君看了半晌,忽然揚爪狠狠砸在上面——手掌巨痛無比,石屋分毫未損,只有其上覆蓋的冰雪撲簌簌地滾落。

  三公子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這是令狐羽四處逃亡時,用仙術凝的石屋吧?」

  他款款行近,有意無意往萬鼠妖君殘缺的左邊利爪上瞥了一眼,聽說那正是被令狐羽所傷,且傷得十分不光彩,因這位妖君當時是偷襲並挑釁,令狐羽甚至都沒看他一下。

  「石屋是死物,妖君何必拿它們出氣。」

  三公子話語裡頗有揶揄之意,多半是暗暗譏諷他不但打不過真人,連凝出的石屋也破壞不了。

  萬鼠妖君卻沒發怒,聲音冷淡:「他再厲害又如何?還不是死了,他的後人還不是要被趕盡殺絕?」

  三公子猶在笑:「妖君難道沒想過,南荒帝或許捨不得趕盡殺絕?」

  「放屁!」萬鼠妖君嗤之以鼻。

  「畢竟被令狐羽拐跑的是他最心愛的妃子,即便是生了孽種,南荒帝若見著令狐後人有一絲半絲長得像寵妃,難保不起垂憐之心。若是我,總歸要留著溫存幾日再殺。」

  ……真是個下作的東西。

  萬鼠妖君的扭曲勁大半用在吃人上,對三公子如此扭曲的好色十分不以為然,不想他還在說:「其實我也頗愛惜那令狐後人的美色,萬鼠妖君,這趟我們去西之荒捉得了她,可否稍緩幾日帶回?」

  萬鼠妖君冷笑起來:「那也要先捉到!你老子不是說已有籌謀?你倒給我說說是怎麼個籌謀?白白往西之荒一趟,在西荒帝眼皮子底下抓人?」

  「妖君,不必焦慮。」三公子返身往巨車走,「此次有我同行,你還不信父親的誠意?西之荒不能喊打喊殺,自然要隱蔽些,所幸西之荒有一位父親昔年舊識,頗有些手段,妖君與我靜候佳音便好。」

  說罷,他忽又笑起來:「對了,你不是一直恨那個會風雷飛劍的修士嗎?此次捉住了帶回南之荒,隨你打殺。」

  萬鼠妖君頓覺這對父子半點可靠的地方都沒有,南之荒養了一堆精銳妖兵他們不動彈,西之荒規矩甚多,西荒帝還愛找事,他們卻要朝修士下手,瘋了?

  何況與修士有仇的是他,不是昌元,知道人家是太上脈,竟還把主意打到西之荒去,一點也不像昌元的作風,總覺十分可疑。

  三公子極擅察言觀色,當下又道:「妖君與那修士結下滔天巨仇,究其根本,還是父親的緣故,父親說了,無論如何也要替妖君消解此恨。只是對付太上脈,硬來可不行。如今我們做出退讓姿態,且有了合適手段,更有合適時機,兩個修士即便出事,也不會有誰疑心到我們南之荒,豈不是更穩妥?」

  「什麼合適手段合適時機?!」萬鼠妖君極厭惡昌元一家子的故弄玄虛,「你講清楚!」

  三公子笑而不答,只開了車門:「佳餚一口口吃才能細細體會美味;美人一點點享用才有趣味。走吧妖君,西之荒如今也繁華起來了,正好享受一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5:47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二章 南荒逸聞

  離開渡口鎮,往西走大道行三日,便是西之荒最有名的城鎮,傾仙城。

  據說來大荒的中土人,無論修士還是商販遊人,十之七八都要來傾仙城走上一遭,此地實乃西之荒最大銷金窟,舉凡賭館、伶館、煙館應有盡有,且操持者多數是妖,自然更有中土所沒有的別致魅惑。

  令狐蓁蓁提了一包樹皮紙從店鋪裡出來時,傾仙城內已是華燈初上,火光海洋一般。

  這裡天黑了比白天更熱鬧,周圍人山人海,嘈雜聲此起彼伏,更有無數蒙了冪蘺薄紗的男女伶人們來回穿梭,定雲城雖也繁華,卻不是這種奢靡香豔法。

  她一路走一路貪看,方在路口拐個彎,忽覺道旁有兩個滿身酒氣的年輕男子朝自己湊近,一前一後將她堵住。

  「姑娘莫非是某家伶館的伶人?可否請教名號?」他們眼睛都被醉意熏紅了,一會兒看她的臉,一會兒看她的腰,目光甚是放肆。

  令狐蓁蓁搖頭:「我不是。」

  居然不是?二人難免意外,這裡離著相思橋甚近,何況天也黑了,不是伶人如何在此處孤身閒逛?

  不過都說大荒美人多,他們來了這些天,美「人」少見,美「妖」遍地走,好容易遇到個不是妖的,見她雖穿著簡單的藕色衫裙,亦不曾暈染脂粉,卻難掩麗色,忍不住便想多說幾句話。

  「姑娘是大荒人?就住在傾仙城?忘了自報身份,我們來自中土玄鳥峰……」

  兩人說到一半,便見對面迤迤然行來兩個修士。

  現如今因一樁幾十年難見的罕事,傾仙城內的修士比往日多了十倍不止,街上遇見修士再正常不過,可這兩個十分不尋常。

  一個面如敷粉,腰上佩了一枚紅玉,另一位步伐極輕緩,容姿雋秀,髮辮上一枚潤白的細小玉環隨著步伐輕輕搖晃。

  同為修士,自然可以感受到兩件玉器內磅礡的靈氣——那是太上脈兩件著名異寶,大赤玉、玉清環。

  二人立即變了神色,恭敬地拱手行禮:「想不到在這裡能有幸遇見太上脈修士,盛名仰慕已久,有禮了。」

  秦晞款款還禮,禮畢卻拽了拽令狐蓁蓁的袖子,示意她避讓去旁邊。

  這傾仙城已繁華到浪蕩的地步,許多原本在中土還算風度翩翩的修士來之後跟變了個人似的,連當街圍堵女子的事都能做出,放在中土簡直不可想像。

  而且兩個醉酒的玄鳥峰修士言語無味至極,稍稍寒暄幾句,就眉飛色舞地談起城內各大伶館的風流事,眼睛還不規矩地往那些戴了冪蘺的伶人身上亂看,中土修士的臉面都快被他們丟完了。

  秦晞正欲尋個藉口走人,忽聽那醉醺醺的玄鳥峰修士笑道:「兩位太上脈仙友也是為了炎神之宴而來吧?聽聞神跡之後,總有人會惑於幻象,再也找不回,二位可要看緊身後的姑娘,這樣的美人莫要便宜了什麼山精野鬼。」

  炎神之宴?神跡?大荒這被諸神厭棄的地方也有神跡?

  秦晞本想問個詳細,但見他二人神情猥瑣,便應付地笑了笑。

  兩個玄鳥峰修士見太上脈修士似是與那美貌少女認識,便借著酒意大膽開起他們的玩笑,誰想兩人都不接話,多半是端著名門架勢,他們索性極力相邀兩位名門修士一同去伶館喝酒賞舞。

  周璟拱手淡道:「多謝相邀,但師門有教誨,不得流連風月之地。二位自便,告辭了。」

  傾仙城當伶人的似乎多數是妖,伶館要麼只招待男客,要麼只招待女客,可想而知幹的什麼勾當。

  師尊說過,酒可以嘗,但不可爛醉;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萬物萬事,須得有度。太上脈修士不光有修為,也修心性,似這兩個修士,來大荒便放縱到荒誕,醉生夢死,貪歡作樂,實在不成樣子。

  沒走幾步,忽聞街角傳來一陣響亮的咣咣敲鑼鼓聲,有個洪亮聲音道:「今日便來說這一樁離奇舊事,究竟何時,何人,何處,俱已不可考,然其事又確鑿無疑,實乃一大奇聞。諸位聽過,若覺有趣,還請小小打賞一番!」

  鑼鼓又敲了一陣,那洪亮的聲音便道:「卻說上古時有個空空國,空空國有個南王……」

  這種胡扯八道的杜撰開頭,一聽便曉得是真人真事,這應當是二師姐說過的說書人,他們時常會在繁華城鎮裡給人講故事,多半講些上古逸聞,也有時新的,但因怕得罪人,都要隱去真實姓名地方。

  令狐蓁蓁探頭去看,果然見街角有個白鬚老者,面上戴了張栩栩如生的美人面具,正拿腔拿調模仿故事中寵妃的腔調。

  他講的是上古時一位叫南王的帝王,原本甚賢明,卻有個禍水寵妃,成日招蜂引蝶,不肯安分,但南王很愛她,對她百般包容呵護。某一日,一位從遠方而來的能人令羽投奔南王,這位令羽在自己的故鄉幹了無數罪惡滔天之事,被追殺至此,懇求南王收留,仁慈的南王珍惜他的才能,收留了他,待他如親兄弟一般。

  令狐蓁蓁頭一回聽說書,正聽得入神,便覺秦晞問道:「真有這麼個南王?」

  她隨口道:「剛才不是說了是離奇舊事,確鑿無疑。」

  他奇道:「不通啊,這南王莫非是個傻子?」

  他倒是聽得很投入,奈何聽書時廢話太多,她四處找周璟,希望他能把廢話吐給他師兄,誰知周璟嫌故事狗血無趣,早一個人走了。

  她只好離他遠一些。

  「誰曾想,那一日,令羽擅闖湯池,竟撞見了正在沐浴的寵妃!呀呀呀!這正是天雷勾動了地火,枯原恰逢了烈焰!莫看這令羽殺人如麻,陰狠狡詐,偏生被那寵妃的美色折服,日日私會,夜夜求歡,卻不想時間一久,終有敗露時。」

  這位令羽因貪圖寵妃的美色,竟萌生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試圖帶寵妃私奔,寵妃雖捨不下榮華富貴百般嬌寵的日子,奈何腹中胎兒越長越大,終於,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深夜,他們私奔了。

  秦晞又奇道:「還是不通,不是陰險狡詐的梟雄嗎?怎麼變成好色如命了?還私奔?」

  這人好煩,以後絕不能和他一起聽書。

  令狐蓁蓁道:「你就當是瞎編的吧。」

  「編故事也該有個條理,於理不合如何能算好故事。」他倒是要求頗高。

  她又朝前走兩步,離他更遠些。

  卻說那南王得知二人私奔後,自然異常震怒,心愛的女人與信任的兄弟同時背叛了自己,他傾盡所有兵力去追捕,終於在一處荒山中捉住兩個負心者,親自手刃了他們,自此鬱鬱寡歡,再不能重展歡顏。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連令狐蓁蓁也有點不滿,這什麼爛尾的故事?

  秦晞反而莫名感慨:「如此狗屁不通超乎常理,我反倒要相信是真的了。」

  為什麼?這回終於輪到她驚奇。

  周圍正有人高聲談論方才的說書,語調不屑:「南荒帝那點破事也不知給編排了多少版本,就這個最爛,我看多半是南荒帝找人寫的,想把自己寫得大度賢明些,卻適得其反弄成了蠢貨。」

  此處是西之荒,民風頗粗放大膽,提起南荒帝那點事自然毫不客氣,立即便有人接口:「還是前日聽的那個版本好!令那個什麼羽與寵妃有前世姻緣,南荒帝奪愛不成,因愛生恨,好大一鍋狗血!」

  令狐蓁蓁總算弄明白了,事情反正確實有那麼個事情,南王就是南荒帝,寵妃真是他的寵妃,也確實有「令羽」這麼個人,拐了南荒帝的寵妃私奔——怪不得南荒帝不管事,這氣頭怕是難消。

  不防又有人笑道:「人家叫令狐羽!」

  令狐羽三個字灌入耳中,她不由愣了一下——有點耳熟,是不是有誰提過?而且和她一個姓,很少見的姓。

  大約因著這故事並不精彩,給錢的人很少,說書老者摘了面具,連連嘆氣,方取了水囊喝水,忽見一隻白而細長的手遞來幾文錢輕輕放進鑼鼓裡,他急忙起身作謝,便聽一個輕柔而淡定的聲音說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老者見是個美貌少女,便笑道:「不過是幾十年前發生的舊事,口口相傳,除了本人,誰又知真相?此事被改了不知多少版本,大家不過聽個樂呵,姑娘切勿較真。」

  令狐蓁蓁想了想,又問:「你見過令狐羽嗎?他是什麼人?」

  老者搖手:「老朽不過一介說書人,哪裡有眼緣得見這麼厲害的中土修士,倒是聽人說過,令狐羽容姿絕豔,姑娘想,他若長得不好看,能勾搭到寵妃嗎?就是人品多半不好,聽說在中土幹了無數惡事,才躲來大荒的。」

  和她同姓,居然是中土修士,居然還是大惡人,有意思。

  她摸出十文錢遞過去,老者不由迷惘:「這是?」

  「問詢費。」

  話音未落,人已走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6:0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三章 火光海洋

  夜色愈濃,大街上反而越來越熱鬧,令狐蓁蓁在各個商鋪裡一頓亂竄。

  和說書人講兩句話的工夫,姓秦的就不見人影,她一時也說不好自己是著急還是高興。

  他終於走丟了,然而大晚上的,傾仙城又那麼大,找起來可不知多麻煩。

  更麻煩的是四周許多人時不時扭頭來看她,目光與之前那兩個醉酒的修士十分相似,多半和他們一樣以為她是伶人。

  眼看有幾人試圖湊過來,她迅速閃身避開。

  「秦……」令狐蓁蓁只喊了一個字就斷開。等下,他叫秦什麼來著?實在想不起。

  「太上面……」她又停了。不對,他們的門派不叫太上面,到底是太上什麼?

  令狐蓁蓁只在人潮裡亂竄,恨不能把脖子拉長成鵝,忽覺一陣風輕輕撲在頭髮上,帶著一種熟悉的被曬乾花草般的香,她猛然回頭,便見秦晞站在一串琉璃燈下,正笑著沖她招手。

  「我既不叫秦,也不叫太上面。」他被她難得一字一頓的模樣逗得直樂。

  她慢慢走過去,又一次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失望還是高興?只問他:「你沒走丟?」

  秦晞低頭看她,語氣是輕鬆的:「既然答應你要走丟,方才就是走丟了,你找得很快。」

  滿城燈火在他漆黑眼底靜靜燃燒,清透又華麗,是讓她歡喜的色澤,像是有漫天星河揉碎在裡面,不僅好看,還好聞,莫名香甜的氣息,只是若有若無的,總也抓不住。

  令狐蓁蓁下意識湊近去看。

  這大荒人時常突然做出叫人意外的有失禮節的舉動,不過沒惡意,而且不知她在看什麼,反正不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索性氣定神閒隨她看,沒一會兒,又聽她問:「你叫什麼?」

  大夥兒認識快一個月了,也算有過患難的交情,結果她還不曉得他叫什麼。

  秦晞露出個溫和且無奈的表情,慢悠悠地說:「怪不得總是喊錯。叫我秦元曦。元是元宵的元,曦是晨曦的曦。」

  說罷,他補了一句:「不許叫元宵。」

  大荒人總把名字記成食物,不是好習慣。

  「秦元曦。」

  她輕柔的聲音第一次順利念出這個名字,火光的星河在閃爍,自天墜落至大地,漫成無邊無際的海洋。

  「令狐蓁蓁的蓁蓁二字,是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秦晞望著沒有邊際的火光海洋,頷首:「好,我知道了。」

  *

  那天晚上,秦晞極難得地做夢了。

  太上脈在心境上修無妄法,講究心靜,不輕易動邪念,不輕易生夢。可是,在熏了松針淡香的柔軟被縟裡,他夢見一片火光海洋。

  面前有隻小狐狸,也可能是個姑娘,濃密柔軟的毛髮,清透寶石般的眼睛,被那些光襯得如一幅畫。

  秦晞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腦袋。

  指尖剛觸到髮絲,忽覺天旋地轉,火光的海洋瞬間消失,他像是回到了太上脈,回到了一年前,臨出發去東海前的那個晚上。

  那時候師尊與他說了很久的話:「小九,你天賦異稟,修行亦勤勉,在為師心裡,一直是繼承一脈脈主的最佳人選。只是你年紀尚輕,難免有血氣鬥狠之虞,此行去東海,務必謹慎,能取到神物自然最好,若取不到,保命是第一。切不可衝動,記住,來日方長。」

  對了,那時候他對神物勢在必得,而且也確實得到過。

  他記得在東海那場爭奪與廝殺,殺了五天五夜,最後整片海水都染成了血紅色。

  他也記得神物無聲無息盤踞在體內的感覺,像剛剛發芽的種子,一點點伸開枝葉,順著四肢百骸蔓延舒展。回到太上脈後,他便可以細細馴服它,化為己用,這也是師尊的期望。

  可是,他又把它弄丟了。

  秦晞驟然睜開眼,外間似是在下雨,天氣陰沉,床帳上的金線紋繡似扭曲的蛇,他盯著看了很久。

  冰冷的殺意在體內流肆,他披衣起身,撈了一把冷水澆在臉上。

  他不願去想後面的事,卻又無法阻止這些念頭奔騰。

  為什麼會夢到這些?實在令人不愉快。

  秦晞默默出了一會兒神,水珠順著他挺直的鼻樑滾落,再一顆顆掉進盆裡。他沒有擦拭,只從袖中取出薄薄的鍍金木籤,濕痕在刀刻的籤文上暈染開。

  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有關神物下落,他請來了這道籤文,盡管有無數不解,他還是來了大荒。

  如今人已在西之荒傾仙城,很快便要到定雲城,卻依舊什麼痕跡都沒捉住。

  窗外人聲鼎沸,吵得腦殼生疼,秦晞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拉開木窗,只見街角處圍了無數人,也不知指指點點說些什麼,讓他很有衝動喚來風勢把他們吹到十里外去。

  細雨濛濛中,他忽然見著人群外一個窈窕的藕色身影。

  她多半沒注意到避雨符失效了,鬢髮微微濕潤,正像隻特別謹慎的狐狸,輕手輕腳繞著人群轉圈,若頭頂有耳朵,必然是甩著偷聽狀。

  滿腔壓不下去的殺意忽然間冰消雪融,不知為何,特別想彈她一下。

  秦晞情不自禁屈指一彈,一段不大不小的風勢撲在她頭髮上,柔軟的長髮被急風從背後吹去身前,水珠劈裡啪啦被彈飛,眼看她摸著腦袋四處張望,越看越像狐狸。

  先前不是挺敏銳的嗎?連風從哪裡來都找不到。

  他喚來風勢纏繞指尖,繼續往她腦袋上輕彈。

  這次大荒人反應特別快,猛然扭頭,一下便盯準了他。

  過來。秦晞的口型無聲喚她,招了招手。

  他本意是叫她回客棧,但奇怪的令狐蓁蓁已一溜煙直直奔來,猴子也沒她靈活,哧溜兩下便上了牆,一把攀在窗檯上,問得一本正經:「什麼事?」

  秦晞看看她,再看看窗外,欲言又止。

  罷了,大荒人。

  他指了指她掛在手腕上的小竹籃,裡面是一粒粒棋子大小的點心,瑩白粉糯,看著十分誘人。他饞蟲有些被勾出來,問道:「這個在哪裡買的?幫我也買一籃?」

  令狐蓁蓁很爽快:「好,十文錢跑路費。」

  秦晞停了一下,問得和善:「是不是我要問下面發生了什麼事,還得給你問詢費?」

  「那不用。」也不知她到底摸索出了什麼嶄新而奇葩的往來規則,一個頓沒打,「有個紫什麼峰的從中土來的修士包下了天音樓,要挑選整個傾仙城伶館裡的伶人,聽說是打算帶去榣山,為小師妹慶生。」

  秦晞本想挑刺捉弄一下,沒想到她一口氣全說完了,他不由沉吟:「挑全城伶人?莫不是紫虛峰?」

  出手闊綽的中土仙門多如繁星,不過跑來大荒還要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瘋狂燒錢的仙門卻也不多,只怕正是紫虛峰修士。修為上他們未必能爭到第一,但燒錢他們總是第一的。

  他一下來了興趣:「有這種熱鬧,我去看看。」

  見令狐蓁蓁試圖從窗戶爬進來,他雙手撐在窗框上攔住,溫文爾雅地提醒她:「令狐姑娘,中土人進屋都是走大門,無論如何也不能從窗戶進。」

  中土人怎麼這麼多講究?令狐蓁蓁放手往下爬,想想還是要辯解一下:「可這裡是大荒,我是大荒人,不用遵守中土規矩。」

  有道理,但這間是他的屋子。

  秦晞毫不留情用風勢把她拽下去,合攏了木窗。

  梳洗更衣後下樓,他環顧一圈沒見到令狐蓁蓁,索性自己先往天音樓去,反正那是傾仙城最高的樓,不是瞎子都能看見。

  不得不說,妖商們確實會做生意,此次挑選伶人聲勢浩大,誰都想瞧熱鬧,但要進天音樓,須得給一兩茶水錢。

  這便導致樓外人山人海,樓內反而好許多。

  一樓大廳裡正有伶人清唱,聲線婉轉,還算好聽。看來傾仙城的妖伶人並不是只單單出賣色相,總還是有些伶人本事的。

  秦晞方上了二樓,便見周璟正與一個形容斯文的年輕修士在迴廊上說話。

  那修士身著玄白相間的長袍,見他來了,風度翩翩地拱手行禮:「有禮了,這位一定是叢華兄方才提到的元曦仙友。在下顧采,字顯之,乃是三才門內天字門的修士。」

  周璟懶得聽他們客套,只道:「顯之方才提到炎神之宴,到底是什麼?大荒這裡真有神跡?」

  顧采溫言道:「二位仙友是第一次來大荒吧?再過幾日,傾仙城外的榣山將有一場炎神之宴,城內如今聚集眾多中土修士也是為這件緣故,那是大荒唯一一處神跡。」

  傳聞上古時炎帝之子太子長琴誕於榣山,有三隻五彩鳥舞於庭中,始為炎神之宴。後來諸神厭惡大荒,再不降臨,炎神之宴是大荒殘留的最後一道神跡,五十到一百年不定一次,泉眼中溢出美酒,天火墜落榣山,不焚一物,山頂更有諸般幻象,持續三日,大為玄妙。

  「只是聽說榣山神跡頗不同,曾有天火幻象後無故失蹤者,二位若要觀賞,還需謹慎些。」

  昨天那兩個玄鳥峰修士也是這麼說的,神跡後會有人失蹤,看來還真不是妄言。

  秦晞正欲多問些炎神之宴的事,忽聞令狐蓁蓁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說的是真的?」

  她身旁跟著個滿臉絡腮鬍的妖商,一看就不像好東西,語氣溫柔,態度曖昧:「自然是真的。姑娘如此容姿,豈能泯然眾人?若來我扶鳳伶館,清雅不說,日入斗金也不在話下。」

  「日入斗金?」令狐蓁蓁一下來了精神,「這麼多。」

  那妖商只當事情要成,語氣越發輕柔和藹:「即便在淡季,你掙到的銀錢,也足夠大荒普通人吃上一年啦!」

  見她當真埋頭認真思索,秦晞覺著自己看不下去了。

  妖商們一切只向錢看,什麼沒良心的事都能做,此番已算坑蒙拐騙,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還當著他的面,忍不得。

  秦晞返身走近,冷不丁便聽她說道:「那我十年後再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6:19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四章 算是熟人

  妖商哪裡捨得放棄,正欲追上,卻見她腳步輕快地走向一個年輕修士,搞了半天是問到中土修士頭上,怪不得她說「十年後」這種瘋話,原來是耍他玩。

  「什麼叫十年後再來?」

  秦晞一時琢磨不透,是故意戲耍那妖商?總覺不像,她不是這種作風。

  令狐蓁蓁答得直率:「我要先給師父做十年關門弟子。」

  「然後?十年後過來做伶人?你知不知道大荒的妖伶人都是幹什麼的?」

  「不算很知道。」令狐蓁蓁想了想,「唱歌跳舞?做手藝人之前我也不知道手藝人是幹嘛的,可師父還是花錢買我當關門弟子。要是這十年我能學成,我就做手藝人。學不成,唱歌跳舞應當比手藝人簡單些。」

  大荒稀奇古怪的事果然多如牛毛,關門弟子還能花錢買?下回她說自己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他也不驚訝了。

  秦晞嘆著氣搖頭:「令狐姑娘,這人世間的東西,你還需要多看看。」

  她現在不就在看?

  令狐蓁蓁上了迴廊就扶在欄桿上往下看,一面又道:「我剛才從一樓那邊過來,守門的不給我進,說一樓大廳只招待名門修士,你們太上面不是名門嗎?」

  周璟一聽她那荒謬的口誤就煩躁,用眼神惡狠狠地殺她:「是太上脈!是名門中的名門!所以求老子進去,老子也不進!」

  紫虛峰也算中土顯赫仙門之一,常言道,豪富仙門中最厲害的,厲害仙門中最豪富的——說的就是他們。正因此,盛氣凌人,鼻孔朝天是他們一貫的作派。他家修士出門在外最常做的就是砸錢包下各種地方,然後畫圈,只許名門修士進,以彰顯身份高貴。

  太上脈修士怎會湊這種熱鬧,好像是不是名門還得他們承認似的,什麼玩意兒。

  周璟扶在欄桿上朝下張望一圈,暗暗鬆了口氣——還好,來的紫虛峰修士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否則可不知有多尷尬。

  沒一會兒,顧采那兩個方才一直在一樓大廳聽歌的師弟卻來了,看著都只有十六七歲,猶帶稚氣,滿臉意興闌珊地抱怨:「都唱了快一個時辰的歌,唱得還不如咱們中土伶館新晉伶人,大荒妖伶人的聲勢多半是被吹捧起來的。」

  顧采只笑了笑:「既然見識過了,又覺得無聊,不如出城吧?在傾仙城耽擱這些天,多少天材地寶都被沒影……」

  話音未落,便聞得樓下傳來一陣激烈鼓聲,振聾發聵,天音樓內所有客人登時嘩然,紛紛湊去迴廊處探頭張望。

  很快便有一位身段高挑而妖嬈的妖伶人上了台,她身著亮眼而貼身的銀色長裙,細腰和著鼓聲的節奏,簡直要扭出花兒來。人肯定是扭不成這樣,她多半是個蛇妖。

  眼看樂聲趨向高潮,又有兩個蝶妖小伶人張開華麗的蝶翼飛旋打轉,衣袖間金粉瑩瑩絮絮而落,分外好看。

  旁邊有人連聲問:「這位莫不是最有名的那位……忘山伶館的蛇妖虞舞伶?」

  虞舞伶每回上台都帶兩個蝶妖小伶人,飛花彩綢迴旋繚繞,在大荒可謂赫赫有名,連西荒帝都十分喜愛,年年來年年要看。

  另一人笑道:「這哪是虞舞伶,又是別家伶館養出來想爭風頭的蛇妖伶人吧?你但凡見過一次虞舞伶跳舞,便知她獨一無二之處了。」

  顧采兩個師弟頭一回見識到妖伶人的妖媚入骨,早把意興闌珊拋去了九霄雲外,聞說忘山伶館虞舞伶的事,登時蠢蠢欲動,低聲與顧采相求:「師兄,多留一晚上好不好?難得來一趟大荒,我們也去那個忘山伶館見識見識?你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去,我們保證只看舞聽歌,絕不做別的。」

  顧采一口回絕:「我們來大荒不是為風月之地,不准去。」

  二人磨了他半日,終於把他磨惱了,沉下臉冷道:「再多說,明日就回中土。你們捫心自問,配不配做三才天字門的修士?」

  這話說的他倆只能閉口不語。

  恰好那蛇妖舞伶跳完,緊跟著卻是忘山伶館的墨瀾伶人上了台。她身著華美黑裙,懷裡抱著一柄玉琵琶,光往那邊一站,氣勢便與其他小伶館的伶人們截然不同。

  待她五指掄彈,曼啟朱唇吟唱時,眾人只覺整座天音樓彷彿被一團團暖而甜的魅惑香氣籠罩住,漫天更是飄下無數細小的黑色花瓣。唱到一半,她放下玉琵琶,身後的蝶妖小伶人細細吹起了竹笛,她便隨著笛聲翩然而舞,其舞之鸞回鳳翥,腔調之清婉柔媚,看得顧采兩個師弟眼睛都直了。

  周璟用袖子遮擋口鼻,皺眉道:「這是個什麼妖?味道這麼大!」

  令狐蓁蓁伸長了脖子細看半日:「她腰上掛著黑牡丹花飾,應當是黑牡丹花妖。」

  秦晞不信:「掛黑牡丹花飾就是黑牡丹妖?花草妖最看重妖身,怎會輕易洩露在外。」

  那是在中土,大荒這邊的妖個個驕橫跋扈任性妄為,才不會有顧忌。

  令狐蓁蓁準備給他好好灌輸一下大荒常識,太上面修士也不知怎麼回事,既然來大荒卻事先不做好功課。

  卻聽他又道:「雖說黑牡丹血脈珍稀,卻做不到把妖氣與香氣揉在一塊兒。這個伶人不簡單,只怕是更加珍貴血脈的花妖。」

  見令狐蓁蓁看著自己,秦晞便道:「我猜的。大荒也有這麼厲害的花妖,看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句話甚有道理。」

  她兩眼一亮:「你也知道這句話,大伯也經常說。」

  秦晞不由揚眉:「這是中土俗話,你大伯是中土人?」

  她卻搖頭:「我不知道,大伯就是大伯。」

  「你就沒問過?」

  「我對他外面的身份不在意,他是我大伯就好。」

  什麼「外面」「裡面」?秦晞一時摸不準她的意思,只問:「那對你來說,我外面的身份是什麼?」

  令狐蓁蓁答得很快:「中土太上面修士。」

  「裡面的身份是?」

  她思索難題似的,蹙眉想了良久,方道:「債主?」

  秦晞竭力憋著笑,好,他懂她的意思了。

  墨瀾伶人一曲唱畢,行禮後款款下台,先前吹笛的蝶妖小伶人立即替她戴上冪蘺。眼看她飄然而去,顧采兩個師弟的神魂好似也跟著飄遠,無論他怎樣皺眉訓斥,他們都魂不守舍地,氣得顧采招呼都沒打,也徑自走了。

  令狐蓁蓁埋頭吃點心,因覺秦晞兩眼盯著不放,她乾脆大方地把小竹籃遞過去。

  他並不客氣,捏了一粒丟嘴裡,忽然問:「定雲城離這裡還有多遠?」

  她盡職地發揮帶路人作用:「定雲城在西之荒最西邊,看你們怎麼走。如果想快些,十天左右可以到,不過只能走野地山林。如果想在城鎮遊玩住宿,大概還要再經過四座城,但肯定花很長時間。」

  那還是走城鎮,總之怎樣都比露宿山林睡泥地要舒適。

  秦晞心不在焉聽了會兒伶人唱歌,忽然又道:「令狐姑娘,我覺得我裡面的身份不光是債主,也是僱主,兩樣疊加,算是熟人。」

  令狐蓁蓁沒搭腔,是不是熟人得看他最後怎麼結賬,搞不好熟人變仇人。

  他扭頭看她:「你是不是在想,我若獅子大開口,就是熟人變仇人?」

  她連連搖手:「我沒有。」

  「那你現在是不是在想,我可能會讀心術?」

  真的會?!令狐蓁蓁猛然轉身。

  秦晞很謙虛地笑了笑:「我當然不會,只是你眼裡藏不住心事而已。這可不是好事,以後得改改。」

  *

  鬧哄哄的挑選伶人連著喧囂三日,第四日終於清淨下來。

  冬月廿三,雪虐風饕,拂曉時分,顧采突然來訪。

  這位三才門修士十分注重禮節,即便滿面焦慮,見著兩位太上脈修士,還是款款行禮致歉:「如此時辰造訪,實在抱歉。前日與二位匆匆別過,禮節不周之處,還望寬宥。」

  「顯之不必客套,有事說事。」

  周璟素來厭煩這羅里吧嗦的一套,天不亮他就跑來,必有急事,還扯什麼禮儀架子。

  顧采果然不再廢話,直入正題:「不瞞二位,我兩個師弟失蹤了。」

  原來當日回客棧後,他還是狠狠把他倆斥責了一番。他們都是天字門修士,即便師弟們年紀小些,卻不該被幾個美豔的妖伶人撼動心神至此。許是說得太過嚴厲,反倒激起他們的叛逆心來,當夜最小的師弟便偷偷跑了。

  顧采直到第二日才發覺,盛怒之下用傳信術催促,他始終毫無回音。一直等到晚上,小師弟仍不見蹤影,二師弟才在焦慮下說出他是去了忘山伶館想見識虞舞伶與那位墨瀾伶人。

  更糟糕的是,這位二師弟是個急性子,因見小師弟始終不歸,當夜按捺不住偷偷跑去伶館探查虛實,這一去同樣杳無音訊。

  顧采乾等一日,終覺事情不妙,不免暗暗後悔自己語氣太重,倘若當日答應陪同前往,未必促成今日之果。他擔心孤身一人難以破局,只得來尋兩位太上脈修士商量。

  「傾仙城伶館做的多是中土修士的生意,想來不至於有心戕害。」顧采面上愁雲密佈,「我只擔心是伶館裡的伶人暗藏禍心,可一來忘山伶館家大業大,是西荒帝的產業;二來有大荒鐵律束縛,若有妖鐵了心找麻煩,還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或許城內還有其他修士有同樣遭遇,應當四處打探一下,二位覺得如何?」

  看來兩個師弟突然失蹤,還是讓這位三才門修士亂了方寸,秦晞搖了搖頭:「如今這城裡修士沒有一萬也有幾千,哪裡打探得過來?何況此地魚龍混雜,他們失蹤尚不知緣故,若鬧開了,未必是好事。」

  顧采起身拱手道:「在下孤身一人實無把握,懇請二位相助,今晚同去忘山伶館一探究竟。」

  話音剛落,便聽不遠處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忘山伶館,是那個有蛇妖舞伶的?」

  說著令狐蓁蓁便走了過來,她向來起得早,此時手裡捏著兩隻不知在哪兒買的包子,肉香四溢。

  秦晞道:「就是那個,你要一起去麼?」

  周璟眉頭一皺,這種不正經的地方帶個小丫頭去?元曦自來了大荒越來越不成樣子。

  不想她卻答得爽快:「好啊,我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6:3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五章 橋上黑紗

  周璟不敢苟同地看著她:「那裡只招待男客,你湊什麼熱鬧?修士都失蹤了,何況你?」

  令狐蓁蓁喝了口茶:「師父與虞舞伶頗有交情,可以找她問問。」

  顧采驚道:「虞舞伶!姑娘你師父是……」

  那可是西荒帝最寵愛的舞伶,也是大荒最有名的舞伶,每十日才肯上台,只跳一曲,尋常客人莫要說與她講話,想稍稍靠近看清容貌都難。

  「大荒這裡,伶人是手藝人最常接觸的客戶。」令狐蓁蓁又開始灌輸大荒常識,「師父說虞舞伶舞姿絕豔,西荒帝很喜歡看她跳舞,當年她為了更討西荒帝喜歡,便提了個古怪的要求,要一件半個時辰能變一次顏色的衣服,是師父給她做的。」

  聽起來西荒帝應當不只喜歡「看」,什麼半個時辰變一次顏色的衣裳,真是匪夷所思又毫無實用之處的東西。

  不過想不到令狐倒頗能派上用場,若能得見虞舞伶,修士失蹤一事便好查多了,總好過沒頭蒼蠅一樣在伶館乾坐。

  周璟本欲誇她兩句,冷不丁便見她湊去顧采面前,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幫你去問虞舞伶,你須得給我五兩銀錢。」

  顧采無比迷惘:「什、什麼五兩……」

  令狐蓁蓁盯著他:「這個人情,五兩不多。」

  顧采總算反應極快,立即掏出一張百兩銀票,十分誠摯:「有勞姑娘,這是一番心意,請千萬不要推辭。」

  她卻不接:「五兩。」

  這姑娘怎麼回事?怎麼搞的跟做買賣一樣?五兩叫他怎麼拿得出手?他無助地望向兩位太上脈修士,同樣在她古怪規則下碰過壁的兩個修士避開了他的眼神。

  顧采最終還是含羞帶愧湊了五兩碎銀錢,他頭一回遇著這樣用錢粗暴結算人情的,也頭一回遇到這麼便宜的人情,總感覺自己在做壞事。

  對面的令狐卻兩眼放了光:「虞舞伶這樣的頭牌,一般客人連一丈內都靠近不得,你們不想鬧大,那只能偷偷找她。」

  秦晞對她的安排很感興趣:「聽說忘山伶館不招待女客,先想想你怎麼進。不然用障眼法把你扮成男人?」

  令狐蓁蓁搖頭:「師父說過,伶館以前時常發生修士拿枯枝爛葉冒充銀錢的事,所以現在對障眼法防得特別嚴。就算扮成男人,進去也沒法四處走動,只有伶人方便些。我有辦法進去,晚上相思橋見就行。」

  她說完便咬著包子上樓回客房,一句廢話沒有。

  顧采不太瞭解這位大荒姑娘的作風,見她一派從容淡定,他心底那點兒惶恐順利地被安撫下去,不由起了敬佩之意:「令狐姑娘看著年紀不大,行事卻著實老練,二位是花錢雇她一路打點保平安麼?」

  這位三才門修士好似對令狐有很大的誤解,周璟連連搖頭。

  *

  酉戌之間,傾仙城開始下起小雪,相思橋畔的燈一盞盞點亮,比白日更加奢靡香豔的夜晚正式來臨。

  相思橋是城東最寬敞最華美的橋,因過了橋便是眾多伶館,此處向來最熱鬧,無數伶人們來回穿梭,熱情攬客,冪蘺薄紗映著小雪,愈顯風流。

  三位修士在橋上徘徊了數圈,周璟一路各種撩面紗撩冪蘺,惹來各路男女伶人或嬌嗔或羞憤,只沒一個是令狐蓁蓁,他不由皺眉:「令狐搞什麼鬼?」

  她自己說了相思橋上見,可橋上那麼多伶人,還都裹了紗,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夜色漸漸深沉,橋上徘徊往來的伶人們越來越多,秦晞發覺前面有個藕色衣裳的伶人,毫不客氣便去掀冪蘺,誰想竟也不是,倒是那被掀開冪蘺的女妖見他面容白皙,形貌昳麗,便柔聲道:「少年郎,隨我來,扶鳳伶館就在不遠處。」

  秦晞客氣詢問:「我們要去另一家,請問忘山伶館在何處?」

  忽聽一個熟悉的綿軟而輕柔的聲音響起:「去忘山伶館,隨我來。」

  秦晞回頭,便見身側多了個戴冪蘺的妖嬈女子,隔著黑紗都能看見她清亮的雙眸。

  他頓了一下,下意識伸出手,極輕地撩開了那層黑紗。

  黑紗下的妖姬重新穿上了那身薄軟的黑裙,唇紅似火,眉梢眼角縈繞媚意,好似驟然長了兩歲。那雙魅惑的琥珀眼眸在他面上停了片刻,又掃過後面的顧采和周璟,確認一個不少,她便道:「走吧。」

  說罷,她款款上前,像其他伶人一樣,握住了他的手,輕輕牽著過橋。

  夜風與薄雪拂動她覆蓋身體的薄軟黑紗,極偶爾會掀開一小截,露出高束的細腰。許是為了更像伶人,她把頭髮全綰上去了,黑衣的襟口本就低,纖長的後脖子盡數露著,肌膚瑩潤似玉。

  秦晞忽然便想起之前在雲雨山,她討厭背後有人,一路總側著身子走的模樣。

  為何現在不側了?彷彿是被個陌生人牽著走,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她立即回顧:「怎麼?」

  他想了想,問:「為何牽我?」

  令狐蓁蓁被他問得一怔:「你最近。」

  明明叢華離她最近。

  他撥了撥頭髮,將掛在耳畔的玉清環撩去後面,便聽她又道:「你不喜歡被人碰?那我換個。」

  那隻微涼而柔軟的手要離開。

  秦晞驟然收緊五指,重新邁開腳步,這次變成了拽著她往前走。

  他確實不喜歡被人碰,可她問也沒問,直接拽了他。過錯已犯下,他可以允許她犯到底,卻不想允許她中途換人,這會莫名讓他不愉快,不明所以的不爽。

  「換人的話,你要牽誰?」秦晞索性順著本能問了,不去管這問題如何蠢。

  令狐蓁蓁又被問得一怔:「誰近牽誰。」

  秦晞停了一會兒,道:「叢華可沒我這麼好說話,他必要把你甩出去。」

  為什麼?明明說好了扮伶人進伶館,他們哪來這麼多事?

  令狐蓁蓁埋頭走了一段,道:「蔥花不行的話,那我只能牽顧、顧……顧鮮之了。」

  秦晞忍俊不禁:「是叢華,不是蔥花。是顧顯之,不是顧鮮之。你再這樣叫,叢華朝你發火我可不管。」

  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煩,她撓了撓耳朵,忽聽他問:「我問你,我叫什麼?」

  她要是說元宵之類的話,他也想把她甩出去。

  「秦元曦。」

  這三個字她答得無比流暢準確。

  秦晞卻倏地沉默了,莫名有種欣喜感,裡面又摻雜了些許排斥。他頗有鑽研精神地琢磨了許久,始終琢磨不出個圓乎道理,反覺煩躁心慌,這情況實在罕見,前所未有。

  不知過了多久,肩上突然被拍了拍,令狐蓁蓁低聲提醒:「到了。」

  秦晞猛地停下腳步,果然忘山伶館已在眼前,相比較其他伶館的小門面,這裡的大門極寬闊,人潮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中土的伶館是個寂靜的地方,也頗講究禮儀與排場,這裡不同,伶人們見人便上來依偎含笑,當真鬧哄哄如青樓。直到在二樓雅間尋了個偏僻角落落座,顧采才鬆了口氣,皺眉道:「修士不該來此地,找回師弟後我須得好好說說他們。」

  周璟只不懷好意地看著秦晞笑,過了半晌,方慢吞吞說道:「走得真快,來,喝杯酒。」

  他遞了杯子過去,不想令狐蓁蓁正口渴,直接抓了一口喝乾,杯口瞬間染上一圈胭脂印。

  秦晞兩指捏起酒杯,垂睫看著那圈豔紅印記,一時覺得刺眼,不免用指尖拭去——黏膩的觸感,她唇上胭脂的觸感。他拎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擦了擦手,下一刻她就不滿地「哎」了一聲,這人怎麼回事?

  周璟唯恐天下不亂,笑眯眯地看著她,語氣好似閒話家常:「令狐,這趟回去後,你有什麼打算?空了要來中土玩麼?」

  她答得很快:「中土那麼有意思,我會去的。」

  說罷,她又皺了皺眉頭:「等錢都還清後,可能得要六十歲。」

  秦晞撐不住笑了:「那可說不準,也許要到八十歲。」

  令狐蓁蓁好似被針扎般猛然扭頭:「八十歲?!」

  她幾乎吻到他腦門兒上,有點癢,秦晞輕輕揉了揉。

  忽聞二樓起了陣喧囂,眾人探頭去看,卻是一個著華美黑裙的美人正優雅穿梭雅間內給客人們敬酒,正是當日懷抱玉琵琶將顧采兩個師弟迷得魂不守舍的墨瀾伶人。

  令狐蓁蓁展開長袖做出支頤的姿態,把臉遮去一半,以免被認出冒充伶人,下一刻香風襲來,墨瀾伶人已翩然來到雅間前。

  她容姿妖冶,雙眉飛揚,姿態極大方,先躬身行禮,甫一開口,聲音軟若二月嫩柳,刮在耳內酥且熨帖,連心裡都癢癢地。

  「奴觀諸位如此俊雅風采,多半是中土仙門的修士。」她且說且笑,卻絲毫不顯輕狂,反而叫人覺得無比親切溫柔,「諸位莫非是頭一回來忘山伶館?只得一個伶人斟酒,太冷清了些,奴這就為諸位多叫些女子。」

  周璟抬手攔住,只道:「聽說虞舞伶舞姿絕豔,不知今日可有機會一睹芳容?」

  墨瀾伶人露出極遺憾極抱歉的神色,嘆道:「諸位有心了,真真可惜,虞舞伶前些日子在台上被幾個醉酒客人失手用玉盤砸傷,怕是要再養上幾日,今日實難得見。」

  這也太巧了吧?何況虞舞伶可是相當厲害的蛇妖,被玉盤砸傷?總覺十分可疑。

  墨瀾伶人巧笑倩兮:「客人務必多留些時候,過會兒便是奴上台,還求捧個場。」

  她動作輕巧而快,華美的黑色長袖翻捲間,已連斟三杯酒,恭敬地舉手過頭頂:「奴敬三位。」

  顧采自進來後對一切都極警惕,此時只是搖頭,拒絕得十分生硬:「抱歉,我不善飲酒,只得辜負姑娘好意。」

  這三才門修士,回絕態度硬邦邦地,豈不反叫旁人生疑?周璟笑了笑:「顯之不善飲,我替他喝吧。」

  墨瀾伶人眸光帶笑,復又去看秦晞,他半個身子懶洋洋地倚在矮桌上,把對面的令狐蓁蓁擋了個嚴實,不知是與她說話還是怎樣,他頭也不抬,不過杯中酒少了一半,應是飲過了。

  她柔聲道:「諸位寬坐,奴這便告退。」

  她如水雙眸在令狐蓁蓁身上停了一瞬,便含笑離開,徒留甜美香氣縈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6:41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六章 動靜太大

  周璟在鼻前扇了扇風,他特別不喜歡這位伶人身上的香味,酒氣都蓋下去了,連飲兩杯他都沒嘗出味道來。

  因見館裡的伶人們個個妖相外露,滿眼毛茸茸的耳朵與尾巴,他不由搖頭:「奇形怪狀,沒一個有人樣。」

  令狐蓁蓁道:「但師父說,中土修士去伶館就愛這樣的光景。」

  ……那是下流的中土修士,不過也對,成日來這種地方又怎可能不下流。

  周璟索性聊回正事:「看來虞舞伶是見不到了,如何?先回去等幾天?還是繼續留著?」

  顧采眉頭緊蹙,兩個師弟莫名在伶館失蹤,如今連虞舞伶也受傷,巧合都湊一塊兒便覺十分不對勁,此事拖得越久,師弟們遭遇不測的可能也越大,他實不願就此離開。

  斟酌半日,他正要開口,忽見令狐蓁蓁站了起來,仔細用長袖遮住反握於掌中的短刀,轉身便走。

  秦晞一把拽住:「做什麼?」

  她的視線落在滿樓忙著傳話遞送酒水的小伶人們身上:「找個小伶人帶路去看看虞舞伶。」

  她找人帶路要用短刀?秦晞俐落起身:「我和你一起。」

  令狐蓁蓁猶豫了一下:「你動靜有點大……」

  所以是真打算用短刀脅迫小伶人?那他一定得去開眼界。

  秦晞回頭囑咐:「顯之兄,叢華,若有意外立即離開。」

  顧采哪裡肯依:「師弟的事本該我來,還是我與令狐姑娘去吧?」

  他可去不得。

  周璟拽住他的袖子,笑著把面前的一碟下酒菜推過去:「顯之還是留著與我說說三才門的逸聞。」

  *

  出得小樓,外間是極寬敞的庭院,曲折迴廊環繞其間,亭台水榭亦是一應俱全。

  秦晞跟看獵物似的看著每一個經過的伶人,低聲問:「你看中了哪個?」

  一看就曉得他不會,在這裡下手?

  令狐蓁蓁只往僻靜處走,漸漸地燈火稀疏,四下裡一片暗沉,她倏地停下腳步。

  沒路了,前方只有一大片陰暗茂密的竹林。

  正要換個方向,忽聞竹林中傳來隱約話語聲,她立即提起過長的裙擺,悄無聲息地藏在數叢盤根錯節的老竹後面,拉長了耳朵去聽。

  奈何後面的秦晞躲得特別敷衍,令狐蓁蓁嫌棄地扯著衣襟將他拽下——半點都不會,還非要跟來。

  耳畔聽得他低低「哎」了聲,她立即抬手摀住了他的嘴。

  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似是急急抱怨著什麼:「……難得找你做點事,你卻推三阻四!」

  另一人似是個男的,聲音倒還溫和:「阿初,不是我不幫你,你從哪個客人身上偷的玉珮?中土修士的飾物弄不好是什麼異寶,典當出去風險太大……」

  「閉嘴!」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極慎重地呵斥,「當不掉就當不掉,你不要一直說!」

  男子笑道:「你最近脾氣越發大了。虞舞伶如何?還沒好麼?她閉門這幾日,伶館上下都慌,光靠墨瀾伶人如何撐得起場子?」

  阿初道:「我不知道,她成天就是發火,何況墨瀾伶人怎麼撐不住場子了?我看她未必比虞舞伶差。」

  那男子奇道:「你真是奇怪,做虞舞伶的小伶人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還不滿?要我當真計較,墨瀾可比虞舞伶差遠了,根本鎮不住,你莫要犯傻……」

  「我不愛聽你說墨瀾伶人壞話!」阿初發怒了,「憑什麼我非得一付長不大的樣子給虞舞伶作陪!她舞跳得好,和我有什麼關係!是個蝶妖都可以替她做點綴,我偏不想做點綴!跟著墨瀾伶人,至少我還能學些別的!她已經答應我了,過兩天就去找虞舞伶要人,我跟著虞舞伶才是毫無前途!」

  男子終於有些不高興:「我不過那麼一說,激動什麼?玉珮你拿回去,這種偷客人東西的事以後少做,也別扯上我。阿初,不知你為何變了許多,以前你不是這樣。」

  阿初冷笑起來:「你也是一樣,見不得我好!就盼著我永遠蠢下去,永遠那麼沒用!」

  那男子開始往竹林外走,又道:「你愛怎樣想就怎樣想。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他先出了竹林,遠處微弱燈火映照下,顯得頭角崢嶸,應當是個獸妖守衛。

  過了許久,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才慢吞吞從竹林裡出來,身形纖細而瘦小,看不出妖相。

  令狐蓁蓁忽然動了。

  暗沉中,她黑色的裙擺似蘸飽了墨的一撇,劃動的瞬間便已落在阿初身後,手掌並攏摀住她的嘴,將刀尖抵在她脖子上,聲音極低:「不要動。」

  秦晞突然覺得,跟她比起來,自己好像動靜確實有點兒大,大荒人對付妖的手段真是極致的簡潔粗暴。

  令狐蓁蓁將刀尖稍稍移開些,又道:「聽說虞舞伶受傷了,你帶我們去看看。」

  見阿初連連點頭,她便一點點鬆開捂嘴的手,忽又疾若閃電般捉住她兩隻手腕勒在背後,刀尖重新抵住背心:「走。」

  阿初柔順地向前慢行,忽然小聲道:「二位是來救虞舞伶的嗎?」

  救?

  秦晞看了她一眼:「怎麼說?」

  阿初好似有些焦急:「我叫阿初,是服侍虞舞伶的小伶人……二位必是收到虞舞伶的傳信才趕來的吧?她被關起來後求助的信件都是我幫忙送出去的,我等到今天才……」

  看不出這小蝶妖謊話張口就來,編得還有模有樣的。

  秦晞索性順著她的話:「她竟被關起來?怪道許多天不見芳蹤!我今日這趟放肆一把,竟是來對了!快帶我們過去!正是要救她!」

  阿初連連答應,三人往竹林深處行了一段,便見忽有屋舍成片,燈火閃爍,看著像是伶人們的住處,原來藏在竹林後。

  「二位,虞舞伶被關在最裡面的結桂樓。」阿初依舊柔順地一動不動,「還請姑娘放開我,若叫人看到了,不好解釋。」

  令狐蓁蓁沒說話,只低頭在她肩上嗅了嗅,就著燈火細細打量她的模樣。

  阿初被她看得渾身發毛,竭力維持鎮定:「您放心,我絕對不敢叫嚷,不然您一刀就……」

  「不用多說。」令狐蓁蓁收回短刀,「走。」

  秦晞見她毫不猶豫跟著那小伶人往裡走,搞不好是真信了胡話,便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給她丟眼色做手勢:方才是迷惑她,你莫當真,跟著進去只怕要出意外。

  她當然知道。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出意外不是有他嗎?不然跟來做什麼?當擺設?

  誒?不是嫌他動靜大?秦晞眨了眨眼睛,總不能把整個伶館的人都震暈過去吧?

  天太黑,她有點看不懂他眼神表達的意思,正湊過去細看,忽覺耳後腥風嗚嗚而起,黑暗裡像是有一張巨大而帶著腥香的厚布當頭罩下。

  令狐蓁蓁反應奇快,一把摀住口鼻疾退數步,只見翠光閃爍,似利刃般劃破那張「厚布」。

  多半是為著她先前說他動靜大,這一下反擊可謂毫無聲息又疾若閃電,漫天幽藍發光的粉絮從「厚布」上迸發出來,她一溜煙躲了老遠。狂風驟然呼嘯,伶人屋舍的門窗被風吹得砰砰亂響,燭火迅速被吹滅,驚呼聲四起。

  秦晞髮辮上的玉清環又是微微一晃,風勢漸漸小下去,這次卻將那些奇異的幽藍粉末裹挾住,從門窗縫細細吹進去,驚呼聲立止。

  點點柔和清光彈起,照亮四周,阿初早已暈死過去,被他拎米袋似的拎在手中。

  她背後沉沉垂下兩隻巨大的蝴蝶翅膀,其中一隻已被切斷一半。看來那帶著腥香的厚布便是她的翅膀,幽藍發光的粉末正是鱗粉,她必是想用鱗粉迷暈他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6:52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七章 神工弟子

  「你沒事?」

  令狐蓁蓁見他衣服和手上密密麻麻滿是鱗粉,不免皺眉。這玩意被風吹了一丁點兒進伶人房舍,都能迷倒一大片,他黏上那麼多,只怕不好。

  秦晞搖頭,隨手將鱗粉撣去,只道:「這小伶人有古怪,嘴裡沒一句真話。」

  她若為警示,大叫大嚷才有用;若為自保,伺機逃跑才對。可她偏生謊話連篇,還出其不意地偷襲,不知誰給了她可以對付修士的信心。

  令狐蓁蓁點頭:「朝她下手的時候她也一點都不怕。」

  「下手」這兩字不太好,秦晞好心提議:「等下見了虞舞伶,修士失蹤和這小伶人的事,我來說。」

  哦,好。

  令狐蓁蓁正要走,忽聽前方不遠處似是有人在低聲埋怨:「怎麼不點燈……」

  緊跟著便有一道纖細身影繞過樹叢行來,又是個罩著白紗的小伶人,見到他們,她先是一愣,再見秦晞手裡拎著阿初,驚得聲音都變了:「阿初?!你們……」

  令狐蓁蓁箭一般竄出,將她剩下的話一把摁了回去。

  「帶我們去找虞舞伶。」她吩咐。

  這位小伶人顯然沒有阿初的膽量,簡直抖如篩糠,令狐蓁蓁還想再說,冷不丁四周陰風呼嘯,一個陰冷暴怒的女聲驟然響起:「何方修士!竟敢在忘山伶館搗亂!」

  惡臭的氣息撲面而來,陰風團聚成一條猩紅而巨大的蛇尾,當頭重重砸下。

  這麼厲害的?!

  令狐蓁蓁充分吸取教訓,轉頭就往秦晞那邊狂奔,不防他也正朝自己疾馳,險些撞在一處。

  秦晞一把將她甩去身後,左臂微抬,巨大的蛇尾就好似被看不見的牆壁攔住,惡狠狠砸了無數下,卻怎樣也碰不到他們。

  「虞舞伶。」他語氣倒還溫文爾雅,「我們正是來找你的,擅闖伶人屋舍終究不妥,你肯出來再好不過。」

  虞舞伶冰冷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朝我的小伶人下手!別逼我開殺戒,把阿初和阿蝶放開,滾!」

  蛇妖舞伶似乎心情不好,真麻煩。

  秦晞又道:「不妨聽聽我們的來意?或許你聽完,便知不鬧大才是最好。」

  這次她徹底不說話了,地面開始蠕動開裂,看起來是打算現妖相。蛇妖現出妖身不但惡心,聲勢還特別巨大,不能叫她現。

  秦晞朝令狐蓁蓁丟了個眼色,不曉得她師父的面子管不管用。

  她立即會意,開口道:「虞舞伶,神工君弟子前來拜訪。」

  神工君?他又看了她一眼,這也太有名了,能繼承這個稱號的無一不是手藝出神入化者,往往百年只得一人,想不到她竟是神工君的弟子。

  地面的蠕動立時停下,惡臭的陰風再一次凝聚,幻化成一道高挑妖嬈的身影,赫赫有名的蛇妖舞伶面色陰鷙地落在兩人面前。

  這位傳說中千嬌百媚的絕色蛇妖,此時看著既不嬌也不媚,半張臉如墨浸染,身上還帶了股極難聞的氣味,熏得令狐蓁蓁趕緊揉了揉眼睛。

  她的瞳仁豎成了一條線,口中獠牙凸起,聲音妖異而刺骨:「看來你們對我的事暗中調查了不少,竟知道我與神工君相識。不過她只有兩個弟子,我都見過,卻沒見過你。對家伶館朝我下惡咒還不夠,竟還請來修士與你這小丫頭冒充威逼?你們以為我不上台,就能取代忘山伶館在傾仙城的地位?忘山伶館是西荒帝陛下的產業,他有雅量,事事謙和忍讓為先,倒叫你們這些雜碎蹬鼻子上臉!我再說最後一次,滾!」

  聽起來她變成這種樣子好像跟伶館間利益爭奪有關,被她扯下去還不知扯出什麼無關的事,秦晞低頭問令狐蓁蓁:「你能把她弄好麼?」

  人妖有別,修士的祓除類術法用不到妖身上,不曉得手藝人行不行。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能畫一張避穢符再加一張避邪符看看了。」

  虞舞伶冷笑起來:「胡扯!避穢符避邪符我這裡不知多少,根本沒用!你們到底……」

  「避邪避穢必須一筆到底,中間一點停留不可有。」令狐蓁蓁打斷她的話,「符相復雜,我也只能試試。」

  虞舞伶豎起的瞳仁慢慢散開,語氣依舊冰冷:「你何時拜入神工君門下的?我給神工君發了許多信,她為何不回?」

  「我三月間拜師,九月底出門辦事,至今未歸,不知道師父為何不回信。」

  虞舞伶哼了一聲:「既然如此,站好了別動,都隨我來。」

  惡臭的陰風又一次當頭罩下,這次卻沒有殺意,只裹住他們幾個,一倏忽間便到了結桂樓。

  樓內漆黑一片,虞舞伶收回蛇尾,沉聲吩咐:「阿蝶,去取幾張若木樹皮紙,再把燈都點上。」

  先前被令狐蓁蓁掐著脖子的小伶人戰戰兢兢地去了,很快,燈火一盞盞被點亮,整座結桂樓都是虞舞伶的居處,奢華鋪張自不必說,奇異的是,地上放了一圈浴桶,裡面放滿了清水。

  虞舞伶毫不避諱往浴桶裡一鑽,原本清澈的水眼看著就像墨暈染開一般變黑了。

  她似是性格極果斷,既要令狐畫符,便毫不隱瞞:「數日前我在台上被醉酒的客人用玉盤投擲,回來後便發覺中了咒,無論什麼法子都消不掉。你來得甚巧,神工君遲遲沒有回音,我原打算過兩天便親自登門拜訪。當然,我不知你這位神工君弟子的真假,你若冒充,我必讓你付出代價!但你若真能替我解除這個煩惱,我願送上黃金千兩。」

  黃金千兩!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涼氣,不防秦晞先開了口:「先不急說這些,我們來此主要為詢問修士失蹤一事。」

  怎麼不急?她試圖挽回一下,虞舞伶卻已詫異道:「在這傾仙城還能有修士失蹤?」

  說話間,阿蝶已取了一沓血紅的若木樹皮紙來,虞舞伶立即轉向令狐蓁蓁。天大地大,她的美貌最大,即便有一萬個修士失蹤,她也得先把臉弄好。

  「姑娘這就開始吧?我曉得避邪避穢符需要血,你常用什麼血?我這裡妖血獸血人血都有。」

  令狐蓁蓁搖頭:「我沒師父那麼厲害,只能用自己的。」

  說罷,她將長袖撩起,短刀橫置,俐落乾脆地在胳膊上劃了一道。

  短刀何其鋒銳,她雪白的胳膊上霎時浮現一根紅線,鮮血汩汩滴落,足積了大半硯台。

  避字訣的符裡,避穢避邪都極難畫,尤其避邪符,縱然令狐蓁蓁走筆如神,還是畫廢了好幾張若木樹皮紙,兩張符終於畫完時,她胳膊上已是鮮血淋漓。

  虞舞伶接過符紙,一面急叫:「快!阿蝶再多點幾盞燈!把銅鏡拿來!」

  然而實在不需要過多的燭火,亦不需要銅鏡,把符紙貼在身上時,她已可以清楚看到原本黑如墨汁的水重新變得清澈,惡咒從腳底溢出,在桶底似泥沙般沉澱,很快便把浴桶腐蝕出一個大洞,裡面的水嘩啦啦灑了一地。

  阿蝶跌跌撞撞捧來銅鏡,虞舞伶只照了一下,便尖叫起來:「我的臉好了!臭味也沒了!」

  所以那黃金千兩……

  令狐蓁蓁上前一步,她得把黃金的話題挽回來,忽覺袖子被秦晞輕輕拉下,這才意識到傷口痛楚已盡數消失,胳膊摸上去光滑平整,彷彿根本沒被割過好幾刀取血。

  他用了五百零一兩的療傷術?誰准他用的!

  她立即機智地擺出什麼都沒發覺的模樣,那邊廂虞舞伶已心滿意足地放下銅鏡,忽然化作陰風進了內間,再出來時,竟已盛裝完畢。

  這時候她看上去才真正有大荒第一舞伶的風采,連聲音都變得柔媚異常:「我相信你是神工君的弟子了。少年郎,把修士失蹤一事詳細說說。」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7:03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八章 修士泡酒

  秦晞交代事情快而不亂,及至說到兩個修士先後在伶館失蹤,虞舞伶面色已變得十分凝重:「真有此事?竟有人敢在伶館朝修士下手?」

  整個大荒再也找不出西之荒這樣對中土人萬般友好的地方,而整個西之荒也再找不到似傾仙城這樣完全視中土人為財源的城鎮。妖商們一切只向錢看,在傾仙城,誰都不會得罪中土人,更何況失蹤者為三才門修士,這是中土名門。

  「所以我們才來一探究竟。」秦晞特別彬彬有禮,「在前院聽說虞舞伶受傷,恰好神工君與舞伶頗有交情,便尋了那位叫阿初的伶人替我們帶路。」

  他把挾持一事避重就輕地避過去,虞舞伶怎可能叫他避開,淡道:「可我見你們迷暈伶人屋舍裡的伶人們,打傷阿初,還試圖朝阿蝶下手。」

  這位玉人似的少年郎髮辮上繫著玉清環,是四位荒帝都要禮讓三分的太上脈修士,若不是他搞那麼大動靜,她本不願出面。

  秦晞越發輕描淡寫起來:「阿初伶人說虞舞伶有難,還叫我們來救你,不想她亦是半途突然發難,我不得已傷了她,慚愧。屋舍中的伶人非我術法所迷,而是阿初伶人身上的鱗粉被風送了進去而已。」

  「他說謊!」一直躺在地上裝死的阿初突然開口了,聲音虛弱,緊跟著她慢悠悠撐坐起來,扶著被切斷的翅膀淚流滿面,「方才他們突然挾持我說要來找虞舞伶!我不從他們便切了我的翅膀!竟然在忘山伶館裡肆意傷妖,虞舞伶為我做主!」

  虞舞伶望向秦晞,他神色無辜,卻又不掩飾舉止上的不耐煩,正一下下撥弄髮間的玉清環。

  她有心回護自己的小伶人,當下反而把臉一沉:「不許胡說!太上脈修士當真對你出手,你哪裡還有小命!說來說去都是你心野貪玩!這些日子成天往外跑,一整天不見蹤影,我還沒問你去哪裡瘋了!」

  阿初垂淚哽咽:「我是見虞舞伶心急如焚,等不來神工君的回音,所以每日都在前院守著等信使,我能為虞舞伶做的就這些……」

  虞舞伶面色漸漸柔和,方欲安撫兩句,卻聽令狐蓁蓁奇道:「可我那天在天音樓見到你與墨瀾伶人在一起。」

  說著,她又湊上前嗅了幾下:「替她吹笛和戴冪蘺的是你。你身上全是她的香氣。」

  阿初嘶聲道:「姑娘憑一些虛無縹緲的味道就想將禍水引到墨瀾伶人身上?!」

  秦晞笑了笑:「什麼禍水?修士失蹤?」

  阿初自悔失言,咬牙不語。

  秦晞淡道:「其實我還從你身上搜到了有意思的東西,正要等你醒來問問,從哪兒拿的。」

  他修長的手掌攤開,上面是兩枚瑩潤的玉珮,上面都刻著「天」字。

  虞舞伶何其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那是三才門修士才有的證明身份的玉珮。

  她驟然起身,目露寒光盯著阿初,這小蝶妖被看得面色蒼白,急道:「我不認識這個!虞舞伶你別信他!有什麼證據證明是從我身上找到的?!」

  秦晞掂了掂玉珮:「既然沒見過,為何又找了獸妖守衛去典當它?」

  「你偷聽……」阿初驚恐的聲音一下斷開,目光閃爍,只死死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三才門共有天地人三門,這是天字門修士的佩玉。」秦晞用指尖輕點玉珮上的「天」字,「若非遭遇意外,修士絕不會遺失佩玉。不如這樣,把館主叫來,將這忘山伶館從裡到外搜尋一下,看人到底藏在哪兒,是死是活。」

  這如何使得?徹底搜尋伶館得多大陣仗?修士失蹤的事若傳出去,勢必影響忘山伶館的聲譽!虞舞伶急急開口:「少年郎且慢!此事不宜鬧大,若挾持修士者當真心懷不軌,豈不是害了他們!」

  秦晞頷首道:「不錯,我也認為背後應有真兇,莫非是那墨瀾伶人?」

  虞舞伶緊緊皺眉,縱然有心回護伶館,可修士在逼她表態。

  阿初是她的小伶人,年紀不大,還一向懶散,連妖丹都凝聚不了,何談對付修士,且她甚喜歡接近墨瀾伶人,自己又怎會不知。

  「阿初,此事非同尋常,若真有人指使你,那便是故意要害你。你最好與我老實交代,玉珮怎麼回事?修士怎麼回事?誰叫你做的?」

  「我沒有!」阿初猶在垂死掙扎,「虞舞伶為何這般輕易聽信旁人,疑心於我!」

  虞舞伶頓了頓,語氣冰冷:「西荒帝最厭惡大荒之妖無故找修士與普通人的麻煩,無論是你還是墨瀾伶人,也無論是為著玩笑還是真有怨,此事絕無商酌餘地,誰都逃不過責罰,不是你一個勁說沒有便沒有的。」

  她吩咐道:「阿蝶,把墨瀾伶人叫來,再拿一份今日守衛的名單,我親自來問。」

  此番作態果然令阿初反應激烈:「與墨瀾伶人無關!與守衛也無關!都是我一人所為!」

  虞舞伶勃然大怒:「好一個都是你所為!你身為我的小伶人,你置我於何地?又置伶館於何地?!是誰指使的?真是那墨瀾?!」

  阿初合目淒聲道:「都是我一人所為!我將那兩個修士分別誘去暗處,用鱗粉迷暈,放進了地窖酒壇中。」

  酒壇?秦晞聲音驟然冷下去:「人是死是活?」

  虞舞伶更是驚道:「為何放進酒壇中?」

  阿初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低聲道:「我不想一直給你做小伶人,我想當真正的伶人!你為了自己跳舞好看,憑一己之私一直讓我維持長不大的孱弱模樣,我只能自己找法子。中土修士自靈氣充沛處而來,體內更有靈氣運轉,只要把他們泡在酒中,十日後去飲那酒,就能引渡靈氣,我可以長得快些。只是期間不能讓修士死掉,又怕他們叫嚷掙扎起來,只能每日用鱗粉迷暈。今日方從地窖出來,又遇見來尋修士的人,一時情急便動了手。此事前後皆我一人所為,我敢作敢當,甘願受罰。」

  虞舞伶面色鐵青,似是怒到了極致,可漸漸又收斂怒容,變得極失望:「修士泡酒如此荒唐無稽之事,你竟會當真。我不知是誰欺騙你,但此人不單是騙你,也是要害你。你長不大也不是我所為,是你自身妖力孱弱,又不肯努力凝聚妖丹。你口口聲聲說甘願受罰,可知到底是什麼懲罰等你?」

  她停了良久,又緩緩道:「你和阿蝶跟了我五年,你們年紀都小,向來我並不多加管束,竟是我錯了,不約束的後果是你這樣理直氣壯地犯錯。阿初,念在五年的情誼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指使者,我保證你安然無恙。」

  阿初顫聲道:「確然是我一人做的!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要打要殺?虞舞伶搖了搖頭,無知而幼稚的小蝶妖,根本不明白這件事何等嚴重。

  她袖中飛出一串金色繩索,將阿初牢牢捆住,再不看她,只道:「二位,我們這便去地窖尋人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7:22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十九章 黃金千兩

  得知兩位失蹤修士這幾日一直被泡在地窖酒壇裡,周璟一口酒噴了老遠,這陰影有點兒大,他覺著嘴裡的酒味都不對了。

  與顧采匆匆趕去伶館地窖時,秦晞剛從巨大的酒缸裡把光溜溜的兩個修士提出來。

  正如那蝴蝶妖阿初所說,沒弄死他們,每人佔了一隻巨大酒缸,只把腦袋露在外面,五官周圍密密麻麻全是她的鱗粉。

  顧采當即喚來雨露洗去鱗粉,醒神術用了數次卻不見有反應,登時急道:「怎麼不醒?!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忘山伶館的館主是一隻瘦削的猴妖,得知事情原委後,倒還勉力維持鎮定,此時見顧采發怒,他立即安撫:「二位修士只是醉得太厲害,老朽馬上為他們安排上房,煮醒酒湯,您莫要動氣!」

  說著他便取了巾子,親自替醉死的修士們擦拭身上酒液,他倆在酒液裡泡了好幾日,皮膚紅如熟蝦,哪有這麼容易醒。

  因知道中土修士身上多半會帶些門派異寶,見這兩人衣物全無,他又厲聲喝問阿初:「他們的衣物被你藏哪兒了?!快說!」

  阿初已如不怕開水燙的死豬,語氣半點波折沒有:「為防洩漏蹤跡,衣服被我燒了,剩下荷包之類雜物,都在我床下。」

  館主一疊聲叫人去翻她的床,一面開始賠笑道歉:「諸位修士,館內出了這樣的禍事,實實顏面無光!好在二位修士性命無憂,何止是萬幸!老朽實不知如何賠禮,只求諸位息怒!」

  周璟望向顧采,是他的師弟們遭殃,自然該他決定走向。

  不過這位惇厚的三才門修士看著完全不像是會找麻煩的樣子,先前館主一跌軟,他也整個兒軟了,只怕此刻還要自責沒看好師弟們,叫他們跑來這風月之地吃苦。

  這種事還是得交給老九來。

  果然秦晞下一刻便含笑道:「虞舞伶被人下惡咒後,二位修士便恰好失蹤,我們來伶館尋人也遇了事,看起來像是故意針對我們似的,館主太客氣,說不定此事還是我們給伶館帶來了麻煩。」

  看看這說的什麼話!館主臉色都變了,虞舞伶嘆道:「少年郎,此事絕非……」

  「我知道。」秦晞歉意一笑,「是我失言了。」

  館主連連搖手,趕忙低聲朝伶人們吩咐了一串,沒一會兒便有人捧了厚厚的幾隻信封來,他做賊似的將信封悄悄塞進秦晞袖子裡,聲若蚊吶:「老朽誠心賠罪,修士務必收下。伶館名聲建立不易,你看……」

  秦晞一派通情達理:「館主不必多慮,我們都清楚此事與忘山伶館絕無干係。」

  館主大鬆一口氣,轉身時已面罩寒霜,森然掃了一眼阿初:「把她帶下去。此事老朽親自審問,諸位放心,絕不輕饒她。」

  醉醺醺的修士被灌下了醒酒湯,一時卻還醒不過來,顧采掛念師弟們,一直跟去上房照料。

  令狐蓁蓁在一旁默默觀察良久,覺著正事多半是了結了,立即便打算找虞舞伶聊聊黃金千兩的事,這才是重中之重。

  誰想虞舞伶忽然轉身朝他們行禮,心事重重地說道:「多謝替我解惡咒,也多謝替伶館揪出搗亂者。諸位務必留下讓伶館好生招待,且容我更衣梳妝後,再來與諸位敬酒致謝。」

  她說走就走,眨眼便化作陰風散開,令狐蓁蓁連蛇尾巴都沒來得及抓。

  小伶人們恭敬地將他們三人帶去前院小樓,這次特意安排了三樓獨立雅室,好酒好菜上了滿桌。

  然而這會兒誰也沒心思大吃大喝,令狐蓁蓁抓著牆角的琉璃燈一頓搓揉,滿心只有結清;秦晞周璟兩個猶在聊這樁離奇的失蹤,試圖將整件事捋清。

  樓下傳來墨瀾伶人哀婉繾綣的歌聲:「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隨著唱腔忽高忽低,不知何處而來的細風也款款吹拂,捲起無數濃黑花瓣繚繞四周,撩人的濃香中人欲醉。

  周璟扶在欄桿上看了片刻,問道:「真兇是她?」

  秦晞搖了搖頭:「不管是誰,這件事多半只能到此為止。」

  那小蝶妖嘴裡沒一句真話,可唯獨在竹林裡說的是真的。

  能看出她雖為虞舞伶的小伶人,心卻並不向著她,反而對墨瀾伶人極不同。此番將罪過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誰都能看出她是在包庇,誰也都曉得她一人做不得這些事,但忘山伶館擺明了不想把事情鬧大,確實也不適合在這裡鬧大。

  秦晞返身走進雅室,便見方才還饒有趣味把玩牆角琉璃燈的令狐蓁蓁,這會兒卻一聲不吭支頤坐在矮桌旁,一口口慢慢啜酒。

  柔和的燈光跳躍在臉上,豔麗的胭脂也掩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在臷民莊失了那麼多血,尚未養回來,今日又放了許多血畫符,她終有些精神不濟。

  他過去拿開她的酒杯,指尖點了點桌面:「走,先送你回客棧。」

  令狐蓁蓁眯眼望著琉璃燈,似睡非睡:「我等虞舞伶。」

  「還惦記那黃金千兩?」

  「嗯。」

  秦晞慢吞吞往她身邊一坐,難得語重心長:「錢可沒法算清一切。」

  即便給她黃金萬兩又如何?是可以馬上令她雙頰泛出往常的血色麼?用錢來結算這些絕無等價的東西,他實在對她那個大伯的教導方法看不慣。

  「那你說怎麼算?」

  她偏著腦袋,又陷進當日在水清鎮遇到的同樣難題裡,怎樣也想不明白,眼神迷濛而不甘。

  他怎會知道?本身想要「結清人情」便是件極荒唐之事。怎樣才叫結清?做生意的銀貨兩訖?那之後呢?相識的緣分就可以切斷,當做不認識?她已不是與世隔絕隱居深山,茫茫紅塵,千絲萬縷,她總會有無數喜歡的,無數厭惡的,既已涉足其中,便由不得她。

  秦晞望向她:「真一定要等到黃金千兩才肯回去休息?」

  她一面點頭一面打了個巨大的呵欠,水光漫溢溫潤而清淺的眼眸,帶著睡意與堅持到底的韌勁,莫名顯得如煙而如絲。

  秦晞忽然便想起夢中的那隻小狐狸,濃密柔軟的毛髮,寶石似的眼睛。

  想摸摸她的腦袋,卻又覺不該。他捏了捏手裡的酒杯,下意識淺啜,酒液入口,又驟然想起這是令狐蓁蓁的杯子。

  唇上有黏膩觸感,是她的胭脂。

  秦晞淡定地把酒杯放回去,捉起她的袖子擦嘴,大荒人立即不滿地皺眉瞪過來,他視若無睹:「對了,你知道麼?剛才館主給了天價賠禮……」

  她不知道,聽不清,腦袋裡嗡嗡響,有點兒暈。不曉得是失血過多還是醉了,他說話的聲音像在唸咒,咒得她昏昏欲睡。

  令狐蓁蓁盯著他雋秀濃黑的眉眼,矮桌的燭火正倒影其中,明滅跳躍間,像有隻手在勾她。

  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縈繞四周,她忽然動了,順著香氣源頭輕嗅。

  秦晞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見她突然湊近,額間濃密的碎髮幾乎要戳上鼻尖。

  怎麼老這樣?

  他索性也不避讓了,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幹啥。

  不懂禮節的大荒人卻並沒幹啥,只在他下巴上輕輕嗅了嗅。

  所以,她除了盯著看,上手摸,現在又開始聞。

  是在聞什麼?他好似變成貨架上供挑選的瓜,在被聞味道看新不新鮮。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覺著自己非得任性倔強一下,也低頭湊近她聞瓜似的細聞,只嗅見淡幽的酒氣,莫名好聞。

  秦晞視線低垂,對上她媚而長的眼。

  視線交錯,她眼尾嫣紅的胭脂近乎妖豔,目光卻極清澈——不是看花看石頭的眼神,這次是在看人。

  樓下傳來擂鼓的聲響,絢麗華美的音色浪潮般鋪開在樓內,不知是哪位舞伶人上台,聲勢異常浩大。

  周璟早就避開雅室,扶在外間欄桿上欣賞中土見不到的景象。

  令狐蓁蓁終於聽見這異乎尋常的聲勢,起身要走,忽覺手腕被秦晞握住,他從袖中慢慢掏出兩隻厚實的信封,放在她手上。

  「拿去。」他鬆開手,閒適地又斟一杯酒。

  她拆開信封,裡面放了厚厚一沓銀票,粗粗數下來簡直是天價。

  這是?她疑惑。

  「你的黃金千兩,收著吧。現在可以回客棧了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7:4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章 突然礙事

  在酒裡泡了好幾天的兩位三才門修士直到兩日後才徹底清醒,很快便被顧采領著,含羞帶愧地給兩位太上脈修士和令狐蓁蓁道謝來了。

  顧采尤其慎重,待兩位師弟行禮致謝後,方道:「二位仙友,我懷疑失蹤一事不是那小蝶妖作為,只怕另有其人。」

  原來先前師弟們訴說失蹤緣由,經歷出奇地一致,都是被各路伶人輪番敬酒,醉醺醺之際,聞得墨瀾伶人唱曲,聽完後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日我便覺虞舞伶與館主言辭閃爍,看來忘山伶館是想包庇墨瀾伶人。」顧采眉頭緊皺,「現下過錯全被那小蝶妖擔下,真兇安然無恙,伶館卻擺出事情已了結的態度,大荒之地當真越來越沒道理。」

  忘山伶館有沒有包庇墨瀾伶人姑且不論,這件事最匪夷所思處在於,大荒的一隻花妖,簡簡單單唱個曲子,便能把中土名門修士迷得失了魂——這是什麼花妖?聞所未聞,不合常理至極,只怕其中是有什麼蹊蹺細節沒被注意到。

  秦晞沉吟道:「墨瀾身為當紅伶人,為何鋌而走險迷惑修士?二位師弟可有不適之處?」

  顧采嘆道:「我也正奇怪這點,我已替他們靈氣灌注經脈,不見任何異常,實在猜不透那伶人的心思。」

  周璟見他們說著說著反而凝重起來,便笑道:「此事已被蝶妖頂罪,你們說破天也無用,難不成還衝進伶館抓她?莫忘了,這裡可是大荒。依我看搞不好只是那伶人想炫技,無論如何,人沒事就好,何況還有橫財。」

  他從袖中取出幾隻厚實的信封推過去:「給,那天館主塞過來的賠禮。」

  傾仙城伶館做的多數是中土修士的生意,忘山伶館出這種事,館主最怕的當然是敗壞自家名聲,因此賠禮算得上大手筆,每人一隻厚信封,也是展現誠意。

  顧采哪裡肯要:「此事全仰仗令狐姑娘與元曦,我未能看好師弟們,也未能親自救回,已是萬分慚愧,賠禮還是請三位收下。」

  他專門把自己那份遞給令狐蓁蓁。

  誰想她直接推回:「你給過五兩銀,已結算乾淨了。」

  等下,她不會真把那五兩銀當回事吧?這血淋淋的便宜如何能佔?五兩銀買人家姑娘又是跑腿又是出力又是放血,三才門臉面何在?

  顧采一時頭大,忽見秦晞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把信封遞過來。

  真看不出,元曦還挺貪財。

  顧采剛把信封送上,冷不丁他轉手就丟給令狐蓁蓁,結清貨款似的:「上回還不夠黃金千兩,加上這個應當夠了。」

  什麼黃金千兩?顧采一頭霧水。

  然而,她真就收了,一個頓沒打。

  怎麼他給就不行,元曦一句話她又可以了?明明是一樣的錢。這位大荒姑娘結算人情的奇怪方式實在叫他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

  眾人又閒閒說了會兒話,周璟見天色不早,正欲讓伙計上些飯食,不想大堂內呼啦啦湧進好幾個天音樓的伙計,二話不說就開始往桌上佈菜,眨眼工夫擺了滿桌。

  顧采笑道:「這頓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請,我看令狐姑娘精神不振,索性就讓天音樓把菜做好了送到這裡來。」

  說著,他便親自盛了一碗湯推去令狐蓁蓁面前。

  這奇異的湯羹漆黑如墨,裡面盛著數枚潔白鴿子蛋大小的魚卵,聞起來卻並無腥味,反而鮮美至極,令人食指大動。

  「據說傾仙城裡,天音樓的佳餚是一絕。天音樓的佳餚裡,凝墨白玉湯又是一絕。」顧采熱心介紹,「令狐姑娘,這是赤水河中才有的魚,魚卵拿來熬湯最能補血養氣,你多喝些。」

  她聽過這種魚,師父說市價頗昂貴,魚卵熬湯更是能賣到十兩一碗,這麼貴,她可不能浪費。

  令狐蓁蓁埋頭努力喝湯,喝完一碗,顧采馬上熱心地又給添上,如此這般連喝四碗,縱然魚卵再入口即化,湯汁再清醇甘美,她也撐得兩眼發直,只能坐著發愣了。

  顧采還在那邊像個東道主似的夾菜:「令狐姑娘,這肉你也多吃些,補元氣的。」

  眼看他恨不得把整桌菜都塞令狐嘴裡,一副不如此不能報恩的模樣,周璟實在看不下去了。

  他那兩個才十六七歲的師弟都比他敏銳,使勁拽袖子阻攔:「師兄,令狐姑娘有兩個太上脈師兄照顧,你好歹給我們盛些。」

  見顧采當真給他們夾菜,周璟趕緊用胳膊肘使勁搗秦晞,示意他找令狐說話,叫這不開竅的顧采長點眼色。

  誰想元曦更不開竅,只詫異地望著他:「什麼事?」

  ……他娘的,什麼事也沒有!

  天色漸漸暗沉,不知何時外間颳起了狂風暴雪,撕扯著木窗砰砰亂響。

  令狐蓁蓁湯足飯飽,只覺上下眼皮像是被黏在一塊兒,掰都掰不開。

  或許因為連著兩次大量失血,她往日的精力丟失大半,餓也想睡,飽也想睡,昏昏沉沉聽他們說了一會話,忽然便一頭軟在矮桌上,沉沉睡去。

  顧采見狀,便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與師弟們明日還要趕早出城,今日既是來道謝,也是來道別的。」

  周璟奇道:「你們不去看炎神之宴?」

  顧采搖頭:「我們此行來大荒是為尋天財地寶,神跡所在,一切靈物隱遁,自然是不去了。」

  他早看出這兩個太上脈修士來大荒前全然沒有詳查資料,來大荒後似乎也沒什麼尋找天財地寶的意思,應是另有目的,倉促間趕來的。

  雖知太上一脈修士都不同尋常,他還是善意提醒:「我總覺那墨瀾伶人別有圖謀,你們既然要留下見識炎神之宴,萬事務必多提防。」

  周璟不信邪:「她能有什麼圖謀?一介小小花妖,老子就不信了。」

  顧采是個死心眼,正要跟他在這塊糾結一下,秦晞已拱手行禮:「多謝顯之兄提醒,我們會注意。三位既有要事,我們便不強留了,等回中土再敘。」

  顧采立即還禮,慎重道:「這次多虧三位相助,此恩情顯之絕不敢忘,來日若有需要顯之處,但請一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周璟失笑地看著他師兄弟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中,才道:「這顧顯之,年紀沒大幾歲,行事跟派裡許多老頭子差不多。」

  等了半日沒見秦晞搭腔,周璟回頭,卻見他早已回到矮桌旁,正看著俯在上面熟睡的令狐蓁蓁。

  「她倒是不挑剔,在這裡也能睡著。」周璟微微搖頭,雖是奇奇怪怪的大荒人,也是個姑娘家,一點也不講究。

  可她之前明明很挑剔。

  秦晞想起在雲雨山,她寧可掛吊床睡外面風吹雨打,也不願意進石屋與陌生人睡同一屋簷。

  窗戶被狂風暴雪吹開半扇,冰冷的風灌進來,她柔軟的頭髮被吹得散亂在肩頭雙臂,好幾片鵝毛般的雪落在上面,半天化不開。

  秦晞抬手關了窗,復又脫下外衣蓋在她身上,只往旁邊一坐,看著並沒有動彈的意思。

  周璟一時吃不準他們到底是怎麼個關係,要說確實有啥吧,元曦明顯不開竅的樣子;要說什麼都沒有,那他現在是幹什麼?

  他難得為別人的事操心,索性問道:「你把她叫起來進客房睡不行?」

  實在不行也可以抱上去,他做師兄的當然要體貼避讓裝沒看見。

  秦晞卻道:「沒事,讓她在這裡睡。」

  周璟只得又一次回客房避開,為自己不該有的細膩而痛心疾首。他娘的,他怎麼突然有種自己很礙事的感覺?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7:51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一章 炎神之宴(上)

  臘月初一,細雪紛紛,炎神之宴有了開啟的徵兆。

  從辰時起,距離傾仙城外五十里處的榣山便有種種異象發生,山中泉眼開始湧出美酒,山頂處積雪消融,數十年難見的飛瀑細細墜落。

  這意味著當夜子時正,將有天火降臨。

  令狐蓁蓁三人一行來到榣山時,山腳下已是人滿為患,除了無數中土修士瞻仰這大荒唯一的神跡,有意思的是,妖也不少。

  大荒因被諸神厭惡遭到遺棄,然而一切向錢看的妖商們並不會在乎這些,熱情洋溢地招攬著各種生意,有專門抬軟轎送人上山的,有專門送水送吃食的,從山腳一直排到了山頂,端的是熱鬧非凡。

  只是榣山各處泉眼都已被西荒帝派遣妖兵看守,防止哄搶出事,等候撈美酒的隊伍排了老長,且每人只能打一壺。

  前幾日突然發覺自己很礙事的周璟利索地去排隊,只朝他二人擺手:「回頭山頂見。」

  誰想令狐蓁蓁卻緊跟在後面,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由斜眼:「幹什麼?都說了山頂見。」

  她答得很快:「我也想嘗嘗這酒。」

  說著秦晞也排了過來:「我也想。」

  這兩人真是煩死了,到底是怎麼個關係?他到底是避讓還是不避讓?

  撈酒的隊伍足排了一個多時辰才輪到他們三人,酒壺只能從妖兵那邊買,一兩銀錢一隻,令狐蓁蓁一面掏錢一面嘀咕:「西荒帝真會賺錢。」

  可不?然而人家是荒帝,整個西之荒每一寸山水都是他家的,沒要天價已算他可親了。

  秦晞撈了一壺酒,放在鼻前聞了聞,果然氣味芬芳馥鬱,與大荒這裡釀出來的雜色酒頗為不同,倒有些中土酒的氣味。

  早有熱情的妖商們在周圍招攬生意,一個個熱情說道:「天氣寒冷,客人要不要花二十文把酒熱一熱再喝?三壺還可以更便宜些。」

  大荒的妖商別的不提,單說賺錢的手段,真真無孔不入。

  眼看三人都把酒遞來,那妖商喜得眉飛色舞,連聲道:「我看三位風度不凡,必是中土來的修士吧?山北側的行宮這幾日正被幾位大手筆的修士包下,廣邀修士,諸位不去看看麼?回頭天火落下了,在那邊看特別清楚開闊。」

  「誰的行宮?」因為被三公子擄去過俊壇行宮,令狐蓁蓁對行宮兩個字有點兒在意。

  「看來諸位是頭一回來榣山。」妖商將熱好的酒壺遞還,「那裡曾是西荒帝專為欣賞炎神之宴建造的行宮,他老人家看膩了後,便大發慈悲把行宮開放,供遊人們租賃玩耍。對了,聽說那邊酒水不斷,我女兒在那邊替客人們熱酒,諸位有空多照顧生意。」

  還有酒水不斷這種好事!周璟顧不得他二人,自己先一陣風似的疾馳而去。

  其時天色已暗,剛進得行宮大門,便見每棵樹上都掛了燈籠,四下裡一片雪亮,長桌沿著牆角一字排開,上面果然鋪陳酒水糕點。四周人山人海,十之八九都是中土修士暢談對飲。人群中時不時還有健壯豐滿的女妖們含笑穿梭,或遞送糕點或燒熱酒水,場面又熱鬧,又有點兒詭異。

  「這可是中土絕對見不到的景象。」周璟把腰上的大赤玉收進懷內,以免被人認出師門跑來聒噪。

  秦晞有樣學樣,也把玉清環妥當地藏在頭髮裡,不叫它老掛在外面晃蕩。

  還未來得及從女妖那邊拿酒,忽聞遠處傳來陣陣鼓聲,節奏甚迅捷,三人不禁都扭頭去看。

  此處行宮構造十分奇異,有內外兩層,外層正是他們待的地方,通往內層只得一個園門,竟還有妖兵把守,鼓聲正從裡面傳出,擂得激烈。

  又是包下行宮,又是伶人歌舞,又是內外隔開妖兵把守,如此奢侈鋪張,盛氣凌人,自然是紫虛峰的手筆了,他們還當真挑好了伶人帶來榣山。

  周璟想起自己認識的那個討厭的紫虛峰修士不在,當即笑道:「紫虛峰啥都討厭,唯獨這燒錢的豪氣我喜歡,那裡面肯定有好酒好菜,咱們偷偷溜進去?」

  正有此意。

  秦晞朝令狐蓁蓁招手,三人如做賊般只撿樹下走。

  兩位年輕的太上脈修士對自己的修為有絕對自信,哪怕進去後把裡面的酒菜一掃而空,也不會被發覺是誰做的,誰想還沒湊到牆邊,卻見人潮如波浪般驟然分開,後面竟來了一列妖兵,款款行至三人面前。

  為首的獸妖笑容可掬,拱手行禮:「聽聞有太上脈修士在此處,紫虛峰的修士們請諸位務必進園一敘,三位請隨我們來。」

  外間修士們一聽「太上脈」三字,登時聲潮鼎沸。周璟一時大窘,一時又大奇,眼角餘光瞥見內層天頂一道細細紫光劃過,忽地了悟——不好,認識的那位紫虛峰修士居然在,竟還把異寶紫合鏡放出來巡邏,怪不得一下就發現他們。

  更奇異的是,紫虛峰修士連妖兵都能使喚上?秦晞奇道:「你們是?」

  獸妖守衛極淡定:「我們專為西荒帝看守行宮,若有客人租下行宮,自然也要為客人們辦事。請。」

  西之荒的風氣果然與南之荒截然不同,這西荒帝彷彿一切是向錢看的,只要有足夠的錢,連妖兵都借給修士,實不知該說他任性還是粗疏。

  秦晞四處看了看,太上脈的身份在這樣滿地修士的地方大肆暴露,外面多半留不得,可要是進去的話……

  他忽然輕輕捉住令狐蓁蓁的胳膊,道:「那便進去看看。令狐姑娘記住,現在起,你是我們的小師妹。」

  *

  進了園門,景緻與外間又大為不同,數座九曲橋建在水域之上,最終歸攏為一棟巨大水榭。水榭前有白玉台,正有伶人在上且歌且舞,鼓聲陣陣。自九曲橋上仰頭看,視野果然極開闊,誠然是觀天火降落的最佳地點。

  此時正有一群修士浩浩蕩蕩地上了橋來迎接他們,當頭的年輕男子身著寶藍長衫,身形高大,正是周璟認識的紫虛峰修士趙振。

  「叢華兄,想不到你也在大荒,兩年不見,你風采越發不凡。」趙振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拱手行禮,目光在令狐蓁蓁身上多留了一瞬,又道:「這二位是你的師弟師妹?鄙人趙振,字于飛,乃紫虛峰紫極洞修士,有禮了。」

  周璟也很想皮笑肉不笑,奈何烏泱泱一群別派修士紛紛湧上自報家門,他簡直恨不得生十張嘴來應付,皮和肉都不太能笑出來。

  眼看他們這場寒暄是沒完沒了,令狐蓁蓁見不遠處燈下長桌上擺了一堆佳餚,正打算過去聞聞味道解饞,忽聽那個趙振問道:「這位師妹不像修士,新入門的嗎?」

  不是,她下意識要搖頭,一旁的秦晞悄咪咪踩了她一腳,答得極正經:「她是小師妹。」

  紫虛峰向來財大氣粗,鼻孔朝天,半點讓人處都不會有,叫他們曉得令狐是普通人,必然揪著這點譏誚。在他們看來,名士只會與名士往來,所謂鳳凰不與草雞同棲,什麼與太上脈同行這種面子,他們不會管,只怕巴不得狠踩一番。

  反正天底下的姓甚多,姓「小」名「師妹」多半也是有的,謊好圓。

  趙振哪裡肯信,笑得淺淡:「一向聽聞大脈主座下有九名弟子,想不到竟又收了新徒,不知師妹名諱?」

  這姑娘怎麼看都是毫無修為的普通人,生得還美貌異常,兩個猥瑣的太上脈修士把她帶著肯定不幹什麼好事。他與周璟有過齟齬,認定他人品不好,連帶著對整個太上脈都無好感。

  令狐蓁蓁機智地閉嘴不語,秦晞便道:「抱歉,小師妹寡言,連師尊問話也鮮有應聲。」

  他牽著她走到燈下,見沒人跟來,方低聲道:「記得叫我元曦師兄。」

  她抓了棗子吃,答得特別利索:「好,元曦師兄。」

  他頓了頓,又道:「怪有意思的,再叫一聲來聽聽。」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8:05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二章 炎神之宴(中)

  令狐蓁蓁剛吞下棗肉,又見周璟焦頭爛額地走過來,假作飲茶,聲線壓得極低:「這趙振,還把兩年前的賬算老子頭上!」

  其時脈主師父給他試煉,說太華山有個極厲害的樹妖,要他把這樹妖頭上長的一朵靈芝帶回來,誰想趙振也要取這靈芝,本應你爭我奪,奈何那樹妖著實厲害,兩人只得聯手。最後是趙振自己紫合鏡沒照到全局,被樹妖揍暈過去,他卻認定他使詐,齟齬一憋就是兩年。

  周璟狠狠吞下嘴裡的糕點,朝埋頭狠吃的令狐蓁蓁丟眼色:「快吃!吃飽了咱們就走!」

  「不看神跡了?」

  秦晞懷疑他病急亂投醫,太上脈身份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除非他們馬上離開榣山,否則一出去就是說不完的寒暄應酬,煩也煩死。

  「你看那狗日的嘴臉!」周璟暴跳如雷,「老子寧可回去看客棧房樑也不待這邊!」

  正說著,趙振又款款行來,語氣裡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叢華兄,依你看,在下的紫合鏡是不是比當年要犀利些?」

  周璟瞬間恢復正經,語氣平淡:「神跡降臨的地方,于飛兄也要用紫合鏡縱覽全局?」

  「自然是要的。」趙振看他的眼神如看色中餓鬼,「這世間好色如命者甚多,我家小師妹生得美貌,豈能隨便就讓什麼登徒浪子翻牆看了去。」

  誰他娘的是沖著他小師妹!周璟裝作沒聽見,扭頭與其他修士說客套話。

  趙振本想去套令狐蓁蓁的話,戳破她冒充太上脈的事,叫這兩個太上脈修士狠狠丟一次臉,如此方能傾瀉憋了兩年的怒火。然而見她年紀不大,埋頭只顧著吃,他自恃矜貴,不屑向一個貪吃姑娘發難,索性先放著。

  因周璟先前催促,令狐蓁蓁一頓胡吃海塞,終於撐了個飽,扭頭找人時,卻見他倆還被一群修士拖著寒暄,一時半會兒不像能走的樣子,她便端了酒一口口慢慢飲。

  這酒與大荒雜色酒滋味截然不同,入口苦且辣,兩壺灌下去,肚子裡像有火在燒,滋味相當不壞。

  她又拿了第三壺,沒飲兩口,忽覺有人朝自己這邊靠近,卻是個天真爛漫的紫衣少女。

  她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生得甚是白淨討喜,就是說的話不大討喜:「師姐也是太上脈修士?我聽說太上脈向來遺世而獨立,修士皆為人中龍鳳,你不像啊。」

  寒暄到快煩死的周璟立即過來了,他就曉得紫虛峰要找麻煩,趙振幾個男修士不好意思為難令狐,就把師妹放出來咬人。什麼「遺世而獨立」,不曉得這紫虛峰的師妹到底對太上脈有多少離奇誤解。

  見秦晞也抱著胳膊看熱鬧,他低聲道:「這小丫頭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她要是吃癟,你去幫她。」

  那邊廂令狐蓁蓁正在問:「什麼叫遺世而獨立?」

  紫衣少女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應當不是你這樣。」

  「小姜,給這位師姐陪個不是。」趙振領著幾個師弟過來,面上似笑非笑地,「你說話太無禮,有話直說未必是好事。太上脈何等尊貴地位,就算真帶一兩個閒雜人等,也是給我們面子。」

  幾個紫虛峰修士偷偷低笑,那少女倒是一點兒都沒聽出自家師兄話裡暗藏的玄機,反而當真上前賠禮,一面道:「我叫姜書,師姐,我方才說話太無禮,抱歉。」

  這句倒還像點樣子,誰想緊跟著她又道:「可我還是覺得師姐看上去不像修士。今日是我生辰,又有神跡降臨,師兄們說過,此處只招待名門修士,紫虛峰不與雜人往來。」

  她成日耳濡目染紫虛峰那股風氣,多半沒覺自己的話怎樣盛氣凌人。

  燈下的令狐蓁蓁倒是很平靜:「你也不是很像修士,不過你不是也沒關係,我能與雜人往來。」

  姜書露出欽佩的表情:「是我狹隘了,師姐一視同仁的胸懷叫人敬佩,不愧是太上脈。」

  ……這孩子怕不是個傻的。

  幾個紫虛峰修士搖著頭趕緊把自家毫無心機的小師妹拖走,還指望她無邪人說無心話,臊一臊兩個太上脈修士,結果弄成這樣。

  眼看今日這場子多半是討不回來,趙振只得乾笑著作勢邀周璟三人上水榭欣賞伶人歌舞。

  周璟早已憋笑到肚皮疼:「多謝盛情,此處清淨些,我們只為炎神之宴而來,不欲擾了諸位雅興。」

  鬧哄哄沒完沒了的寒暄客套終於隨著紫虛峰修士們回到水榭上而結束,秦晞笑道:「不是挺伶牙俐齒的?」

  周璟搖著腦袋感慨:「不管是紫虛峰那個還是令狐,真要有這種小師妹也不錯,總比真話假話混著說,嘴裡沒個準的小師弟好。」

  秦晞把酒壺摁在他臉上:「少廢話,喝完這壺就走。」

  周璟這會兒哪裡還有半點走的意思,立時裝起傻來:「去哪兒?馬上都快子時了,還當真白來一趟榣山?」

  秦晞提醒他:「你忘了墨瀾伶人的事?」

  紫虛峰修士先前在傾仙城大張旗鼓挑伶人,墨瀾伶人正在其中,很可能真就被選中一同帶來了榣山。只是神跡將臨,威壓之下一切妖氣化為虛無,沒法摸準妖伶人們的位置。

  顧采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一定小心那花妖的手段,雖然秦晞不覺著區區一介花妖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施展什麼手腳,不過身邊多了個「小師妹」,謹慎些總沒壞處。

  周璟不以為然地揚眉,卻沒有反對:「也行,喝完這壺,咱們上個障眼法,去外面看。」

  秦晞下意識又轉身找令狐蓁蓁,她顯然是吃飽喝足了,靠在樹上昏昏欲睡的模樣,彷彿根本不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

  也是,按她的性子,回姜書的那句不會是犀利諷刺,多半只是靈光一動的隨口應付,說完就忘。

  燈下飛雪如鵝毛,有幾片掉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她連抬手擦拭的勁頭都懶得有,只微微偏了下腦袋,許久不見血色的面頰嫣紅似火。

  秦晞接過她手裡的酒壺,嗅了嗅殘酒,復又垂頭打量她泛紅的面頰與嘴唇:「這是烈酒,你喝了多少?臉好紅。」

  臉紅?

  令狐蓁蓁摸了摸臉,還真有點燙手,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喝酒上頭。

  只是方才聽他們師姐師兄師妹師弟地說著,她不覺就想起自己的師父與二師姐。

  水清鎮把青銅傳信鳥遞出去後,每到一個城鎮,她即便是睡覺都要開著半扇窗,等師父再來信。可信再也沒來過。師父聰明得很,多半是發現信裡說給商人帶路是假的,為這事發脾氣懶得與她寫信。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她突然很想她們,想盡快見到她們。

  酒勁流肆時,皮膚上會蒸騰出溫暖的感覺,只怕太過短暫,她想緊緊抓住,於是不停地喝。

  秦晞猶在旁邊緩緩說著什麼,似是勸她不要再飲烈酒,沒一會兒,又伸手將她肩頭幾片雪花輕輕撣落。

  不知為什麼,特別想叫他一聲。

  「秦元曦。」

  令狐蓁蓁想到做到,立即就喚出了口,一面湊過去打量他。

  因覺他讓了兩步,她兩手毫不客氣捧住他的臉掰過來。

  給她看。

  秦晞索性閉嘴不說,反手把殘酒倒了。

  大荒人,多數時候擺出「有事說事,無事散夥」的利索模樣,然而奇奇怪怪的不著調之處也很多,譬如這動手動腳突然湊近的老毛病。

  不能慣著她,不然害他也要不著調。

  秦晞淡定地把她兩隻手扒拉下去,仍覺她不甘似的盯著自己。今日她眼尾沒有胭脂,只有酒意泛起在眼皮上的一點紅,襯得眼裡好似藏了一段迷離霧氣。

  這片霧氣正對著他繚繞。

  說起來,沒見她這樣看過其他人。這次是看風景的眼神,還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垂睫迎上她的目光,那雙茶色寶石般的眼眸裡,他只見到自己的倒影——天頂忽然如有玉鐘輕輕敲響,其聲清曠而高雅,霎時間盤旋呼嘯的風聲便安靜下來,四下裡陡然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中。

  他點了點令狐蓁蓁的肩膀,仰頭望向天頂,輕道:「別看我,看那裡。」

  子時的天頂濃黑似墨,虛空處無窮無盡地墜落著星屑般的天火,瑩瑩絮絮,與漫天飛雪交雜一處。天火不焚一物,自虛空中生出,也於虛空中寂滅,細密而絢麗。

  秦晞手掌一抬,所有的燈火猝然熄滅,只有那些天火如星落,點亮了整座榣山。

  「像喚火術。」他聲音很低,「但這個很美,想不到大荒的神跡是如此。」

  「中土有很多神跡?」她同樣壓低聲音問他,像是怕驚擾這場神靈夢幻。

  他撥了撥頭髮,將玉清環撥去耳後:「有很多,不過……」

  不過都是些華美的景象,並沒什麼值得反復回味留戀的,不像這一刻的天火,不像這一刻的飛雪,無法讓他感到難以言說的美妙。他頭一次覺得大荒是如此美麗,視界裡所有東西都讓他喜悅而惋惜。

  因絢爛而喜悅,因留不住每一剎那而惋惜。

  令狐蓁蓁本想問他「不過」什麼,可瑰麗的天火之雨越來越密集,漸漸地,拼湊成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幻象。

  有絕世美妙的神女們婆娑起舞,有人世間富貴繁華景象,有山高水遠的逍遙寫意,有竹葉滴雨的幽微玄妙。有父母喜得麟兒的溫馨,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大至浩瀚宇宙,茫茫天地,小至蟲豸苦苦苟活,千變萬化,無窮無盡。

  萬古長河,朝夕風月。

  她漸漸看得眼花繚亂,莫名其妙便打了個呵欠,秦晞啞然失笑:「竟能看睏了,莫非醉酒的緣故?」

  旁邊的周璟又開始唯恐天下不亂:「睏了就靠著你元曦師兄睡一會兒吧。」

  老九誆令狐叫「元曦師兄」的時候,他可聽見了,面前就這一池渾水,他不伸手進去攪和兩下不甘心。

  誰想對面兩人反應出奇一致,就差異口同聲:「站著怎麼睡?」

  重點是站著睡嗎?

  周璟覺得自己錯了,面前不是渾水,而是一池黏手漿糊。

  不曉得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是他全然不能理解的關係,一試圖理解摻和就腦殼疼。

  一陣幽遠的低低吟唱忽然從水上傳來,漸漸愈行愈近,水域上竟駛來一艘偌大的華麗畫舫,燈火璀璨,如點綴了無數明珠般。畫舫周圍還跟著四五隻細長的柳葉小舟,上有數個伶人提燈搖曳而舞。

  船內不知誰家伶人,輕奏琵琶啟唇吟唱,音色渺渺然若一線游絲,卻連綿不斷:「飾玉梢以舞歌,體招搖若永望……月穆穆以金波,日華耀以宣明……」

  若有若無的甜美異香繚繞身周,不知何處來的微風吹拂雪粒,捲起無數濃黑花瓣,與千變萬化的幻象應和著,如游龍,如飛鳳,如霧氣,如山巒。

  有琵琶聲珠玉般濺落,令狐蓁蓁只來得及聽見周璟「咦」了一聲,琵琶聲突然陣陣催急,由弦底彈落的那些珠玉般的音色彷彿變成了實質的,一顆顆敲打心肺。

  她莫名感到一陣心悸,腦子裡嗡嗡亂響,膩人的甜香充斥口鼻,中人欲醉。

  不知過了多久,她倏地一驚,好似從迷夢中突然驚醒一般,驚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還是榣山,還是那座水榭,然而妖霧茫茫,漫天的雪與漆黑花瓣交雜一處,什麼都看不清。

  風雪嘶嘶,妖嬈的唱腔仍從水上細細發來:「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

  令狐蓁蓁下意識喚了一聲:「秦元曦?」

  沒有人回答,原本應站在她身畔一同欣賞幻象的秦晞和周璟都不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8:1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三章 炎神之宴(下)

  雪地上有兩行腳印,分別往不同方向延伸開很遠——是他們倆的?!

  令狐蓁蓁拔腿便追,一直上了九曲橋,便見其上正有許多修士仰頭欣賞天火幻象。

  詭異的是,他們如木雕般動也不動,亦無人說話,唯有表情千變萬化,有的皺眉,有的傻笑。

  她推了推其中一個修士,他的反應比常人慢了百倍也不止,極緩慢地轉了下身。

  九曲橋外,燦若明珠的畫舫已駛到最近前,一身華美黑裙的伶人唱到尾聲,旋身間目光正對上令狐蓁蓁,極短暫地驚詫了一瞬。

  是忘山伶館的墨瀾伶人。

  原來是她,她竟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腳。

  令狐蓁蓁縱身而起,似一隻張開翅膀的鳥,落下時,人已在畫舫上。

  沒有樂聲,伴隨畫舫的柳葉小舟上那些伶人們也不再舞蹈,船上的每一個伶人都如橋上修士們一般,動也不動。

  只有眼前的墨瀾,款款躬身與她優雅行禮。

  令狐蓁蓁問:「是你幹的?」

  「姑娘說笑了。」墨瀾聲線婉轉,「炎神之宴乃神明之跡,幻象萬千,多少人曾被天火所惑,就此消失,實非罕見。奴不過一介小小伶人,哪裡能做到這種地步。」

  令狐蓁蓁對大荒之妖的作派很熟悉,與之廢話毫無意義,她藕色的長袖只一揚,寒光乍現,短刀刀尖已靜靜指著墨瀾腰上的黑色牡丹。

  「撤了妖術。」她緩緩道。

  墨瀾不退反進,向前走了兩步,柔聲道:「姑娘家動刀動槍的多嚇人……」

  話語驟然斷開,她捂著腰疾退兩步,黑牡丹已被短刀釘在甲板上,很快便寸寸皸裂,最終化為黑灰消散在風雪中。

  墨瀾面色驟然變得陰沉,過得片刻,她忽然低聲道:「你知不知道,他死在令狐羽手裡。如今殘留的屍身又被你打碎,他等於死在你們姓令狐的手上兩次……」

  令狐蓁蓁不等她說完,已似離弦的箭一般竄出。

  還真被秦元曦說中了,腰上的黑牡丹不是她的真身。

  不過花草妖多半孱弱,行動間不比獸妖迅捷凶悍,尚可一戰。她可不會什麼術法,不能站在這裡等花妖砸妖術,先下手為強才行。

  四下裡忽然起了一陣狂風,亂花迷眼,令狐蓁蓁反應奇快,當即橫刀於胸疾退數步,只覺妖霧比先前濃了無數,竟全然看不到邊界,甜膩的濃香熏得她眼睛生疼。

  下一刻,墨瀾的聲音便從高處傳來:「原先見你不過一介普通女子,我還有些不忍,如今看來令狐後人果然有門道。但我勸你不要掙扎,乖乖站好,免得一不小心丟了手腳,未免美中不足。」

  無數濃黑花瓣被妖霧裹挾著如刀劍般亂刺,令狐蓁蓁在畫舫裡上躥下跳地躲,霧氣彌蒙中,隱約只能望見墨瀾現了妖相,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簪在耳畔。

  秦元曦那傢伙每次都說中,她果然是血脈更珍稀的墨玉花妖。

  令狐蓁蓁一回身,短刀疾射而出,劈向她耳畔的牡丹,不防身前「嗡」一聲響,密密麻麻的青光自妖霧中迸發而出,一沾上那些木雕般的伶人,便立即縮成一團青光繭。

  這不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結界嗎?!

  她靈活避讓開那些層層鋪開蛛網般的結界,躲在一隻吹奏樂伶身後,急道:「是湯圓妖君要你來抓我?」

  她一直以為是大荒妖厭惡中土修士,所以巧使手段,搞了半天沖著她?為什麼?

  墨瀾冷笑起來:「你莫要再妄動,兩個太上脈修士已被我送出去了,絕無可能來救你,拖延下去只會叫你吃更多苦頭。」

  她指尖一撥,彈了隻裝滿酒的青玉杯懸在令狐蓁蓁眼前,酒液淺紅而渾濁,竟好似被滴了血。

  「飲了此酒,我叫你做個好夢。」

  令狐蓁蓁捏住酒杯,只覺陣陣發膩的甜香溢出,縈繞鼻端。

  她一下想起當日去忘山伶館,墨瀾語笑嫣然地來敬酒,整個二樓雅間裡都彌漫著這股香氣,周璟還抱怨酒味都被蓋下去了。

  這酒必然有問題,兩個太上面消失多半與此有關。

  她想了想,道:「在我喝之前,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何?」

  墨瀾語氣輕蔑:「看來正如萬鼠妖君所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令狐羽竟還留著恥辱心,沒叫後人知曉自己是什麼東西。你想知道原因,等南荒帝把你碎屍萬段後,自己下黃泉問令狐羽吧!」

  令狐蓁蓁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我是那個令狐羽的後人?」

  「你想說不是?」墨瀾滿面恨意,「看看你的下巴,看看你的鼻子,跟令狐羽真是一模一樣!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想起令狐羽如何殘殺我的夫君!你們姓令狐的,一個殺他,一個毀他妖身,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不是她先動手的嗎?怎麼搞的好像她在欺負她一樣?她就曉得大荒的妖不講道理。

  「你還不喝,還心存僥幸?是不是要我砍了那兩個太上脈修士的腦袋來給你看,你才肯死心?」墨瀾冷冰冰地問。

  砍腦袋?!太上面這麼不中用的?!蔥花成天吹什麼名門中的名門,以後可別胡吹了!

  令狐蓁蓁極果斷:「不必!我喝!」

  她仰頭灌下杯中帶血的酒,只覺濃香繚繞口鼻間,那頭暈目眩的感覺又來了。

  墨瀾見她飲了酒,便微微鬆口氣:「想不到對付你一個普通人,還得三法俱全。」

  她身為墨玉花妖,天生香氣與妖氣摻雜一處,自記事起便苦修幻香摧魂陣這一門最艱難也最高深的妖術。

  此陣共有三法,香氣為一法,歌聲為一法,血酒為一法。向來迷倒尋常修士,只需香氣與歌聲二法便已足夠。而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任憑多厲害的修士也要入彀,陷入幻境由她擺布。

  墨瀾走去令狐蓁蓁面前,細細打量她。

  真像,她長得真像令狐羽。

  先前萬鼠妖君與三公子找來,告訴她令狐羽有後人的事,她還擔心認不出,誰想在天音樓,茫茫人海裡,她一眼便望見了她。

  為此,當日她刻意做足了架勢,原想誘得兩個太上脈修士親自來一趟忘山伶館,不料太上脈終究非同尋常,他們沒上鉤,倒是三才門的人上了鉤。

  雖費了番工夫,到底還是讓太上脈修士來了伶館。昌元妖君想活捉他們,穩妥起見,先餵他們飲血酒才行。

  只是沒想到,令狐羽的後人也這麼難對付。

  墨瀾盯著令狐蓁蓁看了許久,仇人的臉近在咫尺,驟然觸動她塵封許久的回憶,像是往水潭裡砸了顆巨石,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妖的壽命綿長,可她綿長的歲月裡愉悅的時候極少,唯一有些光彩的便是與夫君在一處,只可惜這點光彩也被迅速抹滅,夫君死在令狐羽手下。

  她只覺殺意奔騰,恨不能一刀劈下,削斷自己扭曲了數十年的恨意。

  不過這不是她能做的,畫舫即將泊岸,外間自有妖君等候,她的任務到此為止。

  墨瀾退了兩步,聲音冷淡:「這是你的命,別怪我。」

  話音剛落,呆滯若木雕的少女忽然動了,寒光若游龍般一閃而過,將她耳畔的墨玉牡丹削去小半花瓣,她痛得慘叫一聲,下一刻,牡丹便被一隻手飛快搶走。

  本應沉溺迷魂幻象的令狐蓁蓁伸指在喉間一點,摻血的酒液便盡數吐在了甲板上。

  她看了看手中花,又望向墨瀾,語氣很平淡:「我都不認識令狐羽,更沒得過他的什麼好處,他做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8:28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四章 無名刺殺

  墨瀾萬想不到一個普通女子竟難纏到這種地步,此時真身被抓,扯碎也是一眨眼的事,她不懼反笑:「有本事你殺了我!」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你把這個陣撤了,我不殺你。」

  墨瀾聲音嘶啞:「你不殺我,終有一日我還是要來殺你。我這次敗了,敗在不知為何幻香摧魂陣獨獨對你無用!但你終究只是一介普通人,真以為拿你沒辦……」

  她忽然又慘叫一聲,縮在甲板上瑟瑟發抖。

  令狐蓁蓁丟下一片花瓣,問道:「你剛才提到老鼠妖君,所以是他想捉我?」

  她總算理順這事兒了,老鼠妖君捉了她之後說了一堆奇怪話,那時她不懂,原來為著她是令狐羽後人。墨瀾還提到南荒帝要把她「碎屍萬段」,多半是要將她送給南荒帝邀功。

  令狐蓁蓁突然吸了口氣:「老鼠妖君也在這裡?」

  幻香摧魂陣看起來像不分彼此統統放倒的厲害招數,妖君自是不會進來,他不進的話,只能等人出去——怪不得兩個太上面都被迷惑著往外走!方才那個妖言結界……不好!還有湯圓妖君參與!

  「你終於想明白了?」墨瀾吃吃笑著,「你可以繼續折磨我,不過那兩個修士只怕就要沒命,萬鼠妖君對他們可是恨之入骨!沒了修士庇護,你又能躲到哪裡去?」

  令狐蓁蓁皺緊眉頭:「你們還要殺中土修士?」

  九曲橋上忽然傳來姜書的叫聲:「是太上脈師姐在說話?師姐!出什麼事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情況已經不叫「有些不對勁」了吧?明明是非常不對勁。

  柔弱的風細細吹來,只將妖霧吹散開一丁點,姜書紫色的身影緊靠橋邊,還在叫喚:「師姐為何在船上?我師兄們還有其他修士突然都不動彈了!你們那邊……」

  「是牡丹妖搞出來的陣。」令狐蓁蓁直接打斷她的話,「你沒被迷暈?」

  「牡丹妖?!師姐在對付她?我來幫忙!」

  這位紫虛峰的年輕女修士一聽說對付妖,莫名興奮了起來,奈何妖霧太濃,她看不清畫舫具體位置,只能說個不停:「我方才也覺頭暈!像是昏睡了好一會兒,是牡丹妖搞的鬼?好厲害!不過我有師父給的異寶,不怕這些,師姐你沒事?太上脈兩個師兄呢?難道他們也中了這個迷魂陣?!不是說太上脈修士都十分厲害麼?!」

  她可真囉嗦。

  令狐蓁蓁站起身,毫不客氣將那朵碩大的墨玉牡丹握在掌中微微一揉,墨瀾這次連叫都沒叫一聲,登時暈死過去。

  四下裡的妖霧迅速消散,姜書終於看清船上的情形,急叫:「我來幫師姐!」

  她驟然拋出腰上掛著的一隻小巧白銀鈴鐺,迎風長了一人多高,「呼」地一下重重砸在甲板上,令狐蓁蓁只覺畫舫差點被掀翻,天旋地轉之下,她一頭栽進水裡——她這是幫什麼了幫?幫倒忙嗎?

  姜書急得亂蹦:「師姐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第一次用收妖鈴……」

  她有事,事情可大了。

  令狐蓁蓁急急在水裡游動,冰冷刺骨的水瞬間便把懷裡塞的一大堆避字訣符紙浸了個透濕,她冷得面色煞白,四處尋找可以上岸的地方,但那九曲橋建得甚高,全無下手之處,只能使勁往前游。

  姜書在九曲橋上一頓跑:「師姐!前面有矮一些的地方!我拉你上來!」

  令狐蓁蓁聲音發抖:「先去叫醒你的師兄們,外面有厲害的妖君要殺修士!」

  姜書大吃一驚:「妖君殺修士?!兩位太上脈的師兄嗎?他們難道真被迷暈了?!」

  令狐蓁蓁奮力向前游:「快去!」

  *

  軟靴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冰涼。

  秦晞望向山頂瑩瑩絮絮星落般的天火,覺著自己似乎不該在這兒,他應當在一片水域,身邊應當有一個奇怪的姑娘。

  不焚一物的天火緩緩落進雪中,突然間,光影倒懸變幻,漫山遍野飛舞的大雪頃刻消失,一線細如鉤的殘月遙掛天際,四下裡荒煙蔓草,不知何處野地。

  秦晞心中驟然一凜,這是……大半年前遭遇刺殺的地方。

  對了,那天他是迷路了,在陌生荒地中思索究竟是自力更生找著路,還是等周璟罵罵咧咧地尋來。

  最後決定,還是等他來穩妥些,畢竟身上裝了件不同尋常的神物,謹慎為上。

  從東海染了滿手血腥帶回的神物正無聲無息地盤踞體內,明明神物沒有重量,他卻覺沉甸甸地,心裡又是滿足又是得意。

  濃厚的黑暗裡,忽有烈焰攢動,蛇一般圍著他繞了一圈。

  秦晞並沒有動。

  暗殺,當面截殺,群起而殺,這些事在中土仙門時有發生。尤其地位高超到了太上脈這種境界的仙門,最普通的修士都可能身懷異寶,自然無數人與妖覬覦。

  從能出門的那天開始,類似的事他已經歷過無數次,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如泣如訴的尖嘯聲自背後幽幽而來,秦晞懸在髮間的玉清環飛快一晃,柔和的清光立即籠罩周身。他甚至傲慢得連頭也不回,向來清光化刃已足以應付九成的刺殺者。

  下一刻他便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尖嘯聲倏忽到了身側,是一枚飛刃,長三寸左右,比普通的飛刃要短上一半,通體瑩潤,飛轉間快到全然看不清,輕而易舉便繞過清光化刃,小鳥般撲進他懷裡,穿胸而過。

  胸腹間冰寒徹骨,秦晞垂下頭,只見鮮血迅速染紅衣襟。

  濃煙滾滾,淒豔的火光夾雜其中,映紅了半邊天空,他渙散的視線只來得及捕捉到遠處一閃而過的黑色身影。

  秦晞竭力試圖看清那個人,他的時間不多,短短須臾間,因為馬上會發生更離奇的事。

  藏在體內的神物,絕無可能被奪走的神物,即將隨著鮮血一同離開他,被刺殺者奪走。神物離體那難以想像的巨痛會瞬間吞噬他的神智。

  被刺殺很常見,遇到極難對付的也正常,可神物能被奪走卻太過匪夷所思。

  不該有人知道他當時帶著它,即便知道,也絕不可能搶得走。但偏偏它就是被搶奪,甚至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所以,要快,他要看清,刺殺者是誰?到底是誰?

  可他還是什麼都沒看清,四周驟然一片漆黑,沒一會兒,又是一線鉤月遙掛天際,荒煙蔓草,杳無人煙。

  秦晞突然笑了。

  何等難得的機會,他竟然也會中迷魂之類的妖術,甚至恰好陷在那場刺殺裡。

  雖然距離刺殺已過去大半年,可看來那些細節他一絲一毫都不曾忘,完完整整地重現在幻境中。

  懸在髮間的玉清環急急晃動起來,頃刻間無數鐵荊棘貼著身體驟然鋪開,氣吞山河一般在他周身圍出百尺的禁地。

  真該謝謝這個迷魂妖術,比做夢踏實多了,這次他一定要看清那奪走神物的刺殺者是誰,誰都別想干擾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8:4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五章 無解怒火

  令狐蓁蓁渾身滴著水跑進水榭時,姜書正揪著趙振的衣襟,使勁抽他巴掌。

  「于飛師兄!快醒過來!」她急得滿頭大汗,可憐的趙振已被扇得兩頰通紅,依舊如喝醉了似的只會傻笑。

  「師姐!我怎麼都打不醒!這怎麼辦?!」她就差跟著傻哭。

  令狐蓁蓁抄起一把白雪塞進趙振後領裡,他立即凍得一個哆嗦,醉酒般的眼神漸漸恢復清明。

  「舀一盆水潑他們。」令狐蓁蓁擰乾頭髮,「情況你說,叫他們快點跟上!」

  她狂奔出行宮,榣山又是刮風又是下雪,這麼會兒工夫衣服都凍硬了,真是冷得鑽心。

  可她必須要找到兩個太上面,細究起來,這些麻煩都是因為她,絕不能讓他們出事。

  風很大,雪地很滑,令狐蓁蓁跌跌撞撞地在林間狂奔,忽然便望見林間突兀地生了一片鐵荊棘海,秦晞周身纏繞著沉重的鐵荊棘,動也不動站在中心。

  是受傷?是被人困住?

  令狐蓁蓁拔出短刀便往堅硬無比的鐵荊棘上砍,剛劈兩下,那漆黑的荊棘海便遲疑而緩慢地有了反應,荊棘枝條捲曲舒展開,波浪般此起彼伏,朝她寸寸逼近。

  「秦元曦!」

  她大聲叫他,撿了塊石頭毫不客氣擲出,「咚」一聲砸中他腦袋。

  秦元曦沒動靜,鐵荊棘海卻跟受了什麼威脅似的一下暴起,呼啦啦潮水般鋪天蓋地撲來。

  令狐蓁蓁大驚之下轉身便跑,冷不丁被一根荊棘拽住手腕,冰冷鋒利的尖刺一根根扎進血肉,她當即反手便狠狠劈下。

  然而這術法化作的荊棘比鐵還硬,她砍得指骨疼痛欲裂,還是沒能劈斷,很快又被數根荊棘枝條纏住四肢,痛得渾身冷汗。

  身後忽然有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狂笑起來:「不枉我等到現在!這自相殘殺的戲有意思!」

  令狐蓁蓁不由重重抽了口涼氣。

  這才真真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急忙扭頭,果然便見久違的萬鼠妖君懸在荊棘海之外,一副要吃人的猙獰模樣。

  危機下她也不知從何處突生一股氣力,短刀急揮,瞬間斬斷所有枝條,轉頭賣力朝行宮狂奔,只恨肋下沒生翅膀。

  萬鼠妖君倏地大吼一聲,妖雲陡然伸長十幾丈,沒頭沒腦朝她捲過來。

  她在溜滑的雪地上躲得狼狽,偏生手腳凍得不利索,踉蹌著躲過一波妖雲,終究沒躲過第二波,妖雲死死纏住她兩條腿,拖著滾了老遠,她只覺渾身皮都要拖爛,連聲道:「別拖!我和你走!」

  她終究不是修士,遇到妖君只有乾瞪眼的份,他們的差距大約有假山與真山那麼大。

  萬鼠妖君哈哈大笑,飛快收回妖雲,將她一把捏在利爪中。

  先前兩個太上脈修士都出來了,令狐後人卻遲遲不出,他還以為墨瀾那邊出了什麼岔子,想不到這令狐後人竟自投羅網,真乃意外之喜!

  總算沒有白來一趟西之荒,昌元果然還是有一手,他也終於明白什麼叫「合適的時機」,「合適的手段」。

  恰逢幾十年一次的炎神之宴開啟,神跡之下,妖氣被壓制到近乎虛無,不至於讓修士們對妖君磅礡的妖氣心生警惕;炎神之宴結束後時常有人失蹤,幾個修士消失也不會引發猜疑,此乃合適的時機。

  而那個叫墨瀾的花妖竟是極珍稀的墨玉牡丹血脈,三法俱齊的幻香摧魂陣幾近無敵,且防不勝防,此乃合適的手段。

  天時地利人和俱齊,計劃總算是成功了一半。

  萬鼠妖君恨恨望了一眼荊棘海中心的年輕修士,雖然恨透了這小賊,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實在厲害,明明中了幻香摧魂陣,還以為手到擒來,結果鐵荊棘術鋪開瞬間殺了十幾個妖兵,若非他跑得快,只怕也是重傷。

  照這情形看,他大概是沒法將這小賊帶走了。

  也罷,反正最重要的令狐後人到手,三公子那邊也順利捉了另一個太上脈修士,這筆賬只有恢復妖君封號後再慢慢算。

  他將令狐蓁蓁拽到面前,利刃似的爪子比了比,彷彿考慮戳穿她哪個地方不會死,又能把她安穩掛在手上。

  她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意圖,急道:「別戳,會死!死了沒法獻給南荒帝!」

  萬鼠妖君銅鈴大的慘綠眼睛死死盯著她:「哦?知道要被獻給南荒帝,你不怕?」

  「怕。」

  可他覺著她好像不怕,還有心思跟自己一唱一和,語氣還挺淡定的,他要先弄斷她一條腿,殺殺她這股莫名的淡定勁,看著就討厭。

  令狐蓁蓁又一次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意圖,連連搖手:「你想聽什麼?別掐!我們可以慢慢說!」

  萬鼠妖君忽覺有什麼不對,眯眼看她:「你怎麼沒被幻香摧魂陣操控?」

  她慎重地思考了一陣:「可能因為我是令狐後人?」

  令狐後人有個狗屁關係!當年令狐羽自己都中過幻香摧魂陣!

  萬鼠妖君覺著她又在耍自己,立時便欲折斷她的四肢,冷不丁一道電光劈在頭頂,他渾身一顫,便見漆黑無光的荊棘海鋪天蓋地而來,亂舞的巨蛇一般,頃刻間便將令狐蓁蓁吞噬進去。

  完蛋!她要被撕成碎片!

  令狐蓁蓁竭力護住眼睛,但覺無數柔韌卻並無刺的枝蔓緊緊纏住身體,倏忽間扯著她倒退,又猛然停下,她結冰的長髮被這股力道帶得狠狠飛起,再重重砸在臉上,痛得要命。

  翠色的風雷術海潮般鋪開,雷聲尚未傳來,她身上已是一鬆,當頭撞進一人懷中,一雙胳膊緊緊抱住了她。

  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氣鋪天蓋地。

  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是罕見的冰冷:「把耳朵捂上。」

  心情極差,從未這麼差過。

  他在那場幻境中守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次輪換的殘月與烈焰,卻始終無法看清刺殺者。終於不得不承認,從回憶裡揪出下手者是不可能的,從一開始就這樣簡單殘酷,沒看清就是沒看清。

  秦晞帶著巨大的失望與殺意從幻境中脫身,第一眼見著的景象便是萬鼠妖君手裡提著令狐蓁蓁,她身上血跡斑斑。

  一瞬間,他好似又看到她血肉模糊躺在妖君地宮裡的模樣。

  令狐已因為他的疏忽重傷瀕死一次,作死的萬鼠妖君還要再來一次,還當著他的面。

  磅礡的殺意似烈火燒心,秦晞壓制不住,也不想壓制。究竟是沖著這些胡作非為的大荒妖,還是為著那場刺殺,他也再分不清。

  低沉可怖的雷聲陣陣傳來,鮮亮翠綠的風雷術法不多不少,鋪開百尺,不再是轟雷炸裂般的聲勢,反而極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嗡鳴聲。

  萬鼠妖君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狠狠被拽了進去,巨大的身影在其中顛倒調錯,漆黑妖血從他五官裡濺射出來,明明極痛苦,卻發不出聲音,其慘狀令人毛骨悚然。

  秦晞下意識摁緊懷裡的人,可她抖得厲害,盡管依言緊緊摀住了耳朵,多半還是吃不消風雷術的聲勢。

  翠綠的光潮終於收回,萬鼠妖君像一塊被擰乾的抹布砸在地上,看上去只剩一口氣。

  糟糕的是,令狐看上去好像也只剩一口氣了。

  秦晞懊喪地鬆開手,卻覺她沒骨頭似的順著他整個人往下呲溜,竟已暈了過去。

  不曉得什麼緣故,她像是掉進過水裡,衣服和頭髮都結了冰,而且看著像是在地上被拖了一段,衣衫破裂,斑斑點點的血跡滲出來。

  可她最重的傷在手腕,被鐵荊棘術刺穿,血流不止。

  真是沒常識的大荒人,鐵荊棘術怎能碰?

  無名的怒火開始灼灼跳躍,找不到可發洩的對象。

  秦晞一言不發療完傷,脫下身上的霜色氅衣罩住她,便在此時,行宮內傳來動靜,修士們終於吵吵嚷嚷地找出來。

  他們多數是被姜書用冰水潑醒的,一個個滿頭結冰,什麼情況都沒搞明白,就被告知外面有妖君要戕害太上脈,只得慌忙出來尋找,此時乍見萬鼠妖君幾乎成了老鼠乾,登時紛紛驚呼。

  趙振面頰上猶帶被抽出來的紅痕,只急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鼠妖莫不是那個被褫奪了封號的?為何他……」

  秦晞掃視一圈,沒見著周璟,便道:「這些回頭說,我先去找叢華。」

  趙振終究老成些,急忙攔住:「榣山甚廣闊,只怕還有什麼厲害妖類潛藏,萬鼠妖君和這位師妹先讓我師弟妹們送回水榭,我們剩下的去找叢華兄,有紫合鏡在,斷不會錯過一絲痕跡。」

  送回去?又讓她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離開視線?不可能。

  秦晞一把將昏迷不醒的令狐蓁蓁抱起:「我帶她一起。」

  *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周璟失蹤了。

  修士們幾乎把榣山翻了個底朝天,他卻像一片融化了的雪花,毫無痕跡。

  趙振見秦晞眉頭緊皺,便安撫道:「叢華兄修為精湛,不至於被大荒這裡的妖所害,等天再亮些我們上妖獸坐騎再細細找一遍。只怕行宮那些妖兵守衛也要醒了,此事絕不能叫他們發覺,我們先回去。」

  秦晞低聲道:「……他是被劫走了。」

  周璟於劍道武行上十分犀利,術法卻不算上乘,遭遇摧魂陣自然更難以脫身。他倒是不擔心周璟輕易丟命,身為太上一脈的修士,比眼下更可怕的危機都遭遇過,唯一不確定的是,昌元妖君究竟打算幹什麼。

  如今想來,炎神之宴下,妖氣被壓制到虛無,修士無法察覺,且神跡素有惑人失蹤的傳聞,確然是動手的最佳時機,可見這是佈置周密的計劃,絕非衝動行事。

  然而,為何?

  大荒的妖君們雖然個個囂張跋扈,但能當上妖君,總歸要有些眼光見識的。百年前一戰,太上脈讓大荒吃足了苦頭,連荒帝也要讓三分,兩個妖君卻陰魂不散,從南之荒追到西之荒,難以相信是為了欒木與臷民莊憤恨至此。

  「回水榭。」

  他有很多話要問萬鼠妖君和那個牡丹花妖。

  誰想水榭裡卻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眾修士剛踏上九曲橋,便見白玉台上橫著一隻巨大的銀色收妖鈴,本應被困在其中的墨瀾伶人正被一位絕色女妖提在手中。

  女妖長裙如金光織就,身量高挑,正是忘山伶館的虞舞伶。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8:53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六章 兩件事情(上)

  橋上橫七豎八倒了幾個年輕的紫虛峰修士,姜書面朝下躺在台上,不知死活。

  趙振驚得三魂沒了兩魂,疾步上前將她撈起,所喜尚有氣息,然而五官裡細細流下幾行血,竟是受了極嚴重的內傷。

  「是你做的?!」

  他不等回答,紫合鏡已化作一道紫光騰飛空中,鏡面映照處,飛雪頓止,眼看便要將虞舞伶鎖在當場。

  她金色長裙後好似有一條看不見的長尾,動作疾如閃電,眨眼間人已到了趙振面前,瞳仁豎成一條線,語氣陰森至極:「墨瀾的真身在哪裡?」

  趙振一展長袖將她揮開,忽聽秦晞開口道:「這是蝠聲術,昌元妖君來過?」

  虞舞伶又如急急遊走的蛇,驟然竄到他身前,這次不單瞳仁豎起,連獠牙都快露出來了:「先回答我的問題!墨瀾是你們打傷的?她真身呢?!」

  秦晞退兩步避開她那兩根看著怪可怕的獠牙,只覺懷中昏睡的令狐動了動,掙扎著要下地的樣子。

  他收緊雙臂,牢牢箍住她:「不要動。」

  情況撲朔迷離,天知道虞舞伶是站哪一邊的,她若發難,勢必聲勢極大,人還是他抱著穩妥些。

  令狐蓁蓁不再掙扎,仰頭直視怒發如狂的虞舞伶,輕柔的聲音裡帶了一絲虛弱的沙啞:「墨瀾是我打傷的,真身在我這裡。」

  「神工君弟子,你須得給我一個理由!」

  別管虞舞伶跟師父關係怎麼好,大荒妖就是妖,永遠毫無道理的囂張,一副老子天下最有理的模樣,都是被鐵律寵壞的性子。

  令狐蓁蓁道:「她和湯圓妖君他們是一夥的,放了摧魂陣要捉我。你為什麼在這裡?還問我要她真身?你也是一夥的?」

  「他們也配?!」虞舞伶鄙夷地冷笑起來,忽地收了妖相,朝她伸出手,「把墨瀾真身還我,花草妖離真身太久會死。」

  令狐蓁蓁搖頭:「不給,她要殺我。」

  虞舞伶吸了口氣,神色慢慢平靜下來:「你放心,她再也出不了手。這樣吧,我此次來有兩件事,第一是為了尋墨瀾回去,第二倒是為著你。神工君弟子,兩件事我們一件一件來。」

  「等一下!」趙振厲聲喝止,「我們憑什麼相信你?你與墨瀾都是忘山伶館的伶人,她放了幻香摧魂陣,你呢?還有,捆在這裡的萬鼠妖君去了何處?!你放走了?!」

  虞舞伶此時怒氣已退,只像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了他一眼,淡道:「第一,忘山伶館與此事無關;第二,昌元妖君來過,人是他傷的,也是他搶的,原本還想搶墨瀾,被我攔下了;第三,少年郎不識好歹,若非我來得及時,這幾個修士遠不止傷這麼輕。我還有事與神工君弟子說,你與其和我吹鬍子瞪眼,不如趕緊替他們療傷,蝠聲術越往後越痛苦。」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說的有道理,得趕緊給師弟妹們療傷。

  趙振恨恨怒視她片刻,終於還是抱起姜書走進水榭,修士們療傷的療傷,問詢的問詢,痛罵的痛罵,四下裡鬧成一團。

  看出虞舞伶並不想旁邊有人打擾,秦晞輕輕把令狐蓁蓁放在地上,抬手又解下一直拴在髮辮上的玉清環,放進她外面氅衣的袖子裡,聲音很低:「衣服不要脫。」

  「少年郎疑心重。」虞舞伶語帶譏諷,「佔不了她多久,快些讓開。」

  秦晞笑了笑,轉身也進了水榭。

  「哪兩件事?」令狐蓁蓁揉著莫名疼痛的腦殼兒,望向虞舞伶,「說吧。」

  這位蛇妖舞伶顯然很欣賞她的乾脆俐落,千嬌百媚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先說第一件,我找你要墨瀾真身的緣故。館主對阿初的審問已結束,確認當日對兩位三才門修士出手的人正是墨瀾,為防她逃跑,我才親自來榣山尋她。」

  令狐蓁蓁偏頭想了想,當即伸手入懷,取出一朵巨大的墨玉牡丹,原本重重疊疊的花瓣已被她削去小半,整朵花顯得十分黯淡。

  「把第二件事說完,我就把真身給你。」她說。

  虞舞伶特別喜歡她這般快人快語的作風,又笑了一下,正要開口,卻聽原本昏迷不醒的墨瀾發出嘆息般的呻吟,微微一動,竟是醒了。

  「真身……真身……還我……」她聲音極痛苦,兩手在雪地裡無助地亂刨。

  虞舞伶長長的金色裙擺忽如蛇尾般扭曲款擺,重重壓在她背上,她聲音極冰冷:「墨瀾,你可知罪?」

  墨瀾喘息粗重,過得片刻反而安靜下來,淡道:「那個小蝶妖把過錯都推給我了?」

  虞舞伶緩緩道:「她叫阿初,她為你而死,你連她名字也不願提。」

  「死?」墨瀾愣了一瞬,又笑起來,「是你們殺的,反倒怪罪我,什麼道理?」

  「你真不知是什麼道理?」虞舞伶反問,「阿初年幼又愚魯,成天盼著早些長大,做真正的伶人。她那麼仰慕信任你,你說的那些修士泡酒的鬼話,她怎會不信?」

  墨瀾還是笑:「我不過與她提了一下,事情都是她一廂情願做的,現在卻來怪我?」

  虞舞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既沒有怪你,也沒有牽扯到你,是館主用了搜魂術勾出來的記憶。你見多識廣,自然曉得搜魂術是何等酷烈術法。她下午剛死,死前一直在哭,求我放過你。她總說這是心甘情願,可我替她不甘願。」

  說到這裡,她移開視線不再看她,又道:「你覺得阿初什麼都不知道,你錯了,她什麼都知道。」

  起初只是一隻小蝶妖出於本能對花妖的仰慕。花妖美麗溫柔,和蛇妖舞伶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與小蝶妖偶爾談談心,替她排解那些天真而愚蠢的憂鬱。

  對花妖而言,這只是最平凡的往來,為了在伶館安身立命,她和誰關係都不錯。可是小蝶妖將她引為知己,什麼話都願意和她說,什麼事都願意相信她。

  「昌元妖君派人與你私下聯繫,阿初是知道的。」虞舞伶的聲音漸漸不再淡然,「你成心把她拉下水,騙她修士泡酒,讓她替你藏匿三才門修士。她知道你沒把話說全,卻還是信你,甚至為了不叫我發覺你對修士下手,偷偷把『鬼容露』下在浴池裡,讓我以為是對家伶館下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9:04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七章 兩件事情(下)

  其實還不止,當日阿初包攬下罪責後,她住處裡的所有物事也被館主封了,令人驚異的是,床下還藏了許多信件,都是虞舞伶寫給神工君求避穢避邪符的,全都被她扣下了。

  「誠然阿初是個再愚蠢不過的蝶妖,甚至為著貪財露出破綻。她對不起我,對不起伶館,對不起那些修士。唯獨沒有對不起你。」

  虞舞伶這幾句話說得隱含怒意,停了很久,方道:「你很聰明,也夠冷血。我更知道你或許有你的苦衷,但是,你利用了她的無知,卻還要反過來嘲笑她,我不允許。」

  墨瀾面上一絲血色也無,死死盯著她,顫聲道:「明明是你們殺她!她罪不至死……」

  「她確然罪不至死。」虞舞伶冷冷打斷她,「然而,身為小伶人朝我下惡咒、扣押我私人往來信件、戕害中土修士、販賣修士異寶。在這之後,卻始終包庇真兇,館主用搜魂術是得到了西荒帝陛下的許可。忘山伶館講規矩,不像你。不過你不用怕,阿初的遺願是盼你安然無恙,我已應下。你是伶館的新搖錢樹,館主更捨不得拿你怎樣。從今往後,我會牢牢看緊你。」

  無形的蛇尾重重壓下,墨瀾再一次暈死過去。

  虞舞伶難得露出一絲疲態,望向令狐蓁蓁:「事情經過差不多是這樣,也算給你們一個交代。不過有關墨瀾,我有些話告訴你。她對你出手或許因著什麼陳年恩怨,但我還知道一件事,她的內丹曾被人取走半個,多半為了要挾她做什麼事。我猜測興許她是被要挾了,若是昌元要挾,背後必有極大隱情。所以我不是為她辯解,而是給你個忠告。」

  「什麼忠告?」

  「這便與我說的第二件事有關。」虞舞伶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上面赫然蓋著師父的印簽,「這封信是五日前送來伶館的,恰好被阿初扣下,我也是昨天翻撿才發現。」

  令狐蓁蓁蹙眉翻開信紙,師父寫信一向簡潔,只提及「有一件極為難焦慮之事」,要過來與虞舞伶「當面商談」。

  虞舞伶道:「信上是說了要來拜訪我,可我並沒見到神工君。當然,你師父脾氣古怪,這種說來卻又爽約的事常見,但你既是令狐羽後人,昌元老兒想把你抓走,爪子都伸來西之荒了,其中又牽扯到用妖丹要挾墨瀾,難保不會牽連神工君。這便是我的忠告了,你要小心,更要叫你師父小心。」

  令狐蓁蓁將墨玉牡丹遞過去,緩緩問:「你知道我是?」

  「原來不知道,我又沒見過令狐羽,是館主對阿初用搜魂術才曉得的。」

  虞舞伶接過牡丹,在掌中一轉,墨瀾的身體立時化作一團輕煙沁入花瓣。

  兩件事辦完,她返身上了九曲橋:「你是誰的後人與我無關,但神工君與我頗有交情,此事連同墨瀾的事,我都寫信告知了西荒帝。你莫慌,歇一天再回,你的臉色很難看。」

  歇一天?或許是該這麼做,以師父的性子多半就是突然懶得出門,她一貫如此。

  令狐蓁蓁疲倦地揉了揉臉,她從未像此刻這麼累過,腦仁兒像是變成了游絮般的東西,晃來晃去沒個清靜。

  有點不對勁,站不住,可兩隻腳卻不由自主地動了,漸漸越走越快,最後變成了狂奔。

  風與雪一起狠狠撲打在臉上,凍得臉皮都要被撕扯碎,九曲橋上積雪甚多,她腳下一滑,踉蹌著撞在一人肩上。

  一隻手罩住了腦門,令狐蓁蓁偏頭避讓,冷不丁後腦勺也被托住。

  秦晞捧球似的捧住她腦袋,掌心壓在她額頭上,只覺觸手滾燙。

  「不要急,兩條腿要走到什麼時候,等天亮去租個坐騎。」他低聲安撫。

  水榭裡的趙振見虞舞伶走了,急匆匆追出來,因見這二人情態不對,立即道:「我這裡有坐騎,姑娘若有急事,隨意拿去用。」

  說罷他又從袖中取出一隻瓷瓶:「原來姑娘是神工君弟子,失禮之處還望海涵。姑娘落水發燒皆是鄙人師妹緣故,鄙人替師妹道歉。匆匆來大荒,身上沒帶什麼靈藥,這兩枚藥丸尚有益氣之效,姑娘請一定收下。」

  剛說完,便聽她低聲道:「坐騎就可以,不用藥丸,這個回禮我收了。」

  見趙振真去牽坐騎,秦晞只輕輕點了點她滿是冷汗的額頭:「你在發燒。」

  發燒是什麼東西?她好像沒得過這種病,不對,她根本從來就沒生過病,這個發燒真厲害,她腦殼簡直要炸了。

  令狐蓁蓁又開始推他罩在臉上的手,卻怎麼也推不動,只好說:「我得走了,不能再給你們帶路,以後各走各的。」

  秦晞被她拉扯得不耐煩起來:「欠債還沒還,你就想溜?」

  她多半是燒傻了,外面兩個妖君虎視眈眈,她一個人送上門?那些妖君想都別想再給她弄得血流滿地,她更是想都別想獨個兒躲,他可是好不容易把那些無解的怒火壓下去,誰都別想讓他再燒一次。

  她開始在袖袋裡翻他給的黃金千兩:「債我一定還清,你放心。等下,先給你定金。」

  真當是交易了,還定金。

  趙振很快便牽來一匹高大的妖馬,秦晞不等她掏出什麼定金,直接將她丟上馬背,回頭道:「于飛兄,事態不祥,只有等回中土再敘。」

  趙振想不到他也跟著走,急道:「元曦且慢!叢華兄不見蹤影,此事終究是我拉二位入園的緣故,我怎能坐視不理?何況我師弟妹也被那昌元妖君所傷,更不能就此罷休!」

  他要怎麼個不罷休?

  「兩個妖君是沖著我們,入不入園都有手段。此事與紫虛峰無關,于飛兄莫要蹚渾水,大荒對修士約束極嚴,何況那幾位師兄師妹尚在養傷。」

  趙振猶有不甘:「話是如此……那虞舞伶怎麼突然走了?花妖就這樣給她帶回去?」

  不給帶回去又能怎樣?就算虞舞伶不來,等看守行宮的獸妖守衛們醒了,還是得放人。

  秦晞想起自己無意使出的鐵荊棘術殺了十幾隻妖兵,有點頭疼,痕跡是處理乾淨了,但鐵律畢竟是鐵律,若被荒帝裁決,怕是要糟。

  短短一晚上,發生一堆破事。

  他安撫了趙振幾句,這才輕飄飄上了馬背,妖馬御風而起,眨眼便消失在風雪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9:15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八章 師門來人(上)

  周璟覺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雜亂無章的夢。

  他應當是在榣山觀賞炎神之宴,間隙唯恐天下不亂地使勁撮合元曦與令狐,雖然總不成功,但他樂此不疲。

  可是,他又見到了絕不可能出現在榣山的葉小宛。

  她就站在面前,纖細的肩膀,甜美的面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直望著他笑,笑得他心煩意亂。

  後來還有很多凌亂的光影,他時而回到了太上脈,時而又在某個小酒館裡飲酒。

  最後的最後,四周忽然起了熊熊大火,刺目的火光照亮了滿地斑駁鮮血,遠處是密密麻麻驚呼亂竄逃命的人影。

  有個很熟悉的聲音便在耳畔慘呼:「孩子快逃——!他們是來抓你的——!」

  周璟渾身一震,驟然睜開眼,只覺滿目奇異青光,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裹住,一絲一毫也不能動彈。

  轉瞬夢醒,他一時分不清何為夢境,何為現實,無來由地驚恐,周身金光如潮水般迸發而出,巨大的碎裂聲陣陣回蕩,包裹住身體那些層層疊疊蛛網般的青光瞬間被撕得粉碎。

  甫一落地,周璟只覺心悸頭暈,張口欲嘔,卻是吐出幾行血沫。

  眼前一片猩紅,他下意識去擦,卻擦了滿手的血——這是中了蝠聲術?

  此時低頭再看,才發現先前包裹住身體的青光正是昌元妖君的妖言結界,這老狗日的妖君竟然老謀深算到了西之荒?!

  他急急打量四周,此地應是地牢,逼仄無光,外間有無數雜亂聲音,潮水般的腳步聲,還有許多妖兵在嚷嚷:「不好!修士醒了!滅靈陣呢?還沒開好?」

  滅靈陣?

  周璟微微一驚,但聞頭頂腳下嗡嗡一陣亂響,妖紅光輝驟然躍起,袖中乾坤法瞬間失去效用,放在袖袋裡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

  滅靈陣是百年前大荒與中土仙門一戰時,由南荒帝所創妖陣,陣法之下,修士一切術法無用,一切靈氣運轉不了,當年多仰仗此陣,大荒才不至於頃刻間潰敗。

  想不到昌元妖君連這玩意都放出來了。

  地牢黑鐵門被撞破,潮水般的妖兵魚貫而入,爭先恐後地拔出妖刀,一面厲聲呵斥讓他跪下。

  他們似乎覺得有了滅靈陣就可以把太上脈修士當面團來揉捏。

  到了這種地步,大荒鐵律已然是個屁,那幻術叫他想起了十分不願想起的東西,現下邪火燎心,他要大開殺戒,把昌元一家子撕成千萬條蝙蝠乾肉。

  周璟從滿地雜物中挑起自己舊時用的長刀,氣勢如虹地迎上,妖兵們被無法抵抗的蠻力撞得倒飛出去,他動作疾若閃電,手起刀落,眨眼便殺了十幾隻妖兵。

  「轟」一聲巨響,第二道黑鐵門被他一刀劈碎,見勢不妙的妖兵們紛紛往外竄逃,漆黑的暗道裡雜亂腳步聲與慘叫聲連綿不絕。

  周璟一路殺到第三道黑鐵門前,劈碎後發覺前方依然是漆黑暗道,這妖君地牢建得夠深,不知到底有多少道門。

  先前衝進來的妖兵幾乎被他殺了個乾淨,暗道裡死寂無聲。他側耳細聽片刻,忽地將手中血跡斑斑的長刀擲出,只聽前方傳來慘叫,一道人影從牆壁上滾落下來,卻是個滿面驚惶的妖兵,觀其服飾與妖力,只怕還是個小頭目。

  周璟笑得凶神惡煞,數行鮮血從五官裡細細滾落:「怎麼,那狗日的昌元還真敢動太上脈?」

  那妖兵嚇得瑟瑟發抖:「饒命!我、我只是聽妖君吩咐!」

  周璟四處看了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我被帶來多久了?你們還抓了誰?那個墨瀾伶人和你們妖君是一夥的?」

  妖兵戰戰兢兢有問有答:「這裡是南之荒重陰山,妖君的地宮。您是今日拂曉被三公子帶來的,他就帶回您一個人。墨瀾伶人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只聽說妖君與她是舊識……」

  「狗日的三公子和妖君呢?」

  「三公子已出去了,妖君仍未歸。」

  周璟還想再問,忽覺一口氣上不來,重重咳了數下,吐出一大團血沫。

  有些不妙,三公子只怕對他用了不少次蝠聲術,眼前已開始陣陣發黑,氣都透不過來。

  對面那妖兵小頭目多半以為他要不行了,鬼鬼祟祟地把手往懷裡掏,周璟懶得與他廢話,長刀化作一線寒光,輕而易舉切落了他的腦袋。

  無頭的身體米袋般重重砸在地上,襟口內忽然急竄出一道黑煙,見風便化為密密麻麻的小蝙蝠,沒頭沒臉朝他撲來。

  妖刀又一次揮舞,捲起的利風將小蝙蝠們扯個稀碎,然而到底因著不能運轉周天,脖子上還是被咬了幾口——不好,這玩意兒肯定有妖毒!

  他娘的,真是流年不利,想不到來一趟大荒被個妖君折騰到這種地步。

  鮮血順著下巴不停滾落,視界猩紅一片,他隨手擦了一把,強撐著繼續往前走,長刀拖在潮濕的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蝠聲術不停撕扯經脈,胸前傷口亦是血流不止,此地遍佈滅靈陣,無法運轉周天,靈氣全無,若非他專修金土二行,此時必已倒地不起。

  周璟喘息粗重,揚手正欲劈碎第三道門,忽聞門外響起一個很熟悉的女子的怒喝聲,黑鐵門被一腳踹破,要不是他躲得快,差點被碎片蹦一臉。

  一道瘦削身影踏著滿地碎石走了進來,一手提兩個妖兵,一面猶在怒罵:「一幫不識好歹的東西!非逼我動手!」

  周璟整個兒傻了,他突然懷疑自己可能還中著迷魂術,這、這、這不是三師姐俞白嗎?!

  「老七!真在這裡!」

  俞白一見著他,毫不客氣揪著領口把他拽到面前細細打量,這下動作太大,周璟不由「哎」地叫了一聲。

  按她的脾性,多半接下來是破口大罵,他屏息等候,等她罵完了再行禮招呼。

  可是沒人罵他,黑暗裡,她只捲起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

  「三師姐……?」周璟試著招呼,不會真是做夢吧?

  俞白語帶嘲諷:「竟傷成這德性!還要其他仙門的小丫頭巴巴跑來太上脈求助,臉都被你丟盡了!」

  莫不是在說葉小宛?周璟乍見師門中人,強撐的骨頭都軟了,笑嘆:「其他仙門的小丫頭?是葉師妹?她真去了?我還當她回中土就忘。」

  「你都一下就知道是葉師妹,她又怎能輕易忘。」俞白語氣冷淡,「只是想不到,我若不來,你還真能死在這裡!」

  說著,她反手便將他背在背上。

  他身量頗高,被她背著好不狼狽,只好說:「三師姐,我自己能走,又不是小孩了還要你背。」

  「閉嘴。這滅靈陣讓我渾身不舒坦,快些出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9:27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九章 師門來人(下)

  周璟曉得這位三師姐的脾氣,她多數時候豪爽大方,卻又有點喜怒無常,完全想一套是一套,他索性只問:「三師姐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就你一人來?」

  「師尊和二脈主都來了。」俞白背著他走得飛快,「我是不曉得為什麼,看起來有什麼大事似的,來大荒後脈主師父就用了召喚令,沒召到你,推算到你在重陰山昌元妖君的地宮裡,只怕有難,便叫我過來。」

  竟一下來了兩個脈主?

  周璟忽然覺得他倆來肯定不是為著他和元曦老被昌元妖君找麻煩的緣故,這點小事不至於驚動脈主。

  「師尊在哪兒?」

  「他去找南荒帝了,二脈主應是去了西荒帝處,你別問那麼多!我不知道他倆要幹啥!」

  就說她喜怒無常,這不,馬上又發起脾氣來了,語氣陰森森地:「你還真能被大荒這幫妖君折騰得這麼狼狽!可見修行如何憊懶!回去後給我上冰獄峰思過一個月!」

  周璟笑了笑:「賽雪師姐,你就放過七師弟吧。」

  俞白,字賽雪,太上脈修士年滿十八都會被師長賜字,不分男女。向來他不這樣叫她,不過有時候她莫名發脾氣,這樣叫了多數就能避讓她的無名火。

  這次也不例外,俞白果然哼了一聲,只問:「我叫你摘的欒木果實呢?摘了沒?」

  周璟笑道:「三師姐有吩咐,我怎敢不從,就是這裡有滅靈陣,袖中乾坤的東西都掉在最裡間牢房了,要不師姐進去翻翻?我先上去砍幾個妖兵解氣。」

  她聲音裡多了一絲柔和:「倒也不必折回,你沒忘就好,東西不重要。」

  事情可都是為著摘欒木果實才鬧騰起來的,她又不要了。周璟回想麻煩源頭,恨不得給一個多月前的自己一巴掌,沒事去什麼雲雨山!

  俞白又道:「老九呢?不會也被抓了吧?」

  周璟搖頭:「元曦應當不至於……」

  一脈九個修士,術法天賦最好的便是元曦,若他也能被妖術迷得絲毫不能發覺異樣,太上脈也別叫太上脈,直接改名太上面好了。

  說話間,眼前忽然一亮,是出了地牢。

  昌元妖君身為蝙蝠妖,比起華美寬敞的宮殿,似乎更愛窩在洞裡,這座山洞無比巨大,頂上亦有無數碩大洞眼,日光一道道傾瀉而入,景緻倒很是奇異。

  俞白拔腿便往洞外跑,忽聞頭頂一片哢哢聲,四下裡驟然一黑,卻是所有洞眼都突然被堵上,滅靈陣妖紅的光輝由上而下鋪天蓋地般,照亮了兩人錯愕的神情。

  昌元妖君冰冷的聲音自黑暗深處傳來:「我的地宮每一寸都少不得滅靈陣,進來了就別想走。」

  奇異的嗡鳴震顫在洞內封閉的石壁上來回震蕩,俞白曉得這是蝠聲術,在封閉的洞裡更是厲害十倍,沒有任何躲避的辦法。她一把推開周璟,自己硬抗下兩道,旋即取出一抔綠土往地上一砸,剎那間慘綠火焰蒸騰而起,照亮了整座山洞。

  只見昌元妖君倒懸在最高處,正拋出一把血紅符紙,符紙落地便化作數十隻巨大的人形符傀,並未朝他們撲來,反而齊齊揚起手臂,做出要錘砸地面的架勢。

  不好!

  周璟疾馳向俞白,剛抓住她,便覺洞內天崩地裂一般,地面塌陷出黑黝黝的一個巨坑,二人腳下一空,直直掉了進去,只聞「鏗鏗」數聲,卻是無數黑鐵條封死頂部——坑內竟早已安置好一隻巨大的黑鐵籠。

  漆黑粗大的鐵鏈吊起籠子,順著深坑繼續下落,眼看竟是要落進深處地宮的架勢——能挖出如此深坑,必是萬鼠妖君的手筆了。

  妖紅的收靈陣光輝從四面八方撲來,周璟舉起長刀在鐵籠上用力一砍,只震得手掌巨痛。

  俞白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沫:「這樣的佈置,絕非一日能成。」

  周璟不由眉頭緊皺,不錯,昌元妖君是做足了準備,彷彿早知有這一天。

  他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當真要對太上脈修士下手,此番沒有防備,被他的精心佈置刺了個正著,看來這一劫不好過。

  *

  重陰宮封閉的洞頂很快又被重新打開,璀璨的日光再次落進巨大山洞內,除卻地上多了個深坑,一切倒還不太亂,滅靈陣下,修士興不起什麼風浪。

  妖君車輦很快為兩隻豎睛妖馬呼嘯著拉進洞內,妖兵們拖著破抹布般的萬鼠妖君下了車,只問:「妖君,萬鼠妖君受創著實不輕,如何安置?」

  這萬鼠老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叫他出手的事就沒一件能做好。雖說妖君封號被褫奪,實力大減,卻也不至於連個中了幻術的修士都抓不住,還好意思聽他們妖君妖君地叫。若非自己往榣山去了一趟,他就要落入修士手裡,簡直麻煩至極。

  放在以前,派不上用場還盡會拖後腿的傢伙,他早一掌劈死了,可眼下情況不妙,萬鼠別的不行,逃命工夫卻是一流,且地宮也需要他帶著隱遁,實在不能讓他死。

  昌元妖君眉頭緊皺,隨手指向角落:「先放那邊。」

  事情發展詭異且超乎想像,新來的太上脈女修士能找到這裡,說明太上脈定有厲害的到了大荒,興許下一刻就來興師問罪。他繞了那麼大一圈,特特等到西之荒炎神之宴開啟才下手,就為著低調,此番可謂功虧一簣。

  最可恨且可疑的,便是炎神之宴一切安排幾乎毫無差錯,兩個太上脈修士也都被調離行宮,萬沒想到差錯出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竟對令狐後人無用。

  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神工君師徒三人在何處?」

  妖兵們答道:「神工君母女安置在地宮內,但她還有個女弟子,言行舉止十分……粗暴,早先被三公子單獨關進了地牢。」

  人還活著就好,不知她們作為誘餌,能不能把令狐後人釣上來,她死活不上鉤的話,誰也無法。更何況,如今她身份暴露,太上脈亦在虎視眈眈,偏生虞舞伶還橫插一腳,必要把事情告知西荒帝,一來二去,全是隱患。

  昌元妖君想得心煩,又厲聲道:「老三呢?!這種時候還在玩女人?!」

  妖兵們躬身道:「三公子早半日回來,得知榣山一事生變,便帶著幾個護衛往西之荒去了,說要親自從神工君家裡把令狐後人捉住。」

  昌元妖君登時大急:「還有個修士跟著她!老三怎如此魯莽!」

  「三公子好似得了什麼確切的消息,說令狐後人必是一人獨行。」

  昌元妖君聞說,反而露出放心的表情,喃喃道:「是『仙子』給了消息?那也罷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9:41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章 結清舊賬

  雖說趙振大方地給了坐騎,但他一看也是少來大荒,對坐騎一點兒都不瞭解。

  大荒可不會有人直接騎妖馬,它們一般只用來拉車,因妖馬生風,尋常人根本坐不住。這會兒又是狂風暴雪,騎妖馬背上簡直自找苦吃,風雪前後左右地推拽,一個不小心怕是要被掀翻下去。

  不過,奇異的是,令狐蓁蓁既沒被掀翻,也不覺得冷。

  她覺著身體像是被黏在妖馬背上了,四面八方纏繞不休的風還是滾燙的。她熱得兩眼發乾,耳朵裡像是生了無數雜草,整個人有點兒迷糊,漸漸犯起睏來,暈頭轉向地撞在身後秦晞肩膀上。

  後頸大椎被兩根手指掐住,幾團說不出是冷是熱的氣直接鑽進經脈,她一個激靈驚醒,便聽他近乎無奈地在頭頂說道:「別睡,我不認識路。」

  他也曉得這樣很殘忍,她都一夜沒睡了,還發著高燒,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他只好安撫:「到了師門大宅再睡。」

  令狐蓁蓁吃力地揉了揉臉,忽然問:「蔥花呢?」

  「被昌元妖君劫走了。」

  她不由詫異:「那你還不趕緊去救他?」

  「事情要一件一件來。」秦晞忽覺虞舞伶那條理分明的說話方式不錯,「第一,我不認路;第二,你在發燒;第三,叢華死不了。」

  結果她注意力全被不認路三個字搶走,重重吸了口氣:「你不是有那個什麼清光陣可以一下回南之荒?所以是假的?」

  想當然耳,自然是假的。

  秦晞撥了撥頭髮,她多半要暴跳如雷,那就來吧,大荒人的怒氣而已,小菜一碟,他盡數承受。

  可她並沒有發火,只靜默了片刻,道:「蔥花和你都是被我連累,我應當告訴你們緣由,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說什麼連累,原來各走各的是這個意思。

  他也覺得兩個妖君的執著不合常理,是為著她?可為何要抓叢華?單為了令狐,他們完全可以放長線慢慢等,何必大費周章對付修士?從炎神之宴的佈置來看,就是為了不著痕跡地把他和叢華抓回南之荒,很奇怪,怕是背後有不小的隱情。

  哎,這趟大荒來的真是,正經事沒頭緒,大大小小的麻煩倒是一堆。

  秦晞道:「你說緣由我聽聽。」

  「你知道令狐羽這個人嗎?」

  令狐羽?名字好像有點熟悉,在哪兒聽過?他凝神想了一會兒,搖頭:「沒印象。」

  「他是個幹過很多壞事的中土修士,上回在傾仙城聽書,說的就是他的事。他拐跑了南荒帝的寵妃,我好像是他的後人,所以兩個妖君一直想抓我獻給南荒帝邀功。我不知道師父會不會被我牽連,所以必須回去看看。」

  不是,這還能邀功的?過去這麼多年了,說不定南荒帝好不容易能忘掉此事,這倆妖君非要提,還把人帶到面前去,提醒他這樁醜聞確實存在過,在他的陳年心病上使勁蹦跶,南荒帝不發怒已算仁慈了。

  妖的想法實在搞不懂。

  秦晞想了想:「你大伯沒和你說過身世問題?既然擔心神工君,你大伯應當也很危險吧?」

  令狐蓁蓁揉著巨痛的額角搖了搖頭:「我沒有問過,我不在乎。大伯離開深山快一年了,我不知道他在何處,而且他很厲害,不可能被抓。」

  「很厲害?莫非是修士?」

  「他……」令狐蓁蓁只說了一個字便愣在當場。

  她潛意識裡覺得大伯非常厲害,可現在回憶起來,卻又想不出他厲害在哪兒,明明只是個鬚髮花白的瘦弱老頭,還時常咳嗽。

  為什麼她會有「大伯非常厲害」這個印象?

  秦晞見她滿臉迷惘,料想那個神秘的大伯應是對著她也沒交代過真實身份。

  大荒人有點兒傻,多半不會往深了想她大伯的事,可他一路聽來,只覺這位大伯不簡單,好似一點也沒有讓她接觸凡塵俗世的意思,必是早知她身份敏感。那他就更不可能是什麼普通人,十之七八是修士。

  他又問:「為何昌元和萬鼠他們篤定你是令狐羽後人?」

  「據說我和令狐羽長得很像。」

  很像?秦晞俯首湊過去看她。

  那令狐羽是不是惡棍姑且不論,但他必然是個美男子,怪不得能把南荒帝的寵妃拐跑。

  風太大,她的頭髮盡數被吹去背後,露出整張蒼白的臉,無論是神色還是眼神,都透著深邃的疲憊與一種異樣的冷漠。

  秦晞抬頭眺望遠方,隔著密密麻麻的雪片,極遠處朦朦朧朧似有一大片城池。

  「是不是快到定雲城了?」他問。

  「是。」

  秦晞雙手攏進長袖裡,他玄青的衣裳質地貴重,卻又分外輕軟,被風雪裹挾著不停翻捲,一下下輕輕拍打在令狐蓁蓁頭臉上,她方捉住他亂飄的衣角,便聽他說道:「之前說了到定雲城該把賬結清,現在就結了吧。」

  現在?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使勁拍了拍快炸開的腦殼,聲音冷靜:「好。」

  秦晞眉梢微揚:「我以為你要與我討價還價。」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你說,到一百歲我也會還清。」

  一百歲?秦晞忍俊不禁:「我說過,你給的起,說不定還有的賺。」

  他伸手入袖,取出了兩串銅錢,不多不少,剛好六十文,正是雲雨山上她要的數目。

  「拿去,你的救命錢帶路錢問詢錢送水錢。」

  他蹲在她身前,將銅錢放在她手中,清晰地一項項念,全是雲雨山上她算的一串錢。

  「最開始的賬才是賬,後面的都不算,欠你的六十文,眼下結清了,兩不相欠。」

  令狐蓁蓁陡然有種身墜夢境的迷惘,猶帶暖意的兩串銅板放在掌心,沉甸甸地,她下意識捏了兩下,復又揚高睫毛凝視他。

  雪片穿過他頭髮的間隙,被熾熱的風化作水滴撲在鼻子上,癢,且香甜。

  秦晞又想起什麼似的,在袖中乾坤摸了半日,取出一隻華美的黃金頭飾並兩隻耳飾。

  「替你裝了一路,拿走吧。」

  把飾物放在她腿上,他手腕一轉,指間便夾了張白麻紙,卻是她最先給他畫的那張避垢符。

  他晃著符紙笑道:「這個就不給你了,好用得很。」

  她像是又遇到什麼絕世難題一樣,極為難地盯著他,方才盤桓眼底的疲憊與冷漠是沒了,但如今這表情又叫他摸不著頭腦,想叫大荒姑娘笑一下真不容易。

  秦晞奇道:「怎麼?」

  令狐蓁蓁想起一路過來他的虛實難辨,動輒獅子大開口地用欠債和「送回南之荒」拿捏她七寸。可他又確然救過她好幾次,還分了黃金千兩給她。

  不曉得是不是發燒的緣故,腦子裡亂成一團,就像一開始算不清和他之間的爛賬一樣,她這會兒理不清他的行為,好像下一刻他又要用什麼匪夷所思的理由叫她欠債。

  「為什麼……真的、就結、結清了?」她開始罕見地期期艾艾,「那你、你之前……到了西之荒為什麼還要……」

  這個嘛……

  之前在南之荒用救命債掐她,實實是出於對她和大荒的厭惡,後來誤會既然解除,到西之荒按理說確實該放她自己走,可他又嫌大荒無聊,倒是她還有點意思,留著總歸不悶。

  「還好咱們是一路同行。」秦晞和善地笑了笑,「不然你早被兩個妖君抓走,這會兒怕是小命不保。」

  見她猶有不甘,他便補充:「令狐姑娘,我可是太上脈修士。」

  他站起身,長髮被風雪吹得散如墨線,又道:「太上面疑心重,絕不吃虧。太上脈可不一樣,救你還要錢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用錢結算一切?」

  等了半日,不見她有反應,莫非是感動得哭了?

  秦晞垂頭望去,對上她媚而長的琥珀雙眸。

  大荒姑娘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靜靜看著他,明明眸色淺淡,於他眼中卻望不見底。他從沒被人這樣專注而直率地凝視過,下意識避了一瞬,好似不能夠像剛才那樣氣定神閒,遊刃有餘。

  感覺到她忽然起身湊近過來,秦晞又想要避讓,卻見她從袖中摸出玉清環,聲音輕軟:「你的東西。」

  他差點忘了。

  秦晞接過玉清環,有些笨拙地往髮辮上繫,可風雪太大,他一下沒抓好,玉清環從髮間掉了下來。

  細而白的手穩穩捉住了瑩潤玉環。

  她驟然湊近過來,湊得比以往都近,雙臂抬起,就站在對面替他往髮辮上繫玉清環。垂下睫毛,恰好她抬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琥珀色的清淺雙眸裡,只有他一個倒影。

  或許該躲,可又似乎不該。

  這一次秦晞不退還迎,與她視線交錯。讀不懂她的眼神,他只知道那是看人的眼神,是看著他。

  「短刀再借我用幾天。」她忽然開口,想了想,補一句,「不給錢了。」

  他輕道:「是要賴賬?」

  「不是賴賬。」她認真地給他解釋,「你說的對,錢不能結算一切。」

  似她以前那簡單粗暴的結算法肯定不行,可他也是個有所予必要有所得的人,短刀是他心愛的陳年舊物,借她這麼久,她須得回報他。

  玉清環穩穩繫在了他髮辮上,令狐蓁蓁退開兩步,微微偏起腦袋打量,目光專注。

  秦晞摸了摸落在耳畔的玉環,鬼使神差般,低聲道:「你會去……」

  他想問她是不是會去中土,不曉得緣故,就是想問,誰想一陣清朗的銅鈴聲驟然響起,一隻拳頭大小的澄黃銅鈴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繞著他打轉,清朗美妙的聲音連綿不絕。

  見令狐蓁蓁貓一樣蹦起來,好奇又警惕地盯著銅鈴,他便解釋:「這是太上脈的傳喚令,師尊好像也來了大荒。」

  不過,身為大脈主,師尊怎會突然來大荒?出什麼事了?

  秦晞捉住懸浮亂轉的銅鈴,正欲收起,不想其上登時散發清光,他不由一驚——是直接要把他召過去?

  像是天頂突然落了顆小太陽下來,眼前光芒陡然大盛,令狐蓁蓁舉袖避讓,半晌後抬眼再看,秦晞已消失了。

  她茫然四望,喃喃喚了聲:「秦元曦?」

  沒人回答她,只有漫天風雪呼嘯,下一刻她便覺徹骨寒風撲頭蓋臉而來,凍得瑟瑟發抖。

  他忽然被喚走,熾熱的風便也走了。

  好冷。

  令狐蓁蓁裹緊身上的氅衣,驅使妖馬往下飛,他消失得很巧,定雲城已近在眼前。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29:53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一章 心之所在

  師門大宅建在城外六十里的荒山內,那裡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坡,種滿了梨花樹。此時鵝毛大雪搓綿扯絮般落不停,堆積在枝梢上,彷彿雪白梨花在盛放。

  令狐蓁蓁踩著雪,慢慢向坡頂走。

  扭曲的黑鐵燈架裡火光灼灼,大宅的院牆很高,院門很窄,黑鐵門開了半扇,不時有打砸聲從裡面傳出。

  她探了半個腦袋進門,便見滿院野妖狂歡,有的砸門,有的砸窗,柴房已被他們拆碎,柴禾撒了一地。

  令狐蓁蓁在黑鐵院門上推了一把,野妖們聽見動靜,嘰哇亂叫著便欲撲上,因發覺是她,昔日餘威猶在,驚得他們又亂叫著四下散開逃跑,眨眼就跑了個精光。

  她在滿院凌亂中站了好一會兒,方抬手敲門:「師父,是我,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答,屋內一片漆黑。

  手藝人的門並沒有鎖,只有稀奇古怪的機關,她推開屋門,地磚與家具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應是有數日無人清掃。

  令狐蓁蓁一言不發走遍大屋裡所有的房間,沒有人。

  拉開自己的房門,還是沒有人,床上卻多了一隻金燦燦的金雕鐲。

  她拿起金雕鐲細看,鐲身細細刻了許多芝麻大小的棠棣,做工繁復而華美,這是二師姐巫燕君的風格。

  加持袖中乾坤法的寶具有木雕玉雕金雕,一個比一個貴重,金雕鐲不但裝的東西多,還耐砸,也不懼水火,就是要的材料太奢侈,二師姐自己都沒捨得用金雕鐲。

  鐲子裡已放了許多東西,一沓沓厚厚的若木樹皮紙,一套嶄新的木雕工具,一壺珍貴的銀墨,以及三件一看就是新裁的漂亮衣裙,上面已繡好了避字訣真言。

  枕畔還有一張精緻小箋,上面墨跡淋漓,是師父的字跡:臘月初四,生辰禮。

  對了,臘月初四是她生辰,當初不過是二師姐隨口一問,她也是隨口一說,原來她們記著,她自己都忘了。

  頭忽然很疼,像是要裂開一樣。

  她用力揉著腦袋,說不好是疼還是冷,抖得停不下來。

  小院裡忽然傳來異乎尋常的動靜,夾雜著妖馬的高聲嘶吼——是師父她們?!

  令狐蓁蓁一陣風似的狂奔出屋,漫天暴雪撲頭蓋臉砸下,密密麻麻的雪片後,她只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巨車懸在半空。

  車門開啟,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扶著門框沖她笑:「喲,還真是一個人。」

  他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這位天生麗質卻總穿錯衣裳的美人。

  她現下套著個男人的氅衣,從頭到腳都亂糟糟一塌糊塗,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她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額上冷汗涔涔,竟是在生病的模樣。

  三公子笑意更深,長袖一揚,一團黑影重重砸在令狐蓁蓁面前,發出巨大的響聲。

  是師父的青銅傳信鳥,離開南之荒後,她每天每夜都開著半扇窗,等待它的到來,它卻再也沒來過。

  原來,是落在三公子手裡了。

  傳信鳥腹部已被打開,裡面放了一隻木雕鐲,銀墨在木鐲上細細畫出無數紋飾,這是師父親手所製的寶具,門下三弟子一人一個。

  這枚是她的,三公子曾親口說已焚燒殆盡。

  令狐蓁蓁慢慢撿起木雕鐲,看了許久。

  三公子如勝券在握般淡淡譏諷道:「令狐姑娘,你既為令狐羽的後人,怎能如此不謹慎?先是在我的俊壇行宮留下木雕寶具,又是逃亡途中與神工君用那麼顯眼的青銅傳信鳥通信,這樣可不行。你看,不是一下就被我帶走了神工君一家子?」

  她抬頭看他:「你帶走的?」

  三公子佯嘆道:「我也沒想到,傳聞中脾氣古怪的神工君竟那麼疼愛小弟子。我只不過派手下把傳信鳥和木雕鐲給她過目,順便邀請她們去重陰山做客,想不到她一下就答應了,真叫我意外。」

  令狐蓁蓁沒說話,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回不過神似的,目光散漫地環顧四周。

  雪虐風饕,庭院雜亂不堪。

  不該是這樣的,它不該這樣,這座小小的庭院理應整齊乾淨,劈柴的斧子永遠會被她磨得煞亮,打水的水桶永遠被她擦洗得乾乾淨淨,牆上的薜荔藤蘿從來長不了幾寸。

  眼前忽然浮現出師父買她當關門弟子的情形,那天,滿院陽光璀璨,耀眼生花。

  起初,她只是被銀錢吸引,太陽映在上面的光太耀眼,太好看。

  她剛從深山離開,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對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而陌生,對時間全無概念。

  十年關門弟子是什麼,那時她不很在意。

  可她現在想做手藝人,她開始喜歡這個院落了,不管天晴還是天陰,刮風還是下雨,每一刻的色彩都好看,連一棵草都是漂亮的,讓人安心的。

  是她喜歡,與銀錢無關,與結清人情無關。

  她喜歡這裡,現在,有人要毀掉這些。

  三公子見她默然不語,便故意也停了一會兒不說話。

  他對女子頗精通,曉得對付她這樣的,得先從精神上打垮了,不然絕不會乖乖任由他擺布。

  過得良久,他才柔聲道:「其實我對父親的籌謀並不感興趣,我只對你感興趣。令狐姑娘,不然這樣,我替你偷偷把神工君一家子放了,你把自己左手與左腳砍下,如何?」

  她多半要糾結很久——他是這樣想的,結果想錯了,她眉毛都沒動一下,回絕得無比乾脆:「不行。」

  三公子又道:「那我先砍了神工君的兩隻手,再砍她女兒的兩隻腳,最後把你二師姐的腦袋割了,你覺得這樣更好?」

  她依然沒糾結,只有短短兩個字:「不行。」

  三公子貓耍耗子似的揚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誰叫你是美人呢?我再讓一步好了,你把衣裳全脫了,我便放她們走,怎樣?」

  這次她多半糾結後要說好——他這樣想,誰知再次想錯,她只淡道:「有人交代過衣服不要脫,我不脫。」

  還挺難折服。

  三公子一下來了興頭,非要將她徹底降伏,忽聽車廂內妖兵低聲道:「三公子,夜長夢多,先把人帶回地宮吧。」

  也對。

  他笑著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神工君師徒三人正在父親的地宮做客,令狐姑娘想見的話,便隨我一同來。」

  這病懨懨的美人半絲猶豫也沒有,俐落上了車。

  車門輕輕合上,三公子伸手便去抓她的腰。

  一旦回重陰山,父親定然不會允許他放肆,西之荒到南之荒路上就那麼點時間,可不能浪費,他現在就要嘗嘗令狐後人的鮮美滋味。

  突如其來的寒光劃過視界,三公子只覺雙臂一陣冰寒徹骨,緊跟著,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扣住口鼻。

  巨痛與窒息下,他只聽見車內幾個妖兵的驚叫聲,最後殘留在視線裡的,是令狐後人如冰的雙目。

  *

  握住銅鈴的瞬間,秦晞只覺清光頃刻間籠罩上來,這是太上脈要求立行必到的召喚令,全然由不得他抗拒。眼前景緻倏忽萬變,待清光如流水般褪去後,卻見四周雕樑畫棟,竟是一間極奢華寬敞的屋子。

  對面站著一位老者,皓首銀鬚,霜白寬鬆的長袍上繡滿了雲紋,面容雖老,雙目卻極亮,融融然若三月日光,正是赫赫有名的太上一脈大脈主唐虞。

  想不到師尊竟當真來了大荒。

  秦晞躬身極恭敬地行禮:「弟子見過師尊。」

  大脈主微微頷首,開口說話時,仿若銅鐘輕鳴:「你無事,甚好,小七卻是召不過來,出了何事?」

  「七師兄應是被昌元妖君劫走了,此事說來話長。」

  大脈主雪白的拂塵微微一撩:「老三已去找他,不必擔心。小九,給為師說說你們來大荒後的經歷。」

  秦晞敘事向來快而簡潔,一句廢話沒有,很快便將來大荒後遭遇的事分毫不亂地說了個清楚。

  見大脈主沉吟不語,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師尊為何會來大荒?」

  這位大脈主在弟子面前向來親切有餘,似周璟秦晞這樣輩分小的,更覺師尊可親,故而並不拘謹。

  大脈主笑了笑:「有個靈風湖的小姑娘十萬火急找來太上脈,說那昌元妖君找麻煩,你二人怕是難熬,老三當時就坐不住,如今看著,倒是來得對了。」

  一個昌元妖君找麻煩而已,就能驚動大脈主親自前往大荒?

  若在平時,秦晞必要細細琢磨其中緣故,可他此時難得有點亂。

  外間陽光璀璨,青山隱隱,一看即知離西之荒定雲城極遠,令狐猶在發燒,妖君猶虎視眈眈,放她一個人實在是……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0:03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二章 南之荒帝

  「為何心神不寧?」大脈主甚少見他如此模樣,這位最小的弟子向來是閒適而淡定的。

  秦晞道:「弟子有些掛心令狐姑娘,不知兩位妖君要拿她怎樣。」

  大脈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這位令狐姑娘,她……性格容貌如何?」

  秦晞愣了一下:「她年紀不大,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容貌……還不錯,性格、性格……」

  不知為何,他罕見地期期艾艾起來,像是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她。

  大脈主並未在意他的糾結,反而問道:「她可是聰慧至極,舌燦蓮花,人話鬼話都能說?」

  師尊何有此問?秦晞望向他,卻看不出什麼端倪。

  「她性格十分直率且無邪,與常人很是不同,聽說在深山裡長大,應是見識不多的緣故。」

  大脈主皺眉不知想著什麼,過了許久,他才沉聲道:「她現在何處?」

  「她是手藝人神工君的弟子,此時應已回到師門了。」

  大脈主倒有些錯愕:「手藝人?」

  門外忽然傳來恭敬的聲音:「大脈主閣下,南荒帝陛下請您前往歸一殿一敘。」

  秦晞又是一愣,這裡是南荒帝的荒帝宮?他這位師尊也未免太不客氣,在荒帝宮就用召喚令召喚弟子,屬實不給面子。

  大脈主翩然起身,千萬道拂塵銀絲緩緩搖曳,道:「小九隨為師一起。」

  *

  有關四位荒帝是如何執掌大荒的,時至今日,已無人能說清。荒帝一代代傳下來,修士們只知道,荒帝的血脈都是傳說上古時令諸神焦頭爛額的那些著名凶獸,猶以南北兩位荒帝最為聞名。

  傳聞中,北荒帝是相繇的後代,而南荒帝的祖先則是偷食天帝神藥的玄蛇,因此,秦晞對南荒帝的想像難免質樸了些,他覺著多半跟現了妖相的虞舞伶差不多,眼瞳豎起,還有獠牙,反正沒啥人樣。

  誰想南荒帝出乎意料地年輕,看上去年約三旬,甚至可稱得上豐神俊朗四字。

  就是臉色不大好看,整個人像是被千斤重的陰鬱壓著,見著鬚髮如銀的大脈主還好些,見著他身後年少雋秀的秦晞,他便眯起眼,眼裡射出令人膽戰心寒的冷光。

  「太上脈,呵。」南荒帝的聲音比眼神還冰冷,「又是太上脈。」

  看來外面傳他厭惡修士,還真不是胡說,對脈主還給幾分面子,對年輕修士簡直跟見到仇人似的。

  秦晞把頭微微垂下去,以免刺激到這位看上去情緒不太穩的荒帝。

  大脈主優雅行禮:「陛下,正是太上脈來訪,一別五十年,陛下風采依舊。」

  「五十年」三個字讓南荒帝的臉色更難看了,就在秦晞以為他接下來會大發雷霆時,他反而收斂了陰鬱神色,緩緩道:「若孤沒記錯,當年商議開放大荒,有律法規定仙門首領不得隨意前來。大脈主,今日來這荒帝宮,所為何事?」

  大脈主分外氣定神閒:「當年也說過,中土修士可以自由來往大荒,荒帝也好,妖君也好,不得阻撓為難。陛下覺得,老朽今日來能為何事?」

  南荒帝語氣冷淡:「哦?莫非昌元妖君已在孤的地界內殺得血流成河?當真如此,大脈主請放心,孤定然讓他給中土仙門賠罪。」

  大脈主笑得風輕雲淡:「血流成河倒還沒有。老朽猜測,陛下是不知昌元妖君做了什麼,只怕連他想做什麼都不知。」

  「大脈主,孤不愛你們中土修士虛虛實實那套,你有話不妨直說,能驚動你前往大荒,想來必不尋常。」

  大脈主頷首道:「老朽是為令狐羽後人而來。」

  話音剛落,只見荒帝座上黃金的蛇頭裝飾被南荒帝一把揉爛在掌中,他驟然起身,眼眸變成了慘白的,正中一道漆黑瞳仁豎起,看著十分可怖。

  他顯然心緒激蕩,竟控制不住現了些許妖相,聲音更有細微的顫抖:「你——說什麼?!」

  大脈主溫言道:「眾所周知,劣徒令狐羽五十年前死於西之荒,是否有後人,曾爭議一時。近日昌元妖君似是探到了令狐後人的消息,老朽猜想,妖君應是想捉了她獻給陛下借此邀功。」

  南荒帝眼怔怔看了他半晌:「後人?他和她……有、有後人……」

  大脈主緩緩道:「老朽正為此事而來,陛下明鑑。」

  南荒帝愣了許久,忽然厲聲道:「令狐羽竟敢——!怎麼敢!他怎麼敢讓她?!在哪裡?那孽種在重陰山?!孤要親手將那、那孽種……將那孽種擒拿!孤要親手將之碎屍萬段!」

  大脈主料不到他竟激狂至此,方勸了一句:「陛下息怒……」

  一語未了,南荒帝忽地縱身而起,霎時間歸一殿內像是起了團團厚重妖異的烏雲,殿門大開,那龐大而可怖的妖雲如巨龍般急竄而出,整座荒帝宮劇烈震顫起來,原本晴朗的天頂剎那間便暗了下去,隱有電閃雷鳴。

  荒帝一怒,天地為之變色。

  妖雲往南疾飛,雷雲也陣陣鋪開,狂風吹得殿內水晶瓶都倒在地上,大脈主眉頭緊皺,拂塵一掃,撩起一絲風尾聞了聞,淡道:「難怪暴怒到如此地步,有䔄草的味道。」䔄草只長在中土的泰室山,其果實雖能治夢魘症,可天地生靈物,自有其規律,䔄草本身的味道會令人暴躁易怒,沉湎舊憶無法自拔。

  南荒帝多年不管事,南之荒大小事全交給昌元妖君,搞得烏煙瘴氣,原先只以為是他性子如此,可若有䔄草,便不一樣了。

  只怕涉及到大荒內部什麼權力之爭,個中隱情不是中土仙門該過問的,況且此番兩個太上脈年輕修士被如此針對,定是有人借機撩撥,更不能輕易入彀。

  大脈主道:「此地不宜久留,待尋回小七,你們先回中土。」

  秦晞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回中土?他可是為了最緊要的事才來大荒的,正經事還沒辦,怎可能回。何況那陳年心病被翻出來的南荒帝殺氣騰騰地沖著令狐去了,怕是一根指頭就能摁死她,他不能讓她死,就是不能。

  他拱手道:「師尊,弟子先行一步去重陰山。」

  大脈主卻笑著搖頭:「待你找對路,那姓令狐的小姑娘墳頭草得有三尺高。」

  ……說的太對了。秦晞揉了揉眉心。

  大脈主道:「南荒帝走得也太急,事情都還沒與他說完。也罷,為師與你同去,若她真是……太上脈絕不會讓她死。」

  秦晞想起他方才說令狐羽是「劣徒」,怪不得他覺著名字耳熟。

  太上脈的藏書樓裡有許多禁書,他還是叛逆孩童時偷偷翻過大半,有好幾本記載的都是昔年走上邪道的太上脈修士,要麼是修行出了岔子,要麼就是幹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被逐出師門遭所有仙門追殺。

  令狐羽屬於後者。

  他幹的事匪夷所思,十年內殺了中土各大仙門年輕精英修士不下百人,甚至專門建了一座隱蔽城鎮囚禁無數男女,強迫他們懷孕生子,直到現在也沒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

  當然,更不得了的是,這位師兄逃去大荒後也沒收斂,居然還拐走南荒帝的寵妃,看這南荒帝氣的,到今天還苦大仇深。

  令狐竟是這樣一個魔頭的後人,實在不像。

  秦晞問道:「師尊要迴護令狐師兄的血脈?」

  怎樣想也覺奇怪,修士向來不看重血緣紐帶,兩個脈主若是為了令狐羽後人便親自趕往大荒,說不通。

  大脈主語調平淡:「那要看她是否真的只是血脈後人。」

  不等他詢問,他忽又問:「小九,你們這趟來大荒,可有找到什麼天材地寶?」

  是了,東海取到神物之後,還未來得及與師尊說,便遭遇刺殺丟失。此事委實外傳不得,他與叢華來大荒,對師門用的理由是來這裡收集些天材地寶。

  秦晞搖了搖頭:「弟子們從摘取欒木果實後,便一直被昌元妖君追殺,尚未來得及仔細體驗大荒風土,天材地寶自然毫無蹤跡。」

  大脈主將拂塵輕輕搭在肘間,返身款款步出歸一殿,溫言道:「既是天材地寶,哪能這麼容易尋到。眼下這大荒不宜久留,想尋什麼寶貝,中土也多得是。」

  師尊今日不知怎麼了,說的話都大有深意,叫人琢磨不透。

  秦晞方沉吟時,便聽他說道:「走吧,去得遲了,那令狐小姑娘怕是真要被南荒帝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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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繇,就是相柳。出處來自大荒北經,原文如下: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食於九土。其所歍索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穀;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因是以為台。在昆侖之北。

  偷天帝藥的玄蛇,出處來自大荒南經,原文如下:有榮山、榮水出焉。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有巫山者,西有黃鳥。帝藥,八齋。黃鳥于巫山,司此玄蛇。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0:20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三章 心之飛刃

  時近黃昏,重陰山地宮頂的大小洞眼又一次被結結實實地堵住,滅靈陣妖紅的光輝似一層凝固的鮮血鋪在洞壁上。

  昌元妖君難抑煩亂,在洞中不停踱步。

  雖說滅靈陣有奇效,但太上脈畢竟不一般,倘若來的是什麼長老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滅靈陣只有修士身處其中才有用,長老們見多識廣,當真找來此處,恐怕不會進洞,那時才真真無路可逃。

  角落裡傳來萬鼠妖君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他這次傷得出乎意料地重,即便自己為他畫了妖術陣法來灌輸妖力滋補,卻並不能起立竿見影的效果。

  昌元妖君湊近安撫:「萬鼠,想想你的封號,想想那傷了你的太上脈修士,你可要撐住。」

  洞外突然傳來妖馬的嘶鳴聲,守門的妖兵高聲道:「妖君!三公子回來了!」

  昌元妖君陰沉的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急忙迎出洞口,便見三公子的巨車正停在高台之上。奇怪的是,車門不開,窗簾緊閉,外面的妖兵一聲聲喚了半晌,車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忽覺不好,只怕是仙子的消息有誤!老三不會是與那修士撞上了吧?!

  「老三!」

  他急聲高叫,話音未落,卻聽一聲巨響,車輦的門被一腳踹飛,從裡面滾出幾個氣絕身亡的妖兵。

  與妖兵屍體一起出來的,是同樣血淋淋的三公子。他兩條胳膊齊肘被斬斷,死活不知,被個女子一手箍著喉嚨,染滿漆黑妖血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她面色蒼白似雪,額上冷汗涔涔,像是馬上也要暈過去似的,甫一開口,聲音卻異常平靜:「我師父和師姐在哪裡?」

  令狐後人!沒有修士?

  昌元妖君驚疑不定地盯著她。

  在榣山也是,因她而功虧一簣,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明明怎麼看都是普通女子,既沒有靈氣震顫,亦沒有修行過劍道武行的痕跡。然而,不但墨瀾拿捏不住她,老三甚至被她重創到如此地步,世間竟有這等怪事!

  昌元妖君緩緩退了兩步,他素來縝密,越是關鍵時刻,絕不輕舉妄動,只道:「你把我家老三放下,我就把神工君一家放了。」

  令狐蓁蓁道:「我要先看到她們安然無恙。」

  他立即轉身小聲吩咐妖兵幾句,再次轉過來時,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語氣溫和:「神工君赫赫有名,四位荒帝都以禮待之,我自然不會動她一根寒毛,請她來,只為了穩妥些。姑娘,我並不是故意為難你,然而身為令狐羽後人,你自該藏於深山,隱姓埋名,可你偏生涉足俗世,毫不避諱。你須得知道,令狐羽三個字對他的仇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更何況對他懷有刻骨恨意的是南荒帝。這是你的命,你不要恨我,你該去恨令狐羽。」

  他一面說,一面暗暗觀察她。

  怪不得萬鼠一見之下便篤定她是令狐羽的後人,長得真像,南荒帝怕是一見到她便要發瘋,要的就是他瘋!

  昌元妖君背後的蝙蝠翼陡然張開,蝠聲術不由分說朝她呼嘯而去。

  以妖君的身份偷襲一個普通女子,自然極無恥,且自掉身價,但他不以為意。

  看不出她的門道便看不出,先用蝠聲術把她擊垮,再強行降伏。她身手犀利又如何?只要不是修士,經脈便比紙脆,不信她扛得住蝠聲術。

  誰想她面不改色吃下一道蝠聲術,隨即一把推開三公子,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握著短刀刺過來了。

  明明看著馬上便要栽倒,她的動作卻快絕,短刀化作一道寒光,舞得密不透風,漸漸竟把他逼得連連後退。

  昌元妖君萬沒料到原以為最好對付的令狐後人變成了最棘手的,蝠聲術都沒用,什麼緣故?!

  眼前寒光流肆,他漸漸避無可避,不由心頭邪火旺盛,如臨大敵般盯著她:「以凡人來說,你確實很厲害!但你莫忘了神工君在我這裡!她們若有什麼閃失,可是你自己的過失!」

  令狐蓁蓁淡道:「她們有閃失,是你的錯,不是我。」

  見她如此難以被打擊,昌元妖君索性不再廢話,又和她在洞中鬥了半日,眼看夜色漸濃,這少女只有一柄凡鐵短刀,卻迫得他筋疲力盡,心下越來越驚駭。

  先前被他吩咐下去的妖兵戰戰兢兢地站在洞口不敢進,昌元妖君疾電般竄過去,搶過妖兵手中血淋淋的木盒,厲聲道:「你拿誰的命要挾我都無用!凡人有句話叫不見棺材不落淚,你……」

  話未說完,令狐蓁蓁手中短刀已至眼前。

  她從未有過這麼奇怪的時刻,因為發燒,腦殼快炸了,胸膛好像也要炸了,烈火在四肢百骸焚燒肆虐,渾身沒一個地方對勁。

  可眼前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包括湯圓妖君。

  她隨隨便便就可以追上他的動作,他振著蝙蝠翼朝她發動妖術,撞在身上像微風拂過石頭,毫無感覺。

  現在他又端起個木盒子不知嚷嚷什麼,令狐蓁蓁厭煩地一刀劈碎木盒,裡面的東西連著碎片在地上彈開很遠——既不是珠寶,也不是黃金,而是兩根血淋淋的拇指。

  其中一根拇指上套著隻翠綠的玉扳指,她認得,也很熟悉,那是師父的扳指,是神工君的證明。

  見她面色遽然而變,昌元妖君豈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嘶吼道:「把刀扔了!否則我馬上把神工君一家剁成碎末!」

  他說了什麼,令狐蓁蓁已聽不太真切,發燒真的太厲害,腦子裡嗡嗡亂響,心臟像是馬上要從喉嚨裡蹦出來,甚至扯得脖子巨痛。

  手是手藝人的命——忘了是誰告訴過她這句話,為了讓手指保持靈活,師父連水桶斧子都從來沒摸過。

  這妖君把師父的命奪了。

  她需要同樣能奪命的本事,現在,馬上,立刻。

  *

  陰沉的天雷聲一陣陣逼近,狂怒之下乘著天雷黑雲的南荒帝終於疾馳至重陰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發光的飛刃群當頭撞破洞頂。

  數不清的潮水般的飛刃如巨大的蛟龍,只一瞬便將整座重陰地宮撕扯成碎片,在天與地之間殘留數不清的雜亂疾光。

  黑雲驟然停了下來。

  他認得這個術法,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發光飛刃,每一根飛刃都瑩潤而透明,長約三寸,只有普通飛刃一半長短,看起來脆弱得一掰就會斷,可因為每一根飛刃都附著了施術者的念頭,所以,它比任何飛劍都可怕得多。

  是令狐羽的龍群飛刃。

  他活了?!

  四周驟然暗下去,暗紫的天雷電光夾雜著無上威勢,朝煙塵肆捲的廢墟劈下,南荒帝甚至不等第一道劈完,又招了無數。

  活了便活了,他會再一次將他親手碎屍萬段!

  身後傳來大脈主的長嘆聲,緊跟著,「噹」一聲清響,半空懸起一隻通體青瑩的玉鐘,聲勢可怖的暗紫電光盡數為它吸納過去,鐘身因著威勢震顫不休,發出動聽的聲音。

  「陛下手下留情。」

  大脈主端坐妖獸坐騎背上,拂塵輕掃,柔和的風立即便將彌漫廢墟間的煙塵吹散。

  昌元妖君這座幾乎拆了半座重陰山做成的山洞已徹底消失,遍地瘡痍間只有一片黑石平台完好無損,四周塌陷無數深坑,地牢與地宮已統統暴露出來。

  平台上站著一位衣衫凌亂的少女,飛刃群緊緊貼合在一起,最後只變成一根三寸透明飛刃,繞著她極靈活地打轉。

  她腳旁只有半片裂開的蝙蝠翼,想來是昌元妖君能留下的最大一塊身軀。

  龍群飛刃之下,大半座重陰山都碎了,這殺招時至今日依舊霸道而幾近無解。

  似是聽見天頂的雷聲與鐘聲,她轉身朝這裡走了兩步,大脈主看清她的面容,微微一怔——果然與令狐羽十分相似。

  當年令狐羽死前曾留了一道絕筆給自己,提及與寵妃有一個孩子,可他急匆匆趕來大荒時,孩子早已不知被誰抱走了,連南荒帝都不知此事。若非那靈風湖的小姑娘跑來太上脈告知昌元妖君找麻煩,叫他懷疑起令狐蓁蓁的身份,只怕到今天仍在暗地查找。

  一旁的南荒帝雙目赤紅,聲音極低,甚至在微微發抖:「孽種……孽種……他們、他們竟敢真有了後人!」

  這位荒帝當年受刺激太深,嚴禁任何人提及此事,此時驟然知曉那兩人有孩子,加之受了䔄草影響,只怕心緒大亂。

  大脈主拂塵微微一甩,混了靈氣的風將他身上䔄草的氣味稍稍沖淡,淡道:「陛下息怒。」

  風將少女散亂的長髮吹去背後,她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這次南荒帝徹底僵住了。

  真像,像令狐羽,也像她。

  一般模樣的琥珀色清淺眼眸,比常人稍淺的髮色,眉眼穠豔而妖嬈——一別五十年的容顏,卻猶如昨日初見,茫茫天渺渺地,魂魄歸於何處?她對這世間再無眷戀了?甚至從未入夢來。

  他張嘴想說話,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眼怔怔看著她往這裡走了兩步。

  忽然之間,繞著她翩躚靈活翻飛的飛刃如煙霧般散去,她面色驟然變得慘白,大團大團的血從口中噴出,旋即一頭栽倒在地,竟暈過去了。

  是方才的天雷傷到了她?

  南荒帝下意識便欲攙扶,一道玄青身影更快了無數,驟然落在台上,卻是那年輕昳麗的太上脈修士,他彎腰將令狐蓁蓁抱了起來。

  似曾相識的一幕,同樣的太上脈修士,同樣的琥珀眼珠少女。

  五十年的時光突然間盡數倒流,南荒帝彷彿又看到那一天,她渾身是血,一個字也說不出,被那殘忍的太上脈修士抱起,靜靜斷了氣。

  他陡然生出一股近乎暴戾的殺意。

  奇異而磅礡的妖雲似巨手張開,遮蔽大半天空,殺意如凜冽的寒刃鋪天蓋地。

  南荒帝陰鷙的聲音幾近微不可聞:「……把她放下,令狐羽!放了她!」

  大脈主不禁搖頭,這位荒帝原本頗儒雅溫和,令狐羽一事後性情大變,此時被䔄草影響,已如不可理喻的瘋魔暴君一般,根本沒法和他談正事。

  他如銅鐘輕鳴的聲音緩緩響起,聲線裡彷彿帶著一種能鎮定心神的柔和之力:「陛下,令狐羽死在五十年前,這姑娘是否真為他二人的血脈,仍有待商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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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䔄草,出處來自山海經‧中山經‧中次七經,原文如下——又東三十里,曰泰室之山。其上有木焉,葉狀如蔾而赤理,其名曰栯木,服者不妬。有草焉,其狀如...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0:35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四章 孤蓮托生(上)

  南荒帝不禁微微一顫,視界重新恢復清明。

  平台上的並不是令狐羽與她,年輕的太上脈修士也不是要殺令狐後人,反倒捲著袖子替她輕輕擦拭唇邊的血跡。

  他皺眉壓下此番不合時宜的殺意,靜默片刻,終於也覺不對。

  這小姑娘必然是令狐羽與她的女兒,她的眉眼髮色與母親一模一樣,鼻子嘴與下巴卻和父親一模一樣,若傳了兩三代,絕不會這麼相似。

  可她多大?十八歲?十九歲?

  大脈主溫言道:「老朽觀她容貌,實實與令狐羽相似至極,既然年紀對不上,那麼便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她父母興許並不是死在五十年前,而是又活了很久,直到生下此女……」

  「不可能。」南荒帝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當年孤親眼見著她……她香消玉殞。」

  大脈主神色凝重起來:「那便是第二種可能,此乃孤蓮托生的令狐羽本人。」

  南荒帝倏地沉默了,定定看著令狐蓁蓁,孤蓮托生?!

  「陛下,適才歸一殿中尚有話未說完,老朽與二脈主前往大荒,正是為著此女。令狐羽在中土犯下滔天罪行,究其緣故,乃是為了尋找合適的孤蓮托生母體。這些年太上脈一直暗中查訪其後人的消息,想不到竟是在大荒。這姑娘能用令狐羽的龍群飛刃,年紀也對不上,只怕是出生後睡了幾十年才開始成長,這些都是孤蓮托生才有的徵兆。」

  說到這裡,大脈主微微一笑:「若真是令狐羽本人,太上脈必要將罪人帶回中土,給他的罪名做個了結。」

  不想天頂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就這樣把人帶走,可未免太不把大荒當回事了吧?」

  一道萬丈高的幻象便出現在西方天空,其人年約四旬,身著紫衫,容貌身段十分英武,正是西之荒帝。

  不知二脈主找他談了什麼,竟把這位荒帝激得在南之荒放出幻象。

  西荒帝幻象朝南荒帝頷首示意,一面又道:「小姑娘和修士都是從孤的西之荒被抓走,此事孤自然要過問。孤看大脈主真把人帶回去,必是捨不得殺的,只怕還要留下當個弟子,畢竟天賦難得。」

  大脈主笑得淡定:「西荒帝陛下說笑了,老朽即便身為一脈之主,也不能擅自赦免令狐羽這樣的罪人。」

  西荒帝道:「既如此,在何處殺不是殺?你們方才說的孤蓮托生,孤可是聽了好一會兒,不管她是否真為令狐羽本人,孤只與你們講大荒律法,殺了妖君者,立誅。」

  想不到這平日裡最好說話的西荒帝突然跑來打岔,還變得特別難說話,倒與他一貫作風不太相似,莫非二脈主言行真有衝撞處?

  大脈主側首望向西面,西荒帝既然出聲,那二脈主多半也該到了。

  果然,很快便有個儒雅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據我瞭解,一直是昌元妖君百般刁難,大荒逼著凡人送死,又是什麼道理?」

  說著,一隻紙做的青鳳便搖曳飛來,停在黑石平台上,紙青鳳背上的老者鬚髮花白,眉目清秀,神采湛然,正是太上二脈脈主時泰初。

  他不等西荒帝開口,又道:「當務之急,先弄清她究竟是否令狐羽本人。若是,立即處死。若不是,她身懷太上脈修行絕學,斷不會叫她留在大荒。」

  說著,他卻從懷中謹慎地取出一枚飛刃,長短約三寸,瑩潤半透,其上猶有靈氣痕跡殘留。

  西荒帝何等敏銳,立時問道:「這是令狐羽的飛刃?」

  二脈主道:「不錯,二位陛下,這是昔年令狐羽參透龍群飛刃時,最初凝練的那根飛刃。若這姑娘當真是令狐羽托生,此飛刃與她神魂念頭皆合,必然會有反應,反之則不能觸發。就用這個來斷定,如何?」

  西荒帝瞥了一眼南荒帝,他儼然心魂凌亂,眼神都是散的。他不由暗暗搖頭,今日這場子少不得自己來替他撐了。

  「二脈主說這是令狐羽的飛刃,孤可不知真假。」西荒帝笑得譏誚,「獨此一法,孤不敢信,二脈主可還有其他提議?」

  像是早知道他會刁難,二脈主面不改色:「還有搜魂術,由我施展,二位荒帝一旁監督,如何?」

  西荒帝反而有些驚奇:「孤看這小姑娘可是只剩一口氣了,兩位脈主真要用搜魂術?」

  搜魂術還是中土修士傳到大荒的術法,向來極酷烈,中者十之八九保不住命。

  大脈主呵呵笑起來:「有老朽在,不該出事的,自然絕不能叫她出事。」

  此話說的大是玄妙,西荒帝笑了笑:「那孤也有個提議,她若真是令狐羽,要殺也該由我們大荒來殺;她若不是,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叫你們把人帶走,孤開啟四方荒帝決策,去留由四荒帝決斷,若有三位都同意她走,孤便放她走。」

  大脈主淡然道:「老朽相信諸位荒帝不至於太過為難太上脈。」

  說話間,卻見黑石平台下忽然吵吵嚷嚷爬上兩個人,正是先前被鐵籠送進地宮的周璟和俞白。

  俞白背上背了一個女子,周璟手裡提著個老婦,那老婦罵人聲甚是中氣十足:「說了不要修士救!呸!修士的臭氣熏壞了我!放開!我不會領你的情!」

  周璟早已忍得臉黑如炭。

  他和俞白在滅靈陣下沒法掙脫鐵籠,一路被送去地宮,倒還多虧了這自稱「神工君」的老婦相助才能從籠子裡出來,誰知老婦聽說他倆是修士,立即翻臉,大有要把他們重新關進籠子的意思。

  如此這般吵鬧了半日,不知上面發生了什麼事,突然無數飛刃把上面的山洞撕得粉碎,滅靈陣被破壞殆盡,他們便強行把神工君母女給背上來,結果跟捅了馬蜂窩一樣,一路她就罵個沒完,煩也煩死。

  終於上了平台,他一把將她丟下,怒道:「快走快走!別跟老子嚷嚷!」說罷還撣了撣手,想把晦氣撣掉似的。

  方一抬頭,便見天上杵著一尊西荒帝的萬丈幻象,黑石平台上站著一尊發愣的南荒帝,兩旁一個是大脈主,一個是二脈主,而秦晞則站在對面,懷裡抱著暈死過去的令狐蓁蓁,她嘴裡猶在吐血,半張臉被染得通紅。

  什麼情況這是?!周璟懵了。

  後面的老婦亦驚叫起來:「蓁蓁?!快放開她!」

  秦晞沒有相抗,任由她將令狐蓁蓁搶走,他只退了兩步,抱臂定定望著天邊絲一般的雲出神,忽又聽大脈主喚道:「小七,小九,過來勸一勸神工君。老三,你去地牢地宮各處看看,還有沒有沒救出的神工君弟子。」

  原來那神工君抱著令狐蓁蓁死活不放手,二脈主自恃身份,怎會與她做出什麼搶奪之事,只站在一旁含笑不語。

  周璟皺眉上前將神工君輕輕拽起,見她仍使勁掙扎,忍不住怒道:「你又不能救她,抱著有什麼用?反倒耽誤了救治!」

  這話說的神工君突然便安靜下來,直到兩個脈主開始給令狐蓁蓁用搜魂術,她都沒有再動彈一下。

  周璟也不理她,只用胳膊搗了搗秦晞:「元曦,到底怎麼回事?」

  向來這老九最善於長話短說,簡潔扼要,可眼下卻心不在焉地,本就復雜的事被他顛三倒四地敘述,愈顯凌亂。

  饒是如此,周璟依舊聽呆了。

  這才過了多會兒工夫,事情怎麼就發展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了?昌元妖君是令狐殺的?大半座重陰山也是她撕碎的?還有那令狐羽,一個大魔頭,居然曾是太上脈的修士?令狐是他女兒?孤蓮托生又是怎麼個意思?也就是說,令狐有可能不是令狐,而是令狐羽?什麼亂七八糟的。

  見秦晞神色淡漠,目光料峭,周璟覺著他心裡必然滋味復雜,換了是自己,一路曖昧過來的姑娘突然成了魔頭托生,這會兒多半傻了。

  他結結巴巴地試圖安撫:「你、你莫要多想,這裡面可能、可能有什麼誤會……」

  秦晞卻淡道:「我有什麼多想的?你才是不要多想。」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0:49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五章 孤蓮托生(下)

  令狐蓁蓁覺得自己好像是被疼暈的。

  毫無徵兆,突如其來,皮膚下忽然生出一團團看不見的尖銳鐵絲,它們暴動掙扎,像是要把她撕碎一樣。

  她不曉得這是什麼,但總之「發燒」應當不是這樣,她懷疑自己馬上會裂開。

  暈過去的瞬間,她好像看到了秦晞,他轉過頭不知在看哪裡,長髮拂動間,瑩潤的玉環落於耳畔款款搖曳。

  是不開心嗎?擔心蔥花?不用擔心,她已經把惹是生非的昌元妖君殺了,再不會有誰一直追著找他們麻煩,他們還可以在大荒開開心心地遊玩。

  她也可以回自己喜歡的那個院落了,只是師父被砍了拇指,她開心不起來。

  巨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令狐蓁蓁迷迷糊糊,只覺腦海裡翻騰起無數雜亂的聲音與畫面,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吵得她頭暈目眩,特別想吐。

  最後,雜亂的聲音變成了大伯在說話,是她最熟悉的語氣和聲音,說的卻是她毫無印象的東西。

  「蓁蓁,飛刃是你天生就會的,大伯不會,大伯只能教你讓它飛高些,飛遠些。」

  飛刃?

  「蓁蓁,把念頭附在飛刃上,這樣你可以看很遠。當你能用飛刃看清西面那片大海的時候,就算練成了。」

  飛刃!

  彷彿迷霧瞬間被吹散,令狐蓁蓁恍然大悟。

  飛刃!飛刃!她當然是會飛刃的!

  好生奇怪,她怎麼會忘掉這些事?明明是理所當然無比熟悉的往事。

  眼前似有無數畫面流淌,最終變成大伯離開的那天,她站在高高的懸崖上,極遠處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心裡有一個念頭:大伯要走了,她得送送他。

  念頭一起,帶著奇異嘯聲的飛刃便懸浮在眼前。

  飛刃瑩潤半透,把念頭附在上面,便成了她的眼睛,那樣她可以看得無比遠,可以把大伯一直送到山下,跟著他再走很久很久。

  捨不得他,很久沒見了,他若能回個頭那可再好不過。

  但他並沒有,直直朝前走著,直到她再也維持不住飛刃,沉默視界的最後一瞥,是大伯的身影消失在冬末的一片荒涼景色中。

  短暫人生中的第一場離別,滋味猶如苦澀的果子,唯有默默面對。

  有一隻手輕輕摸在腦袋上,一下下,像是要替她理順腦海裡紛亂的記憶,很溫和,也很溫暖。

  令狐蓁蓁緩緩睜開眼,視線一片模糊,身側有個人,她下意識喚他:「大伯。」

  他很快便給了回應,陌生的聲線:「小姑娘,你醒了嗎?可有不適?」

  她實在看不清一切,只能喃喃問:「你是誰?我師父她們……」

  「我是太上二脈的脈主,神工君師徒皆安好,不要擔心。你若有不適可以再睡片刻,不著急起。」

  令狐蓁蓁合上眼睛,浮絮般的思緒漸漸沉澱下去。

  怎麼一個太上面還不夠,又來個太上二面?

  只是不能夠想更多,很累,很想睡。

  二脈主見她鼻息漸沉,是睡著了,便抬頭望向西荒帝的萬丈幻象,緩緩道:「二位陛下親眼所見,令狐羽的飛刃對她毫無反應,搜魂術也是二位監督下用的,既然搜不出什麼東西,便證明小姑娘不是令狐羽本人,我太上脈必保之。」

  西荒帝不想搭理他,只轉向大脈主:「大脈主,孤蓮托生一事可是你說的,既然並非本人,為何她年紀對不上,且會龍群飛刃?」

  大脈主沉吟道:「依老朽看,這確然是孤蓮托生,只不過令狐羽的神魂未能投入,想來應是失敗了。」

  所謂孤蓮托生,即是施術者將畢生修為轉到尚未離開母體的嬰孩身上,待母體分娩時,神魂一並投入,徹底侵佔嶄新的身體,這樣一來,施術者在挑選後不但能擁有更加優秀資質的新肉身,也不至於從頭開始修行。

  想當然耳,此術逆天且違背人倫,自然有無數限制條件,加之出生後立即便要沉睡數十年,其間若遇危險,便是任人宰割,時至今日,幾乎無人能成。

  從令狐蓁蓁的身世來看,令狐羽選擇了南荒帝的寵妃作為母體,目的是佔據親生骨肉的身體,最終神魂未能投入,究竟是失敗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人已死,時至今日,只怕誰也無法得知個中因果。

  這些倒也罷了,令狐蓁蓁人生經歷雖極簡單,卻有個讓大脈主異常在意的人——她的大伯。

  這位大伯必然便是當年抱走她的人了,只是他出現得離奇,消失得也離奇。

  搜魂術只能勾出本人知道的東西,令狐蓁蓁對這位大伯的事一問三不知,只曉得他叫徐睿,恐怕還是個假名,如此看來,諸般疑惑也只能等日後慢慢探查。

  大脈主將拂塵搭在肘間,笑得風輕雲淡:「二位陛下,既然她並非令狐羽,且身懷太上脈絕學,依照先前所言,太上脈要將她帶走。」

  西荒帝萬里迢迢投了幻象過來找麻煩,一是被言辭毫不讓人的二脈主弄得有火氣,二來,五十年不見,也有探望一下南荒帝的意思,此時見他失魂落魄怔怔出神的模樣,他不由暗暗一嘆。

  這位南之荒帝在四荒帝中年紀算小的,卻生來聰慧,百年前與中土仙門大戰,所向披靡的滅靈陣正是他所創,可惜偏生成了個情種,五十年還洗不乾淨滿身怨氣,看著比以前還扭曲了,難怪南之荒這些年被昌元妖君搞得烏煙瘴氣。

  他收回萬丈幻象,化作一團幻影落在黑石平台上,道:「那孤也依照先前所言,開啟四方荒帝決策。」

  *

  子時上下,俞白的火行術驅毒已接近尾聲,她緩緩把手從周璟後頸大椎處收回,鬆了口氣:「這下才算把妖毒弄乾淨,看來我這趟還真來對了,要是沒有火行驅毒,你就等著以後痛不欲生吧。」

  周璟本想說話,然而不遠處神工君母女猶在低微啜泣,他只得用眼色示意俞白去安撫一下。

  昌元妖君抓來神工君師徒三人,竟沒關在一起,他們在地宮裡遇到的是神工君母女,還有個二弟子巫燕君被三公子單獨關在地牢。

  只是發現時,巫燕君兩根拇指已被絞斷,最後是在令狐蓁蓁緊緊攥著的拳頭裡找著她的兩根斷指,因傷勢耽誤不得,大脈主便囑咐三個弟子送神工君師徒三人來展元鎮療傷。

  俞白見神工君母女神色萎靡,便柔聲安撫道:「二位不必擔憂,天亮時便可接上斷指。」

  然而神工君毫無反應,俞白心思剔透,猜測她多半是擔心仍留在重陰山等候四荒帝決策的令狐蓁蓁,又道:「令狐姑娘也不會有事,太上脈必然保她。」

  神工君終於有了反應:「蓁蓁……要做修士?」

  俞白想起她極厭惡修士,只好說:「現在還不是。」

  神工君又一次陷入沉默。

  俞白見她如此,索性不再勸慰,只湊去床邊,看秦晞施展療傷術替巫燕君修補斷指。

  這老九也有些不對勁,向來他術法是最好的,更重的傷他都治過,她還是頭一回見他渾身緊繃心神不寧的模樣,這可與他平日裡的作派截然不同。

  俞白想起周璟在地宮裡誇張的描述,在他嘴裡,元曦跟令狐就差私定終身了。

  她雖不信,但老九這樣子確實頗不尋常,她有心開解,便道:「你向來不是挺聰明?師尊在那邊,還怕令狐有事?」

  他像沒聽見似的,眉毛都沒動一下。

  俞白乾脆換話題:「對了,老七說你們這趟來大荒是為了找什麼寶貝,找到沒?」

  找到了。

  出乎意料、石破天驚、突如其來地找到了。

  原來要找的人,一直都在他身邊,從剛到大荒,上了雲雨山的初遇開始。

  「老九?」俞白詫異地喚他。

  秦晞沉聲道:「三師姐,斷指不比其他傷勢,須得專心。」

  俞白喜怒無常的暴脾氣向來只用在周璟身上,見他實在不想說話,她也不在意,只端了杯茶放在他手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1:01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六章 荒帝決策

  冰冷的風吹在令狐蓁蓁的頭髮上,有點癢,她轉過身,卻發覺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榣山,九曲橋上積雪皚皚,如墨天空依然有瑩絮天火如星落。

  是夢?非夢?

  她靜靜望著天火,背後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不等她回頭,一團人影便如煙凝聚在眼前。

  來者是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身著十分華貴的黑色衣裳,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間彷彿有千斤重的陰鬱壓著,甚至顯得凶戾。

  令狐蓁蓁掂量不出實力差距,答得老實:「我叫令狐蓁蓁。」

  「真假的真?」

  「其葉蓁蓁的蓁蓁。」

  他莫名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你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算很知道。」

  他笑了笑,有點像冷笑:「你父親是個生性涼薄且殘忍的大魔頭,無論在中土還是大荒都有無數仇家,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怕不怕?」

  「我很怕。」

  事情都是令狐羽幹的,但這幫妖非奔著她來報仇,她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怕歸怕,還不是只能打一架。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凡人有句話叫父債子償,這是你的命。你若怕,可以自行了斷,讓令狐羽的血脈斷在你這裡,仇恨自然也沒了。」

  「可我只有一半令狐羽的血脈。」令狐蓁蓁停了一下,又道:「另一半是我母親的。」

  雖然傳說裡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總歸沒令狐羽那麼多仇家。

  提到「母親」二字,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柔和,連聲音都多了一絲暖意:「你知道自己母親的事?」

  她搖頭:「不知道,只聽說是南荒帝的寵妃,和令狐羽私奔了。」

  他陡然大笑起來,笑聲裡彷彿藏著無數的憤怒與淒涼。過了很久,他才止住笑聲,緩緩道:「寵妃?私奔?是了,已過了五十年,難怪。」

  他面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你多大?以凡人的年紀來看,不到二十歲?我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她看起來比你還小些,不過比你溫柔穩重多了,更有滿腔的熱情……對這世上的一切都好奇而熱愛……」

  也不知想起什麼,他不說了,只是目光閃爍,好似一時極高興,一時又極痛恨。

  過得良久,他方又道:「我確然封她做過妃子,還想讓她做我的荒后,我想與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不過,她最初是我的臣子,聰明又能幹,什麼事交給她都能做到最好。」

  臣子?所以他是……

  令狐蓁蓁微微變色。

  他又笑了笑,帶著一絲悵然:「令狐蓁蓁,孤乃南之荒帝,入你夢中與你一敘。」

  真是那個會把她碎屍萬段的南荒帝?!

  令狐蓁蓁倏地合攏嘴,悄悄退了兩步。

  南荒帝淡道:「孤其實並不想再見到你這張臉,不過不想見的法子有很多,孤可以讓你死,也可以讓你生,一切看孤的心情。」

  她吸了口氣:「那你現在心情如何?」

  他並沒接話,目光深邃而憂鬱地凝視她,過了很久,低聲道:「你看著孤。」

  五十年不曾見的琥珀眼眸又一次靜靜望著他,一模一樣的眉眼,截然不同的眼神。

  「令狐蓁蓁,你母親並不能像常人那樣生育,可她被一個卑劣狡詐的凡人逼迫著,生下了你。」他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異樣的痛楚,以及一絲藏得極深的殺意,「正是因為有令狐羽,有你,她才丟了命。」

  等下,雖然她挺好奇自己母親的事,但南荒帝這個語氣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令狐蓁蓁又退了兩步,便聽他繼續說道:「只是,孤亦愧對你母親,她沒欠任何人,世間不知無妨,可你要知。」

  她斟酌著開口:「是嗎?好,我知道了。」

  南荒帝直直看著她,面上表情叫人捉摸不透,過了片刻,他又道:「你既然對自己母親的事一無所知,難道就沒有什麼好奇想問的嗎?」

  令狐蓁蓁語氣很慎重:「那……我問了,你會說?這樣你心情會好點嗎?」

  他卻笑了一聲:「真是一點也不像她。」

  她都沒見過自己父母,脾性能像才怪了。

  令狐蓁蓁扭頭盯著他看,只盼他說點什麼,不管是痛罵令狐羽,還是溫柔緬懷寵妃,她都可以聽,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可這位南荒帝卻不說話了,只背著手仰頭靜靜望向遠處的榣山頂,那裡天火正變幻萬千,萬古長河,朝夕風月,盡收眼底。

  像許多年前那樣,他凝神看了許久,冷笑道:「什麼神跡,不過是些浮光掠影,無甚意思。」

  真的?但他看上去明明是喜歡的模樣。

  令狐蓁蓁說道:「那就是有意思的意思。」

  南荒帝猛然一怔,緊跟著卻哈哈大笑起來,長袖忽然一甩,整個人化作煙霧消散開,再無蹤跡。

  重陰山冬雨綿綿,他立在黑石平台邊緣,收斂了所有真言,任憑冰冷的雨淋濕自己。

  身後兩位太上脈脈主,還有其餘三方荒帝都在等候他的決策。

  南荒帝攤開手掌,掌心浮現兩粒寶珠,一粒黑,一粒白,一粒死,一粒生。

  ——這大荒唯一的神跡,名頭甚響,其實不過是些浮光掠影,淺薄凌亂,無甚意思。

  ——陛下,這便是意思了。

  他乾涸的眼眶裡忽然滾下數顆淚珠,五十年凝固的時光像是突然飛速流逝過去,世間早已無她,夢裡也無她。

  那小姑娘說的對,她不光是令狐羽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

  他將黑色寶珠輕輕捏碎,聲音很低:「讓她走。」

  二脈主拱手道:「四位荒帝都已下了決斷,四位都同意放她走,太上脈感謝諸位陛下的厚意。」

  西荒帝倒有點不好意思:「早知他這樣選,孤就該選叫她留。」

  北荒帝冷道:「你還非得找些麻煩?孤走了。」

  那東荒帝笑道:「南荒帝也該好好管下地界,妖君只是妖君,莫叫他們胡作非為才是。二位脈主,東之荒向來敞開大門歡迎中土修士,還望將此誠意告知諸仙門,我東之荒的繁華,不輸給西之荒。孤也走了,告辭。」

  西荒帝皺了皺眉頭,忽想起虞舞伶信上提及墨瀾伶人內丹被取走半個的事,他倒是有心調查,奈何查到後面歸處都是南之荒,輪不到他做主。

  他只望著南荒帝說道:「你這些年不管事,叫那昌元妖君鑽了好大空子,孤總覺他有什麼籌謀,你該把心思扭到正道上來。」

  說罷,他的身影也如先前兩位荒帝一樣,瞬間化作雲霧消散。

  大脈主行至南荒帝身側,沉聲道:「陛下,中土仙門本不該插手大荒事務,不過,陛下身上䔄草的味道甚重,老朽不得不提醒您,䔄草長在中土的泰室山,果實雖能治夢魘,可味道聞久了會令人暴躁易怒,陛下空閒時,還是留意一下味道的根源。」

  他拂塵一掃,溫和的風將沉睡的令狐蓁蓁托起放在妖獸背上,又道:「老朽與二脈主便將這姑娘帶走了,多謝陛下厚意,保重,告辭。」

  *

  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令狐蓁蓁定定望著頭頂陌生的床帳,猶帶迷惘。

  好像做了什麼夢,看了一晚上天火,有點累。

  床邊有個陌生而爽朗的女聲笑道:「醒了?應當再沒什麼不適了吧?」

  那是個身材瘦削的女子,穿著豆綠衫裙,膚色微微發黃,整個人從頭到腳有種說不出的爽利大方。

  不等她問,她又道:「我是俞白,字賽雪,太上一脈的修士。令狐姑娘……不,或許以後該叫你小師妹,師尊有意將你收入一脈,你現在還可以叫我俞修士,等確定拜師,便要叫我三師姐了。」

  拜師?她有師父,可她的師父拇指被砍了,對手藝人來說,也等於沒了命。

  令狐蓁蓁忽地回過神,驟然翻身坐起,她得先把師父一家子找到。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俞白反手替她開了門:「不用急,神工君師徒三人就在隔壁,你二師姐的傷也已治好,只要靜養三天便可徹底痊癒。」

  二師姐的傷?

  令狐蓁蓁不及想明白,一把推開隔壁客房的門,原本坐在床邊的神工君母女微微驚訝,見著是她,神色又變得復雜。

  床上的巫燕君已醒了,笑吟吟地招呼:「蓁蓁!你怎麼這麼邋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1:12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七章 兩不相干

  令狐蓁蓁只盯著她手上包得厚厚的紗布。

  巫燕君抬了抬胳膊:「沒事,已經裝回去了,修士到底是修士,咱們只能裝死物,他們連活的都能裝好。」

  「……他們割的是二師姐的手指?」令狐蓁蓁低聲問。

  「我讓妖兵割的,來重陰山之前我就覺得不對,還好事先問師父要了扳指。」巫燕君籲了口氣,難得有陰影,「快別說這個了,我可不願老想起這事。」

  令狐蓁蓁輕道:「我已經把湯圓妖君殺了,你別怕。」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巫燕君反而憂鬱起來:「蓁蓁,你……你真要去做修士?」

  做修士?她搖頭:「我不去。」

  神工君突然開口:「你確實太邋遢了,過來,我替你重新綰頭髮。」

  這可是極難得的待遇,令狐蓁蓁記著只有自己剛入門的那兩天,師父才有興致替她弄頭髮打理衣裳,後來她自己學會,師父就再沒替她打理過。

  她立即抬手把凌亂的髮帶一股腦全扯下來。

  神工君看著她手腕上金光燦燦的金雕鐲,面上極罕見地浮出一絲笑:「你這身男人衣裳實在不像樣,既已拿到生辰禮,合該換一身。燕君說你穿紅的好看,替你裁了一件,且穿來看看。」

  令狐蓁蓁從屏風後出來時,已換了一身華美的紅裙,其色烈烈如火,鮮豔奪目至極。

  巫燕君一下坐直:「我就知道,蓁蓁穿紅的好看!」

  神工君慈和地打量她蒼白的面色,忽然朝身旁那個陌生女子招了招手:「阿妍,是蓁蓁取來欒木果實救了你一命,要好好道謝。」

  那叫阿妍的女子容貌與師父有六分相似,多半就是大師姐了,她依言過來紅著眼眶行禮,輕道:「小師妹,承蒙你的救命之恩,尚未來得及好生答謝照顧你……母親,你真的要……」

  「阿妍。」神工君打斷她的話,「先調胭脂,替你小師妹好好打扮一下。」

  她將令狐蓁蓁按坐在銅鏡前,取了木梳替她將凌亂的頭髮一點點理順。

  冰涼而柔軟的髮絲滑過指間,色澤比常人稍淺,卻沉甸甸地,極濃密。

  神工君梳著梳著便有些走神,窗外陰雨綿綿,叫她想起大半年前那個雨夜,落湯雞似的少女突然闖入師門大宅。她美貌異常,也厲害異常,而且有一雙特別穩的手,假以時日,神工君這個稱號由她傳承也不是什麼難事。

  她一直對她寄予厚望,燕君總開玩笑說她偏心。確實有些偏心,她對令狐蓁蓁除了讚嘆資質,也頗喜歡她直率無邪的性子。

  神工君忽然開口道:「蓁蓁,我做了大半輩子手藝人,誰見我都要尊稱一聲『神工君』,即便是在大荒這妖魔鬼怪橫行的亂地,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會無能為力。可這次,我真的無能為力。」

  從令狐蓁蓁被三公子擄走開始,她才驚恐地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大荒真正的高牆,不是野妖,不是妖商,是在南之荒隻手遮天的昌元妖君。

  她徹夜不眠想了無數個法子,找尋能幫上忙的人,卻發覺誰也幫不上。

  後來還是巫燕君靈光一動,想起可以用青銅傳信鳥試探。信終於是遞出去了,可隨著傳信鳥一起回來的,還有昌元妖君的三公子。

  他竟一路跟在傳信鳥後面,找到了師門大宅。

  這位三公子請她們去南之荒重陰山做客,邀帖是令狐蓁蓁遺失在俊壇行宮的那隻木雕鐲。

  大荒向她們露出了真正的獠牙,肆無忌憚。虛假的溫情薄紗撕開之後,她們才明白,身為普通人,何等無能為力。

  神工君長嘆一聲:「我雖被稱為神工君,只能做些死物,親生女兒傷重瀕危亦是毫無辦法,還是你救了她的命。即便為著你的救命恩情,我也不能撒手不管,然而就算來了重陰山,卻連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她搖了搖頭,目中浮現一層隱匿極深的沉痛:「……多年前,我的夫君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修士亂鬥中,他偶然路過而已,無辜被牽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發誓這一生也不與修士有牽連。可到頭來,這次風波若沒有修士,只怕無法挽回。」

  令狐蓁蓁低聲道:「我可以保護你們。」

  神工君笑了笑,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長髮細細綰起鬟髻,繫好細長的絲帶,又接過阿妍手中的筆,親自在她眉間點上一點嫣紅花鈿。

  眼前裝扮好的姑娘驟然長大兩歲一般,美得近乎妖豔。

  她好像沒點過花鈿,濃睫揚起眨了兩下,琥珀雙眸明澈而清透,莫名又顯得無邪。

  見她試圖用手去揉眉間,神工君攔住,又看了她一會兒,方道:「蓁蓁,你已不是普通人,我這裡的師門容不下你,去做修士吧。」

  令狐蓁蓁錯愕地撐圓了眼睛。

  為什麼突然要趕她走?因為她會了飛刃,所以不算普通人?

  「就算我會飛刃,我還是、還是普通人……」她情急之下開始期期艾艾,「那時候我不知道……現在知道身世,飛刃一定可以保護……」

  神工君退了兩步,語氣淡漠:「燕君的拇指被割了,保護?你從此不吃不睡不鬆懈?蓁蓁,我說直白些,你的身世注定腥風血雨,以後類似的事只多不少。這次是妖君,下次便可能是中土修士。神工君師門都是普通人,沾不起,我也絕不會收修士當弟子。」

  這話說得重了,巫燕君嘆道:「師父,你也太絕情……就算蓁蓁……可是她救了大師姐。」

  神工君恍若不聞:「你若當真看重神工君師門,便該明白,與我們兩不相干才最穩妥。你一定要留,那不是保護我們,是害我們。」

  令狐蓁蓁不禁沉默,隔了半日,開始摸袖袋,急匆匆地翻找兩隻裝滿銀票的信封。

  之前收了五百兩銀錢,答應做十年關門弟子,眼下不做了,得把錢還給師父,這樣才能結算乾淨。

  明明要結算乾淨了,她卻開心不起來。

  那個小院子,那層讓她歡喜的落在銀錢上的璀璨日光,那些稀奇古怪的手藝活,她朦朧興起的對手藝人的熱愛——都是她喜歡的,可她留不住,這次真的留不住。

  不管是做神工君的弟子,還是做太上脈的修士,包括身為令狐羽的女兒,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麼很值得在意的東西。可以做,也可以不做,那些都是外面世界的身份,她只在意「令狐蓁蓁」喜歡什麼。

  可她的不在意沒什麼用。

  她是令狐羽的女兒,所以該找她麻煩的,一個都不少;她不再是神工君弟子,便再也留不住喜歡的,眼睜睜看著一切褪色。

  她莫名慌亂,怎樣也摸不到信封,額上細細出了一層汗。

  「不要你還錢。」神工君搖頭阻止,「你此番孤身一人去中土,錢留著慢慢用。」

  說罷,她細細打量令狐蓁蓁身上的紅衣,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金雕鐲,眼神變得溫和。

  「燕君說得對,你穿紅的真好看,配上這鐲子更好看。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嗎?世上不是什麼人情往來都可以結清的。這鐲子,還有鐲子裡的東西,都是神工君師徒送你的生辰禮,不要回禮。」

  臘月初三,冬雨蕭瑟。

  生辰的前一天,令狐蓁蓁與神工君師門從此兩不相干。

  她獨個兒在客棧的迴廊上繞了許多圈,走不出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細雨變成了細雪。

  令狐蓁蓁終於從迴廊上繞出去,漫無目的在客棧內亂走。

  或許因為展元鎮離重陰山太近,這座客棧雖然大,卻幾乎沒有客人,連伙計都少,後院遍地枯枝敗葉,泥濘不堪,一看就是許久不打理。

  結冰的小池塘邊站了個人,雪白的衣裳,在一片灰黃背景裡特別顯眼。

  密密麻麻的小雪被隔開在他身周,像是被煙塵罩著似的。他早已聽見那陣湊近的輕微腳步聲,卻沒有回頭,只稍稍側過來一些,雙目仍靜靜望著水面上細碎的冰。

  令狐蓁蓁輕輕問:「秦元曦,你是不是不開心?」

  剛好她也不開心,兩個不開心的人待一塊兒,會不會好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1:26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八章 盤神之絲

  秦晞轉頭看她,一如既往的笑,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聲線:「是有點不開心,還沒把大荒逛完就得回去了。」

  說的是真話?他心裡好像沒在笑。

  令狐蓁蓁走到他身邊,也盯著結冰的池塘發愣,過了片刻,忽聽他低聲問:「倘若這趟真被帶去太上脈,算不算是你第一次去中土?」

  「算。」

  他眯了眯眼睛:「真的?」

  還有假的不成。她點頭。

  他忽然低頭湊過來,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她,莫名竟有些料峭寒意。

  「你看著我。」秦晞聲音很低,「是第一次去中土?」

  「是。」令狐蓁蓁無比坦然,還有點嫌煩,「你再問,我就要收問詢費了。」

  問詢費?

  雖然只隔了一天,秦晞卻有種久違了的感覺,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再問最後一個。你的龍群飛刃……是你大伯教的?他也會?」

  他覺著自己像是吊在一根絲線上,莫名懷揣著最後一丁點兒希望不肯放。

  可她的回答一刀切斷了絲線:「大伯不會,他說過這個飛刃只有我會,其他人都學不了。」

  是嗎?只有她。

  秦晞吸了口氣,返身便走,一面悠然道:「正好無事,我給你講個中土的神明典故,想聽嗎?」

  哦,好。

  令狐蓁蓁邁開腳步跟著他,便聽他說道:「傳說上古有個叫盤的神,後來他死了。」

  如果這叫講解典故,她覺著自己可以給他從早講到晚,把大荒介紹個遍,也不要錢。

  「他死後整個軀體化為山川湖海天地靈氣,只留下一根頭髮絲,若是知曉傳承之法的有緣者,可以用它更改規則因果。」

  見她有聽沒懂,秦晞好心解釋:「譬如我看這滿地枯葉不順眼,我要讓秋天再不掉落葉,那麼明日起,世間的樹都永不落葉,任何人都會覺得理所應當。」

  令狐蓁蓁聽懵了,還能有這種東西?這整個世間不就是個泥球任由搓揉?

  「但那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看出她在想什麼,秦晞撥了撥頭髮,「若是我這般修為的修士——把你從小師妹變成仇人,這樣已是極限。」

  說罷,他輕輕笑了起來。

  她莫名聽出點趣味:「是真的有這根頭髮絲嗎?」

  秦晞道:「中土有無數神物,一個盤神絲不算什麼,有緣者可以持有神物,在仙門內並不算很稀奇。」

  「有緣者?」

  「與神物無緣者,視而不見,觸之不覺,只有寥寥無幾的有緣者才能持有。緣分如何,只能一點點摸索,且大多苛刻而匪夷所思。可即便滿足了緣分,沒有傳承之法毫無準備地持有神物,也只能帶來禍害而已。」

  她簡直聽得津津有味:「什麼禍害?」

  秦晞微微一笑:「就比如這盤神絲,百多年前才被發現,無人知曉傳承之法,被一個修士無意持有,卻在大荒引發山崩地裂,就此爆發百年前中土仙門與大荒一戰。」

  原來百年前大戰還有這麼個原因。

  「大戰後,最厲害的仙門首領們耗費數十年才堪堪摸索出一套傳承之法,但不知什麼緣故,他們沒有公諸於世,中土也因此引發過許多血腥鬥爭。」

  令狐蓁蓁已聽得入神:「那後來有人得到嗎?」

  秦晞淡然道:「盤神絲飄游無定,直到這幾年,才有傳聞提到它出現在東海一帶,被毫無準備的有緣者無意持有,引發過一場巨大海嘯。」

  他似是走煩了,返身進了池塘邊一座僻靜涼亭,喚來風勢吹乾淨浮灰,往欄桿上一靠,又道:「這種時候,就需要習過傳承之法的有緣修士去搶奪了。」

  令狐蓁蓁支頤盯著他,問得好奇:「你知道這麼多,是不是有緣者?你去搶了嗎?」

  秦晞偏頭也看她:「你就真信我的話?萬一我都是胡扯?」

  啊?胡扯的嗎?她端詳他片刻:「不像胡扯。」

  明明一開始根本聽不出真話假話,想是在外面走動多了,接觸的人多了,倒是越來越聰明,對情緒的判斷也越來越敏銳。

  其實她這個問題問得好,是不是有緣者?有沒有搶奪?

  當然是,他從東海取到盤神絲,回中土便遭遇了那場詭異的刺殺,而放出飛刃刺穿他心口、奪走盤神絲的人,正站在身邊用琥珀色的眼珠盯著自己看,猶如聽故事。

  秦晞不禁又想起昨天趕到重陰山,第一眼望見龍群飛刃時的震驚。

  三寸飛刃,只有尋常飛刃一半長,瑩潤透明,因附著了施術者的念頭,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與大半年前那個殘月如鉤的深夜一樣,一樣的奇異呼嘯,一樣的飛刃。

  他甚至說不好那一刻的心情,恍然?驚疑?後怕?憤怒?痛恨?

  堂堂太上一脈的修士,竟被個大荒人一路騙著,她究竟怎麼做到的?毫無修行氣息,眼神無比直率,他實不能相信世間有人可偽裝至此地步。

  秦晞揉了揉額角,現在,他已可以冷靜地回顧整件事了。

  令狐羽當年在中土囚禁無數男女逼迫他們懷孕生子,看似匪夷所思,可現在他明白,他是試圖打造一個能持有盤神絲的有緣者。最後只怕也不是逃往大荒,而是目的明確地選中了南荒帝的寵妃作為母體——孤蓮托生,他是想把自己弄成有緣者,實在厲害。

  長鉅谷和雲雨山那些石屋牆壁上的羽毛印記,當時只覺眼熟,他如今才明白那是令狐羽的印記。

  當年令狐羽拐跑南荒帝寵妃,從南之荒逃到西之荒,足逃了三年,石屋必然是逃亡途中所建。聽說他們最後在定雲城被南荒帝追上,雙雙死於城外荒山。

  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讖文不是幌子,而是令狐蓁蓁的身世簡略,是她父母的經歷。

  讖文是告訴他,神物在她身上。

  雖仍摸不透「思女無後」的意思,但已經不重要了,不重要。

  如今盤神絲被令狐蓁蓁持有,怪不得察覺不到她的修行氣息,怪不得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對她無用,而榣山那次也不是發燒,多半是心緒激動下,誘發了盤神絲的能力,令她記起如何催動飛刃。

  她明明不會操縱盤神絲,卻沒有引發任何災禍,反倒像丟失了部分記憶,一切靈氣震動被盤神絲徹底壓制,成了個普通人。

  盤神絲順應人心最極致而單純的渴求,她是盼著做普通人?

  不,算了,他不想細究這個,沒有意義。

  她是被脅迫的也好,是無意搶奪的也好,藏在她背後的勢力能知曉他從東海奪得了盤神絲,還能安排她這個令狐羽的女兒來刺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無論如何,盤神絲不能給她,他現在就要取回來。

  一片積滿了雨水的枯葉掉在令狐蓁蓁頭髮上,秦晞用指尖慢慢拈起,卻並沒有拿開手。

  指尖觸到她冰冷的髮絲,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吐了那麼多血。

  是因為他,乍見飛刃,他第一反應便是運氣試圖奪回盤神絲。

  可是,真氣只稍稍觸碰一下,她便噴血暈厥。他曉得那一刻她受到的是怎樣可怕的痛楚,那天他也同樣有過,比她更甚。

  在來大荒前,秦晞做過無數次設想,找到奪走盤神絲的人時,他一定要將這份巨痛放慢無數倍,叫那個人細細體驗品嘗。

  可她噴出來的血觸目驚心,竟叫他一下想起她躺在萬鼠妖君地宮裡的模樣,還想起她用血畫了符之後,豔麗的胭脂也遮不住的蒼白臉色。

  他本能地跳下去把她給抱起來了,好像那時候抱起她療傷才是理所當然的。

  實在荒唐。

  像是為了和自己相抗,秦晞的手掌重重罩在令狐蓁蓁腦袋上。

  接下來會很痛,她又會吐很多血,所以他不會再看她,若是恢復了記憶,就回該回的地方,做邪道修士也好,隱姓埋名回深山也好,他不想再見她。

  令狐蓁蓁卻把腦袋偏過來,像是盼著他繼續摸下去。

  她聲音很低:「聽說二師姐的拇指是你替她接好療傷。」

  他不由微微一愣,盤神絲的事她還真當故事了,說換話題就換話題。替她二師姐療傷又如何?接下來是給錢還是再去翻幾個果子?

  她微微側著臉龐,不知是雨的緣故還是氤氳濕氣的緣故,她的眸色顯得很暗,唇角又浮現起罕見的笑意,雖是笑,竟然顯得憂鬱。

  「雖然她已經不是我二師姐,不過,謝謝你。」

  秦晞一巴掌按在她腦門上——沒發燒,居然會說「謝謝」了!和誰學的?

  很溫暖的手掌,帶著曬乾花草般的甜香。

  令狐蓁蓁下意識按住他的手,暫時別走,稍稍多留一會兒。

  「秦元曦。」她慢慢喚他的名字,「師父不要我了,我不再是神工君弟子,當不了手藝人了。」

  那又如何?與他有關係嗎?她是在和他訴苦?他不想聽。

  「我是不是要當修士了?離開大荒,去中土?」

  並不會,雖然不知道她恢復記憶後會去何處,但她不笨的話就該知道,去太上脈她會是何等尷尬的存在。

  「我本來很想去中土。」她聲音很低,「我只是……我……」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之前二師姐有次喝多了,提及她早已能出師,卻又不想離開。

  「師父脾氣古怪,我這一出師,她就再也不會讓我進師門大宅啦。」巫燕君其時說得認真,「一個人在外面闖,空落落的,好像心都沒個歸處。我還是寧可繼續當師父的弟子,等我再長長,長出鐵石心腸來,再說離開。」

  什麼叫鐵石心腸?那時候她可不太懂。

  可現在她突然懂了。

  原來她也沒長出鐵石心腸。

  「太上脈好玩嗎?」令狐蓁蓁問,第一次說對門派名。

  秦晞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蓋在她腦門上的手緩緩張開拇指,在她眼角極輕地擦拭了一下——很小顆的淚,沒有落下來。

  「……為什麼?」

  他陡然間生出一股極莫名的慌張,將指尖的濕意急急搓去,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般,無來由地愧疚。

  她茫然:「什麼?」

  他將拇指抵在她睫毛下,這一次是大顆的眼淚。

  令狐蓁蓁使勁眨了眨眼睛,搖頭:「不知道,可能太冷了?」

  熾熱的風又一次纏繞上來,熱得她要流汗,卻不是她想要的。

  令狐蓁蓁慢慢放開按住他的手,喜歡的溫暖一時並沒有撤離,從額頭輕輕滑落,撫在面頰上。

  「就這樣,先別走,多一會兒。」

  她閉上眼,把臉頰緊緊靠在他手上,額上的花鈿應是被他方才那下按腦門弄糊了一塊,卻比齊整的時候更好看。

  秦晞猶豫著替她拭去最後一粒淚,近乎無奈地蹙眉。

  他不停回想被刺殺的那一夜,呼嘯的飛刃毫不留情貫穿胸膛,那些流淌的鮮血,神物驟然離體的巨痛,他這大半年累積的無法釋懷的殺意。

  都是她做的。

  可他從頭到腳都不聽使喚,從不能見她流血,到不能見她流淚,他多半是瘋了。

  過得許久,秦晞才開了口,嘆息似的:「太上脈一共有九脈,有許多好玩的,你會喜歡。」

  所以,能不能不要哭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1:54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九章 回歸故土

  臘月初四,先雨後晴。

  再次來到西之荒的渡口,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

  明明只是大半個月前的事,卻好似已過了很久,周璟望著熟悉的景緻,莫名生出些感慨。

  他們來的時候散漫又自信,卻想不到走得這麼倉促。

  因著令狐殺了昌元妖君,太上脈又竭力要保她,荒帝們就差沒有直白說出「快滾」兩個字。

  實實想不到,在雲雨山無意遇見的大荒女子,最終與太上脈有如此奇異的聯繫,世間的事總是這般莫測而玄妙。

  周璟扭頭四處找秦晞,卻始終沒找著,索性隻身往酒館走。海船還有一個時辰才到,上回在這裡喝的酒滋味不錯,離開大荒前他決定買幾壇帶回去。

  誰想剛進酒館,便見元曦正跟令狐還有三師姐在一塊兒,俞白正大說大笑:「我跟你們講,昨天我聽到二脈主找咱們師尊抱怨,師尊來之前說若找著令狐,就給二脈主帶回去做弟子,誰想找著人他又反悔了,哈哈!二脈主可不是白來一趟?咱們師尊有時候也忒不像樣。」

  「三師姐,聲音太大了。」周璟笑著湊過去坐下,因見她手腕上多了隻紅繩,拴著一粒曬乾的欒木果實,不由奇道:「你不會是跑去地牢底下翻出來的吧?」

  當日因著滅靈陣,他袖中乾坤的東西全掉在地牢裡了,再後來令狐的龍群飛刃把整個重陰宮扯了個粉碎,他便懶得下去,怪道昨天大半日沒見著俞白,原來偷摸著去找欒木果實了。

  俞白佯怒道:「怎麼,不能找?本就是我的東西!」

  周璟笑道:「賽雪師姐,你就看在七師弟吃了這麼多苦的份上,偷偷告訴師弟另一粒你到底要送給誰吧?我保證聽了就忘。」

  俞白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有些寵溺:「你可真是個蠢貨。」

  說罷,她又「哼」了一聲:「自然是回去送給大師姐。」

  看看,他當初就說是給大師姐吧。秦晞立即望向周璟,莫名有點兒得意。

  真是個無趣的答案。周璟從粗瓷碟裡抓了一把豆干猛塞。

  俞白轉過去和默默吃鹽漬豆的令狐蓁蓁說話:「你多大了?」

  想不到這趟來大荒,不但帶回兩個遇麻煩的師弟,還帶回個美人做同門,俞白頗喜歡她那股淡定勁,那麼離奇狗血的身世都沒能叫她動一下眉毛,光這份心性就難得。

  誰想她偏頭想了半日,斟酌著開口:「五十歲?」

  周璟一口豆干差點噴出來。

  俞白大笑:「那幾十年你可以不用算,咱們太上脈修士到了十八歲就須得有個字,我來幫你想想用什麼字好。」

  「令狐蓁蓁,字假假。」秦晞說得自己先笑起來。

  「別鬧。」俞白揮手打斷他的胡編亂造,「是真假的真?」

  「其葉蓁蓁的蓁蓁。」秦晞猶在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令狐夭夭吧。」

  奇了怪了,他竟還有閒心與令狐開玩笑。

  周璟趁俞白拉著令狐蓁蓁說話,便扯了扯秦晞的袖子,低聲道:「元曦,正事怎麼說?」

  他們來大荒最正經的事兒可沒個頭緒,結果說回去就得回去。

  當日因著老九不認路,還是他倆一起去的東海,回中土的時候自己一個沒看住,讓他走丟了,再找著時他已吐血暈厥過去,回去又連著吐了三四天的血,那慘狀,他險些以為他會死。

  後來請到了讖文,指示盤神絲落在大荒,他們這才跑過來。眼下沒找著東西就得回去,只怕元曦焦慮,他一觸線就要幹壞事,煩不勝煩。

  秦晞卻慢條斯理說道:「該是我的,等上一些時候也無妨。」

  昨天他細細思索了一整夜,現下並不是取回盤神絲的最好時機,藏匿在令狐後面的神秘勢力全然沒有端倪,她那個大伯尤其可疑。而且他直覺,昌元妖君的緊咬不放也隱隱與她背後的勢力有牽扯。

  即便他現在搶回盤神絲,難保不會再遭遇一場刺殺,到時不可控的東西就太多了,倒不如就讓比較熟悉的令狐暫時留著它,他以靜制動,等待對方露出獠牙,見招拆招。

  「先放在大荒,反正遲早拿回來。」秦晞笑著說。

  他又不急了,當初明明費勁千辛萬苦請讖文,甚至小半年都沒有笑過。莫非真是因為令狐要一同去中土,這小老弟心裡樂開了花,以至於把盤神絲都丟腦後了?

  周璟看看他,再看看令狐蓁蓁,一時不知是嘲笑一通,還是感慨一通。

  他索性不再提盤神絲的事,只在令狐蓁蓁面前的矮桌上拍了拍,揚眉道:「這趟回去,你就是一脈的小師妹了。記著以後不可以胡亂叫人名,這位是三師姐,我是七師兄,元曦是九師兄。」

  她卻吸了口氣:「這麼多人?」

  俞白「噗」一下笑了,只覺她有趣得緊:「咱們一脈人最少,你沒來的話,只有九個,你來便是十人。你要是去其他幾脈,見著成千上萬的修士,豈不是目瞪口呆?」

  成千上萬!真的假的?

  周璟道:「一脈人雖然少,不過個個都有絕學,也都是不錯的傢伙……哦,除去某人。」

  秦晞頷首:「對,除去某人。」

  俞白亦乾笑附和:「確實要把他去掉。」

  說罷,她湊過來和令狐蓁蓁悄聲道:「一脈有個不合群的傢伙,只怕還要找你麻煩。不過別擔心,他若纏著你,只管來找我們。」

  令狐蓁蓁未置可否,相比較他們三個因著有新人要去一脈的樂呵,她莫名顯得寡言,只一粒粒吃著鹽漬豆,默默聽他們說些太上脈的事,聽著聽著便走了神。

  海船終於到了,連綿不絕的銅鑼聲催促著人們趕緊上船。

  俞白見令狐蓁蓁始終寡言少語,雖神色淡漠看不出悲喜,但想來這般突如其來離開大荒,心裡多半不好受,便安撫道:「你父親是中土人,又是太上一脈的修士,你這趟便算是回歸故土。」

  回歸故土?

  令狐蓁蓁上了船尾,站在最高處,指尖一撩,一枚三寸長短的小飛刃便直沖上天,念頭附著其上,她可以看得更遠。

  對她來說,這裡才是故土。

  她放任那根小飛刃一直飛到雲裡,像是她的眼睛也被帶了上去,從這麼高的地方俯瞰大荒,這裡的山連綿不絕,猶如匍匐的怪獸,充滿著不羈與狂野。

  她找不到曾與大伯住過的深山,也看不到太遠的師門大宅,飛刃在雲裡轉了一會兒,便緩緩掉下來,漫無目的似的在渡口四周遊蕩。

  渡口有無數人,這無數人裡,令狐蓁蓁看到了三張熟悉的臉龐。

  神工君與巫燕君含著淚,一旁的大師姐在柔聲勸慰。

  她們是偷偷來送她的,沒有讓她知道。

  令狐蓁蓁只覺沉重的骨頭突然輕了幾千斤。

  世間離別她嘗過兩次,每次都是只有默默面對,可這第二次的滋味猶如苦茶,入口苦澀,卻有餘香纏繞。

  心之所在,即便遠隔萬里,也是溫暖的。

  風把巨大的帆吹得漲起來,海船離港而去,漸漸,四周只得水天一色。

  令狐蓁蓁收回飛刃,任由它化作輕煙在手邊散開,又在船尾靜立半晌,方轉身,便見秦晞一聲不吭站在身後,就像雲雨山初見一樣,不曉得他站了多久。

  她一直很討厭有人不出聲站在身後,現在卻唯獨不討厭他,正要迎過去,只聽他聲線冷淡地問道:「為什麼動不動就放飛刃?」

  令狐蓁蓁微微一愣:「因為念頭附在上面,可以看特別遠。」

  拿龍群飛刃看遠處景色?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殺雞用屠龍刀?秦晞覺著自己若是令狐羽,得被她氣活過來。

  他提醒她:「這是殺戮利器。」

  「殺戮的時候才是利器,其他時候是眼睛。」

  秦晞覺得她這話很有意思:「怎麼才是殺戮的時候?」

  她認真思索片刻:「湯圓妖君這種。」

  他懂了。

  「令狐蓁蓁。」他突然一本正經喚了她一聲。

  「怎麼?」

  「不怎麼,就叫你一聲,你還挺適合當太上脈修士。」

  沒有什麼適不適合,反正是令狐羽留給她的爛攤子,她既然繼承了他的絕學,那就得替他擔著麻煩,就像他們說的,這是命。

  「中土好看嗎?」令狐蓁蓁沒話找話,試圖讓秦元曦多留一會兒。

  有什麼好不好看,一樣的天地山水,又不會多兩顆太陽月亮。

  玉清環被風吹得貼在面頰上輕輕晃,秦晞抬手將它撥去耳後,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海風徐徐,漸漸雨收雲散,萬丈陽光從烏雲綻開的縫隙裡落下,照亮了這片灰暗的大海,也照亮了面前少女的面頰。她還在靜靜看著他,等待著。

  秦晞頓了頓,鬼使神差般,低聲道:「比大荒遼闊壯麗,但我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一口帶腥氣的海風:「我爭取。」

  第一卷 大荒風雲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2:0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章 初來乍到(上)

  臘月初十,風平浪靜。

  九清山頂千重宮內,鬚髮如銀的大脈主剛放下茶杯,便聽窗外傳來清脆啼鳴,一隻通體雪白的小鳥繞著他飛了三圈,當頭撞進掌中,化為墨跡淋漓的信紙。

  「南荒帝總算開始做事,褫奪了昌元妖君的封號。」他將信紙展開,微微一笑,「算是個好消息。」

  對面的二脈主嗤之以鼻:「死了才褫奪封號,這南荒帝做事實在不利索。」

  總比一直不做事要好。

  何況,昌元不過一介小小妖君,弄出這麼大一場陣仗,多半是有人在後面指使。只盼南荒帝早日查個水落石出,中土和大荒兩邊的清淨日子都是得來不易,切莫再起什麼爭端。

  大脈主指尖一搓,信紙細細化作了青灰,卻聽二脈主又道:「大荒的事其實與我等無干,倒是唐大脈主既已把人帶去了一脈,欠我的那頓酒何時還?」

  大脈主呵呵笑起來:「這才回來一天,你就急了,還怕我賴賬不成。」

  二脈主佯怒道:「你說話不算話,我能如何?」

  當初說好了令狐羽的女兒回來給他帶去二脈當弟子,找著人後當場又跟他反悔,能怎麼辦?兩個脈主打一架麼?

  「泰初啊,你們二脈太擠了。」大脈主語重心長,「我們一脈人少寬敞,何況她父親以前的洞府正好空著,倒省了開闢洞府的麻煩。」

  二脈主不免詫異:「令狐羽的洞府你沒封?那種地方你給個小姑娘住?」

  「有什麼好封的。」大脈主喝了口茶,「我看小姑娘倒覺得那裡有意思。」

  *

  此時的令狐蓁蓁正看著「她覺得有意思」的洞府,並沒覺得有意思。

  這裡是傳說中令狐羽的洞府,建在一處山間罅隙內,頭頂只得一線天,地上連根草也沒長,只有五根異常高的石柱,每根石柱頂上建了一間房,各自作為臥房書房客房來用。

  沒有橋,沒有繩索,石柱間離得還特別遠,一天得有大半工夫花在攀爬上。

  這也罷了,臥房裡床褥都是濕冷濕冷的,多半因為這洞府終年陰暗,見不到陽光的緣故。

  聽俞白說,令狐羽似乎是個性格活潑,能言善道的人,可看看他的住處,好像不是那麼回事,總覺著他內心扭曲的可能更大。

  想到以後就得住這鬼地方,有點兒難熬,雖然她一般不挑吧,但這裡實在是……

  令狐蓁蓁難得長嘆一聲,下一刻俞白的笑聲就傳來了:「怎麼,不喜歡這裡?」

  說著她便領了一位陌生的白衣女子款款走進洞府。

  那女子一雙眼朗若晨星,容姿極不俗,氣質莊重而沉凝,叫人看不出她的年紀。乍見令狐蓁蓁,她細細看了片刻,帶著些許訝然與謹慎的和善,含笑道:「果真與令狐師弟十分相似。」

  俞白幽幽嘆道:「對大師姐來說是多個小師妹,真好。我原也以為是師妹,誰想是來個師姐。」

  她頗沒有誠意地拱手向令狐蓁蓁行禮:「見過小師姐。」

  不曉得師尊怎麼想的,人帶回來了,年紀又最小,按理說就該是排行老十,可他偏不給定輩分,被問及怎麼叫的時候,他老人家只說:「她年紀小輩分高,你們叫她小師姐就是了。」

  她父親輩分高還差不多,雖是孤蓮托生,她又不是令狐羽本人,這聲小師姐叫得真鬱悶。

  見令狐蓁蓁靜靜站著,俞白提醒她:「你該點個頭,然後去見過大師姐。這位是咱們師尊座下資格最老的修士,平日裡叫大師姐,在外面人稱霜月君的就是她,你可要記好了。」

  令狐蓁蓁學了她的樣子給霜月君行禮,便聽她說道:「此處許久無人打理,荒蕪了些,你以後既住這邊,還得好好清掃下,若需要什麼日常用具,別客氣只管和我說。」

  令狐蓁蓁馬上就開始不客氣:「我要粗繩和鉚釘。」

  霜月君了悟地看著她:「即便搭繩橋,進出依舊麻煩。看來你尚不通修行,這修士入門三大法,回頭讓小九教你。」

  洞府外突然傳來周璟的聲音:「讓元曦教什麼?她不是小師姐嗎?該她教我們才對!」

  罅隙內人影一晃,他已走了進來,一面還裝腔作勢地奇道:「就這麼進來了?這以後是你的洞府,居然不設置陣法?哦,我忘了,小師姐不會。」

  又不是她想當小師姐,蔥花怎麼陰陽怪氣的?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對面的霜月君已開口問道:「小九呢?沒和你一起?」

  周璟遇著大師姐,立即變得異常恭敬:「回大師姐,元曦說是近日試圖突破境界,要閉關靜修一段時間。」

  霜月君微微一笑:「才回來就閉關靜修,小九倒是勤勉。既然如此,那指導令狐三大法的事,你和老三就上點心吧。她情況特殊,不會耽誤你們太多工夫。」

  二人拱手稱是,她便轉向令狐蓁蓁,囑咐:「你初來乍到,讓老三他們帶你逛逛一脈山,還是要熟悉下這裡才好。」

  誒,那粗繩和鉚釘怎麼說?

  令狐蓁蓁還沒來得及問,這位霜月君說走就走,眨眼便消失了。

  那邊廂周璟做出「請」的姿勢:「走了,小師姐。」

  他特別不甘願,小師姐三個字唸得殺氣騰騰。

  出得山間罅隙,沿著山道行上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條寬闊河流彎彎曲曲自上而下沿山繞了許多道。奇異的是,一葉不大不小的扁舟正漂在水上,無人劃槳,卻行得輕巧而迅捷。

  俞白縱身上了扁舟,招手笑道:「坐船吧!這個又快又能看個遍。」

  周璟也跟著跳上去,居心不良地冷笑:「這位小師姐,請你自己上船。」

  隔這麼遠,她又不會騰風,肯定上不來,居然好意思讓他叫小師姐,她多半是史上最弱一脈修士。

  俞白踹了他一腳,方上岸將令狐蓁蓁帶著一起上船,剛站穩,又狠踹他一腳,怒道:「你給我老實點!再這樣欺負人,把你頭打破!」

  周璟「哎喲」一聲:「賽雪師姐,七師弟身嬌體弱,禁不起你老人家的踹打,求放過。」

  她笑了一聲,正要給令狐蓁蓁介紹沿途景緻,卻聽她問道:「大師姐是令狐羽的師姐?她好像比你們都大很多,你們師父之前就她一個弟子嗎?」

  「要叫師尊。」俞白提醒她,「大師姐我猜百來歲是有的,剩下的一脈修士,從二師兄到老六都是十五年前才新選進來,叢華他們後面三個更遲些。一脈的修士一般不超過十個,都是作為九脈的脈主來培養。其實大師姐已是天人境界,可以去九脈做脈主了,但她好像不願意,所以還留在師尊身邊。」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真有這麼多脈?」

  俞白笑道:「瞧你吃驚的樣,你來的時候不是見著九清山一共九座山?一座山便是一脈,太上脈共九脈。」

  中土仙門的規模好生可怖,還是大荒好,神工君門下就三個弟子,簡單明了。

  河流湍急,扁舟行得極快,忽而逆流向上拐了兩道彎,但見前方烏雲蓋頂般壓下一座險峻山崖,明明是晴朗麗日,崖上卻好似有大團的雷雲繚繞。

  俞白指著可怖的雷雲:「那邊是小九的……」

  話音未落,忽覺風聲銳利,只見岸邊有數道飛刃殺氣騰騰地朝身旁的令狐蓁蓁直刺而來。

  偷襲?暗殺?這裡不是太上脈嗎?

  令狐蓁蓁第一反應是躲閃,忽而轉念想起自己是修士了,合該有點抵禦手段——修士怎麼打架來著?放飛刃互懟?

  沒等她想好,俞白已輕巧地將兩枚飛刃夾在指間,與此同時,扁舟也被一股力道擋住,硬生生停在湍急河流中。

  她望向岸邊,怫然不悅:「不平,我說過許多次,同門間不該驟然發難。」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2:1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一章 初來乍到(下)

  岸邊茂密的常青樹後緩緩走出兩道身影,一男一女,正是排行第六的沈均與排行第八的林纓。

  沈均目光灼灼地盯著令狐蓁蓁,聲音如利器般令人凜然:「為何不接我的招?速速過來與我一戰!」

  俞白眉頭緊皺:「她的情況師尊昨日已交代清楚,你連一聲小師姐也不叫?」

  「贏了我才是師姐。」沈均形容俊美,表情卻一點都不俊美,刻薄得很,「一脈竟落魄到講究起人情味來了,可笑。」

  在這裡與他爭吵實在無趣,俞白索性不理他,只望向一旁的林纓:「繫心,頭疼好些沒?」

  林纓一直有頭疼病,聽說是入門前中過妖毒,自己去大荒前,她頭疼正犯得厲害,今日一見,氣色倒甚好。

  林纓靦腆一笑:「多虧六師兄的針法,利索多了,我正向他請教這套針法。」

  老六啥時候還通針法了?俞白萬分詫異。

  要說一脈九個修士誰人緣最不好,必是這個老六沈均沈不平。他性格十分孤傲,平日裡誰都不搭理,但自己興起時又會不管不顧地挑釁,同門師兄弟姐妹,除了大師姐都被他找過麻煩,動輒便驟然發難,美其名曰「鬥法」。

  在他後面新入門的七八九三個人剛來時被他折騰得夠嗆,他非要親自驗一遍修為,林纓被刁難得頭疼病發作了半個月,從此一眼也不看他,這兩年才稍稍融洽些。

  在大荒就擔心他要找令狐的麻煩,結果說什麼來什麼,他還真擺出個尖酸刻薄臉,萬般刁難:「我不承認你是什麼小師姐,除非你過來與我一戰。」

  周璟冷道:「這話你去找師尊說。」

  「我會去。」沈均毫不相讓,「但我要先試試她的龍群飛刃。」

  他要怎麼試?龍群飛刃是殺招,試了他還有命嗎?可若不答應,他會變得異常難纏。

  當年周璟自己是被他纏得火起,最後兩人大打一架。元曦更慘,他懶得搭理,結果沈均一直就守在洞府外面,足足斷了他一個月的食水,他不得不出來時,餓得眼睛都綠了。

  這位六師兄找人麻煩的手段一向是軟硬兼施,十分棘手。

  周璟煩躁地扁舟上重重一踏,水底攔住船體的黑網被風雷術扯個粉碎,扁舟順著水流一下飄了老遠,誰想沈均黑色身影如疾電般驟然飛在半空,數道漆黑飛劍發出極刺耳的聲響,眼看便要將扁舟扯碎。

  他娘的,沒完了!

  周璟隨手一揮,潮水般的金光將那幾根飛劍直接彈飛去山崖上,也不知撞上什麼,震耳欲聾的雷鳴響了許久,震落無數積雪。

  沈均哪裡肯放過,方欲召出飛劍,卻覺眼前青光閃爍,早有數枚風雷飛劍鬼影般撲來,將他逼退回岸邊。

  一道竹月色身影疾電般從崖上落下,正是秦晞。

  他多半是被飛劍的聲勢打斷了靜修,此刻滿臉厭惡地上下看沈均,語氣冷冰冰地:「六師兄好雅興,在我洞府門口炸飛劍。」

  沈均冷笑起來:「不錯,就是我炸的,你待如何?」

  秦晞頷首道:「那我陪你玩玩?」

  哎?故意把元曦炸出來可不是叫他倆真打的!老九怎麼回事?脾氣也跟著炸了?

  周璟急忙阻止:「我來!」

  元曦向來吃不得虧,當年被沈均找了一個月麻煩,後來跟他打得把山頂一脈湖都攪混了,裡面的魚死了大半,氣得師尊封閉山頂再不給人上,且嚴令禁止他倆再鬥法。現下過去多年,兩人修為又與當年不同,若再動手,壞了師尊的禁令不說,搞不好這次一脈山能被翻個底朝天,不能叫他們胡來。

  沈均猶在囂張挑釁:「你們倆一起上好了!還省了我的工夫!」

  話音未落,卻聞一陣奇異的呼嘯聲,飛刃像是一道光,又像一團迅疾的風,一個剎那便上至雲頂,他下意識仰起頭,便見巨龍般的飛刃群在澄澈藍天下緩緩翻捲搖曳。

  天頂白雲如絲,龐大的飛刃群遠遠望去真像一條發光的龍穿梭在雲間,先時飛得很慢,很悠哉,可漸漸地越來越快,上一個眨眼還在西邊,下一個吐息已在東面。

  沈均不禁動容:「這就是龍群飛刃!」

  「是。」令狐蓁蓁看了他一眼,「給你看要收錢,一兩銀錢。」

  沈均陷入茫然:「一、一兩銀錢……」

  「這個人情,一兩不多。」

  她不再看他,只抱著胳膊欣賞日光下翻捲騰飛的發光巨龍。

  那邊廂俞白一面朝岸上的林纓使勁丟眼色,一面打圓場:「不平,你不是還要與繫心講針法麼?」

  林纓會意地按著額角皺眉道:「六師兄,我好像又有些頭疼,你那套針法到底……」

  還沒說完,那道黑色人影已瞬間落在身邊,伸指朝她顱頂輕輕按去,一面冷道:「不必與我裝,小師姐就小師姐,我知曉她情況特殊。好了,不要動。」

  林纓不由乾笑兩聲。

  一場莫名大架被壓下去,周璟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鬆口氣,見秦晞立在崖邊背手朝這裡看,他便大力揮手:「元曦!過來帶你的小師姐游覽一脈山!」

  他特特把「你的」兩字喊得特別響。

  誰想這老九卻緩緩搖頭,只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自己走,旋即返身進了洞府,雷雲再次籠罩山崖。

  是在努力修行?

  令狐蓁蓁想起以前在師門大宅,二師姐巫燕君鑽研手藝時,也會閉門不出,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擾。

  巨大的飛刃群飛去雷雲上方盤旋了一陣,奇異的嘯聲遠遠傳來也猶如龍吟般,忽然之間,飛刃群似煙花散開,漫天密密麻麻的光點如雨墜落。

  像榣山上的天火。

  她記得秦元曦挺喜歡那場天火星落,給他看看,讓他高興高興。

  後面的俞白悄悄扯了扯周璟的袖子:「你成天就會胡扯,老九和令狐哪裡像是要私定終身的樣子?」

  元曦這個人跟誰都能和和氣氣地說笑兩句,很難摸透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她就沒發覺他待令狐有什麼異常特殊處。

  周璟哼哼地笑:「三師姐還要多看看,才能看出他倆玩什麼花,我就不信他倆一直不開竅。」

  俞白瞥他一眼:「你以為自己就開竅了嗎?」

  「哎,我……」周璟試圖吹噓自己兩句。

  俞白卻打斷他的話:「大荒既然出了那麼多事,怕是一年半載去不得,今年你可有出門打算?想去青州還是豫州?」

  如今這新一撥的一脈修士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多數是想往外跑的,太上脈講究疏而不堵,對天性僅做引導,並不大加限制。

  修士想要提升修為,靜修是其一,而出門走遍九州山川,尋訪探索天材地寶,借此開拓視界歷練心性,則是一脈修士們最常選擇的法子,因此出門是常事。

  周璟不假思索:「揚州吧,沒去過。」

  東南揚州,靈風湖在那裡。

  俞白默然。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2:3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二章 難入佳境

  正月廿五,風回雪舞。

  太上脈有規矩,每五十日一次,凡留在仙門內的修士焚香沐浴後須得換上羽衣,於卯時正在各脈大殿靜坐調息一個時辰。一則為靜心,一則為同門探討修行事宜,畢竟修士們平日裡各忙各的,很少能碰上。

  眼下卯時差一刻,一脈山大殿門尚未開,天全然是黑的,雪花大如鵝毛。令狐蓁蓁剛甩去腦袋上的積雪,忽覺身側多了個人,正是大師姐霜月君。

  她笑得溫和:「小師妹來得早,可住得習慣了些?」

  這……她要的粗繩鉚釘至今不見蹤影,天天爬上爬下倒確實是習慣了。

  令狐蓁蓁默然點頭。

  霜月君閒話家常一般:「聽說這些日子老三和小七也忙著修行,指點你三大法的事現下是誰做?」

  自然是無人指點,按說叫誰師尊就該誰教修行,可她都來一個多月了,從沒見過大脈主,實實不曉得他「師」在何處。

  令狐蓁蓁道:「他們說了三大法的竅門,我自己琢磨,但有好些不會的,可以向師尊請教嗎?」

  霜月君搖了搖頭:「師尊為一脈脈主,日理萬機,從來不會指導剛入門的弟子。你與別不同,雖在一脈,修行卻要從頭學起,向師弟妹們請教自然再好不過。」

  是嗎?可一脈修士們好像一直避著她,總也說不上話。

  令狐蓁蓁索性向這位據說很厲害的大師姐請教:「大師姐,騰風我學不會。」

  修士新入門有三大法:行之法、真言之法、袖中乾坤法。後兩個她一點即透,唯獨行之法很陌生,全然無從下手。

  霜月君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騰風……」

  令狐蓁蓁等了半日不見她有下文,一時摸不透怎麼個情況,忽聞銅鐘聲敲響,卯時正,大殿門驟然開啟,與此同時,一陣狂風也掀了起來。

  雪片被狂風帶動著四下亂飄,一道雪白身影乘著風無聲無息落在不遠處,果然是閉關靜修的秦晞,掐著點騰風而來,還有半隻軟靴沒穿好。

  仔細算算,應當是四十四……不,四十五天沒見到他,來中土後,好像反而不容易見他了,不像在大荒,天天見。

  令狐蓁蓁扭頭想看他,霜月君輕輕攜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師妹,一個時辰後才好與師弟妹們說話,先忍忍。」

  大殿內彌漫著一股平和中正的香氣,地上每隔十步便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青玉台,霜月君盤腿在台上坐下,聲音極輕:「修行之事欲速則不達,平日裡厚積薄發,待時機到了,便是一點即透。雖然你情況特殊,但剛入門一個月便想把修士三大法都學會,未免心氣太高,慢慢來吧。」

  說罷,她合目靜思,再不說話。

  怎麼中土仙門想學東西就是「心氣高」?這是什麼道理?

  令狐蓁蓁沒遇過這種情況,以前無論在深山跟大伯過,還是拜入神工君門下,勤勉好學都是被誇讚的長處,到了太上脈反而不對了。

  好容易熬過一個時辰,她打算找霜月君就這個問題仔細探討一下,她卻早已飄然而去。

  令狐蓁蓁翻身躍下青玉台,第一眼便望見身著雪白羽衣的秦元曦。他腳上的軟靴已穿好,正與幾個師兄弟一面說笑一面往外走,並沒有回頭。

  這就走了?前些日子他天天靜修,洞府大門緊閉,她識相地沒去打擾,今天既然能出來,是不是能繼續指點一下騰風?就算不指點,也可以說兩句話。

  她試圖追上,可他身邊兩個年輕男修士將他推著走得飛快,眨眼便出了大殿。

  令狐蓁蓁只得停下腳步,摸著右腕上的金雕鐲怔怔發了會兒呆,忽見俞白走過來,笑吟吟地招呼:「在幹嘛呢?一脈這些師弟妹你都見過了吧?咦?他們都走了?」

  她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他們沒來過?這幫王八羔子!你來!我找他們算賬!」

  俞白的脾氣說暴就暴,拽著她便走。

  令狐蓁蓁奇道:「算什麼賬?」

  「他們多半有誤解之心。」俞白怕她多想,連聲安撫,「令狐羽是令狐羽,你是你,人死萬事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千萬不要多想。」

  說的真對,真有道理,要是令狐羽的仇家們也這樣想就好了。

  令狐蓁蓁被她拽出大殿,方開口:「魚白,你能再教教我騰風嗎?我學不好。」

  俞白不由驚奇:「怎麼會只有騰風不行?」

  她忽又恍然大悟:「估計是你沒騰飛過,束手束腳的緣故,向來騰風都是把心一橫跳下去,沒什麼好怕的。」

  令狐蓁蓁只覺一團風把自己裹住,瞅著架勢是往懸崖邊送,登時急道:「等下!別急!」

  俞白哪裡理她,一派嚴師風範,諄諄善誘:「你把騰風心法默念三遍,凝神,靜氣。把周天運轉起來,按照心法運行靈氣。一,二,三,去!」

  說著把風勢一撤,就見令狐蓁蓁俐落乾脆地掉了下去。

  俞白慌得連連喚起風勢,足撈了三回,才險險撈住,被風裹住的令狐倒還淡定,滿臉無辜地望過來。

  「為什麼?!」俞白震驚了,「怎麼獨獨騰風學不好?」

  不應當啊,修士入門三大法每個修士都要會,令狐身懷令狐羽畢生絕學,令狐羽會的她都該會,只不過除了龍群飛刃之外的東西沒人教過她。按說如今有心法,她學起來理當像捅破窗戶紙一樣輕鬆,現在這是怎麼個奇怪情況?

  一道黑色身影緩緩騰風而來,卻是沈均。

  他停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小師姐當然學不會騰風,令狐羽在來一脈前曾是二脈修士,跟隨二脈主學的紙通神為行之法。令狐羽不會的,你自然也不會,與其費工夫學騰風,不如去找二脈主,想來那紙通神你學著比騰風要快。」

  紙通神是什麼東西?

  令狐蓁蓁正要問,俞白已頗懷疑地開口道:「……你對令狐羽倒是很瞭解。」

  沈均淡道:「就沖他能自創龍群飛刃,便是我仰慕的前輩。小師姐,我問你,看一次龍群飛刃當真只要一兩銀?」

  令狐蓁蓁一下來了精神:「不錯,你要看幾次?」

  沈均伸手入袖,取出十兩銀錢遞給她:「還剩下九次。」

  竟然有這麼上道的人!

  她兩眼放光:「現在就要看嗎?」

  他好似是個比她還乾脆的人:「今日我有事,下次吧。前些日子衝撞一事我便算賠禮了,告辭。」

  哦,好,她會記著的。

  令狐蓁蓁捏了捏手裡的十兩銀錢,她就欣賞這種有事說事,還懂禮尚往來的乾脆作風,忍不住感慨:「他不錯。」

  頭回聽見有人說沈均不錯,俞白哭笑不得:「你別聽他的,這傢伙說話做事毫無規矩,咱們是一脈修士,哪有找二脈主學術法的道理。」

  而且因著師尊把令狐帶進一脈的事,搞不好二脈主氣惱至今,別看他是個脈主,其實還蠻小氣的,多半求了也不肯教,何必碰一鼻子灰。

  令狐蓁蓁卻道:「我兩個都要學。」

  俞白大是驚奇:「為什麼?行之法只需一個就夠了。」

  「騰風是我想學的,而且令狐羽不會。紙通神他既然會,我也要會。」

  俞白覺著自己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一時還有點琢磨不透,索性笑道:「既然如此,騰風還是讓老九的水磨工夫從頭一點點教你,正好今日修士不閉關,直接找他去。」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2:4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三章 雪中小狐

  夷光崖乃一脈山最險峻的山崖,崖下水勢極為湍急,崖上風勢近乎狂暴,崖邊更有巨大的引雷石,秦晞修風雷二行,這是大脈主特意為他選的洞府。

  一般按他的懶散勁,是不會管崖上雪的,昔年曾有夷光崖積雪比人高的的事跡,然而此刻崖上竟掃清了雪痕,洞府的陣法是關著的,院門大敞,內裡說笑聲不斷。

  俞白倒有些詫異,方落在院門前,便聽裡面老四季遠的聲音響起:「才說三師姐,人就到了!今兒老九把他藏的幾壇子『一醉方休』都拿出來了!咱們可得全部喝乾淨!」

  說罷,屋內呼啦啦湧出好幾個修士,然而見令狐蓁蓁也在,眾修士立即收斂面上笑意,淡然行禮:「見過小師姐。」

  這位小師姐的突然出現,導致一脈修士們快把令狐羽的事跡翻爛了。令狐羽本人是魔頭姑且不說,她也不僅僅是「女兒」,關鍵有孤蓮托生這麼個曖昧的東西。雖能理解師尊把她帶回一脈是避免太上脈絕學流落在外,可一脈修士皆是少年天才,愛惜名聲,實在難以對她生出親近心,反而還有些警惕。

  俞白奇道:「你們聚在老九這裡做什麼?不怕他把你們灌醉了丟雪堆裡不管?」

  老五端木延在後面踢了秦晞一腳:「這老九不厚道,偷偷摸摸自己一個人突破境界。」

  俞白揚眉笑道:「突破境界?怪道這些天不見人影,果然是件值得喝到醉的喜事!他藏了幾壇一醉方休?我看老九的德性是不會都拿出來,咱們可得好好搜刮一番。」

  三師姐發話,眾修士一窩蜂嘻嘻哈哈地進了屋,季遠見那傳說中的小師姐還獨個兒留在外面,不由偷偷看了片刻。

  她穿個羽衣都像妖姬,總覺有些危險。

  「聽說她時常往老九這裡跑。」他壓低聲音,特別嚴肅,「剛才在大殿也是差點黏上來,我們不能任由她玩弄老九!」

  端木延連連搖頭:「居然跑來勾搭老九,他懂個屁的憐香惜玉,搞不好能放風雷術把人炸吐。好好一個美人,卻白長了雙眼睛。」

  俞白見他倆鬼鬼祟祟說些廢話,忍不住一人狠踹一腳:「胡說八道!再叫我聽到你們說這些東西,都關去冰獄峰!」

  冰獄峰何其可怕,三師姐更加可怕,兩位師弟立即變得柔順而安靜。

  *

  說笑聲從敞開的屋門內流淌而出,修士們所謂「搜刮」只是玩笑,眼下三三兩兩或坐或站地抓著秦晞閒聊,又溫馨又熱鬧。

  像是一張好看的畫,只是融不進去。

  令狐蓁蓁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那些是他們的熱鬧,雖然裡面有她熟悉的秦元曦和蔥花俞白,可他們的過往與世界與她全然無關,她頭一回覺著自己像個外來者。

  為什麼?頭一回去師門大宅也沒這樣。

  她思索難題似的揉了揉腦袋,開始慎重而輕緩地在雪地裡踱步,小心翼翼打量這座讓她很在意又很陌生的庭院,細嗅氣味,暗暗觀察。

  頭一回進秦元曦的院落,這裡比師門大宅可大多了,房屋也是疏朗有致,可惜遍地積雪,主人家全然沒有打理的意思。

  雪仍在撲簌簌地下,睫毛上也堆了雪,令狐蓁蓁剛甩了下腦袋,忽聞木窗被打開,她急急轉身,滿頭的雪片稀裡嘩啦往下掉,便聽窗後人笑出了聲。

  秦晞被她的模樣逗樂了,她多半是還不習慣真言術得撐在體膚三寸外,這落了滿頭滿臉的雪,還不化,看著像隻裹在雪裡的小狐狸。

  之前他就看見她了,從來也沒見大荒人客套膽怯過,既來了,合該大大方方進屋才對,可他方才沒找著她,原來還躲在外面,輕手輕腳觀察敵營似的。

  心裡有個聲音冷淡地提醒著:不要管她。

  可他發現同門師兄弟對她的態度好像有些微妙,是在排斥?一個多月不見,看來她過得不大容易。

  秦晞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好心過,只忍不住俯在窗櫺上朝她招手:「進來?」

  雪裡的小狐狸馬上朝他跑過來了,雪片猶隨著動作一團團彈飛,眨眼奔到眼前,媚而長的琥珀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莫名露出個好久不見的眼神。

  他下意識將她鬢邊的雪片彈去,因見她兩隻手撐在窗框上,試圖往裡鑽,便搖頭:「又要從窗戶進?」

  在大荒是這樣,來中土還這樣,唉,大荒人。

  令狐蓁蓁立即轉身往屋門走,順便甩去滿身雪花。

  剛進門,秦晞便遞來一杯酒:「你嘗嘗中土酒,與你們大荒的酒可不是一種東西。」

  杯中酒液清澈如水,嗅起來濃香四溢,果然與大荒的雜色酒頗為不同,倒更類似炎神之宴開啟時,榣山泉眼裡湧出的美酒。

  她剛要喝,他忽又攔住:「這酒叫『一醉方休』,飲前須得端個架勢,否則一口就醉。先不急喝,我教你。」

  眾修士見他與這位小師姐言談甚自然,毫無疏離感,不由暗暗稱奇,紛紛湊上前看熱鬧。

  令狐蓁蓁學著秦晞的架勢,將白玉酒杯托在掌中,輕輕拋起,手掌翻轉數下再輕輕接住。她那雙手細而白,卻異常地穩,一滴酒未曾灑落,旋即並起兩指在杯口拂過,念道:「不會醉。」

  語畢仰頭一口喝乾,因覺酒味甚烈,她眉頭擰得死緊。

  周璟哈哈大笑:「你還是悠著點,別跟在大荒似的喝酒如喝水,不然這『一醉方休』真叫你一醉方休了。」

  「中土酒都有名字?」她覺著新奇。

  季遠見她並不妖挑刁鑽,便笑道:「咱們這裡的酒名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一醉方休是九脈修士們釀的,須得九清山本地的水與糧,方能釀出這種滋味,正因飲過的人沒有不醉的,所以師尊為它取名一醉方休。」

  有意思,令狐蓁蓁饒有趣味地盯著他:「還有別的名字嗎?」

  「離九清山最近的碧桃湖有種酒,叫枯木逢春。」端木延亦湊過來插話,「據說疲憊時飲來,可提神醒腦。」

  酒也能提神醒腦?她頭一回聽說。

  季遠猶在口若懸河:「還有妖獸內丹釀酒,修為不夠喝了就會生出各種異狀。上回我們去青州,有個人全身都長了魚鱗,嚇得城裡人以為是什麼妖怪,結果只是不小心喝了魚妖內丹釀的酒。」

  這裡和大荒真有太多不一樣,很新鮮,很新奇,卻也是異常陌生的。

  修士們越說越熱鬧,最後連二師兄樓浩也湊過來聽師弟妹們海闊天空地聊,老八林纓更是破天荒飲了一杯一醉方休,整張清麗的臉都紅了。

  俞白今日罕見地飲酒過量,一直在那裡笑,此時多半是笑累了,只支頤撐在矮桌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一旁的周璟與樓浩說話。

  二師兄天下九州都去過,周璟正興致勃勃地問他揚州有什麼景緻。

  俞白酒意上頭,突然一腳踢過去,把他嚇一跳,視線終於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哈哈大笑。

  半醉的季遠對傳說中的小師姐已徹底沒了戒心,湊過來一頭撞在令狐蓁蓁肩膀上,口齒不清地央求她:「小師姐,下回給師弟我見識見識龍群飛刃好不好?」

  令狐蓁蓁茫然地看著他,有些認不出是誰。

  天色已暗,屋裡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她只覺那光亮朦朦朧朧地,像師門大宅裡的燈,不由揉了揉眼睛。

  一隻手拍了拍肩膀,秦晞湊過來,示意她往旁邊讓,旋即毫不客氣往她和季遠中間一插,坐得俐落乾脆。

  都被人誤解了一個多月,他可是難得不嫌麻煩主動替人解圍,現下既然誤會解開,男女之間的禮節還是要注意下,萬一又叫他們產生什麼更奇怪的誤解怎麼辦?他豈不是白忙一場。

  秦晞又把季遠稍微推開些,離喝高的老四老五遠點就沒事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0 00:32:55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四章 此處晨曦

  周璟笑得差點把酒吐出來,四處看一圈,老八林纓不勝酒力早已先離開,剩下的除了二師兄樓浩都已睡一地。最難得的是俞白,她破天荒地醉了,嘴裡還不知咕噥什麼夢話。

  他索性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裡吧,叫他們在這邊睡,我可不想搬醉鬼。二師兄,咱們先走?」

  樓浩甚體貼地囑咐:「元曦,天寒地凍,好歹給你師兄姐們蓋床薄被。」

  元曦做東道主倒是不小氣,但向來憊懶照顧人,以前也有過醉倒在他洞府的事,隔日大家起來發現門窗大開,一個個就睡在冷冰冰的地上,壓根沒人管他們。

  秦晞「哎」了一聲:「叢華把令狐送回去吧。」

  「你自己送。」周璟給他個「看好你」的眼神,在一脈山他可不會迷路,合該他照顧她。

  誰想令狐蓁蓁大約見他們要走,也沒事人似的利索起身。

  她足喝了一整壇一醉方休,脖子耳朵都醉得通紅,步伐卻快且穩,輕巧地避開地上三個醉鬼往屋門走去。

  這是醉還是沒醉?

  周璟在後頭追著問了什麼,她像沒聽見似的,也不說話,一時走到洞府大門處,被府門陣法困住繞了兩圈,忽然摸向院內老樹,輕輕巧巧地攀上去,枕著冰雪倒頭便睡。

  什麼玩意,喝醉就喝醉,還到處亂跑!

  周璟簡直哭笑不得,一旁的秦晞毫不客氣,拽米袋似的把人從樹上拽下,拎在手裡一看,她居然沒醒,睡得鼻息深邃。

  樓浩含笑道:「小師姐剛做修士,睡夢中只怕撐不起真言,元曦可別讓她凍著,生病了便是你的過錯。」

  周璟憋著笑與他一同出院門,便聽他又道:「小師姐是心懷坦蕩之人,可見人還是要來往過方知如何,不可捕風捉影。」

  他不由詫異:「二師兄曾對令狐有誤解?」

  樓浩道:「何止是我。也是,元曦對小師姐的關注超出常人了,會發覺也不意外。不過這老九,聰明勁時而靈時而不靈,叫人看著乾著急,索性不看。」

  二師兄終究是二師兄,實實是個妙人。

  「叢華這趟回來,也變了不少。」樓浩背手在積雪上款款前行,「遇到哪位姑娘叫你突然開竅了?」

  周璟差點真把一肚子酒吐出來:「哪有這種事!二師兄你不要亂說啊!」

  樓浩笑道:「是不是亂說,來日自見分曉。不過,怕是有人要傷心欲絕,你看看你,真作孽。好了,我還要去做晚課,先走一步。」

  他倒好,自己去晚課,留下被攪亂一池春水的周璟發了半天呆——開竅?他又不是老九那蠢貨!傷心欲絕是什麼意思?他作什麼孽了?看不出二師兄還會開這種無聊玩笑。

  *

  令狐蓁蓁又夢見了大伯。

  夕陽的柔光依然映在他背上,卻是她沒印象的一幕,他神色冷冷地與她說著什麼,有些叫她不愉快。

  她想做個愉快的夢。

  於是夢境馬上變了,她回到了陽光燦爛的小院落,二師姐用笸籮裝了花朵放在太陽下曬,師父在屋門前整理手藝人工具。她可以砍柴,也可以挑水,亦或者去學木雕,師父說過,從雲雨山回去便該教她木雕。

  漸漸地,瑩瑩絮絮的天火如星落,與漫天飛雪交織,可風卻是熾熱的,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鋪天蓋地,好熟悉的氣味,彷彿也曾從誰人的衣袖發間散溢出來,讓她很喜歡。

  令狐蓁蓁滿足而慵懶地翻了個身,總算能夠沉沉地睡很久,多半是回了師門大宅,不然床褥不會這麼舒服,枕頭也不會這麼軟,被子……身上有被子,她從來不蓋被子——這是哪兒?

  她驟然睜開眼,天剛濛濛亮,屋門大敞,細細的風從外面輕輕灌進來,竟是和暖的。

  外間院落積雪滿地,主人家毫無清掃的意圖——不是師門大宅,也不是她的洞府,這裡是秦元曦的院落。

  正廳地板上歪七扭八躺著俞白他們,正睡得香甜。

  對面窗下鋪了層褥子,秦元曦猶在熟睡,綿長的吐息緩慢起伏,與細微風聲糾纏在一塊兒。

  他既沒虧待自己,也沒虧待她,就他們兩個有被縟枕頭。

  令狐蓁蓁靜靜看了許久,窗外雪不是雪,風不是風,一切都朦朦朧朧地,唯有晨曦清透而柔淡,靜謐而幽遠,籠罩他半張臉。

  她慢慢躺了回去,想起傾仙城那片火光海洋,他與她說:元宵的元,晨曦的曦,叫我秦元曦。

  元曦,第一道晨曦,原來是這樣子的。

  莫名盤桓心頭的無解失落忽然間煙消雲散,此處甚好,她喜歡。

  *

  辰巳之間,冬日淺淺陽光灑落整個庭院,風聲緩緩,一片安寧。

  很快,細碎的踏雪聲便破壞了這片安寧。

  端坐靜室窗下的秦晞把眼睛撐開一咪咪縫,便見令狐蓁蓁散著頭髮,一面揉眼睛一面往洞府大門處躡手躡腳地走。

  可算醒了,看來即便是飲酒如水的大荒人,對一醉方休也沒什麼抵抗能力,在大荒天天掐著卯時就醒的人,竟能睡到現在。

  不過她這就走?佔了他的被縟枕頭,連個謝都不說,這可不好。

  眼見她在府門前徘徊半日,似是拿府門陣法沒轍,只能四處亂繞,一路往積雪甚多的崖邊去了,秦晞終於開口:「你不道個謝就回去?」

  令狐蓁蓁拔腿就往正廳跑,不曉得是睡意猶存還是飲酒的緣故,她的面頰眼皮都泛著紅暈,嘴唇更是紅得像剛擦過胭脂,多而濃密的長髮散在雙肩背後,顏色還比常人淺淡,看著驀然小了兩歲。

  像一隻兩眼放光的小狐狸奔過來。

  秦晞停了一會兒,問:「三師姐說要我從頭教你騰風,有這回事?」

  她點頭。

  「我近日須得靜修,你既是從頭學,馬虎不得,再等幾個月。」

  她的話卻有些出乎意料:「沒事,你好好修行,我可以請教其他師弟妹。」

  她打算請教誰?周璟俞白都馬上要突破境界,肯定沒工夫教;樓浩難得一見;林纓就不是能教人的料。她是要請教性子浮誇的季遠,還是毫無正經的端木延?亦或者,是那個討厭的沈均?

  秦晞緩緩道:「你也可以先找二脈主把紙通神學會,令狐羽曾是二脈修士,行之法是跟二脈主學的。」

  原來他也知道。

  「我知道,沈不平說過。」

  頭一回聽見她嘴裡這樣流利而不犯錯地吐出人名,偏偏是沈均。

  秦晞看了她一眼:「他還說什麼了?」

  她看起來有一種奇異的高興,自來了太上脈,頭一回見她露出這種神情。

  「他給了我十兩銀錢,要看十次龍群飛刃。」

  他倏地皺起眉頭:「有一次就有十次,有十次就有百次,你次次都答應嗎?」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應該不會看一百次吧?」

  那可真不好說,以沈均的性子,搞不好能看一千次。

  「中土這裡令狐羽的仇家只會比大荒更多,你不想麻煩上身,龍群飛刃最好少用。」他慢條斯理地又補了一句:「下次記得把銀錢還給他。」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09:4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五章 紙折通神

  一脈的修士們能湊一塊兒飲酒談笑終究是個難得事,酣暢淋漓地痛飲後,各自還是忙自己的修行去了。

  太上一脈聽起來氣派,卻絕無進來後高枕無憂的好事。多少年下來,因著修為再上不去被一脈剔除的修士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仙門的規則向來簡單殘酷,不進則退。

  令狐蓁蓁很認同這個質樸的道理,無論為著什麼理由,既然來了,那就要學好。做手藝人如此,做修士也不例外,她一向是個盡職的人。

  所以,為了早日學得行之法,她決心去找二脈主。

  太上脈所處的地方叫九清山,還有個名字叫九脈清源,聽說天地靈氣最磅礡處就是這裡。九座巨大山脈一層層環繞,彷彿被天神之力攢在一塊兒,中心的山更是無比高,頂上是山峰般恢弘壯麗的千重宮。

  據秦元曦說,太上九脈之間的修士並不能隨意前往彼此的脈山,若想找二脈主,二脈山去不得,只能來千重宮等,這裡是九脈之主與無數長老們處理仙門事務的重要場所,脈主們總有三四天要來一趟。

  真的三四天來一趟?令狐蓁蓁很懷疑。

  她可是連著來五天,從卯時等到戌時,不要說二脈主,鬼影都沒見著,積雪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身體和心都挺累的。

  想在太上脈學點東西可真不容易。

  從左腳站換右腳站,從抱臂到緩緩踱步,就在令狐蓁蓁覺著今天二脈主大約也不會來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有個儒雅的聲音響起:「咦?你這小姑娘怎麼跑來千重宮了?」

  終於等到他!

  令狐蓁蓁一陣激動,飛快轉身,便見二脈主領著兩個年輕修士,朝她頗為慈和地微笑。

  她方欲提紙通神的事,想起秦元曦說須得一個人才行,便臨時改口:「二脈主,你有空嗎?」

  他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只囑咐後面兩個修士:「你們先進去,在裡面等我。」

  說罷,他做了個手勢:「來,小姑娘,這邊講話。」

  他款款走至狂風暴雪深處,不等她開口,忽然道:「你是來找我學紙通神的?」

  令狐蓁蓁一個頓沒打,點頭道:「是。」

  二脈主反而笑起來:「你可有與唐大脈主報備過?一脈修士來找二脈脈主學術法,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通,若較真起來,搞不好你會被送去冰獄峰思過。」

  還要報備的?她有點懵。

  按照秦元曦的說法,令狐羽以前是二脈修士,對弟子來說,一個好老師難得,反過來也一樣。二脈主必然很想念令狐羽這樣資質的弟子,不然也不會被大脈主騙去大荒,所以她來求他,多半能成。

  眼下並不像「能成」的樣子。

  令狐蓁蓁低聲道:「我沒有報備,你不能教?」

  他扭頭看了她一會兒,有些感慨:「跟你父親完全兩個性子,若是他,必要說服我心甘情願教他。」

  他們好像總喜歡拿她跟令狐羽放一塊兒對比,她開口道:「我是我,他是他。」

  二脈主饒有趣味:「我懂你的意思,然而人生在世,逃不開這些血脈舊緣。你不喜歡總被人提及令狐羽,可你也是依仗他才能進了太上脈,才能會龍群飛刃。」

  她像是全然不會被類似的話觸動一般:「他給我修為,我承受他的麻煩。」

  二脈主摸了摸花白鬍鬚:「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心志卻不易動搖。那,你打算用什麼法子說動我教你紙通神?」

  這個她可不擅長。

  令狐蓁蓁只好問:「你要什麼?」

  二脈主啼笑皆非:「好好的求學,被你搞得如一場買賣,也不知誰教的你這德性。」

  是大伯的教誨,他總說不可以被外面絆住,人情因緣須得結清,她覺著用錢結清最快了,乾淨俐落。

  若是給錢就能有條不紊地把該學的太上脈術法學會,那該多利索愉快。

  二脈主看了她幾眼,忽然問:「你在這裡等了好幾天吧?」

  「五天。」

  他無奈地嘆口氣:「也罷,堂堂一脈修士跑來向我請教紙通神,我還能不答應不成?唐大脈主真是厲害,人被他帶去一脈,現下還來找我學術法,好處都被他佔去,便宜了他。」

  說罷伸手入袖,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紙青鳳,拋出後見風長了數丈,輕輕巧巧地懸在崖邊,猶如活物一般。

  「你父親我只教了一遍。」他指尖輕晃,紙青鳳翩躚飛舞起來,「你我也只會教一遍,成不成就看你的悟性了。」

  ……

  一個時辰後,令狐蓁蓁騎著紙飛龍,不快不慢地回了一脈山。

  腦袋上好像還殘留著二脈主手掌上的溫暖,見她那麼快能學會,他看上去很高興,甚至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由衷地誇她:「很聰明,很好。」

  她不免又想起大伯,那些美麗的映在他背上的霞光,還有他掌心的溫暖。

  世事無常,她離開大荒來到了中土,尚不知歸日,更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大伯了。

  紙飛龍款款降下,沿著已結冰的靈蘊河搖曳飛舞,狂風暴雪中,令狐蓁蓁只覺遠處好像是周璟在叫自己:「令狐!」

  她扭頭找了半日,但見河岸邊怪石嶙峋,方憶起這附近應當是鉅鹿館,給修士們鬥法用的,此刻站在怪石上熱情沖她揮手的四人明顯剛結束鬥法,一個個頭頂猶冒熱氣。

  季遠和端木延誇張到連外衣都脫了,提手上一面叫一面揮動,很快便被俞白一人一腳踹得再不敢動。

  這段時間秦元曦天天忙著靜修,他們四個倒是時常湊一起。

  紙飛龍當即轉向,剛飛了一段,卻聽俞白驚呼起來:「小心!」

  令狐蓁蓁一愣,頃刻間忽覺頭頂光芒大作,好似太陽懸在近前一般,她下意識遮住眼睛,身體像是被風吹起,葉片般亂飄,緊跟著數道風勢急急追來,將她罩在其中以免摔傷,周璟已急急開口:「大師姐!二位長老!手下留情!小師姐尚未學會騰風!」

  一個柔雅的女聲緩緩道:「尚未學會騰風,卻先偷學二脈主的紙通神,太上脈何時有過這樣的規矩?」

  俞白心中大呼不好,平日裡二脈主小氣得很,偏生今天不小氣了;平時想見大師姐和長老們一面都難,偏生就這會兒撞見,這都是什麼詭異的巧合?

  她勉強說道:「回長老的話,小師姐剛來,尚不知九脈規矩。」

  另一位皓首微鬚的長老說道:「尚不知九脈規矩,卻知找二脈主學紙通神?」

  眾修士不禁都微微發怔,怎地長老們突然較起真來了?照這麼個趨勢,接下來肯定就問誰教唆的,老六老九指不定都要往冰獄峰走一遭。

  「是我自己去學的。」令狐蓁蓁抬眼望向半空的霜月君和一男一女兩位很面生的長老,並不見驚惶,「因為令狐羽會,所以我學。」

  那慈眉善目的女長老語氣淡漠:「他會,你便要學。他還無惡不作,你也要學?」

  令狐蓁蓁道:「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把我帶進太上脈,不就為了還原一個修為精湛的令狐羽?」

  不為了保留令狐羽精湛的絕學,難道還為了照顧魔頭後代嗎?手藝人弟子學手藝,修士學術法,再正常不過,獨他們太上脈規矩一籮筐,麻煩事特別多。

  霜月君帶了些嗔怪望向她,猶如看一個調皮的孩子:「小師妹不可這樣與長老們說話。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先找師尊報備,再學紙通神才合乎規矩。眼下你犯了錯,按慣例,須得去冰獄峰思過三日。」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09:5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六章 黯然一刻

  在場四個年輕修士一聽「冰獄峰」三字,臉色都不大好看,季遠和端木延尤甚,他倆年少時最頑劣,算是冰獄峰的常客。

  季遠乾咳一聲:「大師姐,不好吧?小師姐只能算剛入門。」

  冰獄峰是三脈山的一座山峰,算不得高,但因三脈主施了冰封術,終年冰封雪埋,修為稍弱的修士在上面待不到一個時辰便有經脈凍結之苦,痛楚難言。讓小師姐待三天,人多半就回不來了。

  霜月君冷道:「你們也知道她剛入門,平日不說扶持指導,卻教唆她犯錯,合該讓你們起在冰獄峰住幾天。」

  可小師姐情況特殊是師尊親自交代的,令狐羽會的她遲早都要學,報不報備不過是套死板規矩,一脈向來行事靈活,大師姐怎麼突然揪著不放?

  修士們還想再說,令狐蓁蓁已開口:「我可以去,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皓首微鬚的男長老道:「當真?你於修行還不通,去冰獄峰只怕有性命之憂。」

  學個紙通神就性命之憂了?在太上脈學個術法這麼危險?

  令狐蓁蓁頭大了一圈:「那我什麼都不學,混吃等死,你看行嗎?」

  霜月君蹙眉看了她一眼:「不得胡言。」

  她轉向兩位長老:「小師妹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所謂不知者不罪,慣例雖是慣例,還請長老們網開一面。」

  兩個長老卻微微笑起來,男長老說道:「長得像,性子倒截然不同。」

  女長老亦溫言道:「所喜年紀尚小,此次可要好好教導,莫走上她父親的老路。」

  說罷,她袍袖輕揚,令狐蓁蓁只覺一股柔和的勁道將自己輕輕送去怪石上,與周璟他們站在一處,定睛再看時,兩位長老已翩然而去。

  霜月君只望著令狐蓁蓁搖頭:「千重宮是什麼地方?你在那邊徘徊五日,長老們早就注意到了。既是偷學紙通神,如何不避著些?真是膽大包天,說話還莽撞,好在長老們不與你計較。」

  搞了半天是來嚇唬人的,想不到長老們還挺閒,年輕修士們登時鬆了口氣。

  俞白問道:「大師姐,我記得這兩位長老以前曾為二脈修士,該不會以前是令狐羽的師兄師姐吧?特意來看小師姐的?」

  霜月君頷首:「二位長老都是念舊之人,我才帶他們來看看,卻見著你們幾個貪玩鬼。」

  俞白向來與她親近,當下抱住她的胳膊笑道:「那大師姐是不是沒事了?你好久沒和我們飲茶聊天,咱們去叢華洞府裡坐坐?他那邊松樹多,正好欣賞雪景。」

  霜月君慈和地輕拍她腦袋:「我還有事要忙。你們別成日貪玩,同門間友愛雖好,但修行上憊懶,可真要去冰獄峰了。」

  一脈哪裡來的貪玩修士,大師姐說個場面話,修士們也場面地齊齊躬身稱是,待她走遠,一個個便其樂陶陶地往周璟洞府奔去。

  相比較令狐羽窩在逼仄的山間罅隙,秦元曦睡在懸崖邊,周璟的洞府總歸是個正常人住的地方,建在一片雪松林中,安靜又雅緻。

  剛一進門,季遠就迫不及待連聲道:「小師姐!能不能讓師弟再看看剛才那條飛龍?」

  令狐蓁蓁大方地將紙折龍拋出,任由他咆哮著撲過去對氣派霸道的飛龍搓揉翻滾不休,滿庭松樹上的雪都被抖落大半。

  端木延忽然湊過來,聲音和表情都特別誠懇:「小師姐,你既然會了三大法,便該學入門術法了,師弟願意傾力指導……」

  那邊和飛龍玩得不亦樂乎的季遠聽見,急忙搶道:「師弟也願意傾力指導!」

  哦哦?!難得他們如此熱情善心,令狐蓁蓁忙不迭地點頭。

  周璟嗤笑:「我跟你們講,惹惱了元曦,我可不幫你們打圓場。」

  令狐蓁蓁驚訝了:「為什麼會惹惱他?」

  是啊,為什麼呢?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塊不開竅的頑石:「元曦多半覺著指導你是他的分內之事。」

  端木延神色曖昧:「一脈修士不分彼此,談什麼分內之事——說起來,老九發怒的樣子我好久沒見了,怪想念的。」

  難得見元曦對哪個姑娘上心,這一池渾水,不攪和攪和怎能甘心。

  季遠卻在貨真價實地不服氣:「怎麼就成老九的事了?指導小師姐人人有份!」

  這世上許多人是裝蠢,但這位求遠師兄是真蠢。端木延踢了他一腳。

  俞白說不上是憐愛還是嫌棄,拍了拍季遠的腦袋:「求遠,你不適合湊這種熱鬧,算了吧。」

  話音剛落,忽聞一陣奇異的嗡鳴聲作響,正是傳信術獨有的動靜。

  一張信紙幽幽懸浮在周璟手邊,並未裝進信封,上面只潦草地寫了一行字:【我會傳信術了】,想不看見都難。

  周璟一怔,瞬間便反應過來必是葉小宛,回中土這麼久才學會傳信術,發個信還如此隨心所欲,依舊不成樣子。

  他嫌棄地勾起嘴角,隨手把信一折丟進袖袋裡,忒沒禮貌,他可不會回這種信。

  俞白突然問:「怎麼,不回嗎?」

  周璟有些愕然,三師姐喜怒無常是有的,但過問私人信件往來卻不是她的一貫作風。不等他說話,她又道:「是靈風湖的葉師妹吧?」

  端木延立即伸長了脖子:「靈風湖!聽說裡面只有女修士!老七什麼時候認識的?」

  周璟皺眉笑了笑:「在大荒認識的小丫頭,口無遮攔,沒什麼禮貌。」

  俞白淡道:「我看她倒是口齒伶俐,禮節周全。」

  剛說完,第二封信便遞過來了。

  這次的信像樣得多,葉小宛上來便是一通問候,中間解釋了一堆以為他們還留在大荒收不到傳信,自己只是瞎寫的,最後才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們春暖花開之際去靈風湖玩。

  周璟眉梢揚起:「難為她一直記著。三師姐,今年要隨我們去靈風湖玩麼?」

  俞白不說話,倒是端木延撲過來一把掐住他:「老七!帶我去!」

  帶他去才見鬼,周璟一口回絕:「免談。三師姐?」

  俞白冷淡地抿了抿唇,聲音更加冷淡:「我近日想突破境界,你們去吧。」

  葉小宛倒是在信裡盼著她,不過也罷,他可沒法強迫她去。

  他只點了點頭,季遠卻怒道:「三師姐不去,老九忙著靜修肯定也不去,不成!我不允許老七和小師姐單獨出門!必須帶上我!」

  周璟用下巴朝令狐蓁蓁指了指:「你們放心,她去,元曦必然去。」

  接下來一整天,他的情緒都莫名高漲,俞白卻再沒說過話,只默默把玩令狐蓁蓁手上的金雕鐲。

  金器在太上脈向來算個俗物,這裡的修士們更喜歡玉器做異寶,可她覺著黃金璀璨的光華特別適合令狐。她適合濃烈的色彩,即便穿著雪白羽衣,都是鮮豔嫵媚的。

  沒來由地,她心底生出些豔羨來。大師姐也是霜華明淨般的美人,林纓亦是清麗婉約,那個叫葉小宛的姑娘更是甜美靈動。

  唯獨她自己,字賽雪,卻生得寡淡。

  或許美人們才能在感情上求仁得仁吧。

  俞白極少生出這種晦暗心情,自己拍了拍腦袋,飛快將其驅逐出腦海。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0:0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七章 雪月風花(上)

  三月初三,乍暖還寒。

  令狐蓁蓁來到中土三個月,頭一回離開一脈山出門。

  紙飛龍在薄霧輕雲中搖曳穿梭,周璟也不知是覺著稀奇,還是因著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從龍頭走到龍尾,再從龍尾走回龍頭,根本停不下來。

  被迫結束閉關,從洞府裡出來的秦晞只坐在龍頭打呵欠,猶帶睡意:「小師姐,師弟陪你出門浪費不少修行時日,你須得給我些報酬。」

  他現在對著她不叫令狐,只叫小師姐,且是絲毫聽不出敬意的叫法。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陪我?」

  他頷首:「你初來乍到,師弟這才作陪。」

  真的?總覺他是信口胡扯。

  「你要什麼報酬?」

  秦晞摸了摸身下的紙飛龍:「教師弟紙通神吧。」

  他隨口玩笑,誰想旁邊的令狐卻俐落乾脆地點頭:「好。」

  真的教?他扭頭看她,她卻已從袖袋裡摸出一沓白麻紙:「你喜歡什麼樣的坐騎?」

  秦晞忽生一陣罕見的迷惘,許久不見,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了?明明不應當是這個反應,為何要當真?

  「誰來問你都教?」紙通神這麼不值錢的嗎?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我只教你。」

  ……為什麼只教他?

  秦晞一下坐直,像是突然被一根繩子拽住似的。

  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大荒的傾仙城,他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明明是三個人,為什麼她只牽他。那時候他沒琢磨明白緣故,這會兒依舊琢磨不明白——而且,問了後,她搞不好就跟上回一樣,說出「教別人」的話。

  只有愉悅彷彿長在石縫裡的花,它非要鑽出來,頑強而不死,讓他欲罷不能。

  秦晞皺眉移開視線,四處胡亂張望一圈。

  那些艱難的愉悅裡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解的怒氣,不知是沖著自己還是沖著她,他揚手在她腦殼上重重一敲。

  肩上一痛,是令狐蓁蓁毫不留情的還擊,秦晞「嘶」了一聲,不得不低頭看她。

  她多半覺得有打有還的賬算清了,一派神清氣爽,手裡還捏著那疊白麻紙,媚而長的琥珀眼睛正靜靜望著他,等待著回答。

  秦晞默然許久,忽然開口:「那就折一隻狐狸。」

  她遞來一張紙:「你自己折。」

  這個就有點為難他了,他搖頭:「我不會。」

  曾為半個手藝人的底氣還是有的,令狐蓁蓁二話不說替他用小刀裁紙狐狸,秦晞湊過去特別苛刻地提要求:「要眼睛長長的,尾巴也長長的那種。」

  「好,我盡量。」她一點兒沒生氣,滿足客戶的需求是手藝人的素養。

  天將黑時,紙飛龍終於順利來到揚州地界的靈風鎮,秦晞的紙通神也學得差不多了,巴掌大小的紙狐狸驟然長大,連頭帶尾只長了兩尺左右,看著十分可愛。

  「太小了,沒法騎。」令狐蓁蓁跟個嚴師似的,「你再重做一次。」

  秦晞眼裡露出的反而是滿意且歡喜的色彩:「誰說我要拿來騎。」

  眼睛媚而長,也有著長長尾巴的紙狐狸輕飄飄落進他懷中,被他一會兒捧手裡,一會兒拎著晃,最後把它擺在肩膀上,怪神氣的。

  原來他這麼喜歡狐狸。

  令狐蓁蓁正想也摸摸紙狐狸的小腦袋,忽見橋畔有家店鋪,架子上放的全是一沓沓她從沒見過的樹皮紙,更有一些手藝人常用的工具在賣,她兩隻腳不受控制就進去了,捏著那些銀灰色閃閃發光的樹皮紙細細打量。

  據老闆說,這是雕棠樹皮紙,中土手藝人最常用它當符紙。

  令狐蓁蓁一口氣買了兩百張,興致勃勃地彎彎曲曲的青石路往前走,像是又回到了大荒,今晚她就試試雕棠樹皮紙手感如何。

  天色已暗,各色燈籠照亮了靈風鎮。東南多水脈,這座小鎮像是建在纖細秀麗的河流之上,幾乎每走幾步便有一座玲瓏石橋,河上扁舟往來不絕,倒好似坐船才是本地人的行路之法。此時月色燈火倒影水中,上下輝映,是她從沒見過的景緻。

  令狐蓁蓁下意識放慢腳步,忽覺紙狐狸蹦上了肩膀,長長的尾巴勾住脖子,她一轉身,果然是秦晞站在橋畔等她。

  燈火的光影映在他荼白的衣服上,人海裡,只得他眉眼清晰而深刻。

  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

  剛到近前,卻覺他抬手一把摁在頭頂,不給她再靠近似的。

  長袖輕輕拂過耳畔,他將紙狐狸拎了回去。

  好似覺得這樣摁著她很有趣,他漆黑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開口卻道:「叢華不見了。」

  令狐蓁蓁奇道:「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

  秦晞四下裡看了一圈:「就等你這會兒工夫,他走得沒影。」

  所以眼下就是兩個都不認路的人湊一起了?

  令狐蓁蓁沿著橋畔走了一段,忽聞河對岸不遠處高高建在架空竹橋上的茶樓裡傳來陣陣昂揚頓挫的說書聲,聽起來特別詼諧有趣,她一時聽入了神。

  秦晞捉住她的胳膊,騰風而起,輕飄飄跨過細細的小河,落在茶樓裡。這裡的人顯然見慣了修士,並不以為異,倒是立即有熱情的伙計領座上茶,捧出厚厚竹卷要他們點些茶食。

  這會兒似乎正是茶樓生意興旺時,談笑聲不絕於耳,沒一會兒,只聽後頭有個姑娘的聲音傳來:「諸位夫人,鄙人乃醒齋先生的書童。先生半生寫傳奇異志風花雪月,自然也須得取材於民,看夫人們頗喜歡先生的故事,鄙人有幾個小小的問題,不知夫人們可否撥冗聞聽一番?」

  此事似乎並不罕異,幾個身著漂亮襦裙的夫人們紛紛笑著點頭,那帶著氈帽的書童姑娘便壓低聲音道:「不瞞諸位,醒齋先生的新作又是滿紙濃情蜜意,只苦於不懂女人心,還想請教夫人們,因著什麼緣故心儀自己夫君的?」

  立即便有個紅裙婦人笑道:「自然是長得好呀。」

  對面的綠裙婦人道:「脾氣溫和待人友善。」

  一旁的黃衫女子道:「他倒是樣樣能幹,可我那會兒偏不喜歡他,誰想有回約我坐船,上船的時候他沒站穩掉河裡了,我笑了一天,回去後便喜歡上了。」

  為什麼掉河裡就喜歡了?秦晞琢磨不透,眼見那氈帽姑娘連連點頭,執筆在簿子上飛快寫完,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卻沖著這裡來了。

  「這位姑娘,醒齋先生……」

  令狐蓁蓁顯然也聽見了方才的對話,只道:「我沒夫君。」

  氈帽姑娘毫不介意:「姑娘總該有一兩個見著心裡歡喜的,是什麼樣兒的男子?」

  說罷上下偷偷瞅了一旁的秦晞幾眼,所謂人約黃昏後,多半是這位玉人似的年輕修士了。

  見著歡喜嘛……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蹙眉道:「看上去有點弱?」

  怎麼?不是身邊這位嗎?氈帽姑娘兩眼放出看好戲似的光,溫柔地鼓勵她:「還有別的特徵嗎?比如什麼緣故叫你覺著歡喜?」

  話音剛落,便見那年輕修士漂亮的手指在她茶杯上輕輕點了兩下,俯首問:「看上去有點弱是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0:22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八章 雪月風花(下)

  「看上去有點弱」這幾個字一入耳,秦晞罕見地懵了。

  她……有喜歡的男子?他好像從沒考慮過這問題,此時突如其來擲地有聲地砸在面前,給他砸得暈頭轉向。

  但想想也合理,年紀合適,容貌合適,她以前也不是修士,沒有好像才不合常理。

  合理的事從來不會激起秦晞任何情緒,然而他這會兒情緒泛濫成災,說不出是詫異,是好奇,還是無來由地心驚。

  怎麼會?是誰?

  他一瞬間就把她從大荒到中土接觸過的男人都想了一遍。

  要說看上去弱,那妖君三公子挺弱的……當然不可能是他,秦晞在腦海裡把他劃掉。

  顧采應當叫斯文,算不得弱。趙振更是高壯得很。叢華只有臉是美人臉,絲毫談不上弱。一脈裡的師兄們,非要說看上去有點弱的,多半是沈均和季遠兩個。沈均異常瘦削,季遠生得有些文弱。

  是季遠還是沈均?在他天天忙著靜修的時候,他們……怪不得覺著她今日特別好說話,轉性了一般。

  不是,怎麼偏生是這兩個?

  他實在沒撐住,直接開口又問一遍:「有點弱是誰?」

  令狐蓁蓁聲音裡多了分暖意:「大伯生得偏瘦,個子不高,頭髮鬍鬚花白,偶爾還咳嗽,看上去挺弱的。」

  原來是說她大伯。

  秦晞忽覺不能忍:「不是問喜歡的男子?」

  她詫異:「是問見了歡喜的,我見大伯當然很歡喜。」

  秦晞覺著自己糾纏在這塊兒出不去了,特別想問她喜歡哪個年輕男子,又覺問來好生奇怪,這好像不是能隨口向女子特別直白詢問的事。

  正糾結得煩躁,便聞竹橋處傳來一個清脆而歡快的女聲:「令狐姑娘!秦師弟!」

  數月不見的葉小宛依然穿著柔軟的杏黃裙,梳著極精緻的髮髻,雙目盈盈望著他們笑,笑完又忙著左右看路,急匆匆地想過來,後面的周璟早已捉住她的胳膊,騰風而起。

  「行之法還是不會。」他皺著眉頭笑。

  葉小宛佯嘆一口氣:「我若是能幾個月學會行之法,便該去太上脈當修士了。」

  周璟進了茶樓將她牽去座位,一面瞪向秦晞:「筆直的路你也能走丟。」

  秦晞心不在焉地:「不是七師兄你走太快麼?」

  等令狐買個東西的時間而已,一扭頭發現他不見了,也不知何事如此匆忙。

  暌違數月的葉小宛依舊口若懸河,坐下後就沒停過:「之前約好靈風客棧見,結果只有叢華師兄先到,嚇我一跳,原來是你倆走丟了,想不到竟是在這家茶樓,他家細點還真不錯,甜鹹二味都有,別客氣盡管點,我請客。」

  她說話快而不散,銀鈴也似,說罷又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姑娘這身羽衣穿著真好看,你還喜歡什麼式樣的裙子?眼下在中土了,我替你多裁些,你再多給我畫幾張符紙好不好?」

  她於人情往來上極通透,見無人提及令狐蓁蓁突然成了修士的緣故,便避而不問。

  周璟被她的滔滔不絕炸得搖頭:「一坐下只有你的聲音。」

  葉小宛嘆道:「可惜賽雪師姐來不了,我還想問問她去了大荒之後的事呢。」

  這個就說來話長,還牽扯到令狐蓁蓁的身世問題,實在不適宜對外人道,周璟只能敷衍過去:「也沒什麼,倒是多虧三師姐來相助,用火行術驅了妖毒,否則可不知多麻煩。」

  他說得含糊,若葉小宛追問細節,倒有些頭疼,不想她什麼都沒問,反而感慨:「賽雪師姐原來專修離火,真是英姿颯爽,我若有一天能像她這樣該多好。」

  周璟「嗤」地一笑:「只怕難,還是算了。」

  葉小宛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又笑顏逐開地給他們換新茶,細細介紹各色茶食。

  直到銀月攀上高處,因見茶樓裡客人稀疏起來,她便起身道:「走吧,靈風客棧亥時還有今日最後一趟去靈風湖的船,一個時辰左右就能到,那裡客房寬敞些。」

  出得茶樓,四下裡燈火不多,小橋流水彎彎曲曲,剛到靈風客棧,果然見河畔停了一艘烏篷小船。夜深人靜,只得他們四位客人,船家索性提前行船,水波一下蕩漾開。

  四下裡月色水色交織,東南春來早,河畔垂柳已然有些許楊花隨風而舞,黏在葉小宛柔軟的衣裙上,她獨立船尾,只看著河流緩緩從腳下倒流。

  周璟下意識替她拈去肩頭軟絮,問道:「你兩個師姐呢?」

  她有些戲謔:「叢華師兄盼著我們三人一起來接是吧?抱歉,羅師姐和曾師姐都有試煉在身,不得不出門,只得我一個來接你們,不夠熱鬧。」

  周璟搖頭:「我還當只是在周邊遊玩,原來可以直接進仙門裡?」

  葉小宛輕道:「靈風湖即便在揚州也算是小仙門,更遑論放到整個中土,何況……叢華師兄也該有耳聞,靈風湖全是女修士,自然來看的人多些,慢慢地,也就成了個生意,補貼些仙門耗度。」

  她忽又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帶你們去那些玩爛的地方,我帶你們去真正的好地方,還有魚吃。」

  周璟見她笑了,便又道:「只會了傳信術?別的呢?」

  楊花都能黏在她身上,可見修士真言她還是沒學好,怪不得還問令狐要符紙。

  葉小宛默默看了一會兒腳下水流,道:「叢華師兄,其實我自做了修士,從未偷過懶,只是……天賦不佳,在旁人看來難免覺得我懈怠。我也希望自己是少年天才,所有修行手到拈來,可是,一個簡單的傳信術我要沒日沒夜學兩個月才行。」

  她好似以為他在責怪她,周璟莫名生出愧疚:「若是覺得我說過的話不好聽,我道歉。」

  那雙會說話的盈盈雙目望過來了,目光溫柔而沉靜,幾乎不像她,可確然又是她。

  她聲音非常輕:「真的?」

  他一向不喜歡自己說過的話被人反問,此刻卻絲毫不覺惱怒,反倒生出無數柔絲般的情緒,方欲給她一個肯定答復,她已嫣然一笑:「叢華師兄的話是激勵我上進,我懂的。」

  東南早春夜撩人,有風,有楊花,楊花似雪,月色清透如銀,雪月風花都齊了,化作東南最柔軟的第一段春風,都融在周璟眼睛裡,前所未見的溫柔令他看上去終於像個男人,而非內心只有九歲。

  不知為何,周璟低頭看了看衣裳,為了避嫌,他今日的衣裳非但不白,反而是玄黑的。

  想起她在大荒與他說的荒唐話,他忍不住也笑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0:38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五十九章 此心不靜

  三月初四,雨絲風片。

  令狐蓁蓁醒來後,頭一件事便是推開木窗看天氣。

  外間晨曦微露,正下著牛毫般的細密春雨,煙水彌蒙的靈風山如在畫中,秀美絕倫,大荒再不會有這樣的山景。

  她晃了晃指尖,瑩潤的飛刃倏忽間便上了天。

  用龍群飛刃當眼睛這件事,她已純熟無比,只讓飛刃不快不慢地繞著溫婉起伏的山巒轉圈。和一脈山一樣,靈風山頂竟也有一座湖,好似嵌在山中的一彎翡翠月亮。

  令狐蓁蓁剛要驅使飛刃湊近些欣賞,忽覺左前方有個巨物殺氣騰騰沖著飛刃直奔而來,竟是隻碩大的琉璃瓶,瓶口傳來無法抗拒的吸力,擺出要捕捉飛刃的架勢。

  她躲,它使勁追;她散開再凝聚,它陰魂不散守在旁邊。

  不知誰這麼無聊,她終於不耐煩,索性收回念頭,出客房覓食。

  沒一會兒葉小宛便來了,與周璟說笑不停:「我已經安排好了,跟我走就行!對了,山頂的湖可以釣魚,咱們多釣幾條肥美的,晚上燉湯喝。」

  說罷,她從袖中乾坤掏出魚竿,一人分了一根,周璟不由揚眉:「袖中乾坤法你也會了?」

  葉小宛嘻嘻一笑:「給你個驚喜,意不意外?」

  他本想瞪她,卻憋不住笑意,只好把頭扭去一邊。

  葉小宛帶了一大盒細致的茶食,其中熱騰騰的鮮魚餃簡直美味至極,令狐蓁蓁正埋頭吃得不亦樂乎,忽覺脖子上一陣輕微麻癢,卻是小巧的紙狐狸無聲無息地蹦跶上了肩膀,長長的尾巴勾著脖子一下下輕晃。

  真漂亮,不愧是她裁的紙狐狸。出於自豪感,她摸了摸它的腦袋。

  秦晞從後面打著呵欠走來,周身靈氣猶在細微震蕩,儼然是剛剛結束靜修的狀態,周璟不免錯愕:「你還在靜修?」

  老九這是怎麼回事?在一脈山成天靜修也算了,出來還這樣?所謂欲速則不達,太上脈並不鼓勵修士們用這種方式修行,身體與精神狀況不好的話,只會事倍功半。

  秦晞淡道:「總覺馬上要突破境界,可這一夜沒成。」

  又突破境界?!上回突破只是兩個月前吧?周璟有些駭然,見他滿面疲色,便道:「你不如好好睡一覺。」

  秦晞又打了個呵欠:「不必在意,走吧。」

  因覺令狐蓁蓁又要湊到近前,他一抬手就摁在她腦殼上——不許靠近,只准停在他一臂長短的範圍外。

  令狐蓁蓁看了看他眼底濃厚的陰影,忽然將紙折龍擲出。紙通神隨心所欲,可大可小,先前霸氣巨大的飛龍如今小了一大圈,剛好可讓一個人躺在上面。

  「上去睡,我不會讓你掉下來。」她驅使紙飛龍靠過去。

  他好似抵抗不了這霸道氣派的飛龍,沒骨頭似的往龍背上一癱,長袖遮住亮光,過了片刻,忽然問:「真不會讓我掉下來?」

  「嗯,你放心。」

  秦晞許久沒說話,令狐蓁蓁以為他睡著了,忽聽他緩緩道:「我不敢放心。」

  昨日短短一天,他整個兒就是亂的,情緒比一脈山起伏還大,實在荒唐。

  思前想後,全都怪令狐蓁蓁。

  他太過在乎盤神絲,導致一出門就不得不緊緊盯著她,她隨便說點啥做點啥,就害他琢磨半天,晚上覺都睡不著,最後不得不強行修無妄法來定神。

  然而一點用都沒有,他實實心不能靜。

  秦晞一直覺得自己算挺豁達的人,只要旁人不觸線,他懶得與任何人強。可他昨夜莫名其妙就跟自己強上了,這邊強練無妄法,那邊雜念跌宕起伏,腦海裡時不時就鑽出個令狐蓁蓁,左右拉扯一晚上。

  身心俱疲。

  疲憊加深了一肚子的無解情緒,煩亂的怒意又要冒頭,他只能化作含糊語言釋放一些:「……我不放心。」

  龍背忽然微微一晃,她坐在了身側,輕柔的聲音再次重復:「放心。」

  長袖放下來,秦晞偏頭盯著她,清透的琥珀色眼珠也望著他。

  濛濛細雨似一層薄霧做的紗衣,四周是模模糊糊如在畫中的山景,雨條煙葉,無聊的遊人們說著無聊的話。

  細雨裡有淡幽的氣息,像一粒小雪片貼在鼻子上,最細微的酥癢。

  秦晞垂下眼睫,將紙狐狸拽進懷裡,摸了摸它嫵媚的眼睛,又一次用長袖遮擋亮光,終於倦極睡去。

  沉沉無夢,醒來時,紙狐狸坐在令狐蓁蓁頭頂,令狐蓁蓁坐在身邊。

  秦晞輕輕吹開遮光的長袖,入目是她雪白羽衣袖子上繫著的一截柔軟綢帶。

  紙飛龍高高飛在半山腰的邊緣,雨收雲尚留,山林間水霧搖曳,水墨畫一般幽靜。

  但下面一點兒也不幽靜,遊人們說笑的噪雜聲連綿不絕,風裡還帶著串在一塊兒的各種佳餚的味道,最近的那股是甜絲絲的酒釀香氣。

  他的視線落在令狐蓁蓁手上,她端著一隻小瓷碗,裡面還剩半碗酒釀圓子,她卻好似無意再吃,只出神地望著遠處水墨色彩。

  秦晞下意識問:「沒我的份?」

  她一下回神,垂頭望過來:「沒有,不過我可以幫你買。」

  在大荒她可從沒這樣熱心過,還堂而皇之要過跑路費,真不對勁。他曉得了,自己不對勁的根源在於令狐的不正常,是大荒人變了。

  秦晞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要回禮嗎?」

  「不用。」

  「為什麼?」

  「因為我願意。」

  「為什麼願意?」

  她好像被問住了,偏頭思索難題似的想了半日,才說:「我是小師姐。」

  還當真想做好小師姐?秦晞一下樂了:「做太上脈的小師姐可沒那麼容易。比如師弟我,該要報酬的時候,絕不心慈手軟,你也還是願意?」

  令狐蓁蓁舀了一勺酒釀圓子:「可以,你是你。我願意是我的事。」

  秦晞又像被一根繩子拽著似的坐直了身體,忽聽下面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叢華兄!你們回中土了?」

  周璟正被葉小宛拉著去看霞雲台上的千年古杏花樹,一轉身便見一位身著玄白長袍的三才門修士含笑款款而來,正是顧采。

  在靈風湖遇到可算緣分,周璟立即上前行禮寒暄,顧采風度翩翩的回禮只回到一半,冷不丁望見秦晞牽著身穿太上脈羽衣的令狐蓁蓁從紙飛龍上騰風而下,一時竟懵了,不知從何問起。

  周璟見他滿臉迷惘,便體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事關門派隱秘,只能裝聾作啞。

  顧采好容易回神,忽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對了,叢華兄,元曦,你們在靈風湖遊玩倒要小心些,我懷疑有邪道修士作祟。今早有人放出奇異飛刃環繞靈風山,我正要用琉璃瓶捕捉,卻讓它跑了……」

  話未說完,便聽令狐蓁蓁「啊」了一聲:「那個琉璃瓶是你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0:4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章 遊人失蹤

  顧采懵得越發厲害。

  他對令狐蓁蓁的印象還停留在「她是個不通修行但言語行事都特別利索能幹的大荒姑娘」這塊上,怎麼突然就來中土,還穿著太上脈羽衣,還能用飛刃了?

  他竭力讓聲音維持鎮定:「令、令狐姑娘,請問你放飛刃遊山是何意?」

  令狐蓁蓁答得簡潔:「把念頭附在上面,可以當眼睛用。」

  「附著念頭?」顧采倒抽一口涼氣,「那不是龍群飛刃?!啊!你姓令狐……」

  怎麼一聽附著念頭就曉得是龍群飛刃了?現下輪到令狐蓁蓁有點懵。

  顧采總算敏銳了一次,急忙解釋:「我是湊巧前些天查閱藏書樓書籍,無意中見到記載中提及令狐羽前輩自創殺招龍群飛刃,霸道幾近無解。原來令狐姑娘是令狐羽前輩的後人,失敬失敬。」

  令狐羽在大荒個個喊殺,到中土來就被「失敬失敬」了,令狐蓁蓁覺著他多半是客套,就憑她翻到的令狐羽事跡,可怕可怕還差不多。

  見周璟欲言又止的樣子,顧采再次敏銳起來:「此事我絕不外洩,諸位請放心。」

  時隔五十多年,令狐羽的名字早已不如當年顯赫,年輕一輩的修士們十之八九不認識,然而太上脈把他的後人重新收進門下,總歸有點尷尬,此中利害,顧采還是懂的。

  他唯一不懂的是,令狐蓁蓁到底怎麼突然成修士的?她看上去一點修行過的跡象都沒有,眼見她收回紙飛龍,也是一絲半點靈氣震蕩都感受不到,實在好生奇怪。

  顧采暗自糾結了半日,忽然小心湊近,且聰明地換了稱呼:「令狐師妹……」

  秦晞立即提醒他:「是師姐。」

  「啊?」顧采今日連著懵,已快不行了。

  「師尊交代了,她年紀小輩分高,一脈修士都叫她小師姐。」周璟繼續體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是令狐師姐。」

  顧采全然摸不著頭腦,只得期期艾艾起來:「令狐師、師姐,我此番請求或許有些唐突,不知你能否令我見識一下龍群飛刃……我聽說此術可以一化億萬,再億萬化一,實在想瞻仰其風采。」

  又是一個想看龍群飛刃的,考慮到與他在大荒有交情在,令狐蓁蓁沒提銀錢的事,大方點頭:「好,現在看嗎?」

  她轉身便走,顧采趕緊拉住她:「這裡人太多,不合適。」

  他凝神思忖合適地點時間,一時仍拽著她的袖子不放,喃喃自語一般:「……失蹤之人多耽誤一天便危險一天,還是要先找到線索,不知叢華兄一行在這裡待多久……」

  話未說完,忽覺一隻雪白小巧的紙狐狸蹦跶上了令狐蓁蓁的肩頭,順著袖子往下呲溜,眼看便要落在顧采手上,他頓覺舉止不妥,立即鬆手,卻聽秦晞問道:「顯之兄,有人失蹤是怎麼回事?」

  顧采難免尷尬,他自言自語的壞毛病總也改不掉,竟就脫口說出來了。他們幾個一看就是單純來遊玩,他不想讓自己的難事叨擾他們,可人家已經問了,避而不答反倒不好。

  他只得嘆道:「是三才城有人失蹤,家裡人求上仙門,問詢後得知是來了靈風鎮,我便前來探查。不過無論是鎮上還是這靈風湖,都十分平和安寧,不像有妖作祟,我懷疑是走了邪道的修士所為,今早見到飛刃才忍不住動手。」

  令狐蓁蓁小聲問秦晞:「什麼是走了邪道的修士?」

  不等秦晞說話,顧采已毫無眼色地上了:「修士引天地靈氣修行,自當維護天地人之正道。一旦追求偏離了這個道,就是邪道,屆時無惡不作,無奸不為,甚至為了追求修為的極致,戕害黎民,掠奪元氣精血。這種邪道修士往往比妖類作祟還要貽害無窮,向來是仙門頭一個要鏟除的。」

  令狐蓁蓁恍然:「哦,是令狐羽那樣的。」

  顧采又尷尬起來:「令狐師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一旁的秦晞直接把話題扯回:「我也未發覺附近有什麼異常,會不會那個人並非在靈風湖失蹤?」

  顧采搖頭:「不是一個人,是一對夫婦,他們確然住過靈風鎮上的客棧,且行李還留著,房錢也沒結。」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懷疑是邪道修士所為,大有可能。中土妖想吃人害人,反倒沒有大荒鐵律的約束,下手也格外殘忍,一夜清空數百人的小村鎮絕不誇張,邪道修士則小心得多,往往這種零散瑣碎的失蹤,與他們脫不開干係。

  「靈風湖那麼大,找起來只怕事倍功半。」秦晞自覺思索這種離奇事件比梳理昨夜紛亂的雜念要輕鬆無數,「不如先往靈風鎮所有客棧問一遍,看還有沒有其他突然不見的客人。」

  剛說完,葉小宛已坐不住:「我先回神藥樓尋師姐們幫忙,若還有更多的人失蹤在這裡,靈風湖也不會置之不理。」

  人家本是開開心心來遊玩,這下還怎麼玩?顧采實在愧疚,突然想起令狐蓁蓁有個收人情費的習慣,立即問她:「令狐師姐,一千兩人情費如何?」

  給她的?這麼多!她有點遺憾:「可我這次幫不上……」

  剛說到一半,卻覺一幅黛藍長袖輕輕拂過臉頰,秦晞拎起一直坐在她頭頂的紙狐狸,淡道:「小師姐不會出手,還是我與叢華來。」

  令狐蓁蓁撩開那截袖子,一本正經與顧采討價還價:「但我可以幫忙去客棧問客人的情況,這個人情你給我……」

  「小師姐。」秦晞再一次打斷她的話,頗慎重地看著她,「你現在是我們太上脈的小師姐,匡扶正道是應當的,何況兩個師弟都在這裡,要錢是不是有些不妥?」

  她吸了口氣:「二十文也不妥?」

  「不妥。」

  「我問你,是不是我當了一脈小師姐,以後就再也不能……」

  「是的,不能。」他一眼看穿她的問題,無情地否決。

  這修士做得好生沒滋味,令狐蓁蓁無聲長嘆。

  明明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雲雨山兩文錢一張餅賣掉,比如一兩銀讓沈均看一次龍群飛刃,都比白砸給她一千兩有趣得多,到底哪兒不妥?

  「別讓旁人看出你是太上脈小師姐就可以了。」秦晞搓了搓她薄軟羽衣的袖子,「以後出門別穿太上脈羽衣,會暴露身份。」

  *

  紙飛龍低低盤旋在半空,龍背上的令狐蓁蓁已換下了羽衣。

  以修士而言,她現在的衣裳未免太過華美,裙擺上繡了大片大片白紫交織的紫陽花,不像修士,倒像個妖嬈的富家千金。

  於是她理直氣壯去找顧采了。

  顧采正盯著紙飛龍兩眼放光,不知為何,好像年輕修士們特別不能抵抗飛龍的魅力,葉小宛帶來的幾個師姐們都不例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顧師弟。」令狐蓁蓁愉快地開口,「人情……」

  裙擺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兩下,卻是躺在龍背上小憩的秦晞。他今日好似專門來和她作對的,總不讓她把話說完。

  「你穿成這樣,怎麼打架?」他問得特別誠摯。

  令狐蓁蓁把寬大的衣袖裙擺整了整:「我不打架。」

  「真的?」

  「這是師父的生辰禮,不能糟蹋。打架得穿羽衣,那個輕便。」

  所以她之前一直穿著羽衣是為了隨時準備打架?還有,都來太上脈這麼久了,還管神工君叫師父?

  秦晞語重心長:「小師姐,你穿上羽衣的時候就代表了太上脈,不能做人情交易討價還價。最好言辭再清雅些,若能動輒說些高深話,譬如『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如此再好不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1:0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一章 赭衣修士

  萬物餅什麼?令狐蓁蓁懷疑地看他:「你和小七也沒說過什麼高深話。」

  她嫌周璟名字麻煩,索性和大師姐一樣叫他小七。

  秦晞好似對她叫「小七」二字覺得有趣,語氣裡帶了笑意:「他是小七,我是小九,自然沒什麼道理。你自己說的,現在是小師姐,當然得講些道理彰顯輩分。」

  有道理。

  「回去我翻書多背些高深話。」令狐蓁蓁又扭頭找顧采,「但我現在沒穿羽衣,不是小師姐,我去要人情費。」

  秦晞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嘆了口氣:「小師姐,和我打個賭吧?你贏了,我給你十兩銀;你輸了,給我十兩,怎樣?」

  令狐蓁蓁瞬間來了興趣:「好,什麼賭?」

  「我賭你這趟出門在外,絕對會亂用龍群飛刃。」

  她連連搖手:「我絕不會用。」

  「真的?一次都不用?」

  「一次都不。」

  秦晞在袖袋裡摸了半日,捏出根金條拍給她:「就用這個當定金。你只要用一次龍群飛刃,便是我贏,定金還我不說,還得給我十兩銀。若回太上脈時,你一次都沒用,便是你贏,定金給你,我還給十兩。」

  金條當定金!很好,這個很有意思!令狐蓁蓁盯著他:「一言為定。」

  她捏著金條翻來覆去地把玩,忽又道:「以後這種賭多來點。」

  秦晞一本正經地點頭:「可以,你喜歡的話。」

  靈風鎮很快便到了,眾修士各自商議分配好區域,便紛紛下了龍背。

  令狐蓁蓁見秦晞仍躺著不動,不由奇道:「你不和小七一起?」

  他搖頭:「既然我們有賭約,我自然得一直跟著小師姐你,防止你偷偷違約。」

  她的人品就這麼不值得信賴?

  令狐蓁蓁覺著該為自己辯解一下,冷不丁卻聽下面傳來一陣怪叫聲,只見一座小石橋對面圍了許多人,吵吵鬧鬧地,更有那些愛好八卦者七嘴八舌地感慨:「作孽啊,媳婦跟人跑了,人搞的這麼瘋瘋癲癲……」

  秦晞一聽,當即一個翻身下了龍背,穩穩落在青石小道上。

  對面二層高的小樓掛了個小小匾額,是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客棧前正亂成一團,有人叫有人哭有人躲,幾個伙計吃力地拖著一個滿身污穢的男子往外推,期間夾雜著那人粗啞的嘶吼,頗有些可怖。

  掌櫃的急得一直跺腳擦汗:「堵嘴堵嘴!別讓他嚎了!這麼多人摁不住一個瘋子?!」

  說話間,那瘋子竟已掙脫四五個伙計的擒拿,跌跌撞撞又要衝進客棧,將店門也撞下半扇,襯得掌櫃尖叫的聲音特別響亮。

  令狐蓁蓁默默看了半日,確定他們拿這瘋子沒辦法,登時來了精神:「你們別動,我來。」

  她越過人群,興沖沖地往客棧裡走。

  掌櫃和伙計們連連喝呼阻止,這姑娘服飾華美,明顯是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竟這般不知死活!

  誰想她一陣風似的繞過攔阻,身形微晃,人已進了大堂。

  眼看那瘋子驟然蹦起,拳頭直往她臉上砸來,掌櫃尖叫聲猶卡在嗓子眼兒裡,她已動作利索地避開,旋即一手掐著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掐著後頸,輕輕鬆鬆把他給摁下去了。

  「老闆,我幫你制住這個人。」她滿臉高興,「報酬你就給……」

  「掌櫃,你們客棧這些天可有未歸的客人?」

  溫文爾雅的聲音飛快打斷她的話,一個穿著黛藍氅衣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也進了大堂。

  他形貌昳麗雋秀,一派仙人風骨,看著也不像什麼猛漢,卻一隻手就將那人輕鬆接過,只在他腦門上一拍,那人登時癱軟下去,不能動彈。

  掌櫃不由肅然起敬,看走眼了,這兩人必是外地修士!

  中土人對修士向來十分信賴,有問必答,他立即說道:「前些天也有一位三才門的修士來問過,鄙店確然曾住過一對三才城來的夫婦,不過兩人莫名消失了好幾天,就剛剛,男的突然回來了,我聽他含糊不清說什麼跟別的男人跑,必然是他媳婦與人私奔,本想安撫勸慰,誰想他又突然發起瘋來,滿嘴嚷嚷著什麼妖怪。沒辦法,小店還要做生意,只能把他拖出去,驚擾了諸位……」

  哦?想不到一下就撞見了正主。

  秦晞將癱軟的男子扶正,此人瘋魔的模樣頗不尋常,有些可疑,恐怕不是單純受到驚嚇刺激。

  他五指掐住那人的後頸大椎,放出靈氣試探片刻,神色忽然變得慎重:「中了噬心咒。」

  此術罕見且酷烈,是專門折磨人的咒術,令人所見只有幻象,五內如焚,苦不堪言。恐怕真叫顧顯之猜中了,此事與邪道修士有關。

  他四處看了看,又道:「掌櫃,要一間上房,再送幾桶冷水來。」

  秦晞提著那人進了客房,因見令狐蓁蓁亦步亦趨跟著,便道:「你出去。」

  她愣了一下:「我想看解咒。」

  「我要把他放水裡。」

  是扒光了放,秦晞在心裡補一句,長袖拂動,客房門驟然開啟:「出去。」

  放水裡就放水裡,又如何?中土修士窮講究真多。

  令狐蓁蓁無奈返身出門,今天他不知怎麼了,一個勁找她茬,就是不肯叫她遂意似的。

  他又喚她:「小師姐,解咒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個時辰,你若無聊可以在鎮上逛逛,但別跑太遠。還有,我喜歡昨天那個茶樓裡的鮮魚餃與三丁包,回來時替我帶兩籠。」

  哦,好吧。

  沒走幾步,他又道:「小師姐,來一下。」

  令狐蓁蓁快被他的反復無常搞得煩躁,忽見他拆下髮辮上的玉環——不再是大荒那個潔白的環,比玉清環小了一圈,色如翡翠,卻好似要重上許多。

  他把玉環塞進她袖袋裡,交代:「我不在不要用紙通神,兩個時辰內一定回。」

  *

  說要隨處逛逛,令狐蓁蓁逛著逛著就又進了那家專賣手藝人用具的店鋪,在裡面泡了一下午,不但又買了幾百張樹皮紙,還順帶買了兩套木雕工具,喜得老闆險些把她當財神爺供起來。

  來到茶樓時,正是晚霞漫天,說書先生又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飛,今日的故事卻並不好笑,她聽了半截,依稀是說兩人殉情。

  戴著氈帽的書童姑娘猶在滿茶樓取材,見著她,便含笑迎上前:「今日姑娘一人來,應是能告訴鄙人昨日那問題的真正答案了吧?」

  令狐蓁蓁道:「我昨天說的就是真的。」

  氈帽姑娘哪裡肯信:「姑娘天人之姿,裙下之臣定如過江之鯽,總不會沒有一個叫你見了歡喜的年輕男子吧?」

  她特意把「年輕男子」加重了說。

  雖然不太明白「裙下之塵」是怎麼個意思,不過見著歡喜的年輕男子嘛……令狐蓁蓁思忖片刻,那姑娘已掏出簿子連聲問:「有的對吧?長什麼樣?」

  令狐蓁蓁猶豫了一下:「看上去……有點弱?」

  氈帽姑娘摀住腦門:「不必再提你大伯。」

  說的又不是大伯,令狐蓁蓁方欲開口,卻聞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天人之姿,卻不通情之一事,豈不是妙極?」

  她一回頭便見隔壁桌坐了個穿赭色羽衣的年輕修士,鴉羽般漆黑濃密的長髮,容姿端華,甚有超凡脫俗之態。

  因她回首望過來,他便微微頷首示意,細微動作間,左耳上獨獨拴著的一枚指尖大小的銀鈴款款搖晃,發出極清脆動聽的聲響。

  「姑娘若是一人,可願共座飲上一杯香茗?」

  他落落大方地邀請,卻又分外雲淡風輕,好像她答應了固然好,不答應也無妨。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年輕修士果然不惱不羞,只淺淺一笑。

  鮮魚餃和三丁包很快便送了來,令狐蓁蓁提起便走,那修士又道:「姑娘,你是靈風鎮人士?」

  「不是。」

  他聲音溫和:「那可不巧了,我也是初來乍到,正想尋個本地人帶路,看看東南景緻。」

  哦,那就找本地人。

  她行至竹橋上,仍覺有目光釘在背後,轉身再看,茶樓裡已不見赭衣修士的身影。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1:1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二章 能者多勞

  令狐蓁蓁回到客棧時,秦晞正抱臂等在外面,一臉不耐煩。

  見著她,他毫不客氣地抱怨:「小師姐,回得太遲了。」

  遲?

  令狐蓁蓁望了望天色,他自己說兩個時辰內回,現下分明沒到兩個時辰吧?他今天不知搭錯哪根筋,橫豎總挑刺。

  算了,她是小師姐,不跟他計較。

  她把裝了茶點的木盒丟過去,問:「咒解好了?」

  「早就解好了,人都被靈風湖師姐們帶回仙門照料。」

  秦晞接過木盒,忽覺不對,湊過來細細嗅了兩下,旋即一把抓起她的袖子,指尖緩緩拂過黏在上面的花瓣,沉聲道:「你遇到了什麼人?」

  令狐蓁蓁疑惑地搓了搓袖子,這件衣裳是師父花心思做的,每團紫陽花都繡得栩栩如生,此時正有無數粉嫩杏花瓣貼在紋繡上,拼成紫陽花的模樣,乍一看全然分不出真假。

  這是誰做的?開玩笑?還是賣弄術法技巧?

  她撣去花瓣:「遇過很多人,茶樓裡尤其多。」

  秦晞半天不說話。

  是他的疏忽,不該叫她一個人出去的,這些花瓣明顯是風流修士炫技,若對方想殺她,她早已死了。

  他蹙眉打量她華美的衣裙,猶豫了一下:「換件素些的衣裳?」

  又換?除了羽衣,她就三件神工君師徒做的衣裳,剩下那兩件都色彩濃烈,想低調都難。

  令狐蓁蓁問:「你覺得紅的素,還是花色的素?」

  神工君師徒是非把她往妖姬折騰?秦晞吸了口氣:「算了,不用換。」

  他默默消化她不管穿什麼都招眼、麻煩總是自己找上門的事實,又把茶點塞回來:「今日應當沒空吃晚飯,留著自己吃。」

  令狐蓁蓁很快就知道他說的「沒空吃飯」是什麼意思了,先前探查客棧的修士們竟已齊聚客房內,周璟正埋頭不知畫著什麼,其他人則神色慎重地低聲交談。

  顧采見人齊了,便開口道:「靈風鎮所有客棧我們都已問過,剛才梳理了一遍,從二月至今,靈風鎮這裡共有八個女子失蹤,且都是外地人。」

  「最緊要在於,是八對夫婦裡的妻子都與旁人私奔了。」他面色變得凝重,「據客棧掌櫃們說,她們的夫君多數都和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差不多,瘋瘋癲癲鬧過幾回,隨後便不知所蹤,由此看來,下手者必然是邪道修士。」

  而且是個專門拐人家老婆的下作修士,他只在靈風湖附近對外地人下手,想必一來靈風湖乃無名小門,他絲毫不懼;二來,他應是有巢穴在此。

  顧采將周璟的畫拿起,又道:「元曦雖替中咒者解了噬心咒,他卻始終說不出那修士的模樣,可見下咒者術法很高超。好在他當日不依不饒一直追在私奔二人後面,仍記著中咒的地方,叢華畫了下來,葉師妹能看出是哪裡?」

  葉小宛點了點頭:「湖上有許多島嶼,應當是仙門外最大的那座湖。那邊背山且地勢低窪,一向遊人稀少,湖裡暗礁甚廣,水底多半有隱秘洞穴,就是找起來麻煩。」

  顧采立即望向令狐蓁蓁:「令狐師姐,你的龍群飛刃應當能……」

  「不行。」秦晞直接打斷,「打草驚蛇。」

  龍群飛刃一出,對方立即便曉得有仙門修士注意到自己,顧采這主意蠢得很,他自己也發現了,笑得慚愧。

  葉小宛道:「我倒是有個法子,就不知諸位願不願意。」

  周璟奇道:「什麼法子?」

  「既然那個邪道修士喜歡拐騙有夫君的女子,與其費勁尋找巢穴,倒不如引誘他找過來。」

  說罷,她只盯著周璟笑,笑得他莫名萬分,便聽她又道:「就讓令狐姑娘與顧師兄扮做新婚夫婦,這些日子在靈風湖遊玩一圈,尤其去那座湖上多泛泛舟,吵吵架,以令狐姑娘的容姿,定能誘得邪道修士入彀。」

  「不行。」顧采周璟秦晞三人罕見地異口同聲否了。

  早料到這結局的葉小宛微微一笑:「擔心令狐姑娘應付不來的話,那就只有勞煩叢華師兄與顧師兄演一齣。」

  他娘的,她前面鋪墊那麼多,就為了這一刻是吧?!

  周璟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行。」

  顧采和秦晞卻背叛了他,異口同聲:「可以。」

  秦晞拍了拍周璟的肩膀,很是欣慰:「七師兄,你的臉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在一旁默默吃掉一盒鮮魚餃,撐得發愣的令狐蓁蓁忍不住開口:「可你們又沒見過邪道修士的模樣,怎麼知道是他?」

  葉小宛道:「並不難猜,他必定容貌俊美,口才了得,不然怎可能誘得已婚女子不顧一切與他私奔?」

  周璟黑著臉瞪她:「你倒是人小鬼大!懂得不少!」

  主意是不錯的主意,可算計到他這張臉上面,就叫他十分特別極其不爽。

  葉小宛憋著笑:「叢華師兄,所謂能者多勞。明日我會早些來替你裝扮一下,保準毫無破綻。」

  *

  隔日葉小宛果然來得特別早,原料想周璟會黑著臉,誰知他神色反倒淡淡地,也沒什麼抗拒的模樣,默默穿上她帶來的雪白衫裙,只往銅鏡前一坐,一言不發。

  她慢慢走去他身後,低聲道:「叢華師兄障眼法扮過女妖,我覺著你在這方面挺豁達的,所以才提了這麼個主意,我並沒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你確定?」周璟看了她一眼。

  葉小宛聲音更低:「我確定,叢華師兄是為了懲惡揚善,我再怎麼胡鬧,也不會拿這點來胡鬧。」

  周璟不說話了,過了半日忽然問:「你入仙門多久了?為何進了靈風湖?」

  葉小宛取了梳子替他輕輕梳理頭髮:「我入門三年不到,靈風湖雖是無名小門,不過專精草木仙藥養護,我很喜歡,何況以我的資質,能進這裡已是走了滔天好運。」

  才三年?周璟有些意外:「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住在靈風鎮?」

  葉小宛笑起來:「叢華師兄是在盤查我?我偏不說。要不你先說了,我再說。」

  他忽然皺了皺眉頭,淡道:「我的事沒什麼好講,算了,不說這個。」

  葉小宛何其通透,當即神態自若地換了話題:「我其實是青州人,差點做了伶人。」

  周璟頓了頓:「……怪不得你舞跳得不錯。」

  他還記得當日俊壇行宮驚鴻一瞥,令狐蓁蓁的笛音如一根針戳進耳朵裡,以至他對能就著噪音跳得絲毫不亂的葉小宛印象特別深刻。

  她望向銅鏡裡的他,微微揚眉:「其實我歌唱得也不錯,還特別擅長彈琵琶,以後有機會給叢華師兄展示一下。」

  周璟啞然失笑:「既這樣多才多藝,為何又當了修士?」

  「當修士自由些,我喜歡做修士,願望是當橫行東南的一霸。」

  東南一霸?他笑得整個人都在震:「那你怕是要不眠不休苦修一百年。」

  葉小宛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話,他終於被看得不自在,皺眉道:「怎麼?」

  「我請叢華師兄你們過來玩,就是想叫你們放鬆開心些。」她聲音溫柔,「雖然出了事,不過你能笑這樣開心,我看了也歡喜。」

  周璟猛然把頭轉回去不看她,然而幾根柔軟的手指輕輕捏住下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湊得異常近的盈盈雙目中。

  太近了,甚至可以一根根數清她長長的睫毛,連她眼尾生了一粒特別細小的紅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唇上忽然一涼,她的指尖蘸著胭脂觸上來。

  他渾身驟然繃緊,整個人朝後一縮,她急忙跟上:「還差一點點,馬上就好。」

  耳朵燙得像是熟了一樣,周璟的眼神四處亂飄,最後又近乎蠻橫地落回去,她正凝視他,會說話的眼睛裡泛起的是絕不淺薄無聊的驚豔。

  「很好看。」葉小宛由衷稱讚。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1:26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三章 心思慕也

  辰時上下,清晨迷離的水霧被清透日光一掃而空,顧采與一個身披雪白冪蘺的高挑女子並肩款行在山道上,風偶爾拂過女子頭上的單薄白紗,縫隙間隱約可見妍姿豔質,實實美得驚人。

  令狐蓁蓁盯著看了半日,總懷疑這人不是周璟。

  他老是擺出「不許關注老子臉」的模樣,可扮女人卻像極了,連走路姿態都風情萬種,比她見過的任何女子都更像女子。

  一扇黑紗冪蘺忽然蓋在頭頂,秦晞慢條斯理替她理好黑紗:「你也遮好,別露臉。」

  計劃是叢華引誘邪道修士,並不是她,他們要對付的可是專門戕害女子的魔頭,靈風湖的女修士們都退避三舍,避免禍及仙門。按理不該帶著她,可放她一個人好似更危險,還不如一直留身邊。

  見令狐蓁蓁猶盯著周璟看得出神,他便提醒:「前些年試煉多,叢華扮過許多次女子。這事於他是保命手段之一,輕易不用,此時多半心情不佳,叫他發現你看猴子似的看他,發起火我可不管。」

  真的心情不佳嗎?

  在令狐蓁蓁看來,周璟更像是愉悅的,冪蘺裝不下,都溢出來了,因此顯得極鮮活,莫名地引人注目,山道上遊人往來不絕,一多半都忍不住要朝他看幾眼。

  到了半山腰霞雲台時,正接近中午。今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霞雲台上簡直人滿為患,遊人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止。

  此處是靈風山著名景觀之一,不單因為其上有一株千年老杏花樹,更因為台下種滿了桃李櫻梅各色花樹,一直延綿到山底湖畔,值春暖花開之際,繁花如霞如雲,故名霞雲。

  令狐蓁蓁尋了個偏僻人少的角落,靜靜欣賞遠處那株千年杏花樹,恰有風過,拂動滿樹亂雪白花,落英繽紛,遊人們的歡聲笑語甚是熱鬧。

  她不由想起師門大宅前山坡上的梨花,時值三月,想必那些梨花也在盛放,那可是一整座山坡的梨花雪,晴日風舞,比眼前的一棵杏花樹要絢麗得多。

  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身側響起:「姑娘看的是眼前花,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幅場景,對嗎?」

  她急忙扭頭,卻沒見到人,只聽那低沉的聲音倏忽間便貼在耳後,含笑道:「這裡。」

  說罷,冪蘺黑紗被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撩開,來者今日換了石青色羽衣,耳墜銀鈴正發出極美妙的聲響,正是昨日在茶樓見著的修士。

  他笑吟吟地端詳她穠豔眉眼:「姑娘,又見了。」

  令狐蓁蓁試著想把黑紗抓回,他卻不鬆手,這是非跟她耗上了。她掂量一下實力差距……不對,今日不宜動手,得低調。

  她皺了皺眉頭:「放開。」

  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的淡定:「在下溫晉,乃是個雲游四海,逍遙九州的散修。姑娘告訴我芳名,再回答我先前的問題,我便放手。」

  令狐蓁蓁淡道:「我沒有芳名,也沒有想什麼場景。」

  他笑意更深:「人怎會沒有名字,且姑娘連頭髮絲都寫滿懷念之色,細細觀之便一目瞭然,對我撒謊可沒用。」

  她不出聲,只是用了些氣力再扯黑紗,不想溫晉突然鬆手,望向不遠處一株李樹。

  那潔白繁復的花堆沉甸甸墜在枝頭,花下站著一位戴了雪白冪蘺的絕世佳人,正把輕紗撩開,朝他們這裡看。因察覺到他們的視線,美人目中便帶了些許鄙薄的笑,似是譏誚他光天化日下如此輕薄女子。

  遠處有人喚了一聲,她立即合攏冪蘺,返身款款迎向那長身玉立的男子——是個有夫之婦。

  溫晉不禁讚嘆:「好花,好景。」

  他竟毫不猶豫跟在後面,慢悠悠隨著這對璧人般的夫婦往山底湖畔行去。

  這是怎麼個情況?令狐蓁蓁愣了,那不是蔥花和顧鮮之嗎?勾搭溫晉?不是這麼巧吧?一下就給她撞上正主了?

  她正欲跟上,冷不丁被人一把掐住胳膊,卻是方才不知去了何處的秦晞。

  她驟然鬆了口氣:「你看到沒,那個人……」

  他臉色極不好看,只拽著她往僻靜處走,聲音很低:「噤聲。」

  花林漫漫,桃蹊柳陌,春日繁花簡直亂迷人眼,令狐蓁蓁的黑紗冪蘺總是被枝梢牽扯,偏生他走得還特別快,她只能一路小跑一路拉拽黑紗,也不知扯下多少花朵,冷不丁他停在一樹紅花下,揚手摘了她的冪蘺。

  雙肩一緊,他十根手指扣在上面,直直盯著她,輕道:「我問你,什麼時候認識那個人的?」

  他們的對話他聽到了,顯見著不是第一次認識。

  令狐蓁蓁不免錯愕:「昨天在茶樓……真是他?」

  秦晞的拇指在她肩頭紋繡上細細劃過——和昨天一樣,無數杏花瓣拼成紫陽花的模樣貼在她衣服上,整件衣裙的紋繡都被貼滿了,分毫不差。

  他語氣裡帶了一絲料峭:「是他,而且很厲害,絲毫不掩飾修為,靈氣一直在震蕩。」

  方才剛上霞雲台,他們便察覺到了那修士的動靜,溫晉的目光只在一對對男女身上走,他便刻意遠離令狐,反正上清環在她那兒,找到她不過瞬間的事。

  可原來,貼花瓣與誘拐已婚女子都是同一人,邪道修士昨天便盯上她了。

  絕不能讓令狐落在溫晉手上,絕對不行。她本就身世離奇,身份一旦在邪道暴露,來的必是無數腥風血雨。若盤神絲不在她身上也罷了,偏生這神物硬是死死繫著她。

  看來,他實實鬆懈不得,令狐羽,盤神絲,樣樣都是致命麻煩。

  秦晞忽然問:「昨天給你的上清環呢?」

  令狐蓁蓁從袖袋中掏出那沉甸甸翡翠般的玉環,她記著先前他的玉環是瑩白的,還要大上一圈,數月不見,玉器竟也大變樣。

  「這個和之前的不同。」她將玉環遞給他,「是同一件嗎?」

  「之前是玉清環,這是上清環。」

  秦晞沒解釋兩者有什麼區別,只握緊玉環,掌心翠色光芒隱隱閃爍,片刻後攤開掌心,玉環上竟多了數道焦黑的刻痕。

  他將拴著玉環的短短黑色細絲線解了,換上一根更長的,仔細拴好,反手卻掛在了她脖子上,指尖輕輕把它推進領口,鄭重囑咐:「任何時候都不要拿下來。」

  是要送給她?怎麼突然送這樣貴重的東西?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濃黑雙眸裡滿是慎重,不見一絲玩笑之意。

  她慢慢點頭:「好,我收下了。你想要什麼回禮?」

  秦晞頭一回覺著她這愛結賬的性子如此讓人舒服,當下有條不紊地說道:「但凡出門在外,我要你一直跟著我,聽我的話,別讓任何人發現你會術法,也別讓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

  不防她奇道:「可我怎麼一直跟著你?你洗澡睡覺我也要在?」

  秦晞正彈飛她肩頭那些貼在紋繡上的杏花瓣,一時被問得愣住。

  他沒想過這些,合該仔細思索一下,可突如其來的麻煩並不給他考慮的時間,她身上那些花瓣被彈飛的瞬間,倏地飛旋起來,如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揉成了一團。

  奇異風聲四起,花瓣忽地又散開,化作血字三枚,疾電般朝令狐蓁蓁打來。她本能地抬手一擋,只覺手背上冰涼徹骨,血淋淋的「心」字已嵌入肌膚,細小而工整。

  鮮血化字,這是邪道修士才會用的血字召喚令,那溫晉多半想把她攝進自己的巢穴。

  秦晞強行攔住剩下的兩枚血字,但見袖口鮮血淋漓,卻是「思慕」二字。

  心思慕?分明是強搶。

  他老母雞護崽似的一把抱住她,只覺身體被一股巨力抓起,四下光影倏忽變幻,眨眼工夫便從林間被攝至一條長而寬的迴廊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1:38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四章 映橋仙子(上)

  令狐蓁蓁雙腳剛落地,立即就有一雙手握住腰,硬生生把她抱起,她不得不扶住對方肩膀,疑惑地低頭看他。

  秦晞好像挺滿意這抱米袋般的奇怪姿勢,還指點她:「小師姐把腦袋稍微偏過去一點,師弟才能看清前面。好,就這樣,你抱緊些,別鬆手。」

  怎麼他這會兒不講「不可隨便摸人」的規矩了?這也不是摸,直接上手抱了,即便在大荒也是非常失禮的,她又不是小孩子。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卻聽溫晉充滿殺意的聲音驟然響起:「你們是修士?!」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璀璨金光,不是朦朧日光那種虛幻金光,而是實質的,如絲綢,如水流,瞬間沒頂,迴廊一瞬間化作齏粉,連個渣都沒留。

  這是周璟的殺招,上來就用這招,看樣子溫晉不好對付。

  事態並未如計劃的那樣發展,此番撞上溫晉,被他用血字召喚令強行攝入巢穴,實在是突如其來,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硬碰硬直接幹架了。

  周璟和顧采的身影在金光中若隱若現,疾若閃電。頭頂不知何時懸起三隻巨大的琉璃瓶,鯨吸水一般的力道拉扯,秦晞騰風而起,鮮亮翠綠的術法光輝自他袖中如海潮般鋪開,霎時間充斥整座庭院,轟雷炸裂聲炸得人幾欲胸裂耳聾。

  他們說打就打,上來就拼大招,令狐蓁蓁在一片亂局中有點慌。

  她整個人都被琉璃瓶的力道往上拽,頭髮都繃直了,偏生腰被秦晞死死箍著,他大約把她當一段木頭或者一塊石頭,反正肯定沒當人,搞不好她馬上要斷掉。

  風雷術還炸得她頭暈目眩,一時手忙腳亂,不知是抱緊他以免被吸走,還是先把耳朵摀住。

  又是不分敵我的琉璃瓶,又是傷敵一千自損六百的風雷術,她就不該在這兒。

  煙塵翻捲間,術法光輝奪目絢麗,亂象深處忽然傳出溫晉冷笑的聲音:「我看看,三才門,太上脈——倒是一幫名門!不好好修行,閒事卻管到我頭上了!」

  他在層層術法中左突右閃慨然不懼,長袖忽地一揮,掌中不知持了什麼,眾人只覺一道鏡面反射似的光一閃而過,顧采甫一落地,忽地消失了。

  他一消失,琉璃瓶也化作青煙散開,令狐蓁蓁終於沒有被扯斷的危險,一口氣還沒鬆完,那鏡光又急閃而過,這次是穿了衣裙行動不如往昔利索的周璟罵罵咧咧地消失。

  秦晞袖中飛出一線細細飛劍,茫茫煙塵似一匹紗被破開,但見滿地廢墟,唯有一扇巨大的屏風完好無損,溫晉正站在旁邊,望著他笑得陰鷙:「風雷術?倒是罕見,若在外面我倒想會會你,可惜我的洞府不歡迎男人!」

  鏡面刺目的閃光再次掠過,這次秦晞終於看清,溫晉手裡執著一面小銅鏡。

  他瞬息間便繞去溫晉身後,避過一道鏡光——此人若是騰風躲閃還難對付些,偏生仗著鏡術厲害,傲慢得很。

  他喜歡這種不慎重的對手,打起來尤其愉悅。

  飛劍忽地一化三,快到驚人,眼看便要刺穿心口要害,溫晉的面色終於變了。

  飛劍並不罕見,可這樣迅疾的聞所未聞,他險險讓過兩根,刺耳的聲音猶如附骨之疽,旋即肋下一陣巨痛,卻是被第三根劃開一道狹長血口。

  附著飛劍上的風雷術立即激摧血肉,痛得他幾乎站立不穩,眼見鬼影般的青光又要到面前,他撲向屏風,一個投身竟鑽了進去。

  秦晞急追上前,抬手接住飛劍,將巨大屏風一劈兩半。

  屏風轟然倒地,卻不見溫晉,他也像周璟顧采那樣,突然消失了。

  他進了畫?!

  令狐蓁蓁再也顧不得腦殼疼腰疼,這是什麼匪夷所思聞所未聞的術法!人能進畫中?

  她掙扎著想下來,不想秦晞雙臂齊用,她的腰真要被勒斷似的,疼得使勁拍他肩膀,他便輕道:「小師姐,別亂動。」

  語氣是溫和的,可那架勢像是恨不能把她捆起來,彷彿不這樣做她就會遁地逃走。

  「我知道了,我會聽你的,放手。」

  中土這裡他最熟,他是老大,都聽老大的,有事可以說事,能不能別勒她了,好疼啊!

  秦晞搖頭:「不能放。」

  令狐蓁蓁終於有點不愉快,他這種濃濃的不信任感是怎麼回事?

  「那我抓著你,行嗎?」她使勁推他肩膀,「要麼你輕點,行嗎?」

  秦晞想了想,還是搖頭:「不行,我抓緊些比較放心。」

  令狐蓁蓁總覺這一幕似曾相識,愣了半日,忽然屈指往他脖子上戳。

  修士反應何其迅捷,他把頭一偏,下一刻她那隻被寫了血字的手又落進他掌中,像是有烙鐵死死摁在上面似的,痛得她「嘶」一聲。

  「好,血字沒了,馬上就不疼。」

  秦晞哄孩子似的,哄得還特別敷衍,又把手往她腰上握,看架勢壓根不打算放開。

  令狐蓁蓁惱火起來,她又不是沒長腳,怎麼還這樣?她要是個泥人,這會兒多半都被掐碎了。

  「你怎麼老掐我的腰!」她竭力護住老腰,「我說了,我能自己走!」

  這個……可能因為這裡最細,所以上手方便?

  秦晞終於把她放下,兩手無辜背在身後,語氣特別和善:「師弟並沒有,小師姐消消氣,正事還沒說完。」

  他的視線落在斷裂的屏風上,看了許久。

  屏風上畫了一幅奇異的美人圖,鴻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銀橋,雖只得背影,然眇映雲松,竟頗有神仙之態。橋頭又有一面銅鏡,纖毫畢現地映出女子的正面,臉上卻是一片空白。

  「這個溫晉,只怕是映橋一派的。」他說。

  「不是邪道修士嗎?」

  「還是邪道。雖然走了邪道的修士多數不會聚集在一起,但還是有開宗立派的,映橋一派就是其一。」

  修士若走邪道,多因本身野心極大,桀驁難馴,以至跨越善惡那條線,即是說,對遵守規則極厭惡。然而若成門派,必有規則,所以本身聚集邪道修士已是極難,映橋一派算是邪道門派中的翹楚。

  這畫中仙既非上古天神,亦非仙門得道成仙者,而是個自稱映橋仙子的女修士,其真身為何人,無人能知,映橋一派的修士人手一幅她的畫像,多對她推崇至極,可算罕事。

  秦晞用足尖點了點被撕成兩半的畫中銅鏡,它正在一點點地消散。他又道:「不過在進映橋一派前,我猜溫晉是紫虛峰修士。」

  溫晉耳上的銀鈴一度引起過他的注意,修士身上一般不裝無用飾物,銀鈴多半是異寶,與紫虛峰常用的收妖鈴很像。

  何況他用銅鏡鬥法。

  就像太上脈修士異寶多數為玉器,紫虛峰異寶則多為鏡子,屏風美人圖上的銅鏡十分突兀,絕非原畫,應是溫晉施術弄上去的,所以才有「入畫」這一奇異舉動,眼下屏風破裂,術法失效,畫中銅鏡便也消散。

  秦晞四處張望一圈:「這裡不是溫晉真正的洞府,我們是在術中。」

  「……什麼意思?」

  「紫虛峰鏡之法很厲害,你記不記得當時在榣山,趙于飛的紫合鏡將飛雪停住?只要他一直不撤紫合鏡,飛雪便永遠不落,永遠被異寶鎖在那一刻。不過溫晉的鏡之法要比趙于飛精湛不少,興許還到了『以鏡化形』的境界,庭院是他映在異寶中的殘像。所以溫晉方才不是入畫,而是施術離開這裡,想來叢華和顯之兄也一樣。至於這庭院,原身肯定不在靈風湖,但靈風湖必有他施術的巢穴。」

  好復雜,有點兒暈。

  令狐蓁蓁揉了揉腦殼,小心翼翼地問:「出不去?」

  「溫晉可以自由來去,我們怕是不行。」

  這是什麼噩耗!

  她轉身欲四處走動走動尋些破綻,卻又被他拽住,這次總算力道剛好。

  「小師姐不必擔心。」秦晞餵她吃定心丸,「能出去,就是麻煩些。」

  話音剛落,卻聽天頂傳來溫晉陰沉暴戾的聲音:「想出來?我送你們出來!」

  霎時間,整個洞府倒轉過來,天翻地覆。

  廢墟如流沙般散落,光影倒懸,他們掉進一團摸不著邊際的濃黑裡,急急下墜。

  令狐蓁蓁倒栽蔥似的往下跌,因覺胳膊被秦晞捉住,她餓虎撲食般死死抱上去,他「哎」了一聲:「脖子!我的脖子!」

  剛是誰說要輕點?她這架勢簡直能勒死他。

  秦晞環住她騰風而起,只覺黑暗深處有密密麻麻的星子在閃。

  他直覺不好,懸在髮辮上色如凝墨的太清環終於動了,一道道刺目的電光環繞身周,刺穿黑暗。

  這裡是一座甚寬廣的湖底洞穴,洞壁上畫了無數銅鏡,想必是溫晉真正的施術巢穴。那些星子般閃爍的果然是鏡光,有多少面墨繪銅鏡,便意味著溫晉鎖住了多少個時辰的庭院,此人好生厲害。

  眼見那些微弱的光整齊而精準地照亮了令狐的臉頰,秦晞心念一動,電光如無數白龍撲向洞壁,眨眼便毀了許多墨繪銅鏡,可懷裡還是一空,她如青煙般消失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1:5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五章 映橋仙子(下)

  眼前再次光影變幻,令狐蓁蓁的雙腳重新站在完好無損的迴廊上。

  迴廊一面的牆壁上繪了許多雅緻的花鳥彩圖,然而廊外雲霧繚繞,不見天也不見地,頗有些詭異。盡頭有一扇開啟的門,內裡一方雅室,輕紗環墜,薄煙籠罩,卻全然是定住的,紗不晃,煙不升,如畫一般。

  雅室內傳來溫晉壓抑的聲音:「進來!」

  利風呼嘯,團團裹住她,硬生生將她拽進雅室,只見溫晉斜倚在窗下短榻之上,手掌按在傷處,掌心吞吐柔和黃光,應是在療傷。

  風雷術顯然沒那麼容易化解,他滿臉冷汗和著嘴裡的血一團團滾落,陰鷙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復又沉沉開口:「你是男是女?」

  他向來自詡風流,遇見合意獵物只以言語舉止挑逗誘惑,靜候她們自己入彀,極偶爾遇見絕色少女不肯上鉤,才會以術法強取豪奪。

  不得不說,男扮女裝那個修士實在美色驚人,他頭一回沒忍住壞了自己的規矩,朝已婚婦人下血字召喚令,直接出手搶奪,不料竟是個男的,實實氣煞人也,他連帶著開始懷疑眼前這姑娘也不是姑娘。

  令狐蓁蓁很老實:「女的。」

  溫晉冷笑起來:「我不信!要麼你把衣服脫光,要麼等我來剝你的皮!」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涼氣,她突然覺著大荒的妖好生溫柔,比起鐵尺打腳板和天雷轟頂,剝皮才是她聽過最可怕的事。

  溫晉的手忽然一抖,傷處掠過一道翠綠的淺光,風雷術再度激摧血肉,將他先前治好的傷處重新撕開,痛得他嘴唇煞白。

  「或者你可以選替我解風雷術。」他虛弱地補了一句。

  他怎麼給的都是沒法選的選擇呢?令狐蓁蓁搖頭:「我不會解。」

  話音剛落,便見人影倏地一晃,他提小雞似的揪著衣襟把她拎起,嘶聲道:「那就先剝你的皮解我心頭恨!」

  說剝就剝?!

  令狐蓁蓁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抬膝重重撞在肋間傷處,不等他慘呼聲結束,揚手一握,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刀。

  答應了秦元曦不用術法,那她只能拿出老本行,簡單粗暴地打架了。

  溫晉再沒想到這看似全然是個普通人的姑娘身手這般犀利,不過是凡人凡鐵,卻把他逼得連連後退,半絲喘息機會也沒有。

  眼見刀光劃過頸項,他終於慎重起來,忽地抬手,一把握住了刀刃。

  令狐蓁蓁幾次抽不回,倏地鬆手後仰,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折下去,雙手在地上一撐,一腳踢向他手腕,硬生生將短刀踢飛。

  刀未落地,她已重新握在手中——這可是秦元曦的短刀,砸壞了她說什麼也賠不起。

  她幾下翩躚疾退至門口,警惕地盯著溫晉。

  他喘了片刻,居然沒發怒,反倒露出個饒有趣味的表情:「你看著不像修士,為何太上脈修士叫你小師姐?」

  因為姓小,名師姐——不行,這個謊他肯定不信。令狐羽的狡猾奸詐好似沒傳給她,怎麼就沒一點說謊天賦呢?

  溫晉見她半天不說話,反而有了自己的揣測。她看著年紀不大,哪裡就當師姐了,那修士叫小師姐的語氣毫無敬意,還帶著點兒戲謔,搞不好是一對情人,玩情趣呢。

  他一下就被自己的推測說服,點頭笑得陰森:「也罷,我再給你個機會。三才門和太上脈怎麼突然湊一塊兒來找我麻煩了?」

  這個說來話長,很麻煩,懶得說,令狐蓁蓁只道:「因為你誘拐已婚女子。」

  溫晉笑道:「那也是她們心甘情願,我豈能不成全。女子嫁了不會疼愛自己的丈夫,這一生都難熬,我何不給她們些許撫慰與憐惜?修士們不懂,你身為女子,應當懂我。」

  他扶著肋間傷處往雅室深處走,一面又道:「我還有正事要做,你最好乖一些,別惹惱我。」

  令狐蓁蓁還挺惜命的,對方不趕盡殺絕的話,她絕不逞強,當即朝裡小小走了兩步,忽覺東邊牆角影影綽綽,卻是個赤裸女子雙臂高舉吊在上面,渾身上下血跡斑斑,也不知是鞭傷還是刀傷。

  溫晉已走去西邊一座奇怪的案台前,牆上懸了美人圖,依舊是鴻衣羽裳的女子端立銀橋。台上有一隻造型奇異的青銅缶,他拿著小巧的銅錘,邊把玩邊笑吟吟地看著她。

  「不用怕。」他柔聲道,「哥哥挺喜歡你,捨不得把你吊起來抽。」

  他不是說給女子「撫慰與憐惜」嗎?吊起來抽得半死不活是怎麼個意思?這就是走了邪道的境界?!她可絕對懂不了他,完全不懂。

  溫晉舉起小銅錘,在青銅缶上輕輕敲了兩下,語調甜絲絲地好似在調情,說的話卻殺意四濺:「是不是盼著修士們來救你?叫你失望了,先前那兩個假冒夫婦的已被我彈出去,此處我不許人進,誰也進不得。不過你的師弟我還替你留在這裡,想必這會兒在千萬個庭院裡打轉,繞昏頭了。別擔心,待我治好傷便把他拉進來,叫他親眼看著咱們恩愛,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說完,卻見青銅缶內清光盈盈閃爍,一個極淡漠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何事?」

  溫晉露出一絲恭敬神色:「溫晉見過仙子,請教仙子,傷處的風雷術如何化解?」

  那女聲腔調似乎毫無起伏與變化:「風雷術?你遇見了太上脈修士?可是兩個年輕修士與一名看似毫無修為的美貌少女?」

  溫晉不由詫異:「正是,仙子如何得知?」

  那仙子道:「兩名太上脈修士,一修風雷,一修金土,兩個都殺對你來說不可能,只要能殺一個,我有賞。」

  溫晉卻皺了皺眉頭,若是他自己想殺,不管是誰他都敢殺,可若是被人吩咐,哪怕是這個映橋仙子,不管是誰他都懶得殺。映橋一派若搞正經仙門那套,他可待不下去。

  仙子似是能察覺他的思緒,淡道:「不如我告訴你一件好事,那看似毫無修為的美貌少女,是令狐羽的後人。你若留她,那兩名修士必然窮追不捨,殺還是不殺?亦或者,你不留她,你捨得嗎?」

  令狐蓁蓁聽懵了。

  這仙子是誰?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

  眼看青銅缶的清光散去,她直覺不好,冷不丁便見溫晉疾電般落在眼前,一手握住她一隻手腕,當胸一合,她兩隻手便跟合十似的黏在一塊兒,怎麼都分不開。

  「令狐羽的後人。」溫晉掐住她的下巴,像是十分驚喜,又像不信,「他真有後人?竟還躲在太上脈,有意思。」

  「我不是,她騙你。」令狐蓁蓁連連搖頭。

  溫晉卻不說話,兩眼直直盯著她看了半晌,神情裡漸漸興起一股異樣的狂熱。

  「仙子從不騙人,可你會。小令狐,對我撒謊沒用。」他的聲音聽起來蘸著黏膩的慾望,「當年令狐羽做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想不到他這樣的人也會留有後人,怪不得能死得悄無聲息,終究還是跌落凡塵了?」

  「凡塵」二字說完,也不見他動手,令狐蓁蓁卻被一股巨力狠狠砸在地上,一串串鮮血順著眼皮面頰滾下來,猝不及防被他蹂身而上,一把掐住脖子。

  「哥哥一直想見識見識令狐羽是何等人物,可惜他死了。」溫晉貼著她的耳朵說悄悄話一般,「你是他後人,實在妙極。來,哥哥先疼你,再殺修士。」

  令狐蓁蓁只覺他五指卡在喉嚨上,越收越緊,漸漸地氣也喘不過來。

  他就是這麼個疼法?!根本是要掐死她!

  她奮力掙扎,合攏的雙手用力朝他兩眼戳去,趁他偏頭避讓的一瞬,膝蓋重重撞在他腋下。

  溫晉的痛呼短促而沉悶,下一刻便覺她手肘狠狠砸在腦側,他不由朝旁跌去,見她翻身而起,他一伸手,只來得及攥住腰帶,嘶啦一聲扯了個粉碎。

  這可是師父的生辰禮!

  令狐蓁蓁火了,就勢反腳踢中他耳根處,又將他踢得一個趔趄。

  一番肉搏下來,溫晉半邊身體都鮮血淋漓,面上冷汗涔涔,神情卻愈發狂熱,與她調情般:「哥哥喜歡你使勁掙扎的樣子。這樣吧,待會兒哥哥把你師弟的腦袋割下來掛在床頭,日日夜夜叫他看著咱們,好不好?你……」

  他的話忽地斷開,但聞激烈的銅鏡碎裂聲洶湧而至,雲霧繚繞的廊外密密麻麻鑽進無數雪亮電光,將雅室撕了個粉碎。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2:05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六章 不能放心

  煙塵肆捲中,巨大的紙狐狸乘著電光一同落下,令狐蓁蓁一把拽住它搖晃的長尾巴,翻身上了狐狸背。

  眼角餘光瞥見溫晉又試圖往屏風美人圖裡鑽,她急急張口,卻說不出話,才覺脖子巨痛無比,咳得半天起不來。

  流竄洞府內的雪亮電光變成了翠色的風雷術,排山倒海的聲勢下,廊外雲霧終於被撕開一道裂縫,人影一晃,秦晞已落在身側,輕輕把她托起。

  令狐蓁蓁竭力在咳嗽中找回自己的聲音:「有個、有個仙子!什麼都知、知道!還要殺、殺……」

  秦晞握住她的手腕一扯,黏一塊兒的手就這麼輕而易舉分開了,療傷術的白光吞吐在她額角傷處,拇指輕拭眼角下一片未乾的血痕。

  又是滿頭滿臉的血,脖子上還被掐得片片青紅,腰帶也斷了,中衣上血跡斑斑。

  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他將她敞開的衣裳迅速合攏捏在手中,聲音裡帶著異常壓抑的平靜:「不著急,先療傷,把衣服穿好,不咳了再慢慢說。」

  令狐蓁蓁咳了半日,總算漸漸氣息歸穩,一時顧不得整理儀容,也再不嫌麻煩,把方才的經過一絲不漏說了一遍。

  秦晞靜靜聽完,面上卻毫無波動,只從袖中乾坤取出自己的一條腰帶,不倫不類地替她繫上,這才起身:「經過我知道了,剩下的小傷再忍忍,你抓緊就行,沒別的事。」

  等下,他怎麼了?

  令狐蓁蓁去看他的臉,他卻轉頭避開。

  太清環輕輕搖晃起來,刺目的電光再次破開廊外望不見邊際的雲霧,二人瞬間又回到了那座寬廣的洞穴。風雷術回蕩在四周,密密麻麻的墨繪銅鏡已盡數毀了,洞壁枯黑皸裂,不停有碎石掉落。

  「我被困在連環術中,費了番工夫才出來。」秦晞淡道,「上清環在你身上,我能感覺到你在哪兒,但溫晉的鏡術很精妙,縱然冷電可以找到空隙,人卻進不得,只能給紙狐狸附上風雷術鑽進去,從內裡破壞。來遲了,抱歉。」

  「你說什麼?」令狐蓁蓁被轟雷的聲勢炸得什麼都沒聽清。

  不,沒什麼。

  秦晞騰風落在洞底,長袖一展,明亮的火光似龍一般繞著邊緣鋪開,將四周照得纖毫必現。

  這座湖底洞穴上寬下窄,洞壁上有八個僅能容一人進的洞,剛好對應八方,一看便是人力所為。洞底還有個大坑,內裡漆黑無光,不知其深若何,腐壞惡臭的氣息正從其中滲透出來。

  他皺眉看了一陣,問道:「你方才說雅室裡有個被抽得半死不活的女子?還有看到其他失蹤者嗎?」

  「沒有,應該是被他藏在其他庭院裡吧。」

  沒有其他庭院了,墨繪銅鏡都已被毀,只剩溫晉手持的那個銅鏡。

  秦晞不禁想起有關溫晉的傳聞,他不但殺人如麻,且一次就能殺幾十個修士,但此番交手,並不覺他術法有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

  對了,溫晉似乎會擺一種什麼陣,須得九個活人……他已拐了八個女子……

  洞中隱隱有陰風流竄,秦晞忽覺不好,反手勾住令狐蓁蓁的腰,騰風高高飛起,只見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白骨從八個洞內洶湧而出,倏忽間便漲了數丈高,欲將他們淹沒其中。

  白骨術,最煩的邪道禁術之一,窮追不捨且遮蔽視線,溫晉必然就在附近。

  秦晞震碎礙事的白骨潮水,急急環顧一圈,果然一下便望見溫晉,他懷裡不知抱著什麼人,正往深坑方向騰飛。

  風雷飛劍的一線青光從袖中疾射而出,原本它會纏繞極尖銳的雜音,可此時卻寂然無聲,甚至連青光也隱沒,無聲無息地撲向溫晉。待他察覺到時,已是遲了,飛劍毫不留情穿過肋下,他的身體被這股力道帶得高高飛起,懷裡人也再抱不住,脫手而出,眼看便要跌入深坑。

  秦晞指尖微晃,飛劍急急倒轉,在飛出的人影上託了一下——溫晉想成九人大陣,絕不能叫他成功。

  不想洞內忽有奇異紫光閃爍,從洞壁上八個洞內緩緩溢出,蛇一般滿地蠕動,飛劍登時不聽使喚,似脫韁野馬般暴跳著在半空打旋,倏地調過頭,看架勢竟是要反傷自己。

  八人也能成陣?!

  秦晞視線急掃,只見溫晉伏在亂石間,血流披面,雙手猶在畫陣唸咒,自己的飛劍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忽上忽下亂飛。顯然他傷得太重,無法隨心控制飛劍,然而能奪飛劍已是駭人聽聞。

  他知道這是什麼陣了。

  秦晞當機立斷撤了術,因見底下白骨潮水又開始蠢蠢欲動,當即控制風勢欲躲避,不料風勢也不再受控,反而變得沉重無比,拉扯著他直直下墜。

  這一下若正中白骨術,非死即傷。

  他下意識將令狐蓁蓁緊緊抱住,耳畔的太清環極艱難地晃了晃,撐開一道薄薄電光,勉強擋在身前,洞底翻捲的白骨潮水陡然如巨蟒般暴起,張開黑黝黝的大嘴,一口便將他們吞入腹內。

  密密麻麻的尖利白骨從四面八方直刺而來,秦晞偏頭讓過兩根白骨,一手護住眼睛,一手只把令狐蓁蓁死死按住,她的聲音含含糊糊地:「我可以……」

  不可以。

  秦晞身體微微發著抖,聲音倒還淡定:「小師姐,還記著我們的賭約嗎?還有你答應我的事,不是這麼快就要耍賴吧?」

  她多半是想用龍群飛刃,確實,龍群飛刃乃心之刃,全由念頭所化,不受靈氣與陣法影響,這種情況用飛刃破局再好不過。

  然而正因如此,這殺招會殘留極特殊的靈氣痕跡,難以銷毀,遇到有心人一查便知。

  溫晉已重創,撐不了多久,實實不值得這會兒用龍群飛刃。

  「小師姐,能把短刀給我一下麼?」秦晞像是撐不住腦袋重量似的,下巴抵在她頭頂。

  有滾燙的水滴落頭頂,順著頭皮掉在眉毛上,再滑至鼻側——是血,他必然受了重傷。

  都這種時候了還什麼賭約!

  令狐蓁蓁一把塞給他短刀,跟著便要喚飛刃,可兩隻手也被他緊緊抓住。

  「龍群飛刃不比其他術法,殘留痕跡很重,我勸你不要妄動。」秦晞聲音很低,「令狐羽仇家遍天下,單作為令狐羽之女,傳出去就不得安穩,若叫他們知道你是孤蓮托生的話,那你的日子可比在大荒還難過百倍。」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這就是父債子償?」

  秦晞笑了笑:「很沒道理,但恨這個東西本就是不講道理的。」

  他抓起短刀往白骨上扎,然而沒扎兩下就氣喘籲籲,渾身抖得厲害。

  令狐蓁蓁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搶過刀:「我來!」

  她莫名生了一肚子火氣,下手又狠又重,待四周鬆動了,便抬腳狠踹數下,足踹出個勉強可容兩人的地方,才將他一拽:「傷在哪兒了?」

  秦晞被拽著慢悠悠走了兩步,猶在言笑:「小師姐真厲害。」

  一語未了,他卻癱軟下去,險些砸在她背上。

  令狐蓁蓁反手一抱,觸手只覺黏膩潮濕,他竟成了個血人——方才那層薄薄的電光,擋住了她,卻沒有擋他自己身後,也不知被白骨刺出多少窟窿。

  「聽我說。」秦晞自覺撐不得多久,聲音發顫,「先把溫晉殺了,再把洞裡的女子全搬出來,最後把靈氣灌進上清環,那裡面、裡面的風雷術可以……破壞洞穴……出去……」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視界亦開始模糊,只能望見詭異的紫光透過白骨縫隙流轉在令狐蓁蓁面上,她眼裡頭一次泛出可稱之為恐懼的神色,聲音發抖:「你提點一下療傷術,快!」

  在害怕?她終於也會露出這種情緒了。

  有什麼好怕,在大荒殺妖也沒見她手軟過,殺人……也不是沒朝他下過手,飛刃穿心,何其冷酷。現在正該是冷酷的時候,白骨術沒有反應,說明溫晉已暈過去了,輕輕一刀便可了結他。

  耳畔聽得她不停重復「療傷術」這幾個字,他也很想指點她療傷術,但似乎沒法發出聲音。

  有些糟糕,傷得出乎意料地重。

  不該這樣輕率,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他都知道,讓令狐受傷好過他重創至此,搞不好命都要丟在這裡。可身體自己就動了,彷彿在大荒的那個一無所知的年輕修士還潛伏在神魂,不能夠見她流血與流淚。

  眼前很黑,漸漸聽不到聲音,秦晞忽然一把抓住令狐蓁蓁的衣襟。

  實實不能放心她,不能放心。

  得看好她,牢牢看緊了盤神絲才行,他對她信任不得,不知何時她又會一刀刺進心口,怎能任由她站在身後?一開始他就錯了,在大荒便該狠心取回盤神絲,今日這些抓心撓肝的擔憂與警惕都不會有。

  或許現在取回來也不遲,沒有什麼靜觀其變,盤神絲到手,他無懼所有。

  黑暗裡又有星子微微閃爍,秦晞視線渙散,竭力看了許久,那不是星光,是她眼眸裡的光,彷彿傷心欲絕。

  他握緊的雙手漸漸鬆了。

  理智上很多事他都清楚,最後卻落入僵局,好生荒唐。

  秦晞驟然鬆開手,無底的深海瞬間吞噬了意識。

  令狐蓁蓁沒有等到回應,他的腦袋無力地墜在她肩上,彷彿睡著了。

  伸手摸摸他的臉,觸手冰涼。

  袖子沉甸甸地浸透了鮮血,他流的血彷彿沒有盡頭——就算是修士,流這麼多血也是要死的。

  外間亂石堆裡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溫晉竟然醒了,喘息粗重地開口,聲音裡充滿暴怒的殺意:「修士死了沒?小令狐?躲在哪裡?快出來!再不出來,別怪哥哥不憐香惜玉,把你也扎出幾千個窟窿!」

  原已凝固不動的白骨林又開始蠢蠢欲動,尖利的白骨刺一根接一根亂生,像是在尋找他們的位置。

  令狐蓁蓁偏頭讓過白骨刺,奇異的飛刃呼嘯而起,如一條發光的細細蛟龍,瞬間將茂密的白骨林撕成碎末。巨大的碎裂聲在洞穴裡炸開的瞬間,溫晉的身體也已被飛刃群高高頂起,瞬間化為碎末。

  秦元曦總是擔憂她亂用龍群飛刃,說什麼身份暴露惹來麻煩的話,可這是她的刀與盾。

  正當殺戮時,利器若不見敵人血,見的就是自己人的血。

  就像現在,他一動不動癱在懷中,她實在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來救他。

  倘若受傷的人是她就好了,至少秦元曦有辦法不叫她死。

  念頭一起,皮膚下便彷彿生出了一團團鐵絲,遲疑地蠕動著身軀。

  令狐蓁蓁起先並沒在意,可心臟彷彿突然被一根細細的鐵絲刺穿,她渾身一顫,下一刻便覺看不見的鐵絲在四肢百骸發瘋般地蜷縮伸展,耳中嗡嗡亂響,忽然間全身氣力都被抽空似的,眼前陣陣發黑。

  半暈半醒間,看不見的絲線將身體高高吊起,死寂而凝固的黑暗裡生出無數尖利白骨,一根根貫穿了她的後背。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2:2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七章 倒轉因緣

  被溫晉毫不留情彈出鏡術的周璟正在山底湖面上發瘋,半座湖都快被他掀翻過去,大浪一個接著一個,慌得靈風湖修士們紛紛出來疏散遊人。

  顧采雖焦慮萬分,卻也不得不勸慰:「叢華兄,溫晉的巢穴不知在何處,你莫要胡亂浪費氣力,還是等晚些與靈風湖的長老們商議一下吧。」

  商議個屁!早知那溫晉是紫虛峰修士,他就該把這身累贅的婦人衣裙脫了,拼著肉搏,他不信打不過那狗日的!

  見靈風湖修士們將遊人們都帶遠,他當即發起力來,眼眸裡都泛起璀璨金光——今天他就要把這座湖給砸爛,揪出溫晉的巢穴!

  誰想湖面忽然沸騰般翻滾跳躍,湖水頃刻間被通天徹地的風雷術炸上了天。

  周璟從沒見過這樣浩大可怖的風雷聲勢,激烈的雷聲在天地間轟鳴,震得他耳朵與胸口生疼,傾盆大雨下一刻便嘩啦啦滾落,四下裡白茫茫只有雨簾。

  碩大的紙狐狸自雨簾後疾馳而來,驟然停在二人身前。

  秦晞翻身而下,他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難看,只急急說了一句話:「帶我回客棧!快!」

  他懷裡抱著個血人,正是令狐蓁蓁。

  *

  天將暗時,突如其來的暴雨仍然毫無停止的勢頭,葉小宛終於安頓好遊人們,頂著雨急急往客棧跑。

  因事出緊急,客棧大通間內的客人被暫時請出,三才門的補元療傷陣已在地上鋪開成型,柔和的淺綠色光輝緩緩跳躍,被救回的失蹤女子們正在陣中昏睡。她們幾乎都遭遇過虐打,本就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又以普通人血肉之軀被當做催動禁術之陣的基石,只怕難熬。

  葉小宛奔進通間,環視一圈,喘著氣問道:「令狐姑娘呢?」

  周璟正掐住一位紫衣少女的脈門凝神試探,沉聲道:「她傷勢過重,大陣治起來太慢,元曦正替她用神靈繭療傷,此術極難,不能分神,等治好了再去看吧。」

  令狐瀕死已叫人焦頭爛額,偏生眼下還有個棘手的丫頭——紫虛峰趙振的小師妹姜書。

  先前他們推斷失蹤女子共八人,元曦卻從湖底帶回九個,多出的正是她。她中的昏睡術甚是奇異,怎麼都弄不醒。

  顧采指尖凝了一團醒神術的藍光,剛點在她額上便又一次迅速被彈回,他只能搖頭:「不行,溫晉下的昏睡術絕非尋常,還是通知紫虛峰,讓他們派人來看看。」

  周璟立即取出紙筆:「我來給她師兄寫信吧。」

  恰好大荒的事還欠趙振人情。

  見葉小宛滿面擔憂,他雖也滿心煩躁,到底還是開口安撫:「不必多想,人能都帶回已是萬中無一的大幸。」

  誰也沒想到此次對付溫晉如此猝不及防,關鍵時刻他們還被彈出去了,誰也不曉得湖底洞穴裡發生了什麼,導致令狐重創瀕死。

  按理說,有元曦在,不應該。

  周璟皺緊眉頭,扭頭望向窗外,令狐蓁蓁房間裡沒有燈火,只有神靈繭淺青的光輝潮水般緩緩湧動。

  神靈繭的青光直到丑時上下才漸漸收斂,被包裹在絲緞般神靈繭中的令狐蓁蓁呼吸已趨平穩綿長,應是陷入了沉睡。

  秦晞揚手撤了術,風勢托著她的身體放回床上。

  他沒有過去,也沒有離開,只滿面疲色地行至窗前,靜靜聽外面暴雨傾盆的動靜,木雕似的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床帳內忽然傳來異樣的動靜,像是有隻垂死的獸在無力掙扎,壓抑而粗重的喘息一陣陣透出來,夾雜著低微的哽咽。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近乎猶豫地停頓片刻,終於還是擦亮燭火,執燈悄無聲息步去床前,輕輕撩開紗帳。

  令狐蓁蓁正蜷縮在被子上劇烈發著抖,齒關嘚嘚作響。

  似是對燭火有反應,她艱難地轉過臉,睫毛上滿是淚水,和著滿頭滿臉的冷汗團團滾落,枕頭已濕了大片。

  她神志不清地哀求著:「大伯……我好痛……」

  火光猝然熄滅,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

  最輕微的觸碰都像是要揉碎她,令狐蓁蓁張嘴欲叫,冷不丁兩根手指塞進嘴裡,撐住齒關防止她巨痛下咬傷舌頭,也堵住了她的聲音。

  這是盤神絲被觸發後,給予宿主的代價,她沒有駕馭神物之法,正被難以想像的劇痛折磨,無可避免。

  秦晞並沒有猶豫太久,扶正她的腦袋,俯首將額頭抵在她冷汗涔涔的額上,凝神貫氣,勉強用自己的氣令暴動的盤神絲鎮定下來。

  這法子不啻飲鴆止渴,越是這樣做,盤神絲只會越跟她拴得死死地。

  可是這世間的事沒道理,他自己亦是沒道理中的一員,索性任它荒唐下去。

  再荒唐,也比不過洞底毫髮無傷醒來,發現她成了血人時的震驚。

  是什麼緣故令她無意觸發盤神絲,把瀕死之傷的因緣倒轉在了自己身上?

  誠然秦晞想過,倘若無可避免一定要有人受傷,那麼傷者是她最好。可他卻沒有順從理智,自顧自做了最壞的選擇。而她也自顧自把局面扳回了好結果。明明沒有人丟命,再好不過,他卻不明白,理不順,彷彿她和自己都變成了無法解讀的絕世難題。

  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已變成細雨,令狐蓁蓁短促的哽咽低微近乎不可聞,掙扎的氣力也弱下去,漸漸再也不動。

  秦晞緩緩拭過她冰冷潮濕的面頰,將睫毛和眼角上的殘淚抹去。

  烏雲密佈,屋內的黑暗令人窒息。

  是靠得太近,看不見她的臉,他開始為自己的沒道理尋找道理。太上脈修士行走正道,這裡有個人痛不欲生,他做的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這令他感到一種苟且偷生般的短暫安寧,指尖向下,將她唇邊的眼淚也擦去。

  雨聲越來越小,終於停歇時,令狐蓁蓁也徹底平靜下去。過得半日,她好似還做起夢來了,把他的手指當肉來咬,咬得賣力又艱辛,要不是裹了金行術,他這兩根手指只怕留不住。

  秦晞抽回手,把她重新放回床上。

  雨收雲散,月光灑落窗楹,讓他可以看清她的臉。

  強撐的道理瞬間倒塌。

  當然,她不是方才虛構出的「誰」,也沒有什麼「正確的選擇」,他知道,肆無忌憚的沒道理都是因為令狐蓁蓁。

  月色雪亮的深夜,秦晞獨個兒在床邊枯坐,揉著被撕扯得生疼的腦殼,坐了一夜。

  令狐蓁蓁卻做了一夜雜亂的夢。

  她覺著自己像是回到了住在深山時,還變得特別厲害,修士該會的她都會,甚至能引來天雷地火。可因著無人相伴,她的厲害只得一群猴子買賬,拿她當大王,送來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豬腿,卻怎樣也咬不動。

  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她想仔細搜刮一番記憶,冥冥中卻有什麼阻止她去想,念頭一起便如雪花入水,毫無痕跡。

  恍恍惚惚,好聞的曬乾花草的香氣縈繞四周,令狐蓁蓁微微一動,驟然睜開眼,但見室內輕紗委垂,窗格精美,竟是靈風湖仙門內的客棧。

  窗外晨曦微露,清幽水墨般的色彩,映在床邊秦元曦的側臉上,他正靜靜看著她。

  或許她仍在做夢,明明記憶裡前一刻還在生死一線地焦慮著,後一刻他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靜謐拂曉間,甚至能開口說話:「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背後被穿了多少個窟窿?」

  令狐蓁蓁愣了片刻,忽地一骨碌起身,扯住他前後左右不知看了多少圈,時不時還伸手摸兩下,他就任由她這樣摸看,一點反應也沒有。

  確定他身上沒有傷,她神色一鬆:「你沒事了?」

  「我有什麼事?」秦晞看她的眼神彷彿她在說胡話,「有事的是你,傷重瀕死,差一點就救不回。」

  ……什麼?令狐蓁蓁懵了:「我……傷重瀕死?可是……等下,我們怎麼出來的?」

  秦晞嘆了口氣:「當然是我帶你出湖底的,不然還是你背我出來?小師姐,你就是不聽話,我都和你說了離遠些,你非往前湊,結果被溫晉的白骨術戳成血人。有你這麼做小師姐的嗎?師弟半條命都被你嚇沒了。」

  是這樣?

  秦晞卻像跟她算總賬似的:「你還用龍群飛刃,本來溫晉有些輕敵,你甩飛刃才叫他下了殺手!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麼?還記不記得咱們有個賭約?」

  令狐辦事倒是利索的,失蹤的女子們都是被她從洞裡拖出來的,可唯獨不見溫晉的屍首,跟白骨碎屑混在一起的是根本分不出形狀的血泥,只有龍群飛刃能把人切得這麼稀碎。

  真不讓人省心,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裡面生疼生疼地。

  她分明記得是秦元曦被穿了一堆窟窿,還記得他的血把外衣都浸透了,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只是想不起。

  好像一覺醒來什麼事都不對勁,她不信他沒事,也不信自己出事,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確然是有事的樣子,秦元曦卻神清氣爽地,正擺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真真奇也怪哉。

  她索性不去想,只痛快承認:「打賭是我輸了,答應你的事也沒做到,東西還你。」

  說罷便抬手去解脖子上的上清環,卻被秦晞一把攔下,動作簡直可稱粗魯。

  令狐蓁蓁訝然抬眼,正對上他暗沉的眼眸。

  她說不出這是什麼眼神,像是狂怒到極致的陰鬱,又像是隱隱約約的恐懼,還摻雜著迷惘與震驚,總之特別復雜。

  「為何不聽我的話?我說過,術法用過必留靈氣痕跡,知不知道你身份若暴露,會有多少麻煩?」

  他聲音裡終於有真實的情緒流露出來,壓抑的怒火,還有對她的無可奈何與不知所措。

  令狐蓁蓁坦率點頭:「我知道,可我更怕你會死。」

  太上脈修士,令狐羽的女兒——這些外面世界的身份固然無法迴避,可她依舊更在乎「令狐蓁蓁」的喜愛與厭惡,她不能讓他死,就是不能。

  秦晞驟然鬆開她。

  「你還在說夢話。」他聲音很低,「是你擅自用了龍群飛刃,怎麼叫怕我死?差點死的人是你自己。」

  她沒有說話,他等了半日,終於再次對上她的雙眸。

  還是那樣直率的眼神,毫不掩飾,一眼望透,彷彿在說:那一切當然不是夢,我就是這樣怕你血流滿地。

  他想了一天一夜找不到她觸發盤神絲的理由,此時此刻,她給了答案。

  絕世難題般的答案,也或許曾經在偶爾的恍惚罅隙間,他得出過同樣的答案,卻不肯深想,也不願相信。

  秦晞急急移開視線,甚至有些狼狽。

  無來由的恐懼讓他陡然生出迴避之意,見她伸手似是要扶住自己,他立即摁在她腦門上,緩慢而不容抗拒地將她推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2:4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八章 患難之交

  「哎!你……」

  令狐蓁蓁登時不滿,她就是想扶著他下床而已,居然這樣不客氣地推她。

  秦晞匆匆起身,一言不發往外走,忽覺腳下踩中了什麼,「哢」一聲脆響,床上的令狐蓁蓁立即蹦起來:「別踩壞了!」

  什麼東西?

  秦晞低頭一看,卻見地上丟了只做了一半的油布翅膀,纖細的框架已被他不小心踩得裂開。

  直到此時他才發覺,她的客房書案上亂七八糟鋪開無數銀灰色的雕棠樹皮紙,一旁還放了一套明顯用得半舊的手藝人工具——竟有這麼喜歡做手藝人?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下床的聲音,聽起來她馬上便要狠狠摔一跤。

  秦晞驟然折回,一把托住她,只聽她喃喃:「我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

  有力氣才怪了,無論何種療傷術,只能把傷治好,剩下的便是依據傷勢輕重看何時恢復體力。她是瀕死的重傷,還想活蹦亂跳?此次可謂元氣大傷,不養上數月,別想徹底康復。

  秦晞眉頭緊皺,低聲交代:「繼續睡。」

  令狐蓁蓁卻撿起油布翅膀,惋惜地撣去上面的灰:「就這個做得最好了。」

  她將油布翅膀小心放回矮桌上,忽覺不對,一把抓起裙擺,只見上面殘留著大團大團已乾涸的血漬。她看了片刻,立即飛快脫下外衣展開,那華美的衣裙不單為血漬所污,還密密麻麻布滿了大小不一被白骨刺穿的窟窿。

  她竟然真被白骨刺傷過。

  不,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師父送的生辰禮,它再不能穿了。

  令狐蓁蓁怔怔地摩挲著美麗繁復的紫陽花紋繡,這件衣裳師父下了心思,每一針每一線都細密,小小的花瓣配色都精心選過,她一直很喜歡,非常喜歡。

  又失去一件喜歡的物事,突如其來,無可奈何。

  胃裡突然極不舒服,汗水一層層漾出來,她也只能把衣裳緊緊攥住,默默面對一切。

  是在哭?

  秦晞一時手足無措,心底有個聲音不停讓他離開,別管她,任她哭到天荒地老也與他無干。明明該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關係,明明只有盤神絲的孽緣,遲早會一刀切斷,從一開始他就不該管她。

  可這比突破境界還要難得多,發生在他身上沒道理的事未免太多了些。

  他緩緩湊近,手掌撫向她汗濕的面頰——沒有哭,他暗暗鬆了口氣。

  她的手又一次握上來,像方才緊緊攥住衣裳一樣,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秦晞不由默然,過了半日,他忽然問:「小師姐,如果你一年前是被太上脈帶回,會喜歡當修士麼?」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沒有這種如果。」

  「你是不是不喜歡太上脈?」

  「沒有不喜歡,也沒有喜歡。」她頓了頓,「可能以後會喜歡。」

  「為什麼?」

  「太上脈有你。」

  有他又怎樣?秦晞停了許久,終於還是問:「……為什麼有我就行?」

  可是問完,他忽地生出一股悔意,不願去聽她的答案。

  老天多半感應到了他的悔意,忽然間屋外狂風大作,似是有修士乘風而來急急落地,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驚慌失措地在庭院中炸開:「叢華兄!我來了!小師妹在何處?」

  來人正是紫虛峰修士趙振。

  昨日突然收到周璟的傳信,提及姜書出事,唬得趙振三魂沒了兩魂。

  小師妹今年才十五歲,師尊偏叫她獨個兒出門游歷九州,說是開拓眼界心性。自她走後,他一直不怎麼放心,這孩子自小到大都有師長師兄照顧,哪裡曉得外面的風霜刀劍,誰想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可恨靈風湖在南,紫虛峰偏在極北,他提心吊膽趕了大半天的路,待見到姜書昏睡在床榻上,頓覺腿軟。

  周璟把他推過去:「事情我來說,你先替她把術解了,這是你們紫虛峰的昏睡術。」

  紫虛峰的?

  趙振皺眉捏住姜書的脈門試探,還真是自家仙門的術,且施術者手法高明至極,更狠辣至極,照這個狀態睡下去,就算有人拿火燒,她也醒不了。

  他施法解術,一面聽周璟飛快講述經過,越聽面色越黑,失聲道:「遇到了溫晉?!」

  床榻上的姜書忽然醒了,滿面茫然地環顧四周,做夢一般。

  見著趙振,她極詫異:「于飛師兄?我不是在溫師兄的術中……咦?我出來了?」

  她竟管溫晉叫溫師兄!趙振微微變色:「你如何遇到那溫晉的?可有受傷?」

  姜書見地上鋪了療傷陣,通間床榻上更放著好幾個血跡斑斑的女子,饒是她天真,終於也覺不對,立即道:「我……那天在霞雲台看花的時候,溫師……溫晉來搭話,問我是不是紫虛峰修士,還說他是紫陽洞那一支的。我見他耳掛收妖鈴,還精通鏡術,就信了。他說要指點我修行,我便進了他鏡術的庭院裡,可一等兩日不見他來,後來他突然來了,然後、然後我好像就睡著了……」

  看來溫晉並未虐打凌辱她。

  趙振鬆了口氣,扶額苦笑:「怎麼偏偏是撞上溫晉……」

  此人簡直臭名昭著,殘忍更兼好色,一戰成名是在梁州,當年他姦殺了十幾個即將成婚的女子,梁州各處仙門集結了精英擒他,非但沒能擒住,反被他殺了三十多個修士,一時震驚中土。

  「說到溫晉,他確然曾是紫陽洞那一支的。只不過,九年前他已叛離仙門,走了邪道。」

  趙振像提起什麼髒東西一樣,滿面怒意:「九年前一次試煉,他殺了好幾個師兄,用的是不知何處學來的邪道禁術噬元轉靈陣。這些年一直有長老暗地尋訪他的蹤跡,想不到他竟在靈風湖有巢穴。」

  「噬元轉靈陣?!」顧采大驚,「元曦,你們也遇到這個陣了?」

  一直抱臂靠牆恍若木雕的秦晞終於給了點反應,默默頷首,隱去令狐觸動盤神絲的部分,將洞穴裡的遭遇極簡潔地說了一遍。

  眾人越聽越後怕,這兩人能活著,簡直奇跡。

  噬元轉靈陣乃邪道禁術之一,需人的元氣血肉作為基石催動,最少三人,最多九人,一旦催動,陣內術法皆毫無規律地發生變化,若是九人大陣,則術法盡歸落陣者掌控,既陰毒,又防不勝防。

  溫晉最後把姜書帶出,必是為了湊齊九人大陣,好險沒讓他成,否則白骨術那一下子,兩人都得沒命。

  姜書神色黯然地垂下腦袋:「是我不好,自家仙門叛離的邪道修士都不認得……」

  趙振嘆道:「你年紀小,這種事自然不會有人和你說,別太自責。」

  他望向令狐蓁蓁,雖不知道這大荒姑娘為何在此,但她面色如雪一般,明顯受創極重,加之通間內其餘八名女子個個血肉模糊,全是那溫晉的惡行所致。

  他驟然垂首躬身,猶如賠罪:「諸位救了小師妹,我感激不盡。是我紫虛峰出了敗類,連累令狐姑娘重傷,還戕害了這麼多人,趙于飛汗顏。」

  雖然紫虛峰平日裡鼻孔朝天的德性叫人厭惡,但過於在乎面子以至於把這種事攬在自己身上倒也是叫人不得不佩服,太上脈可從不會有人把令狐羽的惡行算自己頭上。

  周璟將他拽起:「溫晉已死,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于飛兄不必耿耿於懷。大荒的事我們欠你人情,今日才得回報一二。」

  趙振還想再說,卻聽他又道:「對了,你該叫令狐師姐。」

  「啊?」

  「她是我太上一脈的小師姐。」

  她不是神工君弟子麼?當的哪門子師姐?話說他們太上脈怎麼回事?一會兒小師妹一會兒小師姐,亂七八糟的。

  這回趙振可忍不住了,正打算親自找令狐蓁蓁問個清楚,誰想那大荒姑娘已扶著牆搖搖晃晃走出去了,看著好像隨時能摔一跤。

  人影一晃,秦晞已追上去輕輕托住了她的胳膊。

  「去哪兒?」他問得簡潔。

  令狐蓁蓁睏得頭也抬不起:「睡覺。」

  就站了這麼會兒工夫,她簡直頭重腳輕,非得趕緊躺下去才行。

  秦晞扶著她走得不快不慢,及至進了客房,把她往床上一放,卻沒有走。

  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他慎重地退了兩步,漆黑眼眸靜靜望著她,聲音裡有種刻意壓抑的冷靜:「小師姐,你剛才說,因為太上脈有我,所以你會喜歡。為什麼?我想知道理由。」

  既然是亂麻,還是要快刀斬之,從大荒拖到現在,逃避沒有意義,他等她一個回答。

  令狐蓁蓁睡意朦朧地打著呵欠:「因為我和你最熟,我們是患難之交。」

  秦晞眯起眼,像沒聽懂似的。

  患難之交?

  說起來,從大荒到中土,他們確然遇過不少事,這四個字倒也擔得起。

  患難之交,患難之交……

  沉沉壓在心頭肩上的迷霧濃雲瞬間被撥開,秦晞陡然感到一陣奇異的輕鬆。

  這是他可以接受的,與她簡單而質樸的關係。

  對她來說,在中土確實與他最熟,且她初來乍到,自然會對最熟悉的人有所依賴,所以毫不猶豫教他紙通神,所以無意中觸發盤神絲,導致因緣倒轉。

  所有他不願面對的,她那些親近與依賴,他自己那些晦澀難言的情緒,突然間變得十分合理。

  她只要不是動心動情這些荒唐理由,患難之交,他樂意接受。

  秦晞低頭盯著她:「小師姐,患難之交是你說的,那你更該聽我的話了。下次再要把上清環摘下,你得賠給師弟五百兩擔心費。」

  五百兩?他瘋了!

  令狐蓁蓁登時睡意盡失,義正言辭地抗議:「如果是交易,就不能一人獨斷,這話以前還是你自己說的,你……」

  「當然只是玩笑,小師姐別當真。」秦晞像突然換了副面孔似的,變得和顏悅色。

  不管真假,反正五百兩她是沒有的,拳頭倒有兩隻。

  「我走了,小師姐好好休息。」他漆黑眼底積滿清朗笑意,再不見先前的陰鬱,連語調都比平日裡輕快無數,「等你精神恢復了,師弟教你療傷術和傳信術。」

  ……他是不是心情突然變好了?

  令狐蓁蓁迷惘地撓了撓腦袋,真是好奇怪的秦元曦,說陰鬱就陰鬱,說愉快就愉快。

  搞不懂,可能這就是男人吧。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2:5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九章 道阻且長(上)

  三四日間,從湖底救回的八名女子終於陸續傷癒醒來。

  顧采頭一個便去找葉小宛,當日救下的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一直被護在仙門內,萬幸溫晉已除,人亦救回,叫他們夫妻倆團聚,三才城失蹤一事便可了結。

  誰想葉小宛卻為難道:「那位三才城的公子聽說溫晉已死,當日就走了。」

  顧采驚道:「他連看都沒來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這……親眼見到自家夫人和別的男人私奔,追上去後還險些丟了命,他不來看似乎也挺合理。

  葉小宛乾笑道:「別人夫妻的恩怨,我們哪裡懂得。」

  顧采只能感慨:「都說世間怨偶多,既如此,當日何必成婚。罷了,還是聯絡她們的夫家吧,人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

  葉小宛卻搖手:「顧師兄,不管是夫家還是娘家,都別聯絡最好。」

  「為何?」

  與這位某些地方莫名憨傻的修士解釋起來,恐怕要費老大勁,葉小宛只道:「那顧師兄試試與她們提聯絡夫家娘家的事。」

  顧采不信邪,當真去了客棧通間,果不其然,剛說出聯絡夫家幾個字,女子們的反應無比激烈,甚至有幾個顧不得體弱不能行,從床上直接滾將下來,一副要逃命的模樣。

  顧采安撫了大半天,出來時滿頭大汗,面色虛白。

  葉小宛道:「顧師兄你想想,除了那位好運的三才城公子,其他人的夫君都已被溫晉的噬心咒折磨至死,夫家如何容得下她們?娘家人即便有心收留,也架不住風聲走漏。」

  旁邊的姜書倒是一派天真:「但人不是她們殺的呀。」

  「世人是不會管這些的,夫婦間的恩怨情仇誰也不知道,可人死了,就是一座挪不開的山,從此隱姓埋名,離鄉背井,才能過安穩日子。只是……心裡未必會安穩。」

  葉小宛不知想起什麼,眉梢眼角漏出些許哀色來。

  顧采嘆道:「既然如此,我該回一趟三才城,至少給仙門一個交代。」

  姜書一聽三才城,立時問道:「顧師兄,我聽說三才城格局精妙,城內奇峰跌宕,堪稱一大奇景,是真的嗎?」

  顧采頷首:「不錯,三才城地形奇特,一條路可能左手邊是山崖,右手邊又是山頂。」

  姜書不由神往:「我也想去看看,顧師兄這趟回三才城,我們同行可好?」

  不好!湊巧經過院落的趙振一聽這話,登時有點不高興。

  這小姜,剛被溫晉騙,轉頭又這麼信任顧采。他當然曉得把顧采跟溫晉放一塊兒很荒謬,可小師妹一點教訓沒吃到,真真讓人頭疼。

  趙振立即掉轉腳步,還未來得及說話,顧采已利索乾脆地答應了,猶特別熱心地給她講三才城景緻,甚至邀她進仙門玩。

  「你連這揚州都還沒走個明白,就往更大的梁州去?」趙振忍不住開口,「何況師父讓你出門試煉,是尋訪天材地寶,不是叫你四處遊玩的。」

  姜書似是頓悟了什麼:「師兄說的對,我該好好走走揚州。顯之師兄,你有事嗎?帶我逛逛可好?」

  她一下子就從「顧師兄」跳到「顯之師兄」,趙振臉色立變。

  然而顧采絲毫不會看眼色,當即熱心答應下來,兩人邊說邊笑往外走。

  趙振急道:「等下,小姜,還是師兄陪你……」

  姜書天真爛漫地朝他擺手:「師兄還要留下替那些夫人們撐好回元陣,不麻煩你。你放心,我有顯之師兄陪著。」

  趙振只覺一根針戳進腦門似的,他好好地自告奮勇撐什麼回元陣,讓小師妹在眼皮子底下跟別人跑。

  他無助地轉頭望向一旁的葉小宛,她立即拍著腦袋迴避視線,喃喃:「我、我突然想起師伯找我有事,趙師兄,告辭。」

  趙振的無助一直持續到天黑,眼看將近亥時,姜書和顧采竟全無回來的跡象,他簡直如燒了屁股的猴子,坐立不安。

  院內忽然有人回來,卻是秦晞,他像剛做完晚課似的,周身靈氣震蕩,頭髮上還滴著汗,氅衣脫下搭在肘間。

  趙振再也忍不住,奔過去劈頭第一句話便是:「小師妹才十五歲,勞煩元曦下回告訴顯之。這個……我、我不大好說。」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他來說?

  秦晞四顧一圈,問道:「姜師妹和顯之兄一起出去了?」

  趙振嘀嘀咕咕地:「不錯,我忙於穩固回元陣,小師妹便找了顯之一同出門。我知道顯之是至誠君子……我若找出門,實在有失體統,倒好像懷疑顯之似的……」

  這紫虛峰修士,平日裡貴公子架勢挺足,遇到一點事卻像絮叨的老頭子,才亥時而已,說不好還在茶樓喝茶,也不知他胡思亂想個什麼,一個人待不住,還跑來聒噪他。

  秦晞問得友善:「要不我出門找找?」

  趙振趕緊攔住,這小老弟不識路,走丟了更麻煩。

  正糾結時,便見姜書和顧采邊說邊笑地回來了。

  趙振大鬆一口氣,不好責怪顧采,只朝姜書瞪眼:「亥時才回來!在紫虛峰你也敢這樣?」

  姜書詫異道:「師兄,我還在試煉,不是你叫我多走走?」

  趙振無話可說,待見著她笑吟吟與顧采說話,毫無防備猶在做第二日相邀,那呆頭鵝似的顧采竟還答應了,他心情立即變得更差。

  「明日師兄也一同去。」趙振護犢護得厲害,還要拉上旁人,「元曦也一起……」

  一語未了,卻發覺秦晞早已不見人影。

  *

  浴池內熱氣氤氳,秦晞愜意地泡在溫水裡,輕輕拉開半扇木窗。

  他可不想管趙振的壞心情,免得敗了自己的好心情。

  自令狐蓁蓁說了「患難之交」的話,他驟然輕鬆不少,連覺都睡得特別香,方才問靈風湖修士借了練武坪活動一番筋骨,更是神清氣爽。

  月色朦朧,夜風帶來庭院裡桃李芬芳花香,秦晞只覺許久不曾這般閒適,手掌微微合攏,再張開時,一枚細小的風雷飛劍便無聲無息飛旋而起。

  他曾設想過風雷飛劍最完美的模樣:既有可怖的殺傷力,又要無比迅疾,還要無聲無息。無論是龍群飛刃還是風雷飛劍,唯一敗筆處便是太吵。

  他一直在嘗試如何讓風雷飛劍寂靜下來,想不到在對付溫晉時奇跡般成了一次,加之後來為了遮蓋龍群飛刃的靈氣痕跡,他從湖底出來時將風雷術用到了極致,突生領悟,終於抓住了訣竅。

  秦晞正把小飛劍玩得不亦樂乎,忽聞前院傳來人聲,顧采不知與誰說話,過了沒一會兒,卻是令狐蓁蓁的聲音響起:「顧師弟,可否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

  她還沒睡?怎麼突然分得清名與字了?大晚上跑去問顧采要這些是何意?

  顧采一面唰唰在紙上寫,一面道:「令狐師姐,我想過了,靈風鎮外有一座密林,只要在那裡撐開引霧結界,便無人能窺視,不知師姐能否在那裡給我觀摩一下龍群飛刃?當然,是等師姐徹底休養好之後。」

  他倒是對龍群飛刃念念不忘,按令狐的性子,多半要答應。

  輕柔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竟是拒絕:「我賠你十兩銀,這件事不行。」

  顧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令狐師姐必有自己的難處,龍群飛刃一事就當我沒提過,好嗎?師姐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秦晞忽覺他那對誰都溫柔的腔調聽起來分外刺耳,都亥時了,喝什麼茶?

  他穿好衣裳,「霍」一下拉開房門,清亮月色豁然映入眼簾,前院空蕩蕩地,只有令狐蓁蓁俯在花樹石桌上埋頭不知寫著什麼。

  夜風拂過她身上薄軟的羽衣,雪白的袖子簡直像半透的——明明體力不濟,還撐不起真言,竟穿這麼少吹冷風。

  她見著他立即招手:「秦元曦!原來你沒睡。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看看。」

  秦晞見她胳膊下面壓著一沓白紙,上面已寫了眾修士的名與字,瞬間醒悟她不知找誰學了傳信術。

  莫名的不快從腹內上升到喉間,大荒人總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說好了他來教,她又隨心所欲地忘了。

  「誰教的傳信術?」他語氣淡漠。

  她一下便察覺到他的情緒,抬頭看他:「碗剛才給我帶宵夜,我就順便問了下傳信術。你又不開心了?」

  「師弟沒有不開心,是小師姐多心。所以你現在學會了?」

  「還沒會,現在運轉不了靈氣,我先蒐集名字。」她轉著筆皺眉頭,「不過你們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煩,不但有大名,還有字,有的還有號。學傳信術必須寫大名,可平輩又不能叫大名,為什麼?」

  秦晞見白紙背面她還寫錯了許多人名,什麼「葉小碗」、「蔥花」、「顧菜」等亂七八糟一堆,又有些好笑:「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小師姐只要記住怎麼做就好。」

  他將寫了大名的白紙遞回去,上面「秦晞」二字筆跡甚是瀟灑。

  令狐蓁蓁立即道:「是東方未晞的晞,怪不得叫元曦。」

  秦晞反而訝異:「看不出小師姐肚裡亦有些墨水,東方未晞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比他還吃驚,「我以前在……」

  話語忽然斷開,她凝神想了許久,卻全無念過書的印象,更沒有練過字的印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允許她思索個中緣故。

  秦晞卻只笑了笑:「肚裡有墨水才更有小師姐的樣子。」

  「真的?」令狐蓁蓁懷疑地看著他,她可不是傻子,他叫小師姐的時候一點兒敬意都沒有,她怎會聽不出來。

  秦晞在她額上輕輕一點:「不然呢?我倒是想叫小師妹,可師尊不許。」

  令狐蓁蓁覺得額頭癢絲絲地,說不出是想撓一撓,還是想在他身上蹭一蹭。

  嬌小的紙狐狸搖著尾巴落在秦晞懷裡,他輕輕撫過媚而長的眼,露出近乎寵溺的神情,漫天溫柔月光彷彿都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

  令狐蓁蓁本能地湊近,想看清他眼底幽然清透的光,想看他同樣的神情望著自己,那會是怎樣景緻,似乎極美妙。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3:1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章 道阻且長(下)

  秦晞的指尖又一次點在額頭上,這次是毫不猶豫推開她。

  他確然望向她了,卻是一本正經地嫌棄著:「小師姐動不動貼人的壞習慣可要改改,這裡不是大荒。」

  令狐蓁蓁忽覺不服氣,他自己還不是動不動掐手掐腰?對她卻異常嚴苛,好似她身上有什麼髒東西一樣,每次都毫不客氣推開,真真不講道理。

  忽覺他捏了捏自己薄軟的袖子,她飛快抽回胳膊——以後也不許碰她,她可是小師姐。

  肩頭一沉,是他脫下氅衣披上來:「穿這麼少,冷不冷?」

  她有各種避字訣符紙,他是不是忘了她算半個手藝人?

  令狐蓁蓁想把氅衣還回去,又有點捨不得,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正籠罩她,是她喜歡的味道。

  秦晞正在白紙上寫字,「令狐蓁蓁」四個字被他寫得漂亮又端正,字跡比先前的要圓潤許多。他像是挺滿意,撐著下巴看了半晌,指尖在「蓁蓁」二字上輕輕點觸。

  彷彿是點在她心尖上。

  脖子上驟然騰起溫暖的感覺——不,是發燙,一直燃燒上臉龐,耳朵裡隱約有嗡嗡的聲音,可能是風聲,又像是心跳。

  秦晞突然抬手蓋在她腦門上:「臉好紅,發燒了?」

  可能真是發燒,有點暈乎乎的。

  他把她推進客房,不知是威脅還是哄騙:「下次再大半夜不睡覺吹冷風,師弟哪兒都不帶你去。」

  他帶什麼?連路都不認識。

  令狐蓁蓁怔怔看著門被合上,忽然生出一股高興又失落的心情。

  像是那時候在深山,每次看到大伯背映霞光走上山道,她都是這樣高興而失落。因見著他而高興,因他給予的溫暖太少而失落。

  是怎麼了?

  她摸了摸臉,燙意猶存,很久都沒有消退。

  *

  許是因上回顧采說的「聯絡夫家」一事始終陰影難消,被救回的八名女子不等體力完全恢復,便一一來拜別修士,真像葉小宛說的,走得悄無聲息,生怕被人認出來。

  至此,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的靈風湖女子失蹤一事,徹底了結。

  這些日子眾修士每日輪流維持回元陣,都有些疲憊,葉小宛有心讓大家放鬆下,特特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晴天,領著他們一路上靈風山遊玩散心。

  行過一段無人山道,眼前豁然開朗,但見半山花樹層疊繁茂,粉白豔紅各色繽紛。及至亂花深處,一彎極清澈美麗的小湖泊落在陡峭崖邊,湖形狹長彎曲似鉤月,湖上微風撲面,四下落英如雪,實實令人心曠神怡。

  葉小宛取了釣竿上餌,笑道:「這座山頂湖才是真正的靈風湖,遊人們可來不了這裡。我和師姐們時常來這裡玩,湖裡的魚比山下那些美味得多。」

  東南山景果然名不虛傳,山與水都婉約,甚至連釣上來的魚都眉清目秀的。

  眾人一下午足釣了幾十條魚,葉小宛選了八條最肥美的,當場宰殺刮鱗。為了讓他們玩得盡興,她早已做足各種準備,連鍋碗瓢盆都帶了,當下直接在湖畔燉起魚湯來。

  湯燉好時,湖畔正是晚霞綺麗,紅雲似火。對著這樣的美景,對著色澤如雪的鮮美魚湯,眾修士直到此時才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姜書見令狐蓁蓁沒骨頭似的倚在樹下,一臉沒吃飽的意思,卻不站起來,便知她必然體力不濟,立即自告奮勇替她盛了濃濃一碗:「令狐師姐,你多吃些,不夠我再替你盛。」

  自家小師妹竟會照顧人,趙振感動得老淚縱橫:「小姜比先前懂事多了。」

  姜書有些不快:「我一直很懂事,是師兄你們盛氣凌人才對。」

  說著她又給顧采盛了一碗,還在跟他說去三才城的事。

  趙振深深吸了口氣,罷了罷了,「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小師妹想出門玩,他就帶她玩,免得她小小年紀,卻生出什麼綺思雜念來影響修行。

  他清了清嗓子:「靈風湖山水雖美妙,但住客棧終究不如自家方便。你們救我小師妹,又處理了溫晉,我說什麼也不能放過。正巧四月間青州東萊城有一場盛大祭祀,諸位請務必讓我好生招待。」

  誰想反應最激烈的人是顧采:「東萊城的四月間祭祀,莫不是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

  趙振勉強道:「不錯,蓬萊九老丈人雖不出名,神跡倒別致,相信諸位不會失望。不過,顯之兄不是要回三才門?」

  顧采兩眼發光:「我傳信回去也一樣,九老丈人的神跡我真沒見過,青州去得也少,多謝于飛兄盛情相邀,顯之卻之不恭。」

  趙振頭都大了一圈,他就是想把姜書跟他拆開,這顧顯之老跟他對著幹。

  他無聲長嘆:「東萊城附近趙家產業甚多,令狐姑娘既然需要靜養,不如去東萊城靜養,想來要比客棧舒適些,也不用葉師妹一直墊付客房錢。」

  這話一出,葉小宛連連搖手:「別、別……是我請他們來玩,應當的!」

  周璟卻不放過她:「這些天房錢是多少?告訴我。」

  他從袖袋裡捏出一把小巧的黃金貝殼,問:「夠不夠?」

  葉小宛蹙眉:「叢華師兄,哪有客人給錢的道理?」

  「在我這裡就有。」

  她反倒笑起來:「照你的道理,那是不是也得給趙師兄錢?要給錢的話,我可不去。」

  周璟卻沒嗔怪:「我也不會給他錢,但你不同。」

  葉小宛眸光閃爍:「我懂,叢華師兄與我更生分些。行,那房錢我收下了。」

  她撿了兩粒黃金貝殼,方收入袖中,卻聽他緩緩道:「並不是。我高興來這裡,花錢也高興。但未必高興去他那裡,所以須得他請客。」

  葉小宛抬頭,他既沒轉身也沒避讓,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與她對望。

  這次終於輪到令狐蓁蓁不會看眼色了,聽他們說房錢的事,她便問葉小宛:「我房裡軟塌上的衣服是你送來的?」

  葉小宛猛然回神,竭力收拾自己的聲音:「是、是我……令狐姑娘送了我許多符紙,那些襦裙便是我的回禮啦,都是新裁的,也是你想要的方便行動的款式,你喜歡嗎?」

  何止喜歡,簡直太喜歡了,衣裳是她今早發現的,足有七八件,疊得整整齊齊。會做衣服,還會燉好喝的魚湯,碗一定是個天才,真該來當手藝人。

  令狐蓁蓁從袖中掏出兩張符,甚是豪氣地遞過去:「這是引香符,給你。」

  引香符?!引字訣裡最貴的符紙!市價最少也是黃金百兩。

  葉小宛有點兒不敢接:「我還不起……」

  「我就是想給,不要還。」

  令狐蓁蓁儼然一派豪富扔錢不眨眼的氣勢,見姜書又盛了一碗湯過來,也豪氣地送給她兩張引香符,這單純的姑娘立即歡呼起來。

  夕陽最後一點豔麗色澤漸漸被墨藍夜空替代,半圓的月亮攀上夜色邊緣,四下涼風陣陣。

  歡聲笑語終於停歇,周璟四顧一圈,葉小宛正收拾餐具,姜書捏著引香符,猶和顧采唧唧咕咕說話,趙振正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們。令狐卻遠遠地靠著花樹睡著了,秦晞剛脫下氅衣蓋在她身上。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低聲道:「元曦,過來一下。」

  秦晞並不意外,與他行去遠處,問:「是想說那個映橋仙子?」

  周璟神色慎重:「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她的事,能說出我們修行的功法,還知道令狐的身世,她多半是昌元妖君的餘孽。」

  事情不妙,令狐身世若是被她大肆宣揚到人盡皆知,只怕麻煩源源不絕。

  秦晞卻搖頭:「姑且不說映橋一派十幾年前便有了,單能招攬到溫晉這種修士,那仙子也算個人物。依我看,說不定是她利用昌元妖君。」

  在大荒時,昌元妖君對他和周璟的執著就很詭異,他一直想不通,眼下遇到這神秘的映橋仙子,他反而有些了悟。有三成……不,五成的可能,昌元妖君與映橋仙子有關聯。

  映橋仙子究竟為何人,一時說不好,但他直覺事情恐怕與令狐背後那股力量有關。仙子把令狐的身世暴露給溫晉,要求卻是殺他和叢華,這便很有深意了,太上脈只有他們兩個是盤神絲有緣者。且她的意圖似乎只想留下令狐,多半知曉盤神絲是在她身上。

  果然,他不動,對方便要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映橋仙子正是初現的裂縫。

  「我猜映橋仙子不會把令狐的事宣揚出去。」秦晞撥了撥頭髮,「她看著並不想殺令狐,既然令狐羽仇家那麼多,說出去是給她自己樹敵。此事敵暗我明,靜觀其變吧。」

  周璟斟酌道:「不然別去青州了,神跡之下察覺不到妖氣,搞不好對方又有什麼陰謀詭計,何況令狐傷得甚重,再出意外只怕不好。」

  當然要去,不去如何能釣出更大的魚?

  秦晞語氣很平靜:「我會看好她。」

  月色如水,他髮間墨黑的太清環隨著動作微微搖晃,在月光下變成了半透的,色澤極美。

  周璟不禁詫異:「你怎麼不戴上清環?」

  元曦常用三件異寶:玉清環,上清環,太清環,每件都有不同效用。

  玉清環可貯存巨大的靈氣,亦可幻化清光飛刃,在大荒十分好用。但既然回了中土,他該用上清環才是,畢竟風雷術的演化全在裡面,可他偏偏把太清環戴著,那裡面放了冷電,因殺氣太重,師尊還特意交代過少用。

  秦晞一個頓也沒打:「給令狐了。」

  他把上清環給令狐?!

  周璟突然咂摸出味道來,駭笑道:「你就……這樣緊緊看住她?」

  上清環是元曦最常用的異寶,已到了與他一體一心的地步,給令狐的意思就是不管她在哪兒他都能找著?他覺著自己真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九師弟,他到底怎麼能一臉從容做這些事的?

  可秦晞既沒有柔情,也沒有蜜意,聲音很輕,卻很淡:「我當然要緊緊看住她。」

  周璟不免多看他一眼。

  雖說元曦和令狐之間猶如一池黏手漿糊,時時叫他摸不著頭腦,但他一直覺得是他倆不開竅的緣故。可現在不一樣,元曦這絕不是對喜歡女子的態度。

  他直覺不對勁,終於擺出師兄的模樣:「元曦,我不知道你對令狐是什麼看法,又想和她保持什麼關係。但你若是心裡與她不對付,便不該面子上還笑嘻嘻與她來往。」

  秦晞緩緩道:「誰說我與她不對付?我和她可是患難之交。」

  患難之交?

  周璟望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更覺不對勁:「我看,你該把無妄法再好好練練。」

  即便修上一萬遍無妄法,又有何用?

  秦晞的視線掠過令狐蓁蓁熟睡的臉龐。

  得到盤神絲之前,她會有怎樣的眼神?在直率言語之前,她的嘴唇說過什麼樣的謊話?在自以為手藝人之前,她又怎樣驅使飛刃穿心?

  眼前的這個令狐蓁蓁,是盤神絲打造的虛幻泡影,懵懂失憶,不記前因。

  真實的令狐蓁蓁或許是個冷酷的殺人凶器,或許投身在龐大的陰謀裡,或許像師尊說的,聰慧且狡詐至極。

  他是被短暫的夢幻泡影吸引,循著本能自欺欺人,頓悟情意的瞬間,也頓悟到,當盤神絲取回,泡影便要破碎。

  沉溺假象,他一直在試圖把死局推遲,實實可悲。

  然而,踏著泡沫如何能飛天,一切終究是虛妄。

  倒不如不深想,患難之交就很好,他的心得以喘息,來日的盤神絲奪回也能俐落乾脆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3:28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一章 我所欲也

  三月十三,天朗氣清。

  在認識趙振前,令狐蓁蓁對「一方巨富」的理解是像師父那樣,黃金白銀隨手丟,能用錢解決的事絕不親自動手。

  原來中土還有全然不曉得「錢」這個字怎麼寫的豪富。

  單單他在東萊城的府邸,就足佔了半座山,在他嘴裡還只是個「私人別館」,連客房都建在高樓之上,東臨滄海,西觀巨城,堪稱絕景。

  不過今日應是住不到這奢華客房裡,趙振似乎打算帶他們去城外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正忙著吩咐府內管事們收拾諸般用具,鬧哄哄地,眼看一時半會兒弄不完,令狐蓁蓁索性出府逛逛。

  真像師父說的那樣,中土城池風格迥異,既有靈風鎮那樣秀麗小巧的,也有東萊城這樣巨大繁華的,道旁房屋幾乎都在三層以上,華麗的彩繪適當在牆上加以點綴,極富韻味。

  令狐蓁蓁邊走邊看,只覺什麼都新鮮而有趣,拐過街角,忽見一座玲瓏庭院,庭院內建了三間瓦屋,屋頂鋪陳五顏六色的彩瓦,倒頗有大荒風情。

  此時院外都擠滿了人,喧囂聲浪中,有個女子高聲道:「大家不要往前擠!先生近日並不在青州!招攬新書童一事,全權由我負責!有意者請在我面前的書案上領紙筆,將姓名年紀寫好,再附上簡略生平,三日後再來,到時自有定奪。」

  令狐蓁蓁不由湊上前觀望,便見院內放了張巨大的書案,上面鋪滿白紙,書案後站著個年輕姑娘,並非靈風鎮茶館那位,卻同樣戴著一頂氈帽。

  陌生的氈帽姑娘猶在高聲說話:「先生潛心創作,書童負責天下九州四處游歷,為先生收集民間故事。聽起來輕巧,其實頗辛苦,諸位還請慎重考慮。一經得用,行路住宿吃食先生都包了,每月另有報酬十兩銀。」

  聽起來好有意思!還有報酬的!

  令狐蓁蓁立即取了張白紙,還沒來得及寫,忽聽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小師姐,剛到東萊城你就一個人偷偷跑出來。」

  她訝然抬頭:「你怎麼找到我的?你認路了?」

  秦晞四顧一圈,並沒回答這個問題,只問:「這是在做什麼?」

  令狐蓁蓁語氣裡有股莫名的興奮:「你記不記得靈風鎮那個問奇怪問題的書童姑娘?她家那個會寫故事的先生在招新書童,我試試看。」

  書童?秦晞搖了搖頭:「小師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書童。」

  「為什麼?」

  她明明既可以做手藝人,也可以做修士,更能做書童,憑什麼只能做其中一個?

  秦晞彈了彈她手裡的白紙:「因為修士並非俗世行當,一入仙門,終生只有修行,修行不進則退,你哪來的工夫再幹別的行當?這張紙是用來寫生平簡略的?太上脈修士的生平與修為,在外面光買小道消息便要萬兩黃金起,你豈能白白給人家。」

  黃金萬兩!

  令狐蓁蓁激動之下霍然起身,他順勢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一面問:「小師姐是不喜歡做修士?」

  怎麼又是這種問題?

  她想了想:「沒有喜不喜歡,那都是令狐羽的東西,我就想要些自己的東西。」

  知道她身世的,總會把她和令狐羽擺在一起。既然外面的身份無可避免,她會好好當修士,全盤接受令狐羽的絕學,亦全盤承擔他的麻煩。

  只是她也想要屬於「令狐蓁蓁」獨有的。

  當手藝人,當書童,或許以後還會做個裁縫,哪怕當個修傘匠……令狐蓁蓁就是令狐蓁蓁,其他人不在意無所謂,她很在意自己想要的。

  秦晞笑了一聲:「小師姐是令狐羽千挑萬選出來的孤蓮托生,資質萬中無一,應當很快就能把他不會的都學會,那不算你自己的東西?」

  「算。」令狐蓁蓁點頭,「這個也是要的。」

  「所以小師姐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故意搖了搖頭,「看不出你這樣貪心。」

  「不能都要?」

  「貪心很正常,不過人力有窮時,擇取其中一二,懂得取捨才是大人。」

  她蹙眉看他:「你很像大人嗎?」

  「輩分上來說,是師弟,不過年紀上我可比你大。」

  「我五十歲。」

  「……」

  算了,不與大荒人做無聊的口舌之辯。

  秦晞直接換話題:「小師姐初來乍到,今晚師弟請你去伶館,怎樣?」

  她果然好奇起來:「中土也有伶館?也是妖伶人?」

  「偶爾會有妖伶人,但很少。中土伶館是個只能看伶人歌舞,喝水酒的清雅地方,和大荒的伶館完全不一樣。」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意思,令狐蓁蓁心不在焉地說道:「可是趙于飛不是說待會兒還要出發?今天晚上怕是不行吧?」

  秦晞正要說話,忽聞腦後風聲淒厲,狂風像巨掌推在身上,身旁的令狐重傷初癒,腳步虛浮,竟被推得一個趔趄。

  他扶住她的肩膀,張開袖子替她擋住被風帶起的塵土,只見不遠處正有一輛飛馬拉著的巨車飛得極低,疾馳中捲起陣陣狂風,惹得路上行人們也不滿地指指點點。

  中土修士非常注重分寸,向來以不驚擾黎民為先,不知這是哪家仙門的車,真真有失體統。

  巨車很快掠過頭頂,秦曦只覺車內似乎拋了什麼金光燦燦的東西下來,他指尖一晃,控制風勢輕巧接住,以免砸傷路人,定睛一看,金絲纏繞,白玉點綴,卻是一朵極精緻華美的女子珠花。

  奇怪,怎麼覺得這珠花有點眼熟?

  秦曦思索半日,想不出緣故,索性隨手塞進袖中乾坤。

  *

  傳聞東萊城外兩百里的荒山裡,有個叫朗月村的地方,每月只有月圓前後的短短幾夜現身世人前,甚是奇異。

  恰逢近日月將圓,朗月村現世,趙振一則有心拉回姜書的關注,二則也是帶沒去過的眾人看個新鮮,是以竟未在東萊城府邸久留,只收拾了三輛車的奢侈用具,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鸞鳥拉著巨車穿梭在雲層間,趁著行路的空檔,趙振給眾人講述朗月村的有趣地方:「村裡有一眼靈泉,聽說服食後,若當夜有好夢臨,則能夢想成真。」

  周璟半信半疑,只轉頭問秦晞:「當真?」

  秦晞頷首:「靈泉是有的,真假不知。村裡倒是有很多厲害的大妖,你們習慣就好。」

  顧采驚道:「怎麼會有妖?」

  人與妖混居那是大荒,中土哪來的這風俗?

  「朗月村是散修聚集處,散修不但與仙門修士有往來,也與龐大妖族有往來。」

  趙振見他如數家珍,也驚訝了:「元晞去過朗月村?」

  秦晞道:「三年前我有試煉在梁州,但走錯了路,不小心繞進朗月村,還殺過一隻在裡面哄事的妖。」

  梁州和青州未免隔得太遠,他到底是怎麼能迷路到這種地步的?

  眾人暗暗感慨時,唯有周璟故意大聲道:「對了,說到三年前那次試煉,我記得元晞救過一個女修士,人家特意往太上脈跑了兩趟,就為了道謝,聽說還和老九約定過朗月村再會,我記得三師姐誇她十分美貌溫柔。」

  他就不信令狐聽不見,元晞這人有毛病,喜不喜歡搞得一團亂,還弄出個患難之交來,實不知他肚子裡在想什麼。指望老九多半是不行了,他決心往令狐那邊敲打敲打,她雖然少根筋,好歹直率。

  誰想令狐蓁蓁還沒看出啥反應,秦晞卻已滿面詫異地反問:「有過?」

  他娘的,就他長了嘴!記性沒見多好,反應倒是挺快!

  周璟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便在此時,鸞鳥拉著巨車款款下落,朗月村到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3:4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二章 舊時桃花(上)

  葉小宛曾說過,荒山中的繁華村落在中土很常見,此言果然不假,朗月村看著孤零零地杵在荒山裡,卻異常熱鬧,與其說是村落,倒更像東萊城的延續。

  趙振亦不愧是真正的一方豪富,朗月村裡最奢華的客棧正是他趙家的產業,包下兩層樓時,眼皮都沒眨一下。

  考慮到令狐蓁蓁靜養時最好有人照顧,他本想安排葉小宛住在隔壁,誰想秦晞直截了當地要求:「我要住在小師姐隔壁。」

  周璟聞言,不由皺了皺眉頭。

  他雖樂意把他倆撮成一對,但這種事可不一樣,令狐如今是正經的小師姐,言談說笑另當別論,他倆可還沒成愛侶,怎好住隔壁?往常三師姐和他們一塊兒出來試煉,從來都要比師弟師妹住高一層,這是禮節,元曦當真越來越不成體統。

  他正欲出言反對,冷不丁葉小宛湊過來悄聲道:「叢華師兄,秦師弟不會做什麼無禮之舉的,令狐姑娘更不會,你別皺著眉頭啦。」

  周璟沒好氣地瞪她:「你又知道我想什麼了。」

  葉小宛只是笑:「我以前還以為叢華師兄最叛逆,原來一步雷池不敢越的是你。」

  她好似話裡有話,周璟望向她:「我早就想說了,你入門才三年,元曦可比你入門早得多,怎地一直叫他師弟?」

  她悠然道:「雖然比我入門早,可他小我兩個月,自然是師弟。」

  他多看了她一會兒:「你連他生辰都知道?」

  葉小宛連連搖手:「就是一開始實在不知如何稱呼,才問了下生辰,你別亂想啊!」

  周璟揚手在她腦瓜上輕輕一拍:「說話沒輕沒重,我亂想什麼?年紀不大,心眼倒多。」

  她佯嘆一聲:「我這叫聰明伶俐,叢華師兄真不會誇人。」

  周璟只覺渾身暖洋洋地,像泡在春水裡似的,聲音不由自主變得輕柔:「你不是青州人嗎?家鄉在哪裡?要不要回去看看?」

  葉小宛面上的笑意驟然淡了:「沒什麼好看的,家破人亡,見了也是觸景傷情。」

  周璟一驚,她卻已笑起換了話題:「來的時候看到村內有個小山坡,聽說靈泉就在裡面,叢華師兄,要不要去看看?」

  他默然良久,頷首:「好。」

  說罷,卻極輕地牽住了她的手。

  因覺她近乎惶恐地試圖抽離,是擔心在人前?口無遮攔的時候大膽得很,說他不敢越雷池的也是她,他倒要看看膽小的人是誰。

  周璟的手握得更緊,忽又把臉轉過來直視她,彷彿在看她是不是真的不高興。

  葉小宛的頭低低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唯有脖子慢慢變得通紅。

  周璟唇角揚了起來。

  *

  令狐蓁蓁覺著「靜養」這種事在自己身上是不存在的,哪怕手腳無力,她也沒法一整天睡床上,逮著機會就想出門活動活動筋骨。

  在客房小憩片刻後,她興沖沖地往外趕。

  不曉得朗月村有沒有手藝人商鋪,最近她在自己研究木雕手藝,正好多買些東西備著。

  剛在迴廊拐個彎,當頭便撞上了秦晞,他一手扶住她,頗不讚同地上下打量她剛換的薄軟蘿藍紫襦裙,在袖子上捏了一下,嘆道:「小師姐,你怎麼還穿這麼單薄?著涼怎麼辦?」

  寬以待己嚴以律人的秦元曦又在隨便碰她,不許碰。

  令狐蓁蓁一把抓回袖子,摸出一沓符紙:「我有避字訣符紙,一點也不冷。」

  秦晞不為所動:「萬一掉水裡呢?」

  這人怎麼就不盼著她好?

  令狐蓁蓁搖著頭拔腿就走:「我就是裹上棉被,真掉水裡還不是一樣冷。」

  因見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她不由想起之前在東萊城也是,跑出去沒一會兒,他便跟上了,她奇道:「你最近怎麼不和小七一起玩?你們不是形影不離嗎?」

  秦晞道:「因為我和小師姐前有賭約,後有上清環交易,咱們才是真正的形影不離。何況叢華他們各玩各的,誰都不管我,我只能來找小師姐,免得一人走去梁州。」

  對了,他不認路。

  令狐蓁蓁立即點頭:「好,那你跟緊我。」

  沒問題。秦曦握住了她的手腕。

  誰想她馬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你不可以碰我,我是小師姐。」

  秦曦微微詫異:「正因為你是小師姐,才更要照顧不認路的師弟,朗月村這麼多人與妖,萬一被擠散了怎麼辦?」

  令狐蓁蓁開始翻袖袋:「等著,我給你找根繩。」

  秦曦好心提醒她:「小師姐,只有罪人才會被繩牽著走。」

  那怎麼辦?她不滿地望過去,他滿臉無辜地望回來,顯得她不近人情刻意刁難一般。

  令狐蓁蓁忽然靈光一動:「把你的香囊給我就行。」

  她很喜歡他身上曬乾花草般的味道,秦元曦小氣得要命,稍微湊近點都要推她,那她把香囊借過來聞聞也挺好。

  秦曦微微一愣:「師弟從未戴過香囊,小師姐從何說起?」

  令狐蓁蓁抓起他的袖子嗅了嗅,有點懷疑:「可是很香,真沒有戴?」

  他為難地看著她,白皙的耳朵尖漸漸泛起一抹淺紅,忽又急急移開視線,淡道:「好了小師姐,你當真要聞,師弟今日隨你聞,別跟師弟賭氣行嗎?」

  她下意識說道:「我沒賭氣,我是……」

  「是交易。」秦曦替她說完,「你負責帶路,師弟負責給你聞,是不是這樣?」

  好像不是。

  令狐蓁蓁埋頭沉思,她就是期盼他的給予,比任何人都期盼而看重,可那又是為什麼?她說不好。

  肩上忽然被輕點兩下,秦曦示意:「小師姐看前面。」

  她一下回神,卻見方才疏朗開闊的街道不知何時竟起了一陣奇異的薄霧淡雲,奇異的是霧氣內影影綽綽,竟有一條絢麗的紫藤花長廊,繁復花朵沉墜下來,幽香四溢,然而卻有冰刺般隱隱約約的妖氣混雜其中。

  「你若是想買些妖族的東西,便可以進去逛逛。」秦曦還挺熟門熟路,「霧是散修們用以遮擋妖氣的術,罩住整座花廊,在村內飄浮無定,裡面都是妖在做生意,雖然比不得大荒的妖商,東西倒還算有趣。」

  令狐蓁蓁小聲道:「那裡面會不會有令狐羽的仇家?又一眼看出我是令狐後人?」

  令狐羽的修士仇家這會兒多半都成了仙門骨幹,她還真沒見過,但妖不同,萬一遇到個類似老鼠妖君的,可麻煩了。

  秦曦偏頭想了想:「即便有,一般也不會在村裡動手,那是壞了規矩。不過你的擔心有道理,所以一定記得把自己當做沒有修為的普通人,遇事有師弟我,你別操心。」

  「你很可靠?」她懷疑地看著他。

  秦曦在她肩上輕輕一推:「這次一定可靠,走吧。」

  進得紫藤花廊,霧氣彷彿忽然間便消失,四下裡又是陽光璀璨。但見花廊內人潮熙來攘往,果然有許多妖在開商鋪擺攤子,雖不似大荒妖商現出妖相,服飾卻與常人大不相同,如雲一般籠罩在周身,甚是奇特。

  他們賣的東西果然也少見,有能令人生出妖氣的髮飾,有比障眼法還以假亂真的變妖鐲子,以及什麼讓人連做五日美夢的丹藥、撒一點進飯菜就讓飯菜全變鹽巴用來整人的粉末……都是些有趣的東西。

  令狐蓁蓁正看得津津有味,卻聽不遠處有個溫柔的女聲喚道:「是太上脈的元曦師兄嗎?」

  二人一齊轉身,便見紫藤花下站著一位年輕女修士,身著海棠紅衫裙,姿容甚是嬌麗,盈盈雙目中滿是驚喜之意。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3:5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三章 舊日桃花(下)

  秦晞款款行禮:「這位師妹,有禮了。」

  他認不出她是誰,只含糊帶過。

  女修士卻並不介意,柔聲道:「元曦師兄,數年不見,你莫非記不起我的名字了?我是梁州玄鳳樓的修士,叫舒語柳,三年前正是在朗月村,師兄救了我。」

  三年前?秦晞心念急轉,努力回憶。

  有關朗月村的事,他只記得是迷路間無意進入,因覺得這裡有趣便住了幾天,恰逢村裡有妖籌劃鬧事,被他當試煉的妖物給解決了,之後驚覺此地不是梁州,為了完成真正的試煉,還花了好一番工夫。

  說起來,當年在村裡似乎確實救過幾個修士,裡面多半正有這位玄鳳樓女修士。

  叢華還真不是胡扯。

  他當即客氣地謙讓數句,忽又聽舒語柳問道:「這位師妹是?」

  她和善卻又帶了些謹慎,望向令狐蓁蓁。

  早在東萊城,她就注意到秦元曦身邊有個容姿穠豔異常的美人,此時湊近觀看,更覺她麗色奪人,就是臉色不大好看,像重傷初癒。

  秦晞道:「她是我們一脈的小師姐。」

  舒語柳立即躬身行禮:「原來是師姐,失禮了,我原以為是師兄的愛侶。」

  令狐蓁蓁聽他們提到自己,便熱心地自我介紹:「不是愛侶,是師姐,我叫令狐蓁蓁。」

  舒語柳因覺秦晞淡淡地,既煩惱沒有一個可親近的突破口,又忐忑他二人的關係,此時聽她否認,登時心頭一鬆。

  她與令狐蓁蓁聊了一會兒,見她一派無邪,便含笑輕輕挽住她的胳膊:「令狐師姐是頭一回來朗月村?這條紫藤花廊裡有趣的地方很多,不如我帶師姐逛逛?」

  令狐蓁蓁對女修士的好感向來不低,葉小宛俞白姜書她們都比男修士好說話多了,眼前這位女修士果然亦是友善親切,她忙不迭地點頭。

  舒語柳沿途款行,一路走一路細細介紹,及至到了一家店鋪,卻是賣紙的,各色紙張都有,連罕見的若木樹皮紙也有,令狐蓁蓁一溜煙便鑽了進去。

  舒語柳扭頭去看秦晞,他並沒有進去的意思,只背著手靜靜凝望墜落的紫藤花,細碎的光影落在他側面,深幽而雋美,他似是藏了無數秘密與心事,於這短暫瞬間叫她窺見。

  她情不自禁悄悄拉住他的衣袖,輕聲道:「元曦師兄,三年前蒙你搭救,從此我日夜感念,不敢相忘。我……月月都往朗月村來一趟,只盼再見你一面,今日有幸再會,我心裡、心裡高興極了……」

  說著,她忍不住偷偷抬眼,見他那雙漆黑的眼靜靜看著自己,不由面上淺淺泛起一層紅暈,急忙垂頭。

  誰想他語帶詫異:「舒師妹若有要事,可以傳信,也可以來太上脈找我,為何月月來朗月村?」

  舒語柳欲與他話語間直接些,猶豫良久,到底大著膽子細聲道:「元曦師兄不記得了嗎?三年前,我戴的珠花遺失,正是你帶我找回。我第二次去太上脈的時候,也曾與你提過,我會月月在朗月村等你……元曦師兄不正是認出那朵珠花,才來了朗月村?」

  珠花?秦晞一下想起昨日那輛低低飛馳的車,還有掉落的珠花,當即從袖中取出,淡道:「原來是舒師妹的珠花,城內駕車低飛,又墜落重物,此舉怕是不妥。」

  舒語柳料不到他竟語帶責備,一時羞愧難當。

  三年前蒙這位太上脈修士搭救,他年少俊逸,一派仙人風姿,更兼修為了得,雖身處太上脈這樣的絕世名門,卻並無冷傲架子,言談間和氣且愛笑,因著不認路,還有些呆而懵的可愛。

  她起先只是興起一絲朦朧好感,直至發覺母親留給自己的珠花遺失不見,焦急萬分時,正是他帶著她重回一趟妖族巢穴,尋回珠花。

  自此之後,她便不能自拔,明知太上脈試煉甚多,未必再來此處,她心底深藏的那段少女柔絲卻放不下,月月都要重回舊地,獨自回味美好過往。

  在她心裡,秦元曦溫柔體貼,知情知趣,誰想此番重逢,不知為何他卻不開竅似的,想像中的溫柔知趣半點不見,甚至要來責備她。

  舒語柳竭力尋回自己的聲音,語帶顫抖:「是時隔三年見到元曦師兄……我太激動,不小心遺落珠花……我後來和東萊城的居民們當面道歉了,元曦師兄別怪我,好嗎?」

  話音剛落,便聽一人笑道:「元曦師兄要怪誰?」

  說著便有個年輕修士款款行來,正是周璟。

  他原與葉小宛去看靈泉,誰想未到月圓之夜,靈泉並未湧出,索性便來紫藤花廊遊玩,想不到卻當頭撞上元曦的舊日桃花,還在那邊纏纏綿綿顫顫巍巍地,好似要哭了。

  周璟素來唯恐天下不亂,哪裡肯放過這樣有趣的事,加上老九跟令狐奇奇怪怪,他正好給他們打個岔醒醒神。

  他當即又道:「師妹多慮,元曦絕非嚴苛之人。師妹是獨自來的朗月村?一個人多沒意思,不如一同逛逛?」

  *

  說是逛逛,可這逛得也太詭異了。

  周璟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勁把秦晞朝舒語柳那邊推,就是不給他過來找令狐,也不曉得他攪的什麼渾水。

  那邊廂的舒語柳看著靦腆,倒是意外地主動,片刻不離秦晞,時不時與他說兩句話,好似在揣度他的心思。

  這邊廂的令狐蓁蓁一無所覺,手裡捏著一串紫藤花,正邊走邊聞。

  葉小宛糾結了半日,決定站在令狐這邊。

  秦晞待令狐分明與別不同,尤其是令狐重創後,他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就差一步,他卻始終迴避不前,比往日更多了無數謹慎,倒不知什麼緣故,看著真是乾著急,她得推一把。

  葉小宛湊去令狐蓁蓁身旁,笑眯眯地低聲道:「蓁蓁,你有沒有覺得那位玄鳳樓女修士待秦師弟格外不同,是不是挺喜歡他?」

  令狐蓁蓁卻道:「秦元曦人不壞,她當然不會討厭他。」

  葉小宛故意搖著頭嘆氣:「那就是說,你樂意看他倆湊成一對?不會吧?我還以為你也挺喜歡他。」

  湊成一對?

  令狐蓁蓁抬頭望去,恰逢秦晞正低頭與舒語柳不知說什麼,墨一般的髮絲落在面頰旁,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彷彿笑了一下。

  葉小宛還在說:「是不是?他倆站一會兒還挺般配。」

  「沒有。」令狐蓁蓁下意識拒絕,「一點也沒有。」

  葉小宛憋著笑:「既然如此,男未婚女未嫁,你覺得不行,就上去把秦師弟搶過來呀。」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只有東西能搶,人是不能搶的。」

  哎,真真浪費她那張聰明妖媚的臉。

  葉小宛終於體會到周璟攪中一池漿糊的感覺,她可沒他那麼旺盛的自找麻煩的精神,索性不說話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4:0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四章 浮光沉淪(上)

  時近黃昏,終於逛完長長的紫藤花廊,出來後卻不是原來的街景,而是停在半山坡的花林間,粉豔嫩白的海棠花盛放枝頭,在霞光中極盡妍媚。

  薄霧淡雲倏忽在身後消散,令狐蓁蓁扭頭看了一眼,卻望見舒語柳還留在秦晞身邊,一個紅衣,一個白衣,一個秀麗,一個飄然若仙。

  葉小宛的話浮現耳畔:他倆站一塊兒還挺般配。

  不錯,確實般配。

  她忽覺心裡像是多了個缺口,說不好是溫暖的東西往外流,還是冰冷的東西往裡灌,最後又扯著胃裡隱隱約約的難受。

  不對勁,可能是餓了。

  恰好前面有家小食鋪,好似在煮甜湯,香氣彌漫,令狐蓁蓁買了碗甜湯,見那食鋪狹小,並無客座,便悄悄走遠。

  這邊秦晞被周璟拉扯半日,又被舒語柳三聊兩不聊說了一堆客套話,終覺不耐煩,當下又取出珠花遞過去:「舒師妹,珠花請收好。」

  或許是習慣了與令狐蓁蓁相處,一時沒考慮到中土的姑娘家臉皮有點薄,他不大客氣的責備應是讓這位玄鳳樓女修士下不來台,不過聊了這麼久,她應該好了吧?

  舒語柳雖靦腆,卻自有一股執拗勇氣,既然遇上了,便絕不肯錯過,當下鼓足勇氣道:「我方才不小心潑了些甜湯在手上,有些不方便,請、請元曦師兄幫忙戴一下,好嗎?」

  這怎麼戴?他可不會。

  秦晞把珠花放在她手邊,客氣道:「抱歉,我不會。舒師妹且寬坐,我去添一碗甜湯。」

  說著便轉頭去尋令狐蓁蓁,奇怪的是,目所及處,卻不見她人影。

  他心念微微一動,察覺到上清環的所在,居然離了那麼遠,當即繞過重重海棠,循著上清環的方向疾步而去。

  及至來到另一片花林前,但見藍瑩瑩的花朵鋪天蓋地,正有幾個修士四處張望喃喃:「奇怪,方才還見著的,那美人去哪兒了?」

  他們多半是在找令狐,想不到回了中土,依然隨處可見輕薄修士。

  秦晞遠遠避開他們,踏著滿地濃鬱幽藍的花瓣,終於停在一株樹下,抬頭一看,果然大荒人躺在上面,只捂著肚子眼怔怔地看著藍花出神,不知又在想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淺淺泛起的斜陽餘暉落在她髮間面上,雖是氣血虛弱的病容,卻依舊璀璨豔麗。只要不說話不動,她確然是美得令人無話可說,一眼鑽心的麗色,自然引來無數視線。

  秦晞丟出紙狐狸,一路輕巧地沿著樹幹奔上她肩頭,他騰風而起,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聽她抱怨:「秦元曦,我肚子疼。」

  怎麼會肚子疼,甜湯喝撐了?

  秦晞端起她放在手邊的瓷碗看了看,裡面的甜湯還剩大半,她壓根沒喝幾口。

  「小師姐怎麼了?是甜湯不可口?」

  確實不可口,也不知道怎麼了,喝不下去。

  令狐蓁蓁扶著肚子皺眉:「算了,讓我一個人待著安靜點。」

  秦晞瞥了她一眼,非但沒走,反而彎腰半躺下來,手肘撐在枝椏間,一條腿也懸在外面,用腳尖去輕觸不遠處藍瑩瑩的茂密花朵。

  「小師姐,肚子疼更不能一個人,師弟陪你說說話就好了。」他吹去落在肩上的花瓣,「這樣吧,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中土的神跡與炎神之宴有許多不同處,譬如這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便是對觀賞者有要求的,你曉得是什麼嗎?」

  不知道。

  令狐蓁蓁很老實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秦晞看上去十分嚴肅:「大荒是諸神遺棄之地,所以但凡大荒出身的,都看不到九老丈人的神跡。」

  大荒出身的看不到?令狐蓁蓁登時倒抽一口氣,那她還去幹嘛?

  冷不丁聽他「噗」一聲笑起來,見他笑得戲謔,她不由恍然:「你騙我。」

  是,因為實在有趣,且她不知在氣什麼,打個岔總是好的。

  秦晞坦然承受她不大友善的目光:「所謂神跡不過是神明曾存在過的痕跡,沒那麼多講究,誰都能看,小師姐放寬心。」

  他可真夠無聊的。

  令狐蓁蓁不去搭理他,在袖袋裡摸索半日,卻掏出一壇酒來。

  秦元曦扯什麼說說話肚子就不疼,一點用沒有,還不如喝點酒睡一覺,多半明天就好。

  紙狐狸在身上來回繞了幾圈,長尾巴環住她纖長的脖子,細細地上下撩動。她終於被癢到,卻懶得動,只憋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

  「你真不懂事。」

  令狐蓁蓁拿出師姐斥責師弟的語氣,反手卻將紙狐狸拿下,指尖輕觸它的小腦袋。

  頭一回有人說他不懂事,還是這個最擅長胡來的大荒人。

  秦晞本想反駁,卻又吞了回去。

  也罷,不與她計較,誰叫他懂事呢。

  見她一氣喝了數口酒,他正欲出言阻止,卻見她抹了抹嘴,反手又把甜湯端起來了。

  「小師姐不是說甜湯不可口?」又是酒又是甜湯,她這個肚子疼怕是好不了。

  令狐蓁蓁道:「三文錢一碗,趁著還熱,我得喝光。」

  她平日一沓沓地買樹皮紙,隨隨便便就是幾十兩下去,如今倒為個三文錢的甜湯不惜撐破肚皮。

  秦晞一伸手把碗接過來:「師弟替你喝,正好我覺得頗可口。」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那是我喝剩下的,你想喝的話,我去幫你買。」

  「沒事,師弟不嫌棄,你是小師姐嘛,咱們是同門。」

  剛舀了一勺塞嘴裡,又聽她驚道:「同門就要喝剩湯?可我一點也不想喝小七他們的剩湯。」

  他險些嗆出來,終於不知該和她說什麼,只得默默喝湯。

  沒一會兒,卻見令狐蓁蓁摸了摸肚皮,滿臉驚喜地望過來:「我肚子突然不疼了,真的是你待著說會話就能好。」

  秦晞默然放下碗,看著她一點點朝自己這裡挪,像隻匍匐的小狐狸,沒一會兒就蹭過來了,可能因為在樹上動來動去的緣故,鬢邊一綹頭髮鬆下來,髮簪搖搖欲墜地掛在那裡。

  令狐蓁蓁猶試圖繼續靠近些,忽覺他伸手向鬢邊,輕輕拔下了那根髮簪。

  「這是二師姐給的髮簪。」她慎重交代,「小心點別弄壞。」

  秦晞沒說話,只用指尖輕輕拭過髮簪頂端的珍珠,那上面密密麻麻刻了真言,又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寶具。

  她當然會懷念神工君師門,她們待她是真心的好。

  衣袖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令狐蓁蓁已靠在身邊,客客氣氣地問他:「秦元曦,我能靠著你嗎?」

  他能說不嗎?

  秦晞未置可否,只將胳膊微微抬起,墊在她下巴上,彷彿墊著一隻小狐狸,小狐狸正兩眼放光地盯著他手裡的髮簪,時不時還要飲兩口酒。

  「你不是不認路?怎麼找到我的?」令狐蓁蓁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髮簪在他修長指間翻轉摩挲。

  秦晞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我和小師姐有緣分,就找到了。」

  緣分?

  令狐蓁蓁問:「那你是來找我玩的?」

  他不由失笑:「算是吧。」

  心頭像是又被什麼東西輕輕點了一下,令狐蓁蓁下意識仰高腦袋,靜靜看著他的側臉,那兩扇濃密的睫毛在霞光裡變成了金色,微微顫抖著。

  他剛才倒是說個不停,可這會兒卻變得異常沉默,她把酒壇塞過去:「要不要喝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4:2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五章 浮光沉淪(下)

  秦晞接過飲了一口——苦且辣,她似乎對烈酒情有獨鐘。

  低頭看她的臉,果然因著酒意泛起了血色來,虛弱病容大減,可烈酒終究是烈酒,重傷初癒不可多飲。

  他仰頭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乾,誰想令狐蓁蓁出奇大方,在袖袋裡一頓掏,又掏出一壇,一面道:「你喜歡這種酒?我這裡還有好多。」

  她的寶具鐲子裡似乎總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要麼是瓦罐吊床,要麼是斧頭繩子,如今來了中土,又開始放酒,搞不好以後還能放些下酒菜。

  秦晞見她打開酒壇要喝,當即伸手搶過來:「小師姐,待會兒還要吃飯,別喝了。」

  說來也是,天黑了,是該要吃晚飯。

  朗月村已亮起了燈火,卻不是燈籠,而是一粒粒懸浮半空的小光球,乍一看像撒了滿村的明珠。

  明珠懸在外間,也懸在秦元曦的眼底。

  令狐蓁蓁撐著他的肩膀湊過去細看,忽覺他動了動,抬手按在腦殼上,多半又是要把她推開。

  她有點不高興:「你不是說了今天隨我聞?」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秦晞慢慢收回手:「好,隨你聞。」

  等了半日,卻不見她動,秦晞垂頭望去,她只俯在他胳膊上,蹙眉看著他,小聲問:「秦元曦,你是真的特別討厭別人湊太近,對吧?」

  他沉默片刻,頷首:「對。」

  令狐蓁蓁慢慢坐直身體,開始朝外挪,就是他待著的這根枝椏並不太粗,她竭力挪到邊上,不再靠著他。

  「不聞了?」

  她點了點頭:「每個人都有自己討厭的東西,你真這麼厭惡的話,我不做讓你不開心的事。」

  秦晞只覺方才喝下去的烈酒與甜湯半點熱氣也沒化解出來,反倒像一團涼水堵在那裡,他忽然低聲道:「令狐,其實我並不……」

  「你說什麼?」

  她多半是酒意上頭了,莫名地興奮,盯著那些隨風飄蕩的小光球看了許久,終於有數粒鑽過茂密的花朵,飄在身前,被她一把抓住一隻,高興道:「這個特別像螢火蟲,不過比那些蟲子可亮多了!秦元曦,我能抓一隻嗎?」

  不過是最簡單的凝光術,不曉得她激動個什麼勁。

  秦晞攤開掌心,赫然凝聚起一團更大的光球,似小月亮般清光湛湛。

  「這樣的才值得抓。」

  他將光球彈出,便見令狐蓁蓁驚喜地伸長手臂來捉,這一下動作過大,身體一歪,直直從枝椏上翻了下去。

  秦晞反應奇快,風勢瞬間便將她托住,他伸手將她撈上來。

  「喝酒坐高枝。」他一腳將酒壇踢飛,「要不是我在,你骨頭都要摔斷。」

  令狐蓁蓁竭力為自己辯解:「我不會摔,我會用腳勾住樹枝……」

  勾什麼勾,都醉得眼神發散了,尋常人喝烈酒都論杯,就她一口氣一壇,酒鬼一般。

  秦晞扶住她肩膀,正欲下樹,忽覺她雙臂一下抱上來,腦袋貼在懷裡使勁蹭,一面醉醺醺地問他:「我就聞一下,行嗎?」

  他再度僵住,手掌無措地晃了晃,終於落在她後腦勺上,指尖輕輕掐住,竭力把她想成一隻真狐狸。

  這種時候不說話彷彿很奇怪,他輕道:「小師姐,以後聞到好聞的味道,你也會這樣聞其他人?這可不大好。」

  令狐蓁蓁只是聽不清他說什麼,最喜歡的氣息近在咫尺,不知為何,好像不滿足只聞一聞,她想、想……想咬一口。

  她全然循著本能,張口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下。

  秦晞陡然抽了口氣,一手急急按住被咬的地方,一手卻掐住她的臉頰,俯首盯著她,像是生氣,又不那麼像。

  他這樣望著她,漆黑眼眸裡那些幽然清透的光終於全部給了她。

  令狐蓁蓁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是手掌很快被他捉住,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眉頭才慢慢擰起來,聲音裡帶了一絲沙啞:「小師姐,你醉了,別胡鬧。」

  她抱著他不放手,醉醺醺地給他道歉:「是我錯了,大荒也不能隨便咬人。」

  秦晞看了看她的胳膊:「大荒也不能這樣抱人吧?」

  「是。」她坦率承認,「可我喜歡這樣,能多抱一會兒嗎?」

  秦晞近乎無奈:「我要是說不能?」

  那她再抱會兒就鬆手,馬上就好。

  令狐蓁蓁把腦袋搭在他肩上,一時有些醉得想睡,只覺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聲音更輕:「小師姐是不是在想,師弟的話從來都約束不了你?」

  她應該沒有這麼壞,她覺著自己還挺講道理的,若是總不聽他的話,必然是秦元曦沒道理。

  有氣息落在耳畔,不知他是在嘆氣還是在笑,過了片刻,他的手掌順著耳廓緩緩撫上面頰,將她的臉輕輕抬起來。

  令狐蓁蓁睜開眼,便見秦元曦盯著她的髮髻,有些躑躅。

  「怎麼戴髮簪?」他低聲問。

  「這麼簡單你都不會?」她指了指頭頂,「找個沒散的髮髻直接扎進去。」

  「是這樣?」

  他將一直捏在手裡把玩的髮簪推進髮髻,痛得她一個激靈:「好疼!」

  不會真破皮了吧?秦晞指尖輕輕塞進她濃密髮間,只問:「破了沒?」

  破了!肯定破了!他那是戴簪子還是故意扎她?!

  秦晞看了看指尖,當真有些許血跡,掌心立即吞吐療傷術的銀光,罩在她頭頂:「別動,馬上就好。」

  她果然就不動,酒意令她眼裡藏了一段霧氣,如煙如絲,只對他一人繚繞。

  「秦元曦。」令狐蓁蓁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夢囈,「你說我們形影不離,回一脈山是不是也要形影不離?我能常常去看你嗎?你那邊的被子枕頭我特別喜歡。」

  秦晞想笑,可心裡卻驟然浮起一層近乎憤怒的悲哀。

  不該在這裡,他可能著了魔,有什麼東西再也拴不住,呼嘯掙扎要出來。

  五指漸漸扣緊她的肩膀,他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心底流竄著肆虐而無理的願望,沒有那根穿心的飛刃,沒有那些奔騰的鮮血與巨痛,沒有背後蠢蠢欲動的龐大陰謀。最好,這世間沒有過盤神絲。

  他真的只是為了尋求天材地寶去的大荒,遇見一個奇怪的大荒姑娘,把她帶回中土,樂意與她分享自己的枕頭被縟,樂意時時看著她,照顧她,與她玩笑嬉哄。

  恰逢年少,初嘗情味,她做手藝人也好,做書童也好,做修士也好,都不緊要,他會成全一切她想做的,喜歡的。或許偶爾也要鬧別扭,他總歸會多讓她一步,因為見不得她流淚生氣。

  可是,這個世界裡的秦元曦,只能守著美妙的浮光掠影,片刻沉淪,轉瞬醒悟。

  忽然之間,秦晞想起榣山那場絢爛的天火星落。

  不是那一刻的風與雪美妙,而是那麼早就已心動。

  造化弄人。

  為什麼要是她?

  秦晞甚至有些恨她,手掌從她後背攀上纖細的後頸,一把握住。

  「小師姐,若是有一天,你發現這一切只是你做的一場夢,醒過來你變成了其他人,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他問著自己都覺愚蠢荒謬的問題,卻期盼她的答案。

  這是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令狐蓁蓁半醉的漿糊腦袋實在思慮不過來,喃喃道:「我在做夢?不可能吧?但如果是美夢的話,不醒不就行了?」

  秦晞低低笑了一聲:「世上沒有不醒的夢。」

  「那就遲點醒?」她答得隨意,「要是我的話,一定要在美夢裡多待一會兒,把想要的想做的都做完。」

  秦晞停了片刻,聲音更低:「忘掉令狐羽的一切,像普通人那樣平靜度日,是你的美夢?」

  令狐蓁蓁打了個大呵欠:「不,我的美夢是做喜歡的事,順便還能賺錢。」

  秦晞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撐了半天的腦袋終於撐不住,撞在他肩上,帶著醉意沉沉睡去。

  秦晞扶住她的腦袋,到底沒有狠心叫醒她,大荒人非要與他揉在一塊兒,他索性替她擺個舒服點的姿勢。

  脖子上被咬的地方過了這麼久還是癢絲絲地,他便往她後脖子那裡握,考慮是掐一把還是揪一下。

  然而,涼玉似的肌膚,是不是輕輕握著更好?

  秦晞怔怔出了許久的神,說不好是不甘心,還是壓不住心底那些蠢蠢欲動,俯首本想同樣咬她一口,最後卻只在柔軟的頭髮上吻了吻。

  心底像是狂風過境後的狼狽寂靜,些微的倦,微妙的介於滿足與不滿足之間。

  雪白的紙狐狸輕飄飄地落在了令狐蓁蓁頭頂,與往日一樣,媚而長的眼睛對著他,長長的尾巴輕輕搖晃。

  他探出指尖,這一次避開了紙狐狸,極輕地落在她的眼皮上,觸了一瞬。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4:35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六章 昔年故人

  時近戌末,朗月村新開的伶館內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裹紅紗的伶人正就著鐘鼓聲翩躚起舞,與大荒那些奔放妖冶的妖伶人比起來,顯得莊重而典雅。

  有舞,有曲,有清酒,按說該是愜意輕鬆地閒聊,然而雅間內氣氛卻有點凝滯。

  葉小宛蹙眉看了看身側的舒語柳,秦晞離開後,這位女修士起先還真以為他是去添甜湯,一直等在那裡,最後終於明白過來,險些當場掉眼淚。

  幸好遇到了趙振他們,為了緩和氣氛,趙振便領著眾人來這家伶館聽曲散心,可舒語柳始終微微紅著眼,進來後只是一杯杯灌酒,半個字也不說。

  葉小宛正打算開口勸慰,舒語柳卻忽然湊近拽住衣袖,只問:「先前令狐師姐說,元曦師兄不是她的愛侶,這句話莫不是騙我的?」

  葉小宛為難地斟酌半日:「他倆……他倆確然不是愛侶,但也不同尋常。」

  舒語柳幽然道:「既然如此,我還是有機會……」

  葉小宛只能勸道:「舒師妹說到底與秦師弟是數面之緣,他的性子或許未必如你想得那麼……體貼。」

  她自覺這句安慰話還算中肯溫柔,誰想舒語柳突然揚手,直接將酒杯砸了,起身怒道:「元曦師兄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我可是三年前就認識他了!我才不在乎他體不體貼!也不在乎他身邊有個師姐!男女之情本就有來有往,有攻有守,既然他未有愛侶,至少我要讓他知曉心意!你算什麼!在這裡阻撓我!」

  她發怒時脖子與面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加之酒勁泛濫,雙眼通紅,竟與之前那溫柔靦腆的女子判若兩人。

  眾人都被她唬得一愣,見她轉身急急奔出,一時不知該不該追。

  周璟問葉小宛:「你和她說了什麼?」

  葉小宛只有苦笑:「我是覺得她並不瞭解秦師弟,勸了兩句。」

  周璟不以為意:「她就是喜歡老九,你勸了有何用?這種局面輪得到你來圓?傻乎乎的,自找沒趣。」

  葉小宛不禁在心底把他大罵一通,他還好意思說這些,都怪他沒事找事,要不是他非拖著舒語柳,把秦晞往她那邊推,事情不至於搞得這麼難堪。

  「所以叢華師兄到底是想做什麼?」她忍不住發問,「強拆秦師弟和蓁蓁,強推舒師妹過去?」

  周璟笑起來:「什麼強拆強推,我能掐著他們的脖子吩咐做事?不過給元曦醒醒神罷了。」

  「那何必扯上第三人?舒師妹豈不是很無辜?」

  「這有什麼無不無辜,她本就喜歡老九。」

  葉小宛反問:「秦師弟喜歡她嗎?」

  周璟扒了扒頭髮:「萬一呢?」

  「秦師弟和蓁蓁都這樣了,你不說萬一,他和舒師妹怎麼就萬一了?」

  周璟不由默然,自俊壇行宮一事後,葉小宛多數時候是極柔順可愛的,此時她突然句句針對反駁,他反倒不習慣,不知該說什麼。

  對面的趙振看了看窗外,開口道:「還是出去找一下為好,朗月村夜間偶有魅妖潛伏,雖不傷命,卻會吸食元氣,重者五六天下不了床也是常見。」

  眾人聞說,只得出門尋舒語柳,誰想問遍了周圍商鋪的人,都說見著她往南面半山坡的海棠林去了,到了海棠林,林間商鋪的客人老闆們卻說沒見過,實實奇怪。

  及至把整個朗月村的大街小巷都翻了個遍,連根毛都沒翻到,眼看將近子時,修士們終於有些焦急,唯有顧采別有收獲:「我在那片藍花楹林中見到了令狐師姐和元曦,令狐師姐好像睡著了,我就沒過去驚動,好在他倆無事。」

  這算什麼收獲?他倆消失這麼久,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在幹啥,要讓舒語柳聽見,怕是又會突然發瘋。

  趙振見姜書已睏得眼皮都撐不開,便嘆道:「勞煩葉師妹帶我小師妹回客棧歇息。叢華,顯之,我們去找村內執事的散修,麻煩他們開一下仙術禁制。」

  朗月村因修士與妖混雜,禁制甚多,為防止窺視,騰風離地超不過兩丈,這偌大的村子,光靠兩條腿還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

  葉小宛當即挽著姜書往客棧走,剛拐了兩個彎,忽覺側面暗巷裡有人影晃動,定睛一看,竟是找了一晚上都沒找著的舒語柳,她立即喚她:「舒師妹!你去哪兒了?」

  舒語柳卻不說話,神情懨懨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往薄霧籠罩的紫藤花廊疾步行去。

  「舒師妹!」葉小宛連叫數聲,拔腿便追,一時又吩咐姜書:「快!把你師兄他們都叫回來!」

  情況不對,舒語柳像是被魘住了,難道當真遇著魅妖偷襲?

  眼見她鑽進紫藤花廊,葉小宛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跟著進了,恰逢霧氣飄蕩,花廊重新落在村內其他地方,她回頭時,只望見游蕩不定的霧。

  她心裡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由暗暗後悔自己莽撞,子時的紫藤花廊寂靜無比,商鋪幾乎都已打烊,舒語柳似是故意要引她跟上,又回頭看過來。

  葉小宛沉聲道:「舒師妹?你到底想做什麼?僅僅為著一句話發作至此,有何必要?你這樣的行徑,並不會讓秦師弟憐惜,反而會惹得他不快,我想你也不希望如此吧?」

  見她依舊不說不動,葉小宛便退了兩步:「我不會再管你,你是名門修士,論修為比我強多了,自然輪不到我為你操心,我走了。」

  話音一落,卻見舒語柳癱軟在地,竟暈了過去。

  葉小宛猶豫片刻,方欲上前攙扶,忽覺四周風聲緩緩,熟悉的香氣一點點縈繞上來,緊跟著,熟悉的聲音幽幽響起:「阿喬。」

  多年不曾聽人這樣喚自己,她倒抽一口涼氣,急急轉身,半晌說不出話。

  *

  令狐蓁蓁正做著美夢,夢裡她不單成了最好的手藝人,也成了最好的書童,還把令狐羽也沒學會的厲害仙術學了個遍,遂帶著秦元曦在中土大荒之間來回跑,兩邊都是日入斗金,實在令人愉悅。

  就是周圍老有人嘰裡呱啦說話,聽著像是姜書的聲音,她被吵得實在沒有法睡,只能萬般不甘地睜開眼。

  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抬起來,還輕輕晃了兩下,秦元曦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醒了?」

  他怎麼會在?可他在這裡,似乎又特別合理順暢,令狐蓁蓁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現實,只揉了揉眼。

  腰被扣住,秦晞環著她一個翻身下了樹,底下的姜書連連道歉:「令狐師姐,抱歉,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可事情很緊急!這下不但舒師姐不見,連葉師姐也不見了!于飛師兄說村裡有魅妖潛伏,特別危險!怎麼辦?」

  什麼東西?誰不見了?令狐蓁蓁一臉懵,一旁的秦晞開口道:「魅妖傷不了性命,姜師妹不必擔心,倒是你怎會找來這裡?」

  方才聽她顛三倒四廢話連篇的敘述,葉小宛進紫藤花廊前是叫她去找趙振他們幾個,她繞了大半個朗月村,竟繞到這塊藍花楹林來了,難不成也不認路?

  姜書滿面茫然:「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滿村亂跑找于飛師兄他們,跑著跑著……就來這邊了。」

  秦晞將紙狐狸輕輕丟在地上,倏地化作一人多高的坐騎,先把猶在發懵的令狐蓁蓁丟上去,方道:「走吧,有坐騎找得快些。」

  巨大的紙狐狸撒開四爪開始飛奔,秦晞見令狐蓁蓁應是徹底醒了,便給她講述經過,他講的要簡潔得多,以至於她一頭霧水:「為什麼舒師妹突然發火?」

  秦晞搖頭:「不知道,想是叢華說話沒有分寸,惹惱了她。」

  姜書連忙解釋:「不是,我聽舒師姐一直在提秦師兄。」

  秦晞不免錯愕:「為何?」

  「我聽她說什麼男女之情有攻有守。」姜書努力回憶,「還說要秦師兄知曉她的心意……」

  秦晞直接打斷她:「你記錯了。」

  姜書急道:「我沒有記錯!我……」

  秦晞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紙狐狸倏地停在被薄霧淡雲籠罩的紫藤花廊前,雲霧中人影晃動,卻是葉小宛背著昏睡的舒語柳,一步步走出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4:46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七章 飄零回憶

  周璟三人匆匆趕回客棧時,舒語柳已被安置在客房,秦晞正掐著她的脈門試探,旁邊的令狐蓁蓁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他,莫名地忙。

  見葉小宛站在窗邊,周璟便湊去問道:「你沒事?」

  她沒有說話,只緩緩搖頭。

  周璟見她兩眼微微泛紅,竟好似哭過,不禁輕輕捧住她的臉:「怎麼了?誰欺負你?告訴我,師兄替你出氣。」

  葉小宛卻擰緊眉頭,低聲道:「叢華師兄,我很累,讓我歇歇,等有精神了再來附和你。」

  附和?

  周璟的眉頭也擰了起來:「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她言辭帶刺,語氣淡漠,「不附和你,我就是口無遮攔,不是嗎?說了讓我歇歇,你別留在這裡自討沒趣。」

  周璟面上掠過惱火之色,過了片刻,他卻又收斂怒容,只抬手在她腦袋上輕柔地拍了兩下:「心情不好,沖我發火沒問題。你若還有發不完的火,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葉小宛把臉轉過去,不再說話。

  秦晞試探經脈結束,起身道:「舒師妹應是遇到了魅妖,被吸食些許元氣,不過並未到有損精神的地步,應當明天就能醒。葉師姐,你們在紫藤花廊遇到了魅妖?」

  葉小宛道:「不錯,我見著舒師妹的時候便覺她精神萎靡,一路追進紫藤花廊,才發現她遭遇魅妖,那魅妖見我來,便跑了。」

  「魅妖竟然沒有襲擊葉師姐?」

  以修為來說,十個葉小宛也未必比得上舒語柳,魅妖能如此輕而易舉擺弄舒語柳,更何況區區一個葉小宛。再說,紫藤花廊寬敞,一眼便能望盡,絕非魅妖潛伏的好地方,怎麼會特特跑去那裡吸食元氣?

  葉小宛冷冷看了他一眼:「秦師弟是覺得我修為低微,所以活該我來受傷?」

  秦晞頭一回被她懟,登時錯愕地撐圓了眼睛。

  「真是可笑,麻煩都是舒師妹自己惹來的,你不等她醒了問她,為什麼問我?難道是我害的她?」

  葉小宛連珠炮似的說完,甩手竟走了。

  怎麼回事?秦晞望向周璟,叢華跟葉小宛最熟稔,難道是他惹火了這位向來好說話的葉師姐?

  周璟不說話,返身也走了出去,卻沒有追她,只徑自回了客房。

  葉小宛突如其來的難聽話真真是讓他生出一肚子邪火,先時當著她的面強壓下去,夜深人靜卻燒得無法入睡,不得不強修無妄法定神。

  周璟雖向來有些粗疏,卻並不愚鈍,早在離開俊壇行宮後,他便發覺葉小宛時常有刻意討好之嫌,只當是她出於感激。再往後來了靈風湖,她依舊柔順奉迎,他沉溺初情,只當是她同樣在乎自己的緣故。

  可今晚的葉小宛像個陌生人,他惱,他氣,想抓住她問個透徹明白,又覺這樣不好。

  他對她,終究是捨不得居多。

  客房外忽有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後只在門口緩緩徘徊躑躅,卻並不敲門。

  周璟哪裡還修得下無妄法,急急起身拉開房門,果然門口站著葉小宛。

  她少見地穿了一身雪白衣裙,連耳畔珠花都是素白的,越發顯得氣清神秀,玉軟花柔。

  見他開了門,她面上並不見往日的甜美笑意,卻也不像方才那樣冰冷,倒好似有些柔倦,只晃了晃手裡的兩隻酒杯,輕道:「叢華師兄,我來給你賠罪,順便陪我喝兩杯吧。」

  周璟卻撐著房門,不知是防著她,還是防著自己:「很晚了,有任何事,明天說。」

  葉小宛並不意外:「叢華師兄還是這樣一步雷池不敢越,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

  周璟深深吸了口氣:「是我怕自己做下荒唐事。你說的對,很多時候是你刻意附和我,所以很多事是我迫著你,我不想你我都後悔。」

  葉小宛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遞了隻酒杯過來,順勢又從袖中乾坤取出一壇酒並著紫銅酒壺,道:「那我不進去,就在門口,和我說說話,行嗎?」

  說完,她抱膝往地上一坐,自顧自斟了一杯酒。

  「我確實很習慣附和旁人,並不光是你。」她一口飲乾酒液,「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雲雨山遇到叢華師兄,你因為受傷特別暴躁,那樣的你反倒叫我覺得輕鬆,時常與你玩笑,不過,你並不喜歡初見的我吧?」

  周璟默然片刻:「不錯,我確實不喜歡你口無遮攔,可我也並不是因為你善於附和才對你改觀。很多事我說不清,我只是單純喜歡一個女子,沒有你想的那麼復雜。」

  葉小宛出了一會兒神,又笑了笑:「我父母早早雙亡,一直是小姨撫養我。只是因為一些事情,她也離我而去,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努力在這世間與人為善,討好附和已是習慣,因為我這樣的飄零之身,是沒有底氣旁若無人的。但我沒有騙過你,先前在靈風湖和你說想當東南一霸,想你們開開心心的,都是真心話,我很喜歡你們,特別高興能遇見你們。」

  周璟定定看著她:「那,你喜歡我嗎?還是只為著附和,不想讓我失望。」

  她垂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斟了酒,連飲四五杯,潔白似玉的面上終於泛起一絲醺然的嫣紅。

  她清脆明澈的聲音裡也帶了一絲醉意的沙啞:「說說我小姨,她原本是個溫柔的人,可惜所遇非人,嫁人後那位夫君並不喜歡她,因此她時常難熬得很。直到有一天,他們撞見一個胡亂殺人的魔頭,小姨當時只顧自己逃命,沒有管自己的夫君,數日後得知他已死的消息,她甚至覺得解脫。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夫君一直攔住魔頭,才讓她順利逃脫。夫妻間的恩怨情仇,真是亂七八糟。」

  「在那之後,她就離開了我,我也變成了飄零之人。」葉小宛喝了一整壺酒,面色如壓桃花一般,「這些年我做過伙計,做過繡娘,做過伶人,可我還是最喜歡做修士,哪怕只是無名小門裡的無名小輩。我特別珍惜現在的日子,特別珍惜。」

  周璟的手掌輕輕撫在臉側,將掛在睫毛上的淚拭去,他似是憂慮又憐惜,輕道:「怎麼哭了?不是好好的嗎?」

  葉小宛緊緊閉上眼,過了許久,淚水才淡去,聲音裡猶帶哽咽:「今天朝你胡亂發火,是我的錯,我只是……我也不知怎麼了,就有一肚子話想說給你聽,現在說完,我該走了。」

  她撐著他的胳膊起身,許是因著醉酒,腳下忽然一個踉蹌,撲進他懷中。

  周璟沒有放開,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卻環住了腰,緩緩問她:「先不急走,之前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葉小宛似是羞得不敢抬頭,只將額頭抵在他胸前,聲若蚊吶:「什麼問題?」

  「你是喜歡我,還是僅僅為了附和我?」

  她停了許久,終於緩緩仰高腦袋,面上極罕見地現出一絲幾近嫵媚的嬌羞,唇畔笑意隱隱約約,如小鉤子在勾他。
「你說呢?叢華師兄。」

  最後四字如薄煙般自她唇中消散,細細一綹幽香縈繞身前,若有若無,似冷似暖。周璟頭一回在她身上聞到這樣的氣息,一時間心馳神搖,只覺她有說不出的可愛,說不出的嬌媚。

  好想緊緊抱住她。

  他雙臂漸漸收緊,忽而將她一把抱起。

  心底隱約掠過一絲拒絕,似乎不該如此,周叢華對葉小宛的喜歡絕非如此淺薄,他亦不是這麼輕易便神魂顛倒的人,可這一星念頭也很快碎開,只剩不能控制的,鋪天蓋地的欲望。

  想要得到她,必須得到她,此時此刻,此地此人。

  客房門悄然合攏,屋內燭火長明,至拂曉未熄。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4:5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八章 師姐無邪

  夢將醒時,周璟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輕輕唱歌。

  那歌聲清婉而圓融,唱的是一首他很耳熟的曲子:「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周璟慢慢睜開眼,滿室陽光,葉小宛正坐在窗前對著銅鏡梳頭,猶在低低吟唱:「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他聽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這是什麼歌?」

  葉小宛梳頭的動作未停:「這是小姨教我的歌。」

  「我在大荒聽一個很壞的妖伶人唱過一樣的。」

  葉小宛柔聲道:「這是伶人都會唱的曲,妖伶人會也沒什麼稀奇。你不喜歡,那我換首。」

  「別唱了。」周璟翻身坐起,招了招手,「過來。」

  她很快便走近,卻只沿著床邊俯下,將腦袋放在他腿上,聲音很輕:「昨天叢華師兄聽了我那麼多事,我也想聽聽叢華師兄的事。」

  周璟用手指緩緩梳理她濃密的長髮:「想聽什麼事?我叫周璟,字叢華,太上一脈排行老七,脾氣壞,愛喝酒,都是你知道的。」

  「你是何方人士?進太上脈前是做什麼的?」

  周璟默然片刻,似是不大願意說起這個,然而終究妥協了:「我是荊州人,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只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後來,後來……家破人亡……」

  他倏地合攏嘴,再也不說。

  葉小宛吻了吻他的手腕:「我也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家鄉在青州最靠東的一個臨海小村,又窮又破,因為有小姨在,我並未吃太多苦頭。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勇氣回去,怕觸景傷情,不過現在有了你,我就不怕了。」

  周璟低聲問:「你小姨莫非去世了?」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說著,「不過就算是活著,也生不如死吧。」

  「為什麼?」

  她搖了搖頭,過得半晌,忽然道:「叢華師兄,我想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就我們兩個,就現在。」

  周璟愣了一下:「現在?可是元曦他們……」

  她抬起臉來,晨間曖昧日光隔著紗帳融在她眼眸裡,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此時柔情似水,欲語還休。

  他所有的話都吞回去,點了點頭。

  *

  隔日舒語柳醒後,頭一件事便是誠惶誠恐地找眾人賠罪。

  「昨日我太過荒唐,喝了些酒竟然說那麼多瘋話!」她躬身長揖不起,脖子耳朵都臊得通紅,「諸位師兄師姐邀請我同遊,本是幸事,卻被我敗了興致,我真是瘋了!」

  趙振客氣地安撫幾句,想起她昨夜失常的模樣,到底忍不住乾笑:「舒師妹以後還是少飲些為好。」

  舒語柳難堪得半晌說不出話。

  實不知什麼緣故,不過是些許怨氣小火苗,竟突成燎原之勢,醒後回想經歷,當真如瘋魔了一般。以前醉酒也沒有這樣過,可辯解毫無意義,她唯有垂頭賠禮。

  趙振見她如此情態,索性只問:「舒師妹,你離開伶館後,去了何處?遇到何事?可還記得?」

  舒語柳提及昨夜經歷,卻有些迷惘:「我離開伶館時,已有八分醉,本想去半山坡海棠林那裡吹風冷靜一下,可後來我聽到有人叫我名字……再後來我也記不清……」

  叫名字?趙振摸不著頭腦:「舒師妹沒見著魅妖?」

  舒語柳比他還摸不著頭腦:「我就算醉了,也不至於對付不了魅妖……我是被魅妖弄暈過去的?」

  這得問葉小宛,昨天是她把舒語柳背出紫藤花廊,然而她跟叢華到現在都不見人影,房門至今不開,敲了門也沒反應,多半找地方談情說愛去了。

  趙振難免羨慕嫉妒恨,酸溜溜地嘆道:「不管怎麼說,人沒事就好。昨晚的事我也向村內執事散修提過,不知他們會查出怎樣結果。對了,舒師妹可要用些飯食?」

  舒語柳搖頭:「多謝趙師兄,我不用。」

  說罷,她卻望向始終沒說話的秦晞,緩緩道:「元曦師兄,我有話想和你單獨說,請你務必答應我。」

  秦晞想了想,答應得很爽快:「好,我在外間迴廊等舒師妹。」

  趙振立即知情知趣地把其他人都帶出客房,見令狐蓁蓁還時不時回頭看,他便悄聲道:「令狐師姐,偷聽絕非中土禮節,元曦已這般避嫌,你也該信他些才是。走,師弟們帶你先吃飯。」

  她相信秦元曦,和她特別在意秦元曦跟女修士說什麼話,有什麼聯繫?中土人成天扯什麼中土禮節,她可是大荒人,中土禮節與她何干。

  令狐蓁蓁藉口回房拿東西,躡手躡腳摸出來,遠遠躲在迴廊盡頭,使勁拉長耳朵去聽。

  樹影婆娑,迴廊上兩人衣袂款款翻捲,舒語柳指著鬢邊的珠花,話正說到一半:「……珠花遺留在妖族巢穴,我急得一直哭泣,是你過來詢問,然後帶著我又回了一趟巢穴。你後來、後來還問我梁州怎麼去,是哪個方向,難道不是為了去玄鳳樓看我?」

  秦晞很冷靜:「當日是另一個被救出的修士告訴我,朗月村並不在梁州。他還告訴我,妖族巢穴裡有一張繪製極詳細的九州圖,我是為著那張圖想回去,又怕不認得路,恰好你也有失物欲尋回,便一同前去,詢問梁州方向是為了繼續完成試煉。」

  舒語柳面色驟然變得蒼白,聲音發顫:「所以、所以你並不是為了我……」

  秦晞緩緩道:「太上脈修士行走在外,匡扶正義,友善助人是理所應當之事。舒師妹,抱歉,讓你誤會了。」

  舒語柳怔怔看了他半晌,低聲道:「就當這是我的誤會,但我的心意是真,元曦師兄可願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是……盼著師兄多瞭解我一些,我也想多瞭解師兄。」

  秦晞退了兩步,拱手行禮:「抱歉,我無心此事,只以修行為重。」

  舒語柳失神一笑:「我也看出元曦師兄對修行極重視,昨日見師兄靈氣收斂,今日再見竟已是突破境界的震蕩之相,出門遊玩還不忘修行,師兄不愧是太上一脈的精英。不過,師兄只怕也並非無心情事,令狐師姐終究不同吧?」

  提到她了?

  令狐蓁蓁屏住呼吸,繼續拉長耳朵,不想一陣傳信術的嗡鳴聲驟然從手邊傳來,她莫名心虛,一把抓起信,一路小跑出客棧,方發覺信是葉小宛遞來的。

  信中提到她與周璟打算暫時去別的地方遊玩,讓他們不必擔心,等四月神跡降臨時,東萊城再會。

  碗和蔥花竟突然走了,他們兩個明明先前對朗月村靈泉特別感興趣,眼下靈泉還未湧,他們倒是說走就走。

  令狐蓁蓁收好信,剛轉身,便見舒語柳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朝她拱手行禮。

  「令狐師姐。」她喚了她一聲,「師門臨時有要事,我這便要告辭了。昨日多有得罪,尤其是葉師姐,她好心安撫,我卻做出那麼失禮的事,煩請師姐轉告,舒語柳給葉師姐賠罪。」

  令狐蓁蓁點頭:「好。」

  舒語柳神色有些復雜:「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令狐師姐怎麼看待元曦師兄的?」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秦元曦挺好的。」

  「若有一天,元曦師兄另有佳人相伴,與他日夜不離,師姐做何想?」

  令狐蓁蓁不等她說完,已是莫名焦慮:「誰?」

  舒語柳恍然一笑:「師姐無邪,不過你可不能一直這樣。師妹走了,告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5:0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九章 佳人如夢

  另有佳人日夜不離?說的是誰?她怎麼不認識秦元曦身邊有這麼個人?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想不出所以然,方進客棧迴廊,便覺肩上被人一拍,手裡的信被輕輕抽走,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小師姐已經能收到信了?誰寄來的?」

  她吸了口氣,竭力淡定:「我就剛才在外面收到,是碗寄來的。」

  「在外面。」秦晞偏頭看著她,流轉的樹影落在眼底,「真的?」

  「真的。」她連連點頭。

  秦晞本欲抽出信紙,想了想,又遞還給她:「還是小師姐說說寫了什麼吧,叢華和葉師姐一早上沒見人影。」

  「他們倆說是單獨去別的地方玩了,等四月神跡降臨,再回東萊城。」

  秦晞詫異地揚眉:「他們倆?單獨?」

  叢華什麼時候跟葉小宛在一塊兒的?他半點沒發覺。這叢華,成天禮節禮節地來嘮叨他,輪到他自己,什麼禮節都是屁,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既然他走了,那舒語柳昨夜的奇異遭遇也只得自己一人來查。

  圍繞著盤神絲,前有令狐羽,後有映橋仙子,秦晞不肯放過一丁點兒可疑的地方,有心再去一趟紫藤花廊,便道:「小師姐,靈泉多半今晚便要湧出,你要不要去買幾粒能做美夢的藥丸?萬一美夢成真呢?」

  令狐蓁蓁兩眼一亮:「那個藥丸真有用?」

  「中土妖做生意可不比大荒妖商講誠信。」他笑著搖頭,「說是保證能做美夢,其實有五成可能已算極好。不過只要不做噩夢,倒也劃算。」

  「為什麼?」

  「朗月村這眼靈泉真正的效用被散修們刻意瞞下了,飲下泉水做美夢未必成真,可若做噩夢,則必然成真。小師姐總歸不會想噩夢成真吧?萬一夢見被令狐羽仇家四處追殺,可不得了。」

  確實不得了,但她有龍群飛刃,並不會很害怕。

  她覺著自己還有更真情實感害怕的東西,也或許不是害怕,而是特別不安,彷彿心裡多了個缺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一隻手揉了揉她擰緊的眉頭,秦晞奇道:「想什麼?」

  她向來臉上藏不住半點心事,此番又好似遇到了什麼難題,想得眉心打結。難不成是害怕令狐羽仇家的追殺?終於像個正常人了。

  結果她問得滿臉迷惘:「和你日夜不離的佳人會是誰?」

  秦晞停了一下,揚手在她腦門上輕輕一按:「要說日夜不離,就只有小師姐你了,但佳人你卻算不上,堪堪算個大荒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或許以後會有?」

  令狐蓁蓁問:「以後會是什麼樣的佳人?」

  他失笑道:「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見過。小師姐很在意這些?」

  好像是挺在意……不對,是非常在意。

  「要是真有這個人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跟你形影不離?」令狐蓁蓁直覺如此,「到時候跟你形影不離的就是那個佳人,我……那我去哪兒?」

  秦晞的腳步倏地停下,她猝不及防撞在他肩膀上,被他輕輕扶正。

  他又朝她露出那種很復雜的眼神,曾經憤怒居多,如今卻是傷感居多。

  她不喜歡這種眼神,她喜歡秦元曦對她笑,和她在一塊兒開開心心的,哪怕繼續做他不講道理的小氣鬼,也是神采飛揚,而非如此陰鬱。

  令狐蓁蓁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手掌很快被握住,秦晞的聲音很輕:「我不知道小師姐以後會去哪兒,等我知道時,或許小師姐也並不願意回來。」

  「怎麼會呢?」她下意識搖頭,「不會的,我哪兒也不去,我是小師姐。」

  秦晞摸了摸她的腦袋,見方才那一撞,她又有髮簪歪下來搖搖欲墜,便輕輕拔下。

  「那師弟也永遠不會有那個佳人。」

  他將髮簪推進髮髻,問:「這次還疼嗎?」

  不疼,太輕了,有點兒癢。

  令狐蓁蓁撓了撓癢絲絲的頭皮,便聽他籲了口氣:「師弟快餓死了,求小師姐帶路。」

  好,沒問題。

  *

  消消停停吃了飯,方一進紫藤花廊,秦晞便覺不尋常。

  原本人潮洶湧的花廊,此時無論是修士還是妖商,皆刻意避開道路中央,正有一行衣著華貴的大妖行走正中,數道極強橫的妖氣冰浪般撲面而來。為首還有兩個村內執事散修,手執長桿,其上墜了一粒銀鈴,鈴聲悠然鳴動。

  看起來是什麼著名妖族來了,竟還有散修開道,這下妖氣過於蠻橫,只怕沒法探查昨夜舒語柳遇魅妖的痕跡。

  秦晞拽著令狐蓁蓁避讓道旁,尋了個妖商問:「請問他們是何方妖族?」

  說完立即掏錢買了一壇店鋪裡的酒,那妖商果然喜上眉梢,小聲道:「觀小友氣度,必非尋常仙門修士,那你自然聽過青州玄山的小龍一族,他們可算青州這邊最有名的妖族啦。」

  什麼小龍,說穿了就是蛇妖,中土這幫妖,愛慕虛榮的本事可比大荒妖強多了。青州玄山蛇族確然有些名氣,不過他記得這一族行事還挺溫和低調的,眼下這排場,倒是罕見。

  很快,那一行大妖便款款行至近前,正中被妖族守衛眾星捧月般圍住的,是一隻正值壯年的蛇妖,眸色似血一般,面容甚英偉。他懷中圈著個面上戴了薄紗的女妖,身形窈窕,卻是滿頭白髮。

  妖商聲音壓得更低:「那有血瞳的便是這幾年玄山小龍族的新族長施楊,聽說他這個族長之位得來過程頗凶殘血腥……小友快把頭垂下,莫要久看,這位族長脾氣極壞。」

  秦晞微微垂首,避讓在人群後,只目不轉睛盯著施楊懷裡那白髮女妖,雖薄紗覆面看不清真容,他仍覺眼熟,在何處見過?

  「那女妖是誰?」他問道。

  妖商連連搖頭:「我怎知道?多半是什麼新寵美人……」

  話音未落,卻聽那施楊冷哼一聲,長袖一甩,妖力震蕩而起,眨眼便震翻前面幾個未來得及避讓的修士。妖力似潮水般在花廊中回蕩,修為稍弱的修士們口鼻中立時滲出血來。

  為首開道的兩個散修面露不快,語氣倒還恭敬:「施族長,朗月村內還請勿要隨意傷人。」

  施楊卻大笑起來:「二位言重,我絕無傷人之意,一聲咳嗽的力道而已,受不住也實在不能怪我吧?」

  瞧瞧他這囂張跋扈的嘴臉!青州玄山蛇族曾經多好的名聲,眼看要被他給敗壞了,花廊內許多妖商都暗暗翻白眼。

  秦晞見他們漸行漸遠,方欲牽著令狐蓁蓁離開,她卻拉長了脖子不知聞什麼,聞得滿臉專心。

  「小師姐又聞到什麼好聞的味道了?」他有點想掐她鼻子,這人多半生了個狗鼻子,總是亂嗅。

  令狐蓁蓁滿臉嚴肅,小聲道:「我好像聞到那個牡丹花妖的香味,特別淡,但我應該沒認錯。」

  牡丹花妖?秦晞心念如電轉,瞬間恍然大悟——怪不得覺得那蒙面紗的白髮女妖眼熟,果然!正是那傾仙城忘山伶館的墨瀾伶人!

  他當真下手去捏令狐蓁蓁的鼻子,誇得真心實意:「小師姐真厲害!鼻子真好用!」

  大荒人果然還是比大荒妖可靠,虞舞伶當日信誓旦旦,說一定會看好墨瀾,這顯然是沒看好,又讓昌元妖君的餘孽跑出來,這次是來中土,還現身朗月村。

  如果說撞上溫晉是巧合,這次便絕非巧合,那神秘的映橋仙子似乎能知道他們的行蹤,墨瀾還有玄山蛇族,必是來找事的。

  秦晞想起方才施楊發力,雖然厲害,卻並未厲害到能做玄山一族族長的地步,當上新族長,多半有力量在後面扶持,也多半是映橋仙子。

  映橋仙子的尾巴越露越多,與大荒中土妖族都有往來,還能收攬一眾厲害的邪道修士,對盤神絲若即若離地施以目光,對他和叢華暗露毒牙,看起來應是要幹大事,具體怎麼個大事,還得抓住墨瀾來問問。

  秦晞為難地撥了撥頭髮,想生擒墨瀾,靠趙振顧采兩個倒有些懸,叢華那傢伙,見色忘義,棄師弟而去,沒辦法,少不得費些工夫。

  見令狐蓁蓁目光清澈地看著自己,秦晞便慎重交代:「小師姐,今晚靈泉便要湧出,到時必然人擠人,你的繩在哪兒?回頭好好拴住師弟。」

  這個秦元曦,往東也是他說,往西也是他說,她奇道:「你不是說罪人才拴繩?」

  「今晚師弟不得不當一下罪人。」秦晞握住她的腰,比了比,「就往這拴,咱們緊緊拴一塊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5:2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章 泉邊爭鬥

  朗月村的靈泉位於洞窟內,從黃昏開始,洞窟前便漸漸聚集行人,至夤夜,已是人山人海,擠得幾乎沒下腳的地方。

  趙振見秦晞和令狐蓁蓁真用手指粗的繩子彼此捆了四五道,去哪兒都不得不在一起,感慨的同時,又有些心生羨慕。

  「小姜。」他拉了拉姜書,「防止你被擠丟,和師兄也拴一起吧?」

  萬不曾想姜書卻露出個厭惡的神色:「我為什麼要和你拴一起?我又不是小孩了,你怎麼老這樣?哪個修士能隨便被擠丟?」

  趙振被懟得險些老淚縱橫。

  顧采好心打圓場:「姜師妹,于飛兄也是擔心你,對師兄說話語氣要尊敬些才好。」

  他儼然把她當做自己那兩個十五六歲的師弟來諄諄善誘。

  姜書立即點頭:「我聽顯之師兄的。」

  趙振不禁為之氣絕,方欲開口,卻聞洞窟內淙淙有聲,一層極清幽的光輝似輕紗般籠罩在洞內——子時不到,靈泉已湧。

  因見散修們並不急著放遊人,而是恭敬地把那一行玄山蛇族先請入了洞窟,他長袖立即一晃,紫合鏡無聲無息鑽入洞窟,藏於陰影中。

  他們下午商議了很久,若要下手,靈泉洞窟最合適,內裡道路曲折,更兼遊人眾多,一方突然發難,另一方很難順利逃脫。對方必也這麼想,因為施楊他們進洞後便一直守在東南角,散修們勸不出,只得罷了。

  遊人眾多,只能一批批地進,秦晞將令狐蓁蓁拽到身前,輕聲囑咐:「進洞後,抱緊點別鬆手。」

  眼看他們一副準備幹架的陣仗,令狐蓁蓁道:「我……」

  「不可以。」秦晞第一反應便是否決。

  「我是說,我知道了。」她一言難盡地瞥他一眼,「你想我用飛刃這會兒也沒了,我連真言都不能撐,你只能自保。」

  秦晞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很好。」

  令狐蓁蓁蹙眉:「你這個人真奇怪,之前說我天賦上佳,能把修行都學會,可你又老是巴不得我做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那小師姐想做什麼?」

  她想了半日:「我裡面是厲害的修士,外面是普通人。」

  秦晞道:「我希望小師姐在我面前是厲害的修士,在外人面前是普通人,咱們倆沒分歧。」

  是這樣?可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沒等她想明白,已輪到他們這批遊人進洞窟。沿著狹長的洞內小道走上一段,便是一座巨大洞窟,正中有一塊巨大的開裂山石,一汪幽光熒熒的靈泉正從裂口內湧出,積在凹地,乍一看似水底藏了顆月亮。

  洞窟西面擺了許多長桌,上面放著灘淨的木勺,供遊人舀取靈泉飲用。

  令狐蓁蓁吞了一粒下午買的美夢藥丸,苦得直皺眉頭,又遞了一粒給秦晞:「你吃。」

  他皺眉搖頭:「不要,看小師姐的表情就知道必然難吃。」

  「萬一做噩夢?」

  「師弟不飲泉水,自然無懼噩夢。」

  他怎麼不早說?害她多花了幾十兩銀買兩顆。

  令狐蓁蓁抓了隻木勺,方欲彎腰舀泉水,可秦晞動也不動,他倆被四五道繩捆在一處,她實在彎不下腰,只能拽他衣袖:「秦元曦,你動一動。」

  他果然動了,卻是一把扣住她的腰,吩咐:「抱緊。」

  說罷,他指尖微微一彈,洞窟內立時旋起一陣狂風,吹得遊人們連連驚呼避讓,施楊懷裡攬著的白髮女妖突然驚叫一聲,她的面紗被狂風吹去,但見雙眉斜飛,姿容妖冶,果然是墨瀾伶人。

  施楊勃然大怒,忽地一揚手,漆黑妖雲淹沒整座洞窟,立即捕捉到喚風術的靈氣痕跡,不防頭頂一陣異動,竟有數隻巨大琉璃瓶鯨吞水般拉扯身體,遊人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倏忽間便被吸入瓶中,送出洞窟。

  三才門的琉璃瓶?!施楊眼角餘光瞥見數道鏡光閃爍,當即險險避開鏡光——這次是紫虛峰的鏡之法!那方才行喚風術的必然是太上脈了!

  眼見自己的守衛有好幾個被紫合鏡鎖住不能動彈,他怒得大吼一聲,雙臂一展,血紅結界當頭罩住洞窟,將試圖闖入的散修們擋在外間。

  下一刻,他卻游去墨瀾身邊,殺氣騰騰地一把揪起她:「既然他們來了,為何不告訴我?!賤人!你背叛仙子!」

  出乎意料,比起對付修士,他似乎更惱火墨瀾的「背叛」。

  秦晞方欲放出風雷術,忽見令狐蓁蓁滿臉緊張地擺出要捂耳朵的架勢,他索性只放出太清環裡的冷電,絲絲縷縷雪白明亮的電光糾纏在一處,漸漸越纏越廣,雖無聲,看著卻極可怖。

  「手別丟。」他提醒她,「沒有風雷術,不用捂耳朵。」

  說完又有三根風雷飛劍無聲無息追上,與冷電繞在一處,將施楊追得片刻不能停歇。

  他身上已不知被飛劍劈出多少血口,傷並不深,然而傷處風雷術激摧,痛不可當,那冷電不但會妨礙動作,還會往五官七竅裡鑽,一個不小心便要重傷。他狂怒之下就地一滾,現出妖相,竟是一匹碩大黑蛇,雙瞳似血一般,墨瀾被他咬在口中絲毫不放。

  秦晞抱緊令狐蓁蓁,急急避讓他快若閃電的蛇尾,靈氣催動間,三根風雷飛劍驟然長了丈餘,糾纏的冷電亦鋪開成網,倏地收緊將巨大蛇身捆住,施楊躲閃不及,被巨大飛劍一根根貫穿身軀,痛得在洞內翻捲不休。

  有些奇怪,墨瀾怎麼沒動靜?她的幻香摧魂陣頗棘手,為此他們還商議過各種應對法子,誰想她自始至終動也不動。

  秦晞正欲施法將墨瀾抓過來,冷不丁卻聽趙振驚叫:「小姜!」

  原來趙振負責紫合鏡牽制蛇妖守衛,剩下鏡光沒照到的便由顧采攔止,起先一切順利,可方才趙振突然發現一直躲在自己身後的姜書不見了,急忙四顧,便見她往被刀光劍影包圍的顧采那裡跑。

  按她平日裡的性子,絕不會如此莽撞,這是在幹什麼?!

  趙振心神一慌,紫合鏡登時亂套,先時被捆住的數個蛇妖立即翻滾在地,現出妖相,都是五顏六色各尾巨大蟒蛇,動作間迅疾無比,一個個張開大口,慘綠的蛇火鋪天蓋地噴吐下來。

  令狐蓁蓁只覺肩頭一燙,卻是一粒慘綠的火點掉在上面,沒燒著她,可她的衣裙像是突然被點成灰燼似的,瞬間爛了小半幅。

  「這火……」

  她剛說了兩個字,便聽施楊慘呼痛叫:「都怪這賤人壞了仙子的事!快撤!絕不可落入修士手中!」

  秦晞反應奇快,喚起一層水霧擋在身前,一頭衝進蛇火,循著冷電的位置急追,但覺數條蛇尾從四面八方朝自己擊打,他仗著金行術在身,絲毫不讓,只喚出飛劍,釘入一條蛇尾,下一刻便覺巨力拉扯,「噗通」一聲竟摔進了靈泉。

  靈泉本不深,可那股巨力還在拉扯,漸行漸深,顯見著他們是打算用水遁逃走。

  秦晞只怕令狐蓁蓁重傷初癒,憋不得氣,方低頭,卻見她外裙被燒了半幅,脖子上細細一線胸衣絲帶分外刺眼。

  他不由自主嗆了口水,眼前忽然一暗,卻是水遁術騰挪間隙,但覺幾次光影變幻,手握的飛劍突然一鬆,拉扯的巨力瞬間停了。

  不對,還未到水遁術的末尾,多半是那蛇妖捨棄了尾巴,把他們甩在途中。

  這下有些糟,天知道他們會掉在什麼地方,秦晞喚來風勢裹住身體,冷不丁卻覺後背狠狠砸在岩石上,即便有金行術,依舊被撞得耳朵裡嗡嗡亂響。

  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他用指尖極小心地碰了碰俯在身上的令狐,問得異常客氣:「小師姐,你能下去麼?」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5:3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一章 美夢噩夢(上)

  令狐蓁蓁一抬頭,便覺後腦勺撞在岩石上,疼得氣都虛了:「這什麼地方?我動不了。」

  秦晞極力避開她,伸手四處摸了一番,觸手皆為冰冷的岩石,他們不知被甩在哪個山洞罅隙裡,卡得死緊,氣都要喘不過來。

  因覺令狐蓁蓁猶在奮力掙扎,他慌得一抬手把她腦袋按在肩上,哄騙小孩似的語氣:「沒事,小師姐別動,千萬別動!都交給師弟。」

  她的鼻尖幾乎貼在他下巴上,痛苦極了:「我喘不過氣。」

  誰不是呢。

  秦晞手掌一翻,掌心緩緩漾出無數細碎的翠綠小光點,輕而易舉鑽入岩壁,向四面八方延伸試探地形。

  全身都壓在他身上的令狐蓁蓁忽然抖了抖,頭髮上冰冷的水滴一顆顆落在他脖子上。

  熾熱的風立即繚繞四周,秦晞動了動脖子,卻覺她又開始亂扭,他不得不雙臂緊緊圈住她,近乎無奈:「算師弟求你了,別亂動好嗎?」

  令狐蓁蓁卻掙扎著從另一邊完好的袖袋裡抓住一沓符紙:「用這個融石符,好歹讓我透口氣。」

  「融石符的意思是能融化岩石?」

  「手藝人要收集材料,有許多寶貝長岩石裡,融石符能化解大約五寸左右的石頭,多貼幾張,應當就不卡了。」

  就是材料很貴,令狐蓁蓁心疼得緊。

  秦晞見她飛快往岩壁上貼了幾張符紙,兩人緊緊撞在一處的肋骨終於輕鬆許多,他不禁對大荒手藝人升起了一星敬意。

  令狐蓁蓁此時勉強能坐直身體,便欲從他身上爬過。秦晞只覺她玄黑的胸衣近在眼前,襯得肩頭胸前一大片肌膚如雪一般,而且馬上便要雪崩在自己臉上,當即阻攔:「還是師弟來,小師姐別動。」

  他一溜煙撐著岩壁往前竄出許多,一面脫下氅衣丟給她:「穿上,小心著涼。」

  她披上氅衣,把袖子捲上好幾道,猶有不甘:「那個火為什麼只燒我衣服?你怎麼沒事?」

  「玄山蛇族的蛇火只燒死物,不燒活物。以前他們不愛爭鬥,許多打架法子只為了逃命,蛇火將對手的衣服燒光,便能趁機遁逃。這法子不是對誰都管用,師弟當然沒事。」

  秦晞手一招,先前放出的翠綠小光點盡數收回掌心,又道:「這底下應當是個地牢,四處還有妖氣攢動,看來咱們被施楊帶進玄山了。」

  修士私闖妖族地盤,罪名有點兒大。

  他又朝令狐蓁蓁招手:「小師姐來,師弟給你上個障眼法。」

  她湊過來,卻抬手往他髮辮上掛了個東西,倏忽間,他頭頂便多了兩隻雪白的狐狸耳朵,前後慢悠悠地晃著。

  「這是?」秦晞摸了摸耳朵,一時愣住。

  令狐蓁蓁順手也掛了一粒果仁似的飾物在頭髮上,火紅的狐耳立時支棱起來。

  「我在紫藤花廊買的髮飾,還有這個能生妖氣的鐲子,每樣都買了兩個。」她又往他手腕上套了隻銀閃閃的鐲子,「是不是比障眼法方便多了?聽說也不怕碰。」

  說罷,她便抬手去揉他的狐狸耳朵。

  秦晞默默地任由她搓揉半日,低聲問:「每樣兩個,給我買的?」

  「對,可惜你不吃美夢丸,害我多花幾十兩。」

  他又默然半日,突然抬手也去戳她的耳朵,一戳之下,她馬上朝後避開老遠。

  「下回再摸我耳朵,我十倍摸回來。」秦晞學周璟板著臉的模樣,最後卻撐不住輕輕笑一聲,轉身繼續沿著狹小的坑道往外爬。

  令狐蓁蓁搓了搓發癢的耳朵:「那我也十倍再還回去。」

  他說不出是無奈還是發笑:「小師姐非要跟師弟較勁,既不聽話,還愛耍賴。」

  「可我覺得你說的人是你自己。」

  秦晞正要說話,忽覺手掌觸摸到的岩壁有些不對,當即喚起凝光術,只見岩壁上殘留許多爪痕,這條坑道竟像是被爪子硬生生挖出來的。

  他不由皺起眉頭:「這是萬鼠妖君的爪痕,他沒死。」

  不但沒死,也跟墨瀾一樣來了中土,還跑來玄山往地牢挖了條坑道,害他倆被卡在裡面。

  令狐蓁蓁湊過去細看爪痕:「是從外往裡挖,老鼠妖君莫非是來救人?」

  他能救誰?墨瀾?三公子?還是有可能也沒死的昌元妖君?可他們跟施楊一樣,明明都是映橋仙子一黨。

  秦晞想起當日在榣山,虞舞伶和令狐說過,墨瀾的妖丹曾被人取走半個,用以要挾她做事,原本以為是昌元妖君所為,可現在看來,取妖丹的搞不好是映橋仙子,此人對大荒涉足之深,遠超想像。

  他掐滅掌中光球,道:「走,快些出去,既然是挖來救人,坑道出口必然隱蔽,守在附近看他會不會再來。」

  好在坑道越往外越寬敞,漸漸已能容納一人直立行走,及至出了洞口,但見野草曼曼,野林深深,茂密的枝葉幾近遮天蔽日,極遠處隱有海浪聲陣陣,果然正是靠海的玄山。

  秦晞牽著令狐蓁蓁悄悄騰風而起,尋了塊高處劃下清光陣藏身。

  夜極深,林間風幽咽,令狐蓁蓁俯在草叢裡盯著洞口看了許久,只覺眼睛發澀,竭力壓下好幾個呵欠,低聲道:「會不會他想救的人已經救走了?」

  秦晞卻道:「應該不會,洞壁挖掘痕跡很新,守株待兔就是這樣,咱們最少要在這裡等個兩三天。你是睏了,所以盼著他不來。」

  可能真是。

  令狐蓁蓁實在沒撐住打了個大呵欠,便覺他撈著腦袋把她按在腿上:「小師姐睡吧,這裡有我看著。」

  她翻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夢囈一般:「你不睡?」

  「師弟不能睡,好了別說話,快睡。」

  令狐蓁蓁懷疑他撐不住,秦元曦向來能睡,搞不好馬上就睡著。

  可她睏得厲害,未及想完,已沉沉陷入夢鄉。

  漸漸地,她覺著自己聞見極好聞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像是回到了榣山的那個早上,騎在生風的妖馬背上。

  雪很大,風更大,卻是熾熱的。

  秦元曦玄青而柔軟的衣擺落在她臉上,他的長髮被風雪拉拽搖曳,如漾開在純白裡的墨,他笑得溫和又有些無奈,還帶了些許促狹,與她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用錢結算一切?」

  令狐蓁蓁感到一種溫暖,她喜歡,又覺著陌生。向夢中的秦元曦靠近一些,不是看什麼漂亮顏色,只是他的眉梢眼角。

  他又一次露出溫和又無奈的笑,摸了摸她的腦袋:「別看我,看那裡。」

  瑩瑩絮絮的天火如星落。

  可她還是想看他,想每天都見著他,想一直一直和他在一塊兒。

  帶她再去中土九州的其他地方,哪怕窮山惡水。或者留在一脈山,她想住在那座密佈雷雲的懸崖上,睡他的枕頭。再或者,等她成了厲害的修士,帶他去大荒,去師門大宅,所有來找麻煩的妖交給她。

  風亦溫婉,花亦溫婉,日月流轉,晨昏朝夕,萬物皆生輝。

  令狐蓁蓁帶著愉悅美夢的滋味緩緩睜開眼,天還沒亮,她還枕在秦元曦腿上。

  那顆美夢丸真的有用,她跌入靈泉時不慎喝了好幾口水,還隱隱擔心過,結果真做了一場好夢。

  她愉悅地仰頭,便見秦晞靠著樹猶在沉睡。

  就曉得他撐不住。

  令狐蓁蓁輕手輕腳起身,一個懶腰還沒伸完,他卻忽然醒了,一下坐直身體,把她嚇一跳。

  「秦元曦?」

  她瞪圓了眼睛看他,他好像不太對勁,這是什麼表情?恐懼?面如死灰?

  秦晞眼怔怔看了她許久,忽然低低喚她:「令狐。」

  怎麼不叫小師姐?她湊過去:「我在,你怎麼了?」

  他眼底驟然浮現出極脆弱的星火般的色澤,又叫她一聲:「令狐……令狐,過來。」

  令狐蓁蓁俯身湊近,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覺他雙臂緊緊抱上來,她撐不住力道,一下跌在他身上,他真像要勒碎她一樣,用力之大,搓得她骨頭生疼。

  「哎……」

  她倒抽一口氣,正要推拒,他的臉卻壓過來,與她面頰緊貼,數顆淚水從睫毛裡滾落,揉在她眼角。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5:4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二章 美夢噩夢(下)

  哭了?

  令狐蓁蓁立即張開雙臂同樣抱緊他,終於有些慌:「怎麼了?我在這裡。」

  秦晞沒有說話,只有豆大的淚水始終不停,順著她的眼角一顆顆掉下去,懸在唇上,他竟會這樣流淚。

  她輕輕喚他:「秦元曦,噩夢都是假的。」

  緊貼的面頰終於緩緩分開,他睫毛上還濕漉漉地,怔怔看著她,像是在聽,又不像在聽。

  微涼而柔軟的面頰,淡幽的氣息,還有她輕柔的聲音。

  一切都在,還活著。

  沒有那些亂鋪的鮮血,她沒有化作煙雲在眼前消散,更沒有在最後恍然大悟般朝他流下一行血淚。

  現實與泡影的刀刃切割算什麼,秦晞此時才覺那一刀正中要害,比什麼都痛,世上竟會有這種痛。

  她用指尖替他拭淚,唇上懸著他的淚珠,隨著嘴唇翕動顫顫巍巍:「你是不是有心事?要不要說給我聽?或者說給小七……」

  話音未落,他的指尖已經按在她唇上,拭去殘留的淚水。

  他的心事,誰也不能說。

  指尖的觸感極細膩,她的唇摸起來遠比看上去還要柔軟,很早他便想摸一摸了,那時大荒人的唇色仍嫵媚,如抹了胭脂。

  還有她的眼睛,媚而長,琥珀眼珠,像隻目光清澈的小狐狸。

  秦晞俯首吻向她的眉毛,一點點向下,最後落在她睫毛上,旋即又一次緊緊抱住她,像是終於救回心尖上的寶貝似的,只是極低微地喚她名字:「蓁蓁,蓁蓁……」

  他頭一回叫她「蓁蓁」。

  令狐蓁蓁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低聲道:「是夢到我出事了?沒事,我跟你講,我做了個非常好的美夢,我把它給你,你那個噩夢就歸我了,我可不怕。」

  秦晞將下巴抵在她額頭上來回廝磨,時不時撞兩下。

  真是個傻孩子,夢怎麼交換?他已經在噩夢裡看到了自己一直逃避的終局,也看到了自己最恐懼的東西——盤神絲被自己奪走的令狐灰飛煙滅。

  極致的痛楚折磨下,狂暴的怒意開始洶湧。

  區區一眼靈泉,就想支配他的命運?

  秦元曦想拿回盤神絲,便一定能拿回,想讓令狐蓁蓁活,她怎樣都必須留在這世上。

  入門時,師尊的話猶在耳畔:酒可以嘗,但不可爛醉;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

  他並不想瘋魔,所以一直在自欺欺人,踟躕不前,可如果注定是孽緣,瘋魔又如何?

  灰飛煙滅,死生不見,他不允許。

  令狐蓁蓁猶在說話,語氣還是露了一點怯:「我出了什麼事?你給我說說,我好有個準備。該不會是我死……」

  後面的話被他的唇堵住了。

  他不想聽她說死這個字。

  秦晞覺著自己已經開始瘋魔了,近乎放縱地報復自己,這樣下去怎麼辦,他也不想管。

  他貼著她嘴唇的輪廓細細親了片刻,結束時,心底又興起一絲奇異的感覺,微妙的介於滿足與不滿足之間。

  琥珀的眼眸沒有迴避,靜靜望著他,裡面有霧氣縈繞,如絲如煙,對著他。

  從來都是只對他一個人。

  秦晞與她對望良久,抬手掐住她的面頰,這次重重吻下去。

  林間漸漸亮起來,黎明的風拂過令狐蓁蓁脖子上的汗,有些冷,可又發燙,她的手在他胳膊上無措地來回抓,最後終於環住了他的脖子,像是變成一灘水,要淌下去似的。

  那一場萬物生輝已近在眼前,她雖然緊緊閉著眼,卻覺有光閃爍,應和她快要蹦出喉嚨的心。

  他也一樣,她聽見了。

  後脖子上漸漸出了一層細汗,彷彿要將她這攤水撈起來,他近乎強硬地握著她的後頸,纖細頸項上的絨毛貼著被抹亂的痕跡七倒八歪。

  脖子上那截細細的絲帶快被玩壞了,搖搖欲墜,或許很快會被他接住。

  秦晞微微偏過腦袋,任由她輕輕咬在下巴上,他會加倍咬回來,他從來都是小氣的秦元曦。

  放縱她的蹭一蹭,甚至要求更多。來,從窗戶進,他恭候大駕,不需要禮節。

  他早該放她從窗戶進,隨她折騰床褥枕頭,留下來,想要把她留下來,嵌進神魂,這樣她就被留住了,永永遠遠,一直與他在一塊兒。

  若是不喜歡太上脈,不要緊,他們去大荒,待他尋回盤神絲……

  像是被重錘擊中心口,秦晞微微一僵,竭力抬起頭,又將下巴放在她額頭上廝磨,突如其來的恨意讓他在上面重重用下巴撞了兩下。

  令狐蓁蓁已然懵了,他做什麼?一會兒順著她,一會兒又逆著她。

  「小師姐別動,師弟有話和你說。」他聲線有一絲沙啞,「師弟突然想起曾經看過一本書,書沒有寫完,師弟也猜不出結局,方才一下想到,又糾纏在裡面出不來。你幫師弟一起想想,好嗎?」

  她迷惘地看著他,終於還是點頭:「好。」

  「假設你是書裡的人,當了手藝人弟子,每天勤勉修行,你的師父對你也寄予厚望,要把神工君名號給你繼承,你願不願意,開不開心?」

  「當然!求之不得!」

  「有一天,你師父和你說,想成為神工君,你需要拿到一件寶貝。這件寶貝非常奇特,只有極少數身世特別悲慘的人才能持有它,恰好你正是。這件寶貝也非常厲害,許多人為了得到它,會做很可怕的事。盡管如此,你費盡千辛萬苦,還是拿到了寶貝,可還沒來得及讓師父看,就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還把寶貝搶走了,你會怎麼辦?」

  令狐蓁蓁大吃一驚:「我這麼悲慘?!那我一定也捅他一刀,再把東西搶回來!」

  秦晞不由笑了一聲:「可是故事裡的你,和那惡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彼此互相喜歡了。就像喜歡你師父你大伯這樣喜歡。」

  她露出思索絕世難題般的迷惘神情,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怎麼會喜歡搶我寶貝的人?我肯定要搶回來……你說我喜歡他,那我不喜歡他了,不就可以搶回寶貝再也不見?」

  秦晞淡道:「可你真的特別喜歡他,而且越來越喜歡,沒有辦法不喜歡。那個惡人丟失了記憶,你若是把東西搶回來,或者將整件事告訴他,這兩個舉動都有可能讓他從此消失,怎麼辦呢?」

  令狐蓁蓁想了半日,只能搖頭:「我不知道。大概……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又露出那種陰鬱而復雜的眼神:「所以,你也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望向他:「這就是你說的故事?猜不出的結局?」

  「是。」

  令狐蓁蓁又想了想:「可是,如果那個人也一樣喜歡我,說不定他會願意主動把寶貝還給我?」

  秦晞垂頭看她:「小師姐是那個惡人的話,會願意主動還嗎?」

  她很嚴肅:「首先我就不會搶別人寶貝,我是好人。」

  他失笑兩聲,拍了拍她的腦袋。

  「但如果真是我,我會還。」令狐蓁蓁也拍了拍他的腦袋,「這樣就兩不相欠了。」

  秦晞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疼得她奮力掙扎,他這次卻沒有放鬆手勁,只俯首定定看著她,輕道:「我不喜歡兩不相欠,要麼你欠我,要麼我欠你,休想跟我提結清。」

  她終於不高興:「你以為我很喜歡和你算賬?你就會花言巧語算成爛賬!放手!」

  秦晞「嗤」地一笑,立即鬆手:「小師姐別生氣,師弟方才說的是自己想的結局,糾纏到死也好過兩不相欠。小師姐說我花言巧語,但師弟可是真心實意要給你賠罪的。」

  令狐蓁蓁又迷惘了:「賠什麼罪?」

  「師弟太年輕,心境修行不到位,被噩夢嚇得對小師姐做出無禮之舉,理應在冰獄峰反省一個月。」

  無禮之舉?她不覺得。

  「可我喜歡。」令狐蓁蓁直率地望著他的眼睛,「我不讓你去冰獄峰。」

  秦晞情不自禁撫向她的眉毛:「你說的喜歡是……」

  「我喜歡你。」

  她說得那麼利索而坦蕩,甚至帶著一絲驕傲,這於她是可以朗朗乾坤下大聲說出的情感。

  秦晞靜靜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是像對你大伯和師父那種喜歡?」

  「不一樣。」令狐蓁蓁坐膩了,起身撣了撣塵土,「我說不出哪兒不一樣,反正你跟他們不一樣。」

  他嘆了口氣似的,往後靠在樹上看她伸懶腰,本來就寬大的氅衣,方才被他一頓搓揉,已經滑在肩膀下面。

  太陽出來了,黑暗裡雪一般的肌膚,在日光下如玉溫潤,無比鮮活。

  秦晞提醒她:「小師姐要不要換件衣裳?」

  哦,對。

  令狐蓁蓁一頭鑽進樹叢,過了許久才出來,竟還沒換衣裳,只有雙手藏在背後,不知抓了什麼,兩眼放光地跑過來。

  「秦元曦,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狐狸?」她一副試圖逗他開心讓他趕緊忘掉噩夢的模樣,「我剛才見著一隻,拿去玩。」

  她一抬手,丟了隻又肥又醜的狐狸給他。

  秦晞揪著肥狐狸的後頸皮舉起來,盯著它的腫臉看了半晌,猶豫著問:「你把它打腫的?」

  「它就長這樣。」令狐蓁蓁揉它耳朵,它儼然是個蔫的,動也不動,「是不是很有意思?」

  並沒有,好醜。

  秦晞勉強戳了它兩下,忽見這狐狸茂密的皮毛裡藏著一粒細小的果仁般的飾物,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

  他不動聲色,又戳了它兩下,只交代:「小師姐快去換衣服。」

  見她再次鑽進樹叢,他忽然摘下皮毛內的飾物,揚手就把狐狸扔了出去。

  那狐狸還未落地便已化為原形,卻是個形容詭異的黑衣男子。他顯然驚惶極了,化作一團陰風正欲逃竄,冷不防腳下清光閃爍,倏忽間化作密密麻麻牛毫般的清光小飛刃,將他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大駭之下猶不敢說話,只有眼珠子骨碌碌地亂轉,下一刻便見秦晞上前款款行禮:「萬鼠妖君,數月不見,原來你還留著命來了中土。」

  萬鼠妖君連連搖頭,掐著嗓子說話:「我不是……」

  「妖君的爪子銳利依舊,怪不得挖了那麼深一條坑道。」秦晞笑吟吟地打斷他,「妖君是想做什麼?」

  大荒的萬鼠妖君從未收斂過妖相,誰也沒見過他化成人形的模樣,唯有他手上那幾根利爪暴露了身份。

  萬鼠妖君登時氣結,想起這年輕修士的可恨處,至今仍磨牙,然而他此時另有極掛心之人,只得跌軟哀求:「大荒諸般恩怨都已過去,昌元都死了,封號也被褫奪,一大家子散得乾淨,小友能否不計前嫌?我絕無與二位敵對的意圖,只想救墨瀾。」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5:5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三章 映橋過往(上)

  秦晞奇道:「救墨瀾?可你們和那施楊不都是映橋仙子一黨嗎?怎麼又四分五裂了?」

  萬鼠妖君急道:「放屁!誰是仙子一黨?!」

  「妖君莫氣。」秦晞笑了笑,「這樣吧,我有些問題想問你,你若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救一把墨瀾。」

  萬鼠妖君直直盯著他:「此話當真?」

  「太上脈修士一言千金。」

  萬鼠妖君思索了一陣,點頭:「行,你問。」

  「你二位為何來中土?」

  「我被南荒帝逐出大荒,墨瀾是被虞舞伶送來中土修生養息。」

  當日令狐蓁蓁的龍群飛刃撕碎了重陰山,昌元妖君與三公子當場死得粉碎,萬鼠卻僥幸逃過一劫,數日後被妖兵們從廢墟裡挖了出來。南荒帝褫奪昌元封號後,順便也將他逐出大荒,永不得入。

  正是來中土的途中,他遇到了墨瀾。

  因著蝶妖小伶人的事,墨瀾成日以淚洗面,哪裡還能登台獻唱,恰好虞舞伶出身玄山蛇族,兄長似乎還當了族長,她便讓墨瀾前往玄山,既能令她修生養息,也能讓兄長幫忙看管住。

  「誰想我們來了玄山,墨瀾馬上就被族長扣下,還將我趕出。我思前想後總覺不對,偷偷回來一趟,才發現他們把墨瀾關在地牢,她頭髮都被折磨白了!」

  萬鼠妖君惱火起來,瞳仁又變得慘綠:「我後來才知,玄山蛇族這兩年換了新族長,可他為何要捉墨瀾?我從此躲在玄山伺機救人,但這兩日墨瀾不在地牢,不知她去了何處,我只能每日趁著地牢守衛換班,偷偷來窺探。」

  「她被施楊帶去了朗月村,不過眼下已回來了。」秦晞多看他一眼,「想不到妖君竟還有救人的俠義心腸。」

  萬鼠妖君怒道:「老子喜歡她!什麼狗屁俠義!」

  哦,原來是喜歡。

  秦晞頷首:「我還有個問題,妖君可知映橋仙子的事?說來聽聽。」

  萬鼠妖君卻有些慎重:「我只知昌元還未死時,會用青銅缶與一個叫仙子的女人說話。昌元這傢伙老謀深算,卻對仙子言聽計從,可見她實在是個人物,聽說還是個邪道門派的首領……總之這仙子不好惹,我只想救走墨瀾,其餘事不管。」

  秦晞不滿:「你就知道這點?」

  萬鼠妖君急道:「我又不認識她!你要還想問仙子的事,等墨瀾救出,我帶你去見前族長!他知道的多!」

  「前族長?是虞舞伶的兄長?你怎麼會認識?聽你的意思,莫非他還留在玄山?」

  萬鼠妖君氣急:「中土修士巧舌如簧一套接一套,老子不跟你扯!就一句話,什麼時候人救出來,什麼時候見前族長!」

  秦晞嘆了口氣:「妖君,墨瀾伶人半顆妖丹被人取走,你就是把她救走,她遲早還是得回去。說不定取她妖丹的正是映橋仙子,不弄清底細貿然行動,豈不是白忙一場?」

  「妖丹?!什麼意思?!」萬鼠妖君大驚,「她妖丹被取走半個?!什麼時候的事?」

  「之前在大荒聽虞舞伶說的,妖丹被取,必然是脅迫她做事。既然施楊扣住墨瀾,施楊背後是映橋仙子,此事怎會與仙子無干?」

  萬鼠妖君不由想起墨瀾時常會在暗處拭淚,怎麼問都不說,還有她那頭白髮,自然是被人強迫做不情願的事,激摧妖丹折磨她的緣故。

  「好,我帶你去見前族長。」他沉聲道。

  說話間,令狐蓁蓁已換好衣服鑽出樹叢,見著萬鼠妖君便是一愣,再四顧一圈沒發現那隻醜狐狸,登時倒抽一口氣:「我狐狸呢?」

  秦晞接過氅衣穿上,一面推著她往前走:「狐狸正是這位萬鼠妖君借著障眼法飾物變的,小師姐若氣他,回頭師弟替你出氣,不過眼下他站咱們這邊。」

  她就換個衣服的工夫而已,狐狸莫名成了老鼠妖君,還成了他們這邊的,世上的事未免太過奇妙。

  「真可惜,下回我一定給你抓個真狐狸。」令狐蓁蓁信誓旦旦。

  秦晞啞然失笑:「小師姐有這份心,師弟很感激,但你還是放過那些無辜的狐狸吧。」

  *

  玄山蛇族本是低調且溫和的妖族,據說前族長尤愛風花雪月,極厭惡爭鬥。

  大約正因如此,才被施楊鑽了空子,暗中勾結同黨,在兩年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奪了族長之位。

  奇怪的是,殺戮成性的施楊沒殺前族長,不但默許他留在曾經的住處,甚至允許他還像以前一樣每月往外跑一趟,到了時間自己回來。

  「我是前些日子挖坑道,無意間挖去了前族長的院落,地牢的位置還是他告訴我的。」萬鼠妖君一面在狹窄的坑道裡疾走,一面又道:「他是個挺好說話的蛇妖,就是有些古怪,你們要問他事,得給他講個有趣故事,風花雪月的那種更好。」

  令狐蓁蓁立即接口:「我有,我把令狐羽和寵妃的故事講給他。」

  萬鼠妖君自見她後,總有點怯,語氣特別小心:「那個我已給他說過。」

  她一愣:「你搶我故事。」

  萬鼠妖君乾笑:「你也可以說其他版本,比如妖妃為了權勢勾搭南荒帝,又與令狐羽陷入情愛……」

  看不出這位妖君還挺能編排狗血。秦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不想令狐蓁蓁卻搖頭:「她不是妖妃。」

  萬鼠妖君隨口道:「可外面一直傳聞……」

  「她不是。」

  萬鼠妖君想起她親生母親是寵妃,自然不會愛聽這些,立即把嘴閉緊。

  秦晞問道:「小師姐知道自己母親的事?」

  「不知道。就是南荒帝告訴我,她誰也沒欠,還說她曾是他的臣子。」

  臣子?荒帝只收妖做臣,她母親是妖?可人與妖根本無法繁衍後代,怎麼孤蓮托生?

  說起來,令狐羽又如何選中寵妃做孤蓮托生母體的?他必是事先知道什麼,才為她去了大荒。令狐羽的傳聞多且駁雜,難以調查,倒不如從寵妃下手,說不定可以查到些真實過往,以及蓁蓁背後到底藏著什麼人。

  秦晞問萬鼠妖君:「妖君可見過那位南荒帝的寵妃?」

  他搖頭:「荒帝寵妃豈能隨便讓人見。」

  「妖君昔年可曾在南荒帝處見過什麼奇異的妖臣?印象深刻的?」

  萬鼠妖君有些不耐煩:「老子以前在東之荒混,南荒帝的事我怎麼知道!你這麼好奇,就看前族長放不放你進書宮,那裡面什麼傳奇都有,都是這百年來他四處搜刮的故事,從大荒到中土,隨你看!」

  專愛搜刮傳奇故事,這位前族長可真是傳奇人物。

  既是傳奇人物,住處自然與眾不同,開闊且氣派,一點都不輸給趙振在東萊城的那座府邸。然而其餘各院落皆鎖死更兼加持結界,唯獨東面一棟小樓院門大開,其上一幅狂草匾額,書有「醒齋」二字。

  令狐蓁蓁「咦」了一聲:「前族長就是那位會收書童,包食宿行路,每月還給十兩銀的醒齋先生?」

  「也是專寫世間風月濃情,愛恨別離,男痴女怨的那位醒齋。」

  一個不怎麼溫和的聲音在樓前響起,旋即便有個灰衣身影款款步出。他年約四旬,面容甚是俊朗,然而長髮披散,赤著雙足,一副剛睡醒的起床氣模樣。

  「一大早來我這裡幹什麼?」醒齋怒視萬鼠妖君,「不是告訴你地牢的位置了嗎?快走!我還要寫話本!別來聒噪我!」

  萬鼠妖君更不客氣:「快把映橋仙子的事告訴我們!墨瀾的妖丹可是被她搶了一半去!你是不是要聽故事?老子隨口給你編排兩個!」

  醒齋頗頭疼地看著他:「誰要聽你隨口編排。」

  見秦晞和令狐蓁蓁盯著自己看,他便皺眉:「二位有事?」

  秦晞拱手行禮:「聽說先生是虞舞伶的兄長?」

  醒齋不以為意:「是,你想說她和我長得不像?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自然不像。原來你們認識小虞,她在大荒過得可逍遙?」

  「虞舞伶風華絕代,舞姿超群,是大荒第一舞伶人。」

  「如此甚好。」

  說完,他卻盯著秦晞看了一會兒,再朝令狐蓁蓁望上一陣,露出個滿意的表情:「映橋仙子的事我沒有,銀雀兒的故事倒是有。我看你們兩個都是天人之姿,不錯,必然有精彩經歷,說給我聽,我便把銀雀兒的故事給你們看。」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6:1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四章 映橋過往(下)

  聽起來,銀雀兒似乎是小名,這位醒齋先生果然了不得,連小名都知道。

  秦晞湊去令狐蓁蓁耳邊,低聲道:「小師姐,先生愛聽家長裡短的故事,你把以前住在深山的事講給他聽,多講點。」

  好,沒問題。令狐蓁蓁慎重點頭。

  秦晞摸了摸她的腦袋,方道:「先生,這位是我小師姐,她自幼身世坎坷,經歷甚多,山裡海裡都去過,不如讓她一面給先生說,一面讓我細讀銀雀兒的故事,這樣也能替先生節省些時間多寫話本。」

  醒齋滿意地點頭:「很好,你們隨我來。」

  眾人隨他進了小樓,但見裡面滿地紙張墨跡,連書案都淹在其中。他半點不在意有沒有落腳的地方,只往書案前一坐,取了紙筆,旋即手一招,也不知從何處召來四五本薄薄的書,毫不猶豫丟給了秦晞。

  「姑娘,你說吧。」醒齋期待地拿起了筆。

  令狐蓁蓁立即說道:「我四歲的時候為了摘野果摔進泥塘,大伯說他從沒見過我那麼臭的小孩。」

  秦晞憋著笑遠遠避開,將那四五本書隨手翻了翻,封皮很簡陋,每本都只有「銀雀施楊」四字。

  這是映橋仙子與施楊的過往?

  他心中難免有些失望,但還是靜心一本本翻閱,看起來這些故事都是施楊說給醒齋聽的,記述非常散漫凌亂,追溯根源,甚至是在百年前。

  百多年前,施楊還未進入玄山蛇族,與一眾亂七八糟的妖盤踞了豫州某座荒山,佔山為王,壞事做盡。

  銀雀兒便是他做的惡行之一。

  這位沒有來歷的少女年輕貌美,不知何故傷痕纍纍地出現在荒山中,被施楊發現,拖回寨內強暴。其後本欲殺之,但少女極柔順體貼,又有一些淺薄修行,施楊便留下了她。

  因他們四處惹事,禍亂黎民,終於引來仙門剿殺。一群烏合之妖,哪裡扛得住修士追剿,走投無路之際,銀雀兒卻有奇計,領著群妖躲避反擊,反過來將仙門修士殺了個乾淨。

  銀雀兒漸漸成了首領,她賞罰有度,調度分明,燒殺掠奪也好,對付仙門也好,總能做得乾淨又利索。施楊這個胡亂搭建的小寨子規模越來越大,他發現,沒有人聽自己的話了,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沒法離開銀雀兒,神魂所念皆為她。

  再後來,銀雀兒已不甘心只招攬妖,她的勢力越做越大,漸漸開始招攬邪道修士,即將稱霸豫州時,他們終於面臨真正的覆滅之災——有極厲害的仙門出動了。

  他們輸得很慘,銀雀兒也被抓走了,然而,許是珍惜她的才能與資質,竟有仙門願收她入門,從此她便成為了修士。施楊有許多年不曾見她,因過於想念,書此處的記載文字十分纏綿悱惻。

  銀雀兒棄惡從善後的某年,施楊終於再次見到她,和頭一回見她一樣,又是傷痕纍纍。他又一次救起她,悉心照顧。對施楊來說,這是重獲摯愛,銀雀兒也沒有辜負他,一步步出謀劃策,最終幫他當上玄山蛇族族長。

  書很薄,四五本一下便看完了,總而言之,這是施楊心中與銀雀兒兩情相悅的敘述,但秦晞卻覺著他從頭到尾更像是一廂情願。

  但關鍵處並不在此,即便是在施楊如此充滿柔軟感情的回憶裡,還是能看出映橋仙子實實是個人物,心思縝密,能屈能伸,更兼野心十足,不管把她投哪兒,都能炸出驚雷。

  而且,他似乎知道她是誰了。

  秦晞合上書,走回書案旁,出乎意料,醒齋猶在認真記載令狐蓁蓁說的滔天瑣事,並沒有不耐煩。

  蓁蓁也正說得開心:「十五歲的時候,山裡起了一場火,那群猴子送來好幾條烤熟的豬腿,怎麼都咬不動。」

  見秦晞來了,醒齋微微含笑:「看完了?小友似乎頗有收獲,我也頗有收獲,真是好相遇。」

  秦晞將書還給他,問道:「這些都是施楊親口說給先生聽的?」

  醒齋頷首:「以前他與我關係不錯,或許是為了上位巴結討好我,但他是個直腸子,漸漸就開始說真話,與我傾吐這些往事。至於映橋仙子還幹了什麼,那得等其他有緣人把故事告訴我。」

  說罷,他又望向令狐蓁蓁,溫言道:「姑娘的經歷很有意思,但你自己沒發覺麼?你是不是忘了許多事?」

  令狐蓁蓁一愣:「我忘了什麼事?」

  他拿起面前寫的密密麻麻的白紙:「姑娘連四歲掉進泥塘的瑣事都記得,卻沒有半點關於識文斷字的敘述,突然到了七歲便能認字,十歲提到與大伯寫信。你也沒提過半句修行方面的事,可你十三歲突然能打得過山裡的狼,十五歲還當了山大王。姑娘之前提過能與大伯寫信,可你又說大伯走後找不到他,豈不是很奇怪?這些是姑娘不想說,還是忘了?」

  令狐蓁蓁凝神竭力思索:「沒有吧……我……」

  他說的那些東西,在她腦海裡如迷霧般,每次試圖撥開,念頭便如雪片如水,冥冥中有什麼東西阻止她回憶。

  她扶住額頭,正打算較勁一番,忽聽秦晞說道:「人總不會從小到大每件事都記得,先生何必錙銖必較。」

  說罷,他便從袖中乾坤取出一隻絲袋,裡面沉甸甸地似乎裝了些碎片。

  「小師姐。」他將絲袋遞給她,「師弟剛才突然想起,前日收拾東西發現了這隻摔碎的玉葫蘆,這是師弟昔年最喜歡的東西,不知小師姐願不願意幫師弟看看,修補修補。」

  令狐蓁蓁兩眼一下亮了:「交給我,你等著吧!」

  她興沖沖地尋了個寬敞地方,開始專心致志折騰玉葫蘆碎片。

  秦晞朝萬鼠妖君看了一眼,這位妖君還算敏銳,曉得他必然有事相詢醒齋,卻不願讓自己站這裡聽,當即悄然避讓。

  秦晞這才望向醒齋:「我也有事想問先生,先生對令狐羽瞭解的多嗎?」

  醒齋指向窗外一棟門窗鎖死的三層小樓:「他的事跡裝了我書宮三隻書架,小友光是看,只怕得看上好幾天,且其中真假不知。令狐羽之事,反倒是諸位仙門內的記載更加詳實吧?」

  秦晞搖頭:「不是那些,我是想問,有沒有關於他妻子之類的傳聞。」

  醒齋反而露出極感興趣的神情:「妻子?你是指那位南荒帝的寵妃?有關她的傳聞還真都只是傳聞,並無可信處,你若知道什麼,可否告訴我?」

  「我也不知,所以才問先生。那麼,先生可有關於南荒帝有趣稀奇臣下的傳聞?」

  醒齋思索片刻:「倒是有個早被禁的故事,聽說當年南荒帝為了禁止說書人說這個故事,殺得血流成河。小友想看,就給我說說你的故事。」

  秦晞淡道:「我出生豪族,然而三歲前家族忽然破敗,枝葉散盡,只餘父母領我艱難度日。四歲時,父親親手殺了母親。五歲時,父親死於賊人刀下。八歲時,照顧我的先生慘死火中。其後我被賊人擄走,又為太上脈修士救下,因資質甚好,便進了太上脈,十三歲時入一脈,每日勤勉修行,甚是平淡逍遙。」

  醒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小友這番話分明殺意旺盛,何談平淡逍遙?」

  秦晞不答,只道:「我並無什麼風花雪月的有趣故事,只有這番親身經歷,先生覺得可以,便把南荒帝的故事給我,若不行,那我也只能隨口編排個故事給先生解悶了。」

  醒齋笑著寫下他的經歷:「家族凋零,父殺母,養育恩人慘死。你是我見到的第三個如此身世的修士,前兩個聽說都惹出過離奇大禍。小友莫怪,我有感而發罷了。來,故事給你。」

  他遞來一本薄薄的書,封皮上寫著「南荒帝禁」四字。

  秦晞翻開沒看幾頁,便見其上寫著:南王寵臣,面覆黑霧,不以真容示人,南王私下喚其:阿思。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6:2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五章 思女不夫

  話本故事,戲說杜撰的東西極多,整本翻下來,十之七八的篇幅在寫南荒帝如何試圖除去阿思的覆面黑霧,阿思如何欲迎還拒,二人調情曖昧的內容。

  及至快結尾,忽然峰迴路轉,寫到阿思聰穎能幹,日漸位高權重,引起其餘妖臣不滿,故意將其灌醉,欲強行剝離覆面黑霧羞辱之。

  為何剝離覆面黑霧就是羞辱?秦晞不解。

  然而故事並未解釋這一點,很快,南荒帝趕來,重重責罰妖臣們後,便將阿思帶回荒帝宮,對她傾吐心聲,欲納她為妃。

  奇怪的是,前面大段篇章都在寫阿初與南荒帝彼此有意,馬上就要兩情相悅,到這裡,她卻突然變了個人,不僅「婉轉相拒」,在南荒帝堅持時,甚至「以額叩地哀求」,求南荒帝放過她。

  南荒帝自然不會放過,將其鎖在宮內,欲強行納為妃。阿思百般出逃不能,絕望之下,竟生出大逆不道的行刺念頭來。

  想當然耳,行刺失敗,南荒帝一怒之下將其處死,之後卻又極悔恨,聽聞他後來那位與令狐羽私奔的寵妃,長得便與阿思有四分相似處。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其後有一行小字應是醒齋先生自己添上去的,寫道為了不讓這個故事流傳,南荒帝那一年殺了三千妖,五千人。

  如此看來,這荒謬的故事中必有部分真實,才觸發了他的殺意。

  有意思的是,話本前面一大半的內容散漫無稽,到後期卻峰巒跌宕般起伏極大,甚至很多東西都是一筆帶過。譬如裡面有個無頭無尾的片段,提及阿思死後,曾有一個名叫徐睿的男子在荒帝宮外跪了數日,求她的遺骨歸鄉,卻被南荒帝逐出南之荒。

  徐睿,如果沒記錯,蓁蓁的大伯便叫這個名。

  寫這個故事的人必然真正知曉當年事,故意將關鍵處寫得曖昧不清,譬如阿思究竟來自何處?為何要黑霧覆面?徐睿又是什麼人?

  秦晞掩卷沉思良久,問道:「醒齋先生可知這話本由誰所作?」

  醒齋搖頭:「當年得知南荒帝為這話本大開殺戒,我便偷偷潛入囚房,尋了個說書人,由他口述,才將故事記下,源頭究竟為誰,只怕是永遠的謎了。」

  「依先生看,故事裡這位阿思,黑霧覆面,究竟是何種妖?」

  醒齋卻笑道:「明顯不是妖,否則妖臣們怎敢羞辱她一個位高權重的臣子?大荒上古異族雖已流散,卻仍有少數流傳至今,我猜她多半是某個異族,是人又非人,因此可為荒帝臣,卻又為群妖排斥鄙夷。」

  秦晞心中微微一動:「先生說得篤定,想是已有定論。」

  醒齋並不吝嗇,頷首道:「既然平日黑霧覆面,或許她是司幽國遺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全靠念頭結合繁衍,所以將黑霧剝離便是羞辱她,她自然也不能做南荒帝的妃子。」

  思女?

  彷彿突然間醍醐灌頂,秦晞手裡的話本故事險些掉在地上。

  他想起去大荒前從千重宮頂求到的籤文: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

  思女無後!這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原來是指蓁蓁的母親。然而它到底什麼意思?指蓁蓁的母親無後?可她明明生下了蓁蓁。莫非是指世間從此再無思女?

  秦晞還未來得及細想,忽聞外間有人喊叫:「先生!先生!您快去看看族長!他被風雷術折磨得快不行了!」

  醒齋起身一抬手,巨大厚實的帷帳立即罩住屋內景象,他轉身走了出去。

  看來這位前族長與施楊的關係並不劍拔弩張,施楊重傷時竟還會找他求助,實實奇異。

  秦晞不動聲色行去令狐蓁蓁身旁,她仍在專心致志拼玉葫蘆碎片,兩手半絲不顫,兩眼眨也不眨,碎得稀爛的玉葫蘆竟已拼好一半。

  「你別急。」她安慰他,「還要再拼一會兒,等全拼好了,我自有辦法讓它恢復如初。」

  原本只想給她找件事打岔,防止她糾結回憶觸動盤神絲,誰想搞的她如此費神。

  秦晞嘆著氣往她身邊一坐:「小師姐陪師弟說說話。」

  「好,你說我聽。」令狐蓁蓁特別敷衍。

  一隻手扶著她的面頰將她轉過去,他橫在她眼前,莫名不講理:「那你看著師弟聽。」

  茶色寶石似的眼珠不滿地望向他了,不知為何,秦晞突然想起思士思女只靠念頭結合繁衍的事來,那時必然要四目相對,彼此念頭才能融合。

  他只覺耳上發燙,故作淡定地移開視線,不防她反而湊近,好似要貼臉頰,他急急朝後讓,便聽她奇道:「你的臉好紅。」

  「可能因為放了帳子,不透氣。」秦晞語氣平靜,沒一會兒,忽然問她:「小師姐,你大伯一直是你大伯嗎?」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老問奇怪問題?大伯還有不是大伯的時候?」

  他淡道:「我看你剛才給醒齋先生講的那些瑣事,似乎從七歲起,你大伯就不像先前那麼慈和,跟變了個人似的,還時常出門,一去好幾個月不歸。」

  令狐蓁蓁想了想:「可能因為我越長大越調皮?大伯有段時間可煩我了,我就跟他大哭大鬧了一場,後來他就對我越來越好。」

  她這個大伯,實實詭異極了,偏生又至關重要。

  從話本故事看,徐睿應當與蓁蓁的母親相熟,或許是族人,或許是知曉她底細的朋友。然而現實裡,他卻對令狐羽更熟,甚至能夠指導蓁蓁龍群飛刃。

  秦晞忽然生出個可怕的想法,說不定她大伯中途換了人。

  家族凋零、父殺母、養育恩人慘死,符合此番身世的出生於雷雨夜子時正者,便是盤神絲的機緣者。

  養育恩人不死,她無法持有盤神絲。

  難道這也是映橋仙子搞出來的?可仙子如果真是「她」的話,對自己與叢華窮追不捨的追殺多半是想除盡盤神絲有緣者,既然如此,何必大費周章培養個令狐蓁蓁出來?這與她的做法相悖。

  秦晞想得入神,指尖一下下輕叩額間,忽聽令狐蓁蓁輕道:「秦元曦,我有時候會夢見大伯凶巴巴的和我說話,但醒過來又記不起有過這事。醒齋先生說我忘了許多事,如果真是忘掉不愉快的事,我還挺高興的。」

  他默然了一陣,問:「小師姐有夢過師弟凶巴巴的和你說話麼?」

  她一下樂了:「還真沒有,夢裡你老是對我笑嘻嘻的。」

  秦晞悠然道:「那下回師弟在夢裡也對你板著臉,你就知道夢只是夢了。」

  「你是說,以後你每天都對我笑嘻嘻的?」

  「師弟哪天不笑?」

  「那要看什麼笑。」令狐蓁蓁直直望著他的眼睛,「笑到眼睛裡的,其實很少。」

  秦晞緩緩挪開目光:「師弟每日憂心修行,哪裡能像小師姐爛漫無邪,心無城府。」

  她又樂了:「後面八個字是誇我?」

  他啼笑皆非地把她腦袋掰回去:「拼你的玉葫蘆。」

  她一手緊緊握住小巧瑩潤的玉葫蘆,邀功似的:「拼好了,你等著。」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張血紅的若木樹皮紙,拔下一根簪子,指尖在上面狠狠一戳,蘸著血極穩地畫了一道極復雜的符,隨後用符紙將玉葫蘆一裹:「等一會兒撕下來就完好如初啦。」

  秦晞一手握住她仍在流血的指尖,療傷術的銀光吞吐,另一手卻將裹著符紙的玉葫蘆拿起。

  「不要撕,貼著符紙更氣派。」

  他低頭端詳一陣完好的玉葫蘆,將其上裹住的血字符紙壓緊,小心收入袖中乾坤。

  便在此時,低垂的帷帳忽然升起,醒齋先生走了進來,神色頗慎重:「我在施楊的住處見到了你們說的那個白髮墨瀾伶人,她的妖丹果然被人取走一半。」

  對面的萬鼠妖君連滾帶爬奔過來:「她怎麼樣?!」

  醒齋搖頭:「我看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多半有人對她另一半妖丹施法,試圖操控她的神智。竟然如此大費周章對付一個伶人,這墨瀾到底是什麼身份?有什麼本事?」

  「她是血脈極珍稀的墨玉牡丹。」秦晞說道,「專修幻香摧魂陣,三法俱全時,幾乎無人能防。」

  萬鼠妖君簡直氣急敗壞:「少廢話!施楊住處在哪兒?!老子馬上挖洞!」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6:36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六章 救救阿喬

  醒齋依舊搖頭:「現族長的住處豈是你挖洞能過去的。我問你們,施楊與那映橋仙子所欲何為?施楊被風雷術折磨,什麼都說不出。」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秦晞緩緩道:「我只知這個映橋仙子在大荒勾結妖君,在中土培養邪道修士,扶持施楊上位當族長,還試圖對我與師兄趕盡殺絕。」

  「追殺太上脈修士?!」醒齋大驚失色,「所以你怎麼來的玄山?莫非……」

  「正是施楊帶人在朗月村對我出手,我便一路跟來看個究竟。」

  醒齋面色難看至極:「我原以為他只是貪圖族長之位,讓給他也罷,可他這樣不行……不行……」

  他思忖半日,沉聲道:「諸位小友,我有個不情之請,或許我能施法令墨瀾伶人緩解片刻,還還請小友隨我往施楊住處去一趟,風雷術我不會解,還要勞煩小友。」

  不等秦晞說話,萬鼠妖君已怒道:「解個屁!你他媽腦子真有坑吧!」

  醒齋嘆道:「我有話要問他,須得他神志清醒。小友若願協助,我願開放書宮,任君閱覽。」

  秦晞答應得很利索:「可以,走吧。」

  *

  萬鼠妖君很快就知道,為什麼醒齋和他說沒法挖洞去現族長住處了。

  施楊那金碧輝煌如宮殿般的住處,竟然生在龐大的妖雲之上。

  妖雲下的蛇妖守衛們見著醒齋再度折返,原想行禮,忽見他身後跟著三人,其中一人目秀眉清,竟是在朗月村傷了施楊的太上脈修士,不禁個個倒抽一口涼氣。

  「先生!您這是……」守衛們立即攔在前面,驚疑不定。

  醒齋先生面沉如水:「我要帶他們去見施楊,你們讓開。」

  守衛們哪裡會讓,這位前族長從來都只愛窩在住處裡琢磨些無聊的風花雪月傳奇故事,施楊奪走族長之位,他連聲氣都沒敢出,要不是施楊發善心,哪裡能留得他命在。大家平日裡叫一聲「先生」是敬重,他還真當自己是先生了。

  一時間尖銳的哨聲響徹玄山,四散的蛇妖守衛們乘著妖雲疾馳而來,眼看便要將他們四人壓在雲下。

  醒齋雙臂一展,一片巨大的妖雲便如龍一般揮舞而出,瞬間擊碎鋪天蓋地的守衛妖雲。他將身體一縱,竟懸在半空,款款說話的聲音如洪鐘般響亮:「施楊行事不周,只為私欲,恐來日牽連玄山一族。今日我將收回族長之位,你們速速退下,我不想傷自己族人。」

  說罷,巨大的妖雲微微一捲,將地上的三人托起,眨眼便進了施楊的宮殿。

  此時的施楊正泡在巨大的藥池裡,漆黑的妖血將池水染得如墨一般。

  他此番受創不比當日萬鼠妖君輕,除了貫傷處風雷術攢動,更有冷電鑽入七竅,破壞經脈妖丹。他大約是嚎叫得累了,已力竭暈死過去。

  東南窗下,有數行血紅結界圈出狹小角落,白髮蒼蒼的墨瀾正蜷縮其中,好似受著極大的苦楚,渾身抖如篩糠,忽然間又抱著頭狀若瘋癲地滿地亂滾起來,哭叫聲不絕:「別叫了!別在我腦子裡叫了!」

  她的身體每撞上結界一次,便多出一道灼傷,萬鼠妖君哪裡看得下去,當即化作陰風撲向結界,手掌剛觸及,便痛得大吼,定睛一看,掌心竟已焦灼一片。

  他急得現出妖相,利爪三兩下將結界扯了個粉碎,顧不得毛皮燒灼,一把將墨瀾抱起,見她滿臉血淚汗混在一處,終於哀求般望向醒齋:「先生!幫幫她!」

  誰想墨瀾忽然瞥見不遠處的令狐蓁蓁,咬牙切齒地揚手,妖霧瞬間凝聚,密密麻麻的漆黑花瓣如狂亂刀片般朝她砸過去。

  「令狐羽!我殺了你!」墨瀾翻身便撲向她。

  剛收回冷電的秦晞長袖一拂,將刀片般的花瓣打散,對面的墨瀾已被萬鼠妖君死死抱住,猶在搏命般掙扎,原本清麗的嗓子此時如夜梟般淒厲滲人:「都是你!全是你!你殺我夫君!要不是你——我怎會落到這般境界!你這魔頭!罪該萬死!」

  秦晞上前一步擋在令狐蓁蓁身前,側首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她既沒驚訝,也沒辯解,更沒有迴避,只蹙眉靜靜看著墨瀾。

  他低聲道:「令狐羽做的事,與你無關。」

  她聲音很淡:「但我拿了令狐羽的修為,我會看著的。」

  不過片刻,墨瀾嘶吼的聲音驟然消失,人也漸漸一動不動,只怔怔地看著腳下,嘴唇翕動不知自言自語些什麼,好似魔怔了一般。

  醒齋立即上前以掌抵在她胸腔妖丹處,凝神試圖以妖力切斷妖丹上纏繞的詭異操控靈氣,然而不管他怎麼嘗試,卻始終不能撼動分毫。

  他面上隱隱現出一層細汗,終於頹然搖頭:「不行,操控妖丹者好生厲害,我無法切斷靈氣。太上脈的小友可有法子?」

  秦晞緩緩搖頭:「抱歉,我不擅長此道。如果萬鼠妖君相信我,我可以把墨瀾伶人帶回太上脈,二師兄最擅此道,交給他應當無恙。」

  萬鼠妖君此時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竄,突然奔過來厲聲道:「行!你若能治好墨瀾,我願意給你磕頭賠罪!」

  秦晞笑了笑:「那倒不必,畢竟我也想讓墨瀾伶人早日痊癒,有關映橋仙子的事,還需要問她。」

  話音一落,卻聽墨瀾開口道:「何必問這牡丹花妖,直接問我就可以。」

  說罷,她優雅起身,抬起臉來,雖是血淋淋的一張臉,神情卻和煦異常,目光更如融融春水一般。

  萬鼠妖君有點懵,喃喃道:「墨瀾,你沒事了?」

  醒齋一把拽住他,皺眉打量她半晌,沉聲道:「操控妖丹如此酷烈手段,銀雀兒,你於心何忍?」

  那附身在墨瀾身上的銀雀兒只微微一笑:「這名字是施楊和你提的吧?他藏不住話,什麼都要往外說,真不讓人省心。醒齋先生,你說我手段酷烈,但你不知,牡丹花妖的妖丹並非我所取,而是另有其人,我不過把她搶過來物盡其用,真正殘忍的可不是我。」

  秦晞忽然開口:「仙子的意思是,勾結妖君,追殺我與師兄,也是另有其人?」

  銀雀兒猶在笑:「秦修士,你很聰明,似你這般年紀,實在難見。但你大可不必對我傾盡全力,我只想要你的命,其他人的所作所為,可是罄竹難書。」

  秦晞揚眉:「哦?願聞其詳。」

  銀雀兒低聲道:「家族零落,父殺母,養育恩人慘死,甚至包括出生在雷雨夜的子時——這些可都是人為能做到的,秦修士莫非從未懷疑過?」

  秦晞面不改色:「我知道,但我不確定何人所為,仙子可願告訴我?」

  「我很忙,無法與你說太多,也不敢與你說太多。」

  銀雀兒嘆了口氣:「我走了,牡丹花妖可不能交給你們,雖然她不好用,也不能讓她給別人用。我很仁慈,留些時間讓她說遺言,告辭。」

  下一刻,墨瀾便癱軟在地,一行濃濁鮮血從唇邊緩緩溢出。

  萬鼠妖君撲上去將她抱起,連連喚她:「墨瀾!你怎樣?」

  她眼神渙散,怔怔看了他許久,聲音沙啞:「我好痛……」

  哪裡痛?!

  萬鼠妖君方欲試探她的妖丹,醒齋已先一步按在她胸腔處,稍一試探,當即變了臉色。

  「銀雀兒震碎了妖丹。」他長嘆一聲。

  墨瀾大口喘了片刻,漸漸又安靜下去,只問:「我是要死了?」

  半顆妖丹震碎,雖然未必死,但和死也差不多了。醒齋先生不忍說,只緩緩搖頭。

  墨瀾忽然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一把拽住萬鼠妖君的衣襟,急道:「救救阿喬!快去救她!她……她被……被騙……」

  她一下又望向秦晞,顫聲道:「你們、你們快去救她……阿喬她……」

  話至此忽然斷開,墨瀾驟然化作一朵幾近乾枯蒼白的墨玉牡丹,輕輕飄落在地。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6:4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七章 風波暫定

  醒齋正要撿起,冷不防萬鼠妖君一把搶過。

  他的利爪可裂山石,此時捧著墨玉牡丹,卻一丁點兒都沒傷著花瓣。只有豆大的淚水從他鬼火般的眼睛裡落下,一顆顆將花瓣淋得濕透。

  不等醒齋再說什麼,他頭也沒回,化作一團陰風撲出窗外,再不見蹤影。

  秦晞不由無奈:「還沒來得及問他阿喬是誰。」

  墨瀾最後是朝著他求助,他有些在意。

  醒齋道:「聽起來像是她的族人,血脈珍稀的花草妖,名字都與血脈相關。墨瀾是墨玉牡丹,她嘴裡的阿喬,或許是二喬牡丹?」

  可誰曉得二喬牡丹在何處?誰都不知道墨瀾的過往。

  地磚上還殘留著她的血,不過短短片刻,卻變成這種局面,醒齋唯有嘆息。

  巨大的藥池開始泛起漣漪,施楊身上大小傷口裡縈繞的風雷術已被秦晞收回,看他的模樣,像是馬上要醒了。

  醒齋走過去,冷冷喚他:「施楊。」

  施楊一下睜開眼,因覺先前苦苦折磨自己的風雷術與冷電消失殆盡,又見醒齋站在池邊,他不禁露出一絲驚喜:「是先生救了我?」

  醒齋語氣淡漠:「聽說你帶守衛去朗月村,試圖朝太上脈修士下手。你可知一族族長擅自攻擊修士是何等大罪?你是要把玄山蛇族推入火坑?」

  施楊一愣,突然發覺情況不對,醒齋身後不遠處,分明站著那太上脈修士,他一下醒悟:「怎麼?先生依仗修士來找我麻煩了?原來你一直對我奪走族長之位懷恨在心?你做族長只會成日龜縮!玄山一族在我手上才能雄霸青州!你現在看我起來了,便想借著仙門名頭打壓我?!」

  醒齋看了看他身上縱橫交錯的血口:「你被太上脈的年輕修士重創至此,還好意思與我說大話。你除了成日對銀雀兒言聽計從,還會什麼?」

  施楊大怒,藥池內忽然旋起巨大妖雲,朝他重重砸去——沒有砸中,妖雲狠狠撞在另一片妖雲裡,霎時間殿內黑霧四起,盤旋互鬥半日,又一前一後竄出窗外,在半空鬥得驚天動地。

  忽聞殿頂一陣巨響,施楊撞破碧瓦滾落在地,他的身體被一條巨大金蛇緊緊纏住,動彈不得。他面上神情不知是驚駭還是驚嘆,只道:「你竟然這般強橫……」

  醒齋款款從殿頂破口落下,淡道:「橫行霸道恃強凌弱是你的境界,族長卻不能這麼當。我素日聽故事,只記情,不問是非,但你我有過善緣,我今日為你破個例。」

  他定定看著鮮血淋漓的施楊,又道:「我並不覺那銀雀兒對你有情,扶持你也只是為了她自己。還有,方才她來過,知道玄山一族利用不得,你對她已無價值,所以她走得很乾脆,沒有看你一眼,我勸你早日醒悟。」

  施楊只冷笑:「你聽了點故事,就以為什麼都懂了?」

  金蛇開始緩緩絞緊,醒齋道:「我言盡於此,告訴我,銀雀兒是什麼人?」

  施楊被金蛇纏得骨頭碎了大半,他硬生生壓住慘叫,猶在冷笑:「想從我嘴裡套話?做夢!還有什麼手段?盡管來!」

  醒齋緊緊皺眉,轉向秦晞低聲道:「此事玄山一族必會給太上脈一個交代,明日由我親自用搜魂術盤查……」

  話未說完,他忽覺不對,金蛇尾瞬間絞住施楊的手,將其手指強行拉開,他掌心竟托著自己漆黑的妖丹。

  「我死也不會讓你們用搜魂術!」施楊獰笑。

  他方欲催動妖力震碎妖丹,卻聽秦晞說道:「搜魂術實在不必,先生莫因一時怒氣動殺念,墨瀾已死,何必再死個施楊?」

  醒齋一時吃不準他的意思:「莫非小友已知曉銀雀兒的真身?」

  差不多吧,她方才借著墨瀾現身說話,便讓他有了八成把握。

  秦晞溫言道:「我雖不知銀雀兒是誰,卻也佩服施楊的痴情,更不想逼死他。銀雀兒之事並非只有一個施楊可查,先生願意開放書宮,已是助我良多,我豈敢咄咄逼人。」

  醒齋長舒一口氣,金蛇尾出其不意將施楊掌中妖丹奪去,重新塞進他嘴裡。

  「你就在地牢裡好好回味你們的過往。」他望著施楊,「什麼時候銀雀兒落入仙門網,什麼時候我放你出去給她燒紙。」

  *

  玄山一族突如其來的族長奪位之亂,鬧哄哄地持續了很久。

  時至今日,醒齋作為前族長才頭一次展露自己強橫的妖力,即便曾有對他暗暗不滿的族人,此時也是無話可說。

  施楊被送進地牢,醒齋重新成為族長——依舊是不管事的族長,放著外面亂七八糟的局面不鎮場,只將秦晞和令狐蓁蓁領去自己書宮前,推開了大門。

  「一二兩層是中土傳奇故事,三層則是大荒的故事。令狐羽的記載在二層北角,四位荒帝的傳聞都在三層金色的書櫃裡,二位隨意看,睏了餓了,只管叫我便是。」

  醒齋客氣地將他倆請入書宮,再次合攏大門。

  秦晞直奔三層而去,令狐蓁蓁在二層逛了片刻,發現這位醒齋先生雖然自己屋子裡亂糟糟,書宮卻整理得十分齊整,所有搜刮來的故事按照地名歸類,地名裡還要再細分諸如「濃情蜜意」、「愛恨交織」、「世間怨偶」等等小類別,一眼望去十分清爽。

  她下意識往北面走,只見臨牆三隻書櫃,一丈寬,兩丈高,滿滿當當擺的全是書——全部是令狐羽的傳聞,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假設令狐羽一本書一個仇家,他必然是一天得罪一個人,得罪到一百歲還沒停。

  令狐蓁蓁顫抖著抽出一本,裡面是一個修士的自述,說令狐羽賊眉鼠眼,身高不過三尺,意圖對他師妹非禮。後續是師妹為了自身名譽,拿劍砍傷了師兄。

  再抽一本,是另一位修士的自述,說令狐羽偷了他的異寶。後續是同門發現他好賭,異寶早已送去典當鋪。

  第三本卻是一位女修士的自述,提及曾在陽春三月杏花林見到令狐羽,似是沉鬱有心事,然而其情其景太美,女修士多年難忘,始終不願相信他是魔頭。

  令狐蓁蓁不知不覺在書櫃前看了一天,這裡留存的多數為一看便是胡謅的假事,也有一部分真實傳聞,關於他所作所為的東西反而不多,更多是旁人眼裡的令狐羽。

  從時間來看,早期令狐羽似乎是個伶俐聰敏,開朗愛笑的人。越往後,他便越來越陰鬱,甚至有尾隨過他數月的仇家提及:十日不見一笑,不聞一聲。

  看來他多半有過什麼不愉快的遭遇,導致性情大變。

  令狐蓁蓁雖有心繼續看,但她一整天沒吃東西,餓得頭昏眼花,只得四處找秦晞。

  上了三樓,便見他靠在裝了四荒帝傳聞的金色書櫃前,猶在專心閱覽南荒帝的傳聞,從書案上堆積書本的數量來看,他手裡的多半是最後一本。

  令狐蓁蓁奇道:「為什麼是看南荒帝?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秦晞揉了揉脖子,嘆道:「什麼有趣的都沒找著,倒有一個感想。」

  「什麼感想?」

  「令狐羽竟然能從南荒帝手裡搶走寵妃,不可思議。」

  他感慨完,見窗外天色暗沉,忽然想起什麼,從袖中乾坤裡掏出一隻食盒,裡面裝了數列極精美的點心。

  「小師姐餓了吧?」秦晞兩根手指輕輕掐住她的下巴,往她嘴裡塞了一粒糕點,「抱歉,今天事情太多,讓你餓到現在。這是朗月村買的,還算新鮮,師弟餵你吃。」

  她被迫又吞了兩隻糕點,蹙眉道:「我有手,幹嘛要你餵?」

  好像在餵狐狸,特別有意思,她塞了滿嘴糕點的模樣更有意思。

  秦晞撓她下巴:「這是師弟的尊敬之情。」

  令狐蓁蓁作勢嗅他脖子,他馬上退了三大步,面上神情倒是極鎮定:「是師弟錯了,師弟絕不會再做無禮之舉,小師姐也莫要再對師弟如此輕率。」

  他到底什麼脾氣?不理他,他自己摸過來;靠近他,他馬上躲遠,若即若離,忽遠忽近。

  令狐蓁蓁繼續朝他身上湊,他也繼續後退,倒像她是隻吃人的老虎。

  她一下笑出聲,在食盒裡又抓了兩隻點心,笑話他:「以後就拿這法子治你。」

  她咬著糕點轉身欲下樓,冷不丁頭頂的狐狸耳朵被他戳中,還輕輕揉了揉,她登時一蹦三丈遠,不小心撞在旁邊書櫃上,劈裡啪啦掉了一身的書。

  秦晞過來替她撿書,一面慢條斯理地笑話回去:「我看小師姐也不是百毒不侵。」

  令狐蓁蓁盯著他的狐耳,伺機意圖報復,他便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再鬧,師弟當真不客氣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7:00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六章 不期而遇

  是他鬧,她當真要不客氣才對。

  令狐蓁蓁撿起一本書,本欲捲起往他耳朵上輕拍,忽然瞥見書內頁寫著「香氣縈繞」的字句,下意識拿起細看,卻是一段貫穿大荒與中土的傳聞。

  傳聞寫道數十年前曾有某青州人前往大荒遊玩,在南之荒的漫漫野林中迷路,驚慌失措時,恰有一美人經過,身邊還領著一個小女娃。美人溫柔且耐心地將迷路者送回大道,迷路者欲答謝時,二人已消失無影。這位中土人對此番奇遇念念不忘,猶記得那小女娃服飾甚奇異,半邊紅半邊白,身上更有撩人香氣縈繞,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回中土後,他便時常將此事說與人聽。

  十年後,青州靠東一個臨海小村,某日突然來了個美人,美人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娃。村民們想起村裡有個人以前總提及大荒奇遇,立即尋了他,那人一見之下先是狂喜,隨後卻驚駭——十年過去,小女娃依舊是小女娃,美人也依舊是美人,絲毫未變,可見是妖。

  荒野小村不比大城鎮見多識廣,村民遇妖只知驅趕,二妖被趕至陡峭山崖邊,就此消失。

  這段故事是先生的書童搜刮來的,後面還有書童寫的話,懷疑那小女娃是花妖。

  秦晞湊過來看了一會兒,忽然拿起書:「半邊紅半邊白,正是二喬牡丹。」

  令狐蓁蓁奇道:「就算是,也未必是墨瀾她們吧?而且都是數十年前的事了,二喬牡丹未必會在那裡。」

  秦晞偏頭想了想:「反正四月還未到,明日我給于飛兄他們傳信,一起過去看看。」

  *

  時辰尚早,葉小宛猶在夢中。

  她夢見失蹤了兩年的小姨忽然回來的那天。

  小姨摸著她的頭,聲音很溫柔:「阿喬,你長高了,若你姨夫還活著,必然也開心。」

  她只是不信:「姨夫從來沒對我笑過,也沒對你笑過。」

  小姨便露出要發怒的神情:「胡說八道!你忘了我和你姨夫有多恩愛?!他才走了兩年,你就說出這樣沒良心的話!」

  她便沒有再吭聲。

  小姨雖溫柔,卻脆弱,承受不了姨夫為救她而死的事實,固執地認為他們做夫妻那些年琴瑟靜好,把一腔仇恨盡數投在令狐羽身上。

  為了復仇,她不惜用一半妖丹換取幻香摧魂陣的修行方法。

  甚至,為了怕復仇牽連到甥女,她請了那位傳授幻香摧魂陣的厲害修士,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阿喬,萬一小姨復仇不成,那魔頭必要來戕害你,可你若是人,他便認不得你了。何況你血脈奇異,易惹來狂蜂浪蝶,越長大越危險,倒是做人才安穩。你要記住,在中土把自己當做人才能好好生活。」

  她懵懵懂懂地聽著,被小姨牽著手,走向崖底的隱秘山洞。

  洞內清光團團,什麼也看不見,她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場夢,再醒來時,身上再也沒有香氣,紅白交織的衣裳也變成了最普通的布衣。她試著運轉妖力,體內卻找不到妖丹的存在,尋了半日,她駭然發覺自己的妖丹被藏在丹田的最深處,一絲一毫都動不了。

  小姨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你信守了承諾,妖丹你拿去吧。」

  另一個陌生而聽不出起伏的聲音說道:「令甥女的經脈由我造,只是妖偽裝人還是艱難了些,她並無什麼做修士的資質。常人面容十年必變,為了令甥女著想,她日後只能不停漂泊。」

  「那也比她長大後身不由己來得強。」

  「如此甚好。那麼,你便隨我去吧。」

  小姨要走了?她一下追出山洞,可是外面已無人,只有小姨的聲音被風送來耳邊:「阿喬,好好做人,忘了小姨。」

  她怎麼知道如何做人?無人教過她。從此再不能化作一團陰風騰飛,只有兩隻腳;再不能隔著老遠便把東西召過來,只能親手拿。

  做人真是累,還會被欺負,因她是孤女,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但她還是堅強做起了人,在紅塵裡翻滾幾十年,學了一身柔滑的人情往來,誰也不得罪。

  真正的快樂應當是能進仙門,她曾以為自己與修士無緣。

  多好的生活,再也不必四處漂泊,修行雖然艱難,但並非一無所獲。

  更快樂的事接踵而至,她遇到了一群夥伴,除了同門之外,壞脾氣卻直率的周璟,古怪的令狐蓁蓁,還有時而聰明時而遲鈍的秦晞。再往後還有憨傻的顧采,可愛的姜書,豪爽的趙振。

  好喜歡這樣的日子,彷彿她真成了個人。

  盡管知道令狐蓁蓁是令狐羽的後人,她還是很喜歡她。還有周璟,她知道他喜歡自己,或許她也能喜歡他,像個真正的凡人少女,春心萌動,沉醉情意。

  倘若與他兩情相悅,那將是怎樣的美妙?懷揣著秘密的不安,她惶恐又大膽,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然而握住的終究是冷風。

  葉小宛睜開眼,周璟正用手指勾去她睫毛下的淚珠,他的聲音很輕:「做噩夢了?」

  她轉身猛然抱緊他,是真的喜歡,如果能說出口。

  「我夢到了小姨,她過得很不好。」葉小宛把眼淚壓在他衣服上。

  給出去的一半妖丹終於成了要挾她的利器,在朗月村見到她時,她竟已滿頭白髮,甚至向她哭求。

  周璟環住她的肩膀,細細摩挲後背安撫:「夢而已,你若實在想念,找個機會我陪你去尋她。」

  葉小宛半晌不說話,終於抬頭時,面上已無淚水,只望著他笑:「叢華師兄是太上脈修士,要以修行為重。上回我聽秦師弟說,這趟你們回太上脈,他該做三師兄,你該做小九了。」

  周璟又是氣又是笑,掐住她臉上的肉:「胡說八道。」

  葉小宛懶洋洋地扭頭望天色:「又是晴天,叢華師兄,咱們出去玩吧?東萊城還有好多地方我都沒見過。」

  「不是要去你家鄉?你不急?」

  周璟頗不解,她當日說要回家鄉,似乎很急切的樣子,甚至要求馬上走。誰想出來後,她又不急了,只顧著四處玩耍閒逛,一個東萊城逛了三天還不肯走。

  葉小宛緊緊抱住他:「我真想和你去許多地方,不僅僅是一個東萊城。」

  周璟柔聲安撫:「日子還長,慢慢來,以後你想去哪兒,都有我。」

  她靜靜看了他片刻,緩緩湊近,在他唇上吻了吻,指尖細細摩挲他的額角眉梢,露出極溫柔的眼神。

  *

  三月下旬的東萊城繁花盛開,海浪碧藍,每逢晴日,簡直如在發光一般。

  這是俞白最喜歡的中土城鎮,特別開闊,特別大氣,連道路都比其他地方寬敞,常見四五輛馬車並駕齊驅,道上行人雍容而閒適,怎樣看都令人心曠神怡。

  不過這次出來不比往日,她並不敢獨自亂跑,在外看了一陣海,便趕緊回茶館,大師姐霜月君和二師兄樓浩剛剛續上第二壺茶。

  樓浩見她滿臉高興,便笑道:「小三到現在還是個貪玩性子,一出來就兩眼放光。」

  俞白艱難地喝了一口茶:「二師兄,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三?」

  樓浩笑著搖頭:「師尊叫得,大師姐叫得,我叫不得?」

  一旁的霜月君亦含笑道:「小二,你頑皮了,連我都是叫老三。」

  這回輪到樓浩苦笑:「大師姐能否別叫我小二?請大師姐叫我小樓。」

  俞白「噗」一下笑出來,親熱地挽住霜月君的胳膊:「大師姐,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你一定看過吧?這趟你肯陪師妹出來散心,我開心極了。」

  霜月君卻微微搖頭:「九老丈人的神跡我還真沒看過,小樓見過,我卻沒想到他也會跟來。」

  樓浩一面替她們續茶,一面說道:「我上回來,只見著九老丈人神跡的後半,聽說前半才是最好看的,有巨浪滔天,氣勢磅礡。既然賽雪想散心,我便一同來了卻心願。」

  他自小便愛往外跑,天下九州,大荒四方,全部都去過,當下只給她們細細講述九老丈人神跡的奇異處:「神跡多為幻象,九老丈人的卻不同,據說是真正的巨浪滔天,所以蓬萊島上不得,騰風亦騰不得,會被浪捲進去,倒是坐船上反而安然無恙。」

  話音剛落,卻見俞白手裡的茶杯翻在了桌上,她怔怔看著茶館門口——那裡剛進來一對神仙眷侶般的年輕男女,手挽著手,言笑親熱,正是周璟與葉小宛。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7:1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八十九章 花好月明

  樓浩在桌面上一點,翻倒的茶水便恢復原狀,一面溫言道:「不如我們換家茶館?這裡的茶有些澀。」

  俞白卻忽然起身,大聲道:「老七!這裡!」

  周璟扭頭張望,見著他們,登時極驚喜,一路牽著葉小宛過來,拱手行禮:「大師姐,二師兄,三師姐,你們怎麼來了?」

  俞白笑道:「就許你出來玩?不許我們逛逛?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稀奇,我跟著師姐師兄見見世面,卻想不到你也在。」

  明明是她自己說要突破境界的,三師姐當真想一套是一套。

  周璟安排葉小宛坐下,先替她倒了一杯茶,又將她愛吃的甜細點推過去,俞白不由戲謔:「看不出咱們老七也有體貼的時候。」

  她自認瞭解周璟,他多半會羞惱地推卸幾句,大家嘻嘻哈哈一通,她便能順利過了這番難熬。

  怎樣都是懸心,不如直面以對,彼此同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她終究是他三師姐。

  周璟卻只微微一笑,沒有搭腔。

  俞白忽覺陌生而無措,只得低頭裝作喝茶,茫然地聽著樓浩在旁邊講神跡的事,覺著他聲音特別遠,朦朦朧朧地。

  日光透過稀疏的竹簾,落在葉小宛半邊面頰上,玉一般剔透的姿容,好看極了。

  周璟眼神裡鋪滿明顯的迷戀,那溫柔的目光如水一般,讓他看上去真的變成了陌生人,再也不是俞白印象裡那個暴躁易怒,某方面莫名遲鈍且天真的叢華師弟。

  像是突然醒悟到自己終將失去什麼,心裡被狠狠刺了一下,巨痛襲來。

  俞白一口茶水嗆在嗓子眼裡,咳得驚天動地,趁機用袖口拭去被痛出的眼淚。

  「老三總是毛毛躁躁的。」霜月君替她拍了拍背,「時候不早,我們還要去別處逛逛,這就走吧。」

  周璟見他們說走就走,不由錯愕:「諸位師兄師姐見著師弟,幾杯清茶就打發了?這便要拋下師弟?」

  霜月君含笑看了一眼葉小宛,柔聲道:「老七也是亂七八糟,既然身邊帶著佳人,該去哪裡玩便去哪裡玩,我們可不好摻和進來。」

  周璟哪裡放過,又拽著俞白:「三師姐肯定想喝酒!」

  俞白眼裡還噙著咳出來的些許淚花,卻點頭:「可以,三師姐陪你喝。」

  周璟興沖沖地起身,不防葉小宛忽然開口道:「叢華師兄,我不愛喝酒,我不去行嗎?」

  他微微一愣,便聽她又輕聲道:「你別擔心,我一定不亂跑,就在客棧等你。」

  周璟還想再說,樓浩已勾住他肩膀,笑道:「那二師兄也來陪你喝。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酒館,上等的好酒菜,且去開懷一飲。」

  *

  在周璟往來的同門與友人中,他最喜歡的飲酒對象,一是趙振,一是俞白,他倆都是酒後話特別多的人,又開懷又熱鬧。

  誰想今日俞白不知怎麼了,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倒是二師兄樓浩的話異常多,一面與他碰杯,一面問:「小師姐和小九呢?你們沒在一塊兒?」

  周璟已是微醺,答得利索:「我陪小宛回她家鄉看看,等四月再與他們重聚東萊城。」

  樓浩緩緩道:「原來是應佳人私邀。葉師妹是青州人?看著不像。」

  「多半是從其他地方搬過來的吧。」周璟又斟了一杯酒,「二師兄擅長育人,回頭傳授些訣竅給師弟。那丫頭入門三年,什麼都學不好,真讓人頭疼。」

  樓浩停了一下:「入門才三年?那她以前是做什麼的?」

  「聽說伙計繡娘伶人都做過。」

  樓浩笑道:「看她年紀不大,想不到經歷頗豐富,所以這一趟領你回老家,是想見父母正式結緣成愛侶?」

  周璟面上發紅:「她父母早早雙亡,這趟去不過是權做緬懷罷了,愛侶一事……未免過早……」

  樓浩戲謔玩笑:「咱們家老七眼瞅著要被靈風湖的女修士拐走了,不如二師兄隨你們同去,替你們當個結緣見證。」

  周璟只當他喝多了玩笑,趕緊與他把話題使勁往元曦和令狐身上扯,他可真是為他倆操碎了心,誰想樓浩還是笑:「他們兩個我擔心不起,只能擔心擔心你。年少初涉濃情,二師兄怕你腦子發昏。再說了,就算真要發昏,也該兩個人一起昏才對。」

  周璟不以為然地與他碰杯,樓浩便不與他再提這個,只聊些青州風土人情,酒過三巡之際,天色已然黑透。

  樓浩起身道:「不早了,我來結賬。小七看顧一下你三師姐,她怕是喝多了。」

  說起來,今日卻不曾聽三師姐開口,怕是喝得不夠多。

  周璟側頭去看俞白,她腳下堆了四五隻酒壇,都喝得一乾二淨,正扶著額頭發愣。

  喝了這麼多?!

  他小心翼翼地叫她:「三師姐?沒事吧?」

  俞白當真喝醉時,總愛找他事,不是踢就是打,他隨時做好躲閃的準備。

  不想她抬起臉來,目光清明,竟絲毫沒有醉的跡象。

  周璟驚道:「短短數月,三師姐酒量竟這般好了?」

  是啊,短短數月,上回與他飲酒,還是小九突破境界那次。那時他也只拽著二師兄,詢問揚州的事,一次都沒有看過來,一次都沒有。

  俞白淺淺一笑:「我想起些舊事,一時不覺醉。叢華,你頭一回的歷練是我帶的,還記得經過嗎?」

  她竟叫他的字,太少見了,周璟不由自主坐直身體,答得恭敬:「是,師弟記得。」

  那會兒他多大?十三歲?十四歲?修為遠沒有現在精湛,可一脈修士的頭一回歷練永遠是最凶險的,所以須得一個師兄姐來帶,當年帶他的正是俞白。她也不過比他大了三歲,但因著排行高,那時在他看來,她已是非常犀利沉穩的修士了。

  俞白語氣緩慢:「那次是殺熊妖,過程一直很順,不過就因為很順,所以最後關頭你鬆懈了,險些喪命。我一邊給你療傷,一邊狠狠罵你,你卻給我擦眼淚,還保證以後絕不再犯。從那時起,我便發現你雖然外面看著暴躁,其實心裡面是個很軟的人。」

  周璟一時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默然點頭。

  「所以,你也更喜歡通透玲瓏些的相處吧。」

  俞白想起葉小宛當日為著周璟他們在大荒的事找來太上脈,不但話語伶俐,甚至極聰明,寥寥數語間便能察覺到自己異常關心老七,於是每每提及老七都有刻意避嫌的討好意味。此次東萊城不期而遇,她也溫和地避讓了。

  俞白做不到這些,時常覺得他還沒長大,要好好敲打才能讓他記住自己,所以從一開始他便不可能喜歡她。

  「不過,別有用意的貼心話,與真情實意的貼心話,還是希望你能夠辨別。」

  俞白望著他:「你一向是粗中有細的人,但那個關鍵時候容易鬆懈的毛病還在,以後可得注意了。人生經歷與對敵不同,教訓更加慘痛,我盼你永遠不體會。」

  周璟滿心詫異:「三師姐怎麼了?突然與我說這些?」

  俞白笑著起身,望向窗外的迷人夜景,有花有月,正是花好月明。

  她曾偷偷暢想過很多次與他在這樣美麗的夜景下互訴衷腸,只是,他對面的人不會是她了。她暗暗喜歡很多年的人,愛上了別人。

  「只是作為師姐給你傳授一些人生經驗。」

  俞白擺了擺手:「我再坐一會兒,你先回去吧。」

  她靠在窗邊靜靜看著周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過了許久才緩緩下樓。

  出了門夜風一吹,強壓下去的酒勁全部翻上來,俞白扶著牆彎腰便吐,吐完只覺眼前一切景緻都在跳,踉蹌著勉強往客棧走,及至拐過街角,卻見大師姐倚著井欄,手裡捏著把小巧的銀酒壺,正獨自啜飲。

  俞白此時滿腔鬱結,踉蹌著走過去,一聲大師姐還沒叫完,已是淚流滿面。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7:26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章 替你願意

  霜月君只看了她一眼,淡道:「爛醉成這樣,師尊的教誨被你放在哪兒?一點事就傷情至此,如何堪當一脈修士。」

  她難受,所以哭,不哭出來才不堪當一脈修士。

  俞白不理會她的淡漠言語,往她身邊一坐,只管放聲大哭。

  一脈其他的師兄弟雖然都很尊敬大師姐,卻並不愛與她親近。許是年歲相差過多的緣故,她一向親和卻不親密,如雲一般。叢華就曾說,時常覺得大師姐離他們很遠。

  可俞白很喜歡她,在她旁邊哭了大半天,終覺舒坦,啜泣聲漸漸小下去。

  「大師姐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她吸著鼻子,聲音含糊。

  霜月君款款整理衣袖:「今日月色甚好,我出來小酌一番。」

  俞白雖愛與她親近,可對她的瞭解並不多,這位大師姐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她心裡空落落地,只想與人說話,便問道:「大師姐可是有思念之人?」

  霜月君微微一笑:「有或者沒有,與我想飲酒有何干?」

  俞白默然看著她雪白的羽衣在月色下幽幽發光一般,一直覺得霜月君這個號特別適合大師姐,即便倚著井欄端住酒壺飲酒,她也是如霜華清冷,如月色明淨。

  她心底又生出一絲豔羨,低聲道:「大師姐這麼美,定然在感情裡無往不利,我問了個蠢問題。」

  霜月君猶在淺笑:「若是皮肉濫淫,長得美確實無往不利,甚至引來禍端。若是感情,那是心裡面的東西,只能用心來說。」

  俞白嘆了口氣:「可是長得像我這樣,根本到不了用心說話的份。」

  「我卻一直覺得你堪當大任。」霜月君看了她一眼,「你心思明澈通達,又能容人,資質也好,好好磨煉一番,定是當脈主的最佳人選。長得如何,有沒有人死去活來的愛你,這些遠不是全部,至少不該是一脈修士的全部。」

  俞白頭一回被她這樣誇讚,赧然地摸了摸腦袋:「大師姐原來這樣看我,我只是今晚和你說胡話,修行並不敢懈怠。」

  霜月君淡道:「你心境不定,糾結情愛,修行只是個擺設罷了。小九的境界都已經比你高,虧你還是三師姐。」

  「啊?小九離開一脈山時,明明與我差不多。」俞白趕緊為自己辯解。

  霜月君避而不談,只款款起身,雪色的羽衣隨風輕輕搖曳,一時又道:「修士一生,情愛如滄海一粟,你沒有別的想要的?」

  俞白想了半日:「我還想一直留在一脈,想做最厲害的離火修士。大師姐呢?」

  「我自然也有。」霜月君沒有否認,「心為之動,神為之奪。」

  「是當脈主嗎?」俞白滿心詫異,「可大師姐你明明早就能去九脈當脈主了,我以為你甘願平淡修行生活,才一直留在師尊身邊。」

  霜月君只笑了笑,將手中的小小銀酒壺塞給她:「裡面給你換了醒酒藥,早些回客棧,喝完好好睡一覺,下次再說這些無聊東西,罰你去冰獄峰。」

  俞白與她說了半日話,心裡舒坦多了,遂挽住她的胳膊撒嬌:「大師姐扶我回去,我走不動。」

  霜月君摸了摸她的腦袋,方要說話,忽覺身後冷風呼嘯。

  她見多識廣,並不動聲色,當下緩緩轉身,卻見雪亮月色下,有一個青衣男子高高立在民居屋簷之上,看上去年約五旬,面容冷峻。他並不說話,只向她微微頷首,似是挑釁,又似行禮示意。

  霜月君面色極微妙地變了。

  *

  三月廿一,風不調雨不順。

  令狐蓁蓁站在海岸邊遍地碎石上,被密密麻麻的雨簾與眼前無邊無際的灰色大海迷花了眼。

  她扭頭看秦晞,秦晞也正看著她,面面相覷了半日,他無辜地攤開手:「師弟不認路,都是跟著小師姐走的。」

  她不得不承認:「中土這裡我也不認識,書上不是說青州靠東的小村子?我一直往東走,沒走錯。」

  「要不跨過這片海看看?」秦晞提了個特別有病的建議。

  那搞不好村子沒找著,先回大荒了。

  令狐蓁蓁無奈地往回走,抱怨道:「為什麼不讓趙魚飛他們過來?你之前不是說一起走?」

  「于飛兄他們另有安排,一時過不來。」秦晞好脾氣地給她解釋,「不然這樣,咱們回一趟一脈山,我把中土九州圖拿了,再出來找?」

  「我已經不認得太上脈的方向了。」

  令狐蓁蓁痛苦地揉臉,兩個不認路的人湊一塊兒好可怕。

  秦晞將紙狐狸丟在她腳邊,瞬間長大將她托起,他往她身後一坐,安撫道:「四處找找,總能找到村鎮。我知道小師姐餓了,再忍忍。」

  見她餓得往後躺,秦晞朝旁讓了讓,只讓她腦袋枕在腿上,輕道:「小師姐餓不得,師弟回頭買許多吃的裝身上,免得餓壞了你。」

  她兩眼發亮地看著他:「我喜歡吃上回在朗月村的那道菜,羊肚子裡裝了雞,雞肚子裡裝了魚,魚肚子裡……」

  「只有饅頭。」秦晞無情地拒絕了她的奢望。

  好吧,真餓的時候,饅頭也行。

  令狐蓁蓁歪在他腿上攤開手,近日她已能運轉周天,昨日便和他學了五行術,指尖一晃,卻是竄出朵小火苗來。

  「好像喚火比其他的容易。」她饒有趣味地拿手指繞那簇鮮亮火焰。

  秦晞一口吹滅那簇火:「令狐羽專修雷火,小師姐火行自然學得容易些。等你五行都精通,便可以修諸如風雷之類了,師弟願傾囊傳授風雷術。」

  「可我想先學療傷術。」她仰頭看他,「你說過要教我的。」

  「現在就學?」

  「好。」

  指導這位小師姐,又省心又省力,往往他教一遍,她立即就會了,眼看療傷術的銀光在她掌心吞吐,秦晞忍不住感慨:「教過這樣的良才美玉,以後我可怎麼收弟子。怪不得二脈主這麼多年都對令狐羽唸唸不忘。」

  令狐蓁蓁很照顧他:「你可以一直把我當弟子教,但我不會叫你師父。」

  「也就是說,師弟雖然履行師父的職責,卻還得恭敬地叫一聲小師姐。」

  「你什麼時候恭敬過?」

  令狐蓁蓁抽出短刀,正欲往胳膊上劃一下,秦晞已捲起袖子把胳膊伸到她眼前:「往師弟胳膊上來一刀,不用客氣,重重的。」

  她卻很輕地劃了一道,他白皙的胳膊上只微微泛起一線紅,療傷術的光剛觸一下便消失了。

  「真管用。」令狐蓁蓁滿臉高興,「下回你再受傷,我可有辦法了。」

  秦晞默然收回胳膊,忽然垂首,額頭輕輕抵在她顱頂:「師弟何時受過傷?受傷的每次都是你。」

  他又來。

  令狐蓁蓁作勢往他脖子上聞,可這次他卻沒退,抬手圈住她腦袋往懷裡壓,一面道:「小師姐聞夠了告訴師弟一聲就好。」

  她果然不客氣地在他脖子附近輕輕嗅了許久,忽然喚他:「秦元曦,你以後會一直留在中土嗎?」

  他說話時胸膛震動,印在她面頰上:「小師姐請我去大荒玩,師弟也會去的。」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小師姐願意的話。」

  令狐蓁蓁又抬頭看他:「我為什麼不願意?」

  秦晞低頭,嘴唇幾乎觸在她睫毛上:「那要問小師姐,我怎麼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那我要是真不願意了?」

  他沉默半晌,俯首在她眉間吻了吻:「師弟會努力替小師姐願意。」

  他什麼意思?她不大明白。

  秦晞收緊雙臂,又在她頭髮上輕輕吻著,聲音很低:「師弟才是最貪心的人,小師姐別怪我。若你當真怪我,就往我心口扎飛刃,用天雷地火砸我,都可以。但你不能離開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7:37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一章 死而復生

  令狐蓁蓁默然看了他片刻,淡道:「你憋了一肚子事,既不肯告訴我,還覺得我會怪你,那我肯定會怪你。」

  他卻笑了:「很好,師弟的心口等著小師姐的龍群飛刃。」

  這人有毛病,居然盼她用龍群飛刃扎。

  「飛刃只殺敵人。」

  令狐蓁蓁搖著頭撐直身體,忽然聞見風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她瞬間有了精神,指向南面連聲道:「往那裡去!那邊有吃的!」

  秦晞啼笑皆非地操縱紙狐狸轉向:「小師姐的鼻子堪比靈犬。」

  果然沒一會兒,就見群山環繞下,有一座甚是小巧的村落。

  恰逢三月花開,半個村落都陷在錦緞般的櫻花林中,細細數道泉水貫穿花林與村莊,一派與世無爭的氛圍。

  令狐蓁蓁落地頭一件事便是奔著香味源頭而去,村內只有一家很小的食鋪,蒸籠上正在熱饅頭,旁邊熬了湯,香氣四溢。

  見秦晞坐在對面只看著自己吃,她奇道:「你不餓?」

  他搖頭:「師弟的境界早已不用一日兩餐齊全。」

  令狐蓁蓁喝了口湯:「你四五天才吃一頓飯,怪不得看上去有點弱。」

  秦晞手裡把玩竹茶杯的動作停了一下:「在小師姐心裡,師弟一直就是看上去弱?」

  「是。」她答得乾脆,「一開始就覺得你路都走不動。」

  那是有風勢托著省力的緣故。

  秦晞一言難盡地瞥了她一眼:「師弟第一眼見著小師姐,卻覺得你厲害極了。」

  令狐蓁蓁一被誇就樂,沒樂兩下,見食鋪老闆過來換茶,便問道:「請問這裡是青州靠東嗎?附近是不是該有個小漁村?」

  老闆笑道:「姑娘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青州有多大?靠東那麼大一塊地方,我怎知你說的哪個漁村?」

  她想了想:「應該是靠在海邊,有陡峭山崖,還有過美人花妖的傳聞。」

  那老闆道:「哪個漁村不靠海邊?倒是美人花妖……有些耳熟,我小時候似乎聽過,不過太久遠的事,如今也記不清啦。」

  令狐蓁蓁豪爽地摸出一兩銀。

  上回在靈風湖,葉小宛私底下又問她要了幾張引香符,轉手幫她賣了數百兩黃金,她如今已財大氣粗到不用銅板結算人情往來了。

  「你能仔細想想嗎?」她把一兩銀遞過去。

  老闆喜上眉梢:「姑娘稍等,我去問問祖父。」

  過了許久他才出來,一面奇道:「姑娘,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從哪兒聽來的?」

  「這麼久?」令狐蓁蓁有些驚訝,「那美人花妖在哪兒?」

  老闆連連搖頭:「什麼美人花妖!五十多年前她們出現過,沒兩天那個村子就山塌地陷,人全死光啦!都說是妖邪作祟,可請了修士也沒查出緣由。以前那邊的山崖叫喚仙崖,因為出了這事,現在大家都只叫喚魔崖,沒人敢靠近,聽說夜裡時常有鬼哭。」

  令狐蓁蓁的湯勺掉進碗裡:「有鬼?」

  「都是傳聞罷了,誰也沒見過鬼,二位既是修士,就算真有鬼,定然也有法子治他們。」

  並沒有法子!

  令狐蓁蓁一個激動站了起來,便聽秦晞問道:「請問喚魔崖在何處?」

  「沿著海灘往西邊走兩三日,就能看到喚魔崖,很好認,那個山崖特別陡峭,頂上有一圈巨石。」

  老闆一兩銀到手,喜滋滋地又給他們送來一碟糖漬青梅。

  令狐蓁蓁坐回去埋頭專心咬了半顆青梅,忽然說道:「我想……」

  「你不想。」秦晞直接否決,「小師姐別想著抓鬼玩。」

  她連連點頭:「我當然不抓,就想留在這邊,我肚子疼。」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肚子是因為害怕疼的吧?小師姐怕鬼?」

  「我不怕。」令狐蓁蓁竭力否認,「就是二師姐說過,鬼飄忽無定,沒有身體卻能打人,人反而打不中他們。而且那邊都塌了幾十年,再有什麼妖也不可能住著。」

  秦晞道:「那師弟一個人去?」

  「你又不認路!」令狐蓁蓁快煩死他了,「到時候還不是得去找你!不許去!」

  他撐不住笑起來:「你二師姐說的都是荒謬傳聞,自己嚇自己。凡有命者,身死即如燈滅,神魂自有安息處,不會在外面跑的。」

  他起身找老闆,將食鋪裡剩餘的饅頭全買了,大荒人餓不得,以後身上得裝著吃的。

  再出來時,令狐蓁蓁已捂著肚子皺眉頭:「不好,肚子真疼起來了。」

  「小師姐是吃撐了。」秦晞看了看她一頓飯的份量,兩隻饅頭,兩碗湯,她不疼誰疼。

  他把她拽起來,順著村裡彎彎曲曲的溪流,繞半山櫻花林散步消食。

  令狐蓁蓁見那些花開得熱鬧,不禁想起大伯:「大伯可喜歡這種花了,我得記住這個村子,等以後找到大伯,帶他來這裡看。」

  或許她大伯也在竭力找她,也可能早就知道了,躲在暗中不知籌謀什麼。

  既然盤神絲將她過往藏起,為何不藏乾淨?成天大伯大伯,聽起來如羔羊入虎口。

  秦晞本想換些有趣的話題與她聊,卻又懶洋洋地想不起什麼,只從她濃密的頭髮裡一片片往外拈花瓣。

  「你看那邊,來了個好奇怪的人。」

  令狐蓁蓁拽住他的衣袖,悄悄指向山腳下那個小食鋪。

  秦晞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像被繩子拉直了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障眼法似流水掠過,他們化作最普通的山村年輕男女,一看就是來花林中談情說愛的模樣。

  「別說話,別往那邊看。」他壓低聲音,把她拽到花樹下。

  食鋪前的石墩上正坐著個中年男子,一身青衣,面容甚是冷峻。他腿旁放了隻簡陋的薄板棺材,也不知裡面是不是裝了人。更可怖的是,他兩隻手是血紅的,彷彿厚厚地染了一層鮮血,食鋪老闆給他送饅頭遞湯時,連頭也不敢抬。

  秦晞認識這個人,印象相當深。

  四年前太上脈一二兩脈有個混在一塊兒的試煉,冷不丁便與這位極厲害的邪道修士撞上,被他殺了個長老,若非二脈主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費隱,字嘉憫,出身仙門不得而知,多認為他是散修,是極有名的愛殺仙門長老的邪道修士,最巔峰時,名氣不輸令狐羽。

  他很快吃完飯,規規矩矩地摸出銀錢放在石墩上,腿邊的棺材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托起似的,豎過來懸在他身後。

  沒走幾步,對面又款款行來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拱手給他行禮,直起身體時,半張臉被日光照亮,容姿端華,俊美異常,竟是本該死了的溫晉。

  他二人似乎甚是熟稔,並肩邊走邊聊,行至村落大門處,便驟然消失了。

  秦晞內心如驚濤駭浪一般,半天說不出話。

  溫晉沒死!誰救的他?他是映橋一派的,與費隱這般熟悉,難道費隱也進了映橋一派?仙子竟能招攬到這種人物?不知他倆為何出現在此地,但他直覺不妙。

  令狐蓁蓁忽又戳了戳他:「魚白來了。」

  果然村落大門處急急落下一道身影,正是俞白。

  她面色雖鎮定,目光卻難掩驚惶,見著一個路過村民,便拱手行禮,急急詢問著什麼。

  秦晞騰風而下,落在她身旁,只問:「三師姐怎麼在這裡?」

  俞白一見他倆,登時驚喜萬分:「你們怎麼也在?有沒有見到大師姐他們?」

  秦晞停了一下:「大師姐也來了?出了什麼事?」

  俞白急忙把他倆拽去僻靜處,飛快說了一遍經過。

  那天晚上她酩酊大醉,本欲和大師姐一同回客棧,結果那個著名的邪道修士費隱突然出現,身後還懸著一口薄板棺材,裡面多半裝了人。

  「費隱不知何故將葉師妹抓走了。」俞白神情凝重,「大師姐他們馬上就追了上去,可我當時醉得太厲害,沒法騰風,好在二師兄心細,沿途留了記號。我順著記號一路趕來,到這附近記號便斷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7:50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二章 仙子仙聖

  所以那棺材裡裝的是葉小宛?

  秦晞想起費隱那雙血紅的手,忽覺不好:「我試試傳信給叢華他們。」

  話音剛落,卻聞頭頂風聲響動,二師兄樓浩一臉焦急地落在三人面前。

  「大師姐和老七飛得太快了!」他幾近無奈,「我實在追不上,剛才又遠遠望見費隱,他竟跑到後面來了。好在這裡遇見你們,先別急著追,若費隱找麻煩才是真麻煩。」

  俞白急道:「既然費隱在後面,大師姐和老七到底在追誰?」

  樓浩頓了頓:「我不知,大師姐似乎對這裡很熟,像是只奔著一個地方去。小師姐和小九是怎麼來的?」

  這個說來話就太長了。

  秦晞無比簡潔地給他們講述映橋一派和溫晉費隱的事,聽得俞白面色劇變:「為何那仙子如此執著要殺你和小七?從去大荒就開始?!」

  他淡道:「或許是想掃清障礙。」

  「什麼障礙?」俞白曉得他一般不在這種時候說廢話,只問:「你知道了什麼?」

  此事話便更長,而且涉及神物隱秘,不可外洩,秦晞正凝神考慮怎麼說,樓浩卻道:「不管怎樣,須得把老七救出來,我們見機行事,都不要逞強,保命為先。」

  他騰風而起,飛了片刻,又轉頭來尋秦晞,一面笑道:「小師姐,我有些話要跟小九說,可否勞小師姐稍稍避讓?」

  總覺得要出什麼大事的樣子。令狐蓁蓁點了點頭,騎在紙狐狸背上遠遠避開。

  樓浩低聲道:「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關於大師姐?」

  秦晞想了想:「二師兄何有此問?」

  樓浩素日極擅觀察人,也知這個小九疑心甚重,當即輕道:「我是偶有懷疑,因為大師姐的情況在太上脈獨此一例。」

  太上脈從上到下的說法都是大師姐生性淡泊,所以不願做九脈主,可據他看,明明是師尊刻意避免讓大師姐成為長老與脈主。好似在師尊眼裡,大師姐是個需要一直被留在近前的魔頭,教化不得,亦不能放走,更不能讓她往上爬。

  「將擁有脈主實力的修士一直留在一脈山當弟子,豈不是極浪費?」樓浩嘆了口氣,「有師尊在千重宮,大師姐幾乎沒離開過一脈山,這次恰逢師尊有事前往梁州,她突然要離山,我放心不下便跟著一起,果然要出事。你是不是知道更多?我看那葉小宛不對勁,特意把叢華引來這裡是為何?」

  葉小宛的事他卻真的不清楚。

  秦晞只覺大師姐一事實在難以短時間說清,一脈眾修士可說是她看著長大,突如其來把她當做敵人,誰能接受?到時必然各種解釋,忙亂不堪。

  「大師姐是映橋……」

  他只來得及說這幾個字,下一刻便覺遠處傳來費隱響徹天地般的聲音:「我怕霜月君追不上,特意吃了一頓飯等你,不過看來你對此地甚熟,竟比我早來一步。」

  那聲音撞在胸膛上,如重錘擊落,秦晞毫不猶豫奔向令狐蓁蓁,雙臂將她一抱,替她抵擋費隱灌注靈力的聲音。

  遠處有一座形狀奇詭的孤峰,陡峭異常,一邊臨著海,另一邊卻是彷彿巨手攪亂過的大片廢墟。

  看來這裡便是食鋪老闆說的喚魔崖了,廢墟正是五十多年前山塌地陷的留存,果然陰風陣陣,與狂暴的風雨摻雜一處,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可怖動靜。

  崖頂一圈巨石之上,霜月君雪白的羽衣翩然飄動,因覺他們幾個來了,俞白還試圖朝自己飛,她抬手阻止,緩緩開口:「此地陰風流肆,怨氣叢生,你既然不幹好事,自然要來這裡才能不留痕跡。」

  費隱面上好似永遠不會有表情,只道:「仙聖讓我在此恭候霜月君大駕。」

  霜月君目光如冰一般:「仙聖,真是好氣派的稱呼,看來費先生是仙聖的人。我猜猜,是人為造就禍事,打造了幾個身世極悲慘孩子的那個仙聖嗎?」

  秦晞面色立變,見周璟遠遠站在另一邊,既不靠近霜月君,也不與他們會合,他正欲過去,便聽費隱聲音冰冷地說道:「既然來了,我勸諸位不要妄動,正有一場好戲要給諸位觀賞。」

  他又轉過頭望向霜月君:「無論是誰,仙聖總是比仙子要技高一籌的。」

  霜月君笑了笑:「我特意選了此處,本想引蛇出洞,看看仙聖到底是何方神聖,沒想到費先生竟還是個雙面人,我很佩服,你可真是對準了我的七寸來咬……」

  話音未落,她手掌忽然一拂,懸在費隱身後的棺材如一線被風吹斷的風箏,急急往她身邊竄。

  半空忽然多出一道人影,一把截下棺材,兩相力道相撞,那薄板的棺材「砰」一聲壓了個粉碎,藏在裡面的人影纖細而嬌小,面容甜美,果然是葉小宛。

  她雙目緊閉,仍處於昏睡中。

  那人反手將她拋給費隱,倏忽間化作一股狂風掠過霜月君面前,哈哈大笑:「可算看到你的臉了!果然是如霜華如月色!」

  霜月君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溫晉,你沒死?」

  溫晉笑著落在費隱身側,目光極放肆地上下看她,一面敲了敲右邊身體:「丟了小半個身體而已,仙子利用我,又放棄我,是仙聖救了我,可我還是喜歡仙子,和仙子作對也是有趣的。」

  霜月君驟然沉下臉,眾人只覺崖頂忽然間烏雲密佈,冷不丁費隱抬腳在地上一踏,堅硬的山岩忽然變得綿軟而柔韌,拉扯著眾人不由自主往下落。

  秦晞將令狐蓁蓁緊緊抱在懷中,身體像是被擠進漿糊裡,難以動彈,忽覺袖子被人抓住,二師兄樓浩極艱難地湊過來,面上猶有驚駭:「她是仙子?!」

  「是。」秦晞只能長話短說,「溫晉和費隱都曾是映橋一派的。」

  樓浩神色慎重:「那她必要殺人滅口,危險了。」

  大師姐是早已能做九脈主的修為,在場眾人除了費隱能與她一戰,其餘的只怕沒兩下就要被弄死,她遲遲不發作,必是伺機待動,一擊必殺。

  「看起來那兩個邪道修士叛離了大師姐,落地後你和賽雪說一下情況,讓她護著叢華,我找機會替你們掩護,趕緊帶小師姐跑,此地不祥,不可久留。」

  樓浩撕下一截袖子,咬破指尖寫下一行血書,方欲投遞回太上脈,忽聽霜月君冷笑一聲:「小二,又在頑皮。」

  巨大的推力狠狠砸在眾人身上,那些柔韌綿軟的山岩突然間被震得粉碎,秦晞甫一落地,急忙去尋樓浩,便見他已被霜月君提在手裡,動也不動,鮮血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綠衫,滴滴答答滾落在地。

  「二師兄!」俞白驚叫起來,「大師姐!你在做什麼?!」

  秦晞一把拽住她試圖衝過去的勢頭:「她是映橋仙子。」

  俞白顯然沒反應過來,驚駭更甚:「那大師姐呢?!」

  她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洞窟內,沒有人應答她,霜月君彷彿沒聽見,只仰頭四處環顧一圈。

  這裡是崖底的隱秘洞窟,並不大,卻非常乾淨。洞壁上正有光華流動,一幕幕全是鴻衣羽裳的仙子端立銀橋,鸞姿鳳態,眇映雲松。這次她有了臉,正是霜月君的臉,眉目如畫,似笑非笑。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8:01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三章 細數往昔

  費隱語氣很平淡:「銀雀兒,仙聖本不想做得如此絕情,是你太張狂了。」

  他說完,洞壁內驟然伸出許多雙金色的手,快若閃電,頃刻間便將霜月君抓住,金光搖曳,那些金色的手化作一雙巨大手掌,不遠不近地環著她,如禁錮一般,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樓浩從她手裡滑落,秦晞喚來風勢托住他,拉至近前一看,他胸骨幾乎盡數碎裂,凹進去一大塊,已是氣若游絲。

  俞白撲上前,絲緞般的神靈繭立即將他團團裹住,她面沉如水:「小九,看顧好令狐和叢華!」

  光靠他多半不行,好在費隱與溫晉似乎是沖著大師姐,應當能尋到遁逃的機會。

  秦晞一轉身,冷不丁便見令狐蓁蓁拽著周璟疾馳而來,兔子也沒她靈活,一面跑一面還在說話:「蔥花別發呆!快跑!」

  情急之下,她連小七都不叫,蔥花兩個字叫得特別順溜。

  周璟竟然沒和她惱火爭辯,跟著跑了一段,忽然把她胳膊一抓,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落在秦晞對面。

  「沒事?」秦晞有一肚子疑惑想問他,然而場合與時間都不對,只能問得含糊。

  周璟一言不發緩緩搖頭,兩隻眼只定定看著昏迷不醒的葉小宛,整個神情都不對,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這表情不陌生,卻極罕見,上回他有同樣神情的後果,是試煉遇到的十幾隻妖盡數被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秦晞心知不好,然而情況撲朔迷離,實在顧不上他。

  費隱已轉過來面朝他們幾個年輕修士,緩緩道:「諸位太上脈小友,尤其是秦周二位修士,想必對映橋仙子的身份一直很好奇,今日便由我替仙聖給諸位細細講解一番。」

  洞壁上那些流轉的映橋仙子圖似水波般蕩漾開,漸漸換成另一張圖,卻是一個小姑娘跪坐在軟墊上,恭敬聆聽教誨的模樣。

  「向銀雀,一百二十六年前出生徐州富貴人家,拜散修為師,其後進過六個無名小仙門,每每被人看中資質傾囊相授,她並不信守承諾,學到獨門術法後便立即潛逃。」

  壁畫再度變化,變成了鳳冠霞帔的新娘。

  「為了習得更高深的術法,她假意與四個修士結過愛侶。最後一次非但沒學到術法,反被對方家族一路追殺至豫州,就此遇見蛇妖施楊。」

  鳳冠霞帔的新娘變成了美人被巨蟒糾纏的可怖景象。

  光影閃爍,霜月君並未發怒,只靜靜看著壁畫上栩栩如生的漆黑蟒蛇,忽然開口道:「施楊的妖相可比這個大多了,也醜多了。我有好幾次險些死在他手裡。」

  費隱依舊不理會她,淡道:「遇見施楊後,向銀雀化名銀雀兒,騙取施楊的信任,逐漸將他的勢力化為己有,因勢力拓展太快,惡行做了太多,終於引來太上脈的注意。」

  壁畫變成了霜月君跪拜在大脈主身前的模樣。

  「被太上脈擊潰後,銀雀兒跪在大脈主面前,懺悔哭求了三日,大脈主為其所感,將她收入門下,那是七十五年前的事。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上脈也未能教化其惡性。」

  壁畫光影晃動間,終於恢復成最初仙子端立銀橋的模樣。

  費隱的敘述也到了尾聲:「五十年前,銀雀兒嫉恨令狐羽的資質,試圖暗殺,卻被反傷。十六年前,為了滿足野心,她創建映橋一派,自稱映橋仙子。自此對外勾結大荒妖君,提供䔄草迷惑南荒帝,對內扶持施楊成為玄山一族族長,以噬元轉靈陣引誘溫晉叛離紫虛峰,以太上脈長老之命引誘我入映橋一派。還有更多,剩下的你們可以等她落網後慢慢地問。」

  他說完,洞內很久都沒有聲音,唯有溫晉笑吟吟地說了一句:「費先生說什麼引誘叛離,我可是心甘情願的。」

  秦晞環顧一圈,俞白猶在替樓浩療傷,周璟不對勁,令狐蓁蓁不能指望,他只能上前一步問道:「費先生與我們說這樣多,是何用意?」

  費隱語氣冷淡依舊:「仙聖惱火仙子搶奪墨玉牡丹,故而令我等當著諸位的面揭穿她的真面目,你們只要向太上脈如實轉述即可。」

  語畢,卻聽霜月君幽幽笑起來:「你的話總是不說全,誤導這些孩子,我雖非善人,卻也不是跳樑小丑。我嫉恨令狐羽是真,暗殺卻未必。引誘你與溫晉是真,可入不入局,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巨大金掌包裹中,她纖細的身影像是馬上就能被捏碎,看起來頗有些驚心動魄。

  「有些事你不敢說,或者不好當著這裡誰的面說,我來替你說。」

  霜月君緩緩道:「仙聖是不想自己親手打造出的三個盤神絲有緣者被我殺了。」

  費隱忽覺洞窟內彌漫起一層淡淡血霧,心知不好,身形當即如鬼魅般騰飛起來,一面急叫:「溫晉!」

  溫晉早已施術運轉噬元轉靈陣,誰想大陣毫無反應,大驚之下扭頭一看,此次被他隱蔽得極好的九個藏人洞內正汩汩流出鮮血,一柄近乎透明的纖長飛劍倏忽間便刺至眼前,其上猶殘留數粒血珠。

  她竟一下便看穿他的陣,無聲無息地把九個活人殺了。

  溫晉倒抽一口氣,只聽洞窟內驚天動地地震顫起來,那一雙金色通天臂驟然鬆開,下一刻霜月君已落在他面前,手掌張開一把按住他的臉。

  像是烙鐵與刀刃同時肆虐,他痛得慘聲大叫,耳畔只聽她聲音輕淡:「費先生,我之前一直猜不透仙聖怎麼能取得一半妖丹而不傷及墨玉牡丹性命,更不知他如何將二喬化人,見著那雙通天臂我便懂了。」

  密密麻麻的白骨術開始流竄,話語間,費隱的身影已到她身側。霜月君握住那柄纖細而透明的飛劍,與他纏鬥一處,二人相鬥期間,術法光輝似火花般濺射,白骨碎片紛紛揚揚如雨落。

  她的聲音始終不緊不慢地響著:「早已失傳的絕學,仙聖都能習得,他必是名門中位高權重的人吧?」

  費隱只是冷笑不答,霜月君也不惱,又道:「當年仙聖將二喬化人,便是在這洞窟裡,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找著這地方,想不到他果然技高一籌,先在洞裡把我編排上了。要打要殺都正常,不過,仙聖當年為了掩飾痕跡,不惜製造山塌地陷,陪葬一個村子的人,他有什麼資格派你來數落我?」

  四周血霧越來越濃,觸及身體衣裳,便似鏽漬沾染,費隱漸覺身體越來越重,方欲喚來狂風吹散血霧,卻聽她說道:「仙聖惱我搶奪墨玉牡丹或許為真,但費先生說的不全,他更惱我把二喬暴露了。這枚棋子走出他意想不到的好路,他必是想留著有大用。我偏不讓他得逞。」

  費隱只覺渾身像是突然被重物牽制,一時難以動彈,下一刻霜月君手裡的飛劍便驟然竄起,直直沒入始終昏迷不醒的葉小宛腹中。

  始終找不到機會逃走的年輕修士們登時大驚,令狐蓁蓁剛動一步,便被秦晞一把拽住,然而抓住了她,卻沒顧得上周璟,他已化作金光竄出老遠。

  怕是要不好!

  秦晞喚來風勢裹住周璟,只覺無形的巨力避無可避地推拽,難以抗衡,周璟瞬間被砸在洞壁上,隨著碎石滾落,半晌不能動。

  霜月君冷道:「金土二行還挺能保命。」

  她轉過來掃視幾個年輕修士,目光在令狐蓁蓁秦晞周璟三人身上停了片刻,森然道:「修行者修行百年,不及盤神絲入身,可恨!可笑!黃口小兒也配踩在我頭上!」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8:13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四章 血日界內

  她揚手便欲將這幾個眼中釘以破空之力壓碎,忽見費隱身形一晃,竟幻化無數道血影,與她一觸即離,她的後背、雙臂、雙腿分別多了一枚血淋淋的手掌印。

  費隱似是耗費巨力一般,額上豆大的汗珠顆顆滾落,操控著掌印,硬生生將霜月君從地上抓起,使她不能動彈。

  「諸位速速離開!」

  他儼然十分吃力,急急催促他們逃走。

  令狐蓁蓁只覺秦晞強行把自己扛了起來,肚子重重撞在他肩膀上,又痛又想吐。

  他是不是從來沒考慮過「背」這個選擇!

  「你……」

  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下一刻,無比濃稠的血霧便團團籠罩洞窟,霜月君的聲音冷徹寒泉一般:「費先生跟了我四年,就以為對我瞭若指掌,什麼都被你看透了?我要留他們,誰都別想走,血日界奈你不得,卻很適合他們。」

  令狐蓁蓁只覺那血霧觸在眼睛裡又痛又辣,眼淚不由自主滾下來,急忙抬手揉,不想身下突然一空,她一骨碌滾落,下巴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半天不動彈。

  身前傳來踏草聲,無比熟悉的溫和聲音在頭頂響起:「蓁蓁又從樹上掉下來了?」

  她像被雷劈了似的,一下蹦起,可身體好像突然變得很矮,只能看見對面那人的腰帶。她竭力把頭仰高,冬日淺淡的陽光撒在他背上,勾勒出令她感到溫暖的輪廓。

  「大伯!」令狐蓁蓁愉快地大叫一聲,撲上去抱住了他。

  大伯一下把她抱起來,像以前一樣,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她好矮,好瘦小,好像突然變成了七八歲的小孩。

  令狐蓁蓁一時顧不上這些,只連聲問:「你這麼多天去哪裡了?我下山走了好多地方都沒找著……等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下意識四處張望,洞窟不見了,這裡是深山野林中的一方小院子,有竹籬笆,有木屋,有土井,全是她特別熟悉的住了許多年的景象。

  不好,肯定是中幻術了!

  上回的幻香摧魂陣都沒叫她昏上一下,那個霜月君的血肉結居然這麼厲害。

  令狐蓁蓁趕緊掙扎著要下地,大伯被她鬧得無可奈何:「哎呀,大伯都要走了,你還這麼淘氣。」

  「那你趕緊走。」

  她無情地推開他,這是假大伯,搞不好馬上就要翻臉拿刀砍她。

  大伯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面替她整理頭髮,一面又道:「我也想多陪蓁蓁,但大伯有要緊事。沒關係,沒幾天就回來。」

  令狐蓁蓁使勁揪了自己一把,巨痛無比,可幻象仍在持續。

  大伯沿著熟悉的山道,慢悠悠地走下去,時值冬末,樹木枯槁,一片荒涼景緻,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這片冬末景象中。

  她忽覺莫名的心驚肉跳,這個景像她再熟悉無比,可不該發生在七八歲,他明明走了才一年多。

  令狐蓁蓁拔腿追上去,卻怎樣也找不到大伯的身影,急急跑了一陣,轉瞬又回到原地,她又一次從樹上摔下,被大伯抱起來。

  這次不等他走遠,她就開始追,可他們之間像是隔了看不見的牆,不管如何疾馳,也靠近不了分毫。

  令狐蓁蓁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腦海裡如風雲翻湧,好似有什麼力量毫不留情拒絕她的一切回想。

  她使勁在腦門上捶了兩拳。

  這肯定是幻術搞的鬼,惑亂人心,擾亂記憶,太狠毒了。

  她下意識便要喚出龍群飛刃,可周天無法運轉,而且身體越來越重,漸漸連站都站不動,當頭栽落下去。這一次是撞在冰冷的地面,眼前幻象盡數消失,只有濃稠到猶如漿糊的血霧重重壓在身上,氣都喘不過來。

  霜月君的聲音不遠不近:「費先生別費力了,他們出不了血日界,多半被困在悲慘身世裡痛苦傷心呢。究其緣故,還不是仙聖他老人家促成的?他可真有意思,還派你救人,活是他,死也是他,把人當泥人搓揉。我要是令狐蓁蓁,盤神絲在身上,頭一個要殺的便是仙聖。」

  令狐蓁蓁竭力扭動脖子,卻只能看見秦晞的側臉,他像是睡著了,半個身體還壓著她,比沉重的血霧不遑多讓。

  本來他們打來打去,雖然打得很凶,她只聽出是溫晉他們跟霜月君鬧翻了,揭穿她身為映橋仙子的真相,那多半不會打到自己身上。可這會兒她就被牽連了,姓費的那個老頭眼看要抓不住霜月君,她必然大開殺戒。

  這樣不行,她得動動。

  令狐蓁蓁卯足了勁運轉周天,一枚只得一寸長短的小飛刃懸在眼前,卻已是耗盡所有氣力。

  小飛刃倏忽間刺破血霧,對準霜月君的後背,一穿而過。

  霜月君僵了一瞬,緩緩回過頭來,鮮血立即染紅了她雪白的羽衣。

  *

  秦晞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裡,靜靜看著東邊那棵老樹。

  血日界是霜月君絕學之一,目的並非致幻,而是勾起最悲傷最不願想起的經歷,於動搖心神之際剝奪戰意,血霧借此遏制體力,令人不能動彈。

  他不願待在這裡,可是親身經歷並非幻境,唯有默默面對。

  很快,先生便從院子裡出來了,沖他招手:「秦小子過來,幫先生燒火。」

  不可以燒火,燒完火,先生就再也不在這世上了。

  秦晞微微退了半步,最終還是款款上前應答:「好,我來。」

  廚房很小,很熱,他停頓了許久,終於喚來一點火苗落在柴上,只一瞬間,整個廚房都燒了起來。

  火勢燒得極快,頃刻間蔓延到隔壁的瓦屋,他一直嘗試衝進去,卻一次次被鄰居們拉住。火太大了,沒有人敢進去。先生腿腳不便,被桌椅絆住,死在屋內。

  秦晞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是自己害死的先生,直到成為修士,才明白瞬間點燃廚房的不是柴火,而是引火術;先生也不會被桌椅絆住,絆住他的,是凝土術。

  盤神絲有緣者的身世確然能人為打造,他雖然早有察覺,卻始終不知何人安排,如今知道是仙聖所為,可仙聖又是誰?

  秦晞隱隱有個可怕的猜想,這位仙聖多半正如大師姐所說,是名門裡位高權重的人。

  是師尊?是其餘幾脈的脈主?

  這想法似乎大逆不道,固然他在東海遇過不少有緣者,可三個有緣者齊聚同一仙門,實在極罕見,極可疑。

  他壓制了繼續想下去的意願,不管仙聖是誰,如今他們面對的才是真正生死關頭,大師姐必不會放過他們,可笑的是,竟還要靠仙聖派來的人爭取一絲生機。

  秦晞睜開眼,只覺血霧沉沉壓在身上,動也不能動,倒黴的令狐蓁蓁正被他壓在下面,撐圓了眼睛盯住他,語氣艱難:「醒了?打她。」

  打誰?

  他艱難扭頭,便見洞窟內其他人歪七扭八倒了一地,應是都被血日界壓得無法動彈,而霜月君身上鮮血淋漓,似是受了重創,費隱的血手印控制她也終於不像先前那麼費力,他倆如詭異而凝固的雕像,僵持在那邊。

  「你幹的?」他問。

  「我幹的。」令狐蓁蓁痛苦死了,「我要被你壓扁了……你快讓開……」

  秦晞特別慚愧:「抱歉小師姐,師弟也動不了,但打她還是可以的。」

  他竭力運轉周天,只喚出根葉片大小的風雷飛劍,無聲無息鑽入霜月君的肩胛骨,她痛得額上冷汗涔涔,卻一聲不出。對面的費隱卻開口道:「醒了趕緊逃!仙子哪是你們能殺掉的!」

  他們也很想逃,可動不了,只能拿小飛刃小飛劍扎她,聊以慰藉。

  令狐蓁蓁眼前金星亂蹦,忽聞遠處葉小宛低低痛呼一聲,竟慢慢坐了起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8:24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五章 千鈞一髮

  她猶有些茫然,在肚子上摸了摸,觸到飛劍時,不由僵住。

  紅到幾近發黑的濁血順著她的唇角滾落,很快浸染衣衫,她神色渙散地四顧,如做夢一般,忽然望見周璟冰冷的雙眼,她停住了。

  他近在咫尺,背靠洞壁,面色蒼白似雪,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神定定望著她。

  葉小宛沒有避讓,與他對望良久,只聽他緩緩開口:「那天晚上,我聽見你和費隱說話。」

  他自覺冷落了她一晚,本想與她道個歉,然而她並不在客棧。

  她在城外,與費隱聊著陰謀詭計,她也並不是被迫抓走,而是自願的,為了把他們引過來。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這裡也不是你的家鄉,你把我帶來,是想殺我。」周璟的聲音幾乎沒有起伏,「你是仙子的人。」

  葉小宛淡淡頷首:「是。我的目的就是把你帶來這裡,無論什麼手段。」

  無論什麼手段。

  周璟想起那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她身上從未有過的讓他意亂情迷的香氣,果然是無論什麼手段。

  「但我還是追來了。」他眼裡泛起一絲譏誚,「知道為什麼嗎?」

  她不說話。

  周璟的話很慢,聲音很低,語氣料峭:「你對我有過真正的情意?」

  葉小宛還是不說話,突如其來,她想起很多事。

  朗月村紫藤花廊裡乍遇小姨,她的眼淚與哀求,求她把周璟帶去喚魔崖。還有她自己這些年為人的艱辛與歡樂,努力嘗試融入,與令狐蓁蓁初初萌發的友誼,與同門夥伴彼此照顧的情誼,與周璟似開未開的感情花苞。

  一朝美夢入懷,夢醒終究成空。

  飛劍令她巨痛如剮,當年那人為她造的經脈已被劍氣撕扯得亂七八糟,妖丹快要壓不住了。

  早知這個結果,她並不意外,葉小宛今日必然死在這裡,以後活著的是二喬牡丹。

  葉小宛低聲道:「我很想有,但是沒有。」

  她不再看他,只細細打量洞窟內的情形,四下血霧纏繞,霜月君與費隱僵持不下;溫晉滿臉血肉模糊,生死未卜;樓浩和俞白倒在一邊,令狐蓁蓁與秦晞倒在另一邊,都被血霧壓得面無人色,秦晞正喚出第二根葉片大小的飛劍,往霜月君背後扎。

  這是什麼荒謬的情況,她不懂,也沒有辦法再想,人為的經脈已是強弩之末,她痛得驟然俯在地上,若有若無的妖氣四下散溢。

  秦晞猶在嘗試凝聚第三根飛劍,忽然察覺一段奇異妖力,糅雜縷縷柔媚之香,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心馳神搖。

  他心中一凜,轉頭去看,就見葉小宛的衣衫驟然化作半紅半白,頭髮足長了數尺,亂鋪在地上。

  她果然是二喬牡丹。

  秦晞正欲開口,卻聽霜月君先笑道:「二喬,妖化人怎能長久?總有一天要暴露,倒不如就在此時此刻。你是為了你小姨的另一半妖丹而來,既然如此,你將這洞窟裡的人都殺了,我便把她的妖丹給你。」

  葉小宛猛然抬頭,冷不丁秦晞突然說道:「墨瀾原先在體內的妖丹已被她震碎,你就算拿回另一半又有何用?何況,你怎知她會給你,而不是要挾你繼續做事?」

  葉小宛眼怔怔盯著霜月君:「你殺了她?」

  霜月君一時竟也無話。

  血日界雖為絕學,卻只對修士有奇效,遇到費隱這樣經歷復雜心如鐵石者,便難以撼動,而二喬為妖,更幾乎不受影響,偏生眼下洞窟裡只有她能動,死或生,看她一念之間。

  霜月君放柔了聲音:「不錯,因為她忤逆我,我震碎了她一半妖丹。不過墨玉牡丹現在很難說是真死了,只要把另一半妖丹給她,我自有辦法讓她醒過來。」

  秦晞不等她說完,又道:「墨瀾最後對我們說的話是『救救阿喬』,她說你被騙了。她妖丹被操控,許多言行身不由己,叫你把叢華帶來喚魔崖,並非是她。」

  霜月君笑意更深:「小九腦子轉得快,卻不懂人情世故。二喬,你自己好好想想,花妖身份已暴露,還可能回到過去嗎?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小姨,都已經到了這一步,還猶豫什麼?」

  葉小宛不再說話,只緩緩拔出腹內的飛劍,帶落一串漆黑血珠。

  她扶著洞壁一點點起身,一轉頭,卻望向近在咫尺的周璟,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費隱眼見不好,忽地厲聲高叫:「溫晉!你還要裝睡到什麼時候?!仙聖交代的事辦不好,你以為有好果子吃?!」

  遠處的溫晉終於動了一下,苦笑道:「費先生,我是剛醒,還動不了。」

  說話間似是牽扯到他臉上血肉模糊的大片傷口,他痛得大聲嘶吼,翻轉間忽見葉小宛提著飛劍朝周璟走,立即明白費隱叫他的目的。

  可他縱然有心阻攔,卻難以運轉周天,只能從袖中射出一枚金光燦燦的符紙,嘶聲道:「可惜!就剩這一個了!」

  符紙觸上洞壁,霎時間化作無數隻通天臂,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處,無聲無息朝葉小宛追去。

  她一無所覺,只緩緩走向周璟,方彎了一下腰,眼前忽地金光一閃,他手裡執著金光化作的短刀,重重刺入她心口。

  她垂下眼睫,對上周璟陰鷙雙眼,他看她的目光只有漆黑的恨意與殺意。

  「想殺我?你比我想得還要卑劣下作。」他的聲音比目光還要冰冷,「下作的花妖,我生平最恨被人騙!去死!」

  他指尖一彈,那沒入她心口的金色短刀驟然化作長刀,葉小宛倒飛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半邊身體登時如墨浸染,鮮血淋漓。

  溫晉急叫不好,通天臂已凝成一雙巨大手掌,他控制不及,這一下卻是往周璟砸去。

  電光火石間,周璟只覺身體被一扯,竟眨眼換到樓浩身邊,他微微一怔,再抬頭時,那雙巨大的通天臂已緊緊握住俞白。

  他下意識在地上撐了一下,想起身,可觸手卻是滿手血污,定睛一看,腳邊有一個用血粗糙畫就的移形陣,三師姐畫的。

  「溫晉!」

  費隱的聲音幾近怒吼。

  吼再大聲,通天臂也吼不散,只能等它自己靈氣耗盡消失。溫晉搖了搖頭,血霧壓制,運轉不了周天,他已是無能為力。

  費隱只覺禁錮也漸漸到了極致,仙子果然厲害,拼了這半日,飛刃穿胸,風雷術激摧血肉,竟仍與他僵持不下,甚至開始佔據上風。

  他長嘆一聲,血掌印化為青灰散開時,他已疾電般退了數丈,不想霜月君落地後旋身而起,毫不猶豫撲向離得最近的秦晞與令狐蓁蓁。

  完了!

  費隱急急追趕,卻哪裡趕得上,忽聞遠處隱有雷鳴之聲,倏地便落在崖頂,聲勢驚人地炸開,洞窟內眾人都被這可怖的聲浪推得在地上滾了數圈。

  一道電光自高處劈下,費隱只覺渾身都麻了,下一刻便有翠綠鮮亮的一道真言咒當頭罩住他,蒼老如銅鐘嗡鳴的聲音款款響起,在洞窟內回蕩:「小九,無恙否?」

  秦晞大鬆一口氣,師尊終於來了。

  先前在村落裡,他便暗地給師尊傳了封信,無論如何,他能趕到,那就最好。

  他把手緩緩從令狐蓁蓁脖子上拿開,師尊若不來,他便只能取回盤神絲。

  差一點點。

  秦晞側頭看了看令狐蓁蓁,方才那一下雷鳴,他倆被震得換了個姿勢,如今變成她腦袋壓在他胸前,她滿臉解脫的模樣,正大口喘氣。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

  狂風在洞窟內呼嘯而起,血霧頃刻間被吹散,巨大的通天臂被清光切斷,俞白瘦削的身影如斷了線般往下掉。

  恍惚間覺得有人抱住自己,她昏暗的視界裡只望見周璟眼裡一閃而過的淚光。

  哭什麼?她真是有一肚子話要罵他,受了刺激便發瘋,他一點都沒變,竟然朝葉小宛下手,他必是昏頭了,因著一時恨,不顧來日悔。

  俞白拽住他的衣襟,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半晌,她的手一鬆,拴在手腕上的紅繩斷開,上面掛著兩顆曬乾的欒木果實,落在周璟掌中。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8:36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六章 一張紙條

  洞窟內忽然亮了起來,一身緇色氅衣的大脈主將掌中凝聚如月光的小球輕輕彈出,照亮四下。

  風托著他款款落地,身後還跟著兩位千重宮的長老。

  見著被真言捆住動彈不得的霜月君,兩位長老之一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怒斥:「霜月!你身為一脈大師姐,竟朝同門師弟妹下毒手?!」

  她並不說話,神色反而漸漸變得平靜,不動聲色地望著大脈主。

  大脈主卻並沒有看她,只先走向秦晞,見他確然無恙,方瞥了一眼令狐蓁蓁,一言不發又轉向周璟那邊,先揚手用神靈繭繼續將樓浩裹住,隨後便在暈死過去的俞白額上摸了摸,嘆了口氣:「通天臂非尋常術法,可撼人神魂,老三的修為抵抗不得,神魂已被打散。」

  周璟聲音嘶啞:「師尊是說,三師姐死了?」

  「身體沒死,回去用聚魂燈罩著,能不能醒,看天意。」

  大脈主面沉如水,目含怒意,依舊沒有看霜月君,反而轉向費隱與溫晉。

  在眾人都以為他會說什麼時,他的長袖卻只一揮,狂風將他倆推去角落,狠狠撞成一團。

  「看住他們。」

  他吩咐身後長老,這一次,終於緩緩望向霜月君。

  他目光中似有沉痛,似有惋惜,又藏著深沉的怒意,低聲喚她:「銀雀兒,這麼多年,你終究還是讓我失望了。」

  霜月君聲音很淡:「師尊何曾對我報過期望?」

  大脈主定定看著她:「你這麼認為?」

  霜月君笑了笑:「我自來了太上脈,每日聆聽教誨,勤勉修行,恪守規矩,你卻視如不見,反而對一個新入門的令狐羽傾盡一切,要培養他當脈主。我邀他公平鬥法,卻被師尊阻攔,還打傷了我。這就是師尊的期望?」

  大脈主冷道:「其時你入門近十年,令狐羽才十幾歲,你與他鬥法,還說公平?」

  「師尊的做法就很公平?」霜月君語氣變得譏誚,「可惜他終究成了一代魔頭,幹的壞事可比我厲害多了,師尊的眼光不怎麼樣。」

  大脈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是在向我抱怨?」

  霜月君淡道:「多虧你那次打傷我,讓我清醒不少。你阻撓我向上,我只能橫著長了。」

  「為了你的橫著長,南之荒好幾年民不聊生,映橋一派邪道修士手上血債纍纍,若我不趕來,今日一脈修士要被你殺光一半。」

  霜月君陡然笑出聲:「我是這樣的人,你一開始不就知道?師尊老了,難免自大,真把我當蹦跳的麻雀?可有些事,你又何其迂腐!盤神絲算什麼東西!連太上脈也趨之若鶩!我做了七十多年的大師姐,眼看黃口小兒因著幾份悲慘的身世,利用盤神絲壓我頭上,又要被你培養成脈主!你想讓我一輩子做大師姐?可笑他沒保住盤神絲,運氣卻不錯,那個令狐……」

  她的話一下斷開,翠綠的風雷真言緊緊束在她脖子上,將她卡得面色通紅。

  大脈主目光冷凝:「所以你當真是在向我抱怨。在太上脈,有所求便要有所為,你為太上脈做了什麼?連指導師弟妹都做不到,你永遠只為自己。你說的對,我自大了,當初是珍惜你的才能與資質,將你收入門下,以為可以教化你走上正途,不知你野心如此磅礡,已成瘋魔。」

  風雷真言鬆開些許,霜月君重重咳了幾聲,過得良久,低聲道:「從我走上修行路,這樣的指責就沒斷過。」

  一百多年了,她心裡始終深深藏著一條道,要一直往上走,想得到更多,想站得更高,誰也不能阻攔。也曾有過可交心的友人,也曾有過對她愛之若狂的情人,可這些都不及那條道,在黑暗裡獨它熠熠生輝。

  心為之動,神為之奪。

  為了登上最頂端,什麼法子都可以,為善亦或者為惡,不過是手段而已。

  瘋魔又如何?

  她望向大脈主,淺淺一笑:「最終我還是敗給了盤神絲。大脈主,你要殺要廢盡管來,我向銀雀輸得起。」

  大脈主退了兩步,正色道:「銀雀兒,你纍纍罪行,罄竹難書,今日我將你逐出太上脈。你既為邪道修士,為秉持天地人之正道,在此對你施以廢周天,斷經脈之刑。」

  身後兩位長老款款上前,三人掌心各自出現一團冰冷的清光。

  溫晉見他們當真斷了霜月君的修行路,不由吸了口氣:「費先生,接下來是不是輪到咱們了?」

  費隱並不動聲色:「不會,馬上有變。」

  仙聖做事,從來精妙,絲毫縫隙都不會給人鑽。當年為了將二喬化人,陪葬附近一整個村子的人,將此地化為陰風廢墟,卻終究是個隱患。費隱曾經不懂,可如今卻懂了。

  他聲若蚊吶:「仙聖素來精通天理運算,算出此地馬上就要煙消雲散。你到時跟緊我。」

  廢周天斷經脈之刑一向極快,說話間,霜月君已栽倒在地,鮮血從她口中大團滾落,至暈死前,她一聲未出。

  大脈主默然凝視她許久,終於長嘆一聲。

  他轉過身來,因見附近洞壁上有一團漆黑妖血,不由問道:「這裡有妖來過?」

  秦晞此時已能如常起身,當即答道:「確實是有一隻花妖,不過並沒害人,已跑了。」

  沒人注意到葉小宛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她那時是否真的要殺叢華。她只是留下一大灘血,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大脈主抬手抓了一把風尾細嗅,眉頭一皺:「為何察覺不到妖氣?」

  他忽覺不對,急急伸指掐算,神色驟然變得凝重:「不好!快走!」

  九老丈人的神跡並不出名,所以不會有人刻意推算它發生的具體時刻,可神跡終究是神跡,非同尋常,更可怕的是,它此次提前而至,更帶破軍之勢,這塊海岸向內六十里,馬上就要灰飛煙滅。

  然而此時說走,已遲了。

  天頂傳來龍吟般的嘯聲,應和著地底的轟隆之聲,眾人只覺天地頃刻崩塌一般,無邊無際銀龍似的海浪呼嘯著席捲而來,瞬間將喚魔崖砸了個粉碎。

  大脈主震蕩靈氣,將所有人用風勢牢牢裹住。狂亂朝天奔湧的海潮中,忽有鏡光閃爍,似星光一點乍落霜月君額上,她的身體如青煙般消失了。

  大脈主一眼便看出此乃紫虛峰的鏡之法,當即屈指一彈,一道細細電光比鏡光快了數倍,眼看便要砸碎溫晉手裡的銅鏡,卻被一道無形的牆擋住,還彈了回來。

  這是雍州神和宮的絕學「一尺牆」,那兩個邪道修士怎麼會的?

  他詫異地隨手接住自己的電光,又見費隱拋出一張湛藍符紙,化作細小水龍一條,鑽進海潮中立時不見蹤影——這是揚州倚霞門的絕學水龍遁,他們竟也會?

  「大脈主,告辭了!」

  費隱一手抓住溫晉,又有一隻水龍托住他們,眨眼便消失在滔天浪潮中。

  大脈主心知水龍遁極難阻攔,何況是在這神跡巨浪中施展,索性也不去追,不想費隱先前放出的那隻小水龍忽地竄起,直奔著令狐蓁蓁而去。

  她雖被風勢托著,卻仍在翻捲激烈的海潮裡被繞得頭暈目眩,只管餓虎撲食般死死抱著秦晞,為了不讓脖子脫臼,他只能盡量側著頭,雙臂將她抱緊。

  因見小水龍疾行到眼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擋住,水花四濺時,一張小紙條落入掌中。

  上面寫了一行話:仙聖有話帶給姑娘,姑娘的大伯是前年盛夏才離山。

  秦晞不解其意,只將紙條遞給她:「什麼意思?」

  令狐蓁蓁隨意掃了一眼,突然面色劇變,急急將紙條搶了過來。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8:49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七章 如履薄冰

  三月廿三,疾風驟雨。

  今日的一脈山並不平靜,霜月君罪行纍纍的事已報向千重宮,諸位長老正在一一盤查她洞府裡的東西。

  年輕的修士們則聚在俞白的洞府,連老六沈均都來了。

  俞白正安靜睡在床上,八隻聚魂燈分別安置在八方,避免她神魂散溢離體。

  老四季遠眼眶微微發紅,低聲道:「二師兄重傷不醒,三師姐也是不醒,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真想他們馬上起來揍我,叫我去冰獄峰待一個月也好。」

  老五端木延踹了他一腳:「別說胡話,二師兄過兩天就能醒。」

  可三師姐是真不知何時能醒。沈均嘴唇一動,正要開口,旁邊的老八林纓拽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季遠猶在咕噥:「老七呢?三師姐平日裡最關照他,居然不來看,一直窩在洞府裡,還死活不開門。」

  所以說,這世上許多人是裝蠢,這位求遠師兄是真蠢。

  端木延再踢他一腳:「你就讓老七喘口氣吧,他都面無人色了,必是有不祥遭遇。」

  「那小師姐呢?老九呢?」季遠不甘,「他們到底怎麼回事?就沒人給我們說說經過?」

  林纓嘆道:「我方才見到九師弟被師尊叫去了千重宮,小師姐我也不知。四師兄別只顧著問自己的疑惑,他們被大師姐弄成這樣,哪有心情,緩些日子吧。」

  她提到大師姐,連沈均都有些凝重。

  雖然大師姐向來如雲一般,與師弟妹們不怎麼親密,但一脈修士們算是被她看著長大,除卻尊敬之心,總還有信任依賴心。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突然成了令狐羽似的魔頭,且比他還糟,令狐羽好歹不對同門出手。

  想像大師姐突然翻臉奪命的場景,眾修士都覺不寒而慄。

  沈均道:「聽說大師姐一直暗中追殺老七老九?什麼緣故?」

  這……誰知道?

  季遠嘀咕:「可能她看不慣師尊對老七老九好。」

  那她這麼多年早該把一脈來來去去的修士們殺光了。沈均懷疑其中必有大緣故,師尊知道,老七老九知道,他們卻不知。

  他思忖半日,忽然往外走,一面道:「人不醒,待著也無益,我走了。」

  不如去霜月君的洞府,趁著長老們盤查清點,說不定能看到些有意思的東西。

  *

  巨大的清光四溢的水池嵌在光滑如鏡的地磚內,池內長了一株金色巨樹,彎曲而繁茂的枝葉纏繞在窗格殿頂,偶有風過,便會發出細碎銀鈴般的動聽聲響。

  這裡是太上脈千重宮頂,也是中土靈氣最濃鬱磅礡處,更是上應天音,下聆地聲的萬千機緣處。凡有所求,在此虔誠祈求,若得機緣,便可得到樹皮化作的籤文一道,給予提示。

  大脈主正在池邊閉目凝神,等了半日,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不由嘆道:「為師從未在這裡得過機緣,小九頭一回來便能得之,倒是稀奇。」

  秦晞並不意外他知曉籤文一事,只問:「師尊早知盤神絲在小師姐身上?」

  大脈主倒是極坦然:「令狐羽所作所為就是把自己弄成盤神絲有緣者,最後選中寵妃搞孤蓮托生,令狐蓁蓁若不是,他豈非白忙一場。既然她的身世一目瞭然,你又肯乖乖隨我回中土,結果並不難猜。」

  秦晞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師尊也早知,有緣者可人為打造,我與叢華都是……」

  大脈主抬眼望向他,目光裡有瞭然,有憐意,有輕微的責備。

  「你懷疑我,我不怪你,此事確然離奇而殘酷。」

  他緩緩說完,又嘆了一聲:「十六年前,揚州有一對夫妻死得蹊蹺,轟動一時,夫妻倆留下的孩子被當地一個散修抱走撫養,不想沒兩年那散修也死得離奇。我偶然聽見傳聞,只覺事情有異,果然發現那孩子正是盤神絲有緣者。因太過巧合,我就此留心,幾年間發現同樣身世的孩子有好幾個。」

  說到這裡,大脈主眉頭緊皺:「為防止出現當年令狐羽一事,各大仙門將盤神絲的事情藏得極嚴,盤神絲持有者的身世機緣,只得位高權重者才知,所以我猜測下手者必是名門長老或首領,且他挑的都是資質絕佳的孩子,為的自然是日後收入門下。我見那些孩子裡有兩個資質絕倫者,一時動了私心,囑咐帶回太上脈,正是你與小七。」

  「十三歲時把你們選進一脈,一則是你們確然修為精湛,二則,將你們留在身邊,興許能等到下手者的一些蛛絲馬跡。然而此人半點破綻不留,竟還是因著霜月一事才露出個仙聖的稱號來,喚魔崖又為神跡浪潮所毀,實實令人無奈。」

  秦晞默然片刻,問道:「師尊素日看重我,是為著我是盤神絲有緣者?」

  大脈主笑了:「固然有這個緣故,不過太上脈豈是靠區區幾件神物才能凌駕眾仙門之上,更何況,是挑選脈主繼承人。」

  他背著手款款踱了數步,忽而轉頭看著他,目光如電一般:「為師當年看好令狐羽,因他聰慧堅韌;如今看好你,因你冷靜,知道自己該要什麼,該做什麼。所以,為師有句話要問你:人已帶回中土多日,你打算何時拿回盤神絲?」

  秦晞垂首避讓他的目光:「弟子想先查清她當日刺殺的緣故,還有她背後的勢力,否則盤神絲即便拿回,難免有第二次第三次刺殺。」

  大脈主微微一笑:「你馬上取回,在這一脈山中就地煉化,為師倒要看看誰來刺殺。」

  見秦晞皺眉不語,他淡道:「還在為自己尋思藉口?莫忘了,是她奪走你的盤神絲。此刻她失憶懵懂,來日若想起過往又如何?能殺你一次,就能再殺十次,你豈能白白將神物送給造孽者。」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薄紗終有撕裂的一天,師尊是在逼他早日決斷。

  「取回盤神絲後,師尊打算怎麼處置她?」

  「那仙聖似乎與她甚有關聯,若她只是被利用擺布,不得已而為惡,自然還是繼續留在太上脈做小師姐。若她不願留,太上脈絕學亦不能流落在外,既然她想做普通人,就讓她做一個真正的普通人。」

  是要對蓁蓁也行廢周天斷經脈之刑?

  秦晞眉頭皺得更緊。

  大脈主長袖一拂:「你對她生情,所以不忍心。可即便年少情熱,也斷不會愛上當初刺穿你心口的女子,你又能拖到幾時?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

  秦晞回到夷光崖時,風雨仍飄搖。

  府門陣法前擺了幾塊石頭,圈住一壇酒,一看就是令狐蓁蓁留的。她到現在還是不會開府門陣法,多半在門口等了很久。

  他拿起酒壇,並不打算去找她。

  頭很疼,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會兒。

  可有人偏不讓他安靜,輕柔的聲音很快在背後響起:「秦元曦,你回來啦。」

  秦晞一轉身,令狐蓁蓁已翩然奔過來,像隻小狐狸,落在眼前仰頭目光清澈地看著自己。

  「今天姜書傳信了。」她替他拿過酒壇,「說因為之前在朗月村裡打架,散修們很生氣,逼他們請自家長老來,結果也沒趕上看神跡,趙振被長老們帶回仙門了,她正打算和顧鮮之去三才城。」

  所以當時趙振所謂另有安排就是被困在朗月村,被長老們痛罵。

  秦晞想笑,又有些笑不出來,只開啟了府門陣法,一面道:「我這裡沒吃的,小師姐怕是要餓肚子。」

  令狐蓁蓁隨他進了院落,渾不在意:「我吃過了,不餓。」

  秦晞嘆著氣把她推進屋,一時也不知警告她還是警告自己:「師弟今日可沒有床褥枕頭借給小師姐,而且還有晚課,不能喝酒。小師姐喝完茶趕緊回去。」

  令狐蓁蓁滿臉失望:「可是下大雨,我床上全是水,沒法睡。」

  令狐羽那奇葩的洞府,一下雨跟落瀑布似的,砸得她一夜沒闔眼。

  他近乎無奈地看著她,因見她兩眼通紅,掩不住的疲色,便阻止她試圖揉眼睛的動作:「那你現在進來睡,師弟給你鋪床。晚上我找八師姐,讓她騰個客房給你。」

作者: 官不聊生    時間: 2021-8-11 00:19:02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九十八章 沉湎難醒

  雪白而柔軟的枕頭,厚實乾爽的床褥,白雲似的被子,最關鍵的是,上面全是她喜歡的暖洋洋的曬乾花草般的香氣。

  令狐蓁蓁脫了鞋直接撲進去,這裡就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才不要去老八的客房。

  似睡非睡之際,只覺屋子裡極安靜。

  她睜開眼,望見秦晞坐在窗下閉目靜修,昏暗的天光映著他半張臉,一如上回那個晨曦,靜謐而幽遠。

  不知看了多久,秦晞忽然把眼睛睜開,並不說話,只無奈又隱忍似的與她對望。

  「秦元曦。」令狐蓁蓁帶著朦朧睡意叫他,「你又不開心了?」

  他沒有回答,只反問她:「小師姐很開心?」

  她抱著枕頭點頭:「當然,因為和你在一塊兒。」

  秦晞莫名覺著胸口燒灼似的痛,又一次把眼閉上:「小師姐快睡吧。」

  令狐蓁蓁於是愉快地沉入夢鄉。

  很想做個美夢,有大伯,有師父二師姐,有秦元曦。都是她喜歡的人,可唯獨秦元曦,她一時半會兒也不想和他分開,她漸漸懂了其中的區別。

  光影駁雜,令狐蓁蓁確然做夢了,夢見大伯的背影消失在枯槁的冬末景緻裡。

  捨不得他,她一直追在後面,盼他能回頭看一眼。

  可是倏忽間,山道間變得雜草叢生,驕陽似火一般,穿過繁密的野林枝葉,要晃花她的眼。

  大伯站在對面,只冷冷地看著她,從未有過的冰冷眼神。

  令狐蓁蓁想起仙聖遞來的紙條,上面寫著大伯是在盛夏離山。

  彷彿有利刃捅進心口,她忽覺巨痛而且驚慌,下意識拔腿便跑,一路跌跌撞撞下了山,不知該去何處。

  有個影子若即若離,忽遠忽近,一直追著她。

  令狐蓁蓁在夢裡也覺莫名心慌,忽然間,影子追到了近前,正是大伯,他還是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她,甚至開口與她說話——

  看不見的鐵絲開始在四肢百骸蜷縮蠕動,令狐蓁蓁驟然睜開眼,只覺滿頭滿臉的冷汗,試著想起身,卻起不來。那些看不見的鐵絲並未讓她痛,卻讓她一絲力氣也無。

  喘不上氣,她大口呼吸,下一刻一雙手便將她抱起,秦晞喚她的聲音彷彿隔著千裡遠:「做噩夢了?小師姐?」

  「我……」令狐蓁蓁剛說一個字,不受控制的眼淚便大顆大顆滾落面頰。

  她急急抹了一把臉,茫然看著指尖上的淚水,為什麼?

  她體內的盤神絲在掙扎,多半是噩夢觸發了被強行藏起的記憶,觸動盤神絲予以壓制。

  秦晞捧住她的臉,俯首毫不猶豫將額頭貼在她汗濕的額上,又一次用自己的氣勉強令盤神絲安靜下去。

  急促的喘息間,她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我夢見……大伯……盛夏……他追著我……不是冬天……」

  沒頭沒腦的話,秦晞瞬間明白必然是仙聖給她的紙條激發她想起了什麼。

  當時她只是面色變了一下,其後又像沒事人一樣,他便沒多想,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怎可能不掛念?

  秦晞低聲安撫:「噩夢而已,別慌,冷靜一下。」

  令狐蓁蓁竭力喘息,眼淚盡數揉在他臉上。她也不想慌,可就是莫名慌亂,不曉得緣故,那些看不見的鐵絲彷彿鑽進了心臟,痛得厲害。

  她忽然抓緊他的衣襟:「秦元曦……盤神絲……是真有這個東西?那天我聽大師姐說,它在我身上?所以我忘了好多討厭的事……」

  秦晞捧緊她的腦袋:「她胡說,世上沒有盤神絲這東西。」

  令狐蓁蓁只覺體內的鐵絲漸漸平復下去,渾身脫力般癱在他懷中,良久,又輕道:「可夢裡的大伯也和我說盤神絲……」

  「蓁蓁,夢而已。」

  她終於平靜下去,過了良久,夢囈一般:「如果真有盤神絲……我豈不是什麼煩心事都想不起,每天只管快快活活的?真好,做美夢一樣。」

  秦晞只覺胸膛灼燒似的痛蔓延到喉嚨,他稍稍抬起頭,好看清她的眼睛。

  師尊的話猶在耳畔:若是她想起些許過往,又當如河?你能拖到什麼時候?

  真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

  「你想一直做美夢?」他輕聲問。

  「美夢誰不喜歡,當然想。」令狐蓁蓁凝視他眼裡的美麗幽光,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夢裡要是有你,那就更好了。」

  秦晞靜靜看了她半日,那些燒灼似的痛頃刻間煙消雲散,只剩血脈裡星星點點的火。

  他確然知道自己該要什麼,該做什麼。蓁蓁與盤神絲的事始終是他最大的心病與痛楚,他亦做好其後與她糾纏到死的覺悟。

  可是,不讓她醒也行,他來為她編織新的美夢。

  「好,那我替你永遠做美夢,永遠在一起。」

  她有些迷惘:「你總說莫名其妙的話,上回說替我願意,這次又替我做美夢,這怎麼替?」

  他用指尖輕輕撩撥她濃密的睫毛,幾近耳語:「是你想要美夢,我聽見了,不可以和我耍賴。我是天下最貪心、最固執的人,你耍賴,我也不放過,會一直咬住你。」

  他什麼意思?她還是不明白。

  他也不願給她想明白似的,緩緩俯首,在她唇上極克制地輕輕觸碰一瞬。

  一下不夠。

  令狐蓁蓁環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報復回去,在他下唇上咬一口。

  秦晞「嘶」了一聲,掐住她的面頰,她眼裡如煙如絲的瀲灩水光像是在與他哀嘆不足。

  血脈裡那些火快要燒起來了,彷彿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是她願意的,他會替她圓滿這一切心願。神物離體只有轉瞬即逝的痛楚,他馬上替她治好,忘掉。

  從一開始,她就是太上脈的小師姐,他們一直在一處。

  那麼,從現在開始,他們再無障礙,此刻直到永遠。

  秦晞又一次吻下去,重而且深,真像是要咬住她不鬆口一般。她的頭髮在他手指的搓揉下散亂鋪開,忽而傾瀉在枕頭上,被他盡數撥去另一邊。

  令狐蓁蓁昏沉中只覺脖子被他咬住,比她咬得重多了,而且咬住不放,時不時還舔兩下,說不好是疼還是癢。

  她試圖報復,卻只一口咬住了他的頭髮,被他把手指塞進嘴裡,將頭髮又撈了出來。

  「亂咬,狐狸一樣。」

  秦晞捏住她的舌頭,順著下頜耳根一路咬回,額頭抵著額頭,廝磨著緩緩搖晃。

  與他在一處真是愉快,令狐蓁蓁藤蔓般纏著他不放手,像是怕他跑掉,又想去咬他頭髮,這次迎上來的,只有他的唇。

  漸漸已不曉得是誰纏著誰,她脖子上那截絲帶再次搖搖欲墜,這次墜落得很快。玉雪亂堆,秦晞期盼一場雪崩,可以用手掬起,落在唇間。

  她漸漸也變得異常的乖,腦袋無力地埋在枕頭裡,嘆息一般:「我……好暈……」

  他也很暈,不過還撐得住。

  秦晞摸了摸她總是動不動就疼的肚皮,正準備咬一口,忽覺她不動彈了,撐起身體一看,這沒用的大荒人多半因著盤神絲突然發作,體力耗盡,已暈睡過去。

  真過分。

  他倒抽一口涼氣,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

  「蓁蓁,蓁蓁?」

  秦晞喚了幾聲,眼見是既叫不醒,也晃不醒,他只能餘恨難消地掐她臉,再重重拍幾下,咬牙切齒地把被子扔她身上。

  這會兒才真該修一下無妄法。

  他逃離這座龍潭虎穴,返回窗下軟塌,在令狐蓁蓁香甜的鼻息聲中,修了一夜無妄法。

  天將明時,忽有清朗鐘聲回蕩在寂靜的院落,是有客至。

  秦晞看了看天色,怕是卯時都未到,誰這麼早來擾人清夢?

  他指尖一彈,替令狐蓁蓁放下床帳擋住鐘聲,一時披了氅衣開啟府門陣法,卻是八師姐林纓衝進來。

  「元曦!」她極罕見地驚慌失措,「不平和叢華打起來了!我阻止不了,你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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