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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夢魘殿下] 這個電影我穿過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3:43     標題: [夢魘殿下] 這個電影我穿過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22-1-26 01:20 編輯

這個電影我穿過 作者:夢魘殿下

內容簡介】:

  提問:「比穿越到恐怖片裡更可怕的體驗是什麼?」

  匿名回答:「穿到你沒看過的片子裡。」

  追問:「差評!這根本沒什麼可怕的!」

  匿名回答:「真的嗎?你能確定你爹不是殺人犯嗎?你能確定你的枕邊人不想殺妻騙保嗎?你能確定你兒子的飯盒裡沒藏凶器嗎?最可怕的是你根本沒看過這片子,所以你不知道前方有沒有高能反應!」

  所以本文又叫《前方高能反應》

  一句話簡介:女主穿越各種真實事件改編電影中,蘇爆全場。【電影劇本全部原創=v=】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4:15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一章 影后之女

  比看爛片更可怕的體驗是什麼?看自己演的爛片。

  寧寧面無表情的坐在電影院裡,身邊一片哄笑,隔壁的觀眾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你是什麼時候瞎的?」

  「我沒瞎。」寧寧扶了扶臉上的墨鏡,她戴墨鏡不是因為瞎,是怕人認出她就是片子裡的女主角。

  「哦,我已經瞎了。」隔壁觀眾摘下眼鏡,慢條斯理的擦著,「片子剛放五分鐘,我就開始視力下降,現在已經瞎了差不多有一百分鐘了。」

  「呵,呵呵……」寧寧尷尬的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該死的片子怎麼還沒演完。

  其實片子放到現在,電影院已經空了大半,珍惜時間亦或者愛惜眼睛的觀眾,大多已經提前離場,剩下的人千姿百態,刷手機的,聊天的,睡覺的,正經看片的只有一個,那個人就坐在寧寧隔壁,他身殘志堅,明明已經瞎了一百多分鐘了,還在堅持不懈的盯著屏幕:「你覺得這片子在IMBD上能打幾分?」

  寧寧實在沒法昧著良心打滿分,於是說:「三分。」

  「兩點五分。」隔壁的觀眾低笑一聲,「兩分給劇情,零點五分給主演。」

  「什麼?」寧寧這下不淡定了,她轉頭看向對方,「片子爛怎麼能怪演員?這麼弱智的劇情這麼傻逼的台詞,換影后來也救不了它啊!」

  「你以為演員是什麼?是化腐朽為神奇,是讓一個兩分的片子變成三分。」隔壁的觀眾依舊看著屏幕,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清他側臉的輪廓,以及鏡片的反光,「沒有那麼多好片子,也沒有那麼多好角色,大部分演員都是從爛片開始演起的,因為片子爛,演員就能不用心嗎?」

  片子放完了,伴隨著片尾曲的緩慢流淌,電影院裡的燈光亮起,照亮了他的側臉。

  大導演,陳觀潮。

  他轉頭對寧寧微笑,寧寧的心卻沉到了谷底,因為她已經猜到了他來看片子的目的,還有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演員。」陳觀潮起身從她面前走過,留下惋惜的一聲,「可惜,你不是。」

  他走了,其他觀眾也走了,空蕩蕩的電影院裡,只有寧寧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雕像。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她低頭掏出手機,上面是經紀人發來的消息,上面寫:「下個月的試鏡你不用去了,陳導剛剛跟上面通了電話,明確不會用你。」

  寧寧無力的將手耷拉下來,對面的大屏幕上,演員表上的名字一個個向上移,就像大浪淘沙,一個個舊名字被一個個新名字沖走,那麼多的名字,有幾個被人記住,有幾個被人遺忘,有幾個被人讚嘆,有幾個被人唾棄。

  「《我是大美人》開盤走低,預期票房不足三百萬!」

  「星二代魔咒!昔日傳奇影后寧玉人之女難成大器!」

  「爆料!寧寧私下透露:只要給錢,什麼片都拍!」

  一夜之間,負面新聞鋪天蓋地,在一片指責聲中,寧寧來到醫院,剛剛推開病房大門,就看見母親側躺在床上,枕頭邊放著一部手機,裡面正放著她拍的那個大爛片《我是大美人》。

  「啊,媽媽。」寧寧呻吟一聲,走到床邊跪下,額頭貼在母親的手背上,輕輕說,「對不起,別看了。」

  對不起,她不該接這個爛片的。

  可不接的話,她又沒有足夠的錢給媽媽看病。

  原本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夠像媽媽那樣,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即使身處一部爛片之中,也能夠像月亮一樣熠熠生輝,奪人眼球,但事實證明她想多了,傳奇之所以叫傳奇,就在於其不可複製性,她只繼承了媽媽的臉,沒有繼承她的才華。

  「對不起。」寧寧忍不住哽咽起來,「對不起媽媽,我沒有才華……」

  「誰說你沒有才華?」寧玉人笑了起來,「你跟我一樣,一模一樣,看。」

  寧寧紅著眼圈抬頭,順著她的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去,看見手機屏幕裡的自己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像一頭狂奔下山的熊瞎子一樣,沖著男主咆哮:「我長得這麼美!你為什麼不看我!你看我啊!你快看我啊!」

  寧寧閉上雙眼,顫抖道:「媽,咱們能先關了這個視頻嗎?我感覺快要吐了。」

  「我第一次演電影的時候也這樣,噴了男主一臉口水。」寧玉人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後來男主罷演了,說看見我就想打傘……」

  「然後呢?」寧寧問。

  寧玉人聳聳肩:「然後我就被換掉了。」

  寧寧驚訝的看著她,不敢相信傳奇影后也有這樣的黑歷史,要知道寧玉人在被稱為「傳奇影后」之前,還有一個稱號——天生的演員。無數個大導演對外宣稱,寧玉人是他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演員,貴妃,村姑,狡詐間諜,痴情歌女,甚至男人,她全都能演得惟妙惟肖。

  不,甚至不能用惟妙惟肖來形容。

  她息影前最後一部片子是陳觀潮拍的,那是一部諜戰片,當時執導此片的陳觀潮在新聞發布會上直截了當的說:「再也不會有比寧玉人更好的演員,我把別人的片段截出來放,你反復看幾遍就能看出來是演戲,但我把她的片段截出來放,你會以為是一段真正的審訊錄像,無論你看幾遍都是!」

  相比之下,寧寧演出來的都是什麼東西?

  「算了媽媽,你別安慰我了。」寧寧頹唐的說,「我有幾斤幾兩,片子出來已經一清二楚了,陳導還特地給我打了個電話……」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本來不想繼續往下說的,可寧玉人溫柔的催促一句:「他說了什麼?」

  「……他勸我退出這個行業。」寧寧酸澀的說,「說我拍出來的東西既折磨觀眾又折磨自己,除了給網民提供一波表情包,再也沒別的用處了。」

  「哦。」寧玉人淡雅一笑,「他放屁。」

  寧寧一陣頭暈:「媽,這麼說你的腦殘粉不好吧?」

  寧玉人呵呵:「當年哭著喊著要把我換掉的男主角就是他。」

  寧寧:「……」

  想不到大導演還有這樣的黑歷史!

  「演員是孤獨的。」寧玉人收斂起笑容,認真的看著寧寧,倒映在寧寧眼中的已經不再是東方最美麗的女人,而是一具骷髏,因為疾病的折磨,她的頭髮掉光了,肉也掉光了,只剩一張薄薄的皮膚包裹在骨頭上,「觀眾如潮水般向你湧來,又像潮水般離你而去,能夠永遠陪伴你的,只有你的演技。」

  「可我沒有……」不等寧寧說完,寧玉人突然扯過她的手,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放在她。

  一張電影票。

  寧寧低頭看著手心,這是一張幾十年前的電影票,年紀估計比她還要大了。薄薄一張黃色的紙,左邊蓋著一張圓形印戳,印戳裡寫著入場卷,右邊是一個長方形方框,方框中間寫著人生電影院,下面寫著前八排四十五號。

  「晚上十二點,去胭脂路三十五號那家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寧玉人說,「你一個人去。」

  下一秒她又反悔了,把電影票又搶了回去:「不,你還是別去了。」

  「媽……」寧寧不明就理的看著她,「你怎麼了?」

  寧玉人神色復雜的看著她,過了好半天,才問:「寧寧,你是真的想成為像我一樣的演員嗎?」

  寧寧:「當然想。」

  寧玉人:「有多想?」

  「這要我怎麼形容呢?」寧寧皺起眉頭。

  「這輩子除了水煮雞胸肉,再也不碰別的肉類。」寧玉人悠悠道。

  沒事就愛擼串的寧寧聞言,忍不住面色猙獰了一下,最後壯士斷腕:「我可以。」

  寧玉人:「哪怕你老婆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

  寧寧:「我是個女的。」

  「那好吧。」寧玉人從善如流的換了個詞,「哪怕你老公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

  「……這個我做不到。」寧寧為難的回答,「這種時候,我必須陪在他們父子身邊。」

  寧玉人:「你傻啊,男人怎麼會生孩子。」

  寧寧:「……」

  「最後一個問題。」寧玉人停頓了一下,望著她,「你會放棄演戲嗎?」

  媒體鋪天蓋地的負評,陳觀潮深夜打來的電話,微博下的謾罵,公司裡的流言蜚語……一幢幢一幕幕從寧寧眼前閃過,她忍不住閉上眼睛逃避了一會現實,最後艱難撐開眼皮:「我永遠不會放棄。」

  寧玉人笑了起來,這一笑傾國傾城,恍惚間,那個曾經顛倒眾生,讓無數人魂牽夢縈的影壇第一美人又回來了。

  「那你就去吧。」她重新將電影票交給寧寧,然後閉上眼睛,露出懷念的笑容,「那個地方,曾經改變了我的命運,它一樣能改變你的命……」

  聲音戛然而止。

  「媽……媽?媽媽!」

  2016年11月11號,晚上九點半,傳奇影后寧玉人女士因癌症去世,享年五十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4:30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二章 兩場交易

  葬禮上來了很多人,有大明星,也有大導演,追逐他們而來的小明星和記者,很快就把這場葬禮變成了一場社交晚會。

  「這可真奇怪,不是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寧寧身後響起,「她生前沒有那麼多朋友,死後倒是多了很多朋友。」

  寧寧不用回頭,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陳觀潮來到她身後,彎下腰,將手裡的白菊花放在棺材上。

  「你把她變成了一個展覽品。」他直起腰,轉頭對她笑。

  寧寧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他說得對,真正來參加朋友婚禮的人,是不會隨身攜帶那麼多記者跟自拍桿的。

  「對了。」陳觀潮說,「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聞。」

  「什麼?」寧寧問。

  「聽說你要拍賣你母親的遺物。」他盯著她,「包括她的獎杯跟內衣。」

  寧寧不可思議的瞪大眼:「我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你最好別這麼做。」陳觀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權衡些什麼,最後他說,「下周你可以過來試鏡,雖然女主的人選已經定了,但是女配的人選還沒有定。」

  如果在葬禮前他這麼對寧寧說,寧寧一定會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可現在從他嘴裡聽到這番話,她卻覺得又屈辱又難過,因為這太像一種施捨了。

  「這不是施捨。」陳觀潮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抹輕蔑浮上他的唇角,「這是一場交易。你保留你母親的尊嚴,我給你一次機會,僅此而已。」

  寧寧瞪著眼剛想說什麼,手機響了,低頭看了眼電話號碼,她眉頭一皺,對陳觀潮說了聲抱歉,然後急急忙忙的去了休息室。

  「你說什麼?」休息室內,寧寧怒不可遏,「媽才剛走,你就要拍賣她的遺物?」

  香港的一家奢侈品店內,一個穿著貂皮大衣的老奶奶正在試戴鑽戒,身旁的店員幫她舉著手機,她一邊欣賞自己指頭上的光芒璀璨,一邊漫不經心的說:「我最近生活費不夠了。」

  寧寧深呼吸幾下:「你要多少?」

  「先給我一百萬。」老奶奶說。

  「……上個月才給你十萬,這個月你張口就要一百萬?」寧寧道。

  「你媽年輕的時候,無論我問她要多少,她都二話不說掏給我。」老奶奶冷冷道,「她什麼都好,就是生了你這麼個沒良心的東西,問你要點生活費,你都要跟我討價還價,存心想氣死你外婆我嗎?」

  世上還有這樣倒打一耙的人!

  圈裡圈外誰不知道,寧玉人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個吸血鬼一樣的媽崔紅梅。寧玉人一代影后,到了晚年落魄的連治病的錢都沒有,錢呢?全在崔紅梅的貂皮,鑽戒,別墅裡。

  「我沒錢!」寧寧可沒她媽那樣的好脾氣,「我錢還留著給我媽買墓地呢!」

  「那行。」崔紅梅毫不在意的說,「那咱們拍賣會上見。」

  說完,她按掉了電話,朝著手機方向冷笑一聲:「哼,跟我鬥。」

  手機再次響起,店員看向崔紅梅,崔紅梅卻擺擺手道:「別理她,讓她繼續打,你們還有什麼別的款式,都拿過來讓我試試。」

  另一邊,寧寧連續打了十幾通電話,終於忍無可忍的朝天罵道:「老賊!」

  考慮到崔紅梅說得出做得到,寧寧不得不迅速聯繫了殯儀館的人,讓他們盡快結束這場葬禮,同時在攜程上訂了機票,準備直接過去堵人。

  好好一場葬禮,就這麼草草結束。

  來賓陸續離場,大多數頗有怨言。一輛賓利內,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忽然開口:「爸,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你指什麼?」陳觀潮坐到他身邊,司機關上了他那邊的車門。

  英俊男子——陳觀潮的兒子陳雙鶴淡淡道:「你根本沒打算讓她演你的戲,你叫她來試鏡,是想讓她見識到她跟我,跟其他人之間的差距,然後用一場場CUT將她碾碎。」

  「你覺得這樣過分嗎?」陳觀潮笑道,「縱容她繼續留在這個行業才叫過分,是對觀眾的不負責,也是對演員這個行業的侮辱。」

  「是嗎?」陳雙鶴斜睨他一眼,毫不留情的拆穿他,「我只看到一個腦殘粉在無理取鬧。」

  陳觀潮楞了一下,然後有些不自在的反駁:「我才不是腦殘粉!」

  「缺乏演技的人那麼多,你卻只針對她一個。」陳雙鶴淡淡道,「不就是因為在你眼裡,她是寧玉人身上的污點嗎?」

  說完,他冷冷看著他。這個男人在得到寧玉人的死訊以後,在家裡足足哭了三天,簡直跟死了老婆一樣。不,他真正的妻子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甚至沒有來參加她的葬禮,他哭著打電話給他,他卻冷漠的回復:「等我拍完了戲再回去。」結果等他回來,母親早就成了一壇骨灰。

  想到這裡,陳雙鶴轉頭看向車窗外,不遠處,寧寧抱著骨灰壇子,行色匆匆面色陰鬱的走過,那個孤零零的背影像極了當年的他。陳雙鶴望著她,心情十分復雜,一會兒覺得她面目可憎,一會兒又覺得同命相憐。

  這時候,車子啟動了。

  銀灰色的賓利從寧寧身邊駛過,不知怎地,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在陰雨綿綿的葬禮上迅速交匯,又迅速錯開,澎湃的心潮漸漸平息下來,最終還是恨意多一點,陳雙鶴別過臉,心想:下次見面,碾碎她吧。

  寧寧沒將剛剛那一瞬間的眼神交匯放在心上,葬禮結束以後,她本來應該忙墓地的事情,可崔奶奶打破了她的全盤計劃,她不得不先將媽媽的骨灰罐子放在家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香港……

  迎接她的是一份合約。

  合約放在中間的茶几上,寧寧與崔紅梅面對面的坐著,氣氛劍拔弩張。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寧寧冷冷道,「你在賤賣你的外孫女。」

  「不,我覺得價錢很公道。」崔紅梅翹著二郎腿坐在歐風沙發裡,跟上個月相比,手指上多了一顆巨大鑽戒,「除了投資你拍戲拍廣告之外,楊先生願意每個月給我五十萬生活費,這對你對我都好。」

  寧寧微微傾身盯著她:「在你心裡,我就只值這每個月五十萬?」

  「如果你有你媽媽那樣的才華,我當然不會殺雞取卵。」崔紅梅抽了口煙,嘴角漫出一片白霧,「可你有嗎?就一張臉新鮮靚麗,又能新鮮個幾時?」

  寧寧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曲起來,一直有人在否定她,可這是她第一次被人傷害的這麼深,因為這是她的親人,她全盤否定了她除了皮相外的一切。

  「我現在……是比不上媽媽。」寧寧抿了抿唇道,「但我一直在努力……」

  「算了吧。」崔紅梅打斷她,「玉人只用了兩年就紅遍了大江南北,你呢?你都演了多少年電視了。」

  寧寧又憤怒又慚愧,她想辯解是時代不同,同行太多,觀眾看臉多過看演技……可這些統統都是藉口,說來說去,還是她自己不行,如果她在擁有母親美貌的同時,同時擁有母親的演技,她根本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至少崔紅梅不會給她一份這麼羞辱人的合同。

  這幾乎是拿刀子在她心口刻字,刻著你沒有用,你演技爛,你付出這麼多卻只配給霸道總裁當情婦。

  「如果我說不呢?」寧寧冷冷問。

  崔紅梅往身後的沙發裡一躺,紅唇似血,指間夾著煙道:「曉得你沒良心,不過沒關係,我已經聯繫了一家拍賣會,初步估計,你媽的那些獎杯,舞衣,內衣,林林總總加起來,大約可以賣個七八百萬吧,勉強夠我這個老婆子過完下半輩子了。」

  ……也許有人會罵她不孝順,但如果現在天堂搞活動,一個外婆可以兌換一個媽,寧寧立刻就把這老太婆給燒了!

  「這合同我簽不了。」在崔紅梅鐵青的臉色中,寧寧拎起桌上的合同,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你也少在那嚇唬我,遺產有你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光你手頭的是賣不到八百萬的。」

  「你這是存心要氣死我啊咳咳咳!」崔紅梅立刻捶著胸口咳嗽起來。

  寧寧不相信她會死。昨天她還在跟一個壯男約會,順便把接吻照發到了朋友圈裡。

  「我現在給你另外一個選擇。」寧寧從包裡拿了一支筆,一本筆記本出來,丟在桌上,「把遺物列出來,你一半我一半,你的那半你標上一個合理的價錢,等我以後賺了錢,我一樣一樣從你手裡買回來。」

  崔紅梅立刻停止了咳嗽,抓起桌子上的筆,飛快的在筆記本上寫字。

  清單列好了,寧寧拿過來看了一下,一份天文數字。尤其是內衣褲這些私人物品,個個標出了百萬的高價。

  寧寧心裡清楚,想要拿到這些遺物,最實惠的方法就是讓她開拍賣會,寧玉人畢竟不是當紅明星,這些內衣內褲再怎麼樣也拍不出百萬的價錢。可她不能這麼做,媽媽丟不起這個人。

  她只能咬咬牙,說:「好。」

  崔紅梅這下心滿意足了,朝著寧寧的背影催了一聲:「你可得快點啊,我下個月跟人約好了要去夏威夷旅遊,手裡可不能沒有錢。」

  我知道!你在朋友圈裡說了,你要跟你的壯男去度蜜月!

  寧寧腳步一頓,然後飛快的朝外走。

  匆匆的上了飛機,又匆匆的下了飛機,計程車上,寧寧不停給人打電話發消息,求工作,什麼工作都可以,什麼角色都可以,她要賺錢。

  可受上部撲街片影響,現在大家把她當票房毒藥,個個敬謝不敏。經紀人得到消息給她打了個電話,警告道:「如果你還想要在這行做下去,就不要說出『什麼工作都可以,什麼角色都可以』這種話,安安靜靜的待著,過了這段時間再說。」

  雖然經紀人的話很嚴厲,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這完全是為了寧寧好,寧寧心裡也清楚這點。可此時此刻,她需要的不僅僅是忠告,她更需要安慰,哪怕是一句「你還好吧」都行。然而李博月身為一個金牌經紀人,他是非常忙的,且他手底下的藝人不少,寧寧是其中一個,但不是最重要的一個。

  掛斷電話以後,寧寧試圖在手機裡找出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來,結果翻來翻去,發現裡面只有工作夥伴的電話,能夠靠著對方的肩膀哭泣的,一個都沒有。

  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演員,她幾乎犧牲了自己的一切。

  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其他愛好,只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訓練,訓練,和訓練。

  付出了那麼多,卻完全沒有回報。

  壓抑了好幾天的淚水洶湧而出,寧寧看著倒映在手機屏幕上的自己,忍不住哽咽道:「沒有任何長處,你為什麼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她捂著嘴不停的抽泣,車窗外,不知不覺下起了雨,一個陳舊的招牌在雨水中一閃而過。

  「停車!」

  車子在路邊剎住,寧寧打開車門走下來,沒有傘,她就這麼站在無邊無際的大雨裡,看著對面的那家電影院。

  人生電影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4:45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三章 人生電影院

  冬天本來就天黑的早,再加上一場雨,整個世界幾乎一片黑暗。

  眼前的電影院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它是狹小的,兩堵牆之間,僅一扇只供一人進出的木門,門口掛著兩串燈籠,燈籠長長垂在門扉兩旁,在風雨搖曳中亮著溫暖的橘光。它是陳舊的,連牆上貼著的海報,都似從七十年代一直貼到現在的,顏色斑駁字跡模糊。它是讓人過目難忘的,因為它叫人生電影院,它坐落在胭脂路口,它是寧玉人臨死都在心心念念的地方。

  寧寧朝它走去,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那是個臉上扣著張雪白面具的男人,打扮的好似舊時代跑江湖的打手,上身一條白褂子,腰間扎著一條黑布腰帶,腳上還穿著一雙黑布鞋,透過面具,甕聲甕氣的對她說:「還沒到時間。」

  「你看。」寧寧抬了抬手,雨水落在她掌心,「這麼大雨,能讓我買張票進去等嗎?」

  對方搖搖頭。

  寧寧好說歹說,可對方只不停搖頭。

  居然還有這樣的鬼地方,這樣的鬼守衛!寧寧恨不得立刻打開大眾點評來給它打負評,她氣哼哼的轉過身,抬手招來輛計程車。

  計程車飛快載著她離開,計程車重新載著她回來。

  打開車門,寧寧重新回到守門人面前,問:「現在時間到了嗎?」

  守門人平靜的說:「還有五分鐘。」

  寧寧低頭看了眼手錶,十一點五十五。

  她忍不住想起媽媽臨終前對她說的話:「晚上十二點,去胭脂路三十五號那家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你一個人去。」

  還真是十二點,多一分鐘不行,晚一分鐘也不行。

  寧寧將手包遮在頭頂,雨越來越大,她在門口來回走動,覺得自己像個傻逼。五分鐘一到,她立刻就往門裡走,卻再次被守門人抬手攔住。

  「門票。」守門人依舊甕聲甕氣的說。

  寧寧手忙腳亂了一陣,最後從手包裡掏出一張老電影票。薄薄一張黃色的紙,左邊蓋著一張圓形印戳,印戳裡寫著入場卷,右邊是一個長方形方框,方框中間寫著人生電影院,下面寫著前八排四十五號。

  守門人似乎沒想到她真的能掏出門票,難得的多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撕掉門票,讓出身後的木門:「一人一票,入內作廢。」

  終於可以進去了。寧寧鬆了口氣,進門之前,瞥了眼門口貼的海報。

  一張舊海報。像是七八十年代的遺留物,花花綠綠像張油畫,也許是被雨水洗過的原因,顏色和字跡都有些斑駁,上面的兩個主演雖然生得挺好看,但面孔非常陌生,寧寧認不出其中任何一人,只能從演員表裡看他們的名字。

  劇名:《民國馬戲團》

  主演:陳君硯,李秀蘭。

  「沒聽過。」寧寧心裡嘟囔了一句,轉頭進了大門。

  跟破舊不堪的門面不同,裡面居然意外的齊整。

  一張張雕花木椅列在中間,一眼望去像民國時候的戲堂子,但最前頭不是落著大紅色帳幔的戲台,而是一張雪白的電影屏幕。

  「您的座位在這。」一個工作人員將寧寧領到座位前,那是個穿碎花旗袍的小姑娘,聲音柔軟,臉上同樣扣著一張面具,不是門衛那樣寡淡無情的白色,而是一張笑眯眯的古代仕女面具,唇瓣中間點著一抹殷紅。

  寧寧在座位上坐下,環顧四周,來來往往都是戴面具的人,連掃地大媽的臉上,都扣著一張哭泣的面具。

  「為什麼你們都戴著面具?」寧寧從旗袍小姑娘手裡接過一杯熱飲,一邊暖手一邊問道。

  小姑娘笑眯眯的回:「工作人員都要戴面具的。」

  寧寧總算明白自己剛進來時的怪異感覺是什麼了。環顧四周,全是戴面具的工作人員,沒戴面具的客人只有她一個。

  就算是午夜場,也不用這麼冷清吧?

  正想問一句沒有別的客人嗎?彎腰掃地的大媽突然直起腰,提著掃帚朝外面走去,其他工作人員也像聽見了什麼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鈴聲一樣,接二連三的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潮水般朝門外退去。

  這情況實在太像火警逃難了,寧寧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在他們背後問:「你們去哪啊?」

  一群人一起停下腳步,又一起回頭。

  哭泣面具,猴子面具,書生面具……各式各樣的面具看向她,古代侍女面具背後,碎花旗袍小姑娘用吳儂軟語說:「電影就要開始了,請您盡情享受。」

  寧寧還想再問些什麼,突然之間,燈光盡滅,約莫三秒鐘之後,遠處屏幕亮起,黑暗之中,白花花一片。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寧寧一邊自我催眠,一邊坐了下來,順便將吸管含進嘴裡,喝口熱飲壓壓驚。

  屏幕白了好一會,才慢吞吞浮現一行字。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慢慢悠悠的唱道:「拐得兒,令自擇木人,得跛者、瞎者、斷肢者,悉如狀以為之,令之作丐求錢。」

  寧寧的汗淌了下來。

  她一動不動的坐在座位上,只有眼珠子驚恐的轉來轉去。

  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從這個男人說話開始,她就不能動了。

  她拚命張開嘴,想發出求救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反倒是其他人的聲音越來越大,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的在她耳邊喊著: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

  「寧兒,醒過來!」

  寧寧猛然眨了一下眼睛。

  她能動了,卻嚇得不敢動。

  她能說話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眼前是三個男女,三張陌生的面孔。

  一個是白褂子灰鬍子的老大夫,正拿兩根指頭扒拉開她的眼皮子,一個是民國女傭打扮的中年婦人,正雙手合十不停念著菩薩,最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精瘦精瘦一張臉,唇上歪著兩撇滑稽的小鬍子,頭髮衣服都似幾天沒洗,眼睛更是紅的像是幾天沒睡,握著她的手直流淚:「寧兒,別再睡了,別再嚇唬爸爸了。」

  寧寧看著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小小一隻手,又白又瘦,被包裹在他古銅色的大手裡。

  畫面定格在這兩隻手上,鏡頭漸漸拉遠,空無一人的電影院裡,只有一杯熱飲放在寧寧剛剛坐過的位置,靜靜散發著最後一點熱氣。

  大門外,雨水順著房簷往下落,嘩啦嘩啦的打在地上,守門人慢慢轉過頭,看著門口貼著的那張海報。

  在主演名單後面,原本空白的位置,忽然出現了一個墨點,接著一筆一劃,像有一支看不見的筆,在後面新加了一個名字。

  劇名:《民國馬戲團》

  主演:陳君硯,李秀蘭,寧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4:59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四章 民國美人

  1915,晝。

  這個時間的花街柳巷生意清淡,眠花堂的大門打開了,卻不是為了招攬生意,一個龜公打著呵欠從裡面出來,在早點鋪子買了兩人份的豆漿油條,然後連著洗臉水一起送進了李姐兒的房間裡。

  銅盆擱在一張矮几上,上頭熱氣升騰。一柄女人用的小梳子從旁邊伸來,輕輕在水面上刮了一下,就回到了鏡子前。

  鏡子裡照著兩張面孔,坐在椅子上的是曲老大,站在他身旁伺候的是李姐兒。

  兩撇滑稽的小鬍子在李姐兒的梳理下,終於服貼了下來,整齊的貼在曲老大的唇上,他滿意地摸了摸鬍子,說:「這下好了,寧兒不會認不出我了。」

  李姐兒笑了起來:「瞧你說的,好似寧兒認人只認鬍子似的。」

  「我一走兩年,她能認出我的鬍子就不錯了。」想起女兒看自己時陌生的眼神,曲老大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問,「托你買的東西呢?你買了沒?」

  「在這呢。」李姐兒反手拉開床頭櫃子,將裡頭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出來,銀珠髮卡,牡丹亭人物畫胭脂盒,雙姝牌花露水一瓶……最後她拿起一隻銀華鐲子朝他搖了搖,「其他的不值幾個錢,只有這個花了些功夫,慶雲的張師傅輕易不給人打首飾的,你不知道我給他吹了多少枕邊風,他才肯接下這個活。瞧瞧,這手藝這成色,給大家閨秀當壓箱底的嫁妝都足夠了。」

  「還是你們女人會買東西。」曲老大滿意的接過鐲子,看了兩眼,彎腰將桌子底下的手提箱拉了出來,箱子打開的同時,他朝李姐兒抬了一下下巴,表示她可以抓一把。

  李姐兒嚥了嚥口水,將手伸進去,狠狠抓了一把,收回來時,滿手銀燦燦。

  「箱子裡到底裝了多少錢?」

  隔天打牌的時候,李姐兒將這事跟相熟的小姐妹一說,她們忍不住問道。

  「我哪知道。」李姐兒捏了張牌,漫不經心的說,「但約莫夠把咱們眠花堂包上一個月吧。」

  眾人驚呼,其中一個羨慕道:「有這樣的豪客,你下半輩子不愁咯。」

  「什麼豪客啊,就是一個戀女狂。」李姐兒嗤笑一聲,「跟他講話,十句裡有八句是講他女兒,說她女兒是什麼天上的小仙女,人間的富貴花,我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真有那麼美?」一人問。

  「誰見過。」李姐兒將手裡的牌打出去,「只曉得她從小體弱多病,打從三歲開始就沒出過家門,想必是個裹了小腳的……胡了!」

  麻將桌上嘩啦呼啦響,一人捏了張牌,順口問:「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真給他買了慶雲的鐲子?」

  假貨!

  寧寧捏著手裡的鐲子,對面,曲老大還在不停叨叨:「慶雲的張師傅輕易不給人打首飾,這次是我託了熟人,才請動他出馬,怎麼樣?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歡?」

  誰會喜歡一個假貨啊?

  寧玉人一生當中拍過不少民國劇,有個老粉絲因為痴迷她的劇,所以贈了她一整套民國時候的銀飾,剛剛好就是老慶雲出來的,這套首飾後來被崔紅梅借去戴了,從此寧寧再也沒見過它們。

  但見識過真貨,怎麼會認不出假貨。寧寧可以打包票,曲老大絕對是被熟人給坑了!可她又不能照實說,作為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雞鴨都不一定分得清的閨中少女,她只能昧著良心說:「嗯,挺好的。」

  「來,爹幫你戴上。」曲老大立刻將一對鐲子套在她手腕上,然後對她笑,「好看,我的寧兒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寧寧提起自己的左右手,左右看看,覺得自己的身價被這對假貨拉低了不少,於是意興闌珊道:「雖然知道你是在說假話,不過還是謝謝啊。」

  曲老大楞了一下,回頭大喊一聲:「王媽!」

  「老爺。」家裡的中年女傭小跑過來。

  曲老大冷冷道:「說,小姐在你眼裡是什麼?」

  「是清朝的格格,天上掉下來的小仙女,人間的一朵富貴花。」王媽低頭看著地板,像背菜單似的背出一長串,「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沒有之一。」

  寧寧:「……別說了,我要吐了。」

  「怎麼會想吐呢?」曲老大將手按在寧寧額頭上,「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去叫王大夫來?」

  寧寧登時一個激靈。

  她剛穿越來的時候,為圖省事,本來想裝成失憶,可是曲老大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抹了把老淚,轉身就掏槍指著王大夫的腦袋:「治好她!我要聽她喊我爸爸!」

  從此王大夫跟寧寧一起活在水深火熱中。半個月的時間,王大夫揪斷了最後一根鬍子,而寧寧則在經歷過紮針,灌藥,拔火罐等一系列治療之後,終於忍無可忍的朝曲老大喊道:「爸爸!」

  從此以後,寧寧看見曲老大就心裡發慫,他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忍不住要扮成他的女兒曲寧兒!

  對一個演員來說,這事不難……才怪!

  她從前演戲的時候,手裡都有一個劇本,她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她甚至不需要全部做到,飛天遁地有武替,寫字畫畫有文替,她跟其他大多數演員一樣,越來越淪為流水線上的一部分,一個比較重要但絕非無法取得的部分。

  但現在,沒有劇本,沒有替身,沒人告訴她,她要扮演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切都得她自己揣摩。寧寧瞥了曲老大一眼,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現在最緊要的是弄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於是她拍開對方的手:「別理我!」

  曲老大也不生氣,反而柔聲問她:「怎麼了,誰惹你不開心了?」

  「你啊!」寧寧擼起一邊袖子,將胳膊伸向他,「你要麼不回來,一回來就讓人拿藥灌我,用枕紮我,還在我背上插一堆罐頭,你聞聞,我現在還散發一股罐頭肉的氣味呢。」

  曲老大抓過她的手臂嗅了嗅,像隻大型犬一樣:「不臭不臭,還是香香的。」

  他越是委曲求全,寧寧就越是變本加厲。

  因為在她看來,爭吵是試探兩人關係的最快方法。

  平時隱藏的一面會在爭吵的時候暴露出來,很多平時不會說的話也會在不經意間說出口,雖然事後會辯解說這些是氣沖腦門時的口不擇言,但以寧寧的經驗來看,這些氣話大多都是真話……

  不過鑑於曲老大腰裡藏槍,所以寧寧不敢一開始就跟他吵得太厲害,決定還是循序漸進的好……這樣還能留給她點跪地求饒的時間。

  「哼!」她一把推開曲老大,光著腳丫從床上跳下來,徑自朝衣櫃走去。

  曲老大彎腰拎起她的鞋子追過來:「寧兒,你又怎麼了?」

  「這個家待不下去了。」寧寧打開衣櫃,把裡面的旗袍,連衣裙,大衣一件件扯出來,搭在手肘處,「我要離家出走。」

  櫃子裡的衣服又多又好,有搭配用的帽子,還有搭配用的首飾,那些首飾雖然有真有假,但真貨還是居多。這些東西不能吃也不能喝,能在這上面花錢的人非富即貴,而從曲老大的言談舉止來看,他是暴發戶的可能性更大。

  而暴發戶也分兩種,一夜暴富的,跟掌握一門源源不斷來錢的路子的,他是哪種?

  「你不能出去。」曲老大搶過她手裡的衣服,一臉嚴肅的對她說,「外面的世道很亂的……」

  寧寧以為他要跟自己科普世情,趕緊屏息以聽。

  「……到處都是不三不四的野男人。」曲老大的表情非常認真,「他們看你一眼,你就會懷孕!」

  寧寧:「……」

  你當我白痴啊!

  寧寧不想當白痴,可在這樣的家教之下,培養出白痴的幾率實在太高了。她呆了一會,問:「那我跟在你身邊總行了吧?我保證不四處亂跑,就在你能看得見的地方,對了,我還能幫你幹活……」

  「不行!」曲老大更不同意了,「我手裡的活,你可做不了。」

  「你不讓我試試,怎麼知道我不行?」寧寧其實只是想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可曲老大似乎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職業,他支支吾吾道:「我這是男人做的活,女人可幹不了……」

  沉默半晌,他又補充了一句:「反正至多五年,不,三年!三年以後爸爸就金盆洗手,天天在家陪著你,不會讓你再這樣寂寞。」

  寧寧眼皮子直跳,什麼生意是幹個三年就能揮霍無度一輩子的?考慮到現在的時代背景,寧寧不由想到了軍火鴉片走私……

  見寧寧一直沉默不語,曲老大有些著急。

  「我還給你帶了別的,看。」他急忙抱來一大堆禮物,銀珠髮卡,牡丹亭人物胭脂盒,雙姝牌花露水等等,「你喜歡嗎?」

  寧寧看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禮物,反而脫下左手手腕上的鐲子朝他丟過去。

  「這個不能代替你!」她又脫下另外一隻手上的鐲子,朝他丟去,「這個也不能代替你!我把它們還給你,你把你還給我!」

  不痛不癢的對話只能試探出不痛不癢的情報……咳,說得直白點,就是曲老大實在是太好說話了,寧寧覺得不鋌而走險一次,他絕不會跟自己吵架!話雖如此,她還是不敢真的把鐲子往他臉上丟,怕他要麼不發怒,一怒就把她打死……

  可她似乎忘了,她是個手殘。

  第一隻鐲子撞在曲老大胸口,第二隻卻正中他的額頭。

  噹噹兩聲,兩隻鐲子一前一後落地,後面落地的那隻上面還殘留著一絲鮮血。

  寧寧倒抽一口冷氣,半天半天,才鼓足勇氣,將目光從地上的鐲子上,慢慢移到曲老大的臉上。

  他哭了。

  寧寧:「……」

  一個渾身上下寫滿陰險狡詐,動不動就拔槍指著人家腦袋的三十來歲老男人,就這麼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望著她默默流淚……算了你還是掏槍指著我的腦袋吧!

  寧寧:「很,很疼嗎?」

  曲老大搖搖頭,眼淚像刀子似的,割過他滿面風霜的臉。

  寧寧:「……那你哭什麼?」

  曲老大轉身將他的手提箱拿過來,當著寧寧的面打開,一堆銀元照亮了她的面孔,他撈起一把銀元獻到她面前,臉上帶淚,討好的笑道:「寧兒,爸爸這次賺了很多錢,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你……你有想要的東西吧?」

  寧寧愣愣看著他的臉。

  那一瞬間,她突然間明悟過來,這個人……永遠不會跟她爭吵。

  抬手拍了一下額頭,寧寧摀住眼睛問:「……我想要什麼都可以?」

  曲老大急忙點頭。

  「我想換個爸爸……」寧寧說的是真心話,穿越已經很辛苦了,她想要個正常點的爸爸!

  「只有這個不可以!」曲老大斷然拒絕。

  「好吧。」寧寧放下手,隨口換了個要求,「我要袁世凱的人頭。」

  本來以為他會猶豫一陣,然後緩緩道:「我們還是討論下上一條要求吧。」結果卻是曲老大略略猶豫了一瞬,就拔出搶來,轉身朝外走。

  「……回來!!」寧寧急忙喊住他。

  曲老大回過頭,目光猶如訣別。

  「……我跟你開玩笑的。」寧寧朝他走了兩步,張開雙手,有點扭扭捏捏的說,「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給我這個就好……」

  沒等她走出第三步,一雙有力的手已經將她擁抱。

  寧寧也反手抱住他,心裡面,已經明白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結論就是……曲老大根本就是個女兒廚!

  女兒是最美的,女兒永遠是對的,錯了他也不會糾正!女兒所有無理取鬧的要求他都會給予滿足,還不停讚美她,逼迫身邊的人一起讚美她,說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子,久而久之,曲寧兒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她會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天真又驕縱,自信又自大,說不定還會覺得地球在圍繞自己轉動!

  寧寧要扮演的,就是這麼一個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5:14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五章 男女主角

  寧寧覺得心情十分復雜,她在穿越前演的最後一齣戲,叫做《我是大美人》,穿越以後,演的第一齣戲,約莫也能叫《我是大美人》。

  「這是老天爺對我演爛片的報復?」她心中喃喃,又很快自嘲一聲,「嘿,如果這真的是演爛片的懲罰,那演藝圈早成人口失蹤的重災區了。」

  第二天,她在王媽的叫喚中醒來,一睜眼,王媽在蚊帳外逆光站著,聲音平的像一條直線:「小姐,該起床洗漱了,老爺給您帶了一對稀罕物回來。」

  寧寧從床上爬起來,正想找面鏡子對著洗漱,王媽已經拿著一張熱帕子過來了,給她擦完了臉,又手腳俐落的幫她梳頭穿衣,甚至連牙都幫她刷了,最後跪在床下,將兩隻繡花鞋輕輕套在她腳上。

  ……接下來該不會要抱嬰兒一樣的抱著她走路吧?寧寧嚇得趕緊跳下床,朝外走到一半,身後就傳來王媽的驚呼:「小姐!你的臉!」

  「我的臉怎麼了?」寧寧摸著自己的臉道。

  王媽拿著一張面具走過來:「老爺說了,你的臉只有他,還有你未來的丈夫能看見,除此之外,不能給第三個男人看見。」

  寧寧笑道:「要是不小心被第三個男人看見了呢?」

  王媽說:「那這個世上就會少一個男人。」

  ……你明明是個女傭,為什麼說話像個黑社會殺手?

  兩人來到院中,陽光明媚,院子裡的梅樹下放著一張椅子,椅子上鋪著厚厚的毛墊,王媽扶著寧寧在椅子上坐下,此時寧寧渾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連雙手都套在一雙蕾絲白手套裡,嚴實的程度的叫她覺得自己像個麻風病人。

  對面,曲老大驅著一對少年少女過來。

  「你天天待在家裡也是悶。」曲老大笑著甩了下手裡的鞭子,像街上耍猴戲的藝人,「叫他們兩個表演幾個戲法給你看。」

  寧寧咦了一聲,身旁王媽問道:「小姐,怎麼了?」

  「沒什麼。」寧寧嘴裡這樣說,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她是看電影的時候穿越的,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她的穿越,會不會跟那個詭異的電影院有關?一直以來找不到證據,直到她看見對面這對男女。

  左邊是個少年,約莫十五六歲,身形消瘦,沉默寡言,一次也沒抬過頭,一直盯著自己腳上的黑布鞋,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右邊的少女卻全然不同,她一直在偷看寧寧,像是要從眼睛裡伸出兩隻手,掀開她臉上的面具,看看背後的真容。

  曲老大一巴掌打過去:「看什麼看,低下頭去!」

  那少女半邊臉腫了起來,低頭不再看寧寧。

  寧寧深吸一口氣:「爸,你別打她。」

  你打的這個人叫李秀蘭,是人生電影院門口那張海報上的女主。

  「好,那就不打了。」曲老大對她和顏悅色,轉頭對李秀蘭還是凶凶喝喝,「還不快給小姐表演一段雜耍?」

  「是。」李秀蘭低頭走向寧寧,一邊走,一邊亮出一隻九連環來,她的手指極靈巧,十指一翻,就是一隻燈籠,再一翻,又成一隻元寶,之後花樣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官帽,牡丹,彩鳥,甚至一輛自行車,引得眾人拍手叫好。

  沒人注意到的是,隨著她的翻弄,她的腳步已離寧寧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最終,九連環化作一條長索,李秀蘭幾乎是使出渾身力氣衝了過去,拿長索勒住寧寧的脖子,眼睛看向曲老大的方向,聲嘶力竭的吼了一聲:「放我走!」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隻肩膀就從她身邊撞過來,將她撞出去了幾米。

  李秀蘭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看清對方以後,她絕望的喊道:「陳君硯!」

  寧寧胸膛起伏片刻,轉頭看著身旁扶著她的少年。

  一張受天地所鐘的側臉。

  一般的美人或者美在眼睛,或者美在鼻子,或者美在嘴唇,又或者美在下巴,唯他得天所愛,臉上五官無一不美,即便是一個側臉,也如上蒼執筆,以他身旁的淡淡暖陽為紙,一筆勾勒出一個極優美的弧度。

  寧寧同樣見過這個側臉,在人生電影院門口的海報裡,男主角,陳君硯。

  曲老大這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他幾步走向李秀蘭,在寧寧以為他要拿鞭子抽人的時候,他將鞭子往地上一丟,彎腰抓住李秀蘭的頭髮,然後將她的腦袋狠狠往園林石上砸。

  「叫你動我女兒,叫你動我女兒。」他的面孔一點也不猙獰,相反還十分冷靜,就像手裡在砸的不是人頭,而是一顆土豆。

  李秀蘭先頭還在慘叫,但漸漸的叫不出聲來,只留下腦袋砸在石頭上的聲音,咚,咚,咚……

  佩戴紅領巾長大的人根本接受不了這畫面,寧寧大叫一聲:「爸爸!別打了!她快死了!」

  曲老大動作一停,急忙用袖子擦了把臉上的血,非但沒擦乾淨,反而弄得一臉黏稠,連兩撇小鬍子都被染成了紅色,他轉過頭,對寧寧露出一個跟平常一樣的,慈父的笑容:「寧兒別怕,爸爸這就打掃乾淨。」

  說完,他繼續保持著這樣的笑容,一手繼續擦著臉上的血,另一隻手拽著李秀蘭的頭髮,將她一路拖行出了院子,身後蜿蜒出一條長長血痕。

  寧寧顫聲問左右:「爸爸要帶她去哪?」

  王媽淡淡道:「她該去的地方。」

  寧寧有點犯暈,你不是個女傭麼,為什麼說話像個黑手黨教父?

  一旁的陳君硯猶豫一下,輕輕道:「她傷了小姐,怕是命不久了。」

  啥?這就要死了?寧寧急忙轉頭對他說:「我已經原諒她了,你快去,叫我爸爸放了她。」

  陳君硯看了眼對面地上的血痕……然後低下頭不說話了。

  要不是清楚曲老大的內心是個重度女兒控,寧寧也是不敢伸張正義的,她深呼吸兩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腿軟又重新掉進去了一回。

  王媽在身旁張開手臂,做出了抱嬰兒的姿勢……

  你走開啊!!寧寧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沿著眼前那條蜿蜒的血路追過去。

  「小姐,她這是罪有應得。」王媽追了過來,「無論在什麼地方,下人襲擊主人家的小姐,都是一個死字。」

  寧寧心中一嘆,她也不是聖母病發作,非要救一個想要傷害自己的人,只是一個李秀蘭,一個陳君硯,兩人關係到她心中的一個猜想,在證明這個猜想之前,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兩個出事。

  所幸寧寧走得慢,曲老大拖著個人也走得不快,她很快就追上了對方,喊了聲:「爸!」

  曲老大腳步一頓。

  寧寧趕緊加快腳步繞到他身前,指著他腳下的李秀蘭說:「你不是問我想要什麼嗎?我想要她!」

  過了幾天,腦袋上裹了一圈白布的李秀蘭跪在外頭,雙手用牛筋反綁在背後。

  隔著一張珠簾,寧寧坐在裡頭,風搖珠簾動,碎碎聲響。

  「你要感謝小姐。」曲老大負手踱在李秀蘭身後,「要不是小姐為你求情,老子早把你剁爛了餵狗。」

  寧寧發誓她看見李秀蘭偷偷撇了撇嘴。

  「拿過來!」曲老大也看見了,他腳步一頓,朝身後喊道。

  王媽雙手捧著一個木盒子過來,說來奇怪,這個李秀蘭天不怕地不怕的,這盒子一出現,她就像見了貓的老鼠,渾身抖如篩糠,汗水直從她額頭滴至地面。

  寧寧不明白,她看起來死都不怕,怎麼會怕這個盒子。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曲老大拖著木盒子的手穿過珠簾,「寧兒,你選一個丟給她。」

  寧寧實在有些好奇,伸手接過木盒子,放在腿上打開。

  盒子裡是一堆木人,不,木人只有三個,其餘都是些小動物,還都奇形怪狀。寧寧舉起一隻小狗木刻看了看,那狗兒四肢小巧可愛,卻生了一張扭曲的人臉,寧寧皺皺眉頭,看著有些不舒服,外頭的曲老大卻道:「這隻小狗不錯。」

  地上的李秀蘭尖叫一聲,驚得寧寧手一抖,小狗跌回了盒子裡。

  「不!不!不要給我這個!」她朝寧寧淒厲慘叫,因為跪在地上不能走路,乾脆用膝蓋一路跪行過來,「給我別的!給我別的!」

  曲老大一腳將她踹了回去,冷冷道:「誰許你在小姐面前大喊大叫的?」

  李秀蘭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曲老大卻在她身旁哼起調子來,那調子傳入寧寧耳裡,令她如遭雷擊。

  因為這支調子她聽過。

  在人生電影院裡,在電影開幕的時候,一個同樣的聲音,一個同樣的調子,在她耳邊緩緩響起,區別在於一個只是哼調子,一個卻唱出了詞,那歌詞是:「拐得兒,令自擇木人,得跛者、瞎者、斷肢者,悉如狀以為之,令之作丐求錢。」

  寧寧的汗再次淌了下來。

  她一動不動的坐在座位上,覺得腿上的木盒千斤沉,壓得她動彈不得。

  若她沒有猜錯的話,她應當是穿越到了一部電影裡。

  一部名叫《民國馬戲團》的電影。

  門口的海報上有陳君硯,有李秀蘭,還有一個盒子……寧寧低下頭,現在那隻木盒子就躺在她的腿上,它將決定男女主角,決定影片裡許多人的命運,甚至決定整部電影未來的走向。

  因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5:25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六章 小姐的懲罰

  寧寧瞥了眼曲老大。

  因為他那首歌。

  「拐得兒,令自擇木人,得跛者、瞎者、斷肢者,悉如狀以為之,令之作丐求錢。」這首歌源自袁枚的《子不語》,寧寧並未看過全文,但這段文言文又不難翻,大意是說一群人販子拐賣兒童,然後讓他們從木盒子裡摸木人,摸到跛腳的,就打斷腿,摸到斷手的,就打斷手,人為做出一堆殘廢人,然後丟到街上去乞討。

  難怪曲老大那般有錢,原來他是個人販子,他手裡的每塊銀元,她衣櫃裡的每件衣服都滲透著人血。

  腿上的盒子就是歌詞裡唱到的那隻木盒,若歌詞屬實,那麼被拐來的孩子從裡面摸到什麼樣的木雕,就會被人販子弄成什麼樣子。

  叫她不寒而慄的是,盒子裡人沒幾個,多的是奇形怪狀的動物。

  寧寧收回目光,撿了一隻老鼠木雕在眼前端詳,這隻老鼠木雕又跟先前的人面狗不同,它長著一個小巧玲瓏的老鼠頭,卻有一對人類女子的大胸脯。

  「選得好。」曲老大停下哼唱,笑道,「就這鼠美人吧,適合她。」

  李秀蘭再次掙扎起來,卻被曲老大一腳踹翻在地,一隻大腳踩在她的嘴上,讓她嗚咽不能出聲。

  「爸。」寧寧小心翼翼的問,「這些木頭做的小玩意……是用來做什麼的啊?」

  她只知道人販子會把拐來的小孩弄成瞎子瘸子,可弄成老鼠跟狗……這難道是魔幻版民國嗎?

  「這你不用管。」曲老大顯然不願讓她知道真相,只含糊道,「你只管選一個出來。」

  「說,說好了的……」李秀蘭在他腳下掙扎出聲,「說好讓我自己選的。」

  曲老大又跺了她幾腳,冷冷道:「那是以前,現在你沒得選了。」

  李秀蘭拿他沒有辦法,只能換個發洩對象,一雙又怨又恨的眼睛看向對面的珠簾。

  珠簾後,寧寧陷入兩難境地。

  雖然不知道其他木雕是用來作甚的,但是直覺告訴她,恐怕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李秀蘭也不會掙扎得那樣厲害。

  「能不選嗎?」寧寧摩挲了一下指下的鼠美人,小聲問。

  「她今天只有兩個結局,死,或者接受懲罰。」曲老大斷然拒絕,他冷冷道,「若今天讓她完完整整的走出去,那以後人人都敢趁我不在欺負你。」

  在這一點上,他固執己見,無論寧寧怎麼勸,他都不肯讓步。沒辦法,寧寧只好放下手裡的鼠美人,拿出裡頭僅有的三個木人來。

  一個沒有手,一個沒有腳,最後一個最慘,腰部以下都沒有,形同腰斬。

  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寧寧閉了會眼睛,將一隻木人從珠簾後丟出來。

  木人跌落在李秀蘭面前,她艱難爬過去握在手裡,看清楚以後,眼淚忍不住掉下來,落在沒有雙手的木人上。

  「怎麼選了這個?」曲老大嘖了一下嘴,似乎覺得有點可惜。

  「別,別拿走我的手。」李秀蘭的嘴唇哆嗦起來,「我的手很巧,留著能做很多事……」

  「得了,一雙會傷主人的手,留什麼留。」終究是別人的手,曲老大可惜也只可惜了幾秒,就拖牛馬般將人拖走,李秀蘭一路走一路哭,時不時回頭看寧寧一眼,眼睛裡沒有哀求,只有刻骨的仇恨,似乎已將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全部算在了寧寧身上。

  兩人走後,過了許久,寧寧的聲音才輕輕從珠簾後傳出:「爸爸會對她怎麼樣?」

  王媽平平道:「不知道。」

  她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說,或者不敢說。

  寧寧也不敢深想,越想越覺得悚然,她閉上眼,單手支著腦袋,另一隻手從木盒子裡撈起一把木雕,鬆開手,木雕又嘩啦啦落回去,來回幾次之後,她睜開眼道:「悶得荒,對了,上次那個小子呢?叫他來給我表演一段戲法。」

  這點小要求,曲老大自無不予。

  陳君硯又重新出現在了她的院子裡,她也重新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只有聲音從面具後傳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姓陳。」少年低頭回道,「名字叫君硯,君子的君,硯台的硯。」

  寧寧點點頭,是這個名字沒錯了,臉跟名字都跟海報對上了,這個世界八成就是電影裡的世界。

  「你要表演什麼?」她問。

  陳君硯朝她鞠了個躬,起腰時,雙臂抱在胸前,忽然朝後翻了個觔斗,翻完不停,又接著向後翻,翻到樹下之時,忽然從懷裡掏出一條長索。

  長索一拋,飛繫兩樹之間。

  陳君硯在地上一個借力跑,整個人兔起鶻落,躍上了繩索,一隻腳踩在繩索上,另一隻腳虛點空中,雙臂又重新抱在胸前,於繩索上起起伏伏片刻以後,忽然又翻了個跟頭,然後……轟!

  剛準備鼓掌的寧寧只覺得眼一花,他整個人就已經栽倒在地上,半天半天起不來。

  「你沒事吧?」寧寧在椅子上坐直,緊張的看著他,生怕他摔出腦震蕩之類的絕症。

  陳君硯掙扎了兩下沒起來,最後在地上艱難的翻了個身,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臉埋地上對她說:「小人沒用,求小姐處罰。」

  寧寧壓根不想罰他,倒不如說她是故意把他叫來,打算跟他拉近拉近關係的,當即笑道:「你也是不小心,沒什麼可罰的。」

  陳君硯卻堅持要受罰,見寧寧怎麼也不肯答應,不由得急了,抬頭望著她說:「求小姐責罰,要不然班主會罰我的!」

  寧寧聽了這話,轉了轉眼珠子,淡淡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吧,那我就處罰你。」

  陳君硯反而鬆了口氣,被她罰總好過被班主罰,晾她一個小姑娘也想不出什麼折磨人的法子。

  可寧寧下一句卻是:「你最怕什麼?」

  陳君硯的臉色有點發白,想編個謊話騙她,可終究不敢,只好照實說:「……小人,最怕老鼠。」

  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他偷偷瞄了一眼,見寧寧側過臉去,套著白手套的手指掩在臉頰前,輕輕對王媽說了句什麼,他不敢多看,很快低下頭來,不久,聽見王媽的腳步聲,快步離去又快步回來。

  裙裾擦著地面的時候朝他走來,他聽見小姐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天真而又驕縱:「罰你把我手裡的東西吃光。」

  豆大的汗水從陳君硯額頭上掉下來,打在地上的泥土裡。他澀然道:「……是,謝小姐處罰。」

  他終是留了一手,他最怕的不是老鼠,而是吃過人的老鼠,同他一起被拐的小孩沒熬過去,半夜死在床上,早上被人發現的時候,耳朵跟腳趾頭都被老鼠啃掉了,老鼠是他打死的,也許是吃過人肉的緣故,兩隻眼睛都是紅的。

  到底是曲老大的女兒,就算住在宅子裡從來沒出去過,折磨人的手法卻無師自通。陳君硯一邊想,一邊雙手撐地,慢慢直起身來。

  抬起頭的一瞬間,他看見一抹殷紅。

  大雪隆冬,院子裡除了一棵梅樹,其他都凋敝了。寧寧站在他面前,身後病枝崎嶇,紅梅點點,她將套著白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修長指間拈著一塊同樣雪白的點心,只在最中間用紅筆點了一點,宛若美人額上的硃砂痣。

  「你真以為我會拿老鼠給你吃嗎?」寧寧露出一副「你不嫌髒,我還嫌髒呢」的表情,隨手將糕點掰開,「看,是豆沙餡的。」

  說完她將一半塞嘴裡,另一半遞給他。

  陳君硯猶猶豫豫的接過點心,王媽一直盯著他的手,他頓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後一咬牙,將點心塞進衣裡,說:「這麼好的東西,我帶回去慢慢吃。」

  「是要給上次那個小姑娘吃嗎?」寧寧冷不丁問。

  陳君硯又驚出了一頭冷汗,急忙撇清關係:「她做出那樣罪大惡極的事情,我恨不得親手殺了她給小姐出氣,哪還會特地帶東西給她吃。」

  寧寧眨了眨眼睛:「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我跟她不熟,只是一塊學的戲法,彼此知道個名字。」陳君硯繼續撇清關係。

  寧寧哦了一聲:「她叫什麼名字?」

  「李秀蘭。」陳君硯答道。

  這下女主角的名字也確定了,寧寧看了王媽一眼,王媽端著點心盤走過來,寧寧接過盤子,轉身遞給陳君硯:「拿去,跟李秀蘭分著吃吧。」

  陳君硯抱著點心,心事重重的離開,他一走,寧寧轉頭就問:「爸爸呢?」

  她是不能踏出屋門的,一步也不行,能夠自由進出內外的只有王媽,但她想見曲老大也很簡單,只聽她說:「替我告訴他,我想他了。」

  沒過兩小時,曲老大就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他還特地換了一身衣服,以便掩飾身上的淡淡血腥味。

  我鼻子失靈了,不!我根本沒有鼻子!寧寧一邊自我催眠,一邊問他:「爸爸,你是開馬戲團的嗎?」

  曲老大目光一凝:「誰告訴你的?」

  寧寧是猜的,片名《民國馬戲團》,男女主角又都在這,還每個都一身雜技的本領,很容易聯想到這個結果,她拉住曲老大的手說:「這你別管,總之你明天再叫人來。」

  曲老大眨了眨眼睛:「怎麼?你很喜歡看雜技嗎?」

  「對啊。」寧寧睜著眼睛說瞎話,她明明是個寧可看廣告也不看雜技頻道的人,這會兒卻一副對雜技如痴如醉的樣子,「我太喜歡看雜技了,你那還有沒有人?叫他們都來,一樣一樣表演給我看!」

  她要親眼看看,曲老大手裡的馬戲團是什麼樣子,然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總之她一定要搞清楚《民國馬戲團》這部片子到底是戀愛片,文藝片,懸疑片,劇情片,還是一部記錄馬戲團如何運轉的紀錄片!

  ……跪求不是恐怖片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5:35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七章 蜘蛛之絲

  對馬戲團的成員來說,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們脫離苦海的機會。

  另:苦海的名字叫做曲老大。

  這個陰險,狡詐,狠毒,毫無人性的傢伙,只有在他女兒面前才會披上一件名叫慈父的外衣,從禽獸變成衣冠禽獸。

  「徹底脫離苦海是不可能的。」一個剛剛表演回來的少年嘆息,「但在小姐目光所及之處,就是一方淨土。」

  於是,競爭開始了。

  外貌上最有優勢的陳君硯,成為了第一個遇難對象。他夜晚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拿被子一蒙,然後劈頭蓋臉一陣猛打,還專門招呼臉,第二天他腫著半邊臉列隊,曲老大慢悠悠在隊列前走過,右手的鞭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在左手手心裡,路過陳君硯面前時,忽然停下腳步,鞭稍抬起他的下巴,淡淡問道:「你們打的?」

  眾人不安,曲老大難不成要為他出頭?

  曲老大環顧眾人,冷笑一聲:「你們沒腫,還沒他腫了好看。」

  是夜,陳君硯又被人揍了一頓,這一次大家吸取了上次的失敗經驗,沒有專攻一邊臉,而是將兩邊臉都勻稱的打腫,確保將他的顏值拉低到大眾水平以下。

  第二天,看見這張臉,曲老大嘿嘿一笑,用鞭子指著他說:「就是你了,跟我走。」

  被騙了!!眾人心中一片哀嚎,他是故意想帶醜逼去小姐面前,好襯托出自己的英俊和偉岸的吧??

  「你的臉怎麼了?」院子內,寧寧好奇的問。

  陳君硯瞥了她身旁的曲老大一眼,低頭道:「昨天晚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寧寧從椅子上起來,走到他面前,慢悠悠繞著他轉圈,繞到他身側的時候,忽然伸手端起他的下巴,讓他轉頭看著自己:「你這傷,看起來可不像是摔出來的。」

  曲老大咳嗽一聲,寧寧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接著就聽見曲老大涼涼道:「既然受了傷,你就先回去歇著吧。」

  ……這才不是什麼一方淨土,這分明是苦海無涯也無舟!

  陳君硯不甘心就這麼回去,下次過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不,以小姐今天對他表現出的親暱來看,他估計一輩子都別想再出現在小姐面前。

  必須得到小姐的青睞,必須解除曲老大的戒心。

  兩個必須一定要同時進行!他該怎麼做才好!

  「還不走!」曲老大眼神不善。

  ……算了,有命才有未來,先回去吧,此事從長計議。

  陳君硯垂頭喪氣的回到馬戲團,跟他想的一樣,之後他再也沒被曲老大挑中過,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住一個大通鋪的人接二連三的被選中,回來的時候,或者聚成一團,或者三五成群,討論著有關小姐的事情。

  「小姐真是菩薩心腸,不但問我累不累,還給了我點心吃。」

  「她跟班主一點都不像……一定不是親生的!」

  「菩薩保佑,希望明天也選中我,希望明天的點心不是榴蓮味的。」

  陳君硯為他們感到悲哀,幾塊點心就收買了他們,全忘了自己到底是因為誰才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也忘了未來等待他們的是什麼。

  又聽了幾句,陳君硯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一掀被子坐起來,對眾人冷笑道:「你們忘了李秀蘭的事了嗎?」

  屋內一靜,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談聲,眼睛望著他。

  「別忘了她現在的下場。」陳君硯沉聲道,「她的下場就是我們的下場。」

  想起李秀蘭如今的慘狀,眾人不由得心有餘悸。

  這裡一共八個人,加上李秀蘭跟另外一個女孩子,一共十個人,都是馬戲團的預備役,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別的地方的預備役都是千方百計的想要上台,但他們不同,他們沒有一個想成為馬戲團的「大明星」。

  「也別忘了被拐來之前,我們也曾有家。」陳君硯環顧眾人,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少年身上,「我記得你說過,你家裡是做海運生意的,賺了不少錢,你打小就吃燕窩魚翅,吃一碗倒一碗。現在呢?幾塊點心就讓你忘了你是誰嗎?」

  那少年被他說中心事,低下頭去,嗚嗚哭了起來。

  其他人也不大好受,這裡沒有人是自願加入馬戲團的,他們都是被拐來的。

  「……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另一個少年似乎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甕聲甕氣的說,「反正都回不去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你們想搞事你們上,我反正不幹,我不想落得跟李秀蘭一樣的下場。我要試試小姐那條路,哪怕不當人,當她腳底下的寵物也好。」

  於是難過的氣氛一掃而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目光閃爍,顯然都存了同樣的想法。

  生活不易,尤其是對他們這些苦命人來說,哪怕頭頂降下一根蜘蛛絲,他們也要拚命抓住,指望沿著它能爬出深淵。

  於是眾人又開始熱火朝天的討論起「接近小姐的一百種方法」「從每天賞賜的點心推測小姐的口味」「小姐喜歡的男孩子類型」……最後這條,所有人都認為小姐喜歡自己這個類型。

  陳君硯照例沒有參與進去,反正他已經找到他想找的人了。

  一個滿臉雀斑的少年沉默的坐在人群中,幾次試圖與旁人搭話,都被人忽略過去,最後只能沉默的聽人說話。

  小雀斑。原名叫什麼大家都忘記了,曲老大這麼叫他,所有人就都跟著這麼叫他。

  晚上開飯的時候,陳君硯領了自己的碗,坐到小雀斑身邊,小雀斑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怎麼樣?」陳君硯往嘴裡塞了口飯,一邊咀嚼一邊問道,「小姐喜歡你的跳丸戲嗎?」

  在他開口之前,陳君硯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小雀斑是他們當中技術最差的一個,同時也是樣子最難看的一個。所有人都在背地裡猜測,他會是第一個結束預備役,加入馬戲團成為「大明星」的人,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

  果然,小雀斑放下筷子,面色蒼白的低下頭:「不大喜歡……」

  「是不喜歡你的跳丸戲,還是不喜歡你?」陳君硯問。

  「不喜歡我的跳丸戲,不,是不喜歡我……」小雀斑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她既不喜歡我的跳丸戲,也不喜歡我。」

  他總是自怨自艾,覺得別人討厭他。其實大多數人都不討厭他,而是直接忽視了他這個人的存在。

  陳君硯既不是他的仇人,也不是他的朋友,接近他只為了自己的計劃。於是他嘆了口氣:「那你怎麼辦?我聽說馬戲團裡有一個人受傷了,經大夫醫治,情況卻不見好轉,班主很快就要在我們當中選一個替補了。」

  「什麼?」小雀斑驚叫一聲,「不是才叫了李秀蘭過去嗎?」

  「噓!」陳君硯豎起一根指頭在唇前,又警惕的看了下四周,才壓低聲音對他說,「李秀蘭過去是受罰,選我們過去是正常的新老交替,能一樣嗎?」

  小雀斑信了他的話,臉色更加蒼白,抖著嘴唇問:「那,那你知不知道,班主相中了誰?」

  「這我怎麼知道?」陳君硯重新將注意力移到飯上,「快吃吧,只顧著說話,飯都快涼了。」

  小雀斑哪裡吃得下飯,他失魂落魄的坐在陳君硯身旁,手裡的筷子一下一下戳著碗裡的飯。

  陳君硯沒再與他說話,沉默的將自己碗裡的飯菜吃完,就洗乾淨碗回房睡了。夜裡,小雀斑在他身後輾轉反側,陳君硯睜開眼睛,又無聲的閉上。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除了陳君硯,沒人發現小雀斑的不對勁。

  一來他沒什麼存在感,二來他也沒有朋友,而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小姐給吸引走了,比起他,大家更關心小姐明天會叫誰過去。

  小雀斑就這麼在眾人的漠不關心中,一點點崩潰了。

  陳君硯看在眼裡,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最後關頭,卻又生生忍住了。他知道小雀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甚至不需要對他說什麼,只需要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在吃飯的時候把自己碗裡的菜夾一片給他,他就會像抓住洞口垂下的蜘蛛絲一樣,緊緊這一線希望不放。

  「可我不能這麼做。」望著對方佝僂的背影,陳君硯在心裡對自己喃喃說。

  第二天,照舊是選一個人去小姐那表演。

  「小雀斑!」曲老大,「今天輪到你了!」

  人群中的小雀斑渾身一抖,眼睛裡剛剛燃起一點火花,又被曲老大給生生掐滅。曲老大走到他面前:「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你快去準備準備。」

  陳君硯望著小雀斑,恍惚之間,看見他身上的那根蜘蛛絲斷了。

  人有一線希望就能忍耐,但如果連一線希望都沒有了呢?

  他就會鋌而走險。

  「抱歉,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我必須這麼做。」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陳君硯在心裡輕輕道,「你要是能活著回來,隨便你怎麼報復我都行。」

  他閉了閉眼睛,又重新睜開,穿過人流,走向曲老大所在的方向。

  馬戲團正在巡迴演出,事情極多,所以曲老大大多數時候,都會處理完手頭的事情,然後再回家陪寧寧一塊看戲法。話雖如此,卻也不會給他們單獨出去的機會,一路上都會叫人跟著,送到了也不會離開,會一直守到曲老大回來。

  陳君硯天天聽身邊的人聊天,漸漸從中抽出一條重要訊息。

  那個守衛……他膀胱不行。最多一個小時,他就要去上個廁所,來回大約一分鐘,他已將這條訊息,還有另外一條更加重要的訊息拐彎抹角的透露給了小雀斑。

  然後他來到曲老大面前,低眉順眼道:「班主,小姐有危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5:48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八章 爸爸的謊言

  「小麻雀,你怎麼了?」院子裡,寧寧好奇的看著眼前的少年。

  對方沉默了一下,悶聲道:「我不叫小麻雀,我叫小雀斑。」

  寧寧覺得有點尷尬,她不是故意叫錯對方名字的,實在是來她這表演戲法的人太多了,而對方來的次數又太少了……最重要的是他太沒有存在感了。

  「咳!坐吧小雀斑。」寧寧用一聲咳嗽掩飾自己的尷尬,「先不急著表演,等我爸爸回來了再一起看。」

  王媽端來了點心茶水,寧寧,小雀斑,守衛都各有一份,守衛拒絕了茶水,只接受了點心,奈何這樣也沒控制住他的膀胱,一小時過後,他的身體就開始呈現奇怪的抖動頻率……

  「……你要去就去吧。」寧寧說。

  「不好意思,去去就來。」守衛扭著兩條腿,一抖一抖的離開。

  他走以後,寧寧吃著點心走神,如果沒有一開始李秀蘭那事,她幾乎就要以為這是個記錄馬戲團日常生活的紀錄片了,大綱大概是這麼寫的——曲老大,劉謙式的魔術天才,帶領他那班徒子徒孫在民國闖蕩出了一番天地,期間馬戲團裡的成員陳君硯跟李秀蘭情投意合,漸成一對……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嗯?」寧寧忽然回過神來,定睛望著對面的少年,「小雀斑,你怎麼了?」

  小雀斑看起來很不對勁。他低著頭,眼睛由下往上盯著寧寧,呼吸急促,臉頰通紅,垂在身體兩邊的手更是時緊時鬆,最後突然一個跨步衝上來,伸手抓向寧寧臉上的面具。

  沒人想過他會這麼做,或者說沒人想過他敢這麼做。

  「你想幹什麼?」王媽驚得一頭冷汗,想也不想就撲了過來。

  小雀斑卻早有準備,他手裡的跳丸是用一個小麻袋裝的,說是跳丸,其實就是一顆顆磨圓的小石頭,上面塗了些彩料,表演的時候六個一起拋上天空,左右手來回拋接,小雀斑的技藝不夠精湛,時常拋一個掉一個,引得台下喝倒彩。

  但這次的行動不需要太過精湛的技藝。

  因為他將放石頭的麻袋整個輪了過去,狠狠砸在王媽的臉上,頓時白的紅的,在她臉上砸出個大染坊。

  趁著王媽慘叫一聲倒地,小雀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朝寧寧走了過來。

  在他的手抓住寧寧臉上的面具的那一刻,寧寧問他:「你知道你這麼做,下場是什麼嗎?」

  「能看見你樣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曲老大,一個是你丈夫。」小雀斑的手指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他喃喃將陳君硯告訴他的消息說出來,「我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是你的丈夫了。」

  「不。」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從他背後伸出,抵在他的後腦勺上,隨著一聲上膛聲,曲老大的聲音在他身後冷冷響起,「這個世界上會少一個男人。」

  小雀斑整個僵住了。

  電光石火之間,他下了決定。

  只聽撕拉一聲,他將面具從寧寧臉上扯了下來,力道之大,掀得她原地轉了半圈,站穩以後,摸著半邊臉,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我……」小雀斑舉著手裡的面具,像個舉著金牌的冠軍,笑到一半,忽然見到了寧寧的正臉,笑聲戛然而止,他一下子瞪圓了眼睛,脫口而出,「……這麼醜?」

  砰的一聲,小雀斑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睛大大睜著,嘴型還保持在最後那個醜字上。

  曲老大還不滿足,繼續朝他的屍體開了幾槍,砰砰砰的打得他的屍體在地上亂跳,等打光了槍裡最後一顆子彈,才將手槍往腰上一別,轉身攔住寧寧的目光,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安慰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你不醜,你一點也不醜,你是這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子。」

  寧寧木著一張臉,肩膀在他手底下微微發抖。

  地上還在微微抽搐的屍體,以及眼前無動於衷的殺人犯告訴她,她所在的這部片子,絕不是什麼記錄馬戲團日常生活的紀錄片,它甚至不大可能是單純的愛情片,因為它實在是太殘酷了。

  「……爸爸。」寧寧終於不忍直視的閉上眼睛,在他懷裡輕輕道,「你別再騙我了。」

  幾天後,馬戲團內。

  陳君硯來到曲老大休息的房門外,猶豫了一下,剛要抬手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進來。」

  「是。」陳君硯深吸一口氣。

  推門而入的一瞬間,他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對面坐的人是曲老大嗎?

  他從沒見過他這樣頹廢無助的樣子……

  曲老大現在的樣子非常糟糕,總是朝後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現在像一團亂草似的堆在頭上,連他引以為傲的小鬍子都少了半撇,唇上的那道淡淡血痕,顯示他在修胡子的時候太過心不在焉,導致自己臉上出現了血光之災。

  他坐在一張木桌後面,兩隻手交錯在唇前,心事重重的思考著什麼,等陳君硯走過來,他忽然抬眼看向他:「馬戲團現在少了一個人,我打算選你上去。」

  那一刻,陳君硯幾乎以為自己暴露了,曲老大已經知道是他慫恿小雀斑做這事的了。

  尤其是他右手往下一拉,拉開抽屜取出一樣東西,哐當一下拋在桌子上。

  那是一隻模樣老舊的木盒子。

  咕嚕一聲,陳君硯吞嚥了一下口水。

  曲老大將他的表情變化收歸眼底,抬手摸了摸僅剩下的那撇小鬍子,淡淡道:「不過,我還可以另外給你一個選擇。」

  陳君硯將視線從盒子上移到他臉上,聲音乾澀:「什麼選擇?」

  「我的女兒……寧兒。」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曲老大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幾乎讓陳君硯要誤以為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了,「她生病了。」

  陳君硯靜靜聽著。

  「生病的人,模樣總是比較憔悴。」曲老大柔聲道,「所以我從不讓她出門,也不在家裡放鏡子,連她身邊伺候的傭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他們不會告訴她她病了,只會對她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子。這絕不是謊話,等我找到大夫治好她的病,她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問題是,今天出了個意外……」

  陳君硯小心翼翼的問:「是小雀斑做了些什麼嗎?」

  曲老大冷笑一聲:「已經是個死雀斑了。他居然撕了寧兒臉上的面具,還當面說她醜。」

  以陳君硯對小雀斑的瞭解,他說醜,那估計就是真的醜……曲老大硬要把醜說成病,那也勉強說得過去吧?

  壓下心頭的愧疚,陳君硯開始毛遂自薦:「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

  曲老大掃了他一眼,忽然將兩條腿往桌上一擱,隨手從盒子裡撈了幾個木雕在手裡把玩,直到陳君硯鬢角沁出汗時,他才慢條斯理的說:「小雀斑的話對寧兒打擊很大,現在我說的話,傭人說的話,她都聽不進去了,覺得我們是在說謊。」

  「您沒有說謊,說謊的人是小雀斑。」陳君硯低頭道,「您放心,我會跟小姐解釋清楚的,她不肯聽身邊人的話,興許願意聽聽我這個外人的話。」

  曲老大緩緩點點頭,忽然將腿放下來,手裡的兩個木雕往盒子裡一丟,然後抱起盒子朝陳君硯走來。

  「走。」他在陳君硯身旁停了一下。

  陳君硯急忙跟在他身後。

  現在是早上,大多數人這個時候還在溫暖的被窩裡睡覺,可馬戲團裡的預備役們已經起來練習了,少了一個正式演員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大家都不想當最差的那個,因為最差的那個會「畢業」,然後成為正式演員登台。

  吐火高蹺,頂碗鋼絲,正練得熱火朝天之時,猛然見了曲老大,更確切的說是見了他手裡的木盒子,每個人都面色劇變,踩高蹺的那個甚至一個踉蹌,左腳踩中自己右腳,轟的一下倒在地上,雖然摔了個七葷八素,卻一聲不敢喊疼,匆匆忙忙的從地上爬了起來,重新踩上高蹺,在曲老大面前練了起來。

  「別選我。」

  「求你了。」

  「我還有用。」

  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在散發著這樣的信息。

  「陳君硯。」曲老大看著他們,右手緩緩向上托起,掌心拖著那隻舊木盒。

  「在。」陳君硯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後。

  「你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曲老大慢慢回過頭,對他笑道,「還是跟我一樣,成為捧盒子的人?」

  刷的一下,院子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陳君硯身上。

  羨慕,嫉妒,憎恨,不可思議,為什麼會是他……

  就算陳君硯從沒想過要成為曲老大這樣的人,但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也忍不住飄飄然了一下,幾乎要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是這群可憐蟲中的一員,而成為了另一種人……一種可以輕易操控他們生死的人。

  「好好幹。」曲老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湊過頭去,嘴唇貼在他耳邊,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對他說,「我知道你能做好的,你既然能說服小雀斑替你送死,你一定也能說服小姐讓她信你的,對不對?」

  陳君硯一瞬間從錯覺之中驚醒過來,他轉頭,曲老大的笑容映入他的眼簾,卻叫他從眼底一直涼到心底,讓他再一次清醒的認識到一件事。

  他的命運,從未掌握在自己手裡,而一直掌握在曲老大……

  ……不,現在掌握在小姐手裡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6:01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九章 我相信

  陳君硯原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姐,可他沒有。

  突如其來的大雪打破了往常的慣例,曲老大不可能讓寧寧在風雪之中看他雜耍,一群人進到了房間裡,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寧寧,她慢悠悠轉著手裡的白瓷小碗,溫熱的黃酒沿著碗沿轉動,熱氣熏面,未喝已有些醉人,她抬起眼,用異常冷靜的口吻問:「你是來當說客的?」

  陳君硯迅速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不僅聲音冷靜,表情看起來也很冷靜。

  ……就是太醜了。

  曲老大在邊上盯著他,他不敢低下頭去,更不敢移開視線,只能直直盯著寧寧的臉說:「我不是說客。」

  「真的?」寧寧露出一個惡作劇似的笑容,她擱下手裡的酒碗,起身走到他面前,雙手負在身後,上身朝他傾過去,那張不但能讓小兒止啼,搞不好還能讓小兒止呼吸的臉近在咫尺,「看著我,告訴我,我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

  曲老大輕咳一聲,提示的意思非常明顯。

  清朝的格格,天上的仙女,人間的富貴花……這些陳詞濫調陳君硯早已背熟了,可這一刻他並不打算用,因為實在是太假了,每個字都太假了!

  「你……不美。」陳君硯剛剛說完這三個字,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手槍上膛聲。陳君硯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緊,他忍著心頭的恐懼,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寧寧說,「你是這麼想的嗎?」

  寧寧愣了愣。

  「小姐,你為什麼要否定你自己?」陳君硯放緩聲調,「從沒有人說過你醜,也許有一個,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說你是個美人,你為什麼不相信你身邊的人,偏偏要去信那一個陌生人?」

  「我……」寧寧遲疑一下,「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你為什麼那麼確定?」陳君硯反問。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曲寧兒,我不相信王媽跟曲老大說的那些話,寧寧聳聳肩,故作輕鬆的一笑:「這還用問?我屋子裡連面鏡子都沒有,還不是怕我自己嚇暈了自己。我長這麼大,連一次家門都沒出過,還不是怕我嚇壞了路上的花花草草。」

  陳君硯笑了起來:「小姐,你剛剛就像在討論外人,而不是你自己。」

  寧寧又是一楞,繼而兩邊臉頰火辣辣的燙,一股突如其來的羞恥感灼燒著她。

  如果這是在片場,她估計已經被導演叫了卡,她不但沒有成功扮演曲寧兒,還將自己完全抽離了出去。

  「你,就是你!」已不知多少個導演摔了劇本走過來,指著她破口大罵,「你為什麼總在出戲?」

  出戲。

  這是寧寧這麼多年來一直紅不了的原因。

  無論她出演什麼角色,到頭來都會演出一種感覺——一種演員抽離了角色的別扭感。

  這對一個演員來說,簡直是致命缺點。

  很多人都想知道原因,寧寧自己也想知道原因,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基礎不過關,可她拼了命訓練,卻沒有任何改變,又覺得是自己的經驗不夠,可陸續接了一大堆角色,卻都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不相信。」直至今天,陳君硯一針見血的指出來,「你不相信你爸爸的話,不相信傭人的話,也不相信我的話,你甚至不相信你自己……等等!」

  陳君硯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寧寧一眼,問:「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是曲寧兒?」

  有那麼一瞬間,寧寧幾乎以為他已經看穿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她臉色蒼白的看了曲老大一眼,生怕對方下一句就是:「小姐又犯病了,快叫王大夫過來灌藥紮針!」

  為了不受苦,她趕緊反駁道:「怎麼會呢,我當然是曲寧兒。」

  ……我怎麼可能是曲寧兒……

  寧寧:「如果我不是曲寧兒,我會是誰?」

  ……我是寧寧,影后之女,我不能讓別人看我笑話,我要演得更好……

  寧寧:「我,我……」

  已經不必再說下去了,她已經明白了。

  原來她最致命的缺點是——她不相信。

  很多次她拿到劇本的時候,第一想法是我靠世界上居然有這麼蠢的故事,第二想法是我靠世界上居然有這麼蠢的女主,接著她就會告訴自己:「我是影后之女,我可不能演差了,讓人看我跟我媽的笑話。」

  ……結果卻是她越努力,就演的越不好……

  她很努力在演,演她覺得這個角色應該有的反應跟動作,可打心眼裡不相信自己會是這個樣子,別人又不是沒長眼睛,他們會看出來的……

  「寧兒。」曲老大起身朝她走來,握住她的手,滿臉擔憂的問,「你還好吧?」

  寧寧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但估計不太好,所以屋子裡的人都用擔憂的眼神看著她。

  「我沒事。」她勉強一笑,「給我點時間,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說完,她轉身就走,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沒一會就消失在眾人眼前。

  她一走,曲老大馬上就變了一副面孔,拿起桌上的酒碗朝他身上擲去,怒道:「你都說了些什麼鬼話!什麼叫『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是曲寧兒?』有這麼說話的嗎?你會說人話嗎?不會的話,這張嘴可以不要了!」

  滾燙的熱酒灑了陳君硯一身,他半點不敢擦,也半句不敢反駁,甚至不敢繼續坐著。他匆匆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站在原地,額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墜,心裡開始後悔,他剛剛不該那麼冒進的,他也許應該先來一段:小姐你就是清朝的格格,天上的仙女,人間的富貴花……

  不,他不能這麼做。

  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得到小姐的青睞,那些不痛不癢的話,說了跟沒說沒兩樣,他必須把話說到她的心裡去。

  而且他說的並沒錯。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但小姐好像真的覺得自己不是曲寧兒……

  「我是曲寧兒。」

  閨房之中,寧寧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時不時擺出一個姿勢,時不時展現一個笑容,又或者自言自語一番,最後煩躁的直抓頭髮:「不對不對全都不對,曲寧兒才不會這麼笑,才不會說這樣的話。」

  原打算探索出這個電影的秘密,然後找出回去方法的念頭,如今已被她輕輕擱下。

  「……我現在回去了有什麼用?」寧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空空如也的雙手在她面前不停發抖,「我還是原來的樣子,連一個,一個這麼簡單的角色都演不好……」

  她緩緩握緊雙手,就像試圖抓住一些什麼東西,閉上眼睛,一遍一遍彷彿自我催眠似的重復道:「我是曲寧兒,是清朝的格格,天上的仙女,海上的明珠……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這個曾經一度讓她覺得無比羞恥的台詞,念多了,她的聲音居然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不夠聰明,因為我沒出過家門,也沒讀過書。可那又什麼關係,反正我這麼漂亮,我什麼都會有的。」最先改變的是她的聲音,漸漸變得輕浮而又驕縱,不是那種站街女式的輕浮,而是一種肚子裡塞滿軟軟棉花式的輕浮。

  邁出兩步,又收了回來。

  「不對。」寧寧低頭喃喃,「我可不會這麼穩重的走路。」

  她豎起腳尖點了點地,突然向前一踢,將裙裾踢了起來。

  之後她來來回回在屋子裡走動,步子輕快的接近輕浮,幾乎每次邁出腳步都會踢到自己的裙子,這樣的走路方式放在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身上叫做可愛,但放在她這個年齡的少女身上,就顯得太不穩重了。

  可從沒人教過她穩重,她身邊只有對她言聽計從的僕人,沒有會糾正她錯誤的母親。

  又走了幾步,寧寧停下腳步,對自己說:「我還得有個愛好。」

  她將精緻的旗袍,放滿昂貴首飾的盒子,以及一個金髮的洋娃娃堆放在桌子上,手指一個個從它們身上移過去,這個不行,那個也不對,寧寧喃喃道:「既然沒辦法確定我以前的愛好,不如換個新愛好怎麼樣?」

  她心裡很快浮現出一個適合的對象。

  「會表演雜技的男孩子。」寧寧翹起嘴唇,「還有比這更新鮮有趣的嗎?」

  這就夠了。

  一個從小住在家裡,一步都沒離開過家門的女孩子,她的性格不會太復雜。天真,驕縱,自我中心,再加上一點小小的愛好,已經足夠寧寧構建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了,就算稍有出入也沒有關係,女大十八變,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幾乎每天都在變化——根據身邊的變化而變化。

  「看著那些男孩子在明裡暗裡為我爭風吃醋,拚命討我歡心,我覺得十分有趣……直到其中一個死了。」寧寧翹起的唇角慢慢垂下來,「當著我的面,被我爸爸親手殺掉了,我會覺得難過嗎?」

  她閉上眼睛,仔細思考起來……從曲寧兒的角度思考起來。

  門外,陳君硯正好被曲老大拎來道歉,這句話穿進他耳朵裡,讓他的呼吸重重一窒,恨不得替她回道:會。

  這一個字,可以救他的命,可以救很多很多人的命。

  「……不會。」然後他聽見她說,「我跟他又不熟,他叫什麼名字……小麻雀還是小喜鵲來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1 01:36:22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章 小姐的游戲

  小姐變了。

  可具體是哪裡變了呢?

  「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休息時間,一個馬戲團預備役少年問同伴,「小姐她最近好像變了,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原以為小姐只獨寵我一個,如今看來,她是雨露均霑啊!」

  眾人正討論的如火如荼,忽然間一起閉上嘴巴,眼睛看向同一個方向。

  房門吱呀呀推開,陳君硯從後頭走出來,走到哪裡,眾人的眼睛就盯到哪裡,目光裡充滿警惕與疏離,直到他拿了飯盒走出去,他們才重新恢復聊天。

  「這個叛徒。」一個少年啐了一口,「虧他之前還敢大義凜然的指責我們,他自己呢?轉身就出賣了睡同一個鋪子的兄弟,什麼東西,我呸!」

  「噓,小聲點,他人還沒走遠呢,小心他去班主那說你壞話……」

  我不會這麼做的。

  陳君硯在門口低低說了一句,然後低著頭離開。

  出賣小雀斑是迫不得已,他必須這麼做,否則的話他根本無法見到小姐,更沒辦法做接下來的事。他成功了,但成功的同時,也將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面上。

  同睡一個鋪子的弟兄,如今全部跟他劃清界限,沒有人肯再信任他,沒人肯跟他說一句話,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真空,只有憎惡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紮滿他全身。

  「可算找到你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衝了過來,「怎麼還拿著飯盆?放下放下,跟我走!」

  陳君硯認得他,他是曲老大下頭的打手,也是馬戲團的看守,專門負責看守他們這群預備役,在一些特定的時候,對他們這群預備役有生殺大權。陳君硯不敢怠慢他,急忙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老大家裡出事了,快快快!」高大男人奪過陳君硯手裡的飯盆隨手丟一邊,然後幾乎是連拖帶拽的將他帶出馬戲團。

  又要見到小姐了嗎?陳君硯悲哀的發現,他心裡最先湧出來的居然是欣喜。

  這怎麼可以!

  他垂下眼,在心底對自己說:「別這麼可笑,你又不是那群自欺欺人的蠢貨。呵呵人情味?他們都錯了,小姐才是真正的地獄,他們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但她根本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住,她跟她爸爸一樣,都沒把我們當人看。」

  偏偏是這樣的小姐,卻成了他唯一的庇護所……

  帶著復雜的心情,陳君硯隨高大男人來到曲老大家,剛剛走到房門口,就聽見裡頭一片雞飛狗跳聲,曲老大的聲音隔著門傳出來:「寧兒……你快把刀放下!」

  什麼情況?兩人對視一眼,急急推開房門進去。

  屋內桌椅歪倒,雜物凌亂,曲老大氣喘籲籲的站在一面圓桌後,半邊鬍子沒了,半邊鬍子還在搖搖欲墜,他朝前伸出一隻手做安撫狀:「放下刀,有話好好說!」

  寧寧堵在圓桌對面,手裡舉著一邊寒光閃閃的……剃鬚刀。

  「這事沒什麼可商量的!」她單手叉腰,另一隻手用剃鬚刀指著他,「只留半邊鬍子太醜了,讓我把它給剃了!」

  失去一邊鬍子已經夠難過了,他不能失去另外半邊鬍子!見有人來,曲老大立刻抬手指過去,「你先拿他練刀!」

  高大男人虎軀一震,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抬手摀住自己性感的絡腮鬍。

  寧寧將臉轉過來,笑聲在面具後輕快響起:「行啊,你過來!」

  高大男人朝曲老大丟去哀求的視線,但曲老大選擇視而不見,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做事的拗不過發工資的,高大男人只好忍痛在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一臉慷慨就義的閉上眼睛:「來吧!」

  寧寧的技術實在不好,最後不但性感的絡腮鬍離他而去,連半條眉毛也離他而去了!

  曲老大在旁邊看得眼皮子直跳,不等她剃完,就伸手將陳君硯往前一推:「嗯,不錯,但還有進步的空間,再拿他練練吧。」

  寧寧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白眼一翻:「他沒鬍子!」

  「頭髮也一樣!」曲老大一口咬定。

  不,完全不一樣!

  陳君硯百般不願,卻被曲老大死死按在椅子上。

  他動彈不得,只能看著寧寧忙完了手頭的活,然後笑嘻嘻的朝他走來,殘留了一點血跡的剃鬚刀在他面前比比劃劃,似乎在尋找下刀的地方。

  陳君硯的目光隨著刀子游游移移,寧寧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他轉過頭,看見她彎腰盯著他,問:「你很怕?」

  「我不怕。」陳君硯言不由衷的說。

  嘴巴能夠說謊,身體卻不能,當寧寧將手裡的剃鬚刀移向他的時候,他忍不住握緊了兩邊扶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爆出了幾根青筋。

  寧寧放下剃鬚刀,對他身後的曲老大說:「還是算了吧,他怕,待會剪到一半他會跑的。」

  「他不會。」曲老大獰笑一聲,舉起手裡的繩子。

  一分鐘,陸君硯被徹底固定在椅子上。

  他的雙手跟椅子扶手綁在一起,他的雙腳跟椅子腳綁在一起,做完這一切以後,曲老大笑著向寧寧邀功,寧寧感動的對他說:「爸爸你放心,我很快就會練好刀法來找你的。」

  「……不用那麼急,刀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人兩個人能練好的。」曲老大轉身就朝門外走,「你在這等著,爸爸再給你找點素材來!」

  「老大!我幫你!」高大男人也跟著跑出去,他必須走!趕緊走!他已經是個沒有眉毛跟鬍子的男人了,再留下去,頭髮也保不住了!而他根本沒法阻止小姐!甚至說她一句都不行,因為轉身曲老大就會用槍指著他的頭,冷冷說:「留頭不留髮!」

  屋子裡只剩下寧寧,陳君硯,以及王媽。

  因為王媽大多數時間都沉默的像個佈景,所以對寧寧來說,現在是她跟陳君硯對手戲的時間。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這個房間將只有「曲寧兒」,沒有「寧寧」,她將完完全全忘記自己,徹徹底底的變成曲寧兒。

  「好了,我爸爸走了,現在你跟我說實話吧。」寧寧就像找到了新游戲一樣,倒拎著剃鬚刀,刀尖向下的在他面前搖晃,吃吃笑著,「你真這麼怕剪頭髮啊?」

  陳君硯知道自己無法騙過她,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卻無法控制自己脖子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和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他其實不是怕剪頭髮,而是害怕小姐,曲老大的殘忍是有跡可循的,小姐的殘忍卻像小孩子一樣無跡可尋,沒人知道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可他又不能說實話,於是他急中生智,給自己找了一個過得去的藉口。

  「小姐。」陳君硯乾澀的說,「我不是怕剪頭髮,我是怕自己跟你靠的太近……會變成下一個小雀斑。」

  「小雀斑?」寧寧歪歪頭,「誰啊?」

  「是之前給你表演跳丸的那個男孩子。」怕她想不起來,陳君硯沉默片刻,換了個說法,「……那個掀了你面具的男孩子。」

  「你說他啊。」寧寧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負手繞著他走來走去,「怎麼,你們的關係很好嗎?」

  曲老大恨不得把他鞭屍!誰敢承認自己跟他關係好啊?陳君硯看了眼牆角站著的王媽,雖然她把自己偽裝成一隻盆栽,但他知道自己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會被她轉告給曲老大。

  所以他果斷搖頭:「點頭之交。」

  「李秀蘭你也是這麼說的。」寧寧忽然站定腳步,在他身旁嘻嘻笑道,「跟誰都是點頭之交,你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陳君硯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語言陷阱,什麼人會沒有朋友?連殺人犯跟直男癌都有朋友,只有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才沒朋友……

  「你這個小可憐。」就在他拚命思考要怎麼爬出陷阱的時候,寧寧嬌嬌的笑了起來,「沒辦法,我來做你的朋友吧。」

  陳君硯楞了一下,覺得自己聽錯了:「什麼?」

  寧寧立刻變了臉色,冷冷道:「怎麼,你還不樂意了?」

  「怎麼會呢?」陳君硯急忙說,「這事我求之不得。」

  寧寧又重新高興了起來,她拖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手裡的剃鬚刀隨手丟到一邊,雙手捧著臉看他,兩隻腳因為興奮而不停的左右拍打地面。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她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故作神秘的對他說,「我也是你第一個朋友,咱們兩個商量商量,朋友之間要做些什麼才好?」

  陳君硯沉默片刻,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對她說:「朋友可不會綁著朋友。」

  寧寧起身就走,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把細細尖尖的剪子,她笑嘻嘻的剪斷他手上腳上的繩子,然後期待的看著他:「然後呢?」

  陳君硯借著活動手腕的時間,匆匆打量了一下四周,王媽已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了,用眼神跟手裡的匕首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他低下頭,內心因為緊張而砰砰亂跳,忽然抬起頭說:「然後你應該放我走,我也有家,我想回家看看。」

  「不行。」王媽一針見血的戳穿他的心思,「小姐,他想逃跑。」

  時間緊迫,陳君硯不想跟她產生爭鬥,現在有能力阻止她的只有一個人……他抬頭看向寧寧,問:「小姐,不,寧兒,你幫她還是幫我?」

  「我幫你我幫你!!」寧寧興奮起來,像個沉迷游戲的小孩子,不容許任何人來打攪她的游戲,見王媽還杵在兩人中間不走,她主動把她推走,還不忘回頭對陳君硯喊,「好了,我抓住她了,你快走吧!記得早點回來啊!」

  陳君硯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慢慢起身,朝門外走去,走著走著,就瘋了一樣的狂奔起來。

  跑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看。

  寧寧遠遠站在房門口,王媽想從門裡出來,但被她老鷹抓小雞似的抬手一攔,見他回頭看自己,揚起一隻手開心的揮舞起來,似乎在與他作別。

  陳君硯回過頭,大門就在他眼前,門對面……真的是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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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對面……真的是自由嗎?

  門外伸出一個頭,曲老大:「是我~~~~~~~~~~~【比心】」

  陳君硯:「賣你麻痺的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8:18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一章 對手戲

  望著他的背影,寧寧心裡輕輕吐出一口氣,終於可以中場休息了。

  作為曲寧兒,這是一場放生池放烏龜的游戲。作為寧寧,她真心希望他能跑掉。咦?怎麼了?他怎麼停下來不走了?

  寧寧皺起眉頭,好不容易才把曲老大支開,不容易才引出「小姐的游戲」,好不容易才纏住王媽,好不容易才給他創造了逃跑的機會……且這一切都是在「不出戲」的基礎下完成的!她第一次把一個角色演繹的這麼貼合人設,再來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做到!

  可陳君硯卻止步於大門口。

  明明幾步就能跨出去的距離,對他來說卻像天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過一秒鐘,他逃生的可能性就會減少一點,寧寧不知道他急不急……反正她這個太監已經快要急死了!

  風吹了吹,吹起地上忘記掃掉的落葉,落葉捲過他腳上的黑布鞋,黑布鞋慢慢轉了個方向,沉重的朝她走來。

  「小姐。」他一步一步回到她面前,笑著說,「我回來了。」

  寧寧盯了他許久,卻看不透這個笑容的含義,她疑惑的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回家看看嗎?」

  「我哪有家啊。」陳君硯的笑容有些虛幻,「這裡就是我的家啊。」

  你在說謊。寧寧心裡清楚,但不點破,笑著拉著他的手:「那跟我回家,陪我玩吧!」

  陳君硯笑著同她走進去,除了在跨進房門的時候,腳步停頓了一下,其他時候都表現得極其自然,就算她拉著他玩過家家的愚蠢游戲,他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耐煩,渾似一個性情溫和的大哥哥回到家中,陪自己年幼的妹妹玩耍。

  他表現得這麼好,身為演員的寧寧怎麼能輸給他!只好繼續把這個能拉低人類智商的過家家玩下去……

  好幾次她都想直接開口問他:「明知道留在這裡沒有好下場,你為什麼還要留下?」

  但話到嘴邊,生生忍住。

  「不,曲寧兒才不會說這種話。」寧寧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偽裝的這麼好,以曲寧兒的人生閱歷根本看不出他的痛苦,更不會主動提出幫忙,必須是他自己提出來。」

  寧寧不相信陳君硯會就此屈從,如果他這麼容易屈從那他就不是男主了,而是馬戲團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員,認清現實,屈從現實。

  「耐心點。」寧寧對自己說,「耐心等他提出要求。」

  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寧寧在不動聲色的觀察陳君硯,陳君硯也在不動聲色的觀察她,他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很快就將「曲寧兒」研究透徹,然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小姐……」他剛剛開了個頭,就被她打斷。

  寧寧有些不高興的對他說:「幹嘛要像王媽那樣喊我,咱們不是朋友嗎,叫我寧兒!」

  「寧兒。」他迅速換了個稱呼,並在換稱呼的同時,巧妙的換了個聲調,聲音作為內容的載體,很多時候跟內容一樣重要……不然世界上也沒那麼多聲控了。他剛剛是故意的,故意先用公事公辦的聲音喊她小姐,然後再換成低回婉轉扣人心弦的一聲:寧兒。

  面具後的寧寧忍不住興奮起來,彷彿回到片場,面對一個強勢的演技派,為了不被對方碾成碎片,她每根神經每寸血肉都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在呢。」她慢條斯理的回了一句,低頭給洋娃娃梳著頭髮,時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看他,時不時調整一下坐姿以便面向他,用一切小動作暗示他:快跟我說話快跟我說話!

  「寧兒。」陳君硯溫柔的說,「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來了!寧寧抬頭看著他,嘻嘻笑道:「你要送我什麼?」

  「你自己來馬戲團看。」陳君硯學她之前的樣子,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神秘兮兮的說,「後天馬戲團會有一場盛大的公開表演,有很多平時看不到的東西,那天都會拿出來展示……也只有那天會拿出來展示,你不想看看嗎?」

  他真厲害,這麼快就揣摩透了曲寧兒的性格。如果他直接向她求救,她不一定會理,她太自我為中心了,只會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所以他拐了個彎,沒有求她幫忙,而是邀請她「一起玩」。

  曲寧兒絕不會錯過這樣有趣的游戲,寧寧也不會錯過這個錘煉自己的機會,她立刻舒展笑容:「想看。」

  但很快皺起眉頭,為難的說:「可爸爸不會讓我出門的……」

  她一點也不為難,陳君硯既然提出了這個要求,肯定就已經想到瞭解決的方法,果然,他笑著說:「你忘了?後天是你的生日。」

  寧寧愣了愣,她還真忘了……不,她是壓根不知道後天是曲寧兒的生日!

  「換個時間,班主絕不會同意,但後天不同。」陳君硯將那張宛若天成的俊美面孔擺在她面前,極盡蠱惑道,「後天是你的生日,他什麼都會給你,什麼都會答應你的……」

  「爸爸。」

  夜裡曲老大回家,寧寧拉著他的袖子撒嬌:「後天我生日,你帶我出去玩吧。」

  就像陳君硯篤定的那樣,他果然猶豫了,猶豫過後,他拍了拍她的手,溫柔問:「你想去哪?」

  寧寧有點驚訝:「你同意?你不是不許我出門的嗎?」

  「可後天是你的生日。」曲老大笑著對她說,「老天爺把你賜給我的日子,我怎麼忍心拒絕你的要求?」

  寧寧突然有些感動,同樣的話有不少人對她說過,但只有她媽那句是真的,其他都是台詞。要是曲老大不是個惡棍就好了,那她一定能心無芥蒂的擁抱他。

  另外還覺得有一點沮喪,這次的對手戲是她輸了,陳君硯不但研究透了她的性格和行為模式,還研究透了曲老大的性格和行為模式,從而控制了整齣戲的節奏,她不得不按照他的步調走,就像上次,他不得不按照她的「小姐的游戲」步調走一樣。

  「他到底想給我看什麼?」心裡憋著一口氣,寧寧拚命思考起來,「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正在做準備。

  夜深人靜,同樣一片星空下,寧寧家裡亮著橘黃色的溫暖燈光,炭火將屋子燒得溫暖如春,父女兩個圍在一桌子美味佳餚前說說笑笑,而馬戲團裡卻陰冷一片,屋子裡悉悉索索的爬過老鼠跟蟑螂,有人實在是餓過頭,摸到一隻蟑螂,直接往嘴裡塞,咀嚼有聲……

  「起來。」陳君硯推醒身邊的人,對方睡眼惺忪的睜開眼,見是他,原本不想理會,陳君硯卻搶在對方翻過身去之前說,「我有關於小姐的事情要說。」

  於是所有人都起來了,裹著被子看著他。

  「後天是小姐的生日。」陳君硯知道他們沒耐性聽他廢話,於是開門見山,「她會過來看馬戲團表演。」

  眾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雀躍,有人已經盤算著,哪怕這個天氣洗冷水澡會得病,也要把自己刷洗乾淨,好在那天比所有人比下去,讓小姐只看著自己。

  「你們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嗎?」陳君硯環顧眾人,語出驚人,「讓小姐知道真相的好機會。」

  眾人吃了一驚,膽小些的臉上已經浮現恐懼,沉默過後,其中一個壓低聲音道:「班主會殺了我們的!」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的做這事。」陳君硯放緩聲調,沉穩有力,充滿自信的說,「每個人做一件事,你。」

  他看向先前說話的那個少年說:「你說你拉肚子,看守不會放你一個人單獨離開,你去茅房裡蹲久一點,把他拖在外面,給別人爭取時間。」

  又看向另外一個少年:「你踩高蹺看得遠,最適合放風,弄幾套手勢,不要太復雜,就三條:安全,不安全,行動!」

  他將事情一件一件安排下去,每一件都剛剛好是對方能做到,也能做好的事。他不單單是把寧寧跟曲老大的性格和行為模式摸透了,他把所有人的性格和行為模式都摸透了。

  可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做是另外一回事,有人冷哼一聲,抱著胳膊瞪向他:「說得好聽,可我們為什麼要幫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陳君硯認得他,是之前說小姐變得有人情味的那個少年,他笑了起來,他知道該怎麼說服他,「而且不是幫我,是幫我們。你不是一直想到小姐身邊去嗎?如果不讓她知道你過得有多慘,她怎麼會可憐你,怎麼會收留你?你仔細想想吧。」

  他看起來有些心動,但還是有些猶豫,皺起眉頭道:「這事如果成功了還好,如果失敗了就什麼都沒了,還會被懲罰……」

  「只要不被發現就不會被懲罰。」陳君硯輕描淡寫的將最大的壞處掠過,然後忽然從地上站起來,等所有人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才淡淡道,「更何況,最危險的工作由我來做……我來帶小姐看看真正的『馬戲團』。」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發出巨大的爭論,直到看守衝過來,拿棍子狠狠敲他們的房門,他們才重新安靜下來,一個個縮回被子裡。

  人雖睡下,眼睛卻都是張開的。

  「喂。」

  陳君硯翻了個身,見一個少年朝他緩緩伸來一隻拳頭。

  看守就在外面來來回回的走,他們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更不可能就這件事大聲議論,但他要說的已經全部握在了這個拳頭裡,陳君硯微微一笑,伸出拳頭跟他碰了碰。

  在他身旁,一隻又一隻拳頭從被子裡伸了出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8:31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二章 民國馬戲團

  後天。

  寧寧第一次走出了家門,看見了方寸之地外的景色,她吸了口氣,居然覺得有點緊張,接下來該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呢?走在她前頭的曲老大轉過身,朝她伸出一隻手,笑著說:「來。」

  寧寧笑著跑過去,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他大大的手裡。

  「人多,跟緊一點。」曲老大把她的手握緊,邊走邊說,「可別走丟了。」

  快要過年了,街上一股濃濃的年味,賣年貨的鋪子從南開到北,從西開到東,雞鴨魚肉,油鹽醬醋,乾果點心,像魚鉤一樣,引得人潮湧動。寧寧站在一家烤鴨店門口走不動路,曲老大對她說:「回來給你買,現在你買了又不能吃,一下子就涼掉了。」

  曲老大允許她出來玩,但禁止她在任何人面前摘下面具。

  「好吧,反正我現在還不大餓。」寧寧遺憾的將目光從烤得油光發亮的烤鴨上收回,對他說,「咱們先去看表演,看完再回來買。」

  兩人繼續走,有一名路人轉過頭來,對著寧寧臉上的面具發笑,寧寧沒什麼反應,但曲老大卻在擦肩而過時絆了他一腳,然後面無表情的踩斷了對方的手,對方剛想罵他,他卻低下頭來冷冷道:「我剛剛本來想踩脖子的。」

  那人噎住了,又掃到他腰間的槍,立刻灰溜溜的逃走了。

  他走後,曲老大帶著寧寧來到一個面具攤前,買了一張雪白的面具扣在自己臉上,隔著面具對她笑道:「好了,現在咱們是一樣的了。」

  寧寧也嘻嘻笑起來,伸手掀開他的面具,又重新給他蓋上,玩了一會之後,身後的喧嘩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轉頭望去,見不遠處過來一支隊伍,最前頭是一對舞獅,中間是拋接綵球的小丑,伴隨著敲鑼打鼓聲,一個少年踩著高蹺出現,一邊走,一邊大聲喊:「馬戲團巡迴演出,最後一場!最後一場!大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咯!」

  「啊!是龍二!」寧寧認出了踩高蹺的少年,她在人群中笑著朝他揮手。

  龍二看了過來,像是看見了她,又像是沒看見她,他朝人群揮了揮手,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等隊伍過去以後,寧寧笑著回頭,愣了愣,問:「爸爸,怎麼了?」

  曲老大收回目光,笑著對她說:「沒什麼,咱們走吧。」

  寧寧瞭解他,他露出這樣的表情神色,一定是因為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扭頭望向龍二離開的方向,心想:「陳君硯,是你在搞事麼?」

  她笑了笑,在路過馬戲團大門口的時候,停下腳不肯走,指著不斷進出人群的大門說:「我也要看。」

  「……你天天看,還沒看膩麼?」曲老大說。

  「這不一樣。」寧寧說,「一個人看,跟一群人看不一樣。」

  曲老大以為她是一個人孤獨久了,想要體驗一下人擠人的感覺,無奈的搖搖頭道:「爸爸告訴你有什麼不一樣,就是你站著不動,可以瞬間平移十米,看。」

  他們一起看過去,一個明明只是路過的男人不小心被人群裹挾,就這麼消失在大門裡,最後只來得及喊一聲:「我只是出門打個醬油!!」

  春運……

  寧寧腦海裡閃過這個可怕的字眼。

  人類為什麼要互相折磨!寧寧狠狠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猛然甩開曲老大的手,自己跑了過去,身影一下子就被人群裹挾走了,只留下一聲:「我不管,我就是要看!」

  「寧兒!」曲老大在背後大叫一聲,然後急匆匆的追了過來。

  人擠著人,人推著人,寧寧覺得自己瞬間平移了十米,來到了大門口,一個看門人抬手將她攔下:「入場兩個銅板。」

  寧寧急著進去,掏了一個銀元給他:「不用找了。」

  看守收了,嘿嘿笑著讓開,她進去以後,發現前面樹著兩個帳篷,左邊的帳篷灰撲撲的打著補丁,右邊的帳篷上則繡著許多圖案,有美人蛇,鼠皮人,雙頭人等等……

  寧寧想去右邊看看,可右邊的帳篷門口站著兩名看門人,其中一個是她認識,也認識她的,因為他的鬍子跟眉毛就是她給剃光的,她就這麼走過去,會不會被他攔下?

  正猶豫時,一個馬戲團少年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的跑過來,也不知道他對無毛看門人說了些什麼,無毛看門人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只留下另一個眉眼陌生的看門人。

  幾個客人從寧寧身邊路過,她抬腳跟在他們後面,然後看見看門人抬手將他們攔下來,說:「入場十個銅板。」

  「這麼貴!」那群人驚呼起來,有些不捨得花費這樣多的錢,其中一個問道,「裡面是什麼?吞個刀吐個火的,值得這麼多錢?」

  「當然值!」看門人說,「鼠皮人,唱歌犬,白骨精,全是你在別處看不見的稀罕物!而且今天是最後一天,你不看,明天就看不到了!」

  幾個人開始猶猶豫豫的商量起來,寧寧怕無毛看門人提前回來,推開他們,自己付了錢進去。

  掀開厚厚的帳子,裡面儼然另外一個世界。

  迎面一個弧形舞台,舞台下是幾排座位,興許是因為票價貴的原因,所以座位上的人不多,還有不少人不肯乖乖坐著,圍在了舞台前面。

  舞台上是一條小狗,不是什麼名貴犬種,長得也不可愛,寧寧正奇怪這有什麼好看的,卻看見它抬起頭來,用一雙人類的眼睛看著她,開口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寧寧嚇得連連倒退幾步,撞在一個人胸口。

  「小姐。」陳君硯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跟我來。」

  他拉著她在一處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前後左右,零星點綴著些客人,將他們藏在中間。

  「看。」陳君硯坐在寧寧身邊,看著台上道,「這才是真正的馬戲團。」

  布幕張開,戲子登台。首先上來的是一個鼠皮人,雖是個人形,卻生著鼠皮鼠尾,更伸出手臂讓台下觀眾摸摸,摸過的人皆驚詫不已,後頭上來的是一個大頭娃娃,頭大如缸,四肢卻瘦如柴火軟如棉花,自己走不動路,由一個雙頭少女抱著他走,之後無腿人,多臂人,蛇美人,一個個在小狗的歌聲中登台,群魔亂舞,光怪陸離。【注1】

  「小姐。」陳君硯在寧寧身旁問,「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唱歌的小狗嗎?」

  台上,小狗用一個少年的嗓音唱道:「犬吠淒,陰風戾,亂墳堆上,女鬼拜月光……」

  伴著他的歌聲,布幕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台走上來。

  是李秀蘭。

  她今天穿得像個戲子,鬢花坎肩紅襖裙,目光往台下一轉,落在寧寧與陳君硯身上,眼神一厲,臉上一笑,然後水袖一甩,長長的袖子波浪似的甩出去,袖子下面兩條手臂,手肘以下,無血無肉,只餘白骨森森。

  寧寧臉色發白,覺得有點想吐……

  「沒有的。」陳君硯在她身邊輕輕道,「他原本是個人,被拐以後,先用藥爛掉身上的皮,再把狗皮燒灰和藥貼上,然後把他跟狗養在一起,等他喝了狗奶,長出狗毛,他就不再是人了,而是馬戲團的唱歌犬。」【注2】

  他忽然轉過頭來,定定看著寧寧,對她說:「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怕嗎?這就是原因,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跟他,跟李秀蘭一樣的下場,小姐,你的父親他是……」

  「封門!」曲老大忽然從帳篷外走進來,身後跟著一群守衛,將踩高蹺放風的龍二,假裝拉肚子將看門人引開的狗蛋,以及另外幾個被五花大綁的少年仍在地上,其中一個剛剛跪下,就忍不住恐懼的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陳君硯讓我做的!」

  曲老大看也沒看他一眼,他的目光焦急的在人群中一掃,定在寧寧身上。

  「今天馬戲團處理內部事務。」他一邊快步朝寧寧走過去,一邊大聲吩咐道,「老張,給客人們退錢!」

  退錢的同時,把他們給請了出去。

  清場過後,帳篷內就只剩下曲老大,寧寧,陳君硯,以及一群臉色蒼白的少年以及台上眾多的戲子。

  曲老大來到寧寧面前,伸手想把她拉過來,可手剛剛摸到她的肩膀上,寧寧就條件反射的伸手一推,她沒怎麼用力,他卻倒退了兩三步,震驚的看著她。

  「我……」寧寧看著他,無論是作為曲寧兒的她,還是作為寧寧的她,這一刻都是一樣的,她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以至於現在看著曲老大的眼神……充滿和其他人一樣的恐懼。

  曲老大愣愣看著她,眼睛裡巨大的痛苦,巨大的失落,以及一絲隱隱淚光,但下屬在他身後,馬戲團的人在他後面,他不能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於是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巨大的痛苦與失落化作巨大的憤怒,他看著陳君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陳君硯,你做的好事!你要接受懲罰,你們所有人都要接受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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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注2】資料來源:清末報人徐珂《清稗類鈔》的記錄,百度採生折割,子不語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8:44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三章 最初的善意

  曲老大已經氣瘋了。

  他不顧這麼做會影響到馬戲團的正常經營,執意要讓所有的預備役都提前畢業,變成另外一個帳篷內的「大明星」。

  「都是你的錯!」刑房裡,曲老大抓住陳君硯的頭髮,惡狠狠對他說,「你也好,龍二也好,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今天全部給我從盒子裡抓木人!」

  陳君硯滿臉青腫,他慢慢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笑著問他:「小姐現在是不是很怕你?」

  曲老大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你很好,非常好。」他鬆開手,陳君硯悶哼一聲摔在他腳邊,曲老大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笑著說,「你這個壞東西,比我還要壞,如果沒有今天這事,我一定會留下你,栽培你,因為你一定能在這個狗屎一樣的世界上混得很好。」

  說完,他拿起桌子上的木盒,不知為何楞了楞,楞過之後,重新將木盒放下了,頭也不回的對陳君硯說:「你要感謝小姐,這是她給你們求來的機會,你們可以自己選擇木人,否則讓我來選,我會用最殘忍的方式炮製你們。」

  門扉打開,一束月光投在陳君硯臉上,又漸漸變得細小,在合上房門的那一刻,消失在他臉上。

  門外,曲老大抬頭看了眼夜空,揮退了身邊人的慇勤,自己提著燈籠朝家裡走去,鞋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他負著一身風雪回到家中,笑著將自己路上好不容易想到的開場白說出來:「寧兒,不覺得我的鬍子很礙眼嗎?來來,讓爸爸見識一下你的刀法。」

  他那麼珍惜他的鬍子,但為了女兒這又算什麼?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她不知道自己該回他什麼,因為……她再一次失去了跟角色之間的協調感。不,情況更糟糕,她跟曲寧兒已經完全割裂了。

  曲寧兒的無所謂在阻礙寧寧的良知,寧寧的良知又在譴責曲寧兒的無所謂,最後是良知佔了上風,所以現在站在這個房間的是寧寧,一個再次悲劇的出戲,而且再也沒法順利扮演曲寧兒的小演員。

  愣愣看了他半晌,寧寧拿起剃鬚刀朝他走去。

  王媽在旁邊沉默的點上了蠟燭,搖曳的火光照進他的眼睛裡,把他的眼珠子也染成了溫暖的金色。當剃鬚刀將最後那瞥滑稽的小鬍子剃下,露出的是一張介於青年與中年之間的面孔,又冷漠又柔情,又殘酷又堅毅,甚至還有一點英俊,一種雪夜刺刀般的冷峻美麗。

  他忽然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寧寧握著剃鬚刀的手抖了抖。

  鮮血從那道小小的傷口處流下來,可曲老大卻毫不在意,他慢慢看向寧寧,又溫柔又無奈的笑道:「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同一時間,刑房門後,陳君硯直直躺平在地,想著小姐,想著小姐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

  她比曲老大早來一步,用她一貫的蠻橫驕縱逼退了所有看守,然後用尖尖的剪子剪開他手腳上的繩子,指著門外對他說:「走吧。」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回到了那場朋友游戲裡。

  「去哪裡?」陳君硯忽然笑了起來。

  「回家啊。」小姐理所應當的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家現在在哪裡,我十歲的時候就被拐來了。」陳君硯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我有機會走的,想走我上次就走了,可我沒走,因為我恨曲老大,恨這個馬戲團,也恨你,如果你們沒有報應的話,我離開這裡又有什麼意義?」

  嘴上說得大義凜然,心裡卻在說:幫幫我,我還不能死!

  求救的話不能直接說出來,因為人都欣賞能夠藐視生死的人,可也要保持尺度,骨頭太硬的話,還是會被人折斷的。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戲,那麼眼前這一場,就是陳君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生或死,就看他能不能打動小姐的心。

  「……況且,門外面真的是自由嗎?」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那麼最能打動人的就是聲音,陳君硯讓自己的聲音脆弱下來。

  小姐沉默片刻,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知道你在對我演戲。」

  接下來的話噎在陳君硯喉頭,一瞬之間,他身上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開始微微發抖,一種無限接近於死亡的恐懼感籠罩他全身。

  「可我會救你的。」小姐苦笑起來,用一種像她,又不像她的態度對他說,「我會救你們的。」

  半晌過後,陳君硯笑了起來,笑到發抖,他說:「小姐,我不相信你。」

  回憶到此為止,陳君硯捫心自問,他是真的不相信她嗎?如果是的話,那他在等什麼?他在失望什麼?他在恨什麼?

  「……你說你一定會來救我,可你沒有來。」陳君硯喃喃道,「還好,我沒有相信你,在這個地獄裡,沒有好人,沒有朋友,沒有信任,什麼都沒有……」

  他又轉頭看向桌子的方向,依稀記得曲老大走的時候,把木盒留在上面了,他諷刺一笑:「以為留下這玩意,以為讓我自己選木人就算是補償我了嗎?小姐……你真是可愛又可恨……」

  最後一個恨字剛剛說完,房門忽然砰的一聲被人撞開。

  月光再次鋪在他的臉上,陳君硯笑了起來,一個大仇得報的笑容。

  「找到了!」

  「快去通知李秀蘭小姐!」

  「啊呀,傷得好重,快叫大夫!」

  一群穿著警察服裝的人衝進來,一條條影子晃過陳君硯的面龐。他再也控制不住的大笑起來。

  「你們終於來了!」他大笑道,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中,笑得直流眼淚,「小姐,你真以為我是帶你去看真相的嗎?」

  天真無邪的小姐,驕縱任性的小姐,又可愛又可恨的小姐……他從不相信她,又怎麼會將希望寄託在她身上?李秀蘭,軍閥李家的三小姐才是他的希望所在,當小姐從曲老大身邊跑開,當曲老大發動所有人去找她的時候,他悄悄的離開了馬戲團,將一封信,連同李秀蘭的信物送去了警署。驗證李秀蘭的身份顯然花了一些時間,好在最後還是趕上了,所以贏到最後的人是他,笑到最後的人是他。

  「僅僅從大門口走出去,是跑不掉的。」笑過以後,陳君硯喃喃道,「只有把這個馬戲團整個摧毀掉,只有把你們全部摧毀掉,我才能獲得自由……」

  為此他利用了所有人,也利用了他自己。

  確認了陳君硯的安全之後,留了一個警察看護他,其他人正要離去,陳君硯在背後問他們:「你們去哪?馬戲團的人怎麼樣了?曲老大跟他女兒抓到了嗎?」

  「都抓到了,就剩下曲老大跟他女兒了。」一個警察客氣的回他,「我們現在就過去。」

  「……去吧,可別讓罪魁禍首跑了。」陳君硯說,「對了,把門開著吧,我想有點光。」

  警察走了,離開的時候沒有關上門,風雪吹進來,冷得留守的警察不住的搓著胳膊,陳君硯也冷得嘴唇發白,卻還是不肯關門,他貪婪的呼吸自由的空氣,貪婪的注視著門外的月光。

  不久,一名大夫背著藥箱過來,驚道:「裡面這麼冷,怎麼還開著門?」

  他把房門虛掩了,然後從藥箱裡找了蠟燭點上,火光搖曳,偶爾劈啪劈啪響一下,大夫給他上了藥,又包紮好,最後囑咐道:「你常年挨餓受凍,底子已經很虛了,再加上思慮又多,如果不趁現在年輕好好養身體,老了會吃苦頭的。對了,這個地方不能再住了。」

  不等陳君硯開口,他背後的留守警察已經開口道:「李秀蘭小姐已經說了,找到您以後,趕緊送您過去跟她會和。」

  陳君硯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起身,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說:「等等。」

  他停下腳步,眼神復雜的看著桌子上的木盒子,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無數夢魘的木盒子,現在如同一隻不值錢的廢品般丟棄在桌上。許久之後,身旁的留守警察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咱們走嗎?」

  「……走。」陳君硯應了一聲,心裡對自己說:就當留個紀念。然後伸手過去,拿起桌上的木盒子,盒子拿起來的一瞬間,他愣住了,怎麼會……這麼輕?

  他甩開警察的手,飛快將盒子打開。

  沒有胳膊的木人,沒有腿的木人,唱歌犬的木人,鼠皮人的木人,大頭娃娃的木人……所有的木人都不見了。

  月光照在盒子裡,裡面躺著一堆宣紙裁成的白色紙片,陳君硯撿起一張紙片,上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好似剛學字的孩子抓著毛筆寫下的:人。

  陳君硯的手指漸漸發抖,字如其人,小姐的身影伴隨著午後陽光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天,她又纏著他,讓他陪她玩那個幼稚的朋友游戲。

  「我不會寫字,不過沒關係。」那是個極為慵懶溫暖的午後,她坐在透亮的紗窗下,頭髮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變得跟她懷裡的金髮洋娃娃一模一樣,用一種跟午後陽光般懶洋洋軟綿綿的聲音笑道,「反正我又漂亮又有錢,找個會寫字的丈夫就好了。對了你會寫字嗎?」

  她總是想得太少,他又總是想得太多,將她的話仔細琢磨了兩三遍,他才謹慎的回道:「會。」

  「那可不行。」小姐馬上變了臉,「咱們是朋友,你會的我也得會,教我!」

  筆墨紙硯呈上來,可教她寫什麼呢?那一刻他想了許多許多,最後筆落紙上。

  「這什麼字?」小姐湊在他身旁,問。

  「人。」他回道。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人不應該賤如草芥的活著,也不應該披著禽獸的皮活著。

  他想做人……也希望她是人。

  木盒子從陳君硯手中墜下去,那些寫著人的紙片落下來,飄起來,小孩子似的圍著他打轉,陳君硯重重呼吸兩下,然後轉身衝出門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9:02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四章 最後的詛咒

  「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曲老大說完,牽過寧寧的手,雖然寧寧緊緊拽著拳頭不肯給他看,但還是被他輕易掰開手指。

  她指頭上有一道新傷口,看起來像是刀子不小心削出來的。

  「一開始,你是想自己刻幾十個木人,然後跟盒子裡的對調,是不是?」曲老大摸摸她的手指頭,問。

  寧寧疼的嘶了口氣,然後老老實實的回道:「是。」

  「盒子太輕了。」曲老大說,「裡面放了什麼?」

  「紙。」寧寧回道。

  「上面寫了什麼?」曲老大問。

  寧寧沉默一下,極小聲的回了一句:「人。」

  曲老大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

  「看。」他張開她的手心,讓她自己看看自己手上的傷口,「好心總是沒有好報,最後傷痕纍纍的總是自己。」

  說完,像哄小孩子似的,將她的手指頭放在嘴邊吹了吹氣,柔聲問:「還疼嗎?」

  寧寧搖了搖頭,問他:「以後也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得有錢。」沉默半晌,曲老大說,「你的衣服,你的僕人,給你治病的大夫,還有你未來的丈夫,這些都要花錢。我要給你買一個最好看的男人,對你言聽計從……」

  「我不要!」寧寧忽然大叫一聲,對他喊道,「爸爸!別再做這事了,你會有報應的!」

  曲老大冷笑一聲:「我從來不怕報應……」

  「可如果報應在我身上呢?」寧寧打斷他的話。

  曲老大忽然渾身顫了一下。

  「爸爸……」寧寧忽然流下淚水,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是自己是以寧寧還是曲寧兒的身份跟他說話了,「不要再這麼做了,好看的衣服我不要了,傭人也不要了,藥我也不吃了,你放他們走吧。」

  曲老大最見不得她哭,急忙用袖子跟指腹給她擦眼淚:「我不想放他們走,尤其是陳君硯這個小兔崽子。」

  寧寧的心猛然一沉,卻見他露出憐愛至極的笑容,對她說:「可今天是你的生日。」

  「爸爸……」寧寧驚訝的看著他。

  「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沒對我好過,我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發善心。」曲老大溫柔的摸著她的臉頰,「可今天是你的生日,是賊老天唯一一次對我發善心的日子,如果……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他的眉頭蹙起來,嘴唇抿起來,似在做一個極為艱難的抉擇。

  「……那我可以放他們走。」最終他鬆開眉頭,將嘴唇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就當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爸爸。」寧寧閉上眼睛,流著淚水,伸手抱住他,身體裡的寧寧和曲寧兒一起喊道:「爸爸。」

  寧寧從小沒有爸爸,但如果她有的話,爸爸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如果神可以給她一個爸爸的話,那就是他吧……

  曲老大沒有再說話,寧寧也沒有再說話,窗外風雪呼嘯,窗內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就像陽光擁抱白雪一樣,寧寧跟曲寧兒之間的最後一絲裂隙在這擁抱中融化消失,她緊緊抱著曲老大,對他說:「爸爸……謝謝……」

  謝謝這個世界,讓沒有才能的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讓我來到這個電影裡。

  「謝謝你……」寧寧哭著說,「謝謝你……這麼愛我。」

  謝謝這個世界,讓我遇見你。就算沒法回去也無所謂了,你陪伴年幼的我,我陪伴年邁的你,接下來無論遇到什麼我都陪你一起生活,我們一起面對,一起補救,一起贖罪……

  房門忽然被人撞開,風雪灌進來,一雙雙軍靴從外面跨進來。

  等陳君硯趕到曲家的時候,眼前已是一片狼藉,櫃子門開著,裡面的旗袍跟連衣裙被扯了出來,隨意丟在地上,上面留著幾個漆黑的腳印。王媽跪在地上,慢慢收拾著衣服,收拾著殘局。

  他走過去,問:「他們去哪了?」

  王媽低頭碎碎念:「一元,兩元……」

  陳君硯蹲下來:「你在算什麼?」

  「算棺材錢。」王媽頭也不抬的說,「要湊錢換兩具,一具給老爺,一具給小姐。」

  這時候警察終於氣喘籲籲的追了過來,陳君硯起身抓住他問:「你們究竟把人帶去哪了?」

  「李秀蘭小姐那裡。」警察喘道。

  「快帶我去!」陳君硯拖著他飛快往外走,雪夜風冷,止不住他的腳步,他希望他還來得及。可等他好不容易趕到李秀蘭如今住著的院子裡,剛要撥開前面圍著的人群,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嘲笑:「怪物!」

  怪物是在叫誰?是在叫我嗎?

  寧寧蓬頭垢面的坐在地上,有些茫然的看著周圍的人。

  她臉上的面具早被人摘掉了,摘掉的時候,李秀蘭在旁邊笑:「聽說看見你的臉的男人,就要娶你,現在這麼多人看見你的臉,你要全嫁一遍嗎?」

  哄笑聲中,她的面具被人摘了下來,那一瞬間,哄笑聲忽然化作驚呼聲,李秀蘭也楞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這就是世上第一美人?」

  呈現在眾人面前的,何止是一張醜陋的臉。

  那分明是一隻怪物。

  她有人類的五官,但全部沒有對齊,眼睛一高一低,鼻子在左邊,嘴唇在右邊,一個個小小的不協調,最後組成了巨大的不協調,讓她的臉成了一張畢加索的抽象畫,乍一眼看去,令人發笑。

  「噗嗤。」一個人笑起來,笑聲傳染了身邊的人,他們圍著她,像看馬戲團的畸形秀一樣,此起彼伏的笑了起來。

  「……住口!」曲老大慢慢抬起頭,陰鷙的看著他們,「不許笑,誰笑我殺了誰!」

  昨天他的憤怒能嚇住所有人,今天卻不行。因為他已經被綁在火堆裡,馬戲團成員一根一根往他腳下丟柴火,丟完以後,李秀蘭一聲令下,身邊的侍從劃亮一根火柴丟過去,火光在院子裡亮起,一寸一寸燒向曲老大。

  這不夠,在燒死他之前,還要讓他嘗盡人間最大的痛苦。

  那就要摧毀他最心愛的東西。

  他們在他面前毆打寧寧,嘲笑寧寧,唾罵寧寧,然後一個人忽然提議:「木盒子呢,讓她選木人!」

  「這是個好主意。」李秀蘭眼前一亮,問身旁的侍從,「木盒子呢?看見一個放滿木人的木盒子沒有?」

  「沒有。」侍從說,「我去找找。」

  李秀蘭看看曲老大身上的火,皺皺眉:「來不及了。」

  她忽然殘忍一笑,對眾人道:「咱們來投票吧,把她做成什麼好?」

  「住口!住手!」曲老大朝她大叫一聲,「有什麼事沖著我來,我女兒沒有做過壞事,你憑什麼這麼對她?」

  眾人才不理他,又或者說他現在的樣子正是他們想要見到的,他們開始熱烈的討論起來。

  「唱歌犬!」

  「白骨精!」

  「無腿人!」

  「鼠皮人!」

  「大頭娃娃……哦這個不行,她超重了。」

  寧寧趴在地上嗚嗚哭泣,忽然轉頭看著剛剛提議大頭娃娃的人,說:「李秀蘭恨我理所當然,你為什麼要恨我?我又沒有傷害過你,我還給過你吃的,給過你新衣服,你,你對我說謝謝,還說以後會報答我的。」

  被她點到名的預備役少年面色尷尬,為了跟她劃清界限,急忙上前狠狠踢她:「你以為幾塊點心就能收買我嗎!我家可是做海運生意的,小時候我吃燕窩魚翅,吃一碗倒一碗……」

  「夠了!」陳君硯撥開人群衝過來,一把拉開他,然後彎腰去扶寧寧。

  寧寧被人打得渾渾噩噩的,身為曲寧兒的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遭遇這些,身為寧寧的她明白一些,卻難以忍受。她滿臉是血的被人扶起來,一轉頭,看清了陳君硯的臉,一下子像被蠍子紮了一下,大叫一聲將他推開。

  陳君硯被她推的後退幾步,滿嘴苦澀,再次朝她伸出手:「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

  寧寧戰戰兢兢的看著他,眼睛裡寫著:我不相信。

  下著雪的院子裡,她一步一步倒退,一步一步遠離他,朝著身後的火堆退去。

  「寧兒!」陳君硯朝她走近幾步,「相信我!」

  寧寧轉身撲進曲老大懷裡。

  火焰騰得一下燒在她身上。

  「爸爸!」她淒厲的哭叫起來。

  「我好難過!他們都說我醜!」

  「我好痛啊!他們都打我!」

  「好熱!好燙!爸爸,救救我,爸爸!」

  被反綁在柱子上的曲老大忽然劇烈掙扎起來,那火燒得太久了,燒得他手上的繩子斷了,他猛然掙開了繩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衝出火堆,而是流著淚折斷了寧寧的脖子。

  絕望的悲鳴聲戛然而止,寧寧倒在他懷裡,醜陋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彷彿終於找到可以安眠之處的孩子。曲老大抱著她,被火燒了那麼久卻一句求饒一聲慘叫都沒發出過的嗓子裡,忽然爆發出一陣長長的,聲嘶力竭的悲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嚎過後,他抱著寧寧,猛然抬頭看向眾人。

  所有人都被他的眼神嚇退了一步,膽子小點的兩步三步……當看見他從地上站起來,抱著寧寧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的時候,有人已經轉身就跑了,李秀蘭也差點跑了,但她很快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馬戲團裡的自己了,她已經回家了,有李家給她撐腰,她不需要懼怕任何人,於是定定神,吩咐身邊的侍從:「射死他!」

  侍從端起槍,子彈朝曲老大打去!一顆打中他的腹部,一顆打中他的膝蓋,曲老大跌倒在地,一手抱著寧寧,一手撐著雪地,渾身是火的從雪地裡爬起來,一個一個將在場的人看過去,最後目光定格在陳君硯身上。

  「我不會死。」火焰在他身上燃燒,他眼睛裡的仇恨卻燒得比火焰還要劇烈,他一字一句的對陳君硯說,「死了我也不會喝孟婆湯,我會記住你的樣子,下輩子變成狗,就咬斷你的脖子,變成鳥,就啄瞎你的眼睛,生生世世,輪回不斷……此恨至死不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9:19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五章 此恨至死不休

  寧寧猛然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空無一人的電影院,手裡的熱飲還在散發最後一絲熱氣,對面的電影屏幕上,故事剛剛開始。

  「秀蘭。」陳君硯說,「我有一個計劃,如果成功了的話,你我就能得救。」

  「什麼計劃?」李秀蘭問。

  「我已經打聽清楚了,班主他有一個女兒。」陳君硯說,「他正要挑人過去給她表演雜技,你我一起去……然後你要襲擊她。」

  李秀蘭大吃一驚,急忙搖頭:「我不幹!班主會殺了我的!」

  「馬戲團缺人手,他最多懲罰你,不會殺了你。」陳君硯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況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藉口接近小姐,得到她的信任,再利用她給我們兩個創造機會。」

  李秀蘭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親暱的用臉頰貼著他的手道:「那萬一……班主發起怒來,讓我從木盒子裡選木人怎麼辦?」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陳君硯溫柔凝視著她,「我都喜歡你。」

  看到這一幕,寧寧喃喃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陳君硯的計劃之中,他說服了李秀蘭陪他演了一齣戲,一齣英雄救美的戲。

  電影繼續進行下去,寧寧看見自己在熒幕上出現,李秀蘭用九連環扣住她的脖子,然後一個眼神拋給陳君硯,早已做好準備的陳君硯衝上去,撞開李秀蘭,將她救了下來。

  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他們兩個多麼默契,他們做的事多麼正義。

  可在曲老大出現在鏡頭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

  明明只是一個配角,一個罪無可恕的反派人物,可她為什麼會一心盼著他再次出現在鏡頭裡。

  「好看,我的寧寧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不用那麼急,刀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人兩個人能練好的,你在這等著,爸爸再給你找點素材來!」

  「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好心總是沒有好報,最後傷痕纍纍的總是自己。」

  「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沒對我好過,我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發善心。可今天是你的生日,是賊老天唯一一次對我發善心的日子,如果……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住口!不許笑,誰笑我殺了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寧寧忽然彎下腰,抱住自己發起抖來,在淒厲的哀嚎聲中,她連滾帶爬的朝電影院門外逃去,門外,守衛抱著雙臂靠在身後的牆上,慢慢抬起一張覆著雪白面具的臉,看向她疾馳而過的背影。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們騙不了我!!」寧寧一頭衝進雨裡,一邊跑一邊哭,淚水被雨水衝去。

  守衛忽然幾步衝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來。

  「假的……嗚嗚,都是假的……」寧寧還在哭,大雨把她淋成了一個落湯雞。

  守衛抬手招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

  「去哪?」司機問。

  寧寧哽咽了好一會,才報出自己的地址,車子發動,回家路上,她低頭看了眼時間,居然才凌晨一點四十,敢情她之前所經歷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電影的時間……

  手機裡還躺著一條新微信,是經紀人發給她的,告訴她:「故事概況跟人設已經發你郵箱裡了,明天試鏡,你今天仔細研究一下,別浪費這個難得的機會。」

  寧寧一手擦眼淚,另外一隻手打開手機郵箱,把故事概況跟人設打開來看,這個時候隨便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就好,她用發抖的聲音念出劇名:「醜女。」

  講訴的是一個現代版王子與美人魚的故事。

  男主年少多金,因為一次事故受了重傷,結果眼睛一時間失明了,美貌非凡的女主救了他,照顧他,為了試探他的真心,開玩笑的說自己長得很醜,但男主依然表示會愛她,後來在男主接受最後治療的時候,女主臨時有事離開,結果男主把女配誤認為是她。

  「女配曲鈴。」寧寧小聲念著女配的人設,「相貌醜陋,自戀輕浮,自以為是,但因為有一個有錢的好爸爸,所以一直活得順風順水。被誤認為是女主以後也不去糾正,將錯就錯的當上了男主的女朋友,後來爸爸的公司倒閉,她也被當眾拆穿,餘生活在眾人的恥笑中。」

  一百字不到的爛俗人設,不知為何,卻在她腦海裡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她是怎麼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的,她是怎麼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她上著爸爸指定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從沒有人抨擊過她的容貌她的性格,為了這一點她的爸爸在背後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可爸爸出車禍死了,他的公司倒閉了,她一夜之間失去所有,連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主都當著所有人面,冷冷叫她:醜女。

  這是一個惹人發笑的醜角,可寧寧只想落淚。

  回到家裡,她濕噠噠的走進玄關,腳步蹣跚,身後留下一串水漬,像淚水的足跡。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她對自己喃喃自語:「我要早點睡,不能熬出黑眼圈,明天我要早起,揣摩一下人設,思考一下台詞,給下午的試鏡做準備,我不能……不能再想電影院的事情了……這是一場夢,對,是一場夢!都是假的,電影院是假的,穿越是假的,爸爸……」

  窗外劃過一道驚雷,天地一片雪白,雪白過後,就是一片黑暗。

  寧寧又發起抖來,她佝僂身軀,慢慢跪倒在地,額頭死死貼著冰冷的地面,雙手死死抱緊自己,先是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點小聲的呻吟,然後這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最後她嚎啕大哭道:「爸爸!!!」

  轟——大雨磅礡,就像上帝想要覆滅天地的洪水。

  空無一人的電影院內,戴著雪白面具的門衛靜靜站在電影屏幕前。

  屏幕裡,故事正演到最後一幕。

  大雪紛紛,人群四下狂奔,一個火人朝他們走來,李秀蘭抬手指著他道:「射死他!」

  槍聲響起,曲老大跌倒在地,一手抱著寧寧,一手撐著雪地,渾身是火的從雪地裡爬起來,一個一個將在場的人看過去,最後目光定格在鏡頭前,定格在鏡頭外唯一的觀眾身上。

  「我不會死。」曲老大說。

  「死了我也不會喝孟婆湯。」門衛昂面看著他。

  「我會記住你的樣子。」曲老大說,「下輩子變成狗,就咬斷你的脖子。」

  「變成鳥。」門衛接著說,「就啄瞎你的眼睛。」

  「生生世世……」曲老大道。

  「輪回不斷……」門衛接道。

  火焰在曲老大身上燃燒,他眼睛裡的仇恨卻燒得比火焰還要劇烈。

  那火焰穿過時間,穿過空間,穿過眼前的屏幕,倒映在門衛臉上的面具上,將他原先雪一樣白的面具染得血一樣紅。

  屏幕裡,屏幕外,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聲嘶力竭,一個平靜深沉,一個灼熱如火,一個陰冷似冰,最後以同樣的恨意滔天,刻骨銘心重合在一起。

  「此恨至死不休!!!」

  畫面一暗。

  然後伴隨著悲愴幽遠的片尾曲,演員表從最下方滾了上來,男主是陳君硯,女主是李秀蘭,配角的名字多如繁星,王媽,小雀斑,龍二,以及……寧寧與曲老大。

  直至最後,雪白幾個大字在屏幕上出現。

  《民國馬戲團》。

  完。

  一個故事結束的同時,另外一個故事開啟。一個黑夜過去的時候,另外一個白天到來。

  雨過天陰,城市被陰雲籠罩,灰撲撲,黑沉沉的,連早上都像是晚上。

  冰冷的地板上躺著一個人,是在上面睡了一夜的寧寧,手機嗡嗡響起的那一刻,她猛然打開眼睛。

  「喂。」她接了電話,「好,我知道了……我沒事,只是睡過頭了,我馬上穿衣服出門……放心,試鏡開始前我一定能趕到。」

  掛斷電話,寧寧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身上很冷,從腳趾到手指都在發冷,她耷拉著兩條手臂,行屍走肉一樣晃進浴室,脫掉衣服,擰開熱水沖洗自己,可熱水澆下來的一瞬間,她卻像被火燒到了一樣,啊的一聲逃出去。

  「好熱……好燙……」寧寧垂著長長的頭髮,抱著自己發了會抖,然後哆嗦著把熱水換成冷水,一言不發的站在冷水下面。

  沖洗了十幾分鐘以後,她關掉水,裹上浴巾,抓起椅背上搭著的毛巾,一邊擦著濕頭髮一邊走出浴室,來到放置衣服的櫃子前,拉開櫃子,裡面有很多很多衣服,明知道要試的是現代戲,可不知為何,她伸出手去,拉出來的卻是一件老式的紅色旗袍。

  試鏡是下午兩點,她一點半的時候來到試鏡會。

  明明男女主,男女配基本都已經確定了,接下來只要在導演家弄個小型試鏡會就可以了,偏偏要弄得這麼聲勢浩大,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宣傳吧。

  寧寧一邊想一邊走,身後傳來一個不大確定的聲音:「那是……寧寧嗎?」

  「好像是她。」

  「……她是嗑藥了嗎?怎麼這幅模樣?」

  「說好的新生代最美花瓶呢,我感覺受到了欺騙。」

  不遠處,片子的男主角陳雙鶴面無表情的看向這邊,身旁的助理搖搖頭,評價道:「看起來是試鏡壓力太大,已經完全崩潰了。」

  看著那個行屍走肉一樣背影,陳雙鶴眼神復雜,憐憫,鄙夷,失望,不屑,捫心自問,這樣一個人,值得他花十分力氣去碾壓嗎?

  「不用。」他在心裡冷笑一聲,「碾碎她,只需要一分鐘!」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9:38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六章 醜女

  試鏡會上。

  「我是……醜女。」寧寧坐在角落裡,低頭垂髮,對著手機裡的人設喃喃自語,「我自戀輕浮,自以為是,但因為有一個有錢的好爸爸,所以一直活得順風順水……」

  陳雙鶴從她身邊路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第一幕試鏡由他跟另外一個女主角的扮演者共演。

  僅僅一個閉眼一個睜眼,陳雙鶴就失去了視力,變成了一個盲眼的男人,但失去光明的同時卻獲得了愛情,他空茫茫的望著前方,宛若天成的俊美面孔上,浮現出讓人移不開眼的溫柔笑容,他笑吟吟的問:「你長什麼樣子?」

  「你猜。」女主角的扮演者是一名實力女演員,陳雙鶴演得好,但她也不賴,單手插著小蠻腰,一歪頭,嬌俏的眨了眨眼睛。

  陳雙鶴微微一笑,朝她伸出一隻手。

  「一隻小巧的耳朵。」他從她的耳朵開始摸起,嗓音越來越沙啞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癢癢的磁性,「一條好動的眉毛,一隻可愛的鼻子,一張……」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手指停留在對方的唇上,大拇指輕輕的摩挲著。

  荷爾蒙氣息從他身上發散出去,迅速點燃了對方的荷爾蒙,兩種荷爾蒙在空氣中交織在一起,最後化為甜膩的戀愛氣息。

  高超的演員跟高超的足球中場一樣,有一種強大的控場能力,只用了寥寥幾句,陳雙鶴就主導了這齣戲,並成功將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好厲害。」旁觀者喃喃道。

  「真的是即興演出嗎?」

  「這些台詞是之前寫好的,還是……他臨時想出來的?」

  試鏡還在繼續,女演員不知不覺被他的演技所帶動,她的眼睛裡也浮現出戀愛的色彩,一會兒想告訴他自己是個大美女,一會兒又怕對方僅僅是愛上她的美麗容顏,這愛既甜蜜又小心翼翼,最後她眼珠一轉,對他說:「你錯了,我是個大醜女!」

  「CUT!」

  隨著陳觀潮的一聲卡,陳雙鶴迅速將自己從角色裡拔出,反觀他身旁的女演員,似乎還沉耽在劇裡,偷偷掃了他好幾眼,才一起笑著看向陳觀潮。

  「下一位。」陳觀潮說。

  一個個演員走上前來,幻化為劇中人,為了爭取到心水的角色,拼盡全力。期間陳觀潮用眼角餘光掃了眼寧寧的方向,這一場特地為她準備的試鏡會,似乎還沒開始就已經壓垮了她,她坐在角落,狀態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糟糕。

  是時候結束這一場鬧劇了,陳觀潮看著寧寧的方向說:「下一位。」

  寧寧在座位上遲疑了一下,又被身邊的人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才迷茫的抬起頭,那副完全不在狀態的樣子讓好幾個面試官都皺了皺眉。

  她起身走上前,本來要來一段即興表演的,但是陳觀潮卻突然開口道:「演一下最後一幕。」

  寧寧愣了愣。

  她這個角色的最後一幕是,爸爸的公司倒閉,她也被當眾拆穿,餘生活在眾人的恥笑之中。

  「我來吧。」陳雙鶴將手裡的水杯交還助理手裡,然後走上前來,對她露出一個極溫和的笑容,「我來跟你演對手戲。」

  很多人有些嫉妒,包括剛剛同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忍不住打量寧寧,這個過氣花瓶,有什麼地方值得陳雙鶴青眼相看?

  真的是青眼相看嗎?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陳雙鶴的臉色忽然一沉,冷冷質問。

  寧寧還沒來得及站好位,就猛然聽見這一句,她覺得渾身一冷,有些不知所措的抬頭看著他,試圖說些什麼,卻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強大的氣勢宛若台風,毫無保留的往她身上傾壓而來,陳雙鶴眼中流露出一種真實無比的厭惡:「一個人身上總得有點長處,你的長處是什麼?自以為是?驕縱任性?還是佔著不屬於你的位置不放?」

  「我……」寧寧在他掀起的狂風驟雨中掙扎,「我……」

  「要不是你爸爸,這個世界上沒人會多看你一眼。」陳雙鶴的話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的往她心裡捅,「你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吧。」

  「不要再說了……」寧寧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哭腔,「不要再說了……」

  她明明站在只有四個面試官,以及十幾個人的試鏡室裡,卻覺得四面八方都站滿了人,他們嘲笑她,他們譏諷她,他們站在陳雙鶴身後,跟他一起看著她,笑著說出那兩個字:「醜女。」

  「啊!!!!!!!!」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從她嘴裡響起。

  陳雙鶴被她的尖叫聲嚇了一跳,剛到嘴邊的話一下子卡殼了,他皺皺眉,正要重整狀態繼續說下去,就看見她渾身上下哆嗦起來,那不是裝出來的哆嗦,而是從指尖到腳尖,發自內心,波及肉體的真正痛苦,她哭著看著他,像是看著他,又像是看著他身後的許多人,哭泣道:「我做錯了什麼,我又沒有傷害過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陳雙鶴愣了愣。

  面試官席上,陳觀潮突然坐直了身體。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陳雙鶴艱難的說道,不對,他原本想說的不是這些,但在她的影響之下,他難以自控的,不由自主的說出了下面的台詞,「別把責任推別人頭上!要不是你愛慕虛榮,假冒我喜歡的人,我又怎麼會針對你?」

  「認錯人的是你,為什麼受到懲罰的只有我?我為什麼要活在所有人的恥笑裡,就因為……」寧寧慢慢抬起手,摀住自己的臉,支離破碎的聲音從指縫後傳來,「就因為我長得醜嗎?」

  她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哭聲越來越絕望,最後聲嘶力竭的叫道:「爸爸!!!!」

  在場大部分是演員,哭戲見多了,很多人自己都演出不少哭戲,但當寧寧的哭聲響起,不少人身上居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為那個哭泣聲實在太逼真了,真的像是垂死掙扎的人的哭聲。

  一名面試官轉過頭,想對陳觀潮說些什麼,但陳觀潮卻向他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然後繼續看著前面的寧寧,原本冷酷無情的眼睛裡,亮著一小簇火焰。

  而對寧寧來說,陳觀潮已經不存在了,面試官已經不存在了,試鏡會上的其他人也已經不存在了,就連近在眼前的陳雙鶴都已經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她的前男友,她過去的朋友,以及從前在她爸爸公司工作的下屬。他們的目光,他們的聲音,他們臉上的笑容,他們說出來的話,讓她渾身發抖,漸漸佝僂身軀,慢慢跪在地上,額頭死死貼著冰冷的地面,雙手死死抱緊自己,先是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點小聲的呻吟,然後這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最後她嚎啕大哭道:「爸爸!!!」

  「他們以前都說我很好看的,可現在都叫我醜女!」

  「他以前說最喜歡我的,可現在他叫我醜女!」

  「他們都騙我!」

  「我好難過啊!爸爸!我好痛苦啊!爸爸!救救我!!」

  陳雙鶴忍不住開始深呼吸,原打算一分鐘之內碾碎她的念頭,這個時候早就已經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雖然他萬般不想承認,但也許……她身上真的繼承了寧玉人的一點點天賦,是他輕敵了,一分鐘太短……他需要兩分鐘!

  忽然之間,哭聲戛然而止。

  寧寧捂著臉,寂靜無聲的跪在原地。

  那是一種卡車靜靜開向懸崖的寂靜,火焰燒掉最後一截引線前的寂靜,脖脖子已經伸進繩套,正在踢翻腳下凳子前的寂靜……一種壓抑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的寂靜。

  「……啊……想起來了……」她極輕極輕的說,「爸爸已經死了。」

  捂著臉的手慢慢放下,她望向陳雙鶴,臉上慢慢綻放一個極為陰狠的笑容,帶著一種被世界傷害過,然後想要傷害這個世界的洶湧惡意,這份惡意扭曲了她的笑容,扭曲了她的目光,扭曲了她原本精緻美麗的面孔……這笑容,使她成為真正的醜女!

  陳雙鶴久久注視著她,直到身旁傳來鼓掌聲。

  是誰?

  他轉過臉去,然後慢慢睜大眼睛。

  陳觀潮站在面試席位後,啪,啪,啪,慢條斯理的鼓著掌。

  另外幾名面試官依次站起,隨他一起鼓起掌來。有他們幾個帶頭,剩下的人也鼓起掌來,掌聲此起彼伏,朝寧寧湧去。

  為你的演技喝彩,為你的痛苦和傷痕纍纍喝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19:53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七章 一切的開始

  幾天後。

  「爸,你說什麼?」陳雙鶴皺起眉頭,「曲鈴的角色給李玉,不給寧寧,為什麼?」

  最後一句沒說出口……你的腦殘病又犯了嗎?

  陳觀潮喝了一口咖啡:「我有另外的角色給她。」

  陳雙鶴低頭一看,驚訝得瞪大眼睛:「爸爸,你要重拍這部劇?」

  「對。」陳觀潮將咖啡杯擱在眼前的玻璃茶几上,杯子邊,是一部陳舊的劇本,他看著劇本說,「我要她擔演魅影!」

  劇本封面,四個大字——戲院魅影。

  陳雙鶴覺得心裡一陣憋氣,雖然同樣是陳觀潮的戲,但《醜女》和《戲院魅影》的地位完全不同,一定要說的話,《醜女》就是個爆米花片,劇情輕鬆簡單,角色也沒有什麼難度,主要針對今年的情人節檔做的。

  可《戲院魅影》不同,完全不同……

  「就憑她那一場試鏡?」一開始陳觀潮是為寧寧抱打不平來的,現在卻又有些陰陽怪氣起來,「我承認,她試鏡會上的表現的確不錯,但誰能證明那不是曇花一現?更何況魅影這個角色非常復雜,比曲鈴要復雜得多,我不認為她能演好!」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看寧玉人的。」陳觀潮說。

  陳雙鶴一下子卡了殼。

  「我一生之中最大的失敗,就是戲院魅影。」陳觀潮伸手撫摸陳舊的封皮,緩緩道,「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寧玉人趕出了劇組。現在我想彌補這個錯誤……我要給寧寧一個機會,看看是不是我又錯了,世人又錯了,她其實是有天賦的,跟她媽媽一樣的天賦……」

  垂在身旁的手指慢慢拽成拳頭,陳雙鶴心裡對他說:為什麼總把目光放在她們身上,不肯看看你真正的妻子,你真正的孩子?

  「……那麼,我要辭演《醜女》。」最後,陳雙鶴冷冷道,「如果她是魅影的話,那麼把男主角的位置給我,我來演陸雲鶴!」

  他們的爭論,寧寧並不知道。陳雙鶴有他的痛苦,她也有她的。

  洗手台的水嘩啦啦的流,寧寧站在鏡子前,鏡子裡照出的卻是曲寧兒的臉,透過鏡子冷冷的看著她,寧寧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鏡子裡還是她自己。

  一開始看見這一幕,她嚇得坐倒在地上,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她的反應就沒那麼大了。也許就像唱歌犬一樣,曲寧兒被燒成灰的時候,黏在了她的身上,當屬於曲寧兒的憤怒與怨恨在她身上滋長起來,她不再是人,而是一個怪物。

  身後傳來敲門聲,寧寧關掉水龍頭,喊了一聲:「來了。」

  打開門,崔紅梅穿著新買的貂皮大衣,傲慢的說:「怎麼這麼遲。」

  她正要往裡面走,卻被寧寧抬手推了出去。

  崔紅梅倒退幾步,有些驚訝的看著寧寧:「你幹什麼?」

  「這裡是我家,我家不歡迎你。」寧寧冷冷道。

  崔紅梅盯了她片刻,忽然掏出手機對準她,冷笑道:「來啊,讓你的粉絲看看你是怎麼對你的外婆的,打我啊,罵我啊,把你剛剛說的話再說一遍啊,讓大家知道你是多不孝的一個人!」

  寧寧呼出來的氣是冰冷的,她感覺有一隻手,一隻屬於曲寧兒的手從背後伸來,控制著起她的右手,一把抓過外婆的手機,然後反過來對準她,用一種小孩子般的天真殘忍笑道:「來吧,我也覺得是時候讓大家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打我啊,罵我啊,告訴大家你想讓我簽什麼樣的狗屁合同啊,告訴大家你是怎麼把你女兒多年的積蓄都捲走,連治病的錢都沒給她留下啊!」

  這是寧寧最耿耿於懷的事。

  寧玉人每年都會花掉很多錢,如果她是在演戲的時候,那麼這是很正常的支出,奇怪的是她息影以後依然每年保持這樣的花費,直到她生病進院,到了最需要花錢的時候,寧寧才驚訝的發現她賬上居然沒有錢了!問她,她笑而不語,這筆錢她花哪了?給誰了?想來想去,寧寧只能想到外婆。

  「你胡扯什麼!」可崔紅梅卻火氣沖天的朝她尖叫,「她的錢不是都給你了嗎?」

  畢竟年紀大了,尖叫之後,她咳嗽兩聲,又按著胸口氣喘籲籲了許久,然後咬牙切齒的對寧寧說:「她這樣,你也這樣。她以前一直很聽我的話,突然有一天不聽我的話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沉默片刻,才緩緩吐出一個片子的名字:「是了,一切都是從《戲院魅影》開始的……」

  說完,她突然明白了什麼,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目光看向寧寧,羨慕,失落,痛苦,遺憾,憎惡……最後她笑了起來,極為怪異的笑:「我知道她的錢花去哪了。」

  「到此為止。」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插入兩人中間。

  寧寧循聲望去,見是她的經紀人李博月來了。

  那是個西裝筆挺,風度翩翩的男人,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適合穿西裝的男人了,寧寧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是穿著西裝出生的!而且走路雄渾有力,笑容端正得體,發言熱情充滿感染力與煽動力……他不該來演藝圈混的,他應該去參加選舉啊!

  李博月攔在寧寧身前,姿態優雅的朝崔紅梅做了個請的姿勢:「請離開,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這一次崔紅梅沒有再胡攪蠻纏,她又看了寧寧一眼,然後帶著怪異的笑容離開。寧寧沒去管她,也不相信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她帶著李博月回到家裡,李博月走進來的一瞬間,打了個寒顫:「怎麼這麼冷?你沒開暖氣?」

  已經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樹梢上都掛上了冰,房間裡卻沒有開暖氣,冷得像一座陵墓。

  寧寧沉默的走進廚房,給兩人分別倒了一杯水,自己拿了一杯坐在沙發裡喝著,李博月看了看眼前毫無一絲熱氣的涼水,抬頭看向她:「你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我依然是曲……」寧寧將曲寧兒三個字嚥回去,換了另外一個名字,「曲鈴。」

  「你還沒走出來?」李博月問。

  那一刻,寧寧很想對他傾訴,告訴他,自己每天都能在鏡子裡看見另外一個人,不能洗熱水澡,不能喝熱水,更不能點火,一看見火就會嚇得渾身發抖,可李博月卻沒有這個時間跟耐心,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掛斷之後對她說:「我給你預約了心理醫生,這個週末下午三點,地址跟名字我待會發給你,現在我們開始談工作的事。」

  寧寧正傾身看著他,聽了這句話,她慢慢將背靠回到沙發上,抬抬手,勉強笑道:「你說。」

  李博月打開公文包,丟給她一堆劇本,不等她看,就雙手叉在唇前笑:「要聽聽我的意見嗎?」

  寧寧維持著剛剛打開第一本劇本的動作:「……你說。」

  李博月伸手將剛剛給她的所有劇本收了回去,彷彿剛剛只是走個過場,他給她挑選的權利,但最終決定權在他。

  「這些都不需要看。」他隨手把那堆劇本丟一邊,笑著對寧寧說,「你在試鏡會上的表現傳開了,現在遞給你的本子都是一樣的角色,惡女,醜女,壞女人,如果一定要演一個這類的角色,為什麼不挑最好的呢?」

  「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寧寧問。

  「是它。」李博月將早就準備好的本子向前一推,從茶几這頭推到寧寧面前。

  寧寧拿起劇本,讀出它的名字。

  「戲院魅影。」

  1911年法國作家加斯東,勒魯發表小說《歌劇魅影》,故事講訴了一場發生在巴黎歌劇院的瑰麗奇詭的驚悚愛情故事,一名住在歌劇院裡的「幽靈」愛上了新人女演員克里斯汀,不但暗中教她唱歌,還為了幫她獲得女主角的位置,犯下了多起殺人案。

  這個故事後來被多次改編,在音樂劇與電影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年輕的陳觀潮根據這個故事創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 劇本《戲院魅影》,為了迎合國內市場,以及國內群眾,他對原劇做了大膽的改編,舞台換成了民國,歌劇換成了戲曲,而最大的改編是——魅影是個女人。

  這是一個魅影愛上了新人戲子陸雲鶴,不但暗中教導他唱曲,還為了幫他獲得男主角的位置,犯下了多起殺人案的故事。

  作為傳奇名導自編自演的第一部片子,最後的成績不盡人意,不但改編內容受人詬病,兩個主演的表現更加受人詬病,也許是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所以陳觀潮自此離開了電影圈,三年後才捲土重來,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演戲,而是轉行當了導演。

  「我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陳導打算重拍《戲院魅影》,」李博月傾身望著寧寧,眼睛裡燃燒著野心的火焰,「魅影的人選有三個,你是其中之一,另外兩個都是你聽了名字就要顫抖的大咖,不過沒關係,陳導最中意你,而我也會幫你的!」

  相比於他的野心勃勃,寧寧心裡卻只有一句話,崔紅梅留下的那句話。

  「是了,一切都是從《戲院魅影》開始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0:05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十八章 什麼是愛?

  幾十年的故事放到現在拍,自然會根據現在的市場再次調整,更精妙的台詞,更好的演員,更多的投資,以及隨著時間的流逝,地位已經無人能及的名導演。

  又一次試鏡會。

  果然兩個她聽了名字就想顫抖的大咖出現了,單獨試鏡,單獨提問,輪到寧寧的時候,陳觀潮坐在辦公桌後,叉著手對她說:「用兩個字來形容魅影。」

  寧寧:「怪物。」

  陳觀潮:「三個字。」

  寧寧:「醜八怪。」

  魅影這個角色的人設是,因為天生醜陋,故幼年時被父母賣給馬戲團,在馬戲團內她吃盡苦頭,後來終於逃了出來,藏進了一座廢棄的老戲院裡,後來老戲院翻修,並進駐了新的戲班子,她藏在暗處,窺見了陽光一樣溫暖美麗的男主陸雲鶴。

  陳觀潮:「你會給觀眾一個什麼樣的魅影?」

  寧寧垂下眼思索了片刻,然後抬眼冷笑:「我會用恐懼支配他們!」

  就算披上了愛情的外衣,但歸根究底這是一部懸疑驚悚片,女主角是一名連環殺手,如果無法用恐懼支配觀眾,那麼……它就被開除出驚悚片籍了!出門右轉去情人節檔報到吧!

  這次換陳觀潮垂下眼思索片刻,然後抬頭望著她:「用一個詞來形容魅影對男主的愛。」

  寧寧不假思索的回答:「獨佔欲!」

  魅影是自卑的,哪怕她擁有一副無人能及的美妙歌喉。從沒人愛過她,她也沒愛過別人,直到男主出現,為了得到他,她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事,包括殺人,也包括故事的最後對男主的監禁。

  「你覺得這愛的盡頭是什麼?」陳觀潮略略傾身盯著她。

  寧寧停頓片刻,然後斬釘截鐵的回道:「是毀滅!」

  「你先回去吧。」陳觀潮看起來有一些失望,他向後靠向椅子,在寧寧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又從背後叫住她,「你再想想,三天後再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對魅影來說,愛是什麼?」

  愛是什麼?

  回家以後,寧寧打開電腦,李博月已經給她發來老版《戲院魅影》的資源,她問誰?她不知道愛是什麼,所以她要問問陳觀潮自己,問問當年的魅影……我靠這是什麼鬼東西!!

  當年的畫質當然不能跟今天比,但更辣眼睛的是劇情跟男女主角的演技,難怪這部劇撲街撲到一點水花都沒有,且至今都是陳觀潮的黑歷史,時不時被人拿出來抨擊一下。

  寧寧從抽屜裡拿出筆,看一眼電影,記一筆台詞,然後拿著台詞本來到穿衣鏡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深情款款的說:「雲鶴,我愛你。」

  鏡子裡站著的不是她,而是穿著一件被火燒焦的民國服裝,頭髮長長披下來的曲寧兒,她用嘴型無聲的對寧寧說:「你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愛上那個好看的男孩子,也不相信那個男孩子會愛上醜陋的你。」

  手機鈴聲響起,寧寧眨了一下眼睛,鏡子裡的曲寧兒消失了,依然是她自己。

  「喂?」寧寧接了電話。

  「怎麼樣?」李博月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還不確定,有個問題沒答出來。」寧寧問他,「李博月,愛是什麼?」

  「稍等。」啪嗒啪嗒啪嗒幾聲鍵盤敲擊聲之後,對面傳來李博月的回答,抑揚頓挫彷彿政治家在演講,「愛!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事,是你在看月亮,我在看你!愛!是人世間最卑微的事,是你在雲端,我在塵埃!愛!是……」

  「停停停!!」寧寧受不了啦,「你哪抄來的?」

  「知音跟豆瓣啊。」李博月恢復了正常的聲調,給她分析道,「陳導的內心是很文藝的,你要打動他,就要跟他一樣文藝,或者比他更文藝!愛是什麼對吧?交給我,我今晚給你一個標準答案!」

  雷厲風行,行程表精確到秒的李博月說完就掛了電話,估計是去撰寫愛是什麼了。

  「……就算有標準答案,一演還不是要穿幫。」寧寧握著手機,轉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人陰沉的朝她笑了起來。那是身處不見天日的地底,連光照在身上都溫暖不了的笑容。

  「我知道被人叫做醜八怪的痛苦,我知道被人無端嘲笑時的憤怒,我恨這個世界!既然這個世界對我這麼不友好,我為什麼還要對它發善心!」寧寧忽然一拳砸在鏡子上,然後朝著鏡子裡的自己尖叫道,「所以你來告訴我,你怎麼愛人?我怎麼愛人?」

  幾分鐘之後,她慢慢向後退去,轉身出了門,下樓以後,抬手招來一輛的士,她坐進車裡,開口道:「胭脂路三十五號。」

  車子停在人生電影院門口。

  寧寧打開車門下來,望著眼前的燈籠,大門,門衛,海報。

  明明才離開不久,再次回來,卻恍若隔世。

  走近一看,門前的海報已經換了。

  劇名:《血色舞台》

  主演,唐真,崔萍萍

  又是一個她沒看過的電影,又是兩個她沒聽過的名字。海報上是一個老戲院,戲台上一對男女,男的一身戲服,儼然是個角兒,女的則穿著時尚,儼然一個白領麗人,她將男角兒抱在懷裡,手裡一把匕首,紮在他的胸口,眼淚長垂,滴在他的臉上。

  寧寧將這海報看了又看,最後喃喃:「就是它了。」

  姑且不論內容,光從背景設置和人物設置來看,這部電影跟《戲院魅影》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是披著愛情皮子的驚悚片。

  她可以在這部片子裡找到靈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找到陳導那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也意味著她又要變成另外一個人,經歷一段未知的旅程,她也許會再次經歷跟上次一樣的痛苦,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也沒什麼可失去的了。」寧寧對自己冷冷一笑。

  抬腳往前走,卻被一隻手攔了下來。

  「門票。」門衛轉過頭,戴著雪白面具的臉面向她。

  寧寧愣了愣:「我上次不是給過了嗎?」

  「一場電影一張票。」門衛淡淡道,「你沒有票,我不能放你進去。」

  寧寧張了張嘴,可他說得好對,她沒法反駁。如果一張門票能無限次觀看電影,那麼電影院早倒閉了。

  「售票點在哪裡?」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哪裡都沒有售票點,於是換個說法,「我怎樣才能買到票?」

  門衛靜靜倚靠在大門口,風雨侵蝕,不為所動,只極緩極緩的搖搖頭。

  「為什麼還想進去?」他忽然問,「上次還沒哭夠嗎?」

  寧寧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上次的糗事。她從他面前哭著跑過,淚水和雨水,把她臉上的妝都沖花了,她對著天空嚎啕大哭,號稱新生代最美花瓶的面孔被痛苦砸得粉碎。

  這幅樣子如果被人拍下來,妥妥一輩子的黑歷史。

  剛想說些什麼,忽然天空轟隆一聲,她轉頭看了眼天空,失笑:「真巧,上次下雨了,這次也下雨了。」

  「回去吧。」門衛忽然說。

  寧寧搖搖頭,朝他笑道:「我不走,我就在這裡等。」

  「沒用的。」門衛說,「我這裡沒有票可以給你。」

  「總有人有票的。」寧寧往門扉另一側的牆壁上一靠,淡淡道,「我就站在這裡,等有票的人過來,然後想辦法把票買下來。」

  可一直沒有人來,只有雨還在不停下。

  寧寧閒得無聊,開始上網尋找老電影票的拍賣訊息,她不認識做這一行的人,這一方面的收藏也不是很熱門,偶爾碰到幾個肯賣的,又拿不出她想要的票。

  別說是票了,她甚至搜不到有關「人生電影院」的任何消息。

  轉頭看了眼身旁的大門……要不,逃票試試?

  「別想逃票。」門衛的聲音忽然響起,他根本沒看寧寧的方向,眼睛望著天空,「永遠別想逃票的事。」

  「為什麼?」寧寧問。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走?」門衛不知為何開始發怒,「不冷嗎?不餓嗎?不怕家裡父母擔心你嗎?」

  寧寧沉默了一下,低低說:「……我沒有爸爸,媽媽……媽媽也已經不在了。」

  門衛忽然卡殼。

  「而且我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睛裡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燃燒,「我只想……只想用這雙手抓住點什麼,我只想演戲!」

  雨聲漸大,沿著屋簷重重墜下,門像一條分界線,隔絕彼此,寧寧靠在左邊牆上,門衛靠在右邊牆上,雪白面具下表情難辨,一直看著她。

  這樣的沉默延續了好幾分鐘,寧寧試圖打破平靜,於是轉頭笑道:「對了,你覺得愛是什麼?」

  話剛說完,她就覺得後悔了。她不該問陌生人這樣的問題,所幸對方似乎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他別過臉去,朝著一個方向低沉道:「來了。」

  誰來了?寧寧隨之望去,只見灰濛蒙的的雨夜裡,一個憔悴的身影在積水中艱難跋涉,腳步蹣跚,無怨無悔,她最終來到電影院門口,枯瘦蒼老的手裡,緊緊拽著一張老電影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0:20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十九章 偶數指定票

  那是一個年邁的老婦人,骯髒而又蒼老,像是幾年沒洗過澡,頭髮膩成一縷一縷,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

  「今天也不是嗎?」她看了眼門口的海報,喃喃一句,居然轉身就走。

  「等等!」寧寧急忙追上去,「不好意思,請問你手裡的票賣麼?」

  門衛在旁邊拉了一把,把她從雨裡拉回屋簷下。

  「她不會賣的。」遠遠望著那個蹣跚離去的背影,他淡淡道,「她已經等一部片子等了十五年了,只要她沒死,就會一直等下去。」

  話音剛落,一陣急剎車聲。

  寧寧轉頭看去,正好看見一輛私家車慌慌張張的逃離,老婦人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算這樣,也依然將電影票死死護在胸口。

  一小時後,醫院。

  醫生從手術室裡出來,對寧寧說了幾句話,然後搖搖頭。

  「她快不行了。」他說,「有什麼話,現在趕緊說了吧。」

  寧寧打開門,慢慢走向裡面奄奄一息的老婦人。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走近以後,才能聽見她微弱的聲音,拼了命的給自己打氣,「我還沒看到那部片子,我不能死……」

  到底是什麼片子,值得一個人用十五年去等待?到底是什麼片子,讓一個人心心念念臨死不忘?

  「婆婆。」寧寧問她,「你家人的聯繫方式是?」

  老婦人沒有說出任何一個人的聯繫方式,她將有些失神的目光移向寧寧,終於聚了一點光,她虛弱的說:「我認識你,你是一個女演員,我有一次坐車,看見別人手機裡在放你的片子,我沒看完,就被趕下車了,說我臭……咳咳,我,我喜歡你的片子。」

  寧寧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居然還是她的路人粉。

  「之前聽見你叫我。」老婦人哆哆嗦嗦的抬起一隻手,「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她的掌心裡躺著一張皺巴巴的老電影票,就算是做手術的時候都沒有放開。

  這時候說不想要也太虛偽了,寧寧坦然的點了點頭。

  「票可以給你,但你,你要幫我。」老婦人忽然伸手抓住寧寧的手腕,可憐的祈求道,「幫我看那部片子,幫我……幫我救他。」

  寧寧覺得很奇怪:「救誰?」

  「在,在我的衣服口袋裡。」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寧寧從她的口袋裡翻出一張照片,一張從別的照片上剪下來的小小一角,上面是一個約莫八九歲大小的小男孩,看起來有些靦腆,垂下雙眼躲避鏡頭,猶如一隻敏感的小鹿。

  「你,你一定要看他演的片子。」老婦人熱切的看著寧寧,「你一定要想辦法救他……」

  寧寧覺得一陣荒謬,用十五年的時間去等待一部片子,就是為了穿進電影裡,改變電影裡一個角色的命運?可荒謬過後,她卻覺得情有可原,因為如果有一個同樣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願意回到《民國馬戲團》裡,改變爸爸,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所以其他人可以笑話這個老婦人,唯獨她不可以。

  「去救他,去救他,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哪怕犧牲我自己……也要……也要……」虛弱到了最後,就變成了可怕的迴光返照,老婦人忽然從病床上坐起來,枯瘦的手將寧寧用力拽到面前,對她聲嘶力竭的吼道,「1988!1988!!1988!!!」

  三個1988吼完,她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氣,喉嚨忽然咯咯兩聲,然後無聲的歪倒下去。

  滴——

  寧寧抬頭望去,心電圖上,一條筆直的直線。

  喪儀的事情很好搞定,一出門就有兩家殯葬公司的人衝過來,為了搶生意,差點大打出手。就當是為了手裡的電影票,寧寧選擇了其中一家,支付了老婦人的葬儀費用,順便讓他們幫忙確定一下死者身份。

  有錢好辦事,老婦人的身份很快出來了,她叫聞小寧。

  「您真是個大好人。」殯葬公司的人擦著汗說,「我們給她家裡人打電話,聽說她死了,立刻掛了我電話,打了十幾次才打通,噴了我十幾次,然後跟我說不認識這人。」

  這大概就是老婦人沒有說出任何一個人的聯繫方式的原因吧,她沒有結婚,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唯一能聯繫到的只有她的一個哥哥,一聽說她死了,既不肯過來看她最後一眼,也不願意為她的葬禮掏一分錢。

  一個孤零零的,彷彿被世界拋棄的老婦人。

  她唯一的遺產,就是一張老電影票。

  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料理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以後,一天又過去了,夜晚,寧寧手裡握著電影票,走在去人生電影院的路上,心裡想著:「我可沒法對你保證什麼,你等了十五年都沒等到的片子,我不可能……」

  她腳步一頓,停在電影院門口。

  「啊。」寧寧喃喃道,「你應該多等一天的。」

  前方,電影院門口的海報又換了。

  原先的《血色舞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張海報。

  海報上是一灘漆黑的沼澤,老婦人照片裡的那個小男孩站在沼澤中間,明明沼澤附近有許多人,可他們都眼睜睜看著他下沉,他也沒有跟任何人求救,就這麼沉默的任由自己往下沉。

  劇名:《棄子》

  主演:聞雨

  寧寧在海報前站了良久,才轉頭問門衛:「昨天的電影呢?」

  「下映了。」門衛靠在牆上,永遠這麼的言簡意賅。

  「什麼時候會再上映?」寧寧問。

  「誰知道呢。」門衛答得十分隨便。

  寧寧將目光收回到眼前的海報上,天意如此,她沒有別的選擇了,後天就是回復陳導的時間,而她依然不知道答案。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就兩個選擇,第一,繼續等,看看明天晚上的片子是不是能跟《戲院魅影》掛上鉤,這個可能性真的很小,跟她歪打正著答出陳導的問題的幾率一樣大。第二,就是進入眼前這部片子,利用裡外的時間差,好好想一想該怎麼答,怎麼演,怎麼做。

  寧寧選擇了她認為最穩妥的方法。

  將手裡的票遞向門衛,寧寧說:「我要進去。」

  門衛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滑到她手裡的票上,這一次沒有乾脆的接過,而是沉聲問道:「你想好了?」

  寧寧覺得他有點奇怪,上次他沒這麼多話的。

  她回答:「是。」

  門衛死死盯了她許久,像是不想說,卻又必須說,艱難道:「你要指定什麼時間?」

  寧寧疑惑道:「什麼時間?」

  「你手裡是偶數指定票。」門衛說,「偶數指定票可以指定你進入的時間。」

  聽他這麼一說,寧寧急忙低頭看著手裡的票。

  一開始她沒看出區別,但經他這麼一提醒,她才發現,手裡這張票,跟之前媽媽給她的票是不同的,雖然同樣是薄薄一張黃紙,上面寫著人生電影院,但是這張票的座位非常靠前,足足比她之前的票前了四排,位列前四排十二號。

  左邊的圓形印戳上,不但寫著入場卷三個字,還有兩個紅筆小字——指定。

  就像門衛說的那樣,這是一張指定票。

  一張可以指定入場時間的偶數指定票。

  「主角聞雨的生卒年為1980年到1988年,你可以指定這個範圍內的任何一年進入。」門衛問,「你指定的日期是?」

  寧寧想起了老婦人在病床上嘶吼的那三個1988。

  原來這個數字的意義在此。

  1988——老婦人希望她能穿到主角聞雨死亡的那一年,然後幫助他,改變他死亡的命運。

  可具體是1988的那一天呢?還有,老婦人是怎麼知道主角會死的呢?難不成她之前已經看過這個片子,因為接受不了這個結局,所以一直在等片子再次上映?可惜她死了,有太多的疑問永遠成了疑問,沒法得到解答。

  「能告訴我主角具體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死的嗎?」寧寧試圖從門衛口中得到答案。

  可門衛卻對她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劇透。」

  沒辦法,寧寧只好說:「1987年。」

  以防萬一,她決定提前一年進入,這樣才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在幫助聞雨之餘,她還能有點時間處理自己的私人問題……

  門衛接過她遞來的門票,撕掉票之後,讓開身體:「一人一票,入內作廢。」

  寧寧看著他身後的木門,過了幾秒,抬腳朝木門走去。

  「等等。」擦肩而過時,門衛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寧寧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門衛站在門外,同樣回頭看她,夜色已深,燈籠已亮,他站在光暗交界處,臉上的雪白面具被光照得敏感不定。

  「……盡量離主角遠一點。」雪白面具對著寧寧,他的目光從面具後凝視而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寧寧看著他,他卻沒有再解釋的意思,重新回過頭去,謹守本分的守在門口。

  寧寧只好帶著滿心疑惑進入到電影院裡,或許是因為手裡的票不同吧,這一次工作人員遠比上次熱情,戴著古代仕女面具的小姑娘把她引到座位上,還送了她一杯飲料,寧寧剛喝了兩口,燈光一暗,屏幕一亮,電影開始了。

  最先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行字。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著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用純潔無暇的童音唱道:「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直到我的聲音被奪走,我再也無法唱歌。」

  寧寧將飲料放在手邊,心想:來了。

  就像上一次一樣,她被定格在了椅子上,不能說話,不能動,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陌生的聲音由遠至近,越來越真實的在她耳邊響起。

  直至最後,大門口的海報上,無中生有,慢慢多出一個名字。

  劇名:《棄子》

  主演:聞雨,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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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阿下:「太太你有什麼遺言嗎?」

  老婦人看了眼門衛:「你。。這。。個。。烏。。鴉。。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0:33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章 報紙上的訊息

  1987,夏。

  轟——

  高空之中墜下一具重物,跌落在聞雨面前。

  「有人跳樓了——」

  女人尖利的叫聲,紛紛亂亂的腳步聲在聞雨耳邊響起,聞雨張了張嘴,對眼前的屍體喊了一聲:「媽媽……」

  這是他最後說出的兩個字。

  之後,他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半個月之後,聞雨一聲不吭的坐在房間裡,房間裡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人坐在裡面就像坐在一個大蒸爐裡,可他只覺得身上發冷。

  一個胖女人坐在他對面,肥胖的臉上滿是汗水,嫌惡的說:「我家裡兩個小孩,就快把我給吃窮了,哪裡還能再養一個?」

  「我馬上就要出去打工了,總不能讓我帶個小孩一起去吧?」另一個瘦子搖著手裡的蒲扇說。

  「都看我幹什麼啊?」被他們兩個看著,正在喝啤酒的光頭嗆了一下,擦了擦嘴道,「少來,我還要談女朋友呢,帶這麼個拖油瓶在身邊,誰跟我談啊?」

  一群人互相推諉,誰也不肯收下這個燙手山芋,這時候房門忽然打開了,一個親戚轉頭一看:「喲,是小寧來了啊。」

  寧寧鼻青臉腫的站在門口,身上的紅色吊帶裙來不及換,包裹在凹凸有致的身體上,散發出一股廉價的誘惑氣息。

  她踉踉蹌蹌的走進屋,隨便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打開背包摸出一瓶跌打酒,一邊往腿上塗,一邊悄無聲息的打量了眼對面的小男孩。

  初來乍到,她知道的東西很少,只知道這孩子的母親剛剛跳樓死了,生前沒什麼積蓄,死後也沒留下什麼東西,所以幾個親戚都不願撫養他。

  不僅不肯撫養他,胖女人還走上前去,拽著他的頭髮不停搖他的頭,埋怨道:「就知道拖累我們,你怎麼不跟你那個廢物媽一起死呢?你這個怪物!」

  ……怪物?

  寧寧塗抹藥酒的動作一頓,忽然從地上站起來,朝罵罵咧咧的胖女人走過去,然後手裡的跌打酒舉到她的頭頂,嘩啦——

  「啊!」劈頭蓋臉被淋一身,胖女人尖叫一聲,然後轉身罵道,「臭婊子你想幹什麼?」

  寧寧朝她冷笑,她現在最恨兩個詞,醜八怪和怪物,其中怪物又在醜女之上,她把瓶子往桌子上一砸,瓶子碎了,缺口指著她,笑著問:「你又想怎樣?」

  另外兩人急忙將她們拉開,其實他們不拉,胖女人也會自己走開的,現在的寧寧看起來實在太可怕了,就像即將爆發的火山口,越是微笑,越是可怕。

  「強出什麼頭。」一邊回自己位置上坐,胖女人一邊小聲嘟囔道,「你一個臭婊子,難道還想養這個小怪物不成?」

  寧寧一聲不吭的坐回原處,用剩下的跌打酒繼續塗抹傷口,她說得沒錯,她這具身體的確不適合養孩子。

  她穿在了老婦人年輕時候的身體裡,現在的她是主角聞雨的小姑姑,名字叫做聞小寧。她沒想到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年輕時居然是做皮肉生意的,而且賺了錢不是養自己,而是供她的男朋友揮霍。

  身上的傷是剛剛打出來的——她能忍的事,寧寧可忍不了。

  寧寧跟對方廝打一陣,最後一凳子把人敲暈在地,自己隨便擦了幾下鼻血,翻箱倒櫃一陣,把值錢的不值錢的,還有最後一點錢一起塞進包裡,然後背著包離開了男朋友家。

  然後她一路問,一路趕到這裡,正好趕上了一群人在互相推卸責任,胖女人尖叫著:「你自己想跟誰?你倒是說句話啊!」

  寧寧沒摻和進去,她繼續揉著腿上的淤青,揉著揉著,忽然慢慢抬起頭,順著眼前那雙纖瘦的腿看上去,看著對面站著的那個小男孩。

  那是個頭髮很細,睫毛很細,於是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纖細精緻的男孩子,瓷娃娃一樣站在寧寧面前,無聲的向她伸手。

  「別選我。」寧寧失笑一聲,「我連供你吃飯的能力都沒有。」

  可聞雨卻安靜的注視著她,伸出去的手一直沒有收回。

  「別選我!」寧寧的面色冷了下來,把剛剛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連供你吃飯的能力都沒有!」

  因為上一次的經歷,她不打算再跟電影裡的人有太過深入的交往,她會完成聞小寧的遺願,在聞雨遇到危機的時候幫他一把,但不會為他做更多——因為她怕了!給予一段感情太痛苦了,接受一段感情太痛苦了,失去一段感情太痛苦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朕的身體已經被掏空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由胖女人將聞雨領走,畢竟包括寧寧在內,另外三人都不具備撫養小孩子的經濟條件。

  「晦氣!」胖女人朝地上唾了一口,拽著聞雨的胳膊,氣哼哼的往外走,路上,小男孩時不時回頭,烏漆漆的眼睛看著寧寧。

  「不要這麼看我!」寧寧冷著臉,心想,「我自身難保!」

  兜裡的錢不多了,想在1987年安頓下來,她必須有一份足夠餬口的工作,當然不可能繼續皮肉生意,但她也不想去紡織廠或者工廠當女工,她希望能在劇組,或者戲院之類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可這很難,她只能一邊打打零工,一邊尋找這方面的消息。

  日子已經夠艱難了,前男友還陰魂不散,總來找她求復合。

  「小寧,我錯了!跟我和好吧!」

  「小寧,我沒錢吃飯了,回家給我做飯吧!」

  「小寧,我衣服都破了,你幫我縫一下吧!」

  「小寧,我已經收了秦老闆的錢了,你不忍心看我被打吧?那你跟他睡一覺吧……」

  「不勞姓秦的動手,我自己來!」寧寧操起一根掃帚打過去!

  下班的時候,老闆請她離開,告訴她,不僅她忍受不了前男友,他跟其他員工也忍受不了前男友,所以請她行行好,帶這玩意趕緊走。

  夕陽西下,寧寧青著一隻眼走在回家路上,與一個人擦肩而過,然後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背著書包的聞雨也同樣停下腳步,腫了半邊的臉轉過來,定定看著她。

  那一瞬間,竟有點同命相憐的悲涼感。

  「我怎麼這麼多愁善感?」寧寧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回頭繼續走,1987年的街道沒有那麼太多的燈紅酒綠,她看到一個糖人攤,攤上一個畫著十二生肖的圓盤,一個小孩子交了錢,轉動圓盤,指針轉啊轉指向了龍,孩子拍著手,攤主將熬化的糖液倒在板子上,勾畫出龍的樣子,然後鏟下來遞給小孩。小孩舉著龍,蹦蹦跳跳的從路邊跑過,一路上,各式各樣的攤子,各式各樣的人。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寧寧的右手被人輕輕拉了拉,她回過頭,看見聞雨站在她身後,將用報紙包著的油餅舉向她,那油餅已經冷了,滲得報紙油膩膩的。

  「你自己吃吧,我不餓。」寧寧很餓,可她不能吃他的東西,因為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今天全部的食物。

  聞雨看了看她,自己從報紙裡撕了一小塊油餅下來,剩下的連同報紙一起塞給她。

  「……討好我也沒什麼好處。」寧寧冷冷說道,可他卻回之以微笑。

  真是個傻白甜。寧寧嘴裡嘟囔一聲,低頭咬了一口油餅,一開始小口小口,漸漸大口大口,最後狼吞虎嚥,吃完以後,還把報紙展開,試圖從裡面找到掉下來的餅屑。

  然後,她動作一頓。

  看著報紙上的內容,寧寧喃喃一聲,「這怎麼可能?」

  這是一張上週的報紙,上面登載了一篇這樣的新聞:由《歌劇魅影》改編的《戲院魅影》即將開拍,並且公開向社會招募女主演,截止時間七月底,面試地點是蘭花戲院。

  那一瞬間,寧寧心裡生出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感,她不是來到一個叫《棄子》的電影裡了嗎?為什麼《戲院魅影》會在這裡出現?等等……仔細回想,李博月給她的資料裡好像有寫,《戲院魅影》的拍攝時間似乎是——1987年。

  「……截止日期到這個月為止,還有三天。」寧寧忽然舉著報紙跑了起來,聞雨愣了愣,背著書包追在她身後。

  寧寧一路跑到火車站,這個時候買票不需要身份證也不需要排隊,身強力壯的完全可以一路插隊過去。

  「給我一張去xx的車票。」寧寧掏出口袋裡最後一塊錢。

  售票員接過錢,看著她身後問:「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寧寧回頭一看,看見聞雨站在她身後,跑得氣喘籲籲,臉頰發紅。他不能說話,卻用眼神,用神態,用緊緊拽著她衣角的手告訴她:帶我走。

  「……抱歉,我沒錢買你的票。」寧寧艱難道。

  聞雨眼神一黯,沒有撒嬌打滾,只是安靜又失落的低下頭。

  「……我這次去外地,是為了確定一件事。」寧寧慢慢蹲下來,想伸手摸一下他的頭,卻又覺得太過親暱了不好,於是把伸了一半的手又收了回來,看著他說,「事情確定以後,我要麼回來,要麼帶你一起走。」

  ……總不能讓一個明年就會意外身亡的人,離開她的視線吧?

  聞雨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忽然牽起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頭,將自己纖瘦蒼白的尾指勾在她的尾指上。

  然後,他昂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溫暖信任的笑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0:47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一章 故人

  幾天後,蘭花戲院。

  「下一個。」

  「導演,再給個機會吧!」

  「下一個!」

  試鏡,失敗,垂頭喪氣的離開,這一幕真讓寧寧感覺熟悉。

  她走進門,面試官在桌子後面抬起頭,目光從鏡片後打量過來。

  寧寧來得太晚,角色大多已經選完了。但也不算晚,因為最重要的女主角還沒有定下來。迎著面試官的目光,她站直了身體,她來之前提前化了妝,讓自己顯得更成熟一點,因為她今年只有十八歲,而魅影的人設是二十多將近三十歲的成熟女人。

  可饒是如此,面試官也只給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下一個。」

  但寧寧不想就這麼離開,至少讓她看一眼劇本,看一眼演員,看一眼演出,看看這裡的《戲院魅影》,跟現實裡的《戲院魅影》到底是不是一個。

  可連日的試鏡似乎讓面試官有些不耐煩了,他抬起頭,重重對寧寧重復一句:「下一個!」

  身後的房門打開,一陣嬉笑打罵聲從寧寧身後傳來,她轉過頭,看見一對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摟在門口,穿著灰西裝的男青年故作成熟的叼著一根煙,神情動作卻完全是個紈絝,他摟了摟身邊的女人,對面試官笑道:「不用選了,我已經找到合適的人選了,來,嬌嬌,給導演問個好。」

  「嗨,導演!」打扮的像個交際花一樣的女人嘟起烈焰紅唇,朝面試官飛了個吻。

  「不合格,下一個。」面試官,同時也是本劇的導演冷冷道。

  「哎呀,她哪裡不好嘛?」被交際花推了幾下,男青年立刻為她打抱不平,眼睛在屋子一掃,指著寧寧說,「總比這些好吧?」

  寧寧看著他,楞了一下。

  「怎麼了?」男青年誤會了她的表情,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幹嘛這麼火辣辣的看著我?」

  因為寧寧已經認出了他是誰。

  「陳觀潮!」交際花掐了一下他的腰間肉,佯怒道,「還說愛我呢!你就這麼愛我的?當著我的面招惹外面的野花野草……」

  她看了寧寧一眼,笑道:「還是沒我漂亮的野花野草。」

  寧寧卻沒理她,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男青年身上。

  雖然年輕了許多,雖然輕浮了許多,雖然……腦殘了許多,但他的的確確就是陳導,1988年的陳導,《戲院魅影》的編劇兼男主演陳觀潮!

  既然已經認出了他,那她就更不能這麼回去了!

  寧寧飛快的掃視了一下四周,在交際花的驚呼聲中,她快步衝到窗戶邊,抬手扯下上面的窗簾,呼啦一聲,厚重的深藍色窗簾猶如披風一樣甩在她身上,飛揚而起的邊沿慢慢落下,將她的軀體包裹其中。

  趕在被人轟出去之前,寧寧抬起右手,慢慢虛掩面前,就像給自己戴上了半張面具,另外半張臉上浮現出極盡嘲諷的笑容,對陳觀潮啊哈一聲:「這就是你的新歡?」

  她眯起眼睛看向交際花,眼神挑剔,尖銳,即像情敵間的互相打量,又像是陳觀潮的媽在打量剛進門的媳婦。

  很顯然,老太太對兒子的眼光並不滿意。

  「傲慢的男孩,這個流行時尚的奴隸。」

  「無知的傻瓜,膽大妄為的追求者。」

  「竟敢覬覦我的勝利之花!」

  《歌劇魅影》唱段之一——《themirror》。

  女主角克里斯汀初次登台,獲得巨大成功的同時,還獲得了夏尼子爵的青睞與邀請,就在她穿上衣服準備赴約的時候,身後的鏡子裡傳出魅影的歌聲,輕蔑的貶低那名子爵,然後引誘女主角進入鏡子中。

  「你要為了他放棄我嗎?」寧寧朝陳觀潮微笑,窗簾下面緩緩伸出一隻手,像是教父朝自己的教子伸出手背,「克里斯汀。」

  她那樣的自信滿滿,那樣的高高在上,就彷彿篤定對方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凡夫俗子違背她的意志,因為她是他的導師,是教會他唱歌,把他區區一介新人教導成音樂天使,使他成為劇院當紅台柱的歌劇魅影!

  「她在發什麼瘋啊?」交際花嘟了一下嘴,剛轉頭,就被迎面而來的一件西裝外套砸中臉。

  陳觀潮鬆了鬆領口,然後誠惶誠恐的走過去,單膝點地跪在她面前,猶如犯了錯的教子向自己的教父懺悔,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寧寧不懂歌劇,所以她剛剛是用說的,而他卻直接用歌劇一樣的吟詠調唱道:「請不要拋棄我,老師……」

  唱完,嬉皮笑臉的抬起頭,對導演眨眨眼:「怎麼樣?」

  導演眉頭深鎖,抱臂不語。

  「我早說過了,魅影就應該是個女人!」陳觀潮從地上跳起來,跑過去跟導演勾肩搭背,「之前你不肯妥協,說沒有合適的人選,現在不是有了嗎?」

  迎著他們兩個看來的目光,寧寧微微一愣。

  ……怎麼回事?現在的《戲院魅影》的魅影還不是女人?

  寧寧仔細回想了一下報紙上的招募廣告,似乎還真不是。上面只寫根據《歌劇魅影》改編的《戲院魅影》即將開拍,需要女主女配以及群眾演員若干,並沒提女主角是誰,也就是說,現在電影缺的女主很可能不是魅影,而是原著女主角克里斯汀?

  「……風險還是有點大。」導演依然顯得猶猶豫豫,「跟原著的差別太大了,肯定會被業內人士臭罵……」

  「那又怎樣,反正電影拍出來是給觀眾看的,又不是給那幾個業內人士看的。」陳觀潮一臉的無動於衷,「有爭議才有熱度,最重要的是……」

  寧寧在一旁豎起了耳朵。

  《戲院魅影》作為陳導的處女作和撲街作,成品出來就像他們兩個討論的一樣,即被業內人士唾罵,又因爭議而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熱度,迄今為止,依然有不少人在討論他為什麼要對一部名著做出這樣的改編,為什麼一定要顛倒男女主角的性別……

  「……我可以不用扮醜啊。」只見年輕的陳觀潮認真的說,「比起醜醜的魅影,我還是更適合當帥帥的戲子!」

  說完,他朝導演跟寧寧擺出一個自認為很帥氣的造型,眨了一下眼睛:「畢竟我這麼美哈哈哈哈哈!!」

  導演:「……」

  寧寧:「……」

  ……攝像機在哪!!她要把這段攝下來帶回現代!讓至今還在挖掘《戲院魅影》男女角色互換深意的人三觀碎裂!!

  導演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可能已經被辣出眼淚了,重新戴上眼鏡,他同意了陳觀潮的提議:「好吧,我也覺得從各方面來說,你更適合當女主……」

  寧寧直覺他說的是智商方面……

  「不不不,我才不反串女主,我要當的是這個。陸雲鶴,家道中落流落到戲院的男戲子,貌比潘安才比子健,目光憂鬱歌聲動人,即使淪落到了泥潭之中,依然保持一顆蓮花般純白美好的心……」陳觀潮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他的劇本,一個字一個字的指給導演看,這應該是初稿,而不是寧寧看過的成稿,她感覺有點驚悚,雖然不知道初稿裡寫了什麼,但導演看著看著,又辣的流下了眼淚……

  「那我呢?」交際花這個時候也貼了過來,嬌滴滴的對陳觀潮說,「不是說好了讓我當女主角的嗎?」

  「你當然是女主角咯寶貝。」陳觀潮親暱的對她說,「有錢又漂亮的富家大小姐,這個角色你喜歡不喜歡?」

  交際花:「人家好喜歡!」

  陳觀潮:「就是美貌比我稍遜一籌。」

  交際花:「……」

  寧寧在一旁冷眼旁觀,一個自戀癖的編劇兼男主角,一個交際花女主,一個眼中常含淚水的導演……她知道這片子為什麼會撲街了!

  「……你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一絲猶豫和極端的不自信,「請問這裡是……《戲院魅影》的試鏡會嗎?不,請問……這裡還缺人嗎?」

  寧寧等人循聲望去,見門扉打開了一半,後面躲躲閃閃的站著一個女人,容貌秀麗,大約二十來歲的年紀,白襯衫黑褲子,梳著一條麻花辮,看起來土裡土氣,臉上帶著剛從小縣城裡出來見世面的害怕與憧憬。

  這樣的人,導演跟陳觀潮這幾天已經見多了,所以看見了也沒什麼反應,陳觀潮還不耐煩的揮揮手:「不缺不缺,你走吧。」

  可寧寧看著她,動作和聲音卻完全停止了,她的出現就像一組慢鏡頭,每一幀都帶著懷念,傷感,愛意,與眷戀的美麗色澤,倒映在寧寧眼睛裡,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在心裡輕輕喊道:「媽媽……」

  「已經不缺人了嗎?」年輕的寧玉人連爭一爭的勇氣都沒有,她失落的低下頭,正要轉身離開,卻被人從背後拉住。

  「讓她試試看。」寧寧對導演跟陳觀潮說,然後回過頭來,微紅的眼睛看著寧玉人,笑著說,「演給他們看。」

  寧玉人有些不知所措,她被寧寧拉到了眾人面前,陳觀潮翻了個白眼,隨口說道:「那就來一段對男主的告白吧。」

  戰戰兢兢的看了眼陳觀潮,又戰戰兢兢的看了眼寧寧,似乎在寧寧的目光中汲取了一點勇氣,寧玉人深呼吸幾下,然後猛然抬頭,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像一頭狂奔下山的熊瞎子一樣,沖著陳觀潮咆哮道:「我愛你啊啊啊!!」

  陳觀潮:「……」

  寧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1:06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二章 故居

  「換,換一段……你跟男主的情人碰面了。」

  寧玉人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我好嫉妒你啊!為什麼他愛你不愛我!」

  「……別過來別過來,換一段你分手了。」

  寧玉人還是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我恨你!我跟了你這麼久,你居然要跟我分手?」

  「……你就不能換個表情嗎?除了鼻孔放大,鼻孔放大,還有鼻孔放大,你就沒有別的表情了嗎?」

  寧玉人漲紅了臉,她非常努力的組織了一下表情,然後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好點?」

  陳觀潮做了個投降的動作,然後掏出錢夾子,手指夾了一張給她:「來回費用我出,麻煩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寧玉人沒有拿他的錢,她低下頭,眼淚欲墜未墜。

  「稍等。」寧寧突然從旁邊衝過來,拉住她就往外面走。

  演技這麼差,這不可能是她媽媽。寧寧心裡知道這點,這裡是個電影,雖然號稱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但很多地方似是而非,陳導不像陳導,媽媽不像媽媽,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在一個無人角落,寧寧鬆開手,回頭看著身後的人。

  這張臉……只要看見這張臉,她就恨不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誰?」寧寧柔聲問。

  對方愣了愣:「我是寧玉人……」

  「不對!」明明是寧寧打斷對方的話,結果誠惶誠恐的還是她,她連手腳都不知道擺放在哪裡,舔舔嘴唇,小心翼翼的對寧玉人說,「劇本裡沒有這個人,你是誰?戲院魅影?富家小姐?台上的戲子?還是台下的觀眾?你……你演戲之前,首先得給自己一個定位——你是誰?」

  她太緊張了,連累的寧玉人也緊張起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我我不知道。」

  「魅影怎麼樣?」寧寧的眼睛閃閃發光,笑容幾近狂熱,「當然是魅影,必須是魅影!其他角色配不上你!富家小姐?戲院原先的台柱?不不不這樣的角色連我都能演,更別提其他雜七雜八的小角……」

  她話音一頓,因為看見眼前的寧玉人後退了幾步,看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害怕。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了。」寧寧說,左手抓住右手胳膊,手指狠狠拽進肉裡,用這種痛楚告訴自己,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哪怕是虛假,哪怕只是一個長得很像她媽媽的假人,她也忍不住想要對她好。這或許是一種自我安慰,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別害怕。」寧寧抬頭對她笑道,「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是想幫你。」

  我會幫助你的,因為幫你就像幫我媽媽,你過得好,我就像看見媽媽過得好。

  「嗯,嗯……」寧玉人不停點頭,她看起來似乎不大相信寧寧,只是因為怕她才不得不附和她,「我信你……」

  寧寧立刻高興起來,伸手覆住寧玉人的眼,柔聲道:「那我們再來一次。」

  寧玉人被她手指的冰冷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要,要做什麼?」

  「剛剛的三段戲,我來給你演示一遍——以魅影的身份。」寧寧沒有移開她毫無溫度的手,只是聲音慢慢低沉下來,「魅影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正面示人,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聲音,所以你要注意你的發聲……」

  這一點還是她從陳君硯身上學到的,這是個運用聲音的大家,同樣一句話,他能根據環境跟自己的需要,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感情說出來……呵呵,現在想來,他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

  「來,仔細聽我說。」寧寧慢慢湊近寧玉人,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感情,重復了她之前的三句。

  「我愛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最後三個字說完,寧玉人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寧寧還是不肯放開她,她柔聲笑著,對她說:「來,你試一試。」

  寧玉人咬了咬蒼白的嘴唇,然後顫顫巍巍的張開嘴。

  「我愛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不遠處,導演跟陳觀潮目睹了全程。

  「真是浪費時間。」陳觀潮對寧玉人的表現不置可否,他還是覺得寧寧表現得更好,「兩個人差的也太遠了。」

  「那是你見過的人太少了。」導演卻直直看向寧玉人,之後拉了拉身旁的陳觀潮,示意他跟自己走,免得自己接下來的話被那兩個女孩子聽見,「你看好那個叫聞小寧的,她的確不錯,但她身上有一個致命缺點。所以相對而言,我更看好那個叫寧玉人的,她身上的確有很多缺點,但也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優點……」

  「什麼優點?我怎麼沒看出來?」陳觀潮耿直無比的問,「你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

  導演握緊了手裡的劇本,這孩子能活這麼大不容易,要不是他是故人之子加本次電影的投資人,他早把他推前面的井裡再丟幾塊石頭下去了!

  「你等著看吧。」本來想告訴他結論的導演,這個時候突然賣起關子來,不打算跟他說有話直說了,他轉頭瞥了眼兩女的方向,輕描淡寫道,「反正籌備這戲還要三四個月,你把她們兩個放一起吧,最多訓練到第二階段,所有的優點跟缺點就都顯露出來了。」

  於是寧寧跟寧玉人接到通知,她們兩個一起通過了預選,成為了魅影這個角色的預備役,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們要住在蘭花戲院裡,會有專門的戲曲老師來教導她們唱念做打,使她們兩個更貼近魅影的人設。

  相比之下,寧玉人的課程更重一些,因為她是剛從縣城來的,說話還帶著小地方的口音,偏偏導演還希望她盡可能原聲上鏡,所以她還多了一門語音矯正課,課程表發下來的時候,她看了一眼差點窒息,但更讓她窒息的是……她看了眼身旁的寧寧。

  「蘭花戲院的歷史很悠久,沒建戲院之前,這裡曾經是個民國大宅院。」

  隨著陳觀潮的介紹,寧寧走到院子裡面,雖然大多數東西都被拆走了,但還剩下一些斷瓦殘垣,她靜靜站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梅花樹下,伸手摸了摸崎嶇的樹幹,枝頭空空,無葉無花。

  「後來打仗,我爺爺帶著全家人去了美國,這次讓我回來,除了投資祖國建設,就是要我把這個地方買下來……我猜是買來做個紀念。」陳觀潮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面,順手推開眼前的房門。

  「哎呀,這地方好破。」交際花拖著行李箱跟他一起進了門,打量一下四周,立刻皺起眉頭來,「讓人家住這種地方,你捨得啊?」

  「這還是一個大小姐的閨房呢,雖然是枴子家的大小姐。」陳觀潮踉蹌一下,低頭看了看腳下踩到的東西,然後一腳踢飛,那東西滾啊滾,滾到了寧寧腳邊,她低頭把它撿起來,是一個金髮洋娃娃的頭,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一隻藍色玻璃球眼睛已經找不到了,曾經燦爛的金髮也已經褪色枯萎。

  除了交際花,另外幾個同意接受封閉訓練的演員開始往房間裡放置自己的行李,交際花抱臂看了看他們,轉頭對陳觀潮說:「就沒有更好,更乾淨的房間了?」

  「沒了啊。」陳觀潮說,「這裡最好的房間就是這個了,連枴子自己的房間都比不上。」

  「你說的枴子是什麼?」寧寧忽然問。

  終於有人問了!終於可以炫耀祖宗的豐功偉績了!陳觀潮哈哈一笑,擺了個酷帥的姿勢,對眾人說:「我爺爺跟奶奶曾經被枴子拐過,一起被拐的還有很多人,其中還有一個海運大王的孫子,全我爺爺足智多謀,搗毀了邪惡的枴子窩還有他手底下的馬戲團,才把大家都救了出來!」

  「那這個屋子裡的大小姐呢?」交際花問。

  「死了啊。」陳觀潮笑道,「跟她爹一起,被我奶奶放火燒死了。」

  「哎呀?這裡死過人?」交際花肩膀一縮,更不肯住這裡了,「那我,那我還是換個房間住吧!」

  反正房間還有多,陳觀潮就帶著她換了一個房間,又花了點時間安撫,回來的時候臉頰上帶著一個沒擦乾淨的口紅印子,對寧寧跟寧玉人抬抬下巴:「跟我來。」

  他帶著她們一路下了地窖,寧玉人伸手撥開眼前的一張蜘蛛網,戰戰兢兢的問:「帶,帶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你們就住這。」陳觀潮自己都被灰塵嗆得咳嗽一下,搓搓鼻子,略帶點鼻音道,「魅影一輩子住在戲院下面,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咳,我覺得讓你們兩個住在類似的地方,咳咳,可以更好的揣摩一下魅影的心境,咳咳咳……算了!等我明天叫人收拾過再來!現在咳咳咳咳!真沒法住人!」

  他轉身想走,走了幾步,又握著手電筒轉過身來,一束白光朝前面晃了晃:「喂,你在幹嘛?」

  黑暗之中,寧寧站在一口棺材旁邊,伸手抹了抹棺材上的灰塵,輕輕問:「這是什麼?」

  陳觀潮兩指並在額頭前,發出便秘一樣的嗯嗯嗯聲,最後福至心靈,甩了個響指道:「想起來了,聽我奶奶說,枴子家裡有一個忠僕,姓王,一直在給她大小兩個主子攢棺材,還想把骨灰偷回去,被我奶奶發現以後,叫人把她打死了……嘿,沒想到她棺材已經攢好了,就是枴子沒用上,她自己也沒用上。」

  寧寧撫灰的手頓了頓,黑暗中喃喃一聲:「是嗎?王媽也已經死了……」

  陳觀潮沒覺出味來,寧玉人卻哆嗦一下,剛剛陳觀潮只說忠僕姓王,可沒說他是男是女,她怎麼就喊對方王媽呢?

  「走吧,明天我叫人來把棺材搬走,給你們兩換張床來。」陳觀潮用手電筒在寧寧身上照了幾下,「你怎麼還不走?」

  「……走什麼?」寧寧笑了起來,「這地方,睡起來不是剛剛好麼?」

  那一笑如泣如訴,隱隱竟帶著一絲哭腔,聲聲迴蕩在地窖中,久久不得散去。

  再一看,她已經慢慢推開棺材蓋,躬身去看,彷彿下一秒就要一頭栽進去。兩聲吸氣聲同時響起,陳觀潮跟寧玉人對視一眼,然後轟隆轟隆轟隆的衝出門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1:28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三章 故夢

  「哇!」陳觀潮剛從地窖裡跑出來,就嚇吐了。

  遲他一步逃出來的寧玉人:「……」

  好不容易吐完,陳觀潮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她好可怕啊!我最怕鬼了!」

  寧玉人:「……膽子這麼小,你拍什麼驚悚片?」

  陳觀潮漲紅了臉,回頭瞪著她:「你不怕?那你回去跟她住!」

  寧玉人想都不想就搖搖頭,上下牙齒叩擊在一起,格格格格……

  陳觀潮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覺得陽氣又充足了,膽氣又回來了,就起來指著寧玉人,趾高氣揚指點江山狀:「告訴你,你這樣是贏不了她的!」

  寧玉人楞了楞。

  「魅影的人選只有一個!」陳觀潮笑道,抬手指了下地窖的方向,「現在看來,她比你更像魅影不是?」

  寧玉人臉色一點一點發白。

  第二天,陳觀潮叫來的人把房間跟地窖都收拾了一遍,寧玉人抱著自己的日常用品,在乾淨亮堂的房間裡踟躕片刻,毅然走下了地窖。

  ……夜裡,她怕得睡不著,想上廁所……

  兩具棺材並排放地窖裡,寧玉人耳朵貼在棺材內壁上聽了一會,沒聽到寧寧的聲音,吞了吞口水,擰開手電筒,輕手輕腳的從棺材裡爬起來,忽然覺得身邊有點不對勁,嘎吱嘎吱的扭過頭,就看見旁邊棺材裡坐著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的看著她。

  「鬼啊!!!」寧玉人尖叫著衝出地窖。

  「不啊我不是鬼。」寧寧撥開臉前的頭髮,露出一張涕淚橫流的臉,「我只是做噩夢睡不著覺,嗚嗚,嗚嗚嗚……」

  當天晚上寧玉人很晚才回來,回來以後輾轉反側,一晚上沒敢睡覺,醒了,也一直躲著寧寧,看起來有點怕她。

  寧寧不知道寧玉人為什麼這麼怕她,但很快她就發現,不單單是媽媽,其他人也很怕她。

  直到有一天聽到別人偷偷討論她。

  「你們有沒有覺得……」面前擺著一堆瓜子果子,交際花一邊嗑瓜子,一邊對眾人說,「聞小寧那個人,有點怪!」

  「是有點,我有次晚上起來上廁所,看見她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對著梅花樹又哭又笑。」

  「哎呀,你也見過?其實我也見過,不過不是對著梅花,而是抱著一個只有頭的娃娃,一邊給它梳頭,一邊跟它說話。」

  人回故居,難免心潮澎湃。寧寧心裡辯解道,身邊的一草一木都是回憶,讓人忍不住哭,忍不住笑。

  「喂……」交際花忽然招呼眾人過來,壓低聲音問,「你們覺得她……到底是人是鬼?」

  眾人嘶了一口涼氣,其中一個訕笑道:「能在太陽底下走路,哪可能是鬼?」

  「可你看見過她吃熱飯嗎?」交際花問,「我可什麼都看見了,她從來不吃熱的東西,不管是熱飯熱湯還是熱水!」

  「對了,她也沒洗過熱水澡,都是用涼水擦的。」

  「而且床不睡,喜歡睡棺材裡。」

  「哎呀,你們別說了,我雞皮疙瘩起來了……」

  「所以啊,正常人哪能……」交際花正要做個總結,忽然話音一頓,轉頭看著一個方向。

  見她已經發現了自己,寧寧只好從那個方向走過來,一時無人說話,她從眾人身旁路過,身後,不知是誰輕輕喊了一聲:「怪物。」

  寧寧腳步一頓,然後提著自己的飯盒,繼續朝前走。

  回到地窖後,不急著吃,飯盒先放在桌子上,打開了透涼。不是她喜歡吃殘羹冷炙,而是因為上個電影的後遺症,導致她根本無法碰觸熱的東西。

  她們說的不錯,正常人哪能一直過這樣的日子,所以打開台燈,照亮鏡子,鏡子裡是一張完全不像活人的臉,蒼白,陰鬱,死氣沉沉,乍一眼看去,就像昏暗的地窖裡多了一張蜘蛛網。

  這不是她,而是……

  「曲寧兒。」寧寧輕輕喚道。

  鏡子裡的曲寧兒對她微笑,天真而又邪惡,笑容裡帶著一絲積怨已深的瘋狂。

  「……你是假的,是我入戲太深產生的幻覺。」寧寧盯著鏡子,冷靜的說,「是一種自我認知失調,是我上次太過進入角色而留下的後遺症,你是不存在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我不會消失的。」鏡子裡的曲寧兒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像訴說一個小秘密般,偷偷對她說,「我回家了。」

  寧寧飛快的閉了一下眼睛,心裡咚咚咚直跳。

  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似乎是因為回到曲家老宅的原因,她不但產生了幻覺,還產生了幻聽,故居喚醒的不只是記憶,還有她體內的曲寧兒。

  「……消失吧。」寧寧閉著眼睛,咬牙切齒道,「你的電影已經結束了,你該消失了,消失啊!離開我的身體啊!!」

  「……我不走。」看不見曲寧兒的樣子,她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嗚嗚哭道,「爸爸死了,王媽死了,我只剩下你了,嗚嗚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

  ……這是一場噩夢,開始了就沒有盡頭……

  似乎是為了安撫寧寧,好繼續賴在她身上不走,曲寧兒在給她造成諸多困擾的同時,又給了她一樣好處——一樣對演員來說最好的禮物。

  「演得好!」陳觀潮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詞,鼓著掌說,「演得太好了!簡直跟真的幽靈一樣!」

  「……你說什麼?」寧寧轉過頭來,「靠近點我聽不清。」

  「……哦。」三十米開外的陳觀潮小跑著過來,但還是不敢跟她靠得太近,止步於三步開外,舉起手裡的劇本說,「我根據你的情況,新寫了一幕戲,待會排練一下,看看效果?」

  說完,不等寧寧拒絕,就回頭招呼起其他人來,很快就嘻嘻哈哈的來了一群人,將近半個月了,每天都在接受嚴苛枯燥的訓練,人人都想找個樂子,也都願意賣陳導這個投資人兼主演一個面子。

  寧寧也覺得自己最近逼得自己太緊了,需要放鬆一下,於是對他笑道:「好啊,劇本給我看看。」

  這一幕的標題是——《幽靈的勝利》

  這是一場追逐戲,講訴夜晚時分,富家小姐偷偷來到戲院,原本想要給陸雲鶴一個驚喜,卻意外發現他跟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以為陸雲鶴移情別戀,富家小姐大怒,立刻衝上去想要抓住那個女人。

  但在追逐的過程中,雙方位置顛倒,變成了女人對她的追逐,並最終導致富家小姐摔下樓梯,她痛苦的抬起頭,看見高高的樓梯上,一個幽靈的影子影影綽綽,帶著嘲諷與勝利者的微笑,對她唱了一首歌。

  寧寧放下劇本:「就這麼多?」

  就這麼點字,你好意思說寫了一幕新戲?你不怕讀者還有觀眾朋友們喊你短小君啊?

  「這不是卡靈感了嘛!」陳觀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催促道,「你們趕緊演一下,讓我找找靈感啊!」

  你是投資人你最大!戲台很快搭建起來,該說陳觀潮是追求完美呢,還是寬以待己嚴於待人呢?總之他對其他人的要求非常高,明明只是臨時拍一場戲,卻也做到了盡善盡美,甚至連正式拍攝時才會用到的幾面立式銅鏡都給他搬上了台,然後才兩指一並,帥氣的往台上一甩:「開始!」

  交際花把手裡的遮陽傘遞給身邊的跟班,笑著上了台。過了一會又覺得曬,於是又把遮陽傘給拿回來了,可傘還沒打開,陳觀潮就一聲怒吼:「放下!!」

  交際花一楞,撒著嬌道:「今天太陽這麼大,人家的皮膚都要曬黑了拉。」

  陳觀潮一句話沒說的走過去,搶過她的傘在膝蓋上敲折了,然後盯著她說:「給我記住,這齣戲發生在晚上!沒有太陽,連月亮都沒有!幾顆星星能把你曬傷嗎?」

  交際花被他嚇得不敢說話,寧寧看著他,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因為真實世界裡的陳導也是這樣,平時的時候還能跟人開開玩笑,片子一旦開拍,他就是個片場暴君。

  陳觀潮把手裡的斷傘丟掉,然後回過頭來,並指一甩:「開始!」

  交際花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撒嬌,什麼時候該認真,看見寧寧上台,她毫不掩飾自己心裡的嫉恨,朝她尖叫道:「你是什麼人?跟他什麼關係?」

  就像富家小姐嫉妒魅影一樣,她也嫉妒寧寧,也許寧寧自己沒感覺,但是她是知道的,陳觀潮對她非常在意,雖然他自己說是對她演技的在意,但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男人有時候比女人還善變,一點點在意,也許就會發展為好意。

  寧寧還沒站穩,就看見交際花朝她撲了過來,她急忙躲開,然後圍著整個戲台跑起來。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大約跑了幾分鐘以後,寧寧漸漸覺出不對味來。

  時間是夜晚,地點是戲院,雖然不至於完全看不清東西,但也是視線模糊,戲院以外的人在這個地方跑來跑去,難免磕磕碰碰,是沒辦法像白天那樣行動自如的。

  可交際花卻沒有任何一點視線受阻的樣子,她緊緊跟在她身後,幾次都差一點點就能抓住她。看見寧寧回頭,交際花微微一笑,那是勝利者的笑容。

  寧寧忽然明白了過來。

  剛剛的劇本裡,存在一個漏洞。

  陳觀潮只寫了「在追逐的過程中,雙方位置顛倒」,卻沒寫明白什麼時間,因為什麼原因位置顛倒。

  所以決定權到了交際花手裡,她想什麼時候停止追逐就什麼時候停止追逐,想什麼時候位置顛倒就什麼時候位置顛倒,她是貓,寧寧是老鼠,這一齣戲的主角完全變成了她!

  「小老鼠!」交際花看著對面的寧寧,心中冷笑,「會被凡人抓住的魅影,那還能叫魅影嗎?不,被抓住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魅影了,不!你從來都不是魅影!你只是一隻畏畏縮縮活在地窖裡的,見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猛然朝前一撲,但被寧寧側身避開,視線在空中交匯的那一刻,寧寧忽然縱身跳下戲台,朝戲台外跑去。

  交際花的動作一頓,她遲疑的看著寧寧逃離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追。可這時候陳觀潮的咆哮聲在她耳邊響起:「你在幹什麼?我還沒喊卡,這齣戲就沒結束!追啊!」

  交際花只好跳下舞台,朝寧寧追了過去。

  她原本以為寧寧是受不了她給予的壓力所以逃跑,又或者說她希望寧寧這麼做,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像個失敗者一樣哭哭啼啼,可是寧寧卻在前面停下來,像是故意在等她一樣,等她跑近了一點,她又轉頭跑起來。

  「她在幹什麼?」交際花滿心疑惑,「她要領我去哪?」

  寧寧停在地窖門口,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一步一步走下地窖。

  「原來是跑回家哭了。」交際花心中一喜,面上忍不住又露出勝利者的笑容,為了親眼看見她哭哭啼啼的樣子,她跟著下了地窖。

  然後,咚的一聲,地窖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光線一暗,四週一黑,交際花腳步一頓,回頭朝門看去,脖子上卻被人吹了一口氣,她啊了一聲,抬手摀住脖子,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充滿惡意,充滿嘲弄。

  「你跑到我家裡來了。」那聲音對她低低沉沉的說,「滾出去,或者……永遠留下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1:43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四章 幽靈的勝利

  「聞小寧!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交際花捂著後頸怒罵道。

  笑聲又在房間裡迴蕩起來,遠遠近近,悲悲喜喜,交際花忍不住倒退一步,因為笑過以後,那個聲音包含惡意的質問她:「你又是什麼人?跟他什麼關係?」

  這句話模糊了戲台跟現實的界限,一時之間,交際花居然分不清對面質問她的是寧寧,還是魅影,也分不清自己是交際花,還是富家小姐。

  「我是他的女朋友!」交際花憤怒的喊道,「你算什麼東西?一個來路不明的下作戲子,還想撬老娘的牆角?」

  「雖然我只不過是個下作的戲子,但他好像更在意我的樣子?」那個聲音嘖嘖兩聲,「哎呀,你生氣了嗎?這有什麼可氣的……」

  那聲音離她近了幾步,近到了伸手就可抓住的距離,緩緩對她說:「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心裡不是再清楚不過嗎?」

  交際花憤怒的朝她撲過去,結果卻被腳底下的棺材給絆倒。

  她啊了一聲,整個人栽進棺材裡,沒等她站起來,背後的棺材蓋就被人給合上了。

  「你要幹什麼?」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啊啊啊啊啊!」

  當陳觀潮和其他人趕到時,手電筒的光朝前一照,就照見一個晃動不已的棺材,寧寧披著頭髮坐在棺材上,孩子似的拍手唱歌,歌詞有點怪,仔細一聽,依稀是:「拐得兒,令自擇木人……」

  一時間沒人敢說話,等她把那歌來回唱了兩遍,陳觀潮才大喊一聲:「卡!」

  寧寧渾身一抖,轉頭看著他們,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沒開口,已先滿頭大汗。

  她從棺材上下來,轉身推開棺材蓋,裡面交際花已經哭得不成人形,被人扶出來後,整個人掛在陳觀潮身上,哭哭啼啼道:「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陳觀潮拍了拍她的背,忽然眼前一亮:「啊!我有靈感了。」

  說完,他跟先前丟折斷的遮陽傘一樣,隨手把交際花丟給身邊的人,然後自己撲到房間的桌子前,擰開台燈,掏出紙筆,開始奮筆疾書。

  眾人面面相覷,別說是他們了,連交際花這個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是繼續哭還是留點力氣下次哭?終於有個人咳嗽一聲,問:「陳少,接下來做什麼?」

  「我不是已經喊過卡了嗎?」陳觀潮頭也不抬,不耐煩的回了一聲,「還要我說幾遍啊?卡!卡!卡!!好了你們走吧,對了……」

  他忽然轉過頭來,手裡的鋼筆指了指寧寧跟寧玉人:「你們兩個留下,我又有新靈感了,手裡這齣戲馬上寫完,待會我們三個來排。」

  交際花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她湊過去對陳觀潮拉拉扯扯,結果陳觀潮轉頭就是一長串咆哮:「啊啊啊啊啊啊!給我安靜一點!!不要打攪我的思路!!給我暫時消失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小時啊啊啊啊!!」

  交際花終於被他噴走了,他也開始奮筆疾書不理人,半個小時之後,寧玉人尷尬的看看他又看看寧寧,勉強搭話道:「你剛剛演得真好,就好像真的魅影一樣,把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魅影。」寧寧忽然道,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汗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那根本不是魅影……」

  就像這一幕戲的名字——《幽靈的勝利》一樣,這不是她的勝利,也不是魅影的勝利,這僅僅只是曲寧兒的勝利!

  更可怕的是,這場勝利讓曲寧兒又更壯大了一點,她就快要失去控制了!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陳觀潮忽然大叫一聲:「寫好了!」

  他對天大笑三聲,然後獻寶似的把劇本呈在寧寧跟寧玉人面前,笑道:「看看!我文思如尿崩……呸,錯了是文思如山崩海嘯般的產物!」

  寧寧掃了眼內容,心中一沉。

  這一幕的標題是——《謀殺》。

  因為富家小姐的受傷,陸雲鶴跟魅影大吵一架,兩人之間的矛盾終於達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陸雲鶴忍無可忍之下,終於向魅影提出分手,魅影在挽留無果之下,決定殺死陸雲鶴。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屍體。」寧寧輕輕念出這句台詞。

  「其實這麼結局也不錯,不是麼?」陳觀潮點了根煙,叼在嘴角對她笑,「畢竟愛,就是獨佔欲嘛。」

  寧寧驚訝的抬頭看他一眼:「……你覺得這愛的盡頭是什麼?」

  「上面寫的還不夠明白嗎?」陳觀潮用手裡的煙指了指劇本,笑吟吟的對寧寧說,「這場愛的盡頭,是毀滅啊!」

  兩人久久對視,久到陳觀潮摸了把自己的臉:「幹嘛?看上我了?我告訴你,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哦,不過最近已經有點受不了她了……」

  寧寧笑著搖搖頭,心想:你果然是假的。

  真正的陳導才不會說這樣的話,如果真正的愛是獨佔欲,愛的盡頭是毀滅,那她早就通過了面試,她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閉了一下眼睛,寧寧睜開眼道:「我不能演這齣戲。」

  陳觀潮愣了愣:「為什麼?」

  因為我就快要失控了。寧寧心裡這麼想著,卻又不能跟他說實話,她轉頭看向寧玉人:「她也是魅影,讓她來演吧。」

  陳觀潮似笑非笑的看了寧玉人一眼,他不知道為什麼導演看中這土包子,也不覺得這土包子身上有什麼「非常突出的優點」,他之所以把她留下來,給她一個跟寧寧同台演戲的機會,是為了讓她見識到自己跟寧寧的差距,早點知難而退,別再耽擱大家的時間。

  這場《謀殺》,不僅僅是魅影對陸雲鶴的謀殺,也是他對寧玉人演藝事業的謀殺。

  「也行啊。」他將嘴裡的煙丟在地上踩滅,笑著說,「那就來吧。」

  《謀殺》,開始。

  寧寧靠在牆上冷眼旁邊,她不是新人,她在演藝圈這個大染缸裡混了不少年,雖然沒什麼成就,但各種各樣的爛事都見過了,所以她越看越怒——陳導你怎麼又來了!你在電影裡的假人怎麼也玩這套!

  身為一個新人,一個還在上語音矯正課的新人,寧玉人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卑的,尤其是她的角色還是電影的女主角,雖然是候補的,但也讓大多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如果她有高人一等的演技還好,問題是她沒有,所以風言風語愈演愈烈,除了導演,整個劇組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好她。

  「你真的要選,選她?」寧玉人結巴了一下,「她比我好麼?」

  「她什麼地方都比你好。」陳觀潮深深凝視著她,這也是個奇人,為了踩人,他居然暫時性放棄了耍帥,演得還挺像模像樣的。

  「是,是……」寧玉人忽然忘詞了,她迅速低頭看了眼劇本,剛剛抬頭要把台詞續上,陳觀潮卻先一步搶了她的台詞說:「是因為她長得比你漂亮?不,我不會愛上一具虛有圖表的軀體,也不會厭惡一個傷痕纍纍的靈魂。」

  對手戲的時候,觀眾會比較關注說台詞的那個人,如果一個人的台詞多了,另外一個就少了,漸漸淪為對方的佈景。

  雖然寧玉人非常努力,但是屬於她的台詞正一句一句被對方奪去,偏偏她又不能說對方不好,因為在她這個新人看來,完全是因為她自己忘了詞,對方才好心給她補上的。

  結果一整齣戲,除了些許乏善可陳的台詞,留給她的居然只剩下一句。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屍體。」

  寧玉人說完這句話,剛要抬手去掐他的脖子,卻渾身一顫,一低頭,發現陳觀潮已經握住了她的兩隻手,慢慢將她的手牽到自己的脖子上,他用一種極為復雜的目光看著她。

  像是憎恨她的所作所為,又感激她對自己付出的一切,憐憫她的悲慘身世,卻又無法因為同情而給予她深情,這一切最終化為一滴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來,像在對她說:「殺了我吧,這樣你我就都解脫了。」

  寧玉人愣愣看著他臉頰上的淚水,直到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拍在陳觀潮的手上。她轉頭,看見寧寧站在旁邊,冷冷看著陳觀潮:「輪到我了。」

  《謀殺》,再開。

  寧玉人狼狽的退到牆邊,趁著低頭的瞬間,迅速擦了擦淚水。

  「人跟人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區別呢?」她看著寧寧,心酸的想。

  明明都是從來沒演過戲的新人,寧寧的年齡還比她小一點,可她既沒有發音上的缺陷,也沒犯過任何一個新人會犯的錯誤,在寧玉人看來,對方簡直完美,是天生的女演員。

  最可怕也最可敬的一點,是她為演戲付出的努力。

  「只是為了演一個角色,需要把自己逼成這樣麼?」寧玉人心想,「為了讓自己更像魅影一點,睡棺材,吃冰冷的食物,洗冷水澡,不跟人交流,每天都一個人躲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裡……這些我能做到嗎?我真的需要為了一個角色,做出這樣的付出嗎?做出這樣的付出以後,我就能變成跟她一樣的……怪物嗎?」

  寧玉人冥思苦想到一半,忽然聽見一陣痛苦的掙扎聲,她抬頭一看,嚇得臉色發白,尖叫道:「你在幹什麼??」

  寧寧抬頭對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既天真又殘酷,像一根根指頭碾死螞蟻的小孩子,笑完,繼續跨坐在陳觀潮腰上,低頭掐著他的脖子。

  寧玉人打了個哆嗦。

  那樣的無動於衷,根本不是演戲。

  而是真正的……謀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1:55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五章 真假

  她失控了。

  寧寧跨坐在陳觀潮腰上,她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對,她很想停止,可卻停止不了,因為曲寧兒的幻覺出現在她背後,嚴重燒傷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抓住她的手,幫她狠狠掐住陳觀潮的脖子。

  「不對!」寧寧在心裡喊著,「不對!我不能這麼做!」

  「有什麼關係呢?」曲寧兒將下巴靠在她肩上,她越來越真實,寧寧甚至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尖戳在肩膀上的疼痛,「反正這裡是個電影世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殺死他也沒關係,反正他又不是真的。」

  「別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寧寧怒道,「你只不過是想借我的手殺了陳觀潮,因為他是陳君硯的孫子!」

  沉默一下,曲寧兒冷笑起來:「對,我想殺了他!因為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的孫子也跟他這樣大了,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她的恨意隨著這些話蔓延出來,流進寧寧的手裡,更加用力的掐著陳觀潮的脖子。寧寧面色猙獰了好一會,忽然艱難的轉過頭去,掙扎著對寧玉人說:「阻止我。」

  寧玉人已經嚇得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求你了……」寧寧帶著哭腔,無助的朝她嘶吼,「快點阻止我啊!!」

  寧玉人被她吼得從地上跳起來,伸手摸到旁邊的台燈,大叫一聲揮了過去,台燈打在寧寧頭上,她悶哼一聲滾在地上,過了一會,才一邊按著頭上的傷口,一邊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笑著問他們:「你們還好吧……」

  「別過來!」寧玉人抱著陳觀潮縮在角落裡,她太害怕了,以至於一個詞脫口而出,「怪物!!」

  寧寧楞了一下,兩行眼淚刷的流下來。

  「別人害怕我就算了,為什麼你也怕我……」她愣愣看著對方,「別人這麼說我也就算了,為什麼你也這麼說我……」

  「因為她也是假的啊。」幻覺跟幻聽又出現了,曲寧兒跗骨之蛆般爬上她的肩,在她耳邊輕輕說,「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媽媽是假的,陳導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只有我的仇恨是真的。」

  腳步聲噠噠噠的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曲寧兒的說話聲,有人下了地窖,朝裡面喊了一句:「聞小寧,外面有人找你。」

  終於不用再聽曲寧兒說話,寧寧鬆了口氣,抬手擦了把臉上的眼淚:「就來。」

  她不敢再看寧玉人,甚至害怕聽見她說話,匆匆跑出地窖,被外面的日頭一曬,寧寧眯起眼睛,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她喃喃問道,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我……真的是個怪物嗎?」

  不管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但她肯定是個怪物。

  剛剛要不是媽媽阻止了她,她現在是不是已經是個殺人犯了?

  不,就算沒成功,也是謀殺未遂,現在是陳觀潮還沒緩過勁來,等他緩過勁來,她估計就要從劇組除名了,說不定還會有牢獄之災。

  「哈,我完蛋了。」寧寧笑了一聲,忽然雙手抱住自己,十根指頭死死摳進肉裡,面容扭曲,惡聲惡氣道,「出來,出來!該死的都是你的錯!給我出來,給我滾!」

  前方忽然啊的一聲驚叫,寧寧抬頭看去,看見是交際花,腳下一個塑料盆子,盆子裡的水果滾了一地,正滿臉驚恐的看著她。

  「幹什麼?」寧寧滿眼血紅的盯著她,「我很可怕嗎?」

  交際花轉身就跑。

  不僅是她,其他人看到寧寧,也都是差不多的反應,要麼匆匆逃離,要麼遠遠圍觀,指指點點。你們到底看見了什麼?寧寧凶惡的看著他們,你們以為我是什麼?幽靈嗎?怪物嗎?

  陽光讓她感到痛苦,他們的目光讓她感到痛苦,這個時候她真的很想要一件披風裹住自己,一張面具蓋住自己的臉,這樣就不用被他們看到,不用被他們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了,可她什麼都沒有,就只能抬手摀住臉,低頭走到戲院門口。

  腳步一頓,她驚訝的看著外面等她的那個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陽光下,聞雨飛快的轉頭。

  他看起來有點髒,頭髮灰撲撲的,臉蛋灰撲撲的,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但看見寧寧的一瞬間,眼睛發起光來,他啪嗒啪嗒的跑過來,張開雙臂,撲進她懷裡,將她擁抱。

  寧寧靜止原地,很久很久才低頭問他:「……你不怕我嗎?」

  聞雨在她懷裡搖搖頭,然後打開書包拿出一本作業本,翻開一頁,在上面寫了一行字,舉給她看。

  寧寧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你一直沒來找我,所以我來找你了。」

  愣了愣,她看向他,他仍舊像火車站分別那天一樣,昂頭看著她,對她露出一張毫無陰霾的,溫暖信任的笑臉。

  「……你來的真不是時候。」寧寧對他笑了笑,「我剛剛殺人未遂,就快要被捕了。」

  說完,兩個人從她背後走來,一左一右,架著她往裡面走,聞雨原地呆了呆,急忙追了上去。

  來到陳觀潮房間時,裡面正吵得熱火朝天,導演的怒吼聲隔著門傳來:「她是個危險人物!實話告訴你,她恨得太深了!」

  寧寧腳步一頓。

  「我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大的恨意,不過我看得出來,她一直在拿這股子恨意演戲!演的不知道是誰,但總歸不是魅影!」導演繼續怒道,「魅影也許會把人推棺材裡,但魅影會坐在棺材上面,拍著手唱歌嗎?不!那不是魅影!那是一個小女孩的亡魂!」

  薑還是老的辣,全給你說中了。

  寧寧敲門進去,裡面兩人轉頭看向她,導演冷冷道:「你都聽見了?如果你只是戲沒演好,我還能忍你,可你居然出手傷人!那我可就忍不了你了……」

  「我能忍啊!!」脖子上的傷還沒好就忘了痛的陳觀潮大叫,他眼神狂熱的看向寧寧,「我的魅影需要你!!」

  「我真該讓你多見見那些老演員,老戲骨,免得你現在見了根草也能當個寶!」導演一臉恨鐵不成鋼,他指著寧寧,「你看看她,看清楚沒有,她的眼睛裡,她的戲裡只有恨,沒有愛!一絲一毫都沒有!這是一個有著致命缺陷的女演員!」

  「我曾有過的。」寧寧忽然笑了一聲,輕描淡寫的樣子,「我曾愛過的……」

  屋子裡的聲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小小的聞雨忽然從她身後跑出來,衝向導演,沙沙沙在作業本上寫了什麼,然後舉給他看。

  導演看了眼作業本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看寧寧,搖搖頭。

  聞雨不氣餒,他又沙沙沙寫下一行字。

  導演看了眼,怒道:「叫什麼爺爺,叫伯伯!」

  聞雨馬上低頭劃了兩筆,認認真真的樣子,像小學生在修改錯字,修改完,又重新把上面的字舉給他看。

  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來,他回頭,看見寧寧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正一頁一頁翻著他的作業本,上面依次寫著:

  「她很愛我。」

  「爺爺——劃掉。伯伯,求求你了,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她再也不會傷害別人了,我跟你保證,因為……」

  最後一段話沒寫完,聞雨從她手裡要回本子,沙沙沙,稚嫩的筆觸將最後一段話補完,那段話是:「因為我會跟她住在一起,如果她要傷人,只會傷害到我,不會傷害到別人。」

  「……你沒必要做這樣的犧牲。」導演硬邦邦道。

  聞雨搖搖頭,牽住身邊的手,昂頭對寧寧微笑,用這笑容告訴她:別擔心,別難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站在你這邊。

  寧寧沒有想到,這笑容居然真的給她爭到了一個機會,最後一個機會,導演同意留她下來,條件是後天排演的那場「仰望天堂」裡,她不能表現得太差。回到地窖裡,她坐在自己的棺材蓋上,之前的《謀殺》還有之後的發洩耗盡了她所有心力,她有些疲憊的看向聞雨:「你沒必要做這樣的犧牲。」

  髒兮兮的聞雨看起來也有些累了,他緊緊挨在她身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因為我根本不怕他。」寧寧回過頭,眼睛有些空洞的看向前方,笑著說,「因為我剛剛終於想明白了,他不過是個電影裡的人。」

  聞雨疑惑的看著她。

  「他再怎麼為難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寧寧喃喃道,「其他人也一樣,媽媽再怎麼討厭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陳導再怎麼袒護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他們都是虛假的,對我的感情也都是虛假的……所有人都是虛假的,我寧願他們都是虛假的……」

  她寧願一切都是虛假的,寧可相信這裡只是一個電影,因為是電影的話,那麼媽媽也好,陳導也好,曲寧兒也好,爸爸……也好,他們都是一個演員。

  「……我寧可爸爸只是一個演員。」寧寧低下頭,雙手捂著臉,低低的說,「那他就沒有做那麼多錯事,沒有被燒死,沒有被迫親手殺掉自己的女兒,電影結束以後他就可以回家,擁抱自己的妻子,擁抱自己真正的孩子,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哈,什麼真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寧寧忽然轉過臉來,冷冷看著聞雨:「你也是假的。」

  聞雨沒有被她的樣子嚇住,他憐憫的看著她,過了一會,抓住她的手,將她冰冷的手指輕輕捂在自己兩邊臉頰上,用溫暖的眼神,用她能夠切實感覺到的溫度告訴她:我是真的。

  寧寧愣愣看著他。

  他的手向她伸過來,小小的手摀住她兩邊臉頰,用同樣的方式告訴她:你也是真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2:11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六章 看見天堂

  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電影以後,寧寧的症狀好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笑著面對陳觀潮,即便他的口水噴了她一臉。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陳觀潮瘋了一樣揉著自己的頭髮,在戲台上走來走去,最後停在寧寧面前,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她,「你的演技去哪了?」

  寧寧抬手抹掉臉上的口水,笑著對他說:「這就是我真正的演技。」

  她的演技來自曲寧兒,來自刻骨銘心的怨恨,事實證明導演說得一點也沒錯,她是一個有著極大缺陷的女演員,她無法演繹除了恨之外的任何情緒,無法演繹除了曲寧兒之外的任何人物。

  可陳觀潮卻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他第八次朝她吼道:「再來一次!」

  周圍怨聲載道,每個人臉上都是疲態,每個人看著寧寧的眼神都頗為不善,從早上到現在,在陳觀潮的高壓之下,很多人水都沒喝一口,嬌弱如交際花者,已經呈現出中暑的跡象,每個人都已經到了極限——包括寧寧。

  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色戲服,完完整整的一套,密不透風就像一件鎧甲,裡面已經完全濕透,寧寧懷疑自己走過的地方會拖出一條水漬。

  走廊上一排立式銅鏡,寧寧飛快從鏡子前走過,側影留在鏡子裡,像一閃而過的幽靈,忽然耳邊傳來一串歌聲,她轉頭看去,看見空無一人的戲台上站著一個年輕的戲子,粉面桃腮妝容罷,正挽著袖子唱著曲。

  這是《戲院魅影》中頗為重要的一幕,講訴散場以後,新人陸雲鶴偷偷在台上練歌,有一段怎麼也唱不好,唱著唱著哭了起來,這時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將他剛剛唱不好的那段重新唱了一遍,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到他成功將完整的曲子唱出來。

  陸雲鶴欣喜若狂,抬頭朝對方微笑,魅影在樓上俯視他,也慢慢微笑起來。

  陳觀潮給這一幕取了個名字,叫做《看見天堂》。

  一開始一切都順利,可在最後,當寧寧俯首對他微笑的時候,他沒有對她微笑,而是發出一長串咆哮:「我要的是一個初戀般的笑容,不是一個詐屍的笑容啊啊啊啊!」

  沒辦法,寧寧回憶了一遍自己看過初戀相關人物,然後牽動自己臉上所有的神經,對他笑了笑。

  ……效果看起來並不好,所有人都後退一步,露出一副「我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我」的恐懼表情。

  「不!!!」陳觀潮瘋狂咆哮,「再來一次!!!」

  夜晚,寧寧精疲力盡的趴在棺材裡,身後有人推了推她,她翻過身一看,發現是聞雨,他把手裡的飯盒朝她遞了遞,寧寧打開飯盒一看,笑道:「我還以為他們連白飯都不會給我留呢,沒想到居然還給我留了菜。」

  她劇組的人緣並不好,因為她又怪又孤僻,總是一個人待在地窖裡,又一直覺得這是個電影,沒有必要去跟人解釋什麼,也沒必要維繫一個正常的交際圈,所以被排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用筷子戳了戳已經涼透的飯菜,寧寧忽然問:「你今天吃過了嗎?」

  聞雨飛快的點點頭,還拿出自己的作業本給她,上面畫著他今天晚上吃的盒飯,飯菜樣式跟她的一模一樣。

  提前畫好的畫啊……

  寧寧沒戳穿他,笑著把飯吃了,第二天打飯的時間,她悄悄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從打飯師傅手裡領了他們兩個的飯,沒有立刻回地窖,而是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兩個飯盒打開。

  一個裡面只有飯,還一個跟其他人差不多,飯菜都齊。

  聞雨拿起筷子,把菜平均分配到兩個盒子裡,想了想,又把僅有的兩塊肉放在寧寧的飯盒裡。

  「你沒必要這麼做。」寧寧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聞雨受驚的樣子像隻炸毛的小貓,他飛快回過頭來,看見是寧寧,露出做壞事被人發現的羞澀笑容。

  「我不愛吃東西。」寧寧淡淡道,「飯跟菜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麼區別,你沒必要把你的菜分給我。」

  聞雨咬著嘴唇看著她,忽然掏出他隨身攜帶的作業本沙沙寫了幾行字,然後轉過本子給她看,上面寫著:「我也喜歡吃飯,拿菜跟你換。」

  看著那段話,不知怎地,寧寧心裡一陣煩亂,面色更冷道:「不換!」

  她丟下他自己走了,第二天的飯她沒讓他帶,自己過去打飯,然後當著打飯師傅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飯盒打開。這種事可以私底下做,卻經不起當面說,打飯師傅臉頰抽搐一下,給她換了一盒子飯。

  剛出爐的飯,剛出爐的菜,對寧寧來說都跟烤熱的玻璃渣沒什麼兩樣,她也臉頰抽搐一下,對面打飯師傅把飯盒往她懷裡塞:「拿去啊!」

  那一瞬間,寧寧感覺右手的麒麟臂……不,是她身體裡的曲寧兒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眼看著就要上演一齣人間悲劇,飯堂撕逼,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接過她的飯盒。

  左手拿著自己的飯盒,右手拿著寧寧的飯盒,沒有其他的手可以拿本子,所以聞雨嘴裡叼著一張紙,上面字跡幼嫩的寫著:謝謝你。

  打飯師傅看看字,再看看他的笑臉,忽然粗聲粗氣道:「飯盒放下!再給你加勺菜!」

  回去路上寧寧有點精神恍惚,她後知後覺的發現,才幾天時間,聞雨在劇組裡的人緣卻比她好太多了,哪怕他不會說話,哪怕他騰不出手來寫字,他也會眨巴眨巴兩隻濕漉漉的大眼睛,叼著一張寫著「謝謝你」的紙看著你。

  謝謝你。

  她從來不知道這三個字居然有這麼大的魔力,居然能輕而易舉的改變一個人對你的態度。

  又過了幾天,寧寧在劇組的地位再次下滑,因為陳觀潮的耐心似乎已經到了盡頭,他不再折磨自己跟寧寧,而是轉而折磨寧玉人。寧寧不知道他是放棄了她,還是終於發現了媽媽身上的優點,她現在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台下,欣賞著他們的演出,看著看著,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演得可比你好多了。」交際花在旁邊對她說,「至少在說『我愛你』的時候,不像女鬼索命。」

  「是啊。」寧寧笑著說,「她比我好多了,她永遠比我好。」

  而她,大概到了認命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媽媽那樣的偉大演員,很多人一輩子只能演一種角色,這種人叫特型演員,也許她就是這種人?

  她不急,因為離電影結束還有一年,她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未來,可有人比她急。

  於是接連幾天,寧寧遇到了一樁怪事,總有人把寫滿字的紙丟在她門口,或者必經之路上,她沒撿,結果對方誤會紙的樣子不好看,第二天就折成千紙鶴的樣子丟在她門口跟必經之路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寧寧心想,她瞥了眼旁邊的大樹,有隻小貓在背後躲躲藏藏,遲疑片刻,她撿起一隻千紙鶴拆開,看了眼,忍不住呵了一聲。

  上面用幼嫩的筆跡抄著許多表演方法,更確切的說,是怎麼表演初戀的方法。東一句,西一句,沒什麼條理性,而且非常口語化,像是詢問了很多很多人,然後對方口述,他一筆一劃抄下來的。

  寧寧再不濟也是科班畢業,幾年下來,這類的東西看得不要太多,隨便抽出一本都比紙上的有條理性得多,也專業得多,瞥了眼樹後,她沒撿其他的千紙鶴,把這一張塞口袋裡走了。

  聞雨從樹後出來,急急忙忙把地上的千紙鶴都撿起來,撿一半,身體被陰影遮蓋,一抬頭,寧寧站在他面前,轉了轉手裡的千紙鶴,冷淡的問他:「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恨她,也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愛她,也許曾經有過,但現在已經死了。聞雨的關懷讓她渾身不自在,她盯著他,迫切的想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

  聞雨扭捏了一下,最後在她的催促下,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雙手遞給她,表情又期待又忐忑。

  寧寧還以為是什麼難事呢,結果本子上寫著:「做頓飯,然後陪我一起吃吧。」

  「就這?」寧寧抬頭看他,淡淡道,「這有什麼難的?」

  十五分鐘後……

  「火啊!!!」廚房門轟一聲打開,寧寧嚎叫著從裡面逃出來,身後,聞雨扶住搖搖晃晃的門,無奈的搖搖頭,走回到廚房裡,慢慢把兩邊袖子捲起來,抓了一把蔥洗乾淨,放在砧板上細細切碎,這時水開了,他搬了個小凳子到灶台邊,踩上去,揭開鍋,裡面的餛飩已經熟了,他把細碎的蔥灑進去,一層又一層,像翠綠色的花。

  他端著兩碗餛飩回到地窖,兩隻海碗放在桌子上,香氣彌漫而出。他回頭看了眼,一隻衣櫃正在得得得的發抖。

  聞雨回過頭,朝一隻海碗上呼的一吹,一吹又一吹,直到吹涼了,他端著碗走到衣櫃邊,蹲下來敲了敲衣櫃門,裡面傳出一聲發著抖的:「……幹什麼?」

  他不會說話,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蹲在衣櫃旁耐心的等待,直到她自己把門拉開,又害怕又警惕的看著他,像隻傷痕纍纍連跟人求食都不敢的流浪狗。

  聞雨舀起一勺子餛飩,自己抿了一口,示意已經不燙了,可以喝了,然後小心翼翼的朝她遞過去。

  寧寧勉強吃了一口,算是完成了自己「做頓飯,然後陪他一起吃」的承諾,之後怎麼也不肯吃第二口。避開他遞過來的勺子,她低沉道:「我不吃熱的。」

  面對眼前挑食的大人,聞雨同樣大人氣的嘆了口氣,然後學著幼兒園阿姨那樣,從口袋裡掏出幾個糖果,想想覺得不夠,又從自己帶來的書包裡翻出珍藏的畫片,幾個小玻璃珠等等,一起堆在一邊,紙上寫:「吃一口給你一個。」

  寧寧被他故作大人的樣子弄得失笑一聲,笑過之後,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掌心,哽咽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那天……要選我這種人?」

  她沒為他做過任何事,但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也就是他媽媽死後,親戚們開會商量誰來收養他的時候,他就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是因為他跟這具身體的主人聞小寧很熟嗎?

  沙沙沙的寫字聲停止了,對面的聞雨反過本子,向她公佈答案:「因為你看起來很傷心,像要哭了。」

  寧寧楞住了。

  「……什麼啊。」好半天,她笑了一聲,笑的時候眼淚跟著流下來,「原來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啊……」

  寧寧又笑又哭,胡亂的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說:「我要吃。」

  勺子從對面遞過來,寧寧抽泣一聲,咬住勺子的同時,從黑暗的衣櫃裡朝外看去,地窖裡依然很暗,可他向她微笑,那笑容照亮了這個世界,那一瞬間,一句話自然而然的浮上她的心頭——

  我在地獄,看見了天堂。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2:22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七章 第一個收養人

  清晨的時候,寧玉人跟聞雨都沒醒,寧寧獨自醒來。

  「真搞不明白。」她看著睡在自己身邊的聞雨,心想,「抱著我睡不冷麼?這具身體,冷的跟屍體一樣……」

  聞雨看起來沒什麼安全感,又或者說怕她沒什麼安全感?他是整個貼在她身上睡的,像隻樹袋熊,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胳膊,吧唧吧唧了兩下嘴。

  寧寧小心翼翼的抽出自己的手,手掌有些麻,她收放了一下手指,然後咦了一聲。是因為昨天吃了熱飯的原因嗎?手指居然有一點溫度了……

  房門輕輕打開又輕輕關上,沒吵醒裡面的人。

  帶著一層薄薄霧氣的院子裡,寧寧走到梅花樹下,打開手心裡的小梳妝鏡,對裡面的倒影說:「曲寧兒。」

  曲寧兒出現在鏡子裡。

  寧寧沒像之前一樣害怕,也沒像之前一樣憤怒,她甚至笑了起來,心平氣和的對她說:「你一直在幫我,沒有你的話,我可能連醜女的試鏡都過不了,更別提之後的《戲院魅影》了。」

  曲寧兒也對她笑了起來。

  「可你也一直在阻礙我,不許我去愛人,也不許我扮演其他角色。」寧寧慢慢收斂起笑容,一字一句,認真的對她說,「我很感謝你,但抱歉,我現在要跟你分道揚鑣了。」

  鏡子裡的曲寧兒忽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朝她憤怒的咆哮。

  可寧寧噠的一聲將鏡蓋合上了,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全都關在了裡面。

  「重新開始吧。」寧寧呼出一口氣,對自己說,「我不可能一步登天,成為像媽媽那樣的女演員,媽媽也是從鼻孔擴張開始的。先走好腳下這步,別去想能不能當上魅影了,我要先演好『看見天堂』。」

  重新開始很難,對寧寧來說尤其難,如果她一開始的演技跟寧玉人差不多,那麼別人會看到她的進步,但她一開始表現得太過驚才絕豔了,所以現在所有人只看到她的退步。

  尤其是陳觀潮,他現在一看到寧寧就一副受騙臉,像是找了個女朋友,卸完妝才發現對方是個男人。

  這些嘲笑,惋惜,恨鐵不成鋼,寧寧全部笑納了,排演時用不上她,她就坐在觀眾席上觀摩,散場之後,她嗨了一聲:「能跟我來一下嗎?」

  寧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最初的走廊,寧寧教導她的地方,兩人停下腳步,寧寧虛心請教道:「能教教我怎麼演這場戲嗎?」

  寧玉人楞了一下,低頭絞著衣服下擺:「為,為什麼問我?大家都說我演得不好。」

  「你是所有人裡進步最快的。」寧寧坦然道,「還記得嗎,兩個月前你還不會演戲,現在你已經能像模像樣的在台上跟人對戲了。」

  從沒被人當面這麼誇獎過,寧玉人有點臉紅,過了一會,抬頭道:「看著我。」

  說完,她調動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後笑吟吟的看向寧寧,眉梢眼角,略帶風情,那種情是老於世故,看到了心儀的目標,於是竭力勾引的笑容,同樣的眼神,同樣的笑容,寧寧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看到過——交際花木蓉。

  「看出來了吧。」寧玉人笑道,「我在模仿木蓉。」

  「為什麼模仿她?」寧寧問。

  「因為她是陳少的女朋友。」寧玉人的答案相當樸素,「男主是陳少,他……他這個人有點怪,我不知道怎麼去喜歡他,但木蓉是他女朋友,她肯定是喜歡他的,所以模仿她準沒錯。」

  頓了頓,她有些難堪的別過臉,低低道:「我知道這種模仿很拙劣,可我,我實在是沒辦法像你這樣,為了更貼近一個角色,睡棺材,吃冷飯,不跟人交流,每天都把自己困在地窖裡……仔細想想,我從家鄉過來,參演這部電影,可能只是想出人頭地,但壓根沒做好吃苦的準備。你……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怎麼會呢?」寧寧走過去擁抱她,溫柔的說,「你選了一條很難的路,我只想對你說加油。」

  就像寧玉人無法走寧寧的路一樣,寧寧也無法走寧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長模仿別人,就像寧玉人無法走寧寧的路一樣,寧寧也無法走寧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長模仿別人,或者說她也可以模仿,但沒法像寧玉人那樣模仿的惟妙惟肖。

  「不,也許我能做到——換一種我擅長的方式。」寧寧這麼想著,慢慢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千紙鶴。

  都是口述的表演方法,聞雨給問來抄來的,但這孩子可能分不清什麼是演員什麼是劇組工作人員,所以他問的人裡,只有少部分是演員,其他還有廚子,戲曲老師,道具師等等……

  原以為一點用都沒有,現在她卻握緊手裡的千紙鶴,笑了起來:「我知道該怎麼演這齣戲了。」

  但在演戲之前,還需要先把聞雨的事情安排好。

  按照門衛的提示,聞雨的生卒年是1980到1988,離1988不遠了,而且寧寧也不知道是不是過完1988,這部電影就算結束,以防萬一,她要在那天來臨之前,給聞雨找好一個收養他的家庭。

  幾個親戚都不像好人,寧寧自己難養活自己就算了,還很有可能在電影結束之後離開,所以他們都不是好人選,所幸聞雨在劇組裡人緣不錯,寧寧問了一圈,一個姓陳的廚子給了她一個地址,說自己一個師兄可能會想收養這個孩子。

  「走吧。」寧寧來到戲院門口,朝等在那裡的聞雨伸出手。

  聞雨看起來有點不開心,過了好一會,才走過來,把小手放在她手裡。

  「……曹師傅是開飯店的,做菜很好吃,你在他那,想吃魚就吃魚,想吃肉就吃肉,說不定我下次去見你的時候,會看見一個大胖子。」寧寧看他情緒那麼低弱,急忙改口道,「而且你只是去他那住幾天,如果覺得合不來,我就過去接你回來。」

  聞雨勉強笑笑,忽然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

  在他們身後,一個男人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那是個瘦子,親戚大會上拒絕收養聞雨的人之一,他看著聞雨的眼神像看見了一隻混進人群中的怪物,又或一具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乾屍,忍不住臉色發白,大汗淋淋,過了許久,才不確定的喊了一聲:「聞,聞雨?」

  聞雨猛然回頭,朝前面跑去。

  「你去哪?」寧寧追在他身後,跟著他一塊上了汽車,售票員拉住她要她買票,她只好低頭解開錢包,拿從寧玉人那借來給曹師傅買禮物的錢買了兩張車票。

  她不知道她低頭買票的時候,一個人正在車子後面瘋狂的追,一邊追一邊喊著她跟聞雨的名字。

  聞雨看見了,可回過頭裝沒看見。

  車子到站以後,寧寧牽著聞雨下車,前面是一家又小又髒的飯館,一個胖子正坐在門口鉗鴨毛,抬眼看向他們:「你們是……」

  「我是小劉師傅介紹來的。」寧寧一邊說,一邊將聞雨朝前面推了推。

  看見這麼個乾淨漂亮的孩子,胖子面露喜色,提著手裡的鴨子說:「等你們好久了,進來進來!」

  曹師傅有一個妻子,不過身體不好,十多年都沒能給他生個孩子,現在年紀都大了,商量過後,決定領養一個小孩,最好是個男孩子,未來可以繼承飯館,一開始他對兩人十分熱情,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大菜,還不停給聞雨夾菜,可當聞雨拿出寫著「謝謝你」的紙片給他看的時候,他皺起眉頭:「怎麼?是個啞巴?」

  「他不是天生的啞巴,是他媽媽死的時候受了點刺激。」寧寧急忙解釋道。

  「那什麼時候能好?」曹師傅問。

  這事沒個準,寧寧也不敢給他瞎保證。或許是抹不開介紹人的面子吧,曹師傅猛地喝了幾口酒,嘆了口氣道:「算了算,反正做廚子需要的手跟腦子,不是嘴,他先在我這裡留幾天吧,等我老婆從醫院回來,看看他們兩個合不合得來。」

  寧寧籲了口氣,家境飲食的人家好找,但不歧視啞巴的家庭就不怎麼好找了,現在看來曹師傅還算可以,接下來就看他老婆接不接受了。轉身摸了摸聞雨的頭,她柔聲道:「你跟曹師傅好好相處,我過幾天來找你。」

  聞雨昂起臉,黑幽幽的大眼睛安靜看著她。

  傍晚,寧寧剛剛回到戲院,介紹她去曹師傅家的人就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聞小寧,出事了!」

  寧寧一楞:「什麼事?」

  「我師兄家的伙計剛剛打電話過來,說我師兄家裡著火了!」對方驚恐道,「燒了,都燒了!」

  寧寧愕然半晌,發瘋一樣衝出戲院大門,一步沒停,就這麼一路狂奔來到曹師傅家門口。

  就像介紹人說的那樣,都燒完了。

  早上還人來人往一片煙火氣的飯館,現在只殘留一地廢墟,鄰居跟消防隊的人正在朝最後一點餘焰上噴水,寧寧撲過去,抓住一個問:「裡面的人呢?」

  「哎,燒死了。」對方似乎是這家的鄰居,搖著頭說,「早跟老曹說了,炒菜的時候少喝點酒,他總不聽,這次估計又喝了酒,然後一下把自己栽進鍋了。」

  寧寧鬆開他,正要往斷瓦殘垣裡面衝,但被身邊的人拉住了。

  「放手!你們放手!」寧寧奮力掙扎著,直到一隻小小的手扯了扯她的衣擺,她低下頭,眼淚忽然盈眶,蹲下來抱住對方。

  只有臉上燻黑了一塊,其他地方完好無損的聞雨也反手抱住她。

  「你沒事吧?」寧寧哽咽道。

  聞雨點點頭,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看向燒盡的飯館方向,點點餘焰,倒映在他黑幽幽的瞳孔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2:44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八章 第二個收養人

  寧寧為聞雨物色到了第二個收養人。

  考慮到第一個收養人是酗酒過度,引發火災而被燒死的,所以這次她精挑細選,選中了一個語文老師,圓圓胖胖,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擠在一起,看起來十分和藹可親。

  「我今年五十,沒什麼不良嗜好,最多就是去江邊釣釣魚。」她對兩人介紹自己,「我沒結過婚,也沒小孩,因為年紀大了,想養個小孩子,以後好給自己養老送終……啊,你喜歡看連環畫嗎?」

  聞雨停在一個書架前,抬頭看著她。

  語文老師笑著把一整套《封神演義》拿下來,塞給他:「到客廳裡看吧,那裡光線好。」

  聞雨又看了看寧寧,寧寧朝他點點頭,他才抱著書去了客廳。語文老師關上房門,對寧寧說:「我們來談談他的事吧。」

  他們不知道,聞雨並沒有去客廳看書,她們在房門裡,聞雨就站在房門外,背靠牆上,側耳傾聽她們說話。

  寧寧一開始說了聞雨很多好話,語文老師只是聽,最後才笑著問:「你這麼喜歡他,為什麼不自己收養他?」

  「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寧寧沉默一會,才說,「可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大人,我居無定所,沒有穩定工作,沒有積蓄,也沒能力供他上學,還經常……發脾氣,比起我,他適合更好的人。」

  聞雨垂了垂眼,忽然抬腳走向客廳,翻開一本書坐在地上,不久,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寧寧的手落在他頭上,他昂起頭,依戀的將臉靠在她的掌心,溫潤的眼睛小狗一樣看著她。

  「從今天開始,你住在余老師這裡。」寧寧也溫柔的看著他,「要好好聽她的話,知道了嗎?」

  聞雨溫順的點點頭,然後伸手抱住她的脖子。

  以至於回去的路上,寧寧的脖子上依然縈繞著他傳遞來的溫度。

  「你要好起來,越來越好。」寧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輕輕道,「我也要好起來,越來越好。」

  回到戲院,已經是吃飯時間,她從打飯師傅那接過飯盒,剛剛回頭,又轉過頭來,有些生疏的朝對方笑道:「謝謝你。」

  打飯師傅愣了愣,摸著後腦勺說:「噢,噢,不謝。」

  寧寧沒有帶飯回地窖吃,她端著飯盒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同桌的人立刻停止聊天,奇怪的看著她,寧寧打開飯盒,面對熱氣騰騰的飯菜僵硬了一下,然後狠狠挑起一筷子,一邊發抖一邊決絕的塞進嘴裡。

  交際花喲了一聲,笑著問:「我的魅影小姐,今天怎麼有閒工夫陪我們吃飯?」

  「在戲台上我才是魅影。」寧寧回之以笑,「現在,我是個人。」

  我是個人!我要吃熱飯,我要跟人交往,我要說謝謝,我不能永遠把自己關在地窖,關在過去的棺材裡!

  吃完飯後,她回到地窖,翻出聞雨留給她的千紙鶴,一張一張看起來,她看得那麼仔細,寧玉人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問:「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嗎?」

  「我想再學一段時間。」寧寧背對著她說。

  「學什麼?」寧玉人好奇的問。

  「學習『初戀』。」寧寧回道。

  「你找到辦法了?」寧玉人忍不住起身走來,順著她的目光,看著她手裡的紙條,讀完上面的內容以後,她皺皺眉,「這些……對演戲有用嗎?」

  「有用的。」寧寧坐在椅子上,抬頭對她笑,「你有空嗎?我演給你看。」

  第二天,廚房內。

  陳廚子奇怪的看著她們:「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寧寧捧起一隻千紙鶴說:「這是聞雨給我的,他說您跟他說,初戀就是一份雞蛋捲。」

  陳廚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臉:「那個啊……我隨便說的。」

  「為什麼是雞蛋捲,不是粽子或者拔絲蘋果之類的呢?」寧寧誠懇的看著他,「總有原因的,您能告訴我嗎?這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實在拗不過她,陳廚子只好說:「我年輕的時候給初戀對象做了三年雞蛋捲。」

  「然後她跟你在一起了?」寧寧問。

  「不,她嫁給別人了,之後我再也不做雞蛋捲了。」

  寧寧低頭沉默片刻,忽然抬頭道:「能問一下,您最後一次做雞蛋捲是什麼時候嗎?」

  「……是在她的婚宴上。正好請了我師傅過去做流水席,我作為徒弟當然一起跟著去了。」

  「我明白了。」寧寧看向廚房裡放雞蛋的方向,「我來做一次雞蛋捲,您能幫我嘗個味道嗎?」

  「這我可做不了主。」陳廚子訕笑一聲,他現在依然是個幫廚,在廚房打打下手。

  「只是看我做一遍。」寧寧捲起袖子,來到砧板邊。

  她虛握著一樣東西放在砧板上,另一隻手做出一副提起菜刀的樣子,在上面快速切了起來,寧玉人看了一會,反應過來她在切蔥,她的動作又快又亂,以至於很快就切到了手。

  刀子停下來,她含著手指頭,轉頭看向大門口,表情似悲似喜,忽然衝過去,卻又在大門口處停下來,垂頭喪氣的折返回來。

  她又開始切菜,得得得,得得得……咦?寧玉人摸了摸耳朵,剛剛有切菜的聲音嗎?原來是看久了她切菜的樣子,產生了幻覺。

  仔細一看,她站立的樣子也不是她平時的樣子,背部有一點點佝僂,兩腳外八,寧玉人轉頭看了眼身邊的陳廚子——兩人的站姿是一樣的。

  得得得,得得得……終於切完了蔥,接下來是打蛋,澱粉,下鍋,她手裡一樣真東西都沒有,鍋子裡始終是空空的,可最後出鍋時,她卻真的像站在一片香氣之中,慢慢用手裡的空鏟鏟出雞蛋捲,放在砧板上,得,得,得,一共切了三刀,長條型的雞蛋捲切成了四個小塊,然後分別放在兩個小碟裡

  是在模仿陳廚子做菜?寧玉人看到這裡,心中有點疑惑,這跟學習初戀的演法有什麼聯繫嗎?

  卻在此時,寧寧忽然轉頭,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她拿東西的動作很慢很慢,表情也變化得很慢很慢,以至於寧玉人可以清楚的從她的表情裡讀到她此刻內心的變化——她把一樣不好的東西帶進了廚房,她不想讓人看見,她現在很猶豫,究竟要不要做這件事。

  猶豫的時候動作很慢,可一旦下定決心動作就很快。

  她飛快的將東西從口袋裡拿出來,那是個瓶子,她擰開瓶子把裡面的東西灑在其中一碟雞蛋捲上,寧玉人倒抽一口涼氣,眼角餘光發現,陳廚子已經渾身僵硬。

  最後,寧寧轉過身來,左手是剛出鍋的雞蛋捲,右手是下過料的雞蛋捲,一起遞到陳廚子面前。

  「你是想讓她吃最初的雞蛋捲。」她問,「還是想讓她吃最後的雞蛋捲?」

  陳廚子吞了吞口水,說:「當然是最初的雞蛋捲……她現在還活著呢。」

  那麼這份初戀的名字,就叫做放棄和寬恕。

  兩人出了廚房,寧玉人走在寧寧身後,忽然問:「你要把紙上的人全演一遍?」

  「是。」寧寧說,手裡是一堆千紙鶴攤開後的紙。

  「為什麼?」寧玉人搖搖頭,「你要扮演的是魅影,又不是上面的廚子,掃地大媽,戲曲老師,你這樣有點浪費時間。」

  「不浪費。」寧寧回頭看著她,「對我來說,想要演一個角色,就要先理解他當時的內心活動,然後倒推出他會採取的行動,以及會說的話,我沒法演魅影,就是因為我沒法理解她的內心活動……沒法理解她愛上一個人時的感受。」

  低下頭,看著手裡的那堆紙,紙上的那堆人:「我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不停的去演,不停的去理解,等我把上面的人都演完,把上面的初戀都體驗一遍,也許我就抓到點什麼了。」

  同時借此擺脫曲寧兒對她的影響,畢竟是她在演戲,不是曲寧兒,她不能總被這個過去的幻影所支配。

  於是一場艱難的自我訓練開始了。不能佔用平時訓練跟綵排的時間,所以只能拚命擠出休息時間,但即便如此,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配合她,這些人暫時放棄,先找願意配合她的人。

  於是第一張千紙鶴,第二張千紙鶴,第三張千紙鶴……隨著寧寧手裡的千紙鶴越來越少,寧寧的狀況越來越好,一切都在好轉,唯一讓人悵然的就是午夜夢回,身旁總是少了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老是多領一份,然後只能自己吃掉。

  又是一天早上。

  「你想幹嘛?」交際花疑惑又警惕的看著眼前的寧寧,覺得她今天比往常更加不正常。

  「聽說,陳觀潮是你的初戀。」寧寧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交際花更加警惕:「那是當然!」

  「你喜歡他哪?」寧寧學著陳觀潮的樣子,兩根指頭並在額頭前,然後耍帥似的向前一甩,「這樣?」

  之後甩出去的手順勢撐在交際花身後的大樹上,玩世不恭的對她笑,一邊嘴角向上一翹:「……還是這樣?」

  交際花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她劇烈的哆嗦一下,彎腰從她手肘底下逃出來,回頭罵道:「你今天吃錯藥了啊?」

  「我就是有點好奇嘛。」寧寧笑著對她說。

  交際花翻了個白眼,蹬蹬蹬走過來,壓低聲音對她說:「少在那裝清純,你跟我的目的不都一樣嗎,都是為了他的錢,錢,錢!」

  看著她的背影,寧寧抱臂在她身後,笑吟吟的搖搖頭。並不是每個初戀都是美好的,有時候也會摻雜謊言跟欺騙。人生百態,就算是這樣的初戀,也一樣可以化作細小的碎片,填補她的心。

  可還是缺了點什麼。

  「……你不在。」寧寧嘆了口氣,慢慢回過頭,「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身後,聞雨對她微笑。陽光明媚,透過樹蔭,傾斜而下,又被樹葉剪裁成一個個小小光點,細細碎碎的灑在他的身上臉上。

  直到腰被他抱住,寧寧才回過神來,反手抱住他,情不自禁的笑道:「你怎麼回來了?」

  前面有腳步聲傳來,她抬起頭,看見語文老師欲言又止的站在對面。

  「……抱歉。」她鬆開緊咬著的唇,對寧寧說,「我還是不能收養他。」

  「……為什麼?」寧寧問。

  聞雨抱著寧寧的腰,慢慢回頭看向語文老師,語文老師避開了他的眼睛,有些慌張的說:「沒什麼。」

  寧寧心裡立刻生出一股怒氣,朝她走過去:「你到底什麼意思?他又不是寵物,你買了幾天,覺得不合心意就想退貨!理由呢?總得有個理由吧?」

  語文老師欲言又止了片刻,丟下一句:「你要是有時間,可以看看他畫的畫。」

  寧寧愣了愣,畫?什麼畫?

  聞雨從背後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寧寧彎腰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沒事,她不要你,我要你。」

  又覺得讓小孩子心懷怨恨不好,於是拉著他的手朝語文老師離開的方向搖了搖:「跟余老師說,再見,路上小心。」

  黑幽幽的眼睛望著語文老師離開的方向,聞雨慢慢擺動著他的小手,順從的聽了寧寧的話,張開嘴,無聲的說:再見,路上小心。

  ……她的確應該更加小心一點……

  幾天後,釣魚人在江上發現一具浮屍,面色慘白,頭髮海藻似的飄散開,正是失蹤幾天的語文老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2:58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九章 第三個收養人

  寧寧遲遲沒有選出第三個收養人。

  一次可以說是意外,兩次則讓她心中存惑。

  「畫呢?」想起語文老師臨走前說的話,寧寧彎下腰,按著聞雨的肩膀問,「余老師說的那些畫在哪裡?」

  聞雨昂頭看著她,緩緩的搖頭。

  寧寧轉過頭,桌子上就放著他的本子和鉛筆,她快步走過去,一頁一頁翻動本子,上面大多都是字,翻到最後才看到一幅畫,畫著他跟她,有一座大房子,有一條狗,牽著手在太陽底下走,臉上都是笑的。

  寧寧回頭,聞雨站在她身後,沒有因為她擅自動他的東西而生氣,只是眨了一下大大的黑眼睛,委屈的看著她。

  寧寧張了張嘴,剛想對他說些什麼,咚咚咚,有人敲響了地窖的門,轉頭看去,一個戲院工作人員站在門口,眼神古怪:「外面來了個人,說是你們親戚。」

  人在客廳裡等他們,寧寧牽著聞雨走到門口,離門老遠,就聽見裡面傳出一個誇大其詞的聲音。

  「聞雨是個怪物!」他說,「他在哪裡,哪裡就會死人!」

  有女孩子驚呼,也有人在笑:「哪有那麼邪乎啊!」

  「嗨,你別說,就這麼邪乎。」那人笑道,「他一出生,他爸就被車撞死了,他媽媽染上了賭癮,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敗了個精光,就開始四處借債,前不久也跳樓死了,再看看現在收養他的兩個……」

  寧寧忍不住推門進去:「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屋子裡坐了幾個人,寧寧將目光投在剛剛說話的人身上,那是一個瘦子,兩人在親戚大會上見過,他也看向寧寧,起身對她說:「妹妹,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大姐死了,前不久全家人食物中毒,一下子全沒了。」

  說完看向聞雨:「唯一一個沒中毒的是他。」

  聞雨縮在寧寧身後,小手抓著寧寧的衣角,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

  「後來他突然失蹤了,我跟你三哥找了幾天沒找到他,後來我就出來打工了,沒想到會在路上看見你們。」瘦子盯著聞雨道,「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理我,估計是不想讓我找到你,告訴你這些話。」

  寧寧低頭看了聞雨一眼,他像隻安靜的小貓,緊緊的貼著她。

  「……我都是為你好。」瘦子朝他們走了過來,眼睛一直盯著聞雨,「把他交給我吧,我來把他送走。」

  聞雨忽然鬆開寧寧的衣角,轉身就跑。

  「聞雨!」寧寧急忙朝他追去。

  聞雨像隻被獵人追趕的小鹿,一路狂奔,從客廳跑回了地窖,然後砰的一聲,把自己關進了衣櫃裡。

  寧寧後腳跑到,無奈嘆了口氣,放慢腳步,走到衣櫃前,然後慢慢蹲下,曲指敲了敲衣櫃門:「嗨,聞雨,小聞雨,有件事我要對你說。」

  衣櫃門緊閉,裡面悄無聲息。

  「我已經給你找好了第三個收養人。」寧寧笑道,「那個人就是我。」

  衣櫃裡傳來一聲吸氣聲。

  「你會嫌棄我嗎?」寧寧隔著衣櫃門問道,「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大人,我沒有住的地方,沒有穩定工作,沒有錢,我什麼都沒有,如果說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優點的話……」

  她臉上浮現出極為溫柔的笑容,這笑容驅散了她臉上揮之不去的陰鬱,解開了她總是微皺的眉頭,讓她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層安詳而又柔和的光中,像晨曦透過玻璃窗灑進教堂,連說話的聲音也像歌聲在教堂中輕輕迴蕩:「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我永遠永遠不會拋棄你。」

  衣櫃門打開了,坐在黑暗裡的聞雨昂著頭,愣愣看她良久,忽然間淚水盈眶,伸手撲進她懷裡,細嫩的雙手抱住她的脖子,無聲的流淚。

  寧寧也反手抱住他,給予他溫暖,就像他當初給予她一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瘦子一步步走到他們身後,帶點氣喘籲籲。

  「從現在開始,我來撫養他。」寧寧回頭對他說,「你請回吧。」

  瘦子楞了一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在聽什麼好笑的笑話:「你?」

  「對,我。」寧寧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一個人能接納聞雨的話,那她來接納,也許她會在這部電影裡浪費很多時間很多精力,可她不後悔。

  瘦子好說歹說,見怎麼也說服不了她,只得罵了一聲好心當做驢肝肺,臨走之時,回過頭來,大聲朝她喊:「等著看吧,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不會後悔的。」寧寧說完,牽著聞雨回頭。

  當他們踏過大門,回到戲院內,迎接他們的,是異樣的目光,與流言蜚語。

  寧寧第一次發現人是那麼善變的生物,他們會因為一句「謝謝你」對你改觀,也會因為一句「怪物」對你敬而遠之。

  聞雨不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他沒有抱怨什麼,也沒有去怨恨什麼,只是越來越多的待在地窖裡不出來,只有在寧寧回來的時候,才會露出笑臉,像隻看家小狗似的朝她跑過來。

  寧寧心疼他,為了不讓他感到太過寂寞,她改變了自己原本的計劃,開始盡可能的抽出時間往地窖跑,陪他畫畫,或者給他講講故事,無論她做什麼,他都顯得很高興,又或者說,只要她願意回來看他,願意陪伴他,他就感到滿足。

  工作和家庭總是難以兼顧。

  陳觀潮找她談了一次話,他冷冷對她說:「你該把聞雨送出去。」

  「……你可是吃過洋墨水的人,也相信那種『怪物』的說辭?」寧寧皺眉道。

  「我當然不信。」陳觀潮輕嘲一聲,「但你浪費在他身上的時間太多了!」

  寧寧愣了愣。

  「你沒忘記你來這裡是做什麼的吧?」陳觀潮目光緊逼,「你是來演戲的,不是來當保姆的!如果你忘了,現在給我記起來!如果記不起來,就帶那個小孩離開我的劇組!」

  這話從他嘴裡說出,落在了有心人耳朵裡。當寧寧離開陳觀潮的房間,交際花從拐角處探出頭來,嘴角向上微微一翹。

  一連幾天,風平浪靜,除了陳觀潮時不時會陷入瘋狂咆哮,以及瘦子偶爾會來看看寧寧,順便勸她放手,其他什麼事都沒有,直到這天夜裡,地窖的門忽然打開,裡面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月光照在他臉上,清冷蒼白,是聞雨。

  他慢慢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四周無人,才從門裡走出來,朝院子深處走去。

  一扇窗戶後,交際花奇怪的看著他。

  「他要去幹嘛?」她心裡糾結,「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她不喜歡寧寧,無論是作為女人還是作為一個演員。作為女人,寧寧太過吸引陳觀潮的注意,作為演員,寧寧又在演技上全面壓過了她,她不希望電影最後拍出來,自己沒得什麼好處,反倒成全了寧寧,這種給人做嫁衣裳的事情她不愛幹,只希望能抓到她一些把柄,好讓陳觀潮說到做到,把她趕出劇組。

  最後她還是決定跟過去看看。

  聞雨沒有走太遠,他走到院子裡的梅花樹邊,天氣明明已經轉寒了,可這棵樹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就是不肯開花,連葉子都沒幾片,有人提議砍了它種些別的,又一直沒人付之行動,就這麼一直丟那,沒人管也沒人喜歡。

  聞雨撿了一塊石頭,蹲下身,慢慢挖開樹下的土。

  「他在幹什麼?」躲在暗處的交際花忍不住心想。

  聞雨靜靜挖了一會土,直到地上出現一個坑,他起身拍了拍手,掀起上衣,把貼在肚子上的一本本子拿出來,彎腰放在坑裡,然後一腳一腳踢著地上的土,直到泥土重新填滿那個坑,將裡面的本子給完全掩埋。

  然後,忽然轉頭看向交際花所在的方向,月色之下,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黑幽幽的眼睛裡有一點月光在晃動,像夜晚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交際花躲在牆後,雙手捂著嘴沒敢說話,過了好久,才從牆後面探出頭去,然後鬆了口氣,他已經走了。

  她踟躕片刻,終究是好奇心佔了上風,偷看一下四周,見一個人都沒有,就輕手輕腳的走到枯桃樹邊,撿起聞雨之前丟掉的石頭,把地上的土挖開,將裡面沾滿泥土的本子拎出來。

  「嘖,真髒。」交際花用兩根指頭拎著本子,一連抖了好久,才一臉嫌惡的翻開本子。

  這本子似乎是聞雨跟人日常交流用的,所以上面寫了很多字,交際花看了一會,發現不是跟寧寧的日常交流,而是跟其他人……恩?跟他之前的收養人的日常交流?頓覺沒滋沒味,隨手亂翻了一會,忽然翻動的動作一停,開始匆匆忙忙的從後面往前翻。

  她翻到了一幅畫。

  「……這是什麼啊?」交際花看著那幅畫,表情怪異,甚至帶了一絲驚恐,因為看得實在太過認真,所以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一片影子,正悄無聲息的朝她靠近。

  等她發覺,他已經來到她的身後。

  「……是誰?」交際花回過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3:17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章 棄子

  寧寧通常是起得很早的,但今天她發現,有人起得比她還早。

  不止一個人。

  「你們在幹什麼?」她看著院子裡聚著的那群人,好奇的問。

  那群人轉頭看向她,一言不發,眼神怪異。

  寧寧跟他們對視一會,慢慢轉過頭,發現他們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後的聞雨。

  聞雨小跑過來,雙手抱著寧寧的胳膊,然後低頭看向前方,目光穿過那一排排男人的腿,女人的腿,看見了他們腿後躺著的交際花,她臉上蒙著一塊紅布?原來不是紅布,是血。

  醫生來了,警察來了,記者來了,喧鬧的一天過去之後,導演捶著桌子道:「片子就要開拍了,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交際花死了,連帶著戲院也被整個封了起來,住在裡面的劇組被迫搬了出來,什麼時候能再回去,什麼時候能重新啟動拍攝都成了一個未知數。

  陳觀潮的臉色也十分難看,他靠在牆上,低頭抽了一會煙,忽然抬起頭來,眼神冷厲:「也不全是壞事。」

  導演楞了下,看著他:「怎麼說?」

  「把這事跟《歌劇魅影》聯繫起來。」陳觀潮淡淡道,「《歌劇魅影》裡,原首席女歌伶差點被人砸死,引出了魅影的出現……這不是跟我們現在的狀況很像嗎?」

  導演用極為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良久,才說:「……那可是你女朋友,她出事,你就一點也不難過嗎?」

  「我當然難過。」陳觀潮嘴裡這麼說,表情卻十分冷靜,「可現在最重要的是《戲院魅影》,是我的電影!」

  於是在戲院封鎖期間,《戲院魅影》的熱度不減反增,報紙連篇累牘,不但刊登了劇組重新招募女配角的消息,還同時刊登了有關於劇院離奇兇案的消息,大報還略有節操,花邊小報則什麼都敢寫,什麼都敢編。

  這些消息,將飾演魅影的寧寧推到了風尖浪口。

  尤其是她跟死者不和的消息被人挖了出來。

  「一個殺人犯演的片子?真有意思,拍出來以後去看看吧。」許多人這樣說,許多人這樣想,這樣的想法對電影來說頗有好處,但對寧寧來說有什麼好處呢?

  人云亦云,很多事情本來不是真的,說的人多了,也就成真的了。難道拍完這部電影以後,她就要頂著殺人犯的名頭過一輩子?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寧寧將始作俑者堵在牆邊,手裡的報紙狠狠甩在他臉上。

  陳觀潮的臉都被她打紅了,但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轉頭對她笑了起來。

  「你變了。」他笑著說,「被那個叫聞雨的小孩子改變了,變得毫無靈性,泯然眾人,變得完全不像個魅影!」

  寧寧愣了愣,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有點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希望我恨你?」

  「當然。」她以為自己想多了,結果他居然真的認認真真的回道,「我不但希望你恨我,還希望你恨木蓉,恨導演,恨這裡所有人……就像你之前那樣。畢竟那才是魅影真正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就為這?」寧寧簡直覺得這個人不可理喻,「就為了讓我回去睡棺材,吃冷飯,洗冷水澡,你就搞這麼一齣?」

  陳觀潮忽然伸手摸住她的臉,眼神那麼溫柔,甚至帶著一絲狂熱,但這溫柔與狂熱不是獻給她,而是獻給她身體裡的另外一個人。

  「我知道你很在意導演的那番話,你不想當個特型演員,一輩子只能扮演一種人。」他柔聲蜜意,像在安撫任性的情人,「可很多人演了一輩子戲,演了無數種人,最後卻連一個可以讓人記住的角色都沒有。可你不同,你可以讓人記住你……用你的恨,用你的魅影!」

  寧寧雙手推開他,兩人同時後退兩步。

  「我也不是非演這齣戲不可。」寧寧說,「要是你太過分,大不了一拍兩散。」

  當她決定留在這部電影裡,照顧聞雨直到他安全長大,她的選擇就變得很多了,她完全可以去別的劇組碰碰運氣,甚至可以找份正經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用閒暇時間進行自我訓練,去扮演身邊的每個人,去體會每個人的「初戀」。

  「……養小孩需要錢吧?」陳觀潮朝她的背影喊道。

  正要推門而去的寧寧腳步一頓。

  「而且就算你現在離開,外面的風言風語也不會停的。」陳觀潮對她說,「為什麼不留下來呢?留下來把這部電影拍完,我會給你一筆足夠你養孩子的錢的。」

  寧寧慢慢回過頭,他在她身後笑,一個為了製作出他心目中的電影,一個為了塑造出合乎他心意的角色,甘願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甚至自己變成魔鬼的笑容。

  「不要浪費力氣去做你不擅長的事,演你不擅長的樣子了。」陳觀潮朝她伸出一隻手,聲音千回百轉,似他祖先那般蠱惑人心,「把你的恨,貢獻給我的魅影,貢獻給我的電影吧。」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了他許久,沒有立刻同意,也沒有立刻拒絕,只是丟下一句:「讓我考慮一下。」就關門離去了。

  房間內的陳觀潮嘖了一聲,低頭叼了根煙,抬起頭時,眼前多了一個人。

  陳觀潮被他一嚇,哇了一聲,嘴裡的煙都掉了:「嚇我一跳,你怎麼在這?」

  聞雨站在他面前,由下而上,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白嫩的右手捏著一張紙,紙是對折的,裡面似乎是一幅畫。

  陳觀潮看了眼他的手:「你有什麼東西想給我看嗎?」

  他主動伸手去接,可聞雨卻將畫藏到身後,小小的眉頭皺起來,天人交戰,猶豫不決,最後,他輕輕搖搖頭,然後飛快的轉身跑出去。

  「奇怪的小孩。」陳觀潮在背後喃喃一聲,順便走過去將房門關死。

  因為戲院還在封鎖,所以他們暫時住在旁邊的一家旅館裡,除劇組成員外,還有不少租客來來往往,聞雨在拐角處撞進一個人懷裡,他抬頭看了眼對方的臉,立刻就要逃走,但被對方按住肩膀留了下來。

  「聞雨。」瘦子看了眼他手裡的畫,眼睛向上一抬,看了看陳觀潮住的方向,「你把畫給他看了嗎?」

  聞雨輕輕搖搖頭。

  「給聞小寧看了嗎?」瘦子又問。

  聞雨依然搖搖頭。

  瘦子就笑了起來:「那你要我給她看嗎?」

  聞雨渾身一僵,然後緩慢而又堅定的搖搖頭。

  「好孩子。」瘦子摸摸他的腦袋,然後將畫從他手裡拿出來,塞進自己口袋裡,又強硬的牽起他的手說,「來,跟我走吧。」

  「站住!」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寧寧一路跑過來,將聞雨往懷裡一攬,「我找你好久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寧寧用看人販子的眼神看了眼瘦子,瘦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她,然後低頭對聞雨說:「你自己選吧,跟她還是跟我走。」

  在寧寧驚訝的目光中,聞雨掙開她的懷抱,跑向瘦子。

  「聞雨。」寧寧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

  聞雨回過頭,用一種非常可憐的目光望著她,小小的手指蜷縮著,像小動物的爪子一樣攥住她的袖子,緊緊攥了一會,又用力甩開。

  他低頭朝瘦子的方向退了兩步,雙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給。」

  聞雨轉頭,慢慢接過瘦子遞來的紙筆,在上面沙沙寫了一句話給寧寧看,那句話是:「你太窮了,我不要你了。」

  寧寧微愣,在他面前蹲下來,平視著他,認認真真的說:「我會努力賺錢的。」

  聞雨又寫:「你沒有房子住。」

  「你睡我懷裡不就好了。」寧寧張開懷抱,「我是你的床,你的被子啊。」

  聞雨的手抖得厲害,寫下的字越來越潦草:「你脾氣超差!我討厭你!」

  「我會改的啊。」寧寧對他溫柔的笑起來,「我會為你變成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的,我會變成你喜歡的人的。」

  聞雨愣愣看了她半晌,忽然丟掉紙筆,雙手朝她推去,他不停的推,不停的推,像要把她推離自己的世界,推離他現在站著的這個地方。

  寧寧一個沒留神,腳步踉蹌了一下,坐倒在地上,聞雨卻轉身朝瘦子跑去,最後看了寧寧一眼,然後牽住瘦子的手朝門外走去。

  「聞雨!聞雨!」寧寧在背後叫了他好幾句,他都沒有停,寧寧呆愣片刻,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幾步,被陳廚子拉住,壓低聲音對她說:「這不是剛好嗎?讓那個小怪物走,大家都怕他。」

  寧寧甩開他的胳膊,繼續朝前走去,沒走幾步,胳膊又被人拉住了,回過頭,她表情古怪的問:「寧玉人,別人沒辦法,但我們三個可是住一個房間的,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

  寧玉人沉默了一下,抬頭對她說:「就因為我們三個住一個房間,所以我勸你……還是讓他走吧。」

  寧寧愣了愣:「你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就是木蓉出事前一天晚上,我看見他出去了。」寧玉人極小聲的告訴她,「他肯定不是去上廁所,因為去太久了。這事我沒告訴別人,怕給你們兩個惹麻煩,可……陳廚子說得對,讓他走吧,大家都怕他,我也怕他。」

  說到這裡,她忽然盯著寧寧道:「你呢?你就一點也不怕他嗎?」

  「我怎麼怕他?」寧寧苦笑道,「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自己。」

  被流言蜚語糾纏的痛苦,被人排擠的痛苦,有苦難言的痛苦,自我厭棄的痛苦,差一點點就變成真正的怪物的痛苦……她是知道的。

  於是她再次掙開寧玉人的手,朝前面兩人走去,一開始還在不停叫聞雨的名字,後來乾脆不叫了,就這麼靜靜的跟在他們身後,像被小主人拋棄了,卻不捨得離開他的老狗。

  門外早就已經是冬天了,雪紛紛而落,將整條街覆成了一片白色。街上行人寥寥,走著走著,漸漸只剩下瘦子,聞雨跟寧寧三人,三個人前前後後的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一陣冷風吹過,寧寧忽然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

  前面的聞雨腳步頓了頓,又繼續走。

  「我不相信他們的話。」寧寧在他背後喊道,「你不是怪物。」

  聞雨的步伐微微一緩。

  「所以你不要擔心啊,也不要難過。」寧寧繼續說,「不管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至少我會站在你這邊啊。」

  緩過之後,突然開始加快腳步,試圖把她遠遠拋在身後,把她的聲音也遠遠拋在身後。

  「聞雨!小聞雨!聞雨小寶貝!」每換一個稱呼,寧寧的聲音就更卑微一點,最後甚至帶了一絲哀求,「跟我回家吧!」

  聞雨的背影看起來無動於衷,可若繞到他的正面,就會發現他早就已經哭得不成人形。

  寧寧也哭了,哭的時候,一張紙從親戚的口袋裡掉下來,被風吹得悠悠一轉,啪一聲拍在她臉上,像個響亮的耳光。

  打得好。她心想,這個世界老這樣,在她以為自己終於能得到什麼的時候,給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她站在雪地裡哭了一會,然後轉過身,腳步蹣跚的朝旅館方向走去,身上沒有餐巾紙,正好拿手裡的紙擦眼淚鼻涕,一面不夠,於是打開紙打算換裡面那面用,結果咦了一聲,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畫面。

  這時對面跑來兩個人,一個是陳觀潮,一個是寧玉人。

  「你沒事吧!」陳觀潮風馳電掣的跑來,像找到了自己丟失財物的失主,上下打量了寧寧幾眼,確定她沒事之後,才籲了口氣,「沒事就好,剛剛真是太危險了。」

  「怎麼了?」寧寧疑惑的看著他。

  「警察找到證人了。」寧玉人說,「出事那天晚上,有一個男人偷偷從戲院裡翻牆出來,現在懷疑他就是殺人真兇。」

  「畫像也出來了,不過只有背影,問我們見沒見過這個人。」陳觀潮遞了張紙過來,「你看他是誰。」

  寧寧從他手裡接過紙,上面畫著夜幕之下,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從戲院牆上爬下來。

  只看了一眼,她就迅速打開手裡另外一張紙,沾了她眼淚鼻涕的紙上,是聞雨畫的畫,內容是一個穿著廚師服的胖子,上半身在鍋裡,下半身站在地上,身後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雙手還保持著推人的動作。

  當兩張畫放在一起,當兩個極為相似的背影放在一起,寧寧忽然明白了許多。

  她明白語文老師為什麼要她看畫了。

  她明白為什麼看過畫的語文老師會死了。

  她明白為什麼瘦子會那麼執著的想要從她手裡帶走聞雨了。

  她明白聞雨為什麼拚命推她走了。

  電影院門口的那張海報浮現在她眼前。

  海報上是一灘漆黑的沼澤,聞雨站在沼澤中間,明明附近有許多人,可他們都眼睜睜看著他下沉,他也沒有跟任何人求救,就這麼沉默的任由自己往下沉。

  棄子——最後一刻,他本可求救,但最終放棄了自己,只為了讓另外一個人活下去。

  「聞雨!」寧寧猛然轉頭,迎面風雪,淚水橫溢,循著兩人離開的方向跑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3:53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一章 真正的幽靈

  小小的雪上,留下小小的腳印。

  「我不想殺你媽媽的。」瘦子呼出一口白氣,「可她借了我的錢一直不還,我都跪下求她了,可她卻笑話我,我一時氣暈了頭,才把她從樓上推下來的。」

  說完,他低頭看著聞雨:「這些你都看見了吧?」

  聞雨對他搖搖頭。

  他什麼都沒看見,媽媽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他腦子裡一片空空,根本沒注意到樓上還有別人。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用騙我了。」瘦子神經質的笑笑,「你要不是起了疑心,怎麼會把那包糖送給大姐吃,你自己不吃?」

  聞雨自打見了媽媽死去的樣子,就無法發聲,於是沒法告訴他,雖然大姐一家對他很差,但他依然很感激他們能夠收留自己,所以撿到那包精包裝糖果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跟他們分享。只是糖果到了大姐手裡,大姐不願意跟他分享,只自己一家人吃了。

  結果食物中毒的只有他們,沒有他。

  「我不想殺大姐的,我沒想過要殺他們一家的。」瘦子在身旁喃喃自語,「你知不知道,從得到他們死訊的那天開始,我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夜裡稍微有一點點風吹草動,我就會從床上翻下來,生怕是警察過來抓我了……」

  他的日子不好過,聞雨的日子更難過。

  在有心人的大肆宣揚下,他的怪物名聲徹底傳開,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收養他,只有瘦子肯勉為其難的收留他。

  可聞雨不想拖累瘦子。

  那時候的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個怪物,他在哪裡,哪裡就要出事,他愛著誰,誰就要倒黴。於是他沒有接受瘦子的好意,帶著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偷偷混上火車,打算離開這裡,隨便到哪裡去。

  「你逃跑了!」瘦子忽然狠狠拍打聞雨的腦袋,「這個時候你居然逃跑了!你知不知道我那個時候心裡有多怕,我還能做什麼?只能工作不要,女朋友也不要,喪家狗一樣的逃到外地去,我怕被你告了啊!」

  聞雨一言不發的抱著腦袋,他是一條喪家狗,他又何嘗不是呢,車窗外面的景色越來越陌生,這輛火車是開向什麼地方的?他要在什麼地方下車呢?下了車去找誰呢?一張報紙,一個名字,一個約定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下了車,把蘭花戲院的名字寫在本子上,一路走一路問,終於來到了戲院門口。他來找她幹嘛?其實那個時候他還沒想好,他甚至有點害怕,怕她看見他就趕他走……

  她從戲院裡出來了,面色陰鬱,飄飄蕩蕩,像一具行走在陽光底下的幽靈。

  「……你來的真不是時候。」她對他笑,「我剛剛殺人未遂,就快要被捕了。」

  他愣了愣,在她被人抓走的時候,他追了上去,然後聽見了導演跟陳觀潮的爭執,聽見導演指責她是一個有著致命缺陷的,完全不懂得愛的女演員。

  「我曾有過的。」她露出完全枯萎的,毫無生氣的笑容,「我曾愛過的……」

  那一刻,聞雨差點流下淚來。

  因為他也是一樣的啊,他也曾有過的,他也曾愛過的,那些愛他的人,他愛的人,全都已經離他而去了。

  「她跟我一樣可憐。」聞雨看著她,對自己說,「我要幫幫她。」

  「不好還好,老天爺是站在我這邊的,沒想到啊沒想到,居然能在大街上看見你。」瘦子嘆了口氣,「之前還不大確定,不過看你見了我就跑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已經全知道了。」

  ……他逃跑是因為害怕,但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身上代表的過去。可聞雨知道,就算自己能說話,他也不會聽的,因為從第一次殺人開始,他就陷入了一個可怕的怪圈——為了掩蓋第一具屍體,他開始製造更多屍體。

  第一個死掉的是曹師傅,他雖然嘴巴有點不饒人,但其實很喜歡聞雨,四個菜不夠,又進廚房加菜,聞雨不想一個人坐著,於是過去幫忙,結果遠遠看見一個背影進了廚房,稍微走近一看,那個背影來到曹師傅背後,將已經有點醉醺醺的曹師傅推進了滾燙的油鍋。

  火燒起來了,殺了曹師傅的人在廚房裡放火。

  聞雨太害怕了,他逃跑了,躲在沒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直到寧寧的身影出現在廢墟外,他才敢跑過來抱住她。

  他想告訴她些什麼,可是眼一抬,廢墟方向圍了一圈人,有一個人的背影那麼眼熟,離他們又那麼近,一時之間,他抱緊了懷裡的寧寧,什麼都不敢做。

  「我也不想殺那個廚子的,只是想製造一場火災燒死你,但仔細想想,萬一他把火撲滅了怎麼辦,又或者他抱著你跑了怎麼辦,還是都殺了吧。」瘦子的聲音頗為無奈,甚至帶了點殺人殺多了的麻木感,「但你命大,還是沒死,還把我的樣子畫了下來,給那個語文老師看。」

  聞雨其實沒有看到他的正臉,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覺得這個背影很眼熟,卻又有點不能確定,所以他努力把人畫了下來,畫了一張又一張,然後拿畫的最好,也最像的那張給他現在的收養人看。

  語文老師嚇得手裡的橘子都掉了,她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聞雨:「這是什麼?」

  「是壞人。」聞雨在紙上寫,「是他推的。」

  那天晚上,語文老師沒有睡覺,開著檯燈,一直在書房裡看那張畫。第二天清早,她給他做了一頓好吃的,然後將之前給他買的新筆,新本子之類塞在書包裡,掛在他的身上,牽著他的手出門。

  那是回蘭花戲院的路。

  「這事太可怕了,我年紀太大,不想管,也不敢惹。」語文老師路上對他說,「畫我放你包裡了,你帶回去吧,覺得誰可靠,你就給誰看吧。」

  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就是寧寧了。

  可他怎麼敢給寧寧看?

  因為語文老師死了,說是不小心掉水裡淹死的,但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瘦子出現了,他來到戲院裡,像幽靈一樣在戲院裡,戲院外游蕩,一邊逢人就說他是個怪物,一邊私底下找到他,低沉問他:「除了語文老師,你的畫還給誰看過?」

  聞雨搖搖頭,表示自己沒給任何人看過。

  不僅如此,為了保護戲院裡的其他人,他開始自發自覺的待在地窖裡不出來,盡可能的減少跟人的接觸,免得他們被瘦子給盯上。他最該遠離的人是寧寧!可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撲進她的懷裡,尋求庇護,尋求溫暖,尋求她的愛。

  可他不能這樣下去了。

  因為交際花也死了。

  「我殺了那麼多人,你媽,大姐,廚子,語文老師,最後我還殺了一個演員,呵呵,看報紙上說,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交際花。」瘦子又神經質的笑起來,「我不是個殺人的料,都殺了那麼多次人了,最後還是會怕,所以屍體沒處理好就跑了,結果惹來那麼多警察……這能怪我嗎?又不是我的錯,都是你媽的錯,都是你的錯……」

  他帶聞雨上了一棟樓,然後側身亮出一把雪亮的刀,刀尖指著前方說:「跳下去吧,跟你媽媽一樣。」

  聞雨看了看他,轉身走過去,樓那麼高,地面那麼遠,往下看的時候,有一種身陷沼澤的暈眩感。

  他還沒有堅強到可以直面死亡的程度,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雙腿發抖,忍不住後退,忍不住開始逃跑,可被瘦子給攔住了。

  「怎麼?」瘦子問,「後悔了?」

  聞雨望著他,小小的身體不停發抖。

  「我知道的,我懂的,我也後悔,我不該殺了你媽的,這事怎麼就……怎麼就開了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呢?」瘦子抖著嘴唇說,「對不起,我不想殺你的,可我真的怕,怕你把這件事,這些事說出去。」

  他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刀子把聞雨往樓邊上逼。

  腳已踩到邊沿,聞雨低頭看了眼地面,心想:媽媽最後看見的也是這個嗎?還是看到了下面的我呢?

  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追逐著雪地上的足跡,發瘋似的朝這棟樓跑過來,夜色太暗,附近的燈光照不清楚她的臉,只有聲音遠遠傳過來,嗓子已經喊破了,帶著啞,帶著哭聲,帶著痛苦:「聞雨!」

  聞雨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不是要演電影嗎?你不是要演魅影嗎?你不是要唱戲嗎?把嗓子都叫壞了,你要怎麼辦?你明明是個大人,為什麼一點也不懂得照顧自己?

  「聞小寧?」瘦子也聽見了對方的叫聲,他張望一下,微微一愣,「她怎麼追過來了?」

  聞雨趁他不注意,飛快的從他腳邊溜過去,但沒跑幾步,就被一把抓住頭髮,狠狠拖了回來。

  「你別想跑!」瘦子兩眼通紅,他拖著拽著聞雨,朝屋簷邊一步步走。

  聞雨像一條被人釣上來的魚,用盡渾身力氣,拚死掙扎著,可天台依然離他越來越近。

  月光照在他臉上,他昂起頭,痛苦的,不甘的,悲傷的,絕望的張合著嘴巴,嗓子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心裡在哭:「我後悔了,我不想死,至少……至少不要讓我死在她面前,我不要她看見我的屍體,我不要她跟我一樣傷心難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4:06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二章 1988

  這個世界,在阻止她救他。

  雪在下,漸漸掩埋地上的足跡,寧寧在跑,跟這場雪賽跑。

  背後的陳觀潮不但沒幫上什麼忙,還在不停扯她後腿。

  「夠了,你跟過去有什麼用?」

  「你一個普通人,能對付一個殺人犯嗎?」

  「回去吧,報警吧,讓警察來抓他。」

  「那個小孩有那麼重要嗎?你養他才多久?有沒有三個月?這三個月裡,他給你帶來了多少麻煩?」

  「放棄吧,前面已經沒有腳印了,我們跟丟了。」

  風吹過來,雪吹過來,寧寧站在雪地上呵出白氣。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付出很多,卻徒勞無獲。她總是這樣,明明總是徒勞無獲,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努力。

  「我一定能找到的,我一定能找到的……」她自我催眠一樣的到處走,忽然抬起手,手裡的手電筒照在一棟樓中間,眼眶微熱,聲音發抖,「我找到了……」

  一棟快要建好的居民樓,上面掛著一張橫幅,上面寫著「喜迎1988,歡度1988,共慶1988」。

  那一瞬間,寧寧耳邊似乎響起了聞小寧,響起了那個用十五年的時間等待一部片子的老婦人瀕死前的嘶吼:「1988!1988!!1988!!!」

  明明事情已經改變了那麼多,她們兩個還是重合在一起,重合在三個1988下。一時間,寧寧有點混亂,她到底是寧寧還是聞小寧?她到底有沒有改變電影裡的劇情?她是不是僅僅只是踩著聞小寧的步伐,按部就班的走了一個圓?

  但她很快笑了起來。

  「如果這個虛假的世界裡,有一樣真正的東西的話,那就是他對我的感情……」她喃喃道,「不,是我對他的感情。」

  然後,她義無反顧的朝那棟居民樓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聞雨!!」

  這聲音穿透雪地,穿透夜空,穿透電影屏幕。

  寧寧不知道,當她選擇朝那三個1988奔跑的時候,原本空無一人的人生電影院裡,一雙一雙腳走進來,一個又一個工作人員走進來,他們停在屏幕前,昂起戴著各種各樣面具的臉,望著眼前的屏幕,望著屏幕上拚命奔跑的身影。

  與此同時,電影院門口,靠在牆上安靜假寐的門衛忽然睜開眼睛。

  他轉過頭,看著身邊貼著的海報。

  沒有風,海報卻在劇烈顫抖,彷彿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用力撕扯,以至於連上面的字都開始抖動起來。

  原本的劇名《棄子》像一塊震動不已的石頭,石頭下面,另外一個劇名,一個四個字的名字像植物的根苗一樣,拼了命的想要破土而出!

  「住手!」寧寧衝上了天台,對面的瘦子扭過頭來,她拚命擠出一個笑:「哥哥,你在做什麼啊?」

  瘦子遠遠望著她,眼神晦暗不明。

  寧寧又恨又怒,卻不敢表現出來,她拿出自己全部的演技,表情誠懇,心無芥蒂,笑著朝他走過去,一邊將手伸向聞雨,一邊閒話家常道:「是不是這熊孩子惹你生氣了?」

  瘦子揚起刀,冷冷道:「退回去!」

  伸出去的手頓在空中,從指尖開始止不住的發抖,她忍著心裡的恐懼跟逃跑的欲望,努力保持著微笑,落在別人眼裡卻像卑微的祈求:「哥,你不要生氣,他就是個啞巴,一個累贅,你要實在不喜歡,我把他帶回去,免得拖累……啊!」

  寧寧尖叫一聲,握著右手倒退幾步,血從指縫間蔓延出來。

  血從刀子上掉下來,瘦子握著刀柄,看她的眼神極其麻木,就彷彿剛剛刺的不是自己的親妹妹,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死人,一個稻草人。

  親情攻勢對這種人不起效。寧寧看著他,表情漸漸變得猙獰起來,她朝他大吼大叫,發洩著心裡的恐懼跟憤怒:「殺了他,你能跑哪裡去!我知道你長什麼樣,我知道你的名字歲數,我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跟警察說!」

  瘦子這才有了點反應,他眼皮子抖了抖,同樣恐懼跟憤怒的大叫:「我是你哥!你不能這麼對我!」

  「放了他!」寧寧指著聞雨喊,「放了他!你才是我哥!」

  瘦子看了看聞雨,又看了看她,表情看起來有點猶豫,似乎被她說動了,略略思考了片刻,他盯著她:「……放了他,你能不能幫我保守秘密?就說今天沒見過我。」

  「可以!可以!!」寧寧急忙回答,這個時候無論他提什麼要求,她都會答應的。

  瘦子點了點頭,他扯著聞雨朝她走過去。

  寧寧原本懸起來的心落了下來,一半的注意力去了聞雨身上,嗯?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停哭,不停朝她搖頭?

  噗的一聲——

  刀子刺進寧寧的肚子裡。

  「……你以為我會信你這番鬼話?」瘦子的臉近在咫尺,他握著刀柄,將刀拔出去了一次,又重重刺進去一次,反反復復,直到寧寧軟倒在地。

  聞雨無聲的大哭起來,掙脫了他的手,撲到寧寧的身上。

  瘦子後退兩步,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臉,舒坦的笑了起來。

  一個僅僅只是懷疑侄子看見了自己殺人的瞬間,就想殺人滅口,一個僅僅只是懷疑看過畫像的陌生人會認出他,就把陌生人滅口的人,怎麼可能會相信寧寧的話。

  「妹妹,我也不想的。」他低頭看了眼血泊中的寧寧,喃喃道,「誰叫你想要告我。」

  然後他偏了偏頭,看向聞雨:「現在輪到你了。」

  聞雨恍然不覺,他不停哭,不停推著寧寧的身體,根本不管身後的瘦子,不管他手裡的刀子。

  一聲尖叫從旁邊傳來,瘦子腳步一頓,轉頭看去,看見陳觀潮跟寧玉人站在樓梯口,寧玉人被眼前的情況嚇得腿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陳觀潮扶了她半天也沒扶起來。

  「又來兩個。」瘦子的聲音居然有些悲哀,不知道是為他們兩個悲哀,還是為漸漸淪為連環殺手的自己悲哀。

  「救救我,救救我!」看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寧玉人抱住陳觀潮的胳膊,菟絲花一樣,拚命往他身上爬。

  陳觀潮看了看他手裡帶血的刀子,視線越過他,看向趴在血泊中的寧寧,她流了那麼多血,又一動不動,看起來已經死了。

  「聞小寧!!」他不甘心的大喊起來,眼睛裡滿是看見一個珍貴藝術品被打碎的痛苦,一連叫了幾聲,她都沒有反應,還是瘦子嗤笑一聲,說:「你是她男朋友?別喊了,她已經死了。」

  「她已經死了嗎……」陳觀潮喃喃一聲,忽然低頭看著腿邊趴著的寧玉人。

  目光交錯的那一瞬間,寧玉人在他眼中看到了退意,歉意,以及毫不在意。

  支撐他一路追到這裡的,是對寧寧,又或者說對魅影的執著,不是對寧玉人的執著。

  「……對不起。」他忽然扯開寧玉人的手,然後飛快轉身,背影迅速消失在了樓梯口。

  寧玉人愣愣看著他的背影,忽然低下頭,摀住臉哭了起來。

  「媽的!」瘦子朝陳觀潮追了幾步,又退了回來,面色猙獰的對寧玉人說,「先處理了你再說!」

  聽見這句話,血泊中的寧寧虛弱的抬了抬眼。

  媽媽……

  她奮力想要站起來,可是剛剛起來一點又跌了回去,身邊的聞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對面的寧玉人,忽然起身跑了過去,張開細小的胳膊,抱住了瘦子的腿,因為害怕,抱住他的時候立刻閉起眼睛,然後默默發抖。

  「怎麼?」瘦子低下頭,獰笑道,「你想先死嗎?來,我成全你!」

  說完,就扯著他的頭髮,一路往天台邊拖。

  聞雨……

  寧寧強撐著起身,瘦子的身影倒映在她瞳孔中,她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恨一個人。這股巨大的恨意支撐著她站起來,走過去,可這不夠,還不夠……

  「寧兒……曲寧兒!!」她在心裡嘶吼道,「出來啊!幫幫我啊!出來啊!這具身體給你了!你出來啊!拿去啊!」

  ……該死的這麼關鍵的時刻,她居然不出來!!

  那就靠她自己!!

  她咬牙朝瘦子跑過去,瘦子聽見身後的動靜,側過身來,被她撞了個滿懷,然後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

  「你想幹什麼?」瘦子被她撞得猛退兩步,看了眼身後離他近了兩步的天台,心有餘悸,回過頭來,刀子瘋狂的往她背上紮,「放手!放手!你快放手!」

  「……啊啊啊啊啊啊!!」寧寧死也不肯放手,她忍受劇痛,聲嘶力竭,只為了——讓另外一個人活下去!

  聽見這叫聲,已經跑到樓下街上的陳觀潮猛然回頭。

  他看見她抱著瘦子,如流星一樣壯烈墜落。

  那副畫面狠狠撞擊在陳觀潮的眼睛裡,他站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忽然大叫一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然後,他把渾身上下的口袋都摸索了一遍,只摸出了筆但沒找到本子,於是掏出兩張畫像,正面畫著瘦子殺人的圖像,他徑自坐在路邊,把紙反過來鋪腿上,旁若無人的開始書寫一部新的《戲院魅影》。

  天亮了。

  1988年第一束陽光破開雲層,照在橫幅上那三個1988上,照在他飛快寫下的字上,也照在寧寧奄奄一息的臉上。

  伴隨著破曉之光響起的,是一個孩子的哭聲。

  聞雨飛速跑下樓,來到她的身邊,哭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張了張嘴,用不知是生澀還是哽咽的聲音喊道:「小寧姑姑。」

  因為瘦子先著地,所以寧寧勉強還剩一口氣,她慢慢轉過頭來:「你的聲音真好聽。」

  就像她在人生電影院第一次聽到的那樣,唱詩班一樣動聽,純潔的彷彿教堂上的鴿子揮動翅膀。

  「對不起……」他伸出小小的手,撫摸她沾著血的臉頰,哽咽道,「如果沒有我……」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個幽靈。」寧寧對他笑,「有了你,我才活了過來,所以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4:18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三章 戲院魅影

  「你什麼?」陳觀潮這個時候忽然跑過來,頭髮亂糟糟的,一看就是被他自己揉的。他平時衣冠楚楚,會出現這種狀況只有一個理由——又卡靈感了,或者又卡台詞了。

  沒等他問到答案,寧玉人忽然從旁邊衝過來,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他起來,她就再推一次。

  「你幹什麼啊?」陳觀潮坐在地上,朝她怒道。

  「這個時候,你能不能別管你的電影!」寧玉人鬢髮凌亂,她張開手臂,哭著攔在寧寧跟聞雨面前。

  「人總會死的!」陳觀潮舉起手裡的紙,表情如殉道者一樣狂熱,「只有魅影可以永恆!」

  寧玉人搶過他手裡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丟在地上,兩隻腳在上面不停的踩。陳觀潮大叫一聲,撲過去保護他的劇本。

  就在他們爭執不休的時候,聞雨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寧寧嘴唇邊。

  寧寧慢慢蠕動嘴唇,心裡破口大罵:你們兩個給我安靜一點!!讓我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眼前陣陣發黑,聞雨就在她眼前,她卻漸漸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她又急又慌的對他喊了一句……

  「我不後悔!」

  手邊的飲料打翻在地,裡面的果汁流淌而出,彌漫在她腳下。

  寧寧站在觀眾席上,愣愣看著前方巨大的電影屏幕。

  「……啊!」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為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

  也不知道是拍重了還是怎麼了,一陣暈眩感忽然襲來,屏幕彷彿在移動,地面彷彿在移動,寧寧晃了兩下沒站穩,一屁股坐回座位,然後彎下腰,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電影開始播放了,男男女女的說話聲從裡面傳來,可具體說了什麼,寧寧一個字沒聽清楚,暈眩過後,她開始耳鳴,嗡嗡嗡像無數隻蜜蜂在她耳朵裡。

  「怎麼會這樣?」寧寧摀住心口,她的心臟跳得像剛剛跑完馬拉松,她又驚又恐,「上次我也是死回來的,怎麼這次……這麼難受?」

  她又嘔吐了一次,然後癱在位置上動彈不得。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柔和的片尾曲開始響起,海水般輕輕撲打在她的耳邊,她才重新睜開眼睛,抬頭看去。

  屏幕上,演員表剛剛滾完。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雪白幾個大字。

  《戲院魅影》。

  完。

  「怎麼會是戲院魅影?」寧寧看著那幾個字喃喃道,「不是棄子麼?」

  電影結束了,電影院裡卻沒有再次亮起燈光,是照明系統出故障了,還是因為客人太少,所以節省資金呢?寧寧又坐了一會,然後撐住扶手慢慢站起來,踉蹌著朝外面走了兩步,忽然回頭:「……你們幹什麼?」

  噠的一聲,戴著仕女面具的工作人員停下腳步,靜靜看著她。

  噠,噠,噠,在她身旁,在她身後,無數個工作人員停下腳步,靜靜抬頭看著寧寧。

  「……你們有什麼事嗎?」寧寧問道,可遲遲沒有人回答她,她被他們盯得有點毛骨悚然,忍不住轉身走了一步,身後噠噠噠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她猛然回頭:「你們到底想幹嘛?」

  依然沒有人回答她,那些戴著面具的工作人員靜靜看了她半晌,忽然邁出一隻腳,朝她迎面走來。

  寧寧飛快的回過頭,朝大門口跑去。

  噠噠噠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快,寧寧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黑暗的電影院裡,那些工作人員的身體晦暗不明,就像是融化進了黑暗中,成了電影院的一部分,只有臉上的面具還在努力保持自己的顏色,自己的形狀。

  那些面具,那些微笑仕女,哭泣老嫗,白面書生,猴子八戒,一張一張朝她追逐而來。

  寧寧不敢再看,怕再看一眼就會尖叫出聲。

  現在哪有時間給她尖叫,她拚命往大門口跑,明明只有幾腳距離了,可那股暈眩感又來了,門開始左右移動,地面也開始左右移動,她身體歪了歪,向一邊栽倒,剛剛栽在地上,背後就有無數隻手伸向她。

  一隻手抓住了她。

  「快點出去!」戴著雪白面具的守門人對她低吼一聲,順勢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寧寧被他拉著跑了幾步,終於回過神來,雙手抱住他堅硬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奮力朝岸邊,朝大門口劃去。

  這條路這麼短,又這麼長,路上,她又開始不停乾嘔。

  「堅持住。」守門人柔聲鼓勵了一句,忽然伸手在她背上一推,「出去!」

  寧寧一下子撲出了門外。

  身後,守門人沒跟著她一塊出去,他停下腳步,慢條斯理的轉過身,看著身後那群依舊打算窮追不捨的工作人員,微微低了低頭,再抬起來的時候,雪白面具上浮現出熊熊燃燒的火焰圖紋,就連眼睛裡都搖動著紅色的火光。

  「滾回去!!!」他朝眾人大吼一聲,眼神恐怖,殺氣騰騰。

  工作人員腳步一頓,他們遠遠看著他,不甘心離開,又不敢上前。

  耳邊傳來難受的乾嘔聲,守門人轉過身,面具上的火焰圖紋隨著他的轉身一點一點消退,他重新戴上那張雪白無垢的面具,看著蹲在門邊大吐特吐的寧寧。

  他猶猶豫豫的伸出一隻手,中途收回來好幾次,最後小心翼翼的放在她背上。

  「……都叫你不要接近那個聞雨了。」他輕輕拍著她的背,無奈道,「好心沒好報,最後傷痕纍纍的總是自己。」

  寧寧愣了愣,轉頭看著他。這句話好熟,她聽誰說過?

  「……回去吧。」守門人抬了抬手,一輛車停了下來,這次他沒有扶她進去,而是固守在大門口,語重心長的對她說,「以後不要再來了……這個地方,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她怎麼可能就這樣回去!

  「剛剛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寧寧回過神來,激動的問他,「他們為什麼要追我?」

  「你以後別來,他們就不會追你了。」守門人說。

  寧寧愣了愣,捫心自問,她下次還會來嗎?

  結論是……會。第一次,她因為媽媽的遺言來到這裡,第二次,她為了演好魅影來到這裡,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會因為什麼理由來到這裡。

  年輕人或許不懂,功成名就的人也不會理解,只有像她這樣毫無天分還想做一行的人,以及三四十歲了還一事無成的人,才會明知裡面有危險還抓住不放,不然他們能抓住什麼呢?什麼都沒有,這是唯一的機會,改變命運的機會。

  再爛的金手指,它也是金手指!

  「……被他們抓住會怎樣?」於是寧寧問。

  守門人聞言有點氣惱,他的語氣變重了:「你還是要來?」

  他生氣的樣子有點可怕,寧寧後退一步,她身後停著的車子裡傳來司機的喊聲:「你到底走不走?」

  「走。」寧寧回頭喊了一聲,然後神色復雜的看了守門人一眼。

  他如山如石般鎮守在電影院門口,無數個人,無數張面具站在他身後。

  因為他們一開始沒有說話,所以寧寧一開始也沒注意到他們,現在注意到了,頓時嚇了一跳,尤其是隨著她腳步一動,他們的腦袋也跟著移動,臉上的面具總朝著她這個方向,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她。

  「……我下次再來找你。」寧寧心裡有點發悚,加上身體實在是堅持不住了,於是拉開車門進去了。

  車子發動,像怕被人追上似的,一溜煙從門口離開。

  守門人一路望著車子離開,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身旁的海報也被風吹得烈烈作響。

  如果寧寧這個時候回頭看一眼海報,她會驚訝的發現,海報變了。

  大紅的帳幔,陳舊的戲台,兩具棺材立在台上。

  一左一右,從棺材裡走出來兩個人,左邊是聞雨,右邊是一個穿著戲服的女人,他們走向彼此,擁抱彼此。

  伴隨著那個擁抱,女人的身影在他懷中漸漸消失,像被陽光融化的幽靈。

  劇名:《戲院魅影》。

  主角:寧寧,聞雨。

  另一邊,寧寧回到家裡。

  回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廁所不停嘔吐,吐到最後,肚子裡,腦子裡的東西全都清空了,她奄奄一息的在地上坐了一會,身體陣陣作冷,胃裡一陣抽搐,於是難受的喊了一聲:「聞雨,幫我打一下洗臉水……」

  過了一會,無人回應。

  她掙扎著爬起來,自己擰開水龍頭,艱難的用熱水洗了臉洗了腳,又喝了滿滿一杯熱水,然後才回到臥室,把自己緊緊卷在被子裡,側身對自己身邊的空氣喃喃:「我要好起來,你也要好起來,我們都要好起來。」

  沒有你的時候,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沒有我的時候,你也要好好照顧你自己,永遠永遠不要放棄自己。

  這些話,這些道理,這些承諾,很想要對他說……她應該早早對他說的,免得到了最後,沒有機會。

  以至於寧寧夢裡都在捶打枕頭,夢囈道:「你們兩個給我安靜一點!!讓我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第二天起來,她沒有再繼續研究經紀人發來的資料,也沒有再一刻不停的看陳導的初版《戲院魅影》,他自己都不滿意的東西,她去研究什麼?這一天,寧寧叫了幾次外賣,經常是一份不夠再來一份。

  滾燙的雞湯下肚,熱熱的飯菜下肚,溫度就從胃部開始,一路向上,蔓延到四肢,寧寧舒舒服服的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的時候,接到了陳導打來的電話。

  「現在你有答案了嗎?」陳導開門見山,「愛是什麼?」

  寧寧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回答:「我不知道。」

  「是嗎……」陳導的聲音聽起來極其失望。

  「答案在我心裡。」寧寧說,「可我現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它。」

  停頓片刻,她忽然說:「但我可以演給你看。」

  手機對面一片沉默。

  「……現在時間是下午兩點。」良久之後,陳導的聲音從對面緩緩傳來,「給你三小時準備時間,五點鐘的時候,我在家裡等你,用你的演技給我答案!」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4:32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四章 兩分鐘的對手戲

  「兩分鐘。」陳雙鶴雙手撐在洗手台上,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碾壓她!」

  回到客廳以後,耳邊忽然傳來父親的聲音。

  「你看起來有點緊張。」陳導坐在沙發裡,一隻手舉著紅酒瓶子,鮮紅的酒水注滿玻璃杯,他將杯子往陳雙鶴的方向一遞,「要不要來一杯?可以幫你冷靜下來。」

  「……不需要。」陳雙鶴看向他,臉上閃過一絲屈辱,「上次的事情絕對不會重演。」

  「哦?」陳導收回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你這麼有信心?」

  「當然。」陳雙鶴冷冷道,「後來我仔細想過了,她在《醜女》試鏡會上展現的根本不是演技!」

  一個人的演技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天才可以,但陳雙鶴不認為寧寧是個天才,從她以往的表現來看,稱呼她一聲庸才都算是抬舉她了!所以在上次的《醜女》試鏡會上,她之所以會有那樣搶眼的表現,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那只是一次巧合。」陳雙鶴緩緩道,「她媽媽去世了,無形之中,她現實裡的角色跟劇本裡的角色重合了,所以她把曲鈴演得很好,因為那根本不需要演技,她只需要演她自己就可以了。」

  「所以呢?」陳導望著他。

  「所以她能演好曲鈴,但演不好魅影。」陳雙鶴說,「因為她跟魅影之間沒有任何共通之處,她不可能再靠巧合矇混過關……」

  「等等……」陳導忽然打斷他的話,他深深打量了對方幾眼,問,「是我的錯覺嗎?你對她似乎有些偏見。」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一週前叫囂著要把人趕出娛樂圈的人是誰?

  「……沒有。」陳雙鶴嘴角抽搐道,「我實話實說而已。」

  話音剛落,門鈴聲響起。

  「……那就證明一下吧。」陳導放下酒杯,拉起袖子看了眼腕上的手錶,然後抬眼望著他,朝他眨了眨眼睛,「兩分鐘,碾壓她。」

  ……居然偷聽兒子在廁所裡的自言自語,這個人實在太噁心了!

  陳雙鶴又氣又恨的走向大門。

  打開門,寧寧就站在門開,模樣跟上次一樣憔悴,但依稀又有一些不同,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同,陳雙鶴沒去深究,因為這毫無意義,因為她最多還會在他的生命中停留兩分鐘。

  「之前看過《戲院魅影》嗎?」他開門見山的問。

  「看過。」寧寧回答。

  兩分鐘的對手戲開始了。

  時間有限,選擇劇本中的哪一場呢?哪一場能將她的無能跟劣勢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呢?

  陳雙鶴心裡很快有了答案。

  「那就好。」他淡淡一笑,「我們一起演一下《戲院魅影》第十五場——看見天堂。」

  剩餘一分三十秒。

  兩人回到客廳,路過落地窗的時候,陳雙鶴隨手將窗簾一拉,稀薄的陽光被隔絕在窗簾外,客廳變得昏暗起來。

  他站在這片昏暗中,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單純怯弱的新人戲子。

  雙手抓著一把無形的掃帚,他慢慢掃著地,忽然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戲台上無人,就開心一笑,把掃帚放在一邊,然後咳嗽兩聲,手掐蘭花,學起台柱的樣子,在台上唱起歌來。

  「夢回鶯轉。」他唱著,「亂煞年光遍。」

  他一邊唱著歌,一邊注意她的動靜。奇怪了,她為什麼一點動靜都沒有?還站在邊上看嗎?

  這時,他注意到了陳導的目光。

  陳導的眼珠子在移動,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樓梯方向,陳雙鶴明白了,就在剛剛,寧寧無聲無息的從他身後走過,猶如一片一閃而過的影子,而他卻絲毫沒有發覺。

  這一走神,他就唱錯了一個音。

  正要往下唱,樓上忽然慢悠悠傳來一聲:「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恰恰是他剛剛唱的那一句。

  恰恰糾正了他剛剛唱錯的音。

  陳雙鶴微微一愣,然後心中冷笑一聲,你一個從來沒有接受過戲曲方面訓練的人,也敢像真正的魅影一樣,來教他唱歌?

  他可是為了這部電影,專門請了一個戲曲老師,突擊訓練了三天的!

  剩餘一分鐘。

  「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怎麼會這樣!

  陳雙鶴一句一句唱下去,越唱越心驚,越唱越心冷,他是個外行人不假,但她不應該表現得這麼像個內行人啊!他只學了三天唱曲,老師誇他天賦異稟,如果不是演電影,就該是他們圈子裡的人,可她這又算是怎麼回事?

  他唱一句,她就跟一句。

  如果她唱得比他差,或者大家水平差不多也就算了,問題是……她每一句都唱得比他好,比他專業,水平差距如此之大,以至於她真的像魅影一樣,一句一句糾著他的錯,一句一句教他唱歌。

  陳雙鶴猛然回頭,朝著旋轉樓梯的方向喊道:「誰在那裡!」

  剩餘十秒鐘。

  喊完之後,陳雙鶴以最快的速度衝上樓梯。

  這根本不是《看見天堂》這一場的內容,所以寧寧楞了一下,才轉身就跑,身後,陳雙鶴的腳步越來越近,終於雙手一張,將她攔腰抱住。

  「我抓住你了。」他將下巴靠在她的鬢髮邊,略略氣喘道。

  「……」她在他懷裡沉默一下,然後輕輕問,「……你不怕我嗎?」

  「我不怕。」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住她的臉,想讓她把臉轉過來,一個演員的好壞不是看她的嗓音,也不是看她會不會唱曲,這個只是加分項,最重要的還是她的演技。

  ……他不相信寧寧有這玩意,只要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鏡頭,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還是那個除了擴張鼻孔,其他什麼表情都做不來的廢物。

  「……你應該害怕的。」寧寧忽然抓住了他那隻不大規矩的手。

  然後,在陳雙鶴反應過來之前,他被她另一隻手的手肘重重一擊,剛剛彎下腰,又被她重重來了幾下,不得不跪倒在地。

  「這個世界上的壞人很多的。」她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魅影式的冰冷殘酷,「懂得害怕,可以讓你活得更久一點。」

  陳雙鶴咳嗽兩聲,抬頭看向她。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充滿恨意與瘋狂的笑臉,就像《醜女》試鏡會最後的那個笑臉一樣。

  但不是的……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醜女,也不是寧寧,而是另外一個女人。

  她沒有瘋狂絕望,也沒有擴張鼻孔,她只是抬起一隻手,遮掩住自己的右臉,看著他的眼神像看一個無知無畏的小孩子,有些好笑,有些稀奇,有些溫柔,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

  「別再跟著我了。」她抬手指向他身後,「回去吧。」

  說完,她轉身離去,腳步無聲無息,像一隻幽靈準備回到黑暗中獨自沉淪。

  她的背影實在太過孤獨了,陳雙鶴忍不住喊了一聲:「等等!」

  她腳步一頓,回過頭來,一隻眼睛被右手遮住,只用一隻眼睛看著他,那隻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發光,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喜悅與期待,就像在說,明知道我這麼可怕,你還是要接近我嗎?

  又恐怖又單純,又孤僻又寂寞,不相信人類又渴望被人類救贖……眼前的她,就是這麼一個可怕又可憐的怪物,戲院魅影。

  「CUT!」

  陳導的叫聲忽然響起。

  她忽然就變回了寧寧。

  「對不起對不起!」寧寧來到陳雙鶴身邊,不停跟他道歉,「剛剛有沒有打疼你?」

  陳雙鶴搖搖頭,面色復雜的看著她。如果是一個意外,她不可能入戲這麼快,出戲也這麼快,所以說……這真的是她的演技?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陳雙鶴的心中被一百萬個這怎麼可能刷屏。

  「好了,到我書房來,我們仔細討論一下魅影這個角色的問題吧。」陳導和顏悅色的對寧寧說,轉頭卻對陳雙鶴眯眯眼,「至於你……我覺得你還是回去演《醜女》比較好,你現在的狀態,不大適合演陸雲鶴。」

  陳雙鶴愣在原地。

  書房內,寧寧剛剛坐下,就聽見陳導在對面說:「你的魅影還存在一些缺陷。」

  寧寧楞了:「什麼缺陷?」

  「你還缺少一些魅力。」陳導在紙上寫下魅影兩個字,用鋼筆點了點魅字說,「魅影是一個很復雜的角色,她有她恐怖的一面,也有她魅力四射的一面,這麼說吧,在不殺人不發脾氣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天才,舉止優雅,歌聲動聽,笑容神秘,比任何名媛都要名媛,尤其是她登台唱戲的時候……」

  陳導特意頓了頓,然後看著寧寧,一字一句的說:「一笑萬古同芳,一哭萬豔同悲。」

  寧寧倒抽一口涼氣,她覺得陳導對魅影的定位實在是太高了……

  「你能做到的。」陳觀潮盯著她,眼睛那種似曾相識的狂熱讓她背上有點發涼,「你已經可以演出她的大部分了,剩下的只有一小部分了……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我會傾盡所有來栽培你的,我一定會讓你成為第二個寧玉人!」

  直到出了大門,寧寧才發現,自己背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手機響了,一看,是經紀人李博月的來電。

  接通以後,他急促的問:「怎麼樣?」

  「魅影是我的了。」寧寧說。

  「太好了!」一輛車嗖的一聲停在寧寧面前,李博月拉下車窗,朝她比了個大拇指,「走!吃頓大餐慶祝一下!」

  寧寧上了車,李博月迫不及待的問她試鏡的事情,她一五一十的說了,最後苦笑一聲:「一部翻拍劇而已,陳導的要求也太高了。」

  「畢竟是他的代表作嘛。」李博月隨口道,「總不能越拍越差吧。」

  「你說什麼呢?」寧寧以為他在跟自己開玩笑,也就附和的笑了起來,「一部大爛片,什麼時候成了他的代表作了?」

  「……姑奶奶,這種玩笑話你只能跟我說,可千萬別說給別人聽知道嗎?」李博月愣了愣,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寧寧笑了兩聲,看他表情還是那麼嚴肅,漸漸收斂起笑容,疑惑的說:「怎麼?你覺得第一版的《戲院魅影》不是爛片?」

  「打開百度自己看看。」李博月已經懶得理她了。

  寧寧用手機打開百度,鍵入《戲院魅影》,然後被跳出來的消息嚇了一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4:44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五章 給你

  「《戲院魅影》獲最佳劇本獎!」

  「深度解析《戲院魅影》究竟好在哪裡?」

  「《戲院魅影》經典台詞賞析。」

  「演員白容:能夠出演《戲院魅影》,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幸事。」

  ……這是怎麼回事?陳導找水軍洗地了嗎?可洗地也不是這麼個洗法啊,居然一夜之間把《戲院魅影》在各大評分網的評分從平均4分刷成了平均9分,還虛構出這麼高的票房,這麼多的獎項,陳導想幹什麼?

  寧寧劃動手機的手指一頓,停在一條帖子上。

  帖子標題是:揭露《戲院魅影》拍攝期間發生的真實慘案。

  寧寧盯了那個標題好一會,才點進帖子。

  首先出來的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1988年的蘭花戲院,門前站著一行人,從左到右,她每一個人都認識——他們全部都是上一部電影裡出現過的人!《戲院魅影》劇組的導演,演員,以及其他工作人員!

  寧寧胸膛起伏,她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有點粗重。

  「對了,晚上想去哪裡吃?」經紀人一邊開車一邊問。

  「隨便。」寧寧這個時候哪還有心思吃飯,她深呼吸兩下,開始逐字逐句的看帖子裡的內容。

  帖子裡轉載了一個採訪稿。

  採訪對象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正是年輕時候的陳導。

  「《戲院魅影》的成功,在於一起殺人案。」他在記者面前直言不諱道,「要是沒有這起殺人案,沒多少人會來看我的電影。」

  一部基本全是新面孔的片子,靠什麼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呢?靠一條死訊。

  1987年,《戲院魅影》開拍前夕,扮演富家小姐的交際花被人殺害了。

  「電影播放的時候,坐在下面的觀眾分兩種。」陳觀潮說,「一種是來看電影的,還一種是來看殺人犯的。」

  就在交際花死後不久,社會上突然起了許多風言風語,大報小報上都能看到「蘭花戲院」「戲院魅影」「凶手」的字眼,一些花邊小報為了提高銷量,更是毫無底線的杜撰出殺人案的前因後果,但不知道是心有靈犀,還是收了好處,不約而同的,他們筆下的凶手都是同一個人——聞小姐。

  「聞小姐是誰?是一個新人女演員。」陳觀潮說,「她是一個很努力,也很有才華的女演員,她為了能演好魅影,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睡在棺材裡,不碰熱飯,不碰冷水,甚至不跟人接觸……我很喜歡她這點。」

  他說喜歡她,卻從未幫她澄清事實,直到《戲院魅影》上映以後,他才向向公眾說出真相,告訴大家,凶手不是她,她也不過是個受害者,甚至為了救人,已經跟凶手同歸於盡了。而在此之前,社會上一直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小報上依然稱呼聞小姐為真兇。

  「不不不,那些小報的行為都是自發的,不是我花錢讓他們寫的。」面對記者的質疑,陳觀潮笑著回答,「我只是保持沉默而已,這不犯法吧?當然,為了補償她,我已經安頓好了她留下來的小孩,相信看在孩子的份上,她在天之靈一定會原諒我的。」

  追求藝術,追求電影,追求市場,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哪怕犧牲一個死者的名譽。

  這種人值得原諒嗎?帖子下面的回復分為兩派,一派覺得情有可原,另一派卻覺得他滅絕人性,兩派吵著吵著,突然跳出來一條評論:「咦?照片最右邊那個,是不是寧玉人?」

  寧寧楞了一下,回到開頭的老照片,然後驚訝的發現,年輕時候的媽媽真的在照片裡。

  不僅她,其他網友也很驚訝,有人發評:「靠,我女神也參與了這部電影?她演了啥?我咋沒看見?」

  網友們一陣深扒,扒到最後,發現寧玉人真的在劇組待過,而且不是小角色,她是魅影的第二候補!在聞小姐出事以後,理應由她來擔演魅影,為什麼最後換成了白容?為什麼她無聲無息的離開了劇組?為什麼從這部電影開始,天生的導演跟天生的女演員形容陌路?

  有太多真相埋藏在了時間的廢墟中。

  有太多的事情似是而非!

  寧寧忽然關掉帖子,開始搜索《戲院魅影》的片源,新聞可以造假,照片可以造假,可是電影本身無法造假!

  片源找到了,她按下播放鍵!

  片頭曲響起,李博月斜了她一眼:「看幾遍了,還看?」

  寧寧沒會他的話,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為了研究魅影這個角色,這部片子她已經來來回回看了不下十遍了,所以她可以很肯定的說,她看過的那部,跟現在這部根本不是一個片子!

  「……真的改變了。」她喃喃一聲,忽然轉頭對李博月說:「能換個時間嗎?」

  李博月疑惑道:「嗯?」

  「我剛剛想起來,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做。」寧寧說,「咱們改天再一起吃飯,可以嗎?」

  李博月答應了,他本想送她回家的,但被寧寧拒絕了,她說:「就在前面放我下吧,我自己打車回去。」

  但是上了計程車以後,她沒有回家,而是深吸一口氣,對司機報出一個地址:「胭脂路三十五號,謝謝。」

  胭脂路三十五號,人生電影院門口。

  伴隨著一聲剎車聲,靠在牆上假寐的守門人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手機,然後順著手機看向對面的寧寧。

  寧寧舉著手機站在他面前,盯著他:「都是真的,對不對?」

  手機裡正在播放《戲院魅影》,寧寧故意把進度條拉到了最後,魅影死了,死在一片蒼茫雪地裡,臨死時她握住男主角的手,笑容溫柔:「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個幽靈,有了你,我才活了過來。」

  「……原來的結局不是這樣的,這是……」寧寧嚥了一口口水,「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一陣風吹過,吹得門前兩串燈籠搖搖曳曳,寧寧抬頭看著電影院的招牌,看著上面的「人生電影院」五個大字。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寧寧喃喃道,「為什麼電影裡演的事情,會變成真的?」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守門人終於開口,他緩緩對她道,「以後不要再來了,這個地方,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之前寧寧沒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但現在卻覺得身上陣陣發冷。

  尤其是在他身後的門裡,站著一個又一個工作人員。

  他們臉上覆著面具,可面具也遮不住他們眼裡的貪婪跟渴望,忽然之間,一個戴仕女面具的旗袍小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張電影票,遞向她:「給你。」

  又一個戴著哭泣老嫗面具的女人掏出一張電影票,遞向她:「給你。」

  之後,第二個,第三個,所有工作人員都掏出一張票來,無數隻黑色的腳定格在電影院門口,無數隻蒼白的手伸向寧寧,無數個聲音匯合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對她說:「給你。」

  寧寧曾經那麼渴望得到電影票,可這一刻,她卻忍不住後退兩步,背上微微有些發涼。

  看見她後退,一個戴著書生面具的工作人員似乎有些急了,他從裡面衝了出來,一邊喊著「給你給你」,一邊要將手裡的票強塞給寧寧。

  可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來,抓住他的頭髮,將他用力朝後一扯,扯過去之後,另外一隻手朝他慢慢抬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幕,將寧寧嚇呆在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5:03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三十六章 真正的遺產

  「放開我!放開我!」書生面具被迫腦袋後仰,他被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拖得不斷後退,直到退到一個堅硬的胸膛前。

  守門人用胸膛抵著他,左手狠揪著他的頭髮,右手慢條斯理的舉起,輕輕放在他的面具上。

  「……不!咳咳,不要!」書生面具忽然發出嗆水的聲音,他似乎出汗了,水流沿著他的脖子不停流淌,不,那不是汗,沒有人能流出這麼多汗。

  簡直像是打開了一個水龍頭一樣,清水永無止境的從面具底下流出來,嘩啦嘩啦的打在地上,很快匯成了一個小水窪。

  守門人忽然輕飄飄的鬆開手,書生面具膝蓋一彎,重重跪在小水窪裡,水花飛濺到寧寧臉上,她連擦都忘了擦,膽寒的看著眼前的書生面具,不,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再叫他書生面具了。

  他臉上的面具變了,從一張有些輕浮的書生臉,變成了一副痛苦的溺水臉,他雙手拚命撕扯著臉上的面具,可那張面具就像長在他臉上一樣,怎麼扯也扯不下來,就算他將臉在地上拚命砸,可也沒能砸破面具分毫,只有水越流越多,流在地上,如蛇一樣朝四面八方,朝寧寧腳下蜿蜒。

  寧寧嚇得連連倒退,不敢讓那些水沾上自己的腳。

  「我……咕嚕咕嚕……我錯了……」對面,書生面具已經爬回了守門人腳下,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饒了我,饒了我……咕嚕咕嚕……」

  守門人對他的哀求無動於衷,他慢慢轉過頭來,雪白面具下,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看著寧寧。

  寧寧忽然打了個冷戰,然後轉身就跑。

  「停車!停車!」抬手攔下一輛路過的計程車,她匆匆拉開車門,一邊報出自己的家庭住址,一邊坐了上去。

  車子緩緩啟動,她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不遠處,兩行燈籠在飄,像靈堂上的兩條白色喪幡,守門人立在喪幡下,遠遠的看著她。

  寧寧慢慢回過頭來,低頭撐住自己的臉。

  「不可能。」她低低道,「不可能是他……嗚……嘔……」

  不知道是驚嚇過度,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前幾天的暈眩感又出現了,寧寧彎下腰,發出一陣痛苦的乾嘔聲。

  「喂喂!你別吐車上!」司機急了,「我把車停路邊,你下去吐!」

  艱難的抬起頭,寧寧對他說:「送,送我去第一醫院……」

  話沒說完,她就暈了過去。

  幾個小時以後,市第一醫院。

  病床上的寧寧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心裡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再次閉上眼睛。

  「行了,別裝了。」崔紅梅一邊削著蘋果,一邊淡淡道,「我看見你睜眼了。」

  寧寧無可奈何的張開眼:「你怎麼在這?」

  「醫院打電話叫我來的。」崔紅梅把削好的蘋果放嘴裡咬了一口,這老太婆雖然一把年紀了,但身體比一些年輕人還要硬朗,牙口也好,咬起蘋果來哢哢直響,「錢是我墊的,一共三千塊,包括什麼胸透拉,心電圖拉,血脂檢查拉……」

  「行行行,你把單子留下,回頭我打錢給你。」寧寧不想再聽她廢話。

  「……不聽聽結果嗎?」崔紅梅說。

  寧寧重新睜開眼,看向她。

  崔紅梅手裡拿著一張體檢報告單,把檢測出來的數值一一報給她聽,最後淡淡道:「還有白細胞數值2800,差不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醫生問我你是做什麼的?是不是長期從事放射性工作。」

  她抬頭看向寧寧,笑著說:「怎麼樣?是不是聽起來很耳熟?」

  寧寧躺在床上,呆呆看著頭頂的天花板。

  熟悉,怎麼不熟悉?

  媽媽第一次進醫院的時候,得到的也是這樣一份體檢結果,白細胞數值完全相同,其他誤差只在個位數之間!

  「先是你媽,然後是你。」崔紅梅狠狠咬了一口蘋果,口齒不清的說,「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

  寧寧還是呆呆看著天花板。

  「……我很想跟人傾訴,但傾訴對象不包括你。」過了一會,她慢慢轉過頭來,「為什麼你要那麼對媽媽?」

  崔紅梅慢慢停止咀嚼,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你太可怕了,比陌生人還要可怕。」寧寧盯著她,「媽媽對你那麼好,你要什麼她都給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麼德行,可她從來沒說過你一句不好,不要說外人了,我都覺得她這樣有點傻……你呢?你又對她做了什麼?」

  「陌生人。」崔紅梅慢慢咀嚼了一下這三個字,忽然冷笑道,「你又確定她是真的嗎?」

  寧寧愣了愣。

  崔紅梅停頓片刻,雙目一垂:「……她真的是我女兒嗎?」

  「……你什麼意思?」寧寧問。

  「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崔紅梅低頭喃喃,也不知道她回憶起了什麼,目光裡似乎蕩漾起一絲厭惡與恐懼……甚至還有一點點委屈,「每個人都會變,但沒有人會像她這樣……陌生人,對!陌生人!你不覺得她變得像個陌生人,跟你記憶裡完全對不上號了嗎?」

  像是困擾她多年的問題突然得到解答,像是困擾她多年的公式突然得到了一個標準答案,崔紅梅的精神變得亢奮起來,她手舞足蹈道:「對了,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可以靠整容整成其他人的樣子……」

  「夠了!」寧寧實在忍受不了啦,她高喊一聲打斷對方的話,然後盯著對方,一字一句道,「她是媽媽,一直是媽媽。」

  她不知道崔紅梅為什麼這麼不信任媽媽,甚至覺得媽媽是陌生人整容假扮的。但作為一個得到了電影票,去過人生電影院的人,寧寧知道,媽媽一直是媽媽,她的改變不過是因為在電影裡待得太久了。

  就像她自己,兩場電影下來,不也改變了許多許多嗎?

  崔紅梅微微張著嘴,看樣子似乎想對寧寧傾訴什麼,但聽到這句話以後,她沒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走了。」她把沒吃完的蘋果隨手一丟,然後起身道,「回頭記得打錢給我,還有好好養病,你媽不在,養活我就是你的責任了。」

  尖酸刻薄,眼睛裡只有錢,她又變回了寧寧記憶裡的崔紅梅。

  得得得的腳步聲由近至遠,眼看著崔紅梅就要走出房間,她突然腳步一頓,頭也不回的問了一句:「寧寧……你覺得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寧寧本來正在床上閉目養神,聞言一愣,睜眼望去,門口已經沒有了崔紅梅的蹤影。

  只有她剛剛的問題還迴蕩在寧寧耳邊。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一名醫生從外面走進來,迎面撞見寧寧的目光,微微一愣,笑道:「你醒了。」

  他的態度很熟稔,像對待自家晚輩,寧寧也同樣當他是自家長輩,他是媽媽的主治醫師,在媽媽長達八年的看病治病歲月裡,是他一直陪伴著媽媽,寧寧甚至知道他對媽媽很有好感,只是媽媽一直沒有接受。

  正是因為有這個熟人在,所以她才毫不猶豫的讓司機送她來第一醫院。

  他走到她床前,欲言又止。

  「黃叔叔,有什麼事嗎?」寧寧問道。

  黃醫生這才回過神來,他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寧寧沒接,疑惑的看著他:「這是?」

  「你媽媽托我給你的信。」黃醫生同樣滿臉疑惑,「她跟我說,如果有一天,你跟她生了一樣的病,就把這封信交到你手裡。」

  寧寧匆匆搶過他手裡的信,撕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

  一封信,還有一把鑰匙。

  寧寧展開信一看,上面是寧玉人熟悉的筆跡,她在信上寫了兩行字。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說明你已經走上了我的老路。」

  「我給你留了一樣東西,東西放在陽明路404號,鑰匙在信封裡。」

  陽明路404號,是一個小公寓樓。

  不顧黃醫生的阻止,寧寧緊急辦理了出院手續,黃醫生請假跟她一起來了,公寓樓是寧玉人買的,但房產證上寫的是他的名字,他不但是信的保管者,也是東西的看守者。

  公寓樓不高,一共四層,每一層能住三戶人家,他們一路走來,碰到的住戶都親切的喊黃醫生房東,黃醫生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他帶寧寧來到404號房前,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對她說:「這是你媽媽存東西的房間,裡面的東西我一樣都沒動,就是偶爾進來打掃一下。」

  房門打開了,寧寧慢慢走進去。

  「我在外面走走,你有事叫我。」黃醫生說完,關上了房門,將這個房間完全留給了寧寧。

  寧寧無暇他顧,她慢慢環顧四周,只見從左到右,整個房間密密麻麻掛滿了面具。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被那麼多的面具包圍在其中,寧寧忍不住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生電影院之中,她忍不住抱住胳膊,匆匆離開客廳,進入到臥室裡。

  也不能算是臥室,房間裡沒有床,只有一台電視機,一台影碟機,一台錄像機,還有一把椅子。現在的年輕人都習慣用電腦下載電影看了,但是寧玉人因為時代的原因,所以還保留了看碟片,以及看錄像帶的習慣。

  寧寧在房間裡沒找到碟片跟帶子,只好回到客廳,在面具的重重包圍下,翻出了一個保險箱,她用手裡的鑰匙打開保險箱,露出裡面放得整齊的錄像帶以及碟片。

  但中間的位置,還放置著一個小保險箱。

  箱子上寫著一行字:「我們的紀念日是幾月幾號?」

  「2012年3月21號。」寧寧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密碼箱上輸入2012321,咯噔一聲,箱子打開了,呈現在她面前的依然是一張碟片。

  寧寧拿著碟片,匆匆回到了臥室,將電視機跟影碟機一一打開,她把碟片放進影碟機裡,椅子都沒空坐,直接跪在電視機前,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眼前的電視屏幕。

  畫面短暫的停頓之後,寧玉人的臉出現在屏幕中。

  她打開眼睛,眼神穿透屏幕看著寧寧:「你是不是想問我,人生電影院究竟是什麼地方?」

  寧寧愣了愣。

  「答案是——」寧玉人俏皮一笑,「我也不知道。」

  那一瞬間,寧寧抬手摀住嘴巴,忍不住小聲嗚咽。

  媽媽是最好的女演員,所有人都說她在電視裡微笑,就像在你面前微笑,她在電視裡看著你,就像在你面前看著你,她現在跟大家是一樣的感覺,媽媽就像還活著,活在電視機裡,活在熒幕上,永恆不滅。

  「不管它的真面目是什麼,但我來說,它就是一個磨練演技的地方。」寧玉人笑著對她說,「對了,我現在死了沒有?你外婆有沒有來找你麻煩?比如問你要錢或者拍賣我的遺物之類。」

  說到這裡,寧玉人掩著唇輕輕笑了一聲。

  「我縱容她有我的原因,但你不用縱容她,每個月給她一筆生活費就行,如果她說沒錢要拍賣手裡的遺物……」寧玉人歪頭細想一下,然後朝寧寧眨了眨眼,「那就讓她賣吧。」

  「媽媽!」寧寧似乎已經忘記了眼前不過是台電視,她撲過去,趴在屏幕上著急的想說些什麼。

  「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據,從來都不是我穿過的衣服,不是我戴過的首飾,更不會是我的內衣襪子。」寧玉人溫柔的看著她,「而是你。」

  寧寧愣愣看著她。

  「……還有外面那些面具。」寧玉人朝她身後看了一眼,眼中充滿懷念,「它們每一張,都是我穿越過的人,都是我體驗過的人生,這個房間,就是我的人生電影院!」

  年邁的寧玉人溫柔一笑,那個笑容驚豔了時光與歲月,趨近永恆。笑過之後,她將目光重新移回寧寧臉上,對她說:「好了,你翻一下影碟機下面。」

  寧寧抬手擦了一把眼淚,右手在影碟機下面摸索了兩下,最後摸出三張電影票。

  「我把它們都留給你。」寧玉人柔聲道,「總有一天,你也可以打造屬於你自己的人生電影院,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要約法三章。」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跟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這個電影院肯定不是專門給我們鍛煉演技的地方,它非常古怪。」寧玉人沉聲道,「我懷疑我們穿越的不是電影,而是過去。」

  寧寧握緊手裡的電影票,望著她。

  「過去是可以改變的。」寧玉人豎起兩根指頭,「但最多不超過兩次。記住了嗎?重復一遍我的話!」

  「過去是可以改變的。」寧寧條件反射的重復道,「但最多不超過兩次。」

  「很好。」寧玉人放下手,繼續說,「還有,根據票的不同,我們能改變的內容跟程度也不同,但總的來說,只要不改變主角的命運,我們就是安全的。」

  寧寧將她的話記在心裡,認真的點點頭。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以及……絕對不要逃票!」寧玉人突然眉頭一皺,「有好好聽我說話嗎?」

  「絕不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絕不逃票!」寧寧急忙把她的話重復一遍。

  寧玉人緊擰的眉頭這才鬆開,她對寧寧微笑,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屏幕上,寧寧忍不住抬起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兩個人隔著屏幕,久久的對視著。

  「寧寧。」寧玉人眼中晃動著淚水,「我愛你。」

  「媽媽。」寧寧眼中同樣晃著淚水,「我也愛你。」

  影碟裡的內容到此結束。

  寧寧擦了把眼淚,把碟子倒回開頭,又重新看了好幾遍,直到接到黃醫生擔心的電話,才結束了觀看。

  她拿著碟子走出臥室,再次環顧眼前的客廳,環顧眼前的無數張面具,心裡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這是媽媽的電影院。」她喃喃道,「這是媽媽的人生……」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化作媽媽的面孔,從四面八方,溫柔的注視著她,寧寧忍不住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但忽然之間,她想到了什麼,笑容一點點從她嘴角消散。

  「……為什麼說過去是可以改變的,但最多只有兩次?」寧寧慢慢轉過頭,看向身後的臥室,看向臥室裡那台黑洞洞的電視機,「媽媽,你到底做了什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5:30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三十七章 牛奶,餛飩,香菜

  三天後……

  將一盤錄像帶放進錄像機裡。

  寧寧回到椅子上坐下,舉起手裡的遙控器,按下開關。

  寧玉人出現在屏幕裡,這是年輕時候的寧玉人,沒有受癌症的影響,肌膚晶瑩,眼眸流光,就像她的名字——玉人。

  「這是我第一次穿越。」她面對鏡頭說,「我穿越到了古代,成了一名不大受寵的後宮妃子,後宮佳麗三千人,我們都在爭奪同一個男人。」

  她不光是口頭描述,而是隨著描述表演起來。

  寧寧握著手裡的遙控器,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她心裡有很多疑問,比如電影院裡的工作人員是怎麼回事?他們臉上的面具跟房間裡裝飾用的面具有聯繫嗎?為什麼只能改變兩次過去,如果改變了三次會怎樣?媽媽死了,這些疑問無人解答,寧寧只能在她留下的日記裡尋找答案。

  寧玉人是個演員,所以她把自己穿越的故事都記錄下來了,但不是以文字的方式,而是以電影的方式。

  這些故事存在一張張光盤,一盤盤錄像帶裡,寧寧連續看了三天,她發現了一個秘密——眾人口中的天才女演員,其實並不是天才。

  寧玉人同樣是個凡人,她一開始演得也不好,但隨著她穿越成一個個人,經歷了越來越多的人生,終於量變引起質變!

  但這一切,都有一個源頭。

  這個源頭就是眼前的這盤錄像帶!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穿越,我的第一段人生。」熒幕上的寧玉人已經演完了最後一段戲,她笑著總結,「時間是1990年7月7號。」

  1990年7月7號,這是一切的源頭,在這一天,有一個人會給媽媽一張電影票,並引導她走進人生電影院。

  這個人至關重要,他知道的東西肯定比媽媽要多,寧寧打開手機,查了一下1990年7月7號這段時期,然後對著手機屏幕喃喃一聲:「《畫中人》。

  1990年4月到10月這段時間,導演石泉拍攝了一部古裝電影《畫中人》,並挑中了之前籍籍無名的龍套演員寧玉人,讓其在片子裡擔演女二號殷紅袖,這部片子是寧玉人演藝生涯的起點,她由此片開始,走上了影后之路。

  「導演石泉,主演石中棠,尤靈,寧玉人,配角……」寧寧翻了翻職員表,都是當時頗有名氣的導演跟演員,但現在過世的過世,退隱的退隱,嫁入豪門的嫁入豪門,依然活躍在演藝圈的只有一個服裝跟武指,可這兩個人她都不認識。

  想想看,這個時候有誰能幫上她的忙?誰在圈子裡八面玲瓏,能夠聯繫上這兩人?

  寧寧給經紀人李博月打了個電話。

  「劉十美跟陶雲?」李博月疑惑的問,「做什麼的?你找這兩個人幹嘛?」

  「我想問他們點事。」寧寧說,「……我媽在《畫中人》拍攝期間的事。」

  「《畫中人》?」李博月笑了起來,「那你不用問他們,有個更好的人選。」

  寧寧愣了愣:「誰啊?」

  「還記得我上次叫你去看,但你沒去看的那個心理醫生嗎?」李博月說,「他是導演石泉的養子,名字叫聞雨。」

  當天下午,一家茶餐廳門口。

  李博月打來電話:「你到了沒?」

  「我到了。」寧寧一邊接電話,一邊看向茶餐廳的大門。

  她十五分鐘前就到了,但不知怎地,一直徘徊在大門口不敢進去,聞雨這個名字一直迴蕩在她心頭,讓她產生了一種近乎近鄉情怯的感覺。

  「也許只是同名同姓呢。」她對自己說,「寧寧,你不要聽到一個名字就覺得是他。」

  對自己做完心理建設,寧寧推門而入,視線環顧一週,左邊靠牆位置有一個人在朝她揮手,是李博月。

  她朝他走過去,視線漸漸落在背對著她坐著的那個男人身上。

  一個高大的,穿著灰西裝的男人。

  音樂聲在他身旁流淌,茶餐廳中間的鋼琴前,鋼琴師的手指錯落在黑白鍵上,彈奏著《river flows in you》,直議名為《你永遠流淌在我的記憶裡》,一首又憂傷又溫柔的鋼琴曲。

  「你好。」寧寧坐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我是寧寧,很高興認識你。」

  對面的男人抬起頭。

  這是一張很陌生的面孔,這是一個很陌生的男人。

  如果說她記憶裡的聞雨是個小天使,像棉花糖做成的,柔軟又甜蜜的話,那麼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浮雕在教堂內壁的大天使,大理石鑄造,堅硬,永恆,容貌與身材比例趨近完美,帶著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的神性。

  「你好,聞雨。」他握住她伸來的手,聲音動聽且特別,給人一種高潔無垢,凜然而不可侵犯的感覺,「聽說你找我有事?」

  寧寧垂眸看著他的手,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

  「是的。」她很快抬起頭,對他笑道,「我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你的父親,能夠安排我們見一面嗎?」

  他輕輕搖搖頭:「抱歉,我父親正在住院,醫生說他需要靜養。」

  第一次握手僅僅五秒,第一次對話也僅僅五秒,鬆開手指,看著對方,寧寧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對了,你們兩個想喝點什麼?」李博月在旁邊插了句話。

  聞雨:「牛奶。」

  寧寧:「牛奶。」

  兩個人說完,沉默對視。

  「還真巧。」李博月在旁邊笑道,「你們兩個的口味挺像的。」

  「個人習慣,改不掉了。」聞雨淡淡道,「小時候條件不怎麼好,認識的人總拿大白兔奶糖泡水給我喝。」

  寧寧放在桌子上的小指頭微微動了動。

  ……拿大白兔奶糖泡水這事,她只見兩個人幹過。

  在《棄子》裡,在1987年,大白兔在中國如日中天,是一種奢侈品糖,價格是其他糖果的七倍左右,江湖上還有一個流言,說可以拿大白兔泡水當牛奶給孩子喝。

  從小在國外長大的陳觀潮表示這事聽過沒見過,好奇之下,買了一大袋大白兔回來泡水喝,一杯沒喝完就膩了,隨手把剩下的奶糖送人……他連分個糖都是按演技高低排列的,所以寧寧分到的最多。

  可她又不愛吃糖。

  「送你了。」於是轉身就給了聞雨。

  結果第二天訓練回來,她看見聞雨捧著一個杯子等她,杯子上冒著白氣,裡面是奶白奶白的液體,剩下一點奶糖還沒化開,漂浮在最上面。

  因為實在拗不過他,寧寧只好抬手將長髮別到耳後,低下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後抬眼道:「剩下的你喝。」

  《river flows in you》依舊在耳邊流淌,李博月抬手叫來侍應生,笑著對他們說:「順便點點小食之類的吧,這家店的東西吃起來還不錯。」

  寧寧和聞雨同時打開手裡的菜單,同時翻了三頁。

  聞雨:「餛飩。」

  寧寧:「餛飩。」

  兩人同時從菜單後抬頭,沉默的看著對方。

  「……呵呵,呵呵,牛奶配餛飩,你們兩個的口味還真是挺像的啊。」李博月覺得自己都快變成復讀機了。

  寧寧跟著笑笑,對面的男人也淺淡的笑了一下。他身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她記憶裡的小聞雨,除了他對食物的偏好。

  「再來點別的小吃吧。」寧寧打開菜單,眼睛看著他,「你有什麼不吃的嗎?」

  「我什麼都可以吃。」聞雨文質彬彬的回道。

  「那就先來一份水晶蝦餃,鳳爪,牛肉燒麥,豆腐卷,最後……」寧寧合上菜單,「木耳香菜餃。」

  小吃送了上來,自稱什麼都可以吃的聞雨,卻對最後那盤木耳香菜餃敬而遠之,喜歡吃的東西一樣,不喜歡吃的東西也一樣,寧寧看著他,微微有些出神,因為看得太過專注,以至於李博月在旁邊咳嗽一聲。

  「你找我父親有什麼事?」聞雨忽然問。

  寧寧回過神來:「我想跟他瞭解一下《畫中人》拍攝期間的事。」

  「問吧。」聞雨。

  寧寧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情況。

  「很巧。」聞雨放下筷子,將背靠在沙發上,「那段時間我剛好在劇組,你想問什麼?」

  雖然情況跟預期的不大一樣,但總算是找到一個知情者了。寧寧垂了一下眼眸,然後抬眼道:「我想問一下,那段時間在我母親,也就是寧玉人身邊,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奇怪的人?」

  「……寧玉人。」聞雨對這個名字做出了奇怪的反應,他先是慢吞吞的把這個名字重復了一遍,然後閉上眼睛思考片刻,才睜眼對她道,「在我看來,那次的劇組有點特別——裡面的每個人都很奇怪。」

  ……你這說了不是白說嗎?

  「不過最奇怪的還是我哥哥。」聞雨問,「你聽過石中棠這個名字嗎?」

  寧寧當然知道,她在來此之前已經先做過功課,石中棠,80~90年代最出名的一位男演員,因為出演了一部著名武俠劇的男一號,紅遍中國,成為當時萬千少女心目中的「老公」。

  「我哥哥是當時最出名的男演員,星途一片璀璨,可在演完《畫中人》之後,他突然自殺了,沒人知道為什麼。」聞雨淡淡道,「我跟你一樣,我也想知道那段時間他經歷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人出現在他身邊,對他說了什麼,或者對他做了什麼。」

  ……不但沒能得到答案,反而疑問越來越多了……

  從茶餐廳出來以後,寧寧謝絕了兩人的護送,自己一個人走在街道上。

  直到那座熟悉的建築出現在眼前,她才停下腳步,抬起頭喃喃道:「我怎麼又來了。」

  胭脂路三十五號,人生電影院。

  第一次看見它時,它是一座風雨中的歇腳處,第二次看見它時,它是點亮她人生的金色殿堂,而現在看見它,寧寧抓著手包的手卻在不停發抖。

  夜深了,門口的兩串燈籠沒有人點,突然自己亮起來,像黑夜裡一頭妖獸,忽然睜開了眼睛。

  「我不想進去……」寧寧喃喃一聲,她害怕了。心裡有個聲音對她說,磨練演技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要進人生電影院,特別是現在有了陳導的賞識,她可以接到很多劇,就算不靠他,靠著自己這兩次穿越下來得到的寶貴經驗,她也可以越走越好……

  可在看到新海報的那一瞬間,心裡的聲音沉默了。

  劇名:《畫中人》

  主演:石中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5:48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三十八章 奇數指定票

  寧寧在門口站了很久,才慢慢朝那張海報走去。

  一片陰影籠罩了她,她抬起頭,守門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一言不發,卻勝過了許多人說許多話,寧寧忍不住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可怕氣勢逼得後退兩步,又不甘心的朝前走了一步,對他說:「讓我進去!」

  「你沒有票。」他冷冷道。

  「不!」寧寧從手包裡胡亂抓出三張票來,這是媽媽留給她的遺物,她把它們舉起來給他看,「我有票!」

  守門人看著她手裡的票,一瞬之間,眼神變得極為恐怖。

  沒有風,票卻在抖動,抖動的不是票,而是捏著票的手。明明心裡怕得要命,寧寧還是梗著嗓子對他說:「讓我進去!」

  守門人將視線移到她臉上,顯得怒氣沖沖:「還沒到時間!」

  現在才晚上八點,離午夜十二點還有足足四個小時。

  該怎麼消磨這段時間?

  守門人握了握拳,像在強行強行壓下心頭的怒意,下巴朝對面的餐飲店一抬:「去吃個飯,吃完早點回家吧……或者約個朋友一起看看電影,唱唱歌?你總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吧,別老在我面前晃悠!」

  說到最後,他又按耐不住開始發脾氣了,但與其說是憤怒,細品之下,其實更像是難以言說的焦急。

  寧寧看了他一會,轉身去了餐飲店,守門人剛要鬆一口氣,又聽見得得得的腳步聲,一抬頭,看見她又跑回來了,左手提著一隻袋子,右手一杯奶茶遞給他:「你吃不吃?」

  守門人沒有接受她的賄賂,他盯著她,一字一句的問:「你為什麼總是不肯聽我的話?」

  寧寧別過臉去,她也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什麼,是害怕他身上過於凶惡的氣質,還是害怕他那雙過於熟悉的眼睛。

  她看著他身旁貼著的海報,說:「今天的電影裡會有我媽媽。」

  守門人:「……」

  「我想見見她。」寧寧從他面前離開,走向那張海報,「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

  時間是可以消磨的,但只要你想,那麼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拍上用場。

  比如現在。

  寧寧停在海報前,開始研究眼前這張海報。

  前兩次的穿越告訴她,海報上的內容其實很重要。

  一個不起眼的小玩意可能是貫穿全劇的重要線索——比如《民國馬戲團》海報上的小木盒。海報上描繪的環境很可能暗示著主角所處的環境——比如被一群人的流言蜚語圍在中間,最後深陷泥沼的聞雨。

  跟前面兩次相比,這一次的海報……顯得太過正常了。

  看起來就像一張普普通通的古裝偶像劇宣傳海報,上面是一個白衣翩翩,瀟灑風流的古裝男子,他左手提筆,右手負在身後,於宣紙上作畫,那畫剛剛描了個輪廓,似乎在畫著一個人。

  筆是普通的筆,紙是普通的紙,書桌是普通的書桌,硯台是普通的硯台,夕陽晚照,那人,那筆,那紙都被渲染得昏黃。

  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硬要說的話,就是他筆下沒完成的畫。

  寧寧看不出他要畫什麼,吞了吞口水,她笑著回過頭,一副隨便聊聊以便消磨時間的樣子:「嗨,你覺得他在畫什麼?」

  守門人的目光朝她瞥來。

  寧寧的心咚咚直跳。

  「我不能告訴你。」守門人說。

  從他嘴裡套出點消息的希望落空,寧寧心中正覺得失落,忽然聽見他說:「待會你打算用哪張票進去?」

  寧寧愣了愣:「什麼哪張票?」

  「你手裡有兩種票。」守門人說,「普通票,還有奇數指定票。」

  寧寧聽了,急忙將那三張票重新從包裡拿出來看。

  這三張票從外觀上來看是一模一樣的,不同的只有座位號,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其中一張票不但座位靠得很前,而且印戳上還用紅筆小小寫了兩個字:指定。

  想起上次用掉的偶數指定票,寧寧抬頭問:「這張票跟偶數指定票有什麼區別?是不是都能指定進入電影的時間?」

  守門人輕輕搖搖頭:「偶數指定票指定的是時間,奇數指定票指定的是角色。」

  「你的意思是說……」寧寧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了看手裡的奇數指定票,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我可以指定自己穿越的對象?」

  「不錯。」守門人說,「你可以選擇成為主角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前提是這個人在這場電影中出現過。」

  偶數指定票指定進入電影的時間。

  奇數指定票指定進入電影後扮演的角色。

  普通票則一切隨機。

  「……還有其他票麼?」寧寧抬頭望向他,「其他票能做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守門人說,「你手裡沒有對應的票。」

  寧寧注意到了,他一直在說不能,而不是不願。

  並且他向她暗示了一點——只要她手裡持有對應的票,就能從他這裡得到相應的訊息。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守門人說,「指定你的角色吧。」

  頓了頓,他又補充一句:「……你只是要見你媽媽吧?那就選個跟她認識的人,沒事少在主角面前晃悠,搭理這種人對你沒好處。」

  這個警告,寧寧不是第一次聽了。

  之前她不懂他為什麼這麼說,現在懂了。結合媽媽留下來的遺言,她不能隨便改變主角的命運,否則會有很可怕的後果,但兩個人要是不認識還好,如果認識,且天天待在一起的話,那麼或多或少都會給對方造成影響,比如她和曲老大,比如她和聞雨。

  想到這裡,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守門人,心裡明了一件事:「他是在幫我……」

  「……我會的。」她對他說,「稍微給我點時間,我想想穿誰好。」

  因為不能指定時間,所以寧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穿越到什麼時候,也許會穿越到石中棠小時候,又也許會穿越到他自殺那天。

  在什麼都沒法保證的情況下,她至少要保證一點——《畫中人》開拍的時候,她必須待在劇組。

  也就是說,她要穿成劇組裡的某個人。

  「這個人得有一點點特權,可以在劇組裡自由行動。」寧寧在電影院門口來來回回的走,心裡思索著,「職業最好是演員,因為如果是演員之外的工種,比如剪輯師武指之類的技術工種,我是幹不來的,短時間內還好,長時間我可能就會被劇組裁員……」

  一個個條件,一次次刪選,最後只有一個人附和條件。

  寧寧停下腳步,看向守門人:「我選擇尤靈。」

  尤靈,跟媽媽同時代的女演員,在《畫中人》中扮演女二號靈山公主。

  寧寧選擇她,除了她滿足以上幾點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部劇的幾個主演配角裡,她對尤靈最為熟悉,這個女演員身上有很多跟她相似的地方,比如容貌美麗,戲路單一,從出道以來,演的清一色都是花瓶美人。

  以至於寧寧曾經被人稱作「小尤靈」,而不是「小寧玉人」。

  從一開始的氣憤,到後來的感同身受,寧寧忍不住找了一些她的片子還有資料看,現在,這些片子還有資料派上用場了,比起劇組裡不認識的其他人,她能更快也更好的扮演尤靈,不會讓旁人一眼看穿她是個假貨。

  「指定人物尤靈,一人一票,入內作廢。」守門人接過她手裡的奇數指定票,撕掉以後,讓出身後的大門,「進去吧。」

  寧寧朝大門走了一步,看著裡面的一片漆黑,第二步始終邁不出去。

  直到守門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他說:「放心吧,電影播放期間,人生電影院會保護客人。」

  「那電影結束以後呢?」寧寧回過頭來,眼神有點可憐兮兮。

  守門人沉默的看了她一會,忽然說:「我會去接你。」

  寧寧楞了一下。

  「我會去接你的。」他鄭重其事的承諾道,聲音低沉有力,宛若黑雲壓城城欲摧,恨不得化作刀,化作劍,化作盾牌護衛她,「你不用怕!你誰都不用怕!」

  這樣的維護,這樣的關懷,這樣的眼神,他的身份幾乎已經呼之欲出了,可寧寧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裡把他認出來……她還沒有做好準備。

  於是急忙轉過頭去,背對他嗯了一聲。

  「謝謝你。」她輕輕說,然後低頭走進眼前的電影院大門。

  一路上,看見她的工作人員全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他們隔著面具看著她,毫不遮掩眼中的貪婪跟渴望,可就像守門人說的那樣,他們明明已經蠢蠢欲動,卻又不敢真的對她做些什麼。

  人生電影院,正在保護著她,保護著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

  「你的座位在這。」又是前兩次那個仕女面具小姑娘,她的態度比之前更加慇勤,眼神也比之前更加熱烈,「需要喝點什麼嗎?」

  「不,不用了。」寧寧對她舉了舉手裡的奶茶,「我自己帶了。」

  仕女面具失望離開,不久,燈光熄滅,熒幕亮起。

  最先出現在屏幕上的仍是那行字。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然後叮的一聲脆響,彷彿玉筷敲擊在酒杯上。

  叮,叮,叮,伴隨這清脆悅耳的敲擊聲,一個男人放浪不羈的高歌:「愛酒愛詩愛美人,快意平生!貪杯貪醉貪知己,生死方寸!」

  這歌聲猶如一川銀河飛流而來,而寧寧的名字也像河邊的花一樣,悄然盛開在大門口的海報上。

  劇名:《畫中人》

  主演:石中棠,寧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6:04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三十九章 靈山公主

  1990年4月,《畫中人》劇組。

  「來來來,大家互相認識一下,我是演瘋道士的陳諾,幸會幸會!」

  「得了,誰不認識你啊,道士專業戶啊!」

  「我是黎樹,演主角他爹,哎第一次給人當爹,心裡還有點小激動呢。」

  「大家好,我是演靈山公主的寧玉人。」

  「大家好,我是演靈山公主的尤靈。」

  說完,兩人同時一楞,然後慢慢轉頭看著對方。

  ……這他喵的就有點尷尬了……

  之後雖然大家還在嘻嘻哈哈,但打量她們兩個的目光明顯變多了,沒人認為尤靈剛剛那句話是口誤,成年人的世界裡沒有口誤!特別是娛樂圈,每次口誤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的!

  就連石導也這麼認為,散會之後,他單獨找尤靈談話,似笑非笑道:「開玩笑也不是這麼開的,你這樣會讓大家很尷尬的。」

  尤靈,或者說穿成尤靈的寧寧聞言苦笑。

  她沒開玩笑!她是真的以為自己是靈山公主!

  至少在後面拍出來的片子裡,她是靈山公主!

  可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是個處心積慮想要搶角色的碧池!

  「石導。」事已至此,寧寧只好硬著頭皮說,「其實我真的覺得……我跟寧玉人的角色可以對調一下,她更適合殷紅袖這個角色。」

  雖然靈山公主是女一號,雖然現在每個人都覺得她想搶媽媽的角色,但寧寧是知道的,殷紅袖才是這部電影最後的大贏家!

  《畫中人》上映之後的表現更是證明了這一點——電影裡的角色那麼多,所有人都只看著殷紅袖,只能看見殷紅袖!在她展現出的光彩面前,所有角色包括女一號,全部黯淡無光被人遺忘!

  「原來你真的想搶這個角色啊。」石導喟嘆一聲。

  「……」算了就當是這樣吧!

  寧寧現在覺得一片焦頭爛額,穿越之前,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一個情況。手頭的資料還有各類八卦貼裡也從來沒有提過,媽媽在《畫中人》裡最初的角色居然是靈山公主?

  那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究竟要怎麼做,導演才會把她們的角色對調過來,讓一切按照歷史資料裡寫的那樣發展?

  「其實我之前也有考慮過。」石導說,「從形象上來看,你的確更適合靈山公主一點,不過從演技上來看,她又更適合一點。」

  略微思考片刻,石導忽然笑道:「那這樣吧,你們兩個比比看……小陳!」

  不遠處一個青年聽見他的叫聲,應了一聲,然後朝這邊走了過來。

  寧寧看著對方越來越近的身影,看著他那張熟悉的面孔,心裡就一句話——陳導,怎麼哪都有你啊!

  「這是陳觀潮,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最近在我這裡學習怎麼當導演。」石導給寧寧介紹了一下,然後對陳觀潮說,「劇本你寫的,台詞還記得吧?過來幫忙排一下戲,你暫時當一當男主角。」

  陳觀潮點點頭,毫不怯場,淡定自若:「好啊,演哪一場?」

  《畫中人》是一部古裝愛情魔幻故事。

  電影一開始就是囚車列列,權臣謀反成功,將皇帝一家拉往菜市場斬首,其中包括靈山公主。

  李中棠痴戀靈山公主多年,營救公主無果後,他冒著生命危險,從劊子手那裡買到了靈山公主的一縷頭髮,並在瘋道士的幫助下,用頭髮做成了一支畫筆。

  之後他用此畫筆,日夜畫著靈山公主的圖像,如痴如醉,宛若瘋魔,直到有一天,畫中人從畫裡走了下來……

  眼見獨子迷戀畫中人,以至於形容消瘦,荒廢了事業,李父在旁人的建議之下,從一個爛賭鬼手裡買來了他的女兒——一個絕色少女殷紅袖。並告訴她,在她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把李中棠勾引到手,要麼他就把她賣去青樓。

  殷紅袖別無選擇,只能拚命跟靈山公主爭奪李中棠。

  接下來她們兩個要演的,就是其中頗重要的一幕——畫中人從畫上走下來!

  「這齣戲就不對外公開了。」石導將他們領到一個空房間,裡面佈景布到一半,看起來依稀是個書房,台上有紙有硯,牆上掛笛掛畫,他問,「需要給你們多少時間?誰先來?」

  寧寧面露躊躇,她沒法先上,劇本她還是剛剛到手,上面台詞她都沒捋順!

  寧玉人瞥了她一眼,目光轉回石導身上,淡淡道:「我來吧。」

  她的聲音跟態度都很冷淡,寧寧一開始以為是不滿她「搶奪角色」,等到寧玉人登台之後,她才漸漸看出不對勁。

  「Action!」

  陳觀潮繞到書桌後,從筆架山上隨便選了一支筆,然後在空空的硯台裡蘸了蘸,回到畫紙上,從1987到1990,他的變化很大,氣質越發沉穩,越發像一個人——陳君硯。

  但寧寧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她全神貫注的看著寧玉人,媽媽,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你要演一個什麼樣的靈山公主?

  寧玉人慢慢走過書架,忽然一揮手,將書架上的書全部掃落下來。

  陳觀潮皺皺眉,回頭一看:「怎麼回事?」

  他放下畫筆,朝書架走去,彎腰將地上的書一本一本撿起來,忽然撿書的手一頓,慢慢轉過頭,從下往上看去。

  他的書桌上,趴著一個女人,更確切的說,他的畫紙上,趴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慢慢聳動著肩膀,像蛇類蛻皮一樣,從畫紙上一點一點爬起來,動作越來越大,以至於最後從小小的書桌上滾落下來。

  「……你!」陳觀潮握緊手裡的書,看起來有些緊張。

  她很快從地上起來了,雖然起來了,頭卻一直低垂著,頭髮很長,從臉上一直垂落到地上,輕輕搖曳,猶如夜晚湖畔的垂柳。

  「你是……」陳觀潮忽然朝她走近一步,非但沒有害怕,反而露出了病態的狂喜,彷彿夢裡尋她千百度,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她。

  她慢慢抬起手,撥開自己一邊頭髮,露出一邊面孔,然後朝他無聲微笑。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姿態,同樣的笑容……寧寧是見過的。

  「很恐怖,但也很有魅力對不對?」石導在寧寧身邊小聲說,「一眼就能抓住觀眾的心。」

  「當然……」寧寧喃喃道,因為這是魅影,寧玉人在演的根本不是靈山公主,她把寧寧曾經扮演過的魅影模仿的惟妙惟肖!

  一場戲很快就演完了,結束以後,陳觀潮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像個花痴似的追在寧玉人身後,激動的都有點口吃了:「你,你叫什麼名字來著?這部電影演完以後,要不要來演我的電影?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觀潮……」

  寧玉人楞了一下,然後沉默的低下頭,走到導演身邊,低低道:「導演,可以了嗎?」

  「嗯,可以了。」石導轉頭問寧寧,「你還要上去麼?」

  寧寧真是滿嘴苦澀。

  她也能演魅影,問題是媽媽已經先一步上場了,她再這麼演,在旁人眼裡完全就是對她的模仿。再說捫心自問,她能演得比媽媽更好嗎?不能,因為媽媽模仿的一模一樣,她演的就是寧寧,寧寧自己怎麼可能超越自己?

  石導是個好人,他拍了拍寧寧的肩膀,給了她一個台階下:「快吃晚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其他的改天再說。」

  「……那我先走一步了。」寧玉人陰沉的說,她不但戲裡跟過去的寧寧一樣,戲外也跟過去的寧寧一樣,寧寧有點懷疑她現在是不是在睡棺材,吃冷飯,洗冷水澡了……

  石導又拍了拍寧寧的肩膀,然後第一個離開,寧玉人是第二個,後面跟著一隻狂熱不已的腦殘粉:「考慮一下吧,我跟你說,我的《戲院魅影》……」

  寧寧一個人留在房間裡,心裡有點亂。

  她這下真的理解那句「不要離主角太近」的意義了……

  對電影院,對電影裡的人來說,她就像是一顆石頭,丟下去,蕩開一圈漣漪,先影響身邊的人,然後影響遠一點的人,她一開始以為自己只影響到了聞雨,現在看來,她造成的影響比她自己想像得還要大。

  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

  寧寧嘆了口氣,她轉過身,這才發現身後站了個人。

  他歪靠在牆上,笑吟吟的看著她,雖然一言不發,但一雙桃花眼已經說盡情話,正是本次電影的男主角石中棠。

  寧寧不知道他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本著「主角有毒,能避就避」的原則,朝他禮貌性的笑笑,就要出門離開。

  結果他忽然朝旁邊移了一步,用胸膛擋了她一下,然後誇張的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單手撐著腦袋,笑嘻嘻的對她說:「我摔倒了,要親親才能起來。」

  ……你他喵碰瓷啊!!

  「你等等,我現在就通知石導過來人工呼吸!」寧寧沒好氣的回了一聲,走了沒兩步,後面傳來他懶洋洋的聲音,說:「如果我是男主,我是不會為了剛剛那位靈山公主如痴如狂的。」

  寧寧愣了愣,轉頭看著他。

  他還躺在地上,一副天為被,地為床的模樣,一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朝她輕輕勾了勾。

  寧寧遲疑了一下,才不情不願移過去,蹲在他身邊問:「怎麼說?」

  石中棠笑眯眯的看著她,一根指頭輕輕點點臉頰,示意親一下。

  「我沒問題了,我走了。」寧寧翻了個白眼正要走,對面忽然伸來一隻手。

  剛剛還懶洋洋彷彿醉酒的石中棠矯健的坐起來,手指勾住她一縷鬢髮,牽到唇邊親了一下,他長得好看,笑得好看,笑吟吟勾著她頭髮的姿勢也好看,不帶一絲輕薄,反似古代俠客拈花一笑,對她說:「好了,我教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6:20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章 另一個靈山公主

  「寧玉人已經把恐怖演到了極致,你很難在這方面超過她了,所以你要演一個不同的靈山公主。」石中棠笑了笑,「一個美麗到極致的靈山公主怎麼樣?」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寧寧仔細想了想……靠,這不就是花瓶嗎?

  「你真覺得這樣能行?」寧寧狐疑的看著他。

  「當然咯!」石中棠信誓旦旦,「如果讓我來畫我的意中人,我肯定是畫她在我心目中最美麗的樣子,誰會畫個女鬼來嚇唬自己啊!」

  聽前面似乎很有道理,但聽到最後一句……寧寧挑挑眉:「所以你只是想找個美女跟你搭戲,不是女鬼……」

  「寧采臣廟遇聶小倩,許仙斷橋遇白蛇,沒有當場大喊一聲妖孽然後打死她們的原因是什麼?還不是因為她們美得如夢如幻,讓人見了就喜歡。」石中棠笑眯眯的,不知何時已經離得寧寧很近。

  離得這麼近,以至於能夠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不是香水,也不是肥皂,是一種很難用語言描述的氣味,讓人變得敏感,讓人心跳有點加速,讓人想要逃跑又不捨得逃跑。

  「……我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他玩弄著寧寧那一縷頭髮,聲音又低沉又磁性,「讓我慢慢告訴你吧。」

  寧寧一把將他推開,轉身跑了。

  他沒追上來,在後面不停的笑。

  寧寧惱羞成怒,覺得對方在戲耍她,虧她之前還把他的話當真了!他只是單純在撩妹!於是跑得更快了,轉角處,忽然腳步一頓,又把自己縮了回去,悄悄看著外面兩個人。

  不愧是母女!媽媽也在被一個男人糾纏!還是一個更加辣眼睛的男人!

  「你應該認識我吧?」陳觀潮攔著寧玉人不讓走,「我是《戲院魅影》的編劇跟副導演。」

  寧玉人實在被他逼得沒辦法,只好低沉道:「……我認識你。」

  陳觀潮眼前一亮,雙手抓住西裝領口抖了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自信,更加成功人士一些。

  「這部電影拍出來,雖然得到了很高票房,很多獎項,但其實我個人對它是不滿意的。」他目光灼熱的看著寧玉人,「它還可以更加完美!只需要有一個完美的女演員,一個完美的魅影……對,就是你!」

  聽到這裡,寧玉人終於忍無可忍,她打斷對方的話,問:「你還記得我嗎?」

  陳觀潮頓時卡殼,他認真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半天還是迷茫:「我們以前見過?」

  寧玉人忍不住握了握拳,聲音有些壓抑:「那你還記得聞小寧嗎?」

  這回陳觀潮終於想起來了,他有些意外的咦了一聲:「你居然知道這個名字,這麼說你以前也在《戲院魅影》劇組裡待過?等等,我想起來了……」

  他笑了起來,並攏兩根手指,帥氣的朝她一甩:「你是演女配跟班的那個吧!我記得名字好像是……」

  「夠了!」寧玉人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她推開他,想要從這裡離開,可陳觀潮不讓她走,兩個人正拉拉扯扯,寧寧深吸一口氣,從拐角處走出來。

  「喂,陳觀潮。」她一本正經的扯了個謊,「石導叫你過去。」

  「石導找我?」陳觀潮信了,給身後的寧玉人留下一句「回頭再來找你」,就抬腳離開,找石導去了。

  他一走,寧寧立刻走過去抓住寧玉人的手,朝她眨眨眼:「快走,我剛剛騙他的。」

  兩個人急急忙忙離開,回到寧玉人房間以後,寧寧剛剛關上房門,就聽見後面傳來一聲嘆息。

  「其實我們三年前就認識了,可他一直沒認出我。」寧玉人喃喃道,「因為那個時候,他的眼睛一直追著一個天才女演員,根本看不見別人。」

  寧寧愣了愣,回頭看著她。

  「可笑的是,他現在看到我,也是因為我在模仿那個天才女演員……」寧玉人忽然抬手摀住嘴,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漏嘴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寧寧,眼神帶點祈求帶點可憐,讓寧寧看著有點心酸。

  「你演得很好。」她誠心誠意的說,「你演得真的很好。」

  你將魅影的恐怖演到了極致,將「聞小寧」演到了極致,你已經逼得某個「天才女演員」無路可走,只能在花瓶路線上下功夫了!

  「是我模仿得好吧。」寧玉人卻不自知,她自嘲一笑,然後低下頭,無力的摀住自己的臉說,「我根本沒有當演員的才華!我只會模仿別人!我只是在不停的模仿她……但我一輩子都超越不了她……」

  說到這裡,寧玉人捂著臉哭了起來。

  看著她,寧寧彷彿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不斷看著媽媽的電影,不斷模仿著她又不斷的失敗,漸漸被人貼上「沒有才華」「不如寧玉人」「一定堅持不下去」的標籤。

  可怕的不是別人這麼認為,而是她漸漸自己也這麼認為。

  寧寧急忙走過去,伸手抱住她,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似乎嚇了寧玉人一跳,她身體僵了僵,然後不留痕跡的推開她。

  寧寧被推開以後,也順勢轉了個身,她背對著寧玉人,免得讓寧玉人看見她微紅的眼圈,聲音有些沙啞的問:「以後你打算怎麼辦?繼續模仿那個天才女演員嗎?」

  「……」寧玉人沉默一下,說,「不然還能怎樣呢?」

  「可你只模仿她,就只能一直演一種角色。」寧寧裝作看窗外,眼珠子卻一直轉向她的方向,「你可以多模仿一些別的人……」

  「說得簡單!」寧玉人發出一聲低吼,她披散著長髮,咬著自己的大拇指,嘟囔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會明白!我越模仿她,就越無法離開她……她就好像,好像死而復生了一樣,總在我身邊出現,總在我耳邊說話,我變得越來越像她……」

  寧寧急忙回頭,看見她現在的樣子,眼睛裡充滿焦急與憂慮。

  「你入戲太深了。」她嚴肅的說,「你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寧玉人咬著嘴唇不說話,掙扎著猶豫著,恐懼著卻又不捨得放棄……

  「我們換個角色吧。」寧寧嘆了口氣,「你來演殷紅袖,我來演靈山公主,我跟你說,殷紅袖這個角色……」

  不等她說完,寧玉人轉頭對她笑:「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寧寧愣了愣。

  「只有恐懼和痛苦,能讓人刻骨銘心!我的靈山公主比你的好!」寧玉人陰冷的笑了起來,那是一個魅影式的笑容,不相信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你走吧!這個角色是我的,我絕不會讓給你!」

  寧寧被她趕出門外。

  背靠在門上,她慢慢抬頭看著天空,喃喃道:「只有恐懼和痛苦,能讓人刻骨銘心?」

  身後寂靜無聲,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在聽。

  「恐懼和痛苦,我也經歷過。」無論她有沒有在聽,寧寧還是堅持把話說完,「可真正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一把剃鬚刀,和一碗餛飩。」

  燭火搖曳,曲老大躺在椅子裡,她在旁邊給他刮鬍須,他溫柔的看著她。

  光芒照入,聞雨安靜的蹲在衣櫃外,將一勺子熱氣騰騰的餛飩朝她遞來。

  「……我要演靈山公主。」寧寧說,「一個不那麼恐懼,不那麼痛苦的靈山公主。」

  她抬腳離開,身後房門緊鎖,寧玉人背靠在門上,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良久之後,才低低說了一聲:「你贏不了我的。」

  美麗能夠戰勝醜陋嗎?一個不那麼恐懼,不那麼痛苦的靈山公主,可以戰勝恐怖痛苦到了極點的靈山公主嗎?

  寧寧不知道。

  她只是想要演給媽媽看。

  於是她回到之前排戲的那間書房,石中棠已經不在裡面了,這讓她鬆了口氣,她走進門,伸手拿起先前遺忘在這裡的劇本。

  「我要演另外一個靈山公主。」她對自己說,「一個美麗動人的靈山公主。」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主要演員大約會在三天內到齊,然後劇組就會開機,她要在這段時間以內塑造出另外一個靈山公主。

  但具體要塑造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呢?

  這就完全取決於演員自己的能力了。

  寧寧翻了翻劇本,劇本跟小說不同,甚至有些枯燥無味,它沒有多少場景或者心理描寫,基本全是台詞。

  而同樣一句台詞,可以搭配無數種神態跟動作,哪種最好,上面不會特地標記出來,只有演出來才知道。

  比如現在這句:過來。

  「過來。」寧寧柳眉倒豎,然後搖搖頭,「又不是討債。」

  「過來。」寧寧媚眼如絲,輕咬朱唇,然後輕輕呸了一聲,「……差點順嘴喊出一聲來玩吧大爺。」

  「過來。」寧寧輕描淡寫的說了一聲,停頓了一下,覺得抓住了一點感覺,握住手裡的劇本在屋子裡慢慢走著,將剛剛那句過來反復念了幾遍,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絲訣竅……

  翻了翻劇本,她又換了一句,是片子開頭,靈山公主被押上法場,因其美貌,奸臣給了她一次機會,問她願不願意入他後宮。

  「我堂堂靈山公主,豈會屈尊侍賊。」寧寧聲色淡淡,彷彿生而高貴,並不將這篡位小人放在眼裡,「你要殺就殺吧。」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氣急敗壞:「不知好歹!」

  寧寧一楞,循聲望去,見傍晚夕陽下,石中棠斜靠在門扉上,側過臉來對她笑:「繼續啊。」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幫她,但有個人對戲是好事,寧寧停頓片刻,一手持卷,一手負在身後,縱然身處法場之上,將受刀斧之刑,仍然不忙不亂,不哭不求,傲骨不折,氣質高華,閉目道:「動手吧。」

  石中棠從奸臣轉換她身後的劊子手,重重呼吸兩聲,終於一狠心道:「我家有老有小,實在不敢跟新帝對著幹,公主,對不住了!」

  幾秒鐘過後,又從劊子手轉換為男主,聲音平靜,但仔細一品味,就會發現那平靜下面湧動著巨大的怒火與悲哀,他低沉道:「一千兩銀子就在後面的車子裡,她的頭髮呢?」

  一場場戲對下來,寧寧心裡只有三個字——好厲害!

  她演一個角色已覺艱難,他卻包攬了她之外的所有角色,角色之間切換得極快,卻又演得極好,還沒拿劇本,他該不會是把裡面每個人的每句台詞都背下來了吧?

  明明是個天才,卻還這麼努力,真是不給普通人活路。

  「別走神。」石中棠打斷她的思緒,笑著說,「繼續啊。」

  接下來,就是早上那一幕了。

  寧寧來到書桌旁,彎腰將地上的畫紙撿起放桌上,然後自己爬上桌,接下來,她要作為畫中人從畫中走下來。

  媽媽選擇如蛇蛻皮一樣緩慢爬出,那一幕雖然可怕,卻非常吸引眼球,她該怎麼做,才能比她更吸引觀眾的目光?

  「不,別去想這個。」寧寧閉上眼睛,「我現在要演的,是我的靈山公主。」

  她漸漸放鬆身體,放鬆思維,於是書房漸漸變成寢宮,又舊又破的書架變成了放滿古玩異寶的八寶閣,光禿禿的牆上掛上了名家畫卷,連她身下的書桌都變成了紫檀木質地,她的裙裾跟長長宮絛從桌上委落在地上。

  她怎麼會在桌上?

  寧寧慢慢睜開眼,略顯為難的皺皺眉,從小金枝玉葉,她既不會自己上桌,上來了也不會自己下去,她略略側過頭,望著倚靠在門上的石中棠,抬起手,天經地義的吩咐他:「過來。」

  石中棠微微一愣,笑著從門上起來,走到她面前,沒有去扶她的手,而是出其不意的將人打橫抱起,柔情蜜意的問:「怎麼謝我?」

  寧寧不但沒對他說謝謝,反而一把甩開他的手,雙腳落地之後,立刻朝著門外走了幾步,但並不是真的一點兒也不在意他。一束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在月光下慢慢回頭,手裡的劇本如扇子般別在臉前,只露一雙瀲灩橫波的眼睛望著他,然後微垂眼眸,朝他優雅的欠了欠身。

  那一幕如夢如幻,如水中月,如鏡中花。

  石中棠愣愣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順從自己的心意,伸手拽她入懷,如掬水月在手,如弄花香滿衣,俯下身,笑著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啪!」

  第二天,房間裡嗡嗡作響,一群人爭吵不休,其中一個轉頭看向石中棠,咦了一聲:「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石中棠摸摸右邊臉頰,「昨天晚上有蚊子。」

  討論終於告一段落,石導看著場中站著的寧寧跟寧玉人,說:「靈山公主的扮演者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6:34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一章 第一次告白

  「當然是寧玉人!」

  石導轉頭看去,臉上寫著「老子還沒說話呢,誰在那搶戲?」

  是陳觀潮。

  「尤靈的靈山公主美則美矣,但太沒有衝擊力了,市面上這樣的類型太多了!」陳觀潮將手往寧玉人的方向一比,「不像她,演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顛覆性的,致命又迷人的女性角色!」

  剛剛才安靜下來的眾人,因為他這番話,又重新開始爭執不休。

  正當陳觀潮臉上浮現出勝利的微笑時,一個聲音在人群中懶懶響起。

  「她演得的確很好,好到讓整部電影失衡。」

  陳觀潮一楞,循聲望去,見石中棠摸著下巴,笑吟吟道:「你們只顧著誰好誰壞,忘了《畫中人》的具體內容了嗎?最重要的那條線是什麼?是男主過於迷戀畫中人,他父親不得不讓女二勾引他,現在你們再看看她。」

  眾人的目光隨之望向寧玉人。

  一個陰沉可怕,彷彿在一個地方站久了,那塊地就能長出蘑菇來的女演員,陳觀潮說她致命又迷人,迷人這點有待商榷,但致命這點大家都認同,都沒幾個人跟她對視,久了怕自己會忍不住掏出一串佛珠或者十字架……

  「一個會讓片子打上『未成年人請在父母陪同下觀看』標籤的靈山公主,你讓男主怎麼對她一見鐘情。」石中棠聳聳肩,「你讓女二怎麼唸得出『她太美了,我連她一片手指甲都比不上』這句台詞?」

  「這樣不是更能體現出男主的深情嗎?」見眾人議論紛紛,似乎有被石中棠說動的趨勢,陳觀潮急忙梗著脖子說,「就算她又醜陋又可怕,男主依然愛她,這種愛不是更能打動人心嗎?」

  石中棠頭一偏,笑吟吟的看著他。

  就陳觀潮以為他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石中棠輕飄飄吐出四個字:「《戲院魅影》。」

  陳觀潮微微一愣。

  「之前看劇本的時候,我就覺得哪裡有點怪,不知為什麼,有很多地方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石中棠看著他,「現在聽了你的話,我終於能確定自己在哪裡看過它了——《戲院魅影》。」

  「你這話什麼意思?」石導忽然開口。

  「我只是覺得這部劇越來越像另外一個電影了,無論是劇情還是人設。」石中棠搖了搖手裡的劇本,「尤其是你最近做出的幾處修改。」

  劇本內容並非一成不變,跟組編劇會根據需要,在合理範圍內修改劇本。

  但很顯然,陳觀潮做出的修改,已經漸漸超出了合理的範圍……

  「一個神秘,恐怖,為了男主可以毫不留情的殺了任何人的女主角。」石中棠分開人群,一步一步走向陳觀潮,「一段發生在李家老宅的恐怖愛情故事。」

  手裡的劇本遞到陳觀潮面前。

  「我想問問,你寫的真的是《畫中人》嗎?」石中棠深深看著他,「她演的又真的是靈山公主嗎?」

  陳觀潮怔怔看他,想要辯解什麼,可卻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一切辯解的話,在現實面前,在眼前這部劇本面前都是蒼白的。

  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將《畫中人》寫成了古代版的《戲院魅影》。

  「夠了。」石導右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打破眼前的沉靜,「我現在宣佈,靈山公主的扮演者是尤靈,至於殷紅袖的人選……」

  「我提議寧玉人。」

  石導循聲望去,臉上寫著「又是誰在搶老子戲?」

  是寧寧。

  「我提議讓寧玉人來演殷紅袖。」寧寧望著角落裡的寧玉人,說,「她是最好的人選。」

  散場以後,寧寧走了沒兩步,石中棠就從後面追上來,與她並肩而行。

  「怎麼樣?」他朝她眨了一下右眼,「我剛剛是不是很帥氣?」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這次她還真沒辦法說他不帥,他撩妹,但又不完全是在撩妹,要沒有他剛剛那番話,這部電影搞不好真會拍成戲院魅影古代版,就算石導中途發現不對停止,但中途也會消耗掉許多人力物力。

  「其實他這個人挺可惜的。」石中棠忽然望著前方道。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寧寧看見了陳觀潮的背影,跟先前的意氣風發不同,看起來非常消沉煩躁,正旁若無人的揉著自己的頭髮,很快就揉出了一個雞窩……

  「一部《戲院魅影》讓他少年成名,現在看起來,似乎算不上什麼好事。」石中棠眼神透亮,「他被過去的成功困住了,這些年來他不停在重復自己,不停寫一樣的東西,可寫來寫去都是《戲院魅影》。」

  他忽然轉過頭,拋開之前的一臉嚴肅,再次笑得玩世不恭:「好了,不提他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飯,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店哦。」

  「……下次吧。」寧寧飛快的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找到寧玉人的身影,猜她可能是回自己房間去了,「我想找寧玉人談一談。」

  「哇!你真是個小惡魔!」石中棠故作驚訝,「她都已經從女一變成女二了,你還不肯放過她啊!」

  「說什麼呢!」寧寧翻了個白眼,「殷紅袖這個角色有什麼不好!她才是這部電影的精髓!」

  石中棠楞了一下,然後笑眯眯看著她,當一個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你的時候,你不忍心讓他長久等待,會自己接著往下說。

  「……陳觀潮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靈山公主的人設很普通。」寧寧說,「這種人設對演員的限制很大,不如殷紅袖的人設接地氣且充滿爆發力。」

  靈山公主的人設太過高高在上不接煙火氣,雖然名為畫中人中的女主,但從劇情和台詞上來看,編劇根本沒在她身上花費什麼心思,她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美!美!美!

  而殷紅袖不同,她雖然也是個美麗少女,但更接近現實裡的芸芸眾生,出生平凡,過得很苦,無論想要什麼,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取,命運從未垂憐過她,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這樣的角色如果演好了,會非常打動人。

  「……既然你明白這點,為什麼要跟她換角色?」石中棠笑著問。

  「因為我說過了啊。」寧寧嘆了口氣,望著寧玉人住的方向,「她才是最好的人選。」

  她去找寧玉人之後,石中棠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後傳來一聲讓他深感憔悴的聲音。

  「石頭!」石導挺著三層厚的啤酒肚朝他走來,雖然努力想要表達自己的怒氣,奈何長著一張彌勒佛臉實在讓人怕不起來,「你又在勾搭小姑娘!」

  「我沒有啊!」石中棠矢口否認。

  「還說沒有!」親爹行使特權,揪著他耳朵不放,「我追你媽寫了五年詩,從樂府詩抄到泰戈爾,硬生生把我從一個搬磚的抄成了知識分子,你呢!」

  「搬磚的就不要假冒知識分子了,媽都跟我說了,就因為你第一次給她寫詩寫『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她差點就報警了……」石中棠話還沒說完,就被惱羞成怒的石導揪住了另外一隻耳朵。

  修理完兒子以後,石導感覺清爽了不少,那不斷被人搶戲的怨念終於發洩完了,攬著兒子的肩,他語重心長的說:「少年浪子才叫浪子,老了不叫浪子了,叫老流氓。跟爸說說,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讓你定下心來?」

  「貌若西施,才比班昭,身材參考趙飛燕,笑起來最好像奧黛麗赫本……」石中棠一根一根手指的數過去,就在石導快要按耐不住自己體內的洪荒之力時,他將所有的指頭收了回去,只留一根搖了搖,笑吟吟道,「以上都不是我的女朋友。」

  石導怒了:「你到底想怎樣?」

  「哎呀不急不急。」石中棠避開他揮來的手,笑著跑了,「總而言之呢,如果一定要找,我會找一個嘴硬心軟的女孩子。」

  「臭小子!站住別跑!」石導在後面狂追,但啤酒肚的空氣阻力實在太大了……十幾分鐘後,石中棠停下腳步回頭,身後空空如也,他籲了一口氣,總算是甩掉了。再看看四周,好巧,看到了兩張熟面孔。

  院子裡,寧寧跟寧玉人都沒察覺到附近來了人,又或者說,她們之間的氣氛太過劍拔弩張,眼中除了彼此,根本看不見別人。

  「靈山公主是你的了。」寧玉人眼圈微紅,看起來剛剛哭過,「你還想怎麼!」

  「我來跟你討論一下殷紅袖這個角色。」寧寧對她說,「這個角色可能跟你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寧玉人尖叫一聲打斷她的話。

  「夠了!!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寧玉人雙手摀住耳朵,似乎不想聽,也不肯相信她嘴裡說出來的任何話。

  通紅的眼睛盯著寧寧,又妒又悲,又羨慕又怨恨。

  「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寧玉人喃喃道,「你什麼都有,銀行家的女兒,年輕漂亮,全家人都支持你演戲,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演什麼就能演什麼。」

  她慢慢低下頭,看著手裡握著的那封信,酸澀道:「我呢?」

  寧寧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是?」

  「我媽給我寫的信,說我在外面年紀一大把了,還一事無成,不如早點回家嫁人……開什麼玩笑!!」寧玉人右手一握,將那信死死揉進掌心,語氣十分激動,「我好不容易才從她那逃出來,我死都不要回去!我死都不要變成她那樣的人!!」

  最後不是寧寧的話,而是這封信讓她下定了決心。

  「……我死都不怕。」寧玉人緩緩抬頭,「還會怕你?」

  那雙之前死氣沉沉的眼睛,現在燃燒起一團火焰。

  「……我要演殷紅袖。」寧玉人盯著寧寧說,「殷紅袖能贏靈山公主,我也可以!我會比你演得更好,我會比你更受歡迎,我沒有的我自己去爭!」

  寧寧原本有許多話要跟她說的,但此時此刻,一句都不想說了。

  為什麼要說呢?

  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雙殷紅袖的眼睛。

  「我等你。」最後,寧寧只是對她笑了笑,「繼續追趕我吧。」

  媽媽,別停下,別被過去那個叫聞小寧的陰影困住,從籠子裡出來,繼續朝前面跑下去吧。

  當你跑起來,你很快就能從我身邊跑過去,等你再次回頭,你會發現原來過去困擾過你的人,其實並不怎麼厲害。

  因為她也不過是一個,被你的陰影困住了很多年,不斷不斷追趕你的小可憐。

  寧玉人面色潮紅,她誤會了寧寧臉上的笑,覺得是在嘲諷她,忍不住上前推了她一把:「滾啊!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寧寧後退兩步,然後飛快轉身,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眼中盈動的淚光。

  就算明知道這樣是為媽媽好,但是被自己最喜歡的人這樣憎恨著,這樣嫌惡著,還是忍不住想要流淚。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媽媽回房間了,這時候,寧寧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啪啪啪,耳邊忽然傳來兩聲掌聲。

  寧寧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急急忙忙的朝他走過去,朝他噓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問:「你怎麼在這?」

  石中棠兩眼亮晶晶的看著她:「剛剛的戲演得不錯啊。」

  說完,伸手刮了刮她臉頰上的淚水。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低頭看著自己指頭上的淚水,像看著停在指頭上的美麗蝴蝶,「這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有好處啊。」寧寧說,「她演得好,這部電影就能更賣座不是嗎?」

  「我說的是……」石中棠笑吟吟的抬頭,「這,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寧寧沉默了。

  很難解釋她現在的行為,素不相識,她為什麼要對劇組的另外一個女演員,而且還是一個跟她不怎麼對付的女演員那麼好?

  支支吾吾了半天,她昂頭看著他,認真的說:「過了這個坎,她會成為最好的女演員的。」

  「她能不能成為最好的女演員,我不知道。」石中棠也神色一肅,認真的看著她,「但你肯定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寧寧愣了愣。

  「我喜歡你。」石中棠神色一舒,陽光從他身旁的樹梢後,花葉間照過來,點綴在他的髮頂眉間,像金色的雪,他又溫柔又認真的看著她,「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你寵成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

  寧寧:「……哈?」

  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告白,在1990年4月15號。

  距離寧玉人得到第一張電影票,還有大約三個月時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6:47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二章 越來越近

  ……可在七月七號來臨之前,寧玉人就已經陷入到大麻煩當中……

  「啥?」寧寧驚訝道,「被抓了?為什麼?」

  石中棠用一根手指貼著唇,噓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道:「別被人聽見了……她進局子了,跟一群妓女一起。」

  消息沒有公開,因為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石中棠,他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一旦行動起來就非常迅速,幾乎是立刻摘了墨鏡上街,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把所有娛記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等他們回頭再來找寧玉人時,就發現人已經被保釋走了,塞錢想買點小道消息,但相關人員一問三不知,明顯已經被封了口。

  「你欠我一次。」石中棠湊到寧寧耳邊,笑吟吟的說了一個咖啡館的名字。

  月色咖啡館,晚上七點。

  地方離劇組不遠,加上環境幽靜,經常有演員到這個地方吃飯。

  寧寧趕到以後,目光一轉,很快朝裡面走去,然後敲了敲一張鋪著格子桌布的咖啡桌。

  桌後的寧玉人慢慢抬頭看她,模樣十分憔悴。

  寧寧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看她面前的咖啡杯,已經涼的一點熱氣都沒有了,於是轉頭喊了一聲服務生,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之後,回頭對她說:「你究竟怎麼回事?」

  「……我沒做壞事。」寧玉人低低道,「我只是……怎麼也演不好引誘男主的那齣戲,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妓女是怎麼做的。」

  寧寧沉默以對。

  「不這麼做的話,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演。」寧玉人擺擺手,表情有些迷茫,「石導叫我不要再模仿別人了,尤其不要模仿白容,池雪麗這些有名的女星……可不模仿她們,我模仿誰?」

  寧玉人這段時間被石導罵得很厲害,因為她演戲的時候總是在不知不覺的模仿一些當紅豔星,偏偏還模仿的極其逼真,連一些她們本人估計都沒注意到的小動作都模仿的很到位,以至於一不留神,還以為是豔星本人。

  然而這裡是《畫中人》劇組,不是超級模仿秀。

  「我……我好像沒有辦法無中生有。」寧玉人用餐巾紙按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線早就化開了,眼睛四週一團黑,「我沒有辦法演我沒見過的人。」

  寧寧看著她,心情極其復雜。她本來以為憑借跟劇中角色相同的情感,媽媽能夠突破自我,就像她自己那樣……

  這樣,媽媽就不需要電影票了……

  「……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接觸到更多人嗎?」對面的寧玉人似乎已經忘記了寧寧的存在,自言自語著,「好想去一個地方,一個有古代人,有民國人,有公主,也有女奴,有一堆人的地方,最好是現實裡沒有的人……可以隨便我模仿……」

  寧寧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跟她說些什麼,眼睛不經意間往她身後一瞥,頓時忘記了說話。

  寧玉人身後是一扇窗戶,因為今天的天氣稍微有點冷,所以窗戶是關著的,窗戶右下角一團陰影,寧寧之前還以為是沒洗乾淨,現在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張面具。

  一張笑臉面具,正貼在窗口看著她們。

  哐當一聲,桌子上的咖啡杯打翻了,褐色的咖啡迅速蔓延了整個桌子,對面的寧玉人驚叫一聲,也跟著站了起來。

  服務生急忙過來收拾,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寧寧再看窗戶口,發現那張面具已經沒有了。

  「是我看錯了嗎?」寧寧盯著窗戶,心有餘悸的想。

  之後兩人沒繼續在咖啡館待,一起回了住的地方,因為先前的事情已經被壓下了,所以大家看到她們,只以為是在外面吃飯回來,石導還拍著啤酒肚跟她們開了個玩笑:「吃到這個點才回來啊?可別吃胖了,明天戲服都穿不上咯。」

  「不會不會。」寧寧笑著回答,而她身後的寧玉人根本沒敢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梯,因為同住一層,又一前一後走在長長的走廊上。

  寧玉人住在中間位置,寧寧住在走廊盡頭,所以寧玉人先到,她打開房門,猶豫一下,朝寧寧的方向說:「晚安。」

  寧寧笑著回頭,晚安兩個字卻噎在嘴裡。

  就在她們兩個過來的方向,一張笑臉面具從牆後伸出來,靜靜看著她們。

  「……什麼東西?」寧玉人被她的表情弄得有點心裡發悚,她飛快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空無一物,她鬆了口氣,回頭對寧寧說,「我回房間了。」

  「哦……哦……」寧寧回道,實際上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等到關門聲響起,走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才回過神來,然後急急忙忙衝回自己房間。

  夜裡她有點失眠,一閉上眼睛,就覺得身邊出現一張面具,於是根本不敢睜開眼,直到天亮了,才戰戰兢兢的打開眼睛,然後鬆了口氣。

  「怎麼了啊?」拍完一場戲的休息時間,石中棠伸手摸摸她的臉,有些擔憂的說,「你看起來有點憔悴。」

  「……我昨天晚上沒睡好。」寧寧猶豫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實話。

  「那要不要我陪你啊?」石中棠笑吟吟的說,「其實演員只是我的副業,我最拿手的是唱催眠曲。」

  寧寧送了他一個白眼。

  這時身旁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在喊:「抓住他!」

  兩人循聲望去,見安保人員在拚命搖樹,樹葉嘩嘩落下,一個娛記脖子上掛著相機,雙手死死抱住樹幹。

  「哇,不簡單。」石中棠摸摸下巴,望著那個叫囂著有種你上來的娛記道,「這屆娛記不錯,都能上天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個安保人員舉著電鋸衝過來,威脅說要把樹給鋸了,上面的人才不甘不願的下來了,並且交出了自己拍的照片,以及相機底片。

  「給我瞅瞅。」石中棠過來奪取了勝利的果實,順手跟寧寧分享。

  他是劇組最大牌的演員,所以照片主要是拍他,而且寧寧懷疑這人可能是他的迷弟,拍他的時候自帶美圖跟柔光效果,拍別人的時候真的只是隨便拍拍……

  寧寧忽然愣了愣,盯著眼前這張照片。

  「怎麼了?」石中棠湊過來看了眼,一邊嘴角向上翹起,「不錯,這張情侶照拍得相當不錯,回頭我把它裱起來。」

  照片是由上往下拍的,拍了剛剛石中棠伸手摸寧寧臉的那一幕,樹葉繽紛,美人低眉,此景的確如詩如畫……可這不是重點。

  「你看看這。」寧寧指著照片一角問,「你認得這個人嗎?」

  照片的邊角位置,還拍到了附近的工作人員,有正在喝水的石導,有正在補妝的寧玉人,有眉筆掉了,正彎腰去撿的化妝師,還有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嗯?」石中棠皺了皺眉,盯了那個面具人半晌,然後把照片從寧寧手裡抽走,留下一句,「借我一下。」

  他拿著照片去找了石導,也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麼,但安保人員很快又忙碌了起來,可惜這一次的忙碌毫無結果,照片裡的面具人彷彿失蹤了一樣,怎麼找也沒找到。

  「可能是哪個劇組人員的惡作劇吧。」石中棠拿著照片回來,聳聳肩道,「估計是從道具組那偷偷拿的。」

  寧寧接過照片,知道這不是惡作劇,上頭的人影雖然模糊,對方臉上的面具雖然模糊,但因為她之前已經連續見了兩次了,所以她認得。

  那是一張微笑的面具。

  因為今天虛驚一場,拍攝結束的時候,石導特地請所有人去外面吃了頓飯,本來大家還很高興的,去了以後才發現這貨正在減肥,然後一群人對著滿桌子素菜乾瞪眼……

  出來以後,不少人直奔路邊攤,揮舞鈔票道:「先來三串烤肉。」

  寧寧找了找,發現寧玉人也坐在一家店裡,埋頭喝著桌子上那一碗小米粥。她也跟了進去,店家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她道了聲謝,然後掏出口袋裡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朝對面遞過去。

  寧玉人停下吃東西的動作,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然後疑惑的看著她。

  「你對他有印象嗎?」寧寧問。

  寧玉人搖了搖頭。

  「他已經出現好幾次了。」寧寧說,「第一次是在咖啡館裡,透過窗戶看我們,第二次在走廊上,伸出頭來看我們,第三次……」

  她忽然頓住了,汗水從額頭上滑下來。

  第一次在窗戶外,第二次在走廊上,第三次在身邊……

  豈不是說,面具跟她們之間的距離一直在縮短。

  對面,寧玉人的眼睛慢慢瞪得滾圓滾圓。

  寧寧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那隻盛著溫水的水杯。

  水面上,倒映著一張微笑的面具。

  他已來到她身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7:01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三章 別無選擇

  怎麼從杯子裡看到身後人的倒影?

  很簡單。

  他正彎腰看著你。

  寧寧飛快推開桌子,逃到一邊。

  身後的人沒逃,他還站在原地,偏著臉,對寧寧微笑。

  ……不可思議,她是怎麼從一張面具上看出微笑的情緒的?定定神,寧寧質問對方:「……你是誰?」

  那是一個戴著微笑面具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囚衣,脖子旁邊染了一圈紅色,像砍頭時灑下的血。

  他深深凝視著寧寧,寧寧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麼,但他笑得更加開心了,朝她抬起一隻手:「給你。」

  他的手心裡,躺著一張皺巴巴的電影票。

  這場面似曾相識,寧寧之前就拒絕了,這次也不可能答應,飛快的搖搖頭。

  然後她反手抓住寧玉人的胳膊,繞過面具男,飛快朝門外跑去。

  一出店門,人聲鼎沸,很多劇組成員就在外面,擼串的擼串,喝啤酒的喝啤酒,石中棠朝她們走過來,左右手雙持肉串,跟孔雀開屏一樣,笑眯眯道:「怕不怕胖?」

  看見他,寧寧鬆了口氣,回頭一望,面具人已經不在身後了。

  「……不怕。」轉過頭,為了壓壓驚,她伸手去拿石中棠手裡的肉串。

  結果石中棠一下子把肉串舉老高,還賤兮兮的朝她搖了搖:「我怕,明天戲裡我還要背著你爬到樓頂呢!」

  ……不給吃,你還拿給我看!!

  之後她是跟大部隊一起回的賓館,關上房門以後,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

  「誰啊。」寧寧回頭。

  「是我。」是石中棠的聲音。

  「還有什麼事嗎?」寧寧回到門前,條件反射想看下貓眼,可這個時候貓眼還沒普及,除了少部分有錢人家裡會裝貓眼,一些星級賓館都沒這設備。

  「有樣東西忘記給你了。」石中棠笑道,「開開門唄。」

  「什麼東西啊?」寧寧問。

  「你開了門就知道了。」石中棠說。

  別是情書或者玫瑰花吧……

  寧寧這下更不願意開門了,之前拒絕他的告白,兩個人之間就已經有點尷尬了,說實在的,她這個人不是很擅長拒絕別人,尤其是別人的示好,所以每次拒絕別人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別了,今天太晚了。」暫時想不到別的辦法,寧寧只好推脫道,「你明天再給我吧。」

  門外沉默了一下,忽然響起寧玉人的聲音:「咦,你怎麼在這裡。」

  石中棠:「我來找人。」

  寧玉人:「好巧,我也是來找人。」

  說完,又是幾聲敲門聲。

  寧玉人:「開開門,我有事問你。」

  寧寧猜她是要問有關面具人的事情,猶豫一下,打開房門道:「你進來……」

  她的聲音噎在了嘴裡。

  門外,沒有石中棠,也沒有寧玉人。

  只有一個戴著微笑面具的男人。

  「你總算開門了。」他先是發出寧玉人的聲音,又換成石中棠的聲音,笑著將手裡的票伸過去,「來,給你,收下吧。」

  寧寧飛快想要關上房門,但被面具人抬手攔住。

  「收下啊!」他還拚命把自己的身體往門裡面擠,一隻手推著房門,另一隻手伸進門內,手裡的票幾乎伸到寧寧臉上,「你都已經改變過別人的命運了,為什麼不能改改我的?也可憐可憐我吧!拿去啊!拿去啊!」

  他情緒一激動,面具上的笑容就愈加生動,那可不是什麼發自內心的笑容,而是一種浮於表面的職業笑容,商場精英,推銷員,還有詐騙犯,都是這麼笑的。

  「救命啊!救命啊!」寧寧忍不住大叫起來。

  外面傳來開門聲跟腳步聲,以及石中棠的怒吼:「你在幹什麼?」

  面具人轉頭看了看,忽然拔腿就跑。

  石中棠穿著拖鞋追在背後,一邊追一邊喊:「內衣小偷!大家快抓住他!」

  被他潑了一身髒水的面具人踉蹌一下,跑得更快了。

  走廊上一片混亂,不停的開門聲,不斷的腳步聲,以及越來越嘈雜的喊打喊殺聲,過了一會,石中棠回來了,左腳的拖鞋不見了,帶點氣喘籲籲,沒時間顧自己,先把癱坐在地的寧寧扶到床上坐下。

  然後,他關切的問:「還好吧?要不要吃個肉串壓壓驚?」

  寧寧沉默片刻,看著他:「你不怕?你明天還要背我上樓頂呢。」

  「你還記在心裡啊。」石中棠笑了起來,「我跟你開玩笑的,背著喜歡的女孩子的時候,誰會在乎她今天是不是胖了啊?」

  出了這樣的事,石導非常憤怒,他找到賓館的主管人員大吵一通,逼得賓館不得不連續戒嚴幾天,每個出入的陌生人都要被查個祖宗三代,這個做法似乎卓有功效,一連幾天,相安無事,面具人再也沒出現在寧寧面前。

  可寧寧心裡的不安並沒有減少。

  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可具體是什麼呢?她始終想不起來……

  直到有天拍戲的休息時間,石中棠坐到她身邊:「我爸似乎想換掉寧玉人。」

  寧寧愣了愣:「這個時候他還想換人?」

  不知不覺都已經開拍兩個多月了,天氣都已經漸漸熱了起來,拍著拍著就滿臉油光不得不喊卡,然後化妝師飛撲過來補妝。

  「她的戲份還沒怎麼拍,拍出來的那些效果也不怎麼好。」石中棠擰開水瓶喝了一口,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再說了……她最近風評不好,有人看見她半夜出去幽會陌生男人。」

  寧寧愣了愣,然後忽然打了個哆嗦。

  她忽然記起來她忘記了什麼事了。

  今天是1990年7月7號。

  是媽媽從某個人手裡得到電影票的那天。

  「……知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問道。

  「不知道,我對這種私人八卦不怎麼關心。」石中棠偏過頭,眯起眼睛看著她,「怎麼了?你的臉色有點難看。」

  「是嗎?」寧寧抬手摸了把臉,「可能是太熱了吧。」

  天氣那麼熱,她身上卻陣陣作冷。

  接下來的時間,寧寧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寧玉人身上,就像石中棠之前說的那樣,石導對她已有成見,她只要稍微表現得爛一點,就會被他罵個狗血淋頭,一被罵,寧玉人就更加小心翼翼,越小心翼翼就演得越僵硬,結果惡性循環。

  她已經到極限了。

  夜裡十點,賓館。

  經過一天的緊張拍攝,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了,安靜的走廊裡,一聲開門聲響起。

  伸出頭看了看門外,寧玉人從門後走出來,然後一聲不吭的走下樓梯。

  在她走後,另外一扇門也打開了,寧寧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後。

  寧寧的跟蹤技術並不高明,好在寧玉人心事重重,也沒有注意到背後跟了條小尾巴,很快,她們兩個就抵達了目的地。

  漆黑的小巷裡,一根路燈下,蒼白的燈光,白衣的囚徒。

  走過去的只有寧玉人,寧寧靠在牆上。

  「你下定決心了?」面具男問。

  「去了那個地方,我真的能變得跟她一樣厲害?」寧玉人問。

  「當然了。」面具男笑道,「她那麼厲害,就是因為去了那個地方。」

  寧玉人:「你為什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能一個人的演技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面具男說,「就像尤靈那樣。」

  身體一樣,身體裡的人不一樣,演技自然不一樣。

  尤靈是個非常純正的花瓶演員,也就是傳說中靠臉吃飯的人,所以在寧寧取代她之後,在旁人看來,她的演技簡直是突飛猛進的進步。

  寧玉人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免費的晚餐,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寧寧心裡咯噔一聲,因為她聽見面具男笑了一聲,用一種低沉的,引人墮落的聲音說:「你只要接受這張票就行了。」

  那一刻,媽媽留給她的遺言閃過心頭。

  ——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

  她再也按耐不住,從牆後跳出來。

  「別接受!」她朝寧玉人喊。

  寧玉人跟面具男雙雙轉頭看著她。

  寧寧被他們盯得有點頭皮發麻,還有點後悔,硬著頭皮對寧玉人說:「你都知道世界上沒有免費的晚餐了,還敢拿他的東西?誰知道裡面有什麼陷阱?」

  寧玉人垂著頭不說話。

  身旁,面具男輕輕笑了起來,轉頭看著她。

  「你猜她為什麼阻止你?」他說,「他怕你變得跟她一樣厲害。」

  「你胡扯什麼?」寧寧怒道。

  可惜比起寧寧,寧玉人似乎更相信面具男的話,她視線一轉,落在了他手裡的電影票上。

  就在她想要伸手去接票的時候,寧寧大叫一聲她的名字,然後無奈的問:「你就這麼想成為像我一樣的女演員嗎?」

  寧玉人緩緩轉頭看著她,眼神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有些怨恨,有些淒涼。

  她說:「當然想。」

  寧寧:「有多想?」

  寧玉人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能這輩子除了水煮雞胸肉,再也不碰別的肉類?」寧寧問。

  「我可以。」寧玉人說。

  「哪怕你老婆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寧寧說。

  「……我是個女的。」寧玉人回答。

  「那好吧。」寧寧從善如流的換了個詞,「哪怕你老公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

  「……這個我做不到,這種時候,我必須留在留在他們父子身邊……我呸!」寧玉人朝旁邊呸了一聲,「差點被你繞進去了!男人怎麼會生孩子!尤靈,你到底想幹嘛?」

  「一個問題。」寧寧死死盯著她,「最後一個問題——你能放棄演戲嗎?」

  「不!」寧玉人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回答,「我永遠不會放棄!」

  寧寧失笑一聲,眼睛裡閃過一絲淚光。

  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可具體是什麼呢?她現在終於想起來了。

  媽媽去世那天,在醫院裡對她說這番話的那天,最後一眼不是看著她,而是看著她身後,那個時候她看見了什麼?

  現在想起來,也許她看見的,是一張面具。

  貼在窗戶上,靜靜看著裡面,不但看著病床上的媽媽,也看著那個窮途末路的自己。

  那張面具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也許是在之前那部大爛片失敗的時候出現的,也許是在她被媒體嘲笑的時候出現的,又也許是在她詛咒自己詛咒命運的時候出現的,然後一點一點,離她越來越近。

  所以,病床上的媽媽別無選擇。

  而現在的自己,也別無選擇。

  寧寧含淚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電影票——穿越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能帶來,奇怪的是,那兩張電影票卻一直跟在她身邊。

  「晚上十二點,去胭脂路三十五號看一場電影。」她將票遞給寧玉人,「去吧,這個地方曾經改變過我的命運,它一樣能改變你的命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7:13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四章 追殺

  媽媽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心。

  那就我來幫她下決心。

  寧寧將手伸向面具男:「給我吧。」

  蒼白路燈下,一張微笑的面具看著她。

  「你最想要的人是我。」寧寧反問他,「不是嗎?」

  她早就發現了,面具男第一個選中的人是她,在無法得逞的情況下,才把目標轉為媽媽。

  面具下傳來笑聲,帶著一絲得逞的狡猾,簡直讓人懷疑他引誘寧玉人的目的,是不是就是為了引來寧寧,然後迫使她接受他手裡的票。

  正要將手裡的票交給寧寧,他忽然側過耳朵,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

  「……來得好快。」他嘖了一聲,來不及將手裡的票給寧寧,轉身就跑。

  他看起來人高馬大的,跑起來卻沒有聲音。白色囚衣在風裡飄,遠遠看去,一張被風捲走的紙片人。

  然後,寧寧也聽見了聲音。

  是什麼聲音?腳步聲,以及……

  她轉過頭的一瞬間,一個人影從她眼前飛馳而過。

  白褂子,黑布鞋,身後背著一個鼓鼓的袋子,臉上覆著一張雪白面具,面具上燒著熊熊烈火。

  是守門人。

  「你想跑哪去?」他朝面具男逃跑的方向猙獰一笑,然後腳步不停的追了上去,面具後,拖出一條長長的焰尾,燃燒著,飛舞著,所過之處,將空氣都燒成了紅色。

  一樣東西從他身後的袋子裡落下,墜在地上,兜兜轉了兩圈,然後被寧寧彎腰撿了起來。

  是一張面具。

  她拿著面具,抬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人雖然已經不在了,空氣中卻還殘留著灼燒過後的氣味,有些刺鼻嗆人。

  「那,那是什麼東西?」寧玉人嚇得腿軟,扶著牆問,「那還是人嗎?」

  他還是人嗎?

  他們還是人嗎?

  寧寧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裡的騷動聲終於引來了旁人,附近幾件民宅亮起了燈,窗戶打開,有人伸出頭來,不遠處,更是跑來幾個人,隱隱約約,似乎有幾張熟面孔,有幾個認識的聲音。

  「是劇組的人來找我們了。」寧寧回頭,「我們回去吧。」

  豈料寧玉人卻後退一步,搖搖頭道。

  「我不回去,反正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了也沒用。」她沉默片刻,忽然咬咬牙,抬頭道,「胭脂路三十五號,對嗎?」

  寧寧一楞,繼而又無奈又辛酸的回:「是。」

  兩人一起來到胭脂路三十五號,當兩串熟悉的燈籠出現,當人生電影院五個字映入寧寧眼中時,她居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它真的在,而且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無論是門前的兩串燈籠,還是貼海報的位置,都跟2017年沒區別,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或許就是燈籠跟門看起來都新一些。

  只是覺得少了點什麼。

  看了看四周,對了,守門人不在。

  寧玉人也看了看四周,見四下無人,便將目光投到無人看守的大門上,正要抬腳走過去,卻被身後的寧寧拉住胳膊。

  「別逃票。」寧寧還記得守門人給她的叮囑,一臉嚴肅的對寧玉人說,「逃票會有很可怕的後果的。」

  「呵呵,說得不錯,逃票的後果是很嚴重的。」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人未至,就先湧來一股燒灼的氣味。

  寧寧一回頭,果然是守門人回來了。

  隨著他走路的動作,身後袋子裡的面具碰撞在一起,哐當哐當。

  寧寧朝他身後看了看,沒看到那個笑臉面具男,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他是逃了,還是變成了他袋子裡的面具。

  路過寧寧身邊時,守門人隨手把她手裡的那張面具抽走,回到大門口之後,他將背後的袋子往地上一丟,袋口張開,露出裡面男男女女,或哭或笑的面具,他右手一鬆,手裡那張面具筆直落進袋子裡。

  之後他緩緩轉過頭,看著門前兩人:「有票嗎?」

  他的眼神既不熱情也不冷淡,看人就像看砧板上的豬肉,任誰被他這樣盯著,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寧玉人結巴的回道:「我有,有。」

  「一人一票,入內作廢。」守門人接過她遞來的票,她手心都出汗了,票已經濕透,他隨手將票一撕,讓開身後的大門,淡淡道,「進去吧。」

  寧玉人胸口微微起伏,看了看門內的一片黑暗,又回頭看了眼寧寧,終於一咬牙,閉上眼睛衝了進去。

  她進去以後,守門人立刻往門前一站,重新將門攔住。

  「你呢?」他看著寧寧,問,「你要回去嗎?」

  他看寧寧的目光,跟看寧玉人的目光是一樣的。

  寧寧怔怔半晌,正想問他一句:你不認識我了嗎?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問:「你要回去哪?」

  寧寧回過頭,不遠處,石中棠正踩著月色朝她走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桃花眼悠悠一轉,轉到了守門人身旁,然後眉頭一跳,吹了一聲口哨。

  寧寧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然後腦門上的汗直淌而下。

  守門人身旁,貼著一張海報。

  那是一張古風海報,海報上畫著冷宮深處,荒草淒淒,白頭妃子,吊死一棵槐樹下。

  劇名:《爭寵》

  主演:楚秋兒

  而今,肉眼可見的,楚秋兒背後忽然憑空浮現出三個字——寧玉人。

  守門人:「……」

  寧寧:「……」

  石中棠:「……」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媽媽啊,我該怎麼跟人解釋這個超自然現象啊?

  「哈,這是什麼情況?」石中棠像隻好奇的貓一樣,徑自走到海報面前,先伸手摸了下上面的名字,搓搓手指頭,上面沒有新墨的印子,於是更加興致勃勃,轉頭問寧寧,「你剛剛看見沒有?」

  「……我什麼都沒看見。」寧寧睜著眼睛說瞎話。

  「剛剛上面突然多了一個名字。」石中棠說。

  「沒有啊,上面一直是兩個名字。」寧寧硬著頭皮扯淡。

  石中棠不說話了,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寧寧,直看得她頭皮發麻,才笑吟吟的說:「那好吧,就當我看錯了。」

  然後他轉身朝電影院大門走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7:44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五章 兩個微笑

  不等寧寧出手阻止,守門人立刻將人攔了下來。

  「你沒有票。」守門人冷冷道。

  石中棠左右看了看:「售票處在哪?」

  守門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石中棠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掏出錢夾子:「這些都給你好不好?」

  守門人極其冷淡的看著他,就彷彿他掏出的不是錢夾子,而是一隻聖誕老人的襪子,襪子裡塞的還是一本《五年科舉三年模擬》。

  石中棠不肯放棄,他又糾纏了守門人很久,直到關閉的大門打開,寧玉人從裡頭跌跌撞撞的逃出來,雙眼微突,右手還不停摸著自己的脖子,嘴裡不斷發出呵氣聲,似乎上吊的人死裡逃生,一時間還沒緩過來。

  這樣子可沒什麼美感可言,她抬頭望著門前幾人,表情恍若隔世,目光定格在寧寧身上,忽然衝過去抱住她,哭得肝腸寸斷。

  寧寧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旁邊的海報。

  還好,還好,上面的劇名沒有變,否則空氣又要突然安靜了。

  「怎麼了?」石中棠湊過來,「你在裡面遇到什麼了?」

  「可能是裡面放的片子太悲了吧。」寧寧急忙轉移話題,「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回去吧,明天還要拍戲呢。」

  「好吧。」石中棠是不會讓兩個女孩子單獨走夜路的,於是暫且按下自己的好奇心,送她們兩個回去了。

  等到他們回到旅館,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寧玉人的狀況實在太差了,寧寧只好把她帶回自己房間裡,拿來熱毛巾幫她擦拭脖子跟臉,擦到一半,忽然被她一把握住手腕。

  「你不是尤靈,對嗎?」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寧玉人幽幽看著她。

  寧寧遲疑片刻,對她點點頭。

  「你是誰?」經歷過這一場電影,寧玉人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但想明白的同時,又有更多的疑惑困擾她,「你為什麼要幫我?」

  那一瞬間,寧寧差點脫口而出,我是你的女兒。

  「……不管你是誰。」寧玉人輕輕道,「謝謝你。」

  細小的鼾聲響起,她太累了,睡著了。

  寧寧嘆了口氣,坐在床沿,窗外的顏色由深變淺,天亮以後,如常拍戲。

  這一齣戲拍的是靈山公主從畫裡走下來以後,男主怕她被外人看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索性關起房門,與她一同生活在小小內院,方寸之地。

  「Action!」

  寧寧如一尾白魚般從被底游出,白色裡衣,黑色長髮,素手撩開青色帳幔,剛要下床,一條肌裡分明的胳膊就從背後伸來,環住她的脖子。


  「你要回去了嗎?」石中棠同樣披著長髮坐在她身後,身上的裡衣微微敞開,露出鎖骨與結實的胸膛,他將嘴唇貼在她耳邊,低沉沙啞的問,「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寧寧垂了垂眼眸。

  接下來她要掙脫石中棠的懷抱,但具體怎麼掙脫,劇本裡沒有寫。

  她會怎麼演?是懊惱的喊他鬆手,還是自己扭著肩膀,從他懷裡鑽出來?

  「啪」「啪」「啪」。

  她沒有喊,也沒有鑽,她只是拍了拍他環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示意鬆手。

  「哦?」石導有些意外又頗為滿意的表情。

  拍這個動作本身就帶點長輩對晚輩,大人對小孩的意味,只拍一下,是命令,但不急不緩,不輕不重的拍三下,就在命令外帶了一絲親暱。

  這也符合他們的身份設定。

  在電影裡,靈山公主的年齡比男主大,身份也比他高,她還活著的時候,男主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抬頭看她,只能在跪迎她的時候,偷偷看上一眼。

  年齡之差,地位之差,長久下來,造成巨大的差距,這樣的差距可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彌補的。

  所以面對他,靈山公主不會委屈的喊他鬆手,更不會逃,只會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命令他鬆手。因為在他面前,她首先是公主,然後才是情人。

  石中棠鬆了手,無奈的看著她。

  寧寧不動聲色的整了整被他弄亂的上衣,然後朝著牆上掛著的那幅畫走去,畫上有山林竹石,中間卻空空如也,少了一個人。

  「夜半來,天明去。」石中棠在她身後嘆了口氣,「為什麼你每天都要回畫裡呢?」

  即將走到畫前的那隻玉足為之一頓。

  「畫裡有什麼,這麼吸引你?」石中棠盤腿坐在床上,單手支著臉頰,隔簾對她笑,「那幾塊石頭幾根竹子,比得上雕欄畫棟,鴛鴦帳暖,還有帳裡的我嗎?」

  他說著調笑的話,表情卻很認真,這樣的俊美再配上這樣的認真,世上沒有幾個女孩子能夠拒絕他。

  前方,寧寧緩緩回頭。

  攝像機對準了她,石導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聚精會神的盯著這個回頭。

  在劇本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

  她接下來的動作台詞,將決定男主為什麼改變。

  為了這個台詞動作,石導跟編劇們商量了很久,甚至連因為自己寫的劇情被大量刪除,而徹底陷入頹廢的陳觀潮都抓來了,可一直討論不出一個結果來。

  到底要讓靈山公主說什麼做什麼,才會讓男主放棄現在衣食無憂,酒色無度的舒坦日子,拼了命去尋找一個方法——一個能讓她徹底從畫裡下來,從畫中人變成人的方法!

  後來實在討論不出來,石導只好讓寧寧自由發揮,心裡不抱希望,嘴巴已經做好了喊卡的準備。

  而當他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時,那聲卡就堵塞在了喉嚨裡。

  甚至連石中棠本人都微微發楞。

  因為她臉上的表情實在太奇怪了。

  說是看情人,未免顯得太過冷淡,說是看陌生人,又對他太過熟悉,似乎很重視他,又像完全不在乎他。

  「你不是玩玩而已嗎?」她淡淡一句戳穿他的心思,然後笑了起來。

  這笑容既不哀怨,也不憤恨,反帶著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沒人知道她說這話時,內心真正的想法。

  石導呆了片刻,忽然喊了聲卡,然後一拍手:「這個表情好,過了!」

  是的,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表情了。

  ——因為它充滿秘密。

  就如名畫《蒙娜麗莎》,為何這位婦人的笑容名垂千古,因為她神秘。現代人用情感識別軟件分析出她的笑容內涵豐富,分別是83%的高興,9%的厭惡,6%的恐懼,以及2%的憤怒,那麼問題來了,她在高興什麼?厭惡什麼?恐懼什麼?憤怒什麼?

  百年來,無數個觀眾,無數個答案。

  寧寧的笑容也許不如蒙娜麗莎那樣永恆不朽,但放在這部電影裡,已經足夠了。甚至可以說她其他地方演成什麼樣都無所謂了,只要有這個笑容就足夠了。

  她已經做到了一個花瓶的極致。

  ——讓所有觀眾銘記這一個鏡頭,讓大部分觀眾長久銘記這一鏡頭。

  之後,中場休息。

  「你不是玩玩而已嗎?」

  化妝室內,正坐在椅子上,讓化妝師幫忙拆頭飾的寧寧打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鏡子。

  鏡子裡照著她,也照著她身後的石中棠。

  石中棠笑著說:「我來幫你拆吧。」

  化妝師被他支開,他將一根玉簪從寧寧髮髻裡拔出,笑吟吟的問:「怎麼會突然想出這句台詞?」

  寧寧笑了起來。

  又是那個讓人捉摸不定的笑容,倒映在對面的鏡子裡。

  石中棠看著鏡子裡的那個笑,忽然彎下腰,有些委屈的對她說:「你該不會說的是真心話吧?冤枉!我可是個正經人,連女朋友都沒交過呢!」

  寧寧別過臉來看著他。

  他的確沒有交過女朋友,但並不代表他沒有女性朋友,在他自殺身亡以後,先後有兩個知名女星,四個小女星,一個名媛,還有一大堆名字叫不上來的女性聲稱自己是他的女朋友,要給他捧骨灰,還有人要給他守寡,場面之亂簡直難以形容。

  後來的人提到他,就是十個字——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Action!」

  第二場拍攝開始了。

  這一場戲,是殷紅袖的重頭戲。

  在這齣戲裡,經受了嚴苛訓練的殷紅袖,終於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展現出驚人的女性魅力,這樣的魅力,甚至使得一心只愛慕靈山公主的男主都出現了片刻的失神。

  「少爺,午飯送來了。」寧玉人穿著一身青色的丫鬟服飾,輕輕敲了敲房門。

  「放門口。」石中棠的聲音從裡頭傳來。

  「怎敢勞少爺親自動手。」寧玉人是帶著命令而來的,怎肯就此離開,「您開開門,讓我給您端進去吧?」

  「囉嗦什麼?」石中棠的聲音頗不耐煩,「叫你放下就放下!」

  因在靈山公主面前碰壁,他最近愈發暴躁,一改從前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動不動就要對人發脾氣,幾個膽敢不經他允許,進他書房的下人,更是被他杖責之後趕出府去。

  「……是。」前車之鑑,寧玉人只得放下手裡盛著飯菜的托盤。

  轉身之際,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湖上,眼神發狠。

  噗通一聲之後,是女人的求救聲:「救命啊!救命啊!」

  書房內,正鋪開畫卷,用手撫摸畫上靈山公主的石中棠聞聲一楞,他推門出去,見湖水裡撲騰著一個人,哭喊著:「少爺救我,少爺救我!」

  石中棠急忙跑過去,將人從水裡撈起來。

  人在懷裡發抖,一邊抖,一邊帶著哭腔對他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訴老爺,知道我第一次辦事就出岔子,老爺肯定會責罰我的。」

  眼前的這位少爺對女孩子最是心軟,聞言一嘆,將她打橫抱起,帶回房中。

  「屋裡有炭,你自己把衣服烘乾。」他將人放在地上,然後背過身去。

  「少爺。」背後的女子弱弱喊他一聲。

  「幹嘛?」石中棠毫無防備的回頭,然後愣住。

  寧玉人也是背對著他坐的,她渾身濕透,青衣貼身,勾勒出曲線玲瓏,像西子湖中長出的一根荷葉,花苞未開,更顯得青澀可愛。

  本只有青澀之感,偏她衣衫半褪,露出一片雪白滑膩的肩膀,臉頰也微微側著,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她圓潤的肩膀上。

  似乎沒料到石中棠會回頭來看她,她驚叫一聲,迅速將衣服拉上肩頭。

  「對不起!」石中棠急忙回過頭,鏡頭前的人卻一個也沒錯開眼。

  「哦?」石導再一次露出意外又滿意的表情。

  最後一個動作是寧玉人臨時加的。

  劇本裡只寫殷紅袖半褪衣衫,勾引男主,卻沒寫她中途又把衣服穿上了。但從效果上來看,把衣服穿上的效果更好。

  正可謂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語還休。

  「……好了。」石中棠的語氣放緩了一些,他背對著鏡頭,沒有露出正臉,但這樣的說話方式已經表明了他的內心,他的微微動搖,他柔聲道,「我轉過身了,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是……少爺。」寧玉人怯怯弱弱的回答,像隻受驚的小白兔,極易喚起男人的保護欲。她回頭看著石中棠,見他的確是背對著自己,便緩緩勾起唇,露出一個笑容。

  鏡頭前的人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怎樣一個可怕笑容啊。

  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勢在必得,她看他的眼神甚至不像在看一個男人,而像飢荒的人看著一把糧食,吃不到就得死。

  他們又怎知寧玉人曾經經歷過什麼,在昨天那場電影《爭寵》裡,她跟一整個後宮的女人爭奪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的恩寵代表她能吃什麼,穿什麼,住哪裡,活成什麼樣子,以及死成什麼樣子。

  石導呆了片刻,忽然一拍手:「卡,過了!」

  之後轉頭看向寧寧:「準備一下,該你上場了。」

  寧寧點點頭,身後許多人都交換了一個眼神。

  情況對寧寧來說有些不妙。

  寧玉人這場戲演得太好了,好到了嚴重影響下一場戲。

  在下一場戲裡,為了知道自己的對手是個什麼樣的人,殷紅袖在男主角喚出靈山公主時,偷偷藏在暗處偷窺,在看見對方廬山真面目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自慚形穢。

  這怎麼可能?

  寧寧的笑容雖然神秘莫測,但寧玉人的肩膀也同樣活色生香,相比之下,不少男人還覺得寧玉人的皮肉更加新鮮刺激一些。

  寧寧,也就是靈山公主,憑什麼讓這樣一個美人自慚形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8:02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六章 爭寵

  「Action!」

  炭火在盆子裡燒,青衣的佳人蜷睡在盆邊,雖然熟睡著,身體的每一寸皮肉卻都在誘惑身邊的人。

  尤其是不知不覺露出衣外的,雪白滑膩的肩膀。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還沒觸到她的肩膀,就觸電似的收了回去。石中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居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短暫的慌亂過後,他急忙轉身回到書桌前,對上頭的畫卷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之間鬼迷心竅……」

  在他身後,寧玉人面無表情的睜開眼睛,然後朝他的背影狡詐一笑。

  她根本沒有睡著。

  在他身邊就是戰場,她的每一寸皮肉都是武器,現在她倒要看看,那個畫上的乾癟女人拿什麼來對抗她?

  鏡頭從她身上,緩緩移向另一頭。

  工作人員趴在地上,開始吹著手裡的煙管,一縷一縷白氣彌漫開來,猶如湖面上的煙波蒸騰。

  雲起雲蒸,煙波後慢慢走出一名白衣女子,彷彿兮若輕雲之閉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驚鴻一瞥之後,寧玉人急忙閉上眼睛裝睡,耳朵卻已經豎了起來,偷聽他們兩個的對話。

  「靈山,你別生氣。」石中棠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尷尬與愧疚。

  「我為什麼要生氣?」靈山公主笑道,「為了她嗎?」

  寧玉人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裙裾擦過地板,來到她面前的聲音。

  閉著眼睛,她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她只能猜測,你會憤怒嗎?嫉妒嗎?還是故作大度呢?無論哪個反應,她都有辦法應對。

  可從她頭頂傳來的,只有淡淡一聲:「宮裡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

  寧玉人微微一愣。

  ……怎麼回事,你這是看見心上人房裡藏了個女人的反應嗎?

  「妃子,宮女,太監,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爭。」頭頂上那個聲音依舊聲色淡淡。

  寧玉人越聽越別扭,她覺得一個女人不該是這樣的反應,她覺得石導下一秒就會喊卡,可他一直沒有。

  「爭一把座位,爭一盤珠子,爭一句誇獎,他們什麼都爭,一爭就是一輩子。」有珠翠的聲音傳來,像是她輕輕晃了晃頭,髮髻上的步搖跟著搖晃,「有時候我看他們,就像看池塘裡的錦鯉,有人走近,它們就聚過來,張著嘴,不停求食。」

  為什麼還不喊卡?為什麼還要任由她這麼平淡下去?

  石導你在做什麼?

  ……她到底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看著我?

  寧玉人終於忍耐不住,睜開了眼睛。

  在看到對方表情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脊背發涼。

  寧寧穿著一色的白,猶如花樹堆雪般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的目光,就像偶爾駐足池塘邊的貴人,低頭看見了一尾爭食的錦鯉。

  「吃不下也要吃,唯恐下一頓吃不到。」她笑了起來,檀香小扇別在臉前,眼中透著高高在上的垂憐,「真可憐。」

  寧玉人怔怔看著她。

  這樣的表情她見過,是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女人也曾這樣注視過她。

  當她穿越《爭寵》這部電影時,所有人都要爭,只有一個人不需要爭,那就是皇后!

  那女人笑著看她滾上皇帝的龍床,又笑著看她因新寵的一句讒言,而被皇帝賜白綾吊死。

  寧玉人曾把她當傻子,結果到了最後,才發現傻子是她自己。

  爭來爭去總成空,一尾錦鯉,一朵鮮紅,怎麼爭得來常寵?

  那一瞬間,皇后的笑容,跟寧寧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她們雖在笑,眼底眉梢卻都寫著——不在意。

  「卡!」

  石導的叫聲打斷了她們兩個的對視。

  寧玉人這才反應過來。

  ……這齣戲已經過了?

  「……讓讓。」她從地上爬起來,避開了化妝師為她補妝的手,快步朝石導跟攝影師走過去。

  看見她過來,石導難得給了個好臉色。

  「這次拍得不錯。」他和顏悅色道,「要保持狀態,接下來幾天也要維持這個水平,可以做到嗎?」

  寧玉人胡亂的點點頭,目光卻定格在攝像機上。

  最後的定格,是她與寧寧對視的鏡頭。

  定格在寧寧臉上的,固然是高高在上與毫不在意。

  而定格在她臉上的……

  「呵……」寧玉人嘆出一口氣,無奈的笑了。

  又一次出現了。

  她被吊死時遙望皇后寢宮的眼神。

  自慚形穢,以及……憧憬。

  最重要的三場戲拍完了,之後一切順利。

  入夜,寧玉人跟另外幾個配角留下來拍夜戲,寧寧今天的戲份拍完了,她卸了妝,準備回賓館休息一下。

  月亮掛在樹梢上,一個聲音從樹梢後傳來。

  「你是不是也不在乎我?」

  寧寧被他嚇了一跳,轉眼看去,忍不住翻個白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說啊,靈山。」石中棠分花拂柳而來,為了追趕先走一步的寧寧,他身上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然是劇中那襲古裝,朝寧寧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跟不在乎殷紅袖那樣,也不怎麼在乎我?」

  「下班時間了。」寧寧說,「我可不是靈山。」

  「那好吧,我也下班了。」石中棠聳聳肩,「石頭哥來也。」

  他想下班,寧寧還真沒辦法阻止,這個劇組有能力阻止他的只有他老子。

  風從樹梢後吹來,吹在兩人身上。

  「我不是玩玩而已。」石中棠忽然開口道。

  寧寧笑著看他。

  「……啊,你又用這種眼神看我了。」石中棠伸手端起她的下巴,俯首盯著她的眼睛看,「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寧寧一把將他推開,他笑著後退兩步:「可你對我的態度,又不像對老朋友。」

  「你夠了沒?」寧寧皺起眉頭,「你再這樣,我要告你性騷擾了!」

  「不,你不會的。」石中棠溫柔的看著她,「就算我對你做更過分的事情,你都不會對我怎麼樣,只會遷就我原諒我……為什麼?」

  ……因為死者為大。

  寧寧啞口無言的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看透這點。

  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因為早就知道他會自殺,又不敢出手阻止,她對他又憐憫又愧疚,所以無論他對她做出什麼,只要別太過分,她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不可思議。」石中棠困惑的看著她,「我們明明認識的時間不長,可你卻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你明明不喜歡我,可又事事都願遷就我……」

  風搖樹動,皎潔月光被樹葉剪裁成一片一片,輕輕灑落在他的髮上,像銀色的月桂樹花冠,他像個惑人的月神,卻受她所惑。

  「你離我這麼近,又那麼遠,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你,又好像永遠抓不住你。」他對寧寧笑了起來,「你真的好像畫中人。」

  寧寧沉默片刻,對他說:「那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反正……」

  他忽然抱住了她。

  「……就算你是畫中人。」他將嘴唇貼在她耳邊,認真的說,「我也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寧寧沒能掙脫他的懷抱,成功讓他鬆手的,是奔騰而來的啤酒肚……不,石導。

  目送石導揪著他的耳朵離開以後,寧寧總算是鬆了口氣,順便用手摸了摸兩邊的臉,嘟囔一句:「來得真及時。」

  如果再晚一點,石中棠就會發現她臉紅了。

  本來要回賓館休息的,但現在寧寧改變主意了,她呼呼兩聲,對自己說:「趕緊吹吹冷風,冷靜一下。」

  大小也算個明星,她戴上面罩之後才出了劇組,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晃悠著晃悠著,就晃悠到了一個熟悉的建築面前。

  人生電影院。

  寧寧忍不住咦了一聲。

  守門人又不在。

  2017的時候他雷打不動每天都在,怎麼換到1990就這麼消極怠工?寧寧在門口轉悠了幾圈,身後忽然傳來鏗鏘的腳步聲,一轉頭,守門人又扛著一袋子面具回來了,看見她像沒看見,輕輕一掃就錯開了眼。

  他似乎有點累了,隨手把一袋子面具往地上一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垂下腦袋像在小憩。

  寧寧看了他片刻,走過去問:「……你真不認識我?」

  他頭也不抬:「嗯。」

  寧寧沉默片刻,又問:「那你怎麼問我回不回去?」

  他依舊頭也不抬:「……」

  寧寧懷疑他睡著了,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他忽然抬頭盯著她,雪白面具之後,一雙殘忍麻木的眼睛。

  可她沒有錯開目光,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他。

  「煩死了。」最後是他先受不了這樣的注視了,揮了揮手想趕人走,又沒多少力氣,於是重新垂下頭來,不耐煩的解釋道,「因為你在我們眼裡的亮度是不同的。」

  寧寧一楞:「什麼亮度?」

  守門人慢騰騰地抬起右手,用兩根手指比出一根蠟燭的長短:「在我們眼裡,人就像一根蠟燭。」

  之後,他兩指一壓,一下子壓少了三分之一的長度。

  「現在你在我們眼裡只剩這麼多了。」守門人說,「蠟燭越短,燒得越亮,知道我為什麼問你回不回去了吧?」

  寧寧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

  「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快燒完了。」守門人冷笑一聲,「你已經改變過一次主角的命運了吧?現在是第二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8:17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七章 聞雨

  氣氛本就有點陰沉,偏這個時候還傳來一聲粗噶的鳥叫,抬頭一看,一團黑色在她頭頂盤旋,像是烏鴉。

  烏鴉飛遠了,寧寧緩緩低下頭來,看著守門人:「……改變兩次,或者三次主角的命運,我會怎樣?」

  守門人失笑一聲,側過臉看著身後。

  寧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在他身後,是一個個面具人,他們擠在電影院大門後,像被關住的囚犯一樣,充滿渴望的看著外面的世界,充滿嫉妒和貪婪的看著她。

  守門人緩緩回過頭來,對她笑道:「你可以試試看啊。」

  可她怎麼敢試?

  從這天以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在疏遠石中棠。

  除了拍戲的時候,其他時間她看見他都繞道走,繞不過,那就閉目養神,比如現在。

  化妝室的鏡子前,寧寧躺在椅子上,身上蓋著一件外套,閉著眼睛,似在小憩。

  「最近為什麼不理我?」兩隻手撐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石中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我知道你在裝睡。」石中棠沉默了下來,突然有些傷感的問,「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我不討厭你。」寧寧閉著眼睛,心想,「我只是怕你。」

  守門人的說法讓她焦躁不安,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過什麼改變石中棠命運的舉動,可是守門人卻不這麼認為,仔細一想,她覺得守門人是對的。

  畢竟身在局中,跟身在局外是兩種感受,她覺得自己沒做什麼,也許在旁人眼裡,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嘆了口氣,她打開眼睛說:「等到這部電影拍完吧。」

  石中棠:「嗯?」

  寧寧甚至沒有勇氣回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她盯著鏡子裡的他,說:「等到這部電影拍完,我會給你一個確切的答復。」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尾音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殺人凶手,尤其是看見鏡子裡的石中棠露出了明亮驚喜的笑容。

  她該怎麼告訴他——這場電影拍完以後,你就會死。

  「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電影拍完,你要給我一個確切的答復。」石中棠笑吟吟的,他的眼睛比平時更加明亮,很多人都這樣,看見愛慕對象的時候,會突然間眼前一亮,「對了,我可以不接受『好』以外的答復哦。」

  寧寧垂下眼,更加無法直視他的眼睛,胡亂的回了一句:「等殺青那天再說、」

  殺青那天,就是石中棠自殺那天。

  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人陪伴的,一個人死去。

  他死了,這部電影就結束了,他死了,她就可以回去了,他死了,她這根蠟燭就可以停止燃燒了,無論燃燒的是她的壽命健康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可看到鏡子裡那張鮮活的笑臉,寧寧卻只能死死握緊衣服底下的手,強迫自己住口,強迫自己不去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自殺?

  「你們在這啊。」石導的聲音忽然傳來,一隻啤酒肚試圖進門,卻被門給卡住了,「該死!這門是給寵物狗用的嗎!啊啊啊啊!終於出來了……來來,你們兩個出來,給你們介紹個人。」

  今天的劇組,來了一名新演員。

  一個扮演幼年男主的小演員。

  「這是我兒子,聞雨。」石導把人從背後扯出來,介紹給大家,「來,叫叔叔阿姨好。」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因為他從身後扯出了一個小天使,有著粉嫩的臉頰,纖細柔軟的頭髮跟睫毛,以及一雙不染塵埃的大眼睛。

  寧寧看見他的一瞬間就愣住了。

  她認出了對方。

  雖然兩年不見了,但他改變的地方不多,五官還是原來的樣子,因為受到妥善照顧的原因,臉上有了點娃娃肥,個子也稍微長高了一些。

  是聞雨。

  在《棄子》當中,與她相依為命的聞雨。

  「這是我爸爸收養的小孩。」看她對聞雨一副很在意的樣子,石中棠私底下隨口跟她聊了聊,「是個挺不錯的小傢伙,只不過因為以前經歷過一些事,所以性格上嘛,有點不大合群……」

  何止是不合群。

  根本就是孤僻。

  他幾乎不跟劇組的任何人聊天,一沉默就能沉默一天,如果不是念台詞的時候說了句話,劇組裡的人會以為他是個啞巴。

  不拍戲的時候,他也不愛跟人待在一起,會自己一個人找個安靜的地方坐,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畫本出來畫畫。

  「你在畫什麼?」寧寧悄無聲息的來到他身後。

  聞雨正坐在一個木製迴廊的坐凳上,廊上垂下紫藤花,風一吹,幾片花瓣勾勾轉轉的落下,落在雪白的畫紙上,被一隻小手拂去。

  手的主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繼續低頭畫畫。

  「還是那麼喜歡畫畫啊……」寧寧說完才覺得不好,她剛剛這句話顯得太過熟稔了,正想補救一句,目光已經被畫上的內容吸引過去了。

  他的畫風變了許多,不再是童稚的畫風,而是寫實派的素描,栩栩如生的同時,已經不大像個小孩子畫出來的東西了。

  寧寧看了眼畫,又抬起頭,順著聞雨的視線看了看對面的模特。

  然後,她疑惑的問:「你為什麼要把她畫成這樣?」

  不遠處站著寧玉人,《爭寵》過後,一身皮肉受千錘百煉,終成了一件惑人的兵器,無論這兵器外罩的是廉價的裙子,還是婢女的青衣,都掩不住內裡的豔光四射。

  可落在紙上,卻是一個雙頭人。

  兩個頭都很美,可長在一起,就叫人心裡發慫。

  「她很奇怪。」聞雨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用鉛筆細細描她的頭髮,「好多時候,像兩個人。」

  對面,一名工作人員端來一盤子切好的瓜,寧玉人擺擺手將人招過來,拿起一片就開始吃,吃了兩口,忽然醒過來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的對人笑:「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先吃兩口,剩下的幫你送過去?」

  果然是兩個人。

  前頭那個使喚人的,是《爭寵》中的妃子寧玉人,後面那個尷尬不已的,是在娛樂圈混了多年也沒混出個頭的寧玉人。

  旁人眼裡不過一夜功夫,但對寧玉人來說,她已經在《爭寵》裡度過了十餘年,把一身皮肉煉出豔光的同時,使喚人的習慣也深入骨髓,一時之間很難改掉。

  私底下,有些工作人員嘲她:「人還沒紅,就開始耍大牌了。」

  只有聞雨,看過她之後,畫下雙頭人。

  寧寧在旁邊愣愣看他一會,這或許就是大人跟小孩的不同吧,從小孩子的角度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大人看不到的東西。

  「繼續吧。」她對他說,「還有什麼奇怪的人,你都畫下來吧。」

  聞雨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屁股朝旁邊挪了挪,兩人之間保持了一個距離之後,他將畫本重新翻了一頁,筆在紙上,眼睛看著她。

  寧寧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奇怪的人……是我?

  沙沙沙的畫聲響起,聞雨又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看著畫本。

  僵硬迅速從臉部蔓延到身體,他看到了什麼?他會畫下什麼?三頭人還是四頭人?亦或者脖子以下是她,脖子以上卻長著聞小寧的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8:31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八章 入魔

  一隻手忽然從聞雨身後伸出,抽走了他手裡的畫本。

  石中棠站在他身後,看了眼畫上的內容,轉過頭來,笑眯眯的對他說:「剩下的讓我來畫吧,這個姐姐可是我的畫中人哦。」

  聞雨看了他一會,忽然從椅子上跳下來,蹬蹬蹬跑走了。

  寧寧剛想叫住他,他又自己跑了回來,把手裡的鉛筆塞到石中棠手裡。

  看著他再次跑遠的身影,石中棠聳聳肩,對寧寧笑道:「好了,現在你可以鬆口氣了。」

  寧寧聞言一愣。

  「我弟弟的畫,通常不怎麼討人喜歡。」石中棠翻了翻畫本,「他的第一個美術老師就是被他的畫給嚇跑的,看。」

  他將畫本反過來,將上面的畫亮給寧寧看。

  「這是我弟弟的自畫像。」石中棠說,「他當著美術老師的面,對著鏡子畫出來的。」

  結果,畫裡卻有兩個人。

  聞雨側身站在畫架前,肩上搭著兩隻手,黑色的線條如煙如霧,從那兩隻手上一路向上蔓延,在他身後聚攏出一個女人的半身圖,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她在流血,在死亡。

  「後來我問他,這個女人是誰。」石中棠說,「他說是小寧姑姑……就是他之前的撫養人。」

  寧寧愣愣看著那幅圖。

  石中棠大概以為她被嚇住了,於是把畫本又收了回去。

  「他姑姑墜樓身亡,就死在他面前,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石中棠低頭看著手裡的畫,沉默片刻,得出結論,「他被畫中人給困住了。」

  說完,啪的一聲,合上了畫本。

  畫本合上的一瞬間,那些屬於過去的,痛苦的,灰色的記憶,似乎也都化作黑色的線條,被一並關進了畫本裡。

  「對了,你渴不渴?」石中棠跟變戲法似的,從背後變出兩個鮮紅鮮紅的仙女果,「叫句石頭哥,親手餵你吃,怎麼樣?」

  寧寧恍惚一瞬,回過神來,對他勉強笑笑:「你自己吃吧,我去喝口水。」

  說完,她匆匆逃離,身後傳來石中棠的一聲:「喂喂,我又說錯了什麼?」

  他沒說錯什麼。

  是她覺得恐慌。

  寧寧一直覺得自己救了聞雨,但在看到那副自畫像的一瞬間,她捫心自問,她真的救了他嗎?也許……在她墜樓的一瞬間,把他也帶下去了。

  現在的聞雨還活著,可只有一半還活著,另外一半,被永遠永遠的留在了《棄子》裡,留在了雪地上的屍體邊,他在永不停止的風雪中哭泣著,聲嘶力竭的喊著:「求求你,不要拋下我!」

  石中棠遠遠看著那個跌跌撞撞逃遠的背影,眼神復雜。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低頭,打開手裡的畫本。

  一頁一頁的翻,直到翻到聞雨剛剛作畫的那一頁。

  小孩子總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或許聞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捕捉到了什麼,畫下了什麼吧?

  石中棠微微一愣,畫上的寧寧還沒成型,旁邊的紫藤花跟柱子也都打了個輪廓,柱子背後,伸出一張若隱若現的面具。

  他緩緩朝自己右手邊看去,不遠處,迴廊的一根柱子後,伸出一張笑臉面具。

  接下來的這場戲裡,石中棠表現得有點反常。

  第三次NG之後,石導往嘴裡塞了把糖果:「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糖,調整一下狀態。」

  「我休息一下吧。」石中棠從場上下來,順手在他啤酒肚上拍了一下,「你這肚子喲,少吃點糖吧,不然明天劇組要額外開個門讓你進出了。」

  「放屁!你以為我是寵物狗呢!」石導大怒,伸手揪他耳朵。

  看著兩個人追追打打的身影,寧寧失笑一聲,心裡也覺得有點奇怪。

  且不論石中棠的私生活是怎樣,但在拍戲的時候,他是個非常敬業的演員,敬業到什麼程度?劇裡的男主是劍客,他就真的去學劍術,劇裡的男主會開坦克,他就真的去學開坦克……

  替身演員一定恨死他了!他就是專門來斷大家財路的!

  《畫中人》從開拍到現在,他的表現也一直很好,或者說是最好的。所有人的狀態都有高低起伏,包括寧寧都有幾次NG,只有他一直暢通無阻的演到現在。

  直到這場戲,他開始不斷的走神,不斷的NG。

  這一場戲很難嗎?寧寧皺眉心想,拿起自己手裡的劇本看了看。

  這是一場她跟石中棠的對手戲。

  如果一定要給這場戲取個名字的話,大概可以叫做《被甩男子怒捅前女友一刀》,或者……《入魔》。

  在這場戲裡,男主對靈山公主愈發的著迷,這樣的著迷漸漸讓靈山公主忍無可忍,在一場爭執之後,靈山公主回到了畫裡,無論男主怎麼呼喚她都不肯下來,男主苦求無果之後,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讓她永遠從畫裡走下來。

  「好了。」石中棠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我休息好了,重新開始吧。」

  一群人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石導也迅速吞下了嘴裡沒吃完的糖,喊道。

  「Action!」

  香爐裊裊生煙,那煙飄過妝奩盒,寶盒半開,露出裡面的玉簪,金釵,步搖,花鈿,耳珰,方勝來。

  石中棠從盒子裡取出一枚牡丹花鈿,放在嘴巴呵了一口氣,軟化了花鈿背面的呵膠,然後將之貼在寧寧的眉心。

  寧寧半倚貴妃榻上,身體籠在半煙半霧之中,渾不似人間之物,好像風一吹就會散去,直到眉心貼上這片牡丹花鈿,才顯得嫵媚而又真實起來。

  石中棠痴痴看著她,吟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寧寧微微一笑,單手支著腦袋,眼也不睜,慵慵懶懶的說:「李郎,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吧。」

  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過後,石中棠冷靜的問:「你是認真的嗎?」

  這種冷靜比歇斯底里更加可怕,至少他已經讓寧寧感到害怕了。

  但她不肯示弱,反而睜開眼睛看著他:「是。」

  他依然沒有發火,甚至笑得比平時更加溫和得體,但空氣中的凝重感卻越來越濃烈。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他誠懇的看著寧寧,「我做錯了什麼,讓你突然間厭倦了我?」

  「……我只是覺得你太沉迷了。」寧寧抬手指了指他身後的牆,「說到底,我跟它們一樣,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牆上掛著許多的畫卷,除卻山水,還有人物,張張名家手筆,皆為石中棠心愛之物,他經常與她一起觀賞畫卷,評點字畫,有時候還會跟她調笑一句:「有這麼多人陪著你,即便我不在,你也不會寂寞了。」

  而今,石中棠順著她的手指,緩緩回頭看著身後那堆畫卷,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快步走了過去。

  然後,撕拉一聲。

  他當著寧寧的面,將他最喜歡的一副唐代仕女圖從牆上扯下來,毫不猶豫的擲進身旁炭盆裡。

  火焰燒捲了畫卷的邊角,燒上仕女的臉頰,將這一張價值連城的畫卷燒成了無用的黑灰。

  撕拉,撕拉,撕拉……石中棠背對著寧寧,將牆上的畫一張一張扯下來,一張一張投進炭盆裡,直到牆上空空如也,一張畫都不剩下了,他才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火焰在畫卷上跳騰了一下,明亮的火焰照在他臉上,又迅速黯淡下來,使得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幾近魔魅。

  「沒有它們了。」他對寧寧笑,「只有你了。」

  寧寧愣愣望著他,背上竟透出一股涼意來。

  眼前的他就像黑夜裡的火,沒有溫度,只有一種扭曲的瘋狂。

  「……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她忍不住抓緊了美人榻的一角,明明不想示弱,語氣卻不由自主的放緩了一些,「你我陰陽兩隔,你是個活人,我是個死人,我們怎麼可能在一……」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擁入壞。

  兩個相擁的身影倒映在旁邊的銅鏡內,銅鏡的顏色那麼昏黃朦朧,裡面的兩個人像融化在了一起一樣。

  「我抓住你了。」石中棠在她耳邊輕輕的說,「我絕不會放手。」

  他太過用力,讓寧寧感覺有點窒息,這種窒息讓她產生了一種恍惚感,她究竟是寧寧還是靈山公主?現在抱著她的人究竟是石中棠,還是《畫中人》的男主?

  「……放手!」她忽然回過神來,奮力掙開他的懷抱,然後逃也似的朝書桌的方向跑去,平日裡的端莊高貴已經丟至腦後,她現在只是一個被恐懼追趕著的少女,路上踉蹌一下,跑脫了一隻繡鞋,卻沒膽子回頭去撿。

  一陣沸騰般的白煙滾動。

  她消失了。

  石中棠跑到書桌前,桌子上鋪著房間裡唯一一張無損的畫卷,畫卷上,一個白衣女子環抱自己,背對著他站著,模樣可憐,似乎在害怕著什麼。

  「靈山。」石中棠拎著一隻繡鞋,對她搖了搖,「你的鞋子掉了。」

  畫中人沒反應。

  「你不要怕我。」石中棠放下鞋子,伸手撫摸畫中人,從她的頭髮,撫向她的臉,她的肩,「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畫中人仍然沒有理他。

  「……下來吧。」沉默了一陣子,石中棠的聲音放軟了一些,「剛剛是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做,我不該嚇唬你……」

  畫中人依舊在畫上,沒有半點下來的意思。

  嘩啦一聲,石中棠忽然右手一掃,把書桌上的硯台筆架山一並掃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他背對著鏡頭,站在書桌前,右手垂在青色袖擺下面,一滴滴血珠從受傷的指頭上掉下來,染紅了地面。

  「……也許你只是玩玩而已,也許你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面首。」他頹唐一笑,然後抬起那隻受傷的手,輕輕撫摸他的畫中人。

  蒼白的畫中人,被他的鮮血染紅。

  「可我已經不可能放手了。」他眼神溫柔,如訴衷腸般對她說,「靈山,我會讓你從畫裡下來,永遠下來。」

  說完,他俯下身親吻她。

  鏡頭從他身後,慢慢移到他面前。

  最後定格的鏡頭,是他緩緩直起身時露出的笑容,唇角沾著一滴血,表情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落寞,那麼的悲傷,以及那麼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這麼充滿張力的表演,讓所有人都看呆了,直到石導一拍手:「過了!」

  石中棠不愧是石中棠,短暫的幾次NG之後,他展現出了遠比過去更加可怕的演技,幾乎壓得所有跟他對戲的人渾身打抖,無法呼吸。

  寧寧戰慄之餘,渾身舒坦的出了一身汗,好的對手可以促進自己,她覺得她對靈山公主這個角色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等到拍完今天最後一齣戲時,她甚至還有一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可惜了,如果石中棠不是這次電影的男主角,她也許會跟他更親近一些。

  「咦?」她忽然注意到一副不一樣的面孔,一副不一樣的表情,於是走過去,彎下腰看著那人,「小聞雨,你怎麼了?」

  聞雨不知何時已經拿回了他的畫本,正坐在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看演戲,臉上的表情跟別人不同,他沒有如痴如醉,反而露出一絲擔憂。

  聽見寧寧的聲音,他回頭看著她,猶豫一下,抱緊懷裡的畫本,弱弱的問:「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哥哥有點奇怪?」

  寧寧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覺得他一舉一動,充滿魄力,簡直是她這輩子見識過的最厲害的男演員。

  「……他今天特別厲害。」寧寧只能得出這個結論,然後低頭看著聞雨,「你呢?你覺得他哪裡奇怪?」

  「……他今天特別亢奮。」聞雨輕輕咬著嘴唇,好半天才補了一句,「我覺得……他好像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了。」

  大人怎麼會相信小孩子的「感覺」,更何況這片地段治安良好,石中棠本人又是個業餘搏擊愛好者,一個人吊打三個沒壓力,一般的小偷混混遇上他,還不知道誰比較危險。

  所以誰也沒料到,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烏鴉在空中盤旋,石中棠笑吟吟的站在人生電影院門口,把手裡的票當成扇子,給自己扇了扇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8:44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九章 代價

  夾在那麼多筒子樓中間,這家電影院顯得有些獨立特行,門口的守門人更顯得獨立特行,他看起來根本不在乎這家電影院的生意如何,總是惡聲惡氣。

  「你沒票,不能……」話只說了一半,守門人看著遞到他眼前的電影票。

  不是普通票,不是偶數指定票,也不是奇數指定票。

  這是一張非常特別的票。

  上面蓋著一個人頭印戳,人頭是個男人的半身像,仔細一看還帶了名字:周愛國,一個泛濫到沒有任何特色的名字。

  守門人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抬起頭:「這票你哪弄來的?」

  「別人給的。」石中棠笑吟吟道。

  「那個人在哪?」守門人原本是坐在門口台階上的,現在已經站了起來。

  「跑了,不過我猜他沒跑,應該就在附近偷窺。」石中棠一邊說,一邊把頭甩來甩去,最後朝著一個方向努努嘴,「你看那是不是他?」

  一根壞掉的路燈後猛然飄出一道白影,仔細一看,是那個戴著笑臉面具的男人,他一邊玩命似的逃跑,一邊回頭瞪了石中棠一眼,結果因為沒看路,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絆得踉蹌一下。

  守門人冷笑一聲,朝他追了過去。

  「喂!」石中棠朝他的背影揚了揚手裡的票,「不要票了?」

  守門人暗罵一聲,反手一拋。

  石中棠手裡的票忽然著火了,他哇了一聲,鬆開手指,著火的票落在他腳下,被他跺了幾腳:「小心火燭小心火燭。」

  「一人一票,入內作廢!」守門人的聲音遠遠傳來,等石中棠再抬頭,他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

  石中棠笑了一下。

  雖然接受了笑臉面具的票,但不代表他就要照他說的去做,他之所以來電影院一趟,是想看看手裡的票是不是真能進去。

  不能進去其實也無所謂,笑臉面具手裡有票,卻不敢自己來,擺明了電影院裡有他想要的東西,跟他害怕的東西——比如攆兔子似攆著他跑的門衛?趁著守門人逮人的時候,他照樣能夠進來。

  「加油啊大哥,打擊票販子就看你的了!」毫無誠意的朝門衛的方向喊了一聲,石中棠轉身朝電影院走去,臨進門的時候,他腳步一頓,朝牆上的海報吹了聲口哨。

  劇名:《騙局》

  主演:周愛國

  海報上是三個男人,手裡提著裝滿鈔票的箱子,站在一個懸崖邊上,前方無數槍頭對準他們。

  最左邊的那張面孔看起來有點熟,依稀是票上的半身照。

  石中棠回頭,走進門去。

  「歡迎光臨!」

  一群面具人熱情的迎接了他,穿著各個朝代的衣服,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操著各種地方的口音。

  「客人,請隨我來。」一個戴唐朝仕女面具的小姑娘說,「您的座位在這邊。」

  石中棠笑吟吟的看著她,忽然伸手掀她的面具。

  卻沒能掀動,那張面具就像長在她臉上一樣。

  「請別這樣。」小姑娘推開他的手,「我的面具是不能摘下來的。」

  他不問她為什麼不能摘,反而富有技巧的問:「怎樣才能摘下來,我想看看你的臉。」

  小姑娘愣了愣,她抬頭看著他,只見一雙桃花眼無情卻似有情,誰也不知道他剛剛那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她吶吶片刻,回道:「等我的電影上映……」

  她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拉了一下,於是急忙閉嘴。

  石中棠沒再為難她,他根本不急著坐下看電影,反而對工作人員充滿興趣,一路走過去,一路掀過去,沒能掀開任何一張面具。

  終於有一個工作人員忍無可忍,對他說:「客人,請回座位上去,電影就要開始了。」

  「不急,不急,我先逛逛。」石中棠朝他擺擺手,兩隻腳繼續在電影院內亂走,忽然回過頭,對身後那堆亦步亦趨的工作人員說,「你們是不是不能拿我怎麼樣?」

  有好幾個工作人員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其他也大多不滿,換成別的地方,就算不趕人也要罵人了,可他們只是跟在他背後,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石中棠眯起眼睛看了他們一會,忽然一轉身,朝後方跑去。

  「那個地方你不能進去!」工作人員氣急敗壞的撲過去,可惜石中棠從小躲避他老爸的追殺,加上又是一個主演武俠片的演員,身手極其靈活,楞是從一群人的圍堵中尋到一條出路,闖進了放映室裡。

  他會看見什麼呢?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放映員?一台跟門口的燈籠一樣老舊的放映機?一張牆上貼著女明星的海報?幾個挨在一起的架子上,存放著各式各樣的膠片錄像帶?

  房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看見的是一個穿囚服的男人。

  那個男人背對著他,雙手從臉上摘下了什麼,然後安放到眼前的那台老舊的放映機裡。

  聽見身後的動靜,他慢慢回過頭來。

  沒等石中棠看清對方的臉,無數隻手已經從背後伸出來,將他拖了回去,最後他只看清了一樣東西——面具。

  這個放映室裡,沒有膠卷沒有錄像帶,從地上直達天花板,堆滿了面具。

  「好了!」工作人員七手八腳的將石中棠按在座位上,咬牙切齒道,「電影開始了,請您盡情欣賞!」

  「好好好。」石中棠心不在焉的笑道,心裡還在想放映室裡的事情,直到片頭曲在他耳邊響起,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身體漸漸失去控制,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看著熒幕上浮現的那行字——「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第二天,《畫中人》劇組。

  寧寧奇怪的看著石中棠的側臉,是她的錯覺嗎?她覺得他今天的臉色特別的蒼白,彷彿一夜之間生了場大病。

  「李郎。」現在還在拍攝當中,她暫且按下心頭的疑惑,一副靈山公主的做派,冷冷問他,「你知道你這麼做,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

  今天這齣戲的名字叫做《代價》。

  為了讓畫上的靈山公主走下來,為了讓已經死去的人復活過來,男主決定收集製造復活藥的材料,包括帝陵的土,靈山公主的頭髮,玉璽的碎片等等,隨便哪一樣都足夠他被抄家滅族一萬次。

  「我知道。」但在抄家滅族之前,石中棠已經預先付出了代價,只見他拔出腰間匕首,在自己臉上狠狠一劃,一道長長血痕從左到右,破壞了他俊美的面孔,他回頭對她笑,「這樣就算被抓住,也沒人知道我是誰了。」

  寧寧一噎,似乎被他的笑容給嚇住了,過了好一會,才將扇子別在臉前,嘲道:「就算能逃過抄家滅族,你自己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他沉默半晌,才輕輕重復她那句:「……逃不過一個死字嗎?」

  扇子後的紅唇一翹,以為抓住了他的弱點,正要趁勝追擊,就聽見他慨然一笑,回身走向她。

  又一陣白霧沸騰而過。

  先前站在書桌前的寧寧再次無影無蹤,只留下桌上那副靈山公主圖。

  石中棠從筆架山上選了一支筆,從山海硯台裡蘸了墨,然後筆尖落在畫面上,窗外天明變成日落,他才擱下筆,笑著說:「好了。」

  只見原先只有靈山公主在的畫裡,多了一個人。

  那人立在橋頭,大風滿袖,一雙桃花眼笑吟吟的望著靈山公主——畫的正是他自己。

  「若我生還,你就能生還,你我永遠在一起。」石中棠對畫中人笑道,「若我身亡,就來畫中陪你,你我永不分離。」

  說完,他吹乾紙上的墨,正要將畫捲起來帶走,踏上他的尋藥之旅,忽然眉頭一皺,一隻手撐著桌子,一隻手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

  當他往前一栽,倒在桌子上時,整個劇組都亂了。

  「兒子,你沒事吧!」

  「不得了,快送醫院!」

  「救護車!」

  「我沒事!」石中棠大叫一聲,借著石導的手臂重新站起來,對眾人蒼白一笑,「稍微有點頭暈,可能是中暑了,我到旁邊休息一下,你們繼續。」

  路過寧寧的時候,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後身體極其自然的靠在她肩膀上。

  被他無情拋棄的石導:「……」

  不知所措的寧寧:「……」

  「嗯哼。」最後石導一咳嗽,「尤靈啊,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噢噢,好……」寧寧領旨。

  賓館離這不遠,石中棠也沒病到一步都走不動,就是跟在後面亂拍的娛記有點討厭,不知道他們明天又要在報紙上寫什麼。寧寧好不容易將人運回了賓館,正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

  「放手。」寧寧對他永遠是不苟言笑的,就像現在劇裡的靈山公主對男主。

  他永遠對她笑吟吟的,似乎連她生氣的樣子都喜歡。

  「告訴我。」他躺在床上,昂著一張蒼白如紙的臉望著她,笑容有些落寞,「對你來說,我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兩小時的電影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8:56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章 另一面

  「你去過了?」寧寧脫口而出,說完立刻咬住自己的嘴唇。

  石中棠眼中躥過一絲流光,似乎在說「果然如此。」

  「我去過了。」他對她笑道,「一個叫《騙局》的電影裡,電影是真實發生過的,就發生在三年前,我在新聞裡看過,說三個詐騙犯騙了一大筆錢想逃出國,中途被人出賣,然後全都死了。我進了電影院以後,忽然眼前一黑,然後——我變成了其中一個騙子……」

  寧寧不知不覺坐了下來,傾聽他的故事。

  石中棠不當演員也可以去當個說相聲的了,他聲色並茂的說著自己的歷險記,當他講到自己為了引發混亂,男扮女裝冒充孕婦,還大叫一聲「我羊水破了」,然後騙過了司機,騙過了乘客,甚至騙過了車上的老中醫,一群人浩浩蕩蕩把他送去了醫院婦產科時,寧寧忍不住笑了起來。

  ……等等!我是誰,我在哪,我特麼在幹什麼?為什麼我會突然聽起相聲來?

  「咳!」寧寧急忙晃晃頭,把那個差點讓她笑場的畫面揮出腦子,然後一臉嚴肅的對他說,「你不該進去的。」

  石中棠:「為什麼?」

  寧寧:「你剛剛吐的像個孕婦,現在還問我為什麼?」

  「那你呢?」石中棠反問她,「你有吐得像個孕婦過嗎?」

  「……」寧寧瞪著他,不知道這句話該怎麼答。身後忽然傳來敲門聲,她走過去開門,門口站著賓館服務人員,手裡抱著一堆雜誌報紙,高高一堆擋住了他的臉,只有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石先生在嗎,這是他要的東西。」

  寧寧把那堆報紙雜志抱了進來,放在某個病號身邊。

  《經濟週刊》《某城晚報》……都是老雜誌老報紙,他在裡面翻了翻,然後將一頁報紙遞給寧寧。

  寧寧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接過報紙。

  黑白版面,巨大的兩個字——《騙局》。

  她愣了愣,然後一目十行的掃下來,發現是三年前的報紙,三個詐騙犯攜款逃跑,其中一個自首活了下來,另外兩個死了。

  「一切都是真的,我改變了電影內容,我也改變了現實。」石中棠用雙手梳理了一下頭髮,興致勃勃,兩眼發光,「這實在是……」

  「太可怕了。」寧寧放下手裡的報紙。

  「太有意思了。」石中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們楞了一下,一起看著彼此。

  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認識到彼此,或者說見識到彼此的另外一面,包裹在光鮮靚麗之下的真實一面。

  石中棠笑了:「原來你是個膽小鬼啊。」

  「謝謝,傻大膽。」寧寧把手裡的報紙丟還給他。

  兩人不歡而散,但這事明顯沒完。

  「……姐姐。」晚上吃飯的時候,聞雨爬到她對面的椅子上,白嫩嫩的手裡抱著一個橘子,烏亮亮的眼睛看著她,「哥哥在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嗎?」

  寧寧停下手裡的筷子,想了想,決定推卸一下責任:「你要是真的擔心他,可以告訴石導,讓石導監督他。」

  「爸爸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聞雨玩了玩手裡的橘子。

  寧寧呼吸一窒,石,石導,難道你也……

  「我剛剛發現,爸爸在背著我們偷吃巧克力,這麼多這麼多巧克力。」他用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圈,然後憂鬱的嘆了口氣,「他真的要胖的走不動路了。」

  寧寧:「……」

  「要是你發現哥哥在做什麼危險的事情的話,可以跟我說嗎?對了,這個給你。」聞雨將手伸過來,皮已經被他揉軟的橘子擱在寧寧面前。

  「這算什麼?」寧寧對他笑道,「賄賂我?」

  聞雨輕輕搖搖頭,看了看她飯盒裡面的雞腿跟肥肉:「晚飯太膩了,這個橘子給你吃吧。」

  說完,他就從椅子上爬下來,蹬蹬蹬跑掉了。

  雖然氣質變了很多,他的內在還是那個柔軟的小天使,總是忍不住想要幫助別人。

  寧寧的視線從他離開的方向,緩緩移到桌上的橘子上,心裡對自己說:「就算你甜蜜的喊我姐姐也沒用,我是不會去的,區區一個橘子別想收買我,我擁有鋼鐵一樣的意志力……」

  午夜十二點,人生電影院門前。

  「站住!」

  石中棠回過頭來,嘴角向上一瞥,笑得又豔麗又調皮:「哇,你怎麼來了?」

  ……不過是個橘子而已,她為什麼要來?寧寧恨死橘子也恨死自己了,她怒氣沖沖的走過來,抱住他的胳膊就往回拖:「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怎麼了呀?」石中棠寵溺的對她笑,腳卻凝固在地上不動。

  「……在那些面具人眼裡,我們就像唐僧肉!」寧寧真快受不了他了,之前她還覺得這男人風流倜儻,現在只覺得他是個麻煩精!她把守門人告訴她的那套「蠟燭論」轉述給他,最後總結,「總而言之,如果讓面具人發現我們的話……」

  正說著,守門人不在的大門後,小心翼翼走出一個面具人,他看起來一副想逃跑的樣子,正伸出頭來左顧右盼,目光定格在不遠處的石中棠身上,微微一愣,接著大叫一聲:「夭壽啊!昨晚那人又來了!」

  大門砰一聲關上了,裡面一陣雞飛狗跳,寧寧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重物拖動的聲音……他們該不會把門給堵上了吧?

  「嘿嘿嘿……」

  寧寧慢慢轉過頭,看著笑聲的來源,心裡一股怒氣:「你得意什麼?」

  石中棠抖著肩膀:「嘿嘿嘿嘿……」

  我再也受不了啦!誰愛救他誰救吧!我走了!!

  「喂!」石中棠在背後叫她,「怕的要死還來找我,其實你挺喜歡我的吧?」

  「我呸!」寧寧頭也不回的喊道,「你盡情作死去吧!我不管你了!」

  「雖然今天晚上白跑一趟,不過……」石中棠雙手插在口袋裡,慢騰騰的跟在她身後,笑得眉飛色舞,「能看到你這麼可愛的一面,值了!」

  「我呸!我再呸!我咳咳咳……」寧寧呸太凶,口水嗆住了自己。

  這股情緒延續到了第二天的拍攝。

  《另一面》。

  這是今天這場戲的主要內容。

  楊貴妃有狐臭,拿破侖是個矮子,再美好再偉大的人都有缺陷,更何況是普通人。在尋找復活藥的過程中,靈山公主漸漸褪去了完美的外衣,露出了自己不那麼美好的一面。

  「這牆太髒了,不許把我掛上面。」

  「這間客棧是下等人住的,就不能去稍微雅緻些的地方嗎?」

  「你好髒,不許靠近我。」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哪怕是痴情的男主。

  「那我抱著你吧。」

  「抱歉,盤纏已經不夠了。」

  「……夠了。」

  石中棠忽然從椅子上起來,大步走到火盆邊,將手裡的畫卷呼啦一展,掀起的風捲過火盆,裡面的火焰跳騰起來,差一點就燒到畫卷背後。

  「……」

  「……」

  短暫的對峙之後,依舊是石中棠先服軟,但依然餘怒未消,沒有像往常那樣妥善的收好畫,而是隨手將它往旁邊一擲,擲在污垢都沒擦乾淨的桌子上。

  畫卷半開,露出半個人來,臉上餘怒未消,狠狠瞪著石中棠。

  入夜,石中棠在床上睡得極沉,鼻子裡發出細小的鼾聲。

  門扉輕輕打開,店主夫妻兩個從外面進來,一個手裡拿著刀,另一個手裡拿著麻袋。

  原來這是一家黑店,夫妻兩個白天做客棧生意,晚上做殺人越貨的生意。

  畫中人冷眼旁觀,她只需要叫一聲,就能將石中棠從床上叫起來,以他的劍術,對付這兩個人渣不在話下。

  可她為什麼要叫?

  他死了就好了,死了她就自由了……

  刀子一點點接近他的脖子,眼看著下一秒就要筆直劃上一道。

  「起來!」寧寧一聲尖叫。

  石中棠豁然睜眼,反手奪過對方手裡的匕首,反在對方脖子上劃了一刀。

  老闆捂著脖子,卻止不住漏出來的血,嘴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不停的後退。

  「當家的!」老闆娘尖叫一聲,「來人!快來人啊!」

  樓梯上蹬蹬蹬一片腳步聲,也不知道是敵是友。

  石中棠一手持劍,另一隻手抓起桌子上的畫卷,從窗戶裡翻了出去。

  夜色茫茫,前路何方?

  跌跌撞撞逃至一個無人巷弄,石中棠氣喘籲籲的靠在冰冷的牆上,斜眼一瞥,外頭幾根火把飄過,他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脖子……一片濕熱。

  老闆在他脖子上留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只要傷口再大再深一點,他就活不過今晚。

  摩挲了一下沾著血的手指頭,他慢慢抬頭問:「剛剛為什麼叫我起來?」

  漆黑的夜晚,漆黑的巷弄,一個雪白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耳朵上的兩行雪白珠串被夜晚的風吹得輕輕搖曳。

  「讓我死了不是更好嗎?」他對她笑,「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攝影師看了石導一眼,石導抬手做了個繼續的姿勢。

  在兩人對視的那一刻,這齣戲就該結束了,可是石中棠不讓它結束,他自作主張的加了一句,然後放下手,脖子上一邊淌血,一邊走近寧寧。

  寧寧看著他,眼神一刻也沒有辦法離開他。

  一隻手要握劍,他只能抬起另外一隻被血染紅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眼睛也一刻也不離開她,由衷的笑了起來:「你不捨得我死。」

  同樣是對視,可這一刻的對視卻如時間本身那樣綿長,不但黏住了他們彼此的目光,也黏住了觀眾的目光,直到石導的一聲卡響起,很多人才回過神來。

  不,還有一個人沒回過神來。

  陳觀潮。

  這個頹廢了許久的傢伙,現在正呆呆蹲在石導身邊,石導啤酒肚太大,低頭看不到腳下,結果一肚子撞在他頭上,兩個人都跌倒了。

  陳觀潮根本不在乎跌倒不跌倒,他坐在地上,眼睛還黏在對面兩人身上,喃喃問:「為什麼呢?為什麼他們今天演的跟昨天……感覺完全不一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9:24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一章 吻戲

  「石頭最擅長的不是演戲。」石導說,「而是調教演員。」

  四周沒有別人,他看著眼前這個才華橫溢,又被自己才華所困的年輕人,打算借這個機會點醒他。

  「這點你就不如他。」石導說,「你老在追求什麼完美的女演員,這個世界上哪兒有什麼完人,你就不能花點心思,做點導演該做的事情,比如自己調教一下演員嗎?」

  陳觀潮歪了歪嘴,有點不服氣:「我有調教過的……」

  「『太差了』『重來一次』『換個演員』,這就是你的調教啊哈哈?」石導笑著拍了下自己的肚子,發出打鼓的聲音。

  陳觀潮慢慢漲紅了臉。

  「我們是導演,又不是擺設,調教演員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石導收斂起笑,認真的看著他,「就拿尤靈做例子吧,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讓她演今天這場戲?」

  陳觀潮低頭想了想,才抬頭道:「我會先跟她講戲,告訴她這個地方要怎麼演,要表現出怎樣的感覺跟情緒。」

  世上有戲痴,也有導演痴,他很快就忘記了身邊的一切,陷入到自我當中,他掏出隨身不離的劇本來,一邊看一邊拿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他先在「這牆太髒了,不許把我掛上面」這句台詞旁邊寫下一個厭字。

  「先要演出厭倦。」陳觀潮一邊寫一邊喃喃,「她不是真的嫌住的地方不好,是嫌男主,她想跟他分手。」

  之後,又在「他死了就好了,死了我就自由了」這句心裡獨白下面劃了一道。

  「然後要演出恨。」陳觀潮一邊劃橫,一邊喃喃道,「男主對她而言,不過是個派遣寂寞孤獨的面首,這種玩意還敢強迫她,命令她,甚至威脅她,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她恨不得他死。」

  視線往下走,筆也跟著往下走,重重點在靈山公主那句「起來」上面。

  「這裡是擔心還是愛?」他皺了皺眉,塗塗改改半天,猶豫了半天下結論,「應該是擔心,她現在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

  直至這齣戲的最後,靈山公主眼神復雜的看著眼前受傷的男主,陳觀潮鬆了口氣,在旁邊寫下一個愛字,然後把已經寫得滿滿當當的劇本亮給石導看,笑道:「就是這麼多,照著上面寫的演,準沒錯。」

  石導噗嗤一笑,道:「你這樣理論上來說是沒錯的,但並不是所有演員都吃這套。」

  陳觀潮自信滿滿的笑容一僵。

  「每個演員都是不同的,有的演員你可以提前說,有的演員最好臨時說,有的演員你可以多說,有的你要少說,讓他們自己去體會。」石導笑吟吟道,「比如尤靈,她就是個最好少說,最好臨時說的類型。」

  說完,石導把陳觀潮手裡的劇本拿過去,在劇本最後加了一行字,然後還給他:「你現在再看看,看看石頭是怎麼做的。」

  陳觀潮接過,發現他加的,是石中棠臨時加的兩句台詞。

  「讓我死了不是更好嗎?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陳觀潮看著第一句話,沉默了許久許久,直到石導在旁邊點出來:「這一句,是靈山公主的心裡話。」

  這話彷彿醍醐灌頂,讓陳觀潮猛然一楞,然後迅速看向下一句台詞。

  「你不捨得我死。」

  「這一句……」陳觀潮喃喃道,「是靈山公主心裡的回答。」

  難怪這場戲演到最後,感覺跟昨天完全不同,因為昨天也好,前天也好,男女主都是露水情緣,但現在,石中棠只用了兩句話,就叩開了靈山公主的心門,把她一直以來不肯承認的心思給挖出來,讓她自己看,讓觀眾看。

  這可以算是這部電影開拍以來,靈山公主第一次展露真情,當然跟之前比完全不同,不但她自己驚訝觀眾也驚訝,因為石中棠的表演給他們呈現出了一種「真相大白」的效果。

  「好好學吧。」石導拍了拍陳觀潮的肩膀,「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別再一直抱著你那本《戲院魅影》不放了。」

  說完,他還老頑童似的吐吐舌頭,對陳觀潮說:「《畫中人》的男主都比你好點,他至少對著一副美人畫發花痴,你對著自己寫的一堆方塊字發什麼痴?」

  困於過去,困於畫中人,除去陳觀潮,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是這樣?

  在他們兩個不在的時候,劇組停擺,大夥正好趁著這個機會休息一下。

  「剛剛那場演得真不錯。」石中棠一邊用毛巾擦拭脖子上的血漿,一邊將另外一條乾淨毛巾遞過來,「給。」

  寧寧臉上還也沾著血漿,她伸手接過,慢慢擦拭臉上的血跡。

  「怎麼?」石中棠的視線往她腿上一落,笑眯眯,「在研究下場戲?」

  寧寧正坐在一張椅子上,耳朵後夾著一支筆,腿上攤開一本劇本,上面密密麻麻的,筆記不比陳觀潮少。

  不僅導演要揣摩角色的心思,思考怎麼演,演員自己也要做這方面的功課,所以你要是發現一個演員手裡的劇本是空白的話……不好意思,你可能看到了一本假劇本,或者看到了一名假演員。

  「你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寧寧沒好氣的說,但臉頰鼓了半天,最後還是洩氣道,「……你是對的,這樣演更好看。」

  石中棠嘿嘿一笑。

  「我也是有私心的。」他笑道,「這場戲快點過去,咱們就可以開始下一場了,我最喜歡的那場。」

  寧寧嘴角抽搐一下。

  下一場:吻戲。

  《畫中人》這部電影已經拍攝過半,接下來的後半段,衝突將越來越激烈,靈山公主也終於敞開心扉,愛上了這個不停追逐自己的男人。

  可是他死了。

  在她終於復活的那一刻,他重傷而亡,在她終於愛上他的那一瞬間,他死了。

  這是一場剛剛開始就結束的初戀。

  石中棠突然靠在寧寧身上,動靜有點大,旁人朝這邊看了一眼,見是他們兩個,會心一笑,因為都知道石中棠在追求寧寧,所以以為這又是他使出來的一點小花招。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你沒事吧?」寧寧抬頭看著他冷汗直冒的臉,起身把座位讓給他,「你坐著,我去叫醫生。」

  石中棠左手在寧寧肩上一按,把她又重新按了回去。

  「我沒事。」他咬牙道,用毛巾摀住自己的臉,悶悶的聲音從毛巾後傳來,「不要驚動別人。」

  因為同樣的遭遇,寧寧格外同情他,她果然沒有驚動旁人,甚至……她低頭看著自己被他覆住的手背,沒有抽出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熱,他的手很冷,像死人的手。

  「別再往那個電影院跑了。」她再次提醒他,「一次就這樣了,再一次還不知道能不能下床走路。」

  石中棠的的左手覆在她手背上,低聲問:「……你為什麼會進電影院呢?」

  「……」這個問題讓寧寧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開口,「我是個演員,但不像你,是個演什麼像什麼的天才,有段時間我演什麼不像什麼,像個小丑一樣讓人發笑。除了把自己丟進電影院,除了把自己一次一次變成別人,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磨練自己的演技。」

  石中棠放下毛巾,兩隻桃花眼驚訝的看著她。

  「……幹嘛這樣看著我?」寧寧感覺身上有點發癢,忍不住用背摩擦了一下椅子。

  「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講你自己的事。」石中棠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寧寧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幹嘛?」

  石中棠帶點撒嬌的口吻:「告訴我嘛。」

  寧寧更警惕了:「知道又有什麼意義?」

  「對你有意義啊。」石中棠笑得更加甜蜜,身體一歪靠在她身邊,像水裡的兩隻天鵝一樣,頭跟頭貼得很近,溫聲道,「在異國他鄉,不,在另外一個時空,有一個人叫你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寧寧斬釘截鐵的說。

  她打定主意,不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名字,因為人生電影院的放映方式是先在門口貼海報,海報上寫劇名人名,你覺得感興趣你就給票進去……所以把真名告訴別人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守在門口,幾天幾個月幾十年的等著你的名字出現。

  「……你怕啊?」石中棠歪著頭,眼神透亮的看著她,就像戳穿靈山公主的心事那樣,戳穿了她的心事,「你怕我去找你啊?」

  寧寧抬頭盯著他,就像靈山公主被戳穿心事,然後無言以對的看著他那樣。

  這個男人有一股魔力,他三言兩語就打亂了寧寧的心,他甚至混淆了寧寧的感官,讓她越來越分不清自己是在戲裡還是戲外,分不清自己跟靈山公主的區別。

  她跟靈山公主越來越像了。

  一邊恨不得他去死,一邊又不捨得他死。

  一邊恐懼他的追逐,一邊又希望他真的能堅持下去。

  「好了好了!大家準備一下!」石導的拍掌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視,他領著魂不守舍的陳觀潮回來了,「接著拍下一場!」

  下一場,吻戲。

  數劍襲來,密如漁網。

  石中棠持劍而迎,人在劍網中穿行,所過之處,長劍一柄柄落下,刺客一個個倒下,直至最後,竹林裡只剩他一個人站著,其他人都已經躺在血泊之中。

  青色的竹葉,滴下劍尖的鮮血,以及白衣的劍客,在鏡頭前構建出一副鮮豔瑰麗的圖像。

  石中棠閉了閉眼,劍從手中脫落,人往地上栽倒。

  等他再次睜開眼,天已經黑了,身旁燒著一個火堆,火堆旁邊坐著一個白衣女子,皎潔如一輪滿月,照亮了整個夜晚。

  篝火劈啪,跳起的火光晃在石中棠臉上,他對寧寧虛弱的笑:「我好累。」

  寧寧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給我一點獎勵吧。」他溫柔的,帶點可憐的看著她,「我這麼傻傻的,不求回報的追逐著你……給我一點小小的獎勵,讓我可以繼續下去吧……」

  寧寧微微一愣。

  在他這樣看著她的一瞬間,在他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她的感官完全跟靈山公主混淆了。

  身邊的一切開始模糊,一根一根青竹破土而出,從她身後綿延向四方,所過之處,石導消失了,陳觀潮消失了,媽媽消失了,攝影機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地的屍體,還有他們兩個人。

  猶如水中月從水中升起,猶如鏡中花盛開在眼前,虛假跟真實之間已經失去了界限,一切如夢如幻。

  寧寧在石中棠身旁坐下,慢慢將他抱在懷裡。

  他看著她,明明兩個人都已經在芙蓉帳內度過了無數個春宵,他看她的眼神卻很驚訝緊張,似乎沒想過自己會真的得到回報。

  寧寧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她帶著這個笑,輕輕吻了吻他的唇,就像親吻水中月,就像親吻鏡中花。

  「你的追逐……」她打開眼睛,低頭看著他,「讓我不再孤獨。」

  混淆彼此,失去界限之後,拍攝反而進行的更加順利。

  很快,就到了這一天。

  十月十日,《畫中人》殺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9:39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二章 最後一場戲

  這是《畫中人》的最後一場戲。

  歷經千辛萬苦,復活藥終於做出來了。

  藥只有一瓶,人卻有兩個。

  一個是已經死了很久的靈山公主,還一個是快要死的男主。

  「快喝啊。」石中棠昂頭看著寧寧,柔聲道,「我等這天好久了。」

  他們已經逃出玉門關外,身旁狂沙翻捲,一頭駱駝站在他們身旁,脖子上的駝鈴被風吹的叮當作響,風吹起金色的浪,白色的裙,寧寧坐在金色沙地上,懷裡抱著石中棠,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都這時候了,你還這麼任性。」石中棠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閉上了眼睛。

  在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寧寧立刻擰開手裡的瓶子,將整瓶藥給他餵了下去。

  藥瓶空了,她緊盯著他的眼睛,過了許久,聲音顫抖著問:「為什麼他不醒?」

  道士支吾半天,一攤手:「我都跟他說了,這世上哪有什麼復活藥啊?」

  「你說什麼?」寧寧微微一愣,繼而怒不可遏,一把抽出石中棠腰上佩劍,起身指著道士的脖子,「你騙了他?」

  「我可沒騙他!」道士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本古舊的書來,「這書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上面的法術都是真的,要不然你也變不成畫中人……」

  寧寧不等他說完,就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道書,細細一看,上面果然寫滿了各種各樣的法術,隱身術,穿牆術,畫中人術……以及最後一頁,復活術。

  「……怎麼會這樣?」寧寧看著復活術後的一片空白,道書從她手中滑落,掉在沙地上。

  道士忙撲過來撿起道書,嘴裡嘟囔道:「我早跟他說不行了,他偏不聽。哎,為了讓他知難而退,我才說了一堆難尋的材料,哪知道他居然真給收集齊了……」

  一劍穿胸,把他沒說完的話堵在咽喉,寧寧一把將劍從他背上抽出來,轉頭看了眼地上的石中棠。

  她慢慢走過去,俯身撫摸他的臉。

  真奇怪,以前看見這張臉就討厭,現在眼淚卻打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

  抬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寧寧低頭看了眼手裡的劍,像是著魔一樣,慢慢將劍抬了起來,橫在脖子上,然後雙眼一閉,用力一抹——

  劍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沙子。

  寧寧雙手摸著滴血不流的脖子,顫聲道:「怎麼會這樣?」

  一陣風吹過,耳邊傳來啪嗒啪嗒的書頁翻動聲,她扭過頭,見血泊中的道書被風給吹開了,正好翻到最後一頁,似乎是因為浸了血的緣故,空白的頁面上漸漸浮現出一行字來。

  看見那行字,寧寧先是失笑一聲,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復活術後的那行字是——

  「欲求不死,捨身入畫。」

  「……李郎,你等著。」寧寧低頭對石中棠囑咐一聲,「我現在就把你畫下來,我現在就讓你復活……」

  可一轉頭,卻瞧見那書上又多了一行字。

  「既得不死,世上無求。」

  四行詩罷,道書無火自燃。

  「不!」寧寧撲了過去,拚命用地上的沙子澆著道書,急了以後,甚至用自己的手去撲打火焰。可那火焰燒得快,滅得也快,甚至沒等她的手感覺到燙,一本書已經燒完了。

  數點灰燼飄過她的眼前,寧寧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道書沒了,道士死了,世上再也沒有人會畫中人之術,甚至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殺死她,她將永遠活下去,永遠孤獨一人。

  想清這點以後,寧寧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一股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猶如海浪般撲上她的心頭。

  她忍不住感到寒冷,忍不住轉身爬到石中棠身邊,哭著將他抱在懷裡取暖。

  「李郎,我怕。」她流淚道,「不怕死,我怕活著……」

  她的哭聲迴蕩在沙漠裡,無人回應。

  父母,兄弟,姐妹,現在連石中棠都離她而去了,天之大,地之廣,唯她這個最不想要活著的人,永世長存。

  「過!」石導雙手一拍,「現在我宣佈,《畫中人》正式殺青!」

  攝影師抓起帽子往天上一丟,然後整個劇組陷入歡樂的海洋。

  殺青。這個詞壓在寧寧心頭,讓她感覺異常沉重。

  「今天晚上打算怎麼狂歡啊?」石中棠在她懷裡睜開眼睛,笑著問她。

  等著你死。寧寧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問:「你打算怎麼過?」

  「都別想單獨過。」石導走過來,對他們說,「今天晚上一起吃殺青宴!」

  石導是個時時刻刻都想找藉口吃東西的人,殺青這麼好的藉口怎麼可能放過,一堆吃的喝的端了上來,他本人抱著一個豬頭啃得最高興,旁邊聞雨不停扯了他幾下,給他餵兩口青菜。

  不少人過來跟寧寧碰杯,寧寧笑著抿一點酒,不敢讓自己喝醉,全部注意力都在石中棠身上。

  他今天還是老樣子,活蹦亂跳,沒有任何自殺的跡象。

  後面發生的小意外,也沒有影響他的心情。

  一個粉絲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混進了殺青宴會場,一下撲在他身上,尖叫道:「我愛你,棠棠我愛你啊!」

  大夥嚇了一跳,一邊拉她,一邊扭頭喊保安。

  「你愛我?」石中棠低下頭,看著緊抱著自己腰不撒手的女粉絲,笑容有一點古怪。

  「是啊是啊!」女粉絲昂頭看著他,眼睛裡充滿迷戀。

  「以後也會愛我嗎?等我老了也會愛我嗎?我啤酒肚起來了也會愛我嗎?我髮際線後移你也會愛我嗎?我……」石中棠一個接一個問題砸下來,砸得對方措手不及。

  女粉絲似乎被他嚇住了,直到被保安架走都沒回過神來。

  別說她,其他人似乎也被他嚇住了,覺得他剛剛的反應未免有些咄咄逼人。

  但大多數人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他很快就恢復了往常的模樣,跟大夥說說笑笑,並主動給每個人敬酒,他的身份地位在這,笑容擺在這,沒人不給他面子……除了寧寧。

  所以,在大部分人都醉得不行的時候,她還是清醒的,並在石中棠穿上外套走出大門時,悄悄跟了上去。

  他似乎發現了她,中途停下腳步,側了側臉。

  寧寧藏在電線桿後,皺眉看著腳上的高跟鞋,她覺得對方可能已經發現了自己,可他只是短暫停頓片刻,又重新朝前面走去。

  她遲疑片刻,跟了上去。

  跟著跟著,就跟到了人生電影院門口。

  他又停下腳步,這次不是側側臉而已,而是直接朝寧寧藏著的地方走來,在她衝出電線桿準備跑的時候,他一把將她抓住,半拉半拽的帶到電影院門口。

  「你要幹什麼?」寧寧在他懷裡掙扎。

  「我喜歡你,特別是知道你是為了演戲才進的電影院。」他在她耳邊輕輕道,「因為我也一樣。」

  寧寧一楞,忘記掙扎,抬頭看著他:「你?你用得著?」

  他這樣一個天才,進電影院幹嘛?

  「我喜歡演戲,卻不能一直演下去,等我老了,就不能演年輕的角色,等我長出啤酒肚了,就不能演英俊的角色,可我總有一天會變老變醜。」石中棠笑著說,「你也一樣。」

  「……誰都一樣。」寧寧回道,「等到那天,退休就好了。」

  「不。」石中棠想都不想,就拒絕了這個平淡無聊的結局,他目光灼灼的望著眼前的電影院,「如果沒有遇見你,沒有遇到這個電影院的話,我也許可以接受這樣的結局,不過現在……」

  石中棠轉頭看向身後,笑道:「我跟他有一場交易。」

  他?

  寧寧緩緩轉過頭去,身上頓時一冷。

  一個戴著笑臉面具的男人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身後,正靜靜看著他們。

  「……你們怎麼認識的?」寧寧質問完,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有點發白,昂頭盯著石中棠,「你手裡的票,難不成是……

  「恩,是他給我的。」石中棠淡定的承認了。

  「我警告過你的,不要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寧寧的面色沉了下來。

  「我接受了,我改變了主角的命運。」石中棠毫不在乎的說,「兩次。」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臉面具朝他們走過來,雙手向上一捧,蒼白的手心裡滿滿全是票,不但有普通票,奇數指定票,偶數指定票,還摻雜著幾張寧寧見也沒見過的票。

  石中棠眼前一亮,鬆開寧寧,伸手接過那堆票,然後跟向情人獻花似的獻到寧寧面前,孩子氣的笑道:「我幫他改變了兩個主角的命運,他給我票,有了這些票,我們就可以每天晚上扮演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做很多不同的事……」

  最後,他的眼神變得溫柔又認真:「然後愛上彼此。」

  寧寧看了眼他手裡的票,又慢慢抬眼看向他。

  他眼中的激情澎湃跟忐忑不安,如同海浪一樣拍擊在她的眼睛裡。

  這是寧寧有生以來見識過的最可怕,也最讓人心動的求愛。

  「呵……」

  是誰笑了起來?

  寧寧跟石中棠一起轉頭看去,發現是戴著笑臉面具的男人,他笑了,伴隨著他的輕笑,哢嚓一聲,他臉上的面具忽然裂開了一條縫。

  「嗚……」

  是誰發出疼叫?

  寧寧轉頭看去,見石中棠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他皺著眉頭,緩緩放下自己的手,疑惑的看著寧寧:「怎麼了?」

  寧寧看著他,覺得自己有點呼吸困難。

  因為在他臉上,忽然多了一小塊面具。

  石中棠自己也摸到了臉上的面具,他看起來比寧寧還要驚訝,轉頭朝笑臉面具喊:「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這跟之前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對不起。」隨著又一塊面具碎裂落下,笑臉面具上露出一張輕薄無情的嘴巴,毫無誠意的道了個歉,又狡猾的笑了起來,「我騙你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29:52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三章 守門人

  「人生電影院是個很奇妙的地方。」笑臉面具側頭看了眼旁邊的人生電影院,喟嘆道,「它明明一直在這裡,可卻沒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它,只有那些絕望的,偏執的,不甘的,妄想改變自己命運的人能夠找到它。」

  他轉過頭來,對石中棠跟寧寧笑:「它也只為這種人敞開大門。」

  短暫的驚訝跟憤怒之後,石中棠迅速冷靜下來,尋找自救的辦法。

  「……它沒找上我,找上我的是你。」他先要明白一件事,於是冷冷道,「你騙了我,一個人只能改變兩次主角的命運,而不是三次,對嗎?」

  寧寧楞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石中棠對於能夠改變幾次主角的命運,是沒有概念的,他的概念來源於她——是她告訴他蠟燭論!是她告訴他最多只能改變兩次主角的命運的!

  如果事實並非如此。

  那麼欺騙了他的人……是她。

  她是笑臉面具的幫凶!

  「是三次。」笑臉面具說,然後對他們兩個笑笑,「你們兩個是不是鬆了口氣?哈哈,放心好了,她不是我的幫凶。」

  兩個人都楞了一下,然後臉色變得有點難看。

  笑臉面具明顯不是吃素的,石中棠拿語言試探他,他一眼就看穿了,然後反過來拿語言玩弄他們。

  「我認栽。」石中棠先小小服了個軟,然後不留痕跡的奉承他,「算你厲害,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我明明只拿了你兩張票,只進了兩次電影院,就變成了現在這幅鬼樣子,你倒好……不但心想事成,還免費整了個容……」

  笑臉面具噗嗤笑了起來,似乎被他奉承的很高興。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越是飄飄然,越是不設防,能夠問出來的東西就越多。

  「孩子,我玩這招的時候,你還在地裡玩泥巴呢。」笑臉面具殘忍的打破了他的幻想,他抱臂道,「不用對我耍這些小花招了,你要問什麼就問吧……在你還沒完全變成面具人之前,哈哈。」

  石中棠抿了抿嘴。

  他原本只有右臉頰的位置長了一小塊面具,現在整張右臉快被面具覆滿了,這個速度不快也不慢,就像刑場上的繩套慢慢套在脖子上,讓人有一種等死的煎熬感。

  「……既然一個人可以改變兩次主角的命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是例外?」

  「你不是例外。」笑臉面具朝他搖了搖手指,「三個,你改變了三個面具人的命運。」

  石中棠皺皺眉,簡直要懷疑對方的數學是語文老師教的,他必須重新提醒對方一句:「……我只拿了兩張票,我只進了兩次電影院。」

  笑臉面具瞥了眼人生電影院的方向。

  大門口,不知何時已經聚了一堆工作人員,他們像在看一場露天電影一樣,興致勃勃的,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們。

  「每個面具人手裡都有一張票,拿著這票,你就可以看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甚至可以改變他的命運。」笑臉面具笑道,「但有一個人除外,有一個人手裡既沒有屬於自己的票,也不被允許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個人就是我。」他右手在胸前一撫,優雅的朝兩人躬身,「人生電影院的守門人。」

  「是前守門人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噠,噠,噠,緩慢的腳步聲踏出黑暗,一張布滿火焰紋的面具在他身後浮出,白色褂子黑腰帶,是守門人。

  ……原來在這個年代,他還不是守門人。

  「恭喜你。」笑臉面具轉頭看向他,臉上的面具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剝落下來,「你升職了,你很快就能代替我,成為正式的守門人了。」

  呼啦一聲,一隻大手從對面伸過來,狠狠按在他的臉上。

  「……沒用的。」笑臉面具的聲音從那隻手後面傳出,「按照電影院的規則,我已經自由了,你沒有權利處置我,你其實應該感謝我,要不是為了給你這個後輩留幾句話,我早走了,根本不會留到現在。」

  守門人信他個邪,嘎吱嘎吱嘎吱,不能利用電影院賦予的力量處置他,他就乾脆用自己的力量處置他,手上的勁越來越大,他要捏爆他的腦袋!

  這下笑臉面具真的有點吃不消了。

  他很瞭解他,知道無論怎樣舌燦蓮花對方都不會聽,求饒更只會換來對方的嘲笑,所以他乾脆提前一步笑了出來。

  「哈,我沒想到,居然會真有人稀罕這個職位。」他嘲笑道,「一輩子看大門,風風雨雨不能離開一步,跟條看門狗一樣,你圖什麼?」

  守門人冷冷不理他。

  「哦,你圖復仇。」笑臉面具笑了起來,狡詐又殘忍,「可你跟誰復仇?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仇家都已經老死了……」

  「他還有兒子,孫子!」守門人打斷他的話,冷冷道,「我會一直在這等,等著他的子孫後代進來!」

  「等到了又能怎樣?等到了你就一定能報仇?」笑臉面具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的戳他心口,「報了仇,你的女兒就能活過來?她永遠活不過來,你也永遠沒辦法再離開這裡了,除非你學我叛逃,可有了我這個先例,電影院還會給你這個機會嗎?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以及守門人的怒罵聲迴蕩在寧寧身後,她回頭張望了一眼,繼續扶著石中棠逃跑。

  街道又黑又長,兩邊是一盞盞路燈。

  燈光照不遠,只在附近落下一圈白光,像舞台高處打下的一束白光,寧寧扶著石中棠在一團一團燈光中奔跑,身影一會兒被黑暗吞沒,一會兒在燈光中出現。

  「……我早該想到的。」面具生成的過程似乎很疼,越到後面越疼,石中棠一隻手搭在寧寧的肩上,另一隻手按著臉上的面具,喘著粗氣說,「改變一個人,就會影響他身邊的人,三個詐騙犯裡有兩個跑了,剩下的那個會怎麼想?怎麼做?他一定會警覺起來……」

  他忽然轉頭看著寧寧,臉上的面具已經生成大半,是一張很好看的面具,質地猶如玉石。

  「還記得我之前給你看的那個新聞嗎?三年前,三個詐騙犯,一大筆錢,最後都死了。我穿成了其中兩個,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結果卻是他們三個都活了下來,但最後一個不知所蹤。」他對她說,「我要是沒猜錯的話,那個笑臉面具就是第三個騙子,也是主謀,他的名字是……裴玄。」

  說完最後兩個字,他忽然哀嚎一聲,跪在地上不停打抖。

  寧寧在旁邊看著他,心裡極其矛盾,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幫他,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幫他。

  石中棠疼痛難抑的嚎了很久,身體的顫抖才漸漸停止,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雙手依然按在臉上,沒有放下來。

  「……我爸總是嘮叨我,讓我行動不要太快,先考慮最壞後果。」他失笑一聲,「可我怕自己慢了,你已經走了。」

  兩隻手緩緩放下,他慢慢轉過臉來。

  臉上,覆著一張完完整整的面具。

  玉石質地,光潤生暈,似有人取筆蘸了蘸枝上桃花,取最爛漫的那一抹紅,在他眼尾輕輕一掃。

  於是原本端正君子一樣的玉石面具,就憑空綻出一股豔色來。

  「所以我不後悔。」他起身走向寧寧,卻在她面前止步。

  路燈打下一道白光,將寧寧籠罩其中,她站在光裡,他站在光外。

  「因為讓我再選一次,我肯定還會這麼做。」石中棠哈哈一笑,「知道嗎?《畫中人》是我演得最開心的一場戲,演到最後,我甚至覺得自己前世就是李郎,你前世就是靈山公主,因為上輩子沒能在一起,所以這輩子又相遇了。」

  寧寧難過的看著他,心中一股難以抑制的悲涼。如果人不懂愛就好了,不懂愛就不懂恨,不懂愛就不懂孤獨,不會犯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輩子我是石中棠,你是尤靈,我們又沒能在一起,所以我們下輩子還會相遇的。」石中棠笑著問,「那時候……你叫什麼名字呢?」

  「……寧寧。」寧寧沉默片刻,輕輕告訴他,「我叫寧寧。」

  他驚訝的看著他,似乎沒想到自己的付出真的會得到回報。

  「寧寧……」他輕輕叫了幾聲她的名字,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你該不會是信了我的鬼話吧?我騙你的。」

  「我沒那麼喜歡你。」

  「我只是喜歡驚險刺激的生活。」

  「沒有你,我照樣會來電影院,還有比這裡更驚險刺激的地方嗎?」

  「沒有你,我遲早也會變成面具人……」石中棠伸手摸摸她的臉,眼神從未有過的溫柔跟悲傷,「……所以你別哭了,不是你的錯。」

  我哭了嗎?寧寧抬手摸摸臉,濕漉漉的。

  她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指,忽然拉住他的手:「走吧,我們逃跑。」

  就在她做好第二次燃燒自己生命的同時,一團明亮的火焰在石中棠身後燃起,緊接著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來,抓住他臉上的面具,往旁邊用力一撕——

  守門人當著寧寧的面,將石中棠臉上的面具撕了下來。

  在他撕下面具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乎突然定格了,繞在台燈下面飛舞的蛾子定格了,被風吹得滾來滾去的破啤酒瓶定格了,正在陽台上收衣服的婦女定格了,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彷彿末日來臨。

  只有守門人還能動,他抓著手裡的面具,慢慢轉過頭來,滿身的怨氣滿腹的仇恨,在看到寧寧的那一瞬間,似乎全部都消失了。

  已經成為正式的守門人,並且拿到了守門人應有的所有權限的他,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最後兩隻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盯著寧寧:「你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30:06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四章 永遠的初戀

  「你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他身影越來越遠……

  世界從兩邊向中間變窄變暗,彷彿戲台上的帳幔落下來,一場安靜的閉幕式。

  寧寧睜開眼睛。

  她坐在電影院的觀眾席上,眼前,雪白屏幕上,片頭曲剛剛結束,《畫中人》開演了。

  石中棠站在木製迴廊裡,他目送寧寧跟聞雨離開,然後低下頭,翻開聞雨留下的畫本。

  畫上的寧寧還沒有成型,旁邊的紫藤花跟柱子也都打了個輪廓,柱子背後,伸出一張若隱若現的面具。

  他轉頭看去,不遠處,迴廊的一根柱子後面,伸出一張笑臉面具,笑著對他說:「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

  說完,他拿出一張電影票,票上蓋著印戳,印戳裡是一個半身像。

  「你幫我救個人。」笑臉面具對他說,「我告訴你她的秘密——她之所以不肯接受你的秘密。」

  看到這裡,觀眾席上的寧寧忍不住喃喃一聲:「別做傻事。」

  屏幕裡,石中棠伸出手,接過了那張電影票。

  她看見他進了電影院,看見門口的海報漸漸發生了變化,劇名從《騙局》變成了《逃過一劫》,而他踉踉蹌蹌的從電影院出來,忽然趴在地上,乾嘔不已。

  第一張票,他改變了騙子周愛國的命運。

  也讓他知道了寧寧的秘密。

  「告訴我。」他躺在床上,拉著身邊那個女孩子的手,笑容落寞,「對你來說,我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兩小時的電影嗎?」

  寧寧抬手抹了一下眼淚,忽然從座位上起來,朝離她最近的面具人走去。

  跟上次一樣,不等電影結束,他們就已經趕場子一樣趕來了,彷彿她是一塊唐僧肉,來得晚了連口湯都分不上。

  電影在她身後播放,她在一個一個面具人面前走過。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不是你,她從一個戴著書生面具的人面前走過。

  「告訴我嘛。」

  不是你,她從一個戴著哭泣面具的人面前走過。

  「對你有意義啊。在異國他鄉,不,在另外一個時空,有一個人叫你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你,她從一個戴著老農面具的人面前走過。

  身後的電影屏幕裡,笑臉面具再次出現。

  「再來做場交易吧。」他拿出另外一張票,「再幫我救個人,我教你怎麼留下她。」

  石中棠低頭看了看,又是加了半身印戳的電影票,這次他沒有伸手去接。

  「你在猶豫什麼?」笑臉面具問。

  石中棠:「一個人最多只能改變兩個主角的命運,對嗎?」

  笑臉面具:「是的。」

  石中棠:「改變一個,身體就變差一點,我在想,改變兩個,我是不是會提前得老年痴呆禿頂啤酒肚。」

  笑臉面具:「哈哈,哪有那麼可怕。」

  石中棠:「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去不了。」笑臉面具向他坦白道,「實話實說吧,我是電影院的原守門人,這個崗位一旦上崗,就一輩子不許下崗,正常人都受不了吧?所以我逃跑了,現在候補守門人正在滿世界追殺我,我可不敢回去,他會直接把我的臉給撕下來。」

  石中棠:「……聽起來有點恐怖啊,你們這什麼黑心工廠地下組織?」

  「哈哈哈。」笑臉面具似乎被他逗樂了,他哈哈笑了一陣,然後問,「那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石中棠沉默良久。

  「……為什麼不去呢?」最後,他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在他伸手接過電影票的瞬間,電影將他的心聲念了出來。

  「如果說阻擋在靈山公主跟李郎之間的是生死,那麼阻擋在我跟她之間的,是時間……」

  是生死更難跨越,還是時間更難跨越?

  寧寧停在一個人面前。

  這個人個子很高,穿著一身古代劍客的衣服,他混在茫茫人海中,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然後慢慢伸出手,試圖揭開他臉上那張玉石面具。

  可她揭不開。

  「怎麼會這樣?」寧寧不肯放棄。

  「……已經可以了。」面具底下發出石中棠的聲音,他握住她的手,笑著對她說,「我們又見面了,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嗎?變成一個面具人,永遠待在電影院裡不許出去,在所有人心裡,在他的親人朋友心裡,他已經死了,而且是自殺死的。

  寧寧呆呆看了他許久,忽然伸手:「票。」

  石中棠:「嗯?」

  寧寧忍著喉頭哽咽:「給我你的票。」

  石中棠也看了她許久,然後笑了起來:「不給。」

  「給我!」

  「不給!」

  「給我啊!!」

  石中棠忽然按住寧寧的肩膀,將她原地反了個方向,讓她面向屏幕,自己則像個陪女朋友一起看電影的男朋友,從身後環住她,親暱的說:「看。」

  屏幕上,石中棠第二次進入了電影院。

  第二張票。

  第二次改變了主角的命運。

  出來以後直接栽倒在地上,毫無形象的痙攣起來,像得了羊癲瘋一樣,路過的女人立刻繞著他走,好巧,那個女人就是後來殺青宴上闖進來說愛他的女人,根本不用等到他年老禿頭,現在她就認不出他,也不敢靠近他了。

  「哇,為什麼偏偏是這幅場面。」石中棠急忙抬手摀住寧寧的眼睛,「別看,別看,等下一場。」

  「把票給我。」寧寧的眼淚沾濕了他的手指,「我要改變你的命運。」

  「……不用了。」石中棠將下巴壓在她的髮頂,輕輕笑道,「我現在過得很好。」

  寧寧:「你騙人!變成面具人有什麼好的!」

  「我沒騙你。」石中棠看著對面的屏幕,看著屏幕裡被她親吻的自己,笑著說,「變成面具人以後,我的電影一直在上映,而且啊,因為我是被騙進來的,所以電影院給了我一點特權,我可以坐在觀眾席裡看,也可以跟其他面具人一樣進去電影裡。」

  「……不過我還是更喜歡進去電影裡。」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溫柔起來,像鋼琴鍵上緩緩流淌出的樂聲,「可以看見老爸跟弟弟,可以演戲,可以遇見你,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愛上你。哈哈,想想真是賺了,別人只能初戀一次,可我已經初戀十二次了……」

  「把票給我不就好了嗎!」寧寧對此念念不忘,「我把你放出去,你就能去見你爸爸跟弟弟,可以繼續演戲,可以……可以遇見我……」

  「……那樣的話,我現在已經是快風乾的老大爺了。」石中棠輕輕道,「這樣的我,還怎麼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啊,所以這樣就好……」

  這樣真的好嗎?永遠活在過去,永遠重復過去的人生。

  「……你不覺得痛苦嗎?」寧寧轉過身來。

  「不痛苦。」面具遮掩住了他現在的表情,不過就算不遮掩,想必這個天才演員也會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吧,他怕她不信,又重復了一句,「不痛苦。」

  一邊說,一邊抱緊她。

  一雙手慢慢爬上他的背脊,寧寧也緊緊抱住他。

  電影屏幕裡的他們抱在一起,電影屏幕外的他們也抱在一起,猶如水中倒影,猶如鏡中倒影……一切終不過水中之月,鏡中之花。

  時間將這份感情永遠定格在過去。

  這是一朵開了花卻無法結果的初戀。

  噠,噠,噠,緩慢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兩人循聲望去,是守門人來了。

  他冷冷看著石中棠,垂在身側的手指捏得嘎吱嘎吱作響,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彷彿隨時能把他臉上的面具再撕下來一次。

  「啊!岳父!」石中棠大呼小叫的朝他喊了一聲。

  噗!守門人頭頂上冒出一股煙,面具不點自燃。

  「我沒有違反規則,你不能燒我。」石中棠一邊笑,一邊在寧寧背後推了一把,「去吧。」

  寧寧踉蹌一下,跌進守門人懷裡。

  守門人像護崽子的老母雞一樣,就差叼著人往外跑了,半拖半拽的將寧寧往門外拉,他氣急敗壞,一路上教育個不停。

  「跟你說了,不要隨便接近這個男人,他是個花花公子!嘴巴裡沒有一句真話,全是浮誇,浮誇!!」

  「你也不用對他愧疚,他既然被裴玄那個騙子盯上了,那麼早晚都會被騙進電影院的,有沒有你都一樣!」

  「居然敢叫我岳父,老子要燒死他,燒死他……」

  「爸爸。」寧寧輕輕喊了一聲。

  守門人的憤怒戛然而止,原本正在噴火的面具也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那是一張雪白面具。

  跟石中棠的玉石面具沒法比,就是面具攤上五塊錢一個的那種劣質面具。

  寧寧看著這張面具,她怎麼會忘呢?曲老大曾在一個面具攤上買下同樣一張面具,扣在臉上,對她笑:「好了,現在咱們是一樣的了。」

  「你是曲老大對嗎?」寧寧望著他說,「你是爸爸對嗎?」

  「我!」守門人忽然十分激動,一個我字脫口而出,渾身顫抖了半晌,艱澀的說,「……我不是。」

  「你就是!」寧寧哭了起來,「你不要騙我,你就是!」

  守門人手足無措,用袖子不停擦她的眼淚,一邊擦一邊發著抖說:「曲老大有什麼好呢?他那麼老,那麼壞,做了那麼多錯事……」

  「可他現在在這裡幫我擦眼淚。」寧寧忽然抓住他的袖子,紅著眼睛看著他,「而且你可以不壞,你可以不用做那麼多的錯事……爸爸,把你的票給我!」

  守門人……也就是曲老大渾身一僵,似乎從美夢之中醒了過來,現實那麼殘忍,讓他渾身冰涼。

  「……我沒有票。」他低沉道。

  「不,你又騙我!」寧寧盯著他,可卻又失望又難過的發現,跟剛剛不同,他的樣子並不像在騙人。

  「……所有人都有票,只有守門人沒有,誰都可以得救,只有守門人不可以。」曲老大冷冷道,「而且我也不需要得救,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復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2 01:30:20

第三卷 畫中人 第五十五章 畫中人

  「跟誰報仇?」寧寧望著他,「陳君硯也好,李秀蘭也好,他們都已經死了……而我們還活著!」

  「哈!」曲老大自嘲一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這樣也能算活著?」

  寧寧啞口無言。

  「……你不要再說了。」他緩緩抬頭,眼睛裡燒著仇恨的火焰,「他們死了,他們的子子孫孫還在,我要等到他們來,我要復仇!誰也不能阻止我!」

  「可是……」寧寧朝他伸出手。

  「你也不能阻止我!」曲老大朝她大喝一聲,喊完之後自己先楞了一下,然後手足無措道,「對不起,爸爸不是想嚇你……」

  「爸爸……」寧寧朝他走近一步。

  他卻慌慌張張的退了一步,伸手阻止她:「別過來,別過來……」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了,他抬起頭,聲音和神態重又恢復最初的淡漠,像風雨侵蝕過後的鎮門石獅,像大火燒盡後留下來的殘骸,冷冷對她說:「我不是你爸爸。客人,電影結束了,你該回家了。」

  之後,無論寧寧怎麼哭,怎麼求,他都不再回應。

  寧寧無奈,只能哭著離開,走到一半,忽然轉身看著他。

  「爸爸……我不是你真正的女兒。」她淚眼朦朧道,哽咽道,「可我曾經是曲寧兒,是你的女兒,我是真心……真心把你當成爸爸,也許世界是假的,可這份感情是真的!」

  曲老大神色一動,卻依舊不言不語。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道,「我很笨拙,智商不高,也不認識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沒什麼本事……」

  她緩緩握緊自己的手,軟弱的手指頭合併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個有力的拳頭。

  「……可我還是想試一試。」她抬頭看著他,「我想試試……把你還有石頭哥救出來。」

  最後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抹著眼淚,獨自離開。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曲老大才渾身顫抖起來,忽然啊的一聲大叫,回頭狠狠捶了一下人生電影院的大門。

  他的拳頭那麼重,一拳下去足以打死一個人。

  可錘在人生電影院的大門上,卻像捶在水面上一樣,只蕩起了一絲波紋,波紋過後,水面復歸平靜。

  不平靜的,只有人。

  寧寧坐上計程車,回家的路上,拿出手機來,盯著屏幕看了半天,然後給聞雨發了條微信:「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問完以後,她吐出一口氣,將手機按在胸口。這麼晚了,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看見,看見了,也不知道對方肯不肯回。

  下一秒,聞雨回訊息了。

  聞雨:「什麼事?」

  寧寧寫寫刪,刪刪寫,最後發過去一條:「你哥哥真的死了嗎?」

  這一次,對方很久都沒有回復。

  求人不如求己,寧寧回到家裡,打開電腦,開始瘋狂的搜索有關石中棠的消息,說來奇怪,新聞裡雖然都說他是自殺的,但具體是怎麼自殺的卻沒有多提,一些媒體說他是開煤氣自殺的,還有幾個小報猜他是為情自殺。

  情的對像是誰,眾說紛紜,其中就有跟他搭了最後一場戲的尤靈。

  尤靈……

  寧寧的手指在鼠標上輕輕一點。

  跳出來的是一段尤靈年輕時候的採訪視頻,採訪時間是《畫中人》播出以後,前面一大段被寧寧用快進拉過去了,最後停在主持人的一個問題上。

  主持人笑著問:「《畫中人》大獲成功,被譽為十年來最好看的雙女主戲,無論是殷紅袖的狠辣,還是靈山公主的高貴都深入人心。」

  尤靈笑著說:「謝謝。」

  主持人:「在這部電影以前,很多人都叫你花瓶,哈哈,其實花瓶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我看著你的臉能多吃一碗飯啊。好了好了回到正題,能說說你是怎麼突破演技,演繹出靈山公主這個經典角色的嗎?」

  尤靈:「其實我也不知道。」

  不但主持人楞了,寧寧也楞了。

  年代久遠,畫質模糊,但仍然可以看清尤靈臉上的迷惑,她說:「其實我一直都是按照平常那樣演戲,但突然間有了感覺……就是那種,如有神助的感覺,所以一下子演得很好。」

  主持人:「能具體說說嗎?比如最後死別那場戲,你是怎麼演的?」

  「就是那麼演的啊。」尤靈比劃了一下最後一場戲,但只比劃了個大概,在說到具體地方的時候,就停下來笑道,「哎呀,具體的我記不大清楚了。」

  彈幕在噴她裝純,傻白甜,而寧寧卻愣愣看著她,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記憶是美好的,比如爸爸,記憶是苦澀的,比如石中棠,記憶也有可能是令人脊背發涼的,比如尤靈。

  她的狀況讓寧寧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作者,一些畫家,以及生活中的一些普通人,突然之間得到靈感,如有神助,寫出了平時寫不出的著作,畫出了平時畫不出的神作,做到了平時自己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這些人裡,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靈感而爆發,有多少人是因為積累而爆發,還有多少人跟尤靈這樣,旁人都說這事是他做的,他也深信這事是自己做的,但具體是怎麼做到的,回憶起來卻是一片模糊,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說不清楚,最後只能歸於——如有神助。

  「……呼……」寧寧忍不住向後一靠,將自己靠進椅子裡,叮咚叮咚,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急忙掏出手機,看看是誰這麼晚了還給她打電話。

  對方的名字讓她一楞。

  聞雨。

  電話又響了四聲,寧寧按下接聽鍵。

  「喂。」她問。

  聞宅,書房。

  一排排書架靠牆而立,宛若沉靜的侍衛,守護著一卷卷秘密。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打擾你。」聞雨站在書架前,一隻手拿著手機,另外一隻手抱著手裡的畫冊。

  「沒事沒事。」寧寧笑了笑,然後小心翼翼問他,「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聞雨低頭看著手裡的畫冊,看著畫冊上的內容,「你明天有空嗎?」

  第二天,茶餐廳。

  依然是那家他們認識的茶餐廳,依然是那天的鋼琴師,彈奏的也依然是那天的《river flows in you》——《你永遠流淌在我的記憶裡》。

  「不好意思。」寧寧在沙發椅上坐下,身體深深陷入到一片柔軟當中,「我來晚了。」

  「沒關係。」聞雨依然是那副大理石天使的樣子,高高在上,凜然而不可侵犯的感覺,「要喝點什麼嗎?」

  「檸檬水,謝謝。」寧寧這次叫了一杯跟他不一樣的。

  一杯檸檬水,還有一杯牛奶上來了。

  寧寧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問:「這次找我過來,有什麼事嗎?」

  一本畫本遞到她面前。

  看見那本熟悉的畫本,寧寧眼皮子抽了一下,抬眼看看他:「這是?」

  「昨天晚上的問題。」聞雨看著她,淡淡道,「你再問一遍。」

  寧寧無言的盯了他許久。

  「你哥哥真的死了嗎?」最後,聞雨自己將那個問題重復了一遍,「我沒有回答你,因為我突然發現,我沒有辦法清楚的回答你。」

  他聲音一沉,垂下眼眸道:「……這可真奇怪,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我想起來居然一片模糊?」

  「也許是因為你那時候還小。」寧寧對他說。

  「我連我小學時候的考試題都記得,沒有理由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聞雨抬眼看了看她。

  寧寧一噎,她沉默的轉了轉手裡的杯子,忽然問:「那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我哥哥是開煤氣自殺的,被人發現的時候,臉上還在笑。那個笑臉很怪,我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看起來像另外一個人,像一張硬生生套上去的面具,我一開始沒有多想。」聞雨忽然打開畫本,將畫本轉過來對著她,「直到我發現了這個。」

  老舊的畫本,有些泛黃的紙業,上面畫著他在《畫中人》劇組的素描。

  畫上的寧寧還沒有成型,旁邊的紫藤花跟柱子也都打了個輪廓,柱子背後,伸出一張若隱若現的面具——一張詭異的笑臉面具。

  「寧寧,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聞雨在畫本後盯著她,探究她的目光,探究她的每一點表情變化,「你問我,劇組那段時間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奇怪的人。」

  寧寧的視線從畫本上,移到他臉上。

  四目相對,聞雨沉聲問道:「……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不好了……

  聞雨:「你是不是知道認識這個面具人?」

  快停下……

  聞雨突然拋下手裡的畫冊,兩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往桌子上一撐,上半身朝她的方向一壓,雙目深深凝視著她,問她:「這個面具人現在在哪?我要怎樣才能找到他?」

  寧寧愣愣看著他,因他此刻的目光而遍體生寒。

  因為他此刻的眼神,實在是太像他的哥哥了。

  擁有這種眼神的人,一定會拚命尋找那個地方,也一定會被那個地方盯上。

  ……人生電影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8:08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五十六章 假冒女友

  正在此時,手機鈴聲響起。

  不是寧寧的,而是聞雨的。

  「喂。」他接了電話,先是狠狠一楞,「你說什麼?」

  之後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飛快朝門外走去,外套跟畫本都被他遺忘在身後,寧寧急忙把它們都抱起來,朝他追了過去。

  「我馬上就到。」聞雨一邊拉開車門,一邊掛斷手機。

  另一面車門打開,寧寧跟著坐了進來。

  聞雨轉頭看著她,她也轉頭看著聞雨。

  「我幫你拿東西。」她抱緊手裡的外套跟畫冊,根本不打算交還給他,因為這是她留在這裡,留在他身邊的唯一藉口,「……順便,順便陪陪你,你現在看起來情況不大好。」

  聞雨深深看了她一眼,回過頭,淡淡道:「繫上安全帶。」

  寧寧鬆了口氣,給自己繫上安全帶。

  ……她很快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了……

  不是紳士風度也不是多此一舉,因為他接下來把車開成了生死時速,以至於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時,寧寧是爬著出來的。

  聞雨飛快走進一個病房,因為幾乎是一路跑著過來,所以微微有點氣喘,喊道:「爸爸。」

  「你來了啊。」石導笑著看向他。

  寧寧也跟在他後面進來,她一眼就認出了石導,雖然他變得又老又胖,跟一張毯子似的鋪在床上,但笑起來的樣子還是跟當年一樣,於是她很自然的喊了一聲:「石導。」

  石導將視線移到她身上,看見她懷裡抱著的外套跟畫本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亮,朝聞雨擠眉弄眼:「臭小子,你終於肯帶女朋友來看我了。」

  寧寧剛剛走過來,聽見他這番話差點倒退回去,但聞雨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她轉過頭,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看見了對方眼底的祈求。

  「……是,叔叔。」寧寧慢慢回過頭來,對石導笑,「他帶我來看你。」

  「好,好好好。」石導高興壞了,滿嘴都是好。

  這時候醫生來找聞雨談話,石導催促道:「去去,你們出去說,我跟這小丫頭說幾句話。」

  聞雨出去以後,石導立刻就開啟家長審核模式:「你跟小雨認識多久了?」

  寧寧:「……有一段時間了。」

  石導:「小雨這孩子可不大會討女孩子喜歡,你是怎麼看上他的啊?」

  「他……他這個人外冷內熱。」寧寧想了想,「他不大會說動人的話,但真出了什麼事,他會第一個伸出援手。」

  「哈哈,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石導哈哈一笑,「關鍵時刻他很靠得住,所以你有什麼事盡量使喚他,什麼修電腦啊修車啊修手機啊……」

  寧寧:「……」

  聞雨你這些年都幹了什麼,為什麼業務已經拓展到手機維修行業了?

  「反正他這個人除了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錢放在他卡上就是一串數字,你幫他花掉一點吧。」石導繼續叨叨著,「讓他陪你逛街買衣服買包,他要是沒空去,你就淘寶,然後讓他給你清空購物車……」

  ……你到底是他爹還是我爹啊!寧寧擦汗道:「不,不用了,我也沒那麼多想買的東西。」

  「哎。」石導嘆了口氣,「除了有錢,他身上可沒什麼優點了。不花錢,你們平時在一起怎麼過的啊?」

  寧寧不知道石導為什麼會這麼看聞雨,但還是決心為他辯解一下,她說:「看他畫畫。」

  石導:「哦?」

  「他畫畫很好看。」寧寧說,「跟別人畫的不一樣,特別深入人心,我喜歡看他畫畫。」

  「……你們這相處方式一點也不現代,倒像我們那個時候的人。」石導笑道,「風花雪月雖然好,柴米油鹽少不了,你們平時誰做菜啊?口味偏向誰啊?」

  「輪流做吧。」寧寧回道,「不用偏向誰,我們口味差不多,都吃得比較清淡,偶爾做個土豆燒牛肉調劑一下……還有就是菜裡盡量不加香菜吧。」

  話沒說完,後面傳來開門聲。

  寧寧閉了嘴,聽見聞雨走了過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你有工作,先回去吧,我留在這裡陪爸爸就行。」

  「好。」寧寧這個冒牌女友從善如流,把手裡的東西交還給他,然後對石導揮手道別,「叔叔再見。」

  她走了以後,聞雨剛剛拉開椅子坐下,就聽見石導在對面笑:「你這個小女朋友不錯,她是做什麼的啊?」

  聞雨一楞,回道:「演員。」

  石導雖然自己是做這行的,但是並不喜歡在這行找媳婦,聞雨原本以為回完這句之後,就沒有下句了,哪知道石導只是哦了一聲,就接著問:「她演過什麼啊?除了演戲,平時還有什麼愛好啊?」

  聞雨哪知道:「……」

  石導看了他一會,換了個問題:「你們兩個在一起,是輪流做飯吧,她喜歡吃什麼菜啊?」

  聞雨:「……」

  「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石導皺起眉頭,「你這個男朋友也當得太不合格了吧!人家對你什麼都知道,包括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怎麼對人家一點都不關心?」

  聞雨愣了愣。

  另一邊,寧寧出了醫院以後,本來是想直接回家的,哪知道經紀人李博月給她來了一通電話,真的有工作來找她了。

  「《大帝國》?」寧寧疑惑的問,「這片子不是已經開拍了嗎?」

  不但開拍,而且聲勢浩大,這是一部知名網絡小說改編的大IP劇,它投資巨大且野心勃勃,裡面的幾個主演都是當紅小生小花,預備衝擊今年的暑期檔。

  「有一個位置空出來了。」李博月對她說。

  「什麼位置?」寧寧問。

  「女二,青鸞公主。」一輛騷包的紅色跑車停在她面前,車窗拉下,李博月在車窗後對她說,「上來說。」

  在去劇組的路上,李博月把這個角色的情況跟她說了一下。

  「青鸞公主,男主的初戀情人,定位是劇裡最美的女人。」李博月一邊開車一邊說,「也就是你的強項——花瓶。」

  寧寧看著手裡頭的資料。心裡不禁有點喟嘆。

  容貌美麗,出身高貴,舉止優雅……

  這個角色,跟靈山公主有許多的共通之處。

  而實際上,所有的花瓶角色都有極大的共通之處——她們最大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容貌跟曲線點亮鏡頭,這一點跟裝飾房間用的花瓶沒有兩樣。

  「但我可以做得更好。」寧寧抬頭道。

  聽見這句話,李博月微微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我知道。」

  車子停在飛機場,兩人一起飛往橫店。

  「對了,之前演女二的是誰?」飛機上,寧寧隨口一問,「她出什麼事了?」

  「楊月。」李博月低頭看著手機,「她沒出什麼事。」

  寧寧一楞,轉頭看著他:「那這個位置怎麼空出來的?」

  李博月抬頭對她笑了笑:「陳導給你搶來的。」

  《大帝國》劇組。

  今天的劇組,有點人心浮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時不時往門口飄,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那個人來了。

  寧寧跟李博月一起走進眼前的宮殿,左腳剛剛跨過門檻,就覺得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箭一樣紮在她身上。

  第二隻腳差點跨不進來,但李博月在她身後輕輕一拍,將她推了進來。

  「來了啊。」導演笑著走過來,給大家介紹,「認識一下,這位是寧寧,代替楊月扮演青鸞公主,未來四個月要在這裡跟我們一起拍攝《大帝國》。」

  掌聲四起,就是不知道多少是出自真心。

  ……從前都是寧寧被人空降,這還是她頭一次空降別人,心裡除了別扭還是別扭,又不可能扭頭坐飛機回去,現在只能不停對眾人笑。

  「哎,最近任務艱巨啊。」導演將寧寧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對她說,「之前楊月演的部分已經全部剪掉了,還好她的戲份不多,但要重新拍完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你要做好加班的準備。」

  寧寧急忙點頭:「我今天就可以開始加班。」

  「不急,不急。」豈料導演擺了擺手,「不用那麼急,還少人呢。」

  寧寧愣了愣,怎麼?還少?

  正琢磨著這話裡面的意思,她忽然發現眾人的目光再一次往門口飄去,連帶著,她身邊的導演也目光一飄。

  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至近,跨過門檻。

  寧寧緩緩回頭,看著來人那張熟悉的面孔,露出微微有些驚訝的表情。

  「哎呀,你可算來了。」導演直接迎了上去,「等你好久了,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其實不用介紹了,大家都認識的,陳雙鶴,代替李陶然扮演將軍巨闕,未來四個月要在這裡跟我們一起拍攝《大帝國》。」

  李陶然……那不是《大帝國》原定的男一號嗎??

  寧寧嘴角抽搐的看著陳雙鶴那張溫文爾雅的笑臉。

  也許《大帝國》該改名了,叫《大空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8:21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五十七章 降低難度?

  「三分鐘……」陳雙鶴低頭呢喃。

  「陳哥,你在說啥?」身邊的小鮮肉好奇的看著他。

  「不,沒什麼。」陳雙鶴抬起頭,笑得讓人如沐春風。

  剛剛肯定是眼花了,陳哥可是演藝圈公認的紳士,他臉上怎麼可能露出可怕的表情呢?小鮮肉對他抱怨:「陳哥,接下來我慘了。」

  兩個人稍微有點交情,陳雙鶴溫柔的問:「怎麼了?」

  「那個寧寧啊,爛片女王啊。」小鮮肉低聲抱怨道,「就拿接下來那場戲來說吧,楊月拍的時候NG了二十多次,我跪在地上都快睡著了,換她來,我豈不是要在地上睡一天……咦?」

  又出現了!那種惡鬼一樣的表情!

  「怎麼會呢?」惡鬼一樣的表情在陳雙鶴臉上轉瞬即逝,他笑得還是那麼溫柔,「她沒你說的那麼差勁。」

  小鮮肉早就忘記寧寧了,他呆呆盯著陳雙鶴,剛剛又是眼花嗎?還是說他應該去看眼科了?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過去吧。」陳雙鶴拍拍他的肩膀,順便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道,「對了,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演員。」

  「……哈?」小鮮肉楞了。

  「我都不敢輕視她。」陳雙鶴溫柔對他笑,「你這個靠臉吃飯的,憑什麼輕視她?」

  呆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有人拍了一下小鮮肉的肩膀,問他:「陳哥剛剛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指點你演戲了?」

  小鮮肉:「他說,寧寧是一個很厲害的女演員,他都不敢輕視她,我這個靠臉吃飯的更別想了。」

  對方:「……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就患上耳背這毛病了呢!」

  沒有人相信陳雙鶴會說出這樣的話,正如沒人相信寧寧會有演技。

  甚至有人暗地裡打賭,接下來這場戲,寧寧到底會NG幾次?

  「楊月都NG了二十多次,她的話,兩百?」

  這是一句玩笑話,但也是眾人的心聲。

  《大帝國》,一場王朝爭霸,一對兄弟爭執,起於何時?起於何處?

  起於一聲公主駕到,起於一名雍容華貴的美人從門後走出,諸外臣,侍衛,宮女,太監無不俯首。

  而身為大將軍的男主,以及身為名臣的男二,就在這俯首眾人之間。

  若他們不抬頭也就罷了,若他們抬頭的時候,青鸞公主沒有轉頭對他們一笑也就罷了。

  白頭之時再回首,才發現,原來一切都起於那一笑。

  這一笑,也是《大帝國》整部戲的開頭,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很多人看劇就看個開頭,很多人看書就看個開頭,如果開頭沒開好,他們就棄劇棄書了,沒有人會關心你之後怎樣,所以不管之後拍成什麼鬼樣,開頭必須美輪美奐吸引人。

  這也導致之前楊月演的時候,「笑得太假」,「笑得太浪」,「笑得太傻」……她足足被導演噴了一天,把整張臉都笑僵了,才勉強得過。

  寧寧呢?她又會貢獻出什麼樣的笑容,又或者什麼樣的笑料呢?眾人拭目以待——尤其是飾演男二的小鮮肉,他最為拭目以待!

  「Action!」

  朝堂之上,一片寂靜。

  寂靜不是因為堂上無人,相反,文武百官,黑壓壓站了一片,但彼此之間並不語言交流,只互相遞送眼神。

  「哇——」

  似乎終於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御座上的六歲皇帝嘴巴一歪,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爬下御座,歪歪扭扭的往門外跑,嘴裡不住抽泣著:「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宮女太監們急匆匆追在他身後,像一群追著雞崽子的老母雞,嚴肅的朝堂被他們這麼一鬧,登時就成了菜市場。

  老臣搖頭嘆息,新臣竊竊私語,還有幾個野心勃勃者目光閃爍,也不知道心裡在冒著什麼主意,鏡頭前,一雙又一雙飽含深意的眼睛交替出現。

  鏡頭先是在男二的眼睛上定格了一下,小鮮肉今天發揮的還不錯,眉頭緊蹙,憂心忡忡。

  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當鏡頭移到陳雙鶴的眼睛上時,才發現小鮮肉生動的只有眉毛,他的眼神是死的。

  陳雙鶴於人群中靜靜注視著小皇帝,他的眼睛裡也有關切,但這種關切流於表面,當小皇帝哭著喊姑姑的時候,這股關切就微微產生了一絲變化,從關切變成了不屑,又漸漸變成了一些更加危險的東西。

  「看見沒?這就是眼睛裡有戲。」有人在小聲討論,「我不看前面的戲,光看他的眼神變化,就能看出來他眼前這個皇帝肯定是廢物,廢到下面的臣子全都蠢蠢欲動。」

  「閉嘴!」導演喊了一次卡,對發出聲音的方向咆哮道,「有話出去說!別在這吵吵!」

  這段重拍,陳雙鶴一臉平靜,小鮮肉心裡卻極不平靜,他甚至覺得有些戰慄,要知道《大帝國》其實是一部雙男主劇,但現在劇才剛剛開始拍,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陳雙鶴給奪走了……

  「青鸞公主駕到!」

  隨著太監一聲尖利的叫聲,他急忙收起自己的不甘心,與身邊的文臣武將們一起俯首迎道:「參見青鸞公主。」

  香氣襲人。

  兩名手持香爐的白衣侍女跨入殿門,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手中香爐,裊裊生煙,宛若兩名佛家壁畫上的天女,以香氣侍佛。

  她們一路走來,用香爐清淨了一下眼前渾濁的空氣。

  之後,一名雍容華貴的白衣女子才緩緩跨過門檻。

  「姑姑!」滿臉是淚的小皇帝忽然眼前一亮,掙脫太監的手,衝過去抱住她的腿,嗚嗚哭了起來。

  「不許哭。」白衣女子慢吞吞的訓斥道,聲音平和,裡面卻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小皇帝打了兩聲哭嗝,委屈巴巴的自己擦乾淨眼淚,她才肯牽過他的手,拉著他一同往御座的方向走。

  走過三朝元老,走過邊疆宿將,卻不知怎地,偏偏在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臣子面前停了下來。

  「抬起頭來。」

  小鮮肉聽見她淡淡一聲吩咐。

  他楞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那張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這是寧寧,還是其他什麼人?這個人正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是的,居高臨下,他只能想到這樣一個詞。明明他的個子比較高,可她看他的眼神卻讓他憑白矮了一截。

  那高出來的一截是什麼?血統?地位?權勢?

  她看了他一會,慢慢對他笑了起來。

  似乎對他另眼相看,又似乎只是一時興起,似乎對他背後代表的勢力感興趣,又似乎僅僅只是對他這個人感興趣。

  這個笑容轉瞬即逝,她重又不苟言笑,轉頭朝御座上走去,留下身後目瞪口呆的小鮮肉,以及一群飛速交換眼神的朝臣。她在笑什麼?她在暗示什麼?她想做什麼?這個笑容充滿秘密,每個人都解讀出了不同的答案。

  小鮮肉又呆了一會,忽然醒過神來,大叫一聲:「不對啊!」

  身邊的人被他嚇一跳,他快步走向導演,順手從自己助理手裡拿過劇本,指著上面的段落對導演說:「這段不是這麼演的,她根本沒有這句台詞!」

  寧寧聽見這話,微微一愣。

  「哪句台詞?」她走過來看了看,眉頭一皺,拿出自己的劇本一對照,最後驚訝的發現——他們兩個人的劇本是不同的,他的劇本裡面,沒有「抬起頭來」這句話。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借了另外一個人的劇本看看,發現他們的劇本裡也沒有。只有她的劇本裡有這句話。

  寧寧面色難看,其他人的臉色也很古怪,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寧寧拿錯了劇本,但更像是有人故意給了她錯誤的劇本。

  「加了這一句更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打破沉默。

  寧寧與眾人循聲望去,看見陳雙鶴翻著手裡的劇本說:「我的人設是處心積慮的梟雄,男二的人設是忠心耿耿的智囊,我們兩個的人設,都不是年少輕狂色膽包天,會在大殿上偷窺公主相貌的人,要我們兩個一起抬頭看她……」

  他抬眼看向眾人:「一定是她主動說『抬起頭來』。」

  小鮮肉正要爭辯,就聽見導演笑著說:「的確是這樣。」

  他看著眾人,尤其是看著張口結舌的小鮮肉,解釋道:「寧寧手裡這個劇本,是沒修改之前的劇本——是真正的《大帝國》!」

  小鮮肉愣了愣:「那我們現在這版是?」

  「……降低了難度的版本。」導演叼了一根煙,心想:為楊月降低的難度。

  劇組裡的人不知道,楊月是投資商欽定的女二。

  早在所有人之前,她就已經拿到了劇本,並來他面前試鏡。

  笑容NG二十次,這句台詞NG五十次。

  最後楊月快瘋了,哭著說:「這句台詞又不是很重要,刪掉換一句不行嗎?」

  她是投資商欽定的女二,沒有辦法,最後只能修改劇本。

  沒想到欽定的被空降的打敗,最後又給他換了一個口碑更爛的,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再次修改劇本,降低難度的準備,但現在看來,不需要這麼做了。

  「你們喜歡演哪個版本?」導演笑著問,「降低難度的,還是提高難度的?」

  陳雙鶴:「提高難度。」

  寧寧:「提高難度。」

  小鮮肉只恨自己慢了一步,這個時候他怎麼好意思說降低難度:「……提高難度。」

  姍姍來遲的女一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還是隨大流吧:「提高難度。」

  一個超高難度,地獄模式的《大帝國》開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8:33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五十八章 提高難度

  「啊!」小鮮肉幾乎是爬著出的影棚,臉色灰白如一條鹹魚,「彷彿……彷彿身體被掏空……」

  「快……快給我吸一口,我快堅持不住了……」同樣變成鹹魚的女一號爬出影棚,助理急忙將一瓶紅牛塞到她嘴邊,她含著吸管賣力的吸了起來。

  影棚裡傳來導演的咆哮:「下一場!人呢?去哪了?」

  「來了來了!」兩人哭著跑回去,心裡轉著同樣的念頭。

  地獄。

  再也不來了。

  給錢也不來了。

  永遠不想跟這個導演,還有那兩個人一起拍戲了。

  只有他們在NG,那兩個人卻從來不NG,偶爾幾次NG,也是導演想要尋找一個更好的角度,拍出更好的效果。

  「明明可以拼臉,為什麼要拼演技?」女一號咬著吸管,對不遠處的寧寧咬牙切齒,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之前嘲笑她是個花瓶的事情了。

  「一部網劇而已,又不是要衝擊奧斯卡,你為什麼要這麼拚命?還拉著大家跟你一起拚命。」小鮮肉滿含淚水的看著對面的陳雙鶴,順便肩膀撞了撞身邊的女一號,「紅牛借我吸一口。」

  雖然對劇組大部分成員來說,似乎已經過去了三年的時間。

  但實際上才剛剛三個月……

  如果說陳雙鶴的表現還在眾人的意料之中,那麼寧寧的表現就已經完全超出了眾人的意料之外,提高難度的劇本沒有難住她,咄咄逼人的陳雙鶴也沒有難住她,在其他人陸陸續續變成一條條鹹魚的時候,她依然遊刃有餘。

  今天,是她的最後一場戲。

  也是她跟陳雙鶴之間最後一場對手戲。

  內容是——最後一夜!

  年幼的皇帝沒有辦法控制這個諾大的帝國,於是他美麗的姑姑施展自己的魅力,籠絡了一名舉世無雙的猛將,以及一名智謀無雙的文臣。

  她稱他們為「帝國雙壁」,原希望他們能夠攜手輔佐自己,輔佐年幼的皇帝,哪知道其中一個卻背叛了她。

  將軍巨闕,他居然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帝國與他之間,視若己出的小皇帝跟他之間,青鸞公主必須做出抉擇!

  「Action!」

  紅燭高燒,照亮了公主寢宮的芙蓉帳。

  帳裡緩緩坐起一個人,僅穿裡衣的寧寧冷冷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然後,她從床褥下摸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沒有任何聲音,刀子緩緩出鞘。

  沒有一句台詞,只有眼神在不斷變化。

  如果是降低難度的版本,這裡她只需要情不自禁的流下一滴眼淚,驚醒陳雙鶴就可以了。但現在,她用眼神將青鸞公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一旦下定決心要殺一個人,那就絕不會讓自己露出絲毫破綻的女政治家。

  刀子舉起,然後朝著他的脖子刺下去。

  ——卻被他扼住了手腕。

  陳雙鶴猛然睜開眼睛,兩隻眼睛雪亮雪亮,他根本就沒有睡著過,冷冷一笑:「你還是下手了。」

  這麼肯定的語氣,像是看透了她這個人,又像是從來沒相信過她這個人。

  他一翻身,跨坐在她身上,一隻手奪過匕首壓在她脖子上,另外一隻手撫摸她的臉頰:「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面色忽然變得猙獰:「權利對你那麼重要?殺了我,你也要獲得權利?」

  寧寧橫躺在床上,髮髻上的步搖碰在玉枕上,發出清脆聲響,雪白的鎖骨上還帶著他留下的紅色吻痕,忽然吃吃笑了起來,反問道:「這話應該我來問你。」

  她淡淡看著他:「你要我,還是那個位置?」

  陳雙鶴微微一愣。

  「我可以嫁給你,我可以一直陪著你。」她望著他,即便脖子上壓著冰冷的刀子,她的聲音依舊是那麼不急不緩,不緊不慢,「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哪,無論是煙雨江南,還是漠北高原。」

  她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一如他們初見,那麼的難以捉摸,那麼的令人迷戀,溫柔的問:「你不喜歡嗎?」

  陳雙鶴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她。

  沒有一句台詞,只有眼神在不斷變化。

  「……如果我兩個都要呢?」最後,他沉聲問道,「如果皇位跟你我都要呢?」

  說完,他拋開手裡的匕首,兇猛的,不顧一切的,甚至是帶著一絲惱火跟無助的低頭吻她,因他動作太過劇烈,帳子晃動起來,晃著晃著,裡面傳來啊的一聲大叫,接著寧寧從他從床上拋了下來,狼狽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直到撞在桌子腳上才停下來。

  陳雙鶴掀開簾子走下床,左手按著脖子,有血從指縫間溢出來。

  寧寧慢慢從地上坐起來,右手握著一柄金步搖,釵尖部位染著鮮血。

  陳雙鶴鬆開手,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然後緩緩轉頭看著她,眼神復雜:「我這麼喜歡你,你就這麼對我?」

  寧寧無動於衷,甚至抬起手,優雅的扶了扶自己有些散亂的髮髻。

  「……沒有我,朝堂上那群人早把你給吃了!是我一直在護著你!」陳雙鶴眼睛有些發紅,「宰相為了拉攏我,甚至要把他的兩個女兒嫁給我,只要我答應立其中一個為后即可!但我一直沒有答應,因為我心目中的皇后只有一個,只有你!」

  「我堂堂大長公主,嫁去哪國不是為后?」寧寧反倒奇怪的看著他,嘴角向上一翹,嘲道,「況且你都跟朝堂上那群人沆瀣一氣了,也好意思說一直在護著我?真真不要臉。」

  就算面對生死大敵,她也不肯失了自己的風度,甚至連臉上的嘲笑都是嬌俏迷人的,陳雙鶴胸口快速鼓動兩下,眼神愛煞了她,又恨煞了她,幾次三番想拔劍殺了她,幾次三番又將劍放下。

  「……你跟皇位我都要。」最後,他狠狠道,「但我不會再立你為后,你只會是妃,是嬪,是我身邊的一個婢!這是對你的懲罰!」

  「哦。」寧寧淡淡一聲,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雙鶴一直在緊張注意她的神色變化,他裝腔作勢,故作冷酷道:「……如果你現在求我的話,我也許會改變主意。」

  「……你要我怎麼求你?」寧寧抬頭對他一笑,慢慢踱到他面前,主動伸手抓住他的手,然後將自己手裡的匕首按在他手心,引著他朝自己腹部刺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又或者說他們的對手戲太過有張力了。

  小鮮肉居然看得入迷了,直到身邊的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才反應過來,該他上場了。

  大門轟然打開,小鮮肉領著大隊內衛衝進來,大叫一聲:「公主!」

  他幾步衝上前,將軟倒在地的青鸞公主抱起來。

  ……然後呢?

  小鮮肉張了張嘴,可是大腦一片空白,完蛋了,他忘詞了。

  導演看見這一幕,眉頭一皺,正要喊卡,忽然聽見輕輕一聲:「你怎麼才來?」

  說話的不是小鮮肉,而是寧寧。

  她躺在小鮮肉懷裡,柔柔弱弱的抬起頭,眼睛裡氤氳著一層淚光,忽然流下一行眼淚,委屈的問他:「你怎麼會讓他傷了我?」

  「……我怎麼才來?」看著這雙眼睛,原本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的台詞,此時不由自主的從小鮮肉嘴裡流淌出來,他只覺得呼吸困難,以至於每說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我怎麼會讓他傷了你?」

  寧寧忽然對他笑了起來。

  那笑容一如他們初見,她當日在笑什麼,在對誰笑,一直以來都沒有答案,陳雙鶴也好,小鮮肉也好,都執拗的認為她是在對自己笑,總在問她要答案,可她一直不說。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答案。

  「還好你來了……」她只來得及對他說上這麼一句,就慢慢合上眼。

  小鮮肉只覺得胸口一空,不由自主的流下淚來。

  「卡!」

  這場戲過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只有一個人例外。

  小鮮肉:「嗚嗚嗚嗚……」

  被掉了一臉眼淚的寧寧:「……」

  導演,他真的哭了,怎麼辦啊!

  偶爾間劇組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某個演員在某場戲特別投入,導致一時之間難以出戲,好在小鮮肉的情況沒那麼嚴重,大家安慰了他一會,他就好了,正好中午到了,大夥正好歇歇吃飯。

  「我覺得她是真的愛上我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小鮮肉嚴肅的說,結果一轉頭,就看見陳雙鶴露出惡鬼一樣的表情……

  他果然沒看錯!這傢伙有毛病啊!

  「瞎說什麼呢。」陳雙鶴這次乾脆連掩飾都不掩飾了,朝他冷笑,「她不是喜歡你,那只是演技。」

  是的,那只是演戲。

  一場《大帝國》拍下來,他還是沒能在三分鐘內碾壓她,但並不代表他就毫無收獲。

  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寧寧的演技,沒有循序漸進的過程!

  任何人,哪怕是天才,他的進步都是要一步一步來的,而不是像寧寧這樣,她連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都沒有,她直接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不錯……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

  《醜女》試鏡會上的寧寧,《戲院魅影》復試時跟他對戲的寧寧,以及《大帝國》裡跟他對戲的寧寧,分別是三個人,第一個還在靠情緒演戲,第二個已經有了自己的演技,第三個……居然可以帶動別的演員演戲了,這不但需要天分,更需要經驗。

  才過多少天?她哪來的經驗?

  助理從旁邊走過,被陳雙鶴拉住,他問:「寧寧呢?」

  「走了啊。」助理回答,「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剛剛跟導演說了一聲,就坐今天的飛機回去了。」

  陳雙鶴一楞:「這麼急,有沒有說是為什麼?」

  助理搖搖頭:「沒說。」

  放助理離開以後,陳雙鶴皺起眉頭,看著外面漸漸黯淡的天色,心想:寧寧,你身上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天空中,一架飛機飛過。

  「這位女士,請關閉手機。」空姐走了過來。

  「好的。」寧寧在關閉手機之前,最後看了眼手機裡的內容。

  那是聞雨給她發的一條微信。

  「有發現了。」

  下面,貼著一張照片。

  照片裡,是一張人生電影院的門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8:51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五十九章 危險

  「這票你哪來的?」

  下了飛機以後,寧寧一邊往飛機場外走,一邊給聞雨打電話。

  「尤靈。」他說出了一個讓她感覺有點意外的名字,「我詢問了她關於《畫中人》那段時期遇到的怪人跟怪事。」

  頓了頓,聞雨說:「你母親……寧玉人在《畫中人》拍攝結束後,一直在問她要票——人生電影院的門票。」

  寧寧腳步一頓。

  「前前後後,一共糾纏了她一年多。」聞雨說,「後來尤靈實在是受不了,就照著她形容的樣子,找人做了一張假票給她。」

  「被識破了?」寧寧問,心裡卻已經有了答案。

  「是的,被識破了。因為這件事,她們兩個大吵一架,據尤靈說……」聞雨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言辭,委婉道,「你母親的樣子非常不妙,她被保鏢拖走的時候,一直在跟她尖叫,說『是你害我逃了票』之類……」

  逃票……

  寧寧清楚的記得,媽媽留下的遺囑裡,重中之重的標出了一件事——永遠永遠不要逃票。

  原來她已經逃過票了。

  這次逃票到底給她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聞雨說得太過委婉了,所謂的樣子非常不妙,大概就是發了瘋的模樣吧,要不然也不會叫保鏢把她給拖走。

  「這張門票就是當年那張假門票,你的母親把它丟還給了尤靈。」聞雨說,「我去登門拜訪的時候,她找出來給我看了,我順便拍下來給你看,怎麼樣?有什麼印象嗎?」

  「沒有。」寧寧違心的說。

  「是嗎。」聞雨淡淡的說,看起來並不相信她的說辭,「如果想起了什麼的話,請通知我一下。」

  「好的。」寧寧掛了電話以後,立刻上車趕往人生電影院。

  此時她心裡就一個念頭——她要比聞雨先進電影院,她要趕在聞雨發現更多線索之前,找出救人的辦法……把石中棠救出來。

  「也許我可以把一切告訴他?」另一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她垂下眼眸道,「那他就一定會進入電影院了。」

  車子在胭脂路三十五號停下,她付完錢下車,被外面的冷風吹得裹緊了外套。

  噠,噠,噠,高跟鞋緩緩走到人生電影院門口。

  兩行輕飄飄的燈籠,坐在門口石階上的守門人,牆上的陳舊海報,今天的人生電影院依然是老樣子,就像一副永遠不會改變的油畫。

  寧寧轉頭看了眼牆上的海報,新的一夜,新的海報。

  劇名:《枕邊人》

  主演:燕晴

  海報裡是一個新房,牆上貼著喜字,枕頭上也是喜字。

  床上空空如也,沒有人,但仔細一看,有一對人影落在上面,似乎是一男一女。

  寧寧回過頭,從手包裡掏出最後一張票,遞到曲老大面前。

  曲老大緩緩抬起頭,惡狠狠的盯著她,一字一句:「滾,回,去!」

  「我有票。」寧寧知道他無法拒絕自己,「我要進去看電影。」

  曲老大看起來很想拒絕她,可他做不到,電影院賦予他權利,也限制他的行為,他不能拒絕手裡有票的顧客。

  「……換一場。」片刻之後,他的態度有些軟化,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明天或者後天再來。」

  寧寧眨眨眼睛:「為什麼?」

  曲老大欲言又止,他側過臉,看著身旁的海報,沉聲道:「這部電影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危險?

  寧寧驚訝的看著旁邊的海報,她不是第一次穿越電影了,第一次被燒死,第二次跟罪犯搏鬥而死,第三次雖然沒有死,但也受到了不少驚嚇,但曲老大從來沒用危險這個詞來形容過這三部電影。

  《枕邊人》。

  從名字來看,從海報上的內容來看,多半是一部愛情片,或者家庭倫理劇的電影,為什麼會在曲老大嘴裡得到「危險」這個評價?

  「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寧寧問。

  曲老大搖搖頭,意思是他不能說。

  「……它跟你有關嗎?」寧寧沉默片刻,忽然問。

  曲老大楞了一下。

  「我是不是能從裡面找出一些線索?」寧寧盯著他的眼睛,「跟電影院有關的線索,能夠救你們出來的線索?」

  四目相對,半晌之後,寧寧緩緩道:「我明白了……讓我進去。」

  曲老大豁得從地上站起來,高大的身軀攔在了電影院大門口,似乎想把自己變成第二扇門,不讓她進去。

  寧寧一個字不說,只將票遞到他面前。

  曲老大咬牙切齒道:「跟我沒關係,跟……」

  他試圖透露更多的東西,但是透露不出來,他明明不想接那張票的,可是右手卻發著抖的伸了過去。

  「一人一票,入內作廢。」他極慢極慢的撕掉手裡的票,被刀子砍都不會發抖的身體,現在卻瑟瑟發抖,寧寧聽見他不停的低聲叫罵,蠢東西,蠢傢伙,蠢女兒……他忽然轉頭大喊了一聲,「石中棠!過來一下!」

  然後身體往旁邊一側,將大門讓了出來。

  「對不起。」寧寧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對他輕輕說了一聲,她並不想讓他這麼為難,但是他的反應,他的眼神,他的話都讓她覺得,這部電影非常重要,如果今天晚上錯過了,下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遇上這樣一個「危險」的電影。

  曲老大沒有說話,等她走進電影院之後,他的聲音才從她身後輕輕傳來,說:「我不該理會你,打從一開始就不該……」

  寧寧腳步頓了頓,然後義無反顧的走了進去。

  戴著玉石面具的白衣劍客已經在門內等著她,她一進來,一隻手就從對面伸過來,點在她嘴唇上,朝她噓了一聲。

  「別說話,跟我來。」石中棠輕輕說。

  他拉著寧寧,兩個人壓低身體,悄無聲息的走到觀眾席內。

  寧寧的票是普通票,位置靠得很後,離屏幕很遠很遠。

  石中棠帶她到票上寫的座位上坐下,然後站在她身旁,抬手指著前方。

  寧寧順著他的手臂看去,忍不住微微一愣。

  人生電影院的座位不是現在流行的沙發座,而是一張張雕花木椅,椅背鏤空,圖案繁多,從後面往前看,她看見了一個人。

  ——另外一個客人。

  寧寧驚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是石中棠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跳起來的那一刻又把她給按了回去,免得她發出太大的動靜。

  寧寧定了定神,開始觀察對方,對方的位置靠得非常前,之前一直服務她的仕女面具小姑娘,現在正在慇勤的服侍對方。因為距離太遠,光線又暗,加上對方又是背對著她的,寧寧分不清對方是男是女,甚至無法猜測對方的年齡。

  肩膀忽然被人捏了捏,寧寧抬頭看了眼石中棠,見他歪頭瞅了眼自己,然後用手指著前方最左處的椅子,一,二,三……一張一張的數過來。

  寧寧用了幾秒鐘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急忙學著他的樣子,從左到右,一二三的數過來,數到另外一個客人的時候,心裡得出答案:「二十三——奇數指定票!」

  奇數指定票,人生電影院的特殊票種之一。

  它可以指定客人穿越的對象,這個對象必須是主角之外的某個人,必須在這場電影裡出現過。

  寧寧遠遠看著對方,臉上有釋然,也有猶豫。

  這麼大一個電影院,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客人,她早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會在電影院裡遇到另外的客人。

  但那之後呢?

  既然是看同樣一場電影,那多半是穿越到同樣一部電影裡去,寧寧原本想著,多一個人多一份照應,可現在看曲老大跟石中棠的態度……似乎並不讚同她跟另外的客人提前結交?

  這是為什麼?

  不等她思考出個所以然來,燈光一滅,整個電影院一片黑暗。

  遠方的電影屏幕慢悠悠的亮起,像剛剛睜開的人眼,沒有眼黑只有眼白,雪白雪白一片。

  過了好一會,上面才慢吞吞浮現出一行字。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似乎練過聲樂,歌聲十分優美,飽含感情。

  「枕邊人,看著你。」她甜蜜的唱著,似乎在為枕邊人唱著睡前小調。

  「枕邊人,看著你。」還是一樣的歌詞,她的聲音卻不知為何充滿驚恐。

  「枕邊人,看著你!」高亢的歌聲,絕望的悲鳴。

  那歌聲海嘯般襲來,將觀眾席上的兩個人淹沒……

  1994年,師大附中。

  「哇,你怎麼還在睡啊?」

  「醒醒,快醒醒,車快來了。」

  「雲琳!」

  寧寧猛然睜開眼。

  白色的蚊帳,天花板上一隻電風扇正在轉啊轉,窗戶外面傳來一二一,一二一的叫聲,似乎有學生正在上體育課。

  她轉過頭,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短髮女子站在床邊,她身後是一個學生宿舍床,上下兩層,都鋪著床墊罩著白色蚊帳,下面那張床上還放著不少教科書,仔細一看,初中二年級。

  「快快,換衣服!」黑衣女子把她從床上拖起來,風風火火毛毛躁躁。

  「起來了起來了……」寧寧裝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下床。

  第一個問題,我是誰?住校生還是住校工作人員?

  寧寧拉開衣櫃,櫃子裡都是成年人的服裝,特徵是顏色素淡,款式保守,古板的像中世紀的修女。

  她隨便拿了一件白色的穿上,然後咦了一聲:「我的錢包去哪了?」

  之後開始在床上,桌子上,抽屜裡到處翻找,終於在最下層的一格抽屜裡翻到了她想要的。

  一本教師資格證。

  翻開一看,上面貼著一個長髮女子的照片,容貌跟她衣櫃裡的衣服一樣,素淡,保守,古板的像中世紀的修女,擁有高級教師資格,任教學科是語文。

  「你還在幹嘛啊?」旁邊的黑衣女子跳腳,「再不走,我先走了。」

  「來了來了。」寧寧把教師資格證塞回去,關起抽屜朝對方走去。

  黑衣女子一路嘰嘰喳喳,寧寧則一路沉默,信息太少,她不知道自己具體應該扮成什麼樣的人,這個時候多說多錯,還不如保持沉默。

  然後,她最好過一段對方的生活,跟對方的朋友圈多來往,漸漸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雲琳老師好,李萍萍老師好。」路上遇到幾個學生,侷促的跟她們兩個問好。多虧了他們,寧寧總算是知道身邊這個黑衣女子的身份跟名字。

  她們一起走出學校大門,不遠處就是車站,一輛公交車正要開走,李萍萍大呼小叫的把車子喊住,然後跟寧寧一前一後的上了車。

  車子一路開,車上的乘客一路換,而寧寧跟李萍萍一直坐在上面不動,直到最後終點站,她才看見李萍萍站起來。

  終點站:福山殯儀館。

  兩人又是一前一後的下了車,李萍萍走到一家附近的禮品店裡,指著一束白菊花問:「這個多少錢?」

  老闆:「三塊。」

  李萍萍:「這麼貴!」

  老闆:「這裡都是這個價,你可以出去問問。」

  李萍萍低聲嘟囔了幾句,忽然轉頭對寧寧笑:「你給一半錢,這束花算咱們兩個一起送的,怎麼樣?」

  寧寧楞了一下。

  「就這麼決定了。」李萍萍說完,自己走過來上下其手,從寧寧身上摸出錢包,然後拿了兩塊錢走,笑著把包還給她,「沒零錢啊,你給兩塊我給一塊吧。」

  她轉身付錢的時候,寧寧在背後歪著腦袋看著她,從付錢這件小事上來看,她差不多已經能看出對方的性格,自己這具身體平時的性格,以及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了。

  一個強取豪奪,一個不敢反抗,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默默忍受。這樣一想,對方拉自己一起來殯儀館,或許並不是找她來作伴,而是找她來付錢的。

  菊花包好了,李萍萍拿著菊花,笑著轉過身,對她說:「走,我們去參加燕晴的葬禮吧。」

  寧寧聞言一愣。

  燕晴?

  ……《枕邊人》的主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9:11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章 葬禮上的男人

  她們來早了,葬禮還沒開始。

  寧寧知道李萍萍為什麼來這麼早了。

  「裴先生,請節哀順變。」李萍萍抱著手裡的花束,一路跟在一個男人身邊,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這個男人是死者的丈夫。

  他穿著一身價格昂貴的黑色西裝,低頭看時間的時候,露出一隻名錶,這身打扮足以讓一個土肥圓顯得英俊起來,更何況他本來就長得英俊。

  可寧寧不敢接近他。

  「這位是?」他卻轉頭看向她。

  李萍萍似乎很不想介紹她,但更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不禮貌的印象,只好不情不願的說:「這是我跟燕晴的同事,雲琳。」

  「你好。」男人朝寧寧伸出手,「謝謝你來參加燕晴的葬禮,我是她的丈夫,裴玄。」

  這就是寧寧不敢接近他的原因。

  裴玄。

  他跟之前從人生電影院叛逃的前任守門人重名了。

  是不是同一個人呢?寧寧看著他這張臉,一會兒覺得像,一會兒又覺得不像,她當時急著帶石中棠逃跑了,沒空注意他具體長什麼樣子。

  ——只是覺得他們的嘴唇真像啊,都是那麼的輕薄無情。

  「喂。」李萍萍不悅的聲音在寧寧耳邊響起。

  她這才反應過來,她已經跟裴玄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手了。

  按照她現在的人設,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靦腆的低下頭。

  「雲琳,是嗎?」他似笑非笑的看住她,對待她的態度跟對待李萍萍似乎不大一樣,這讓一直在熱臉貼冷屁股的李萍萍感到十分憤怒。

  等到裴玄被殯儀館工作人員叫走以後,李萍萍冷冷對她說:「我們是朋友,對吧?」

  寧寧幾乎可以猜測到她下一句話,但還是配合著她說:「是,怎麼了?」

  「那你就離他遠一點。」李萍萍冷哼一聲,然後眼睛火辣辣的看著裴玄的背影,用志在必得的語氣說,「他是我的。」

  寧寧當然不會跟她搶男人,只是覺得對她的認識更深了一點——畢竟很少有人會在朋友或者同事死後,立刻對她的丈夫下手的。

  之後賓客漸多,葬禮開始,一束束菊花獻到棺材上,堂上有兩個白髮人哭成了淚人,寧寧聽見身邊的人在議論:「那是燕晴的父母吧,真可憐,家裡出了這樣的不孝女。」

  嗯?

  不是應該感嘆白髮人送黑髮人嗎?怎麼變成了白髮人送不孝女?

  還好有人跟她一樣疑惑,開口詢問:「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你不知道?燕晴是因為偷人的事情被發現,還被舉報到學校,才慚愧自殺的啊。哎,可憐她老公,這麼年輕英俊,事業有為,什麼樣的女人娶不到,偏偏娶了這樣一隻破鞋……」

  謠言,八卦,虛情,假意,猶如霧霾般充斥著整個葬禮,讓人難以呼吸。

  「快點結束吧。」寧寧在心裡說。

  葬禮結束之後,她開始了她的扮演人生。

  「奇數指定票,可以讓客人穿越成除主角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回去宿舍之後,寧寧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心想,「他或她可能就在我身邊,甚至認識我……」

  「你在幹嘛啊?」李萍萍走進門,問。

  「大掃除。」寧寧轉頭看著她,心想:比如她,就有可能是另外一個客人。

  「那你順便把我這邊也掃一下啊,我先出門吃個飯。」李萍萍擺擺手,走了。

  目送她離開以後,寧寧緩緩轉過頭,看著眼前的房間。

  一個人的房間可以反應出一個人的性格,尤其是老師這個職業,尤其是雲琳這種性格古板,沒有什麼夜生活的人,下班以後,房間就是她唯一的歸宿,是她一天之中待得最多的地方。

  所以想要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以先從她的房間開始。

  「開始吧。」寧寧對自己說,「不想讓另外一個客人發現我,我就得把自己完全變成雲琳。」

  一場名叫《雲琳》的戲開演了,身為主演的寧寧將在這場戲裡,扮演一個名叫雲琳的初中老師。

  這是一個很讓學生害怕的女老師,寧寧發現只要她往走廊上一站,半個走廊的學生就都噤若寒蟬。

  根據他們的反應,寧寧推了推眼鏡,適時的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跟眼神,她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眼神變得更加冷酷,學生看她手裡的教案像看一條皮鞭,她走上講台,放眼望去,連一個敢抬頭直視她的人都沒有。

  「上課。」寧寧威嚴赫赫的說,「起立。」

  轟一聲,所有學生站起來,齊聲道:「老師好。」

  之後,她開始照本宣科,對,就是照著教案念,或者讓學生上來聽寫,但自己不寫板書——因為她的字跡跟雲琳是不一樣的,為了避免被人看出來,她會盡量減少書寫板書的時間。

  這樣的教書方法顯然跟她平時的做法不同,但是沒有人敢指責她。寧寧看了眼他們,故意把古詩裡一個字念錯了音,幾個優等生對視一眼,都選擇了沉默,不敢當面指正她。

  他們的反應佐證了寧寧的猜想,這個在成年人面前包子一樣好欺負的雲琳老師,在未成年人面前倒是意外的強勢。

  這時,下課鈴響起,寧寧一合教案:「起立。」

  又是轟一聲,所有學生起立:「老師再見。」

  這堂課的教學效果固然是很差勁的,值得慶祝的是,他們不用再繼續接受這樣的荼毒,因為後天就放暑假了,他們至少可以歇一個月的時間,而寧寧則要用這一個月的時間拚命練習板書,熟悉文案,力求在下次講課的時候,不讓他們看出明顯的不對勁。

  但事情的變化,總是超過人的計劃。

  之前那場葬禮是燕晴的結束,卻也是她的開始……

  「能嫁給我嗎?」

  當這句話從對方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寧寧整個楞了一下,半天半天才啊了一聲,一臉茫然的問:「你剛剛說什麼?」

  「在之前的葬禮上,我對你一見鐘情。」衣冠楚楚,戴著金絲眼鏡的裴玄站在她面前,眼神誠懇的看著她,「能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嗎?」

  寧寧覺得自己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她發現自己沒法拒絕他。

  不是她不能,而是雲琳不能。

  在之前的大掃除裡,她找到了雲琳的日記,寧寧沒有想到,這個表面上嚴肅古板像個中世紀修女的語文老師,居然有一顆粉紅粉紅的少女心。

  她的日記,完全是一本暗戀日記。

  暗戀對象……是室友燕晴的男朋友,裴玄。

  「一月一號,晴。我對裴先生一見鐘情。」

  「二月四號,雨。我在街上遇見了裴先生,他正陪燕晴逛街,手裡的傘全在她頭頂,自己的肩膀都濕了,我趕緊在旁邊的商店買了一把傘,可一直等他們走進房門,我都沒能把傘送出去。」

  「二月十六號,雲。燕晴帶回來一盒國外進口的巧克力,說是裴先生送她的,她給了我一粒,我沒捨得吃,一直放著。」

  「三月十六號,雨。討厭……巧克力融了。」

  「四月四號,雲。燕晴說裴先生跟她求婚了,我好羨慕她,我也好想跟一個這樣完美的人,談一次完美的戀愛,然後結一次完美的婚。」

  滿滿一本,都是難以說出口的愛戀。

  這樣一個人,叫她怎麼拒絕心上人的求婚?

  ……從感情上無法拒絕,那就只能從道義上拒絕了。寧寧抱緊自己,別過臉去,咬著下唇道:「燕晴才剛剛去世,這個時候,我們真的不能……」

  裴玄楞了一下,苦笑一聲:「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兩個人站在學校的路燈下面,天色已晚,學生都已經放假回家了,所有的教室都黑漆漆的,只有員工宿舍的方向還亮著燈。

  寧寧沉默了一會,忽然對她說:「為什麼是我?」

  裴玄有讓人一見鐘情的資本,但是雲琳沒有。她的長相非常普通,身材還微微有點發福,因為穿著打扮非常老土,所以明明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但乍一眼看去卻像個出門買菜的中年大媽。

  大媽至少眼神和善,她的眼神卻有點凶。

  就是那種學生最害怕的班主任眼神。

  「我不漂亮,性格也不可愛,你為什麼會挑中我?」寧寧狐疑的看著他。

  這是很正常的反應,就算是雲琳本人,面對這種情況,估計第一反應是答應下來,第二反應就是懷疑對方在耍她玩。

  「……我只是累了。」裴玄忽然嘆了口氣,一直筆挺的背脊微微彎了下來,看起來有些不堪重負,「燕晴倒是又漂亮又可愛,可是她……我現在只想找一個平凡點的女孩子。」

  說完,他抬頭看向寧寧,目光又疲憊又溫柔:「就像你這樣的。」

  寧寧彷彿被他盯得害羞了,她靦腆的低下頭……她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這對雲琳來說,估計是她一輩子聽到的最美好的表白。

  就算你是如此的平凡,我依然愛著你。

  如果不去深究的話,這就像是一個童話,我一見鐘情的對象,對我也一見鐘情的童話。

  是的,如果不深究的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9:25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一章 看著你

  如果不深究的話,一切都正常。

  但一深究,處處都不對勁。

  週末,一家小餐館內。

  「你喜歡吃什麼?」裴玄翻著手裡的菜單。

  「隨便。」寧寧靦腆的低著頭,在他面前像個聽話的女學生,雙腿並攏,雙手疊放在腿上。

  裴玄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對身邊的服務生說:「那先上一個辣子雞丁,一個水煮魚,一個荷包辣椒,再來個酸辣粉絲……夠了嗎?」

  寧寧笑著點點頭,心裡卻咯噔一聲。

  雲琳這個人,無辣不歡。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點,還是有一次跟同事出去吃飯,同事咦了一聲,問她:「你轉性了?飯裡不放辣椒了?」

  她是一個連飯裡都要拌辣椒油吃的人。

  ……裴玄怎麼知道這件事?他認識她?還是提前調查過她?

  先上來一盤辣子雞丁,寧寧夾了一塊吃,眼睛卻在不停的觀察他,發現他並不是很能吃辣,沒一會就辣的不停喝水,於是順勢問道:「你不愛吃辣吧?」

  「還好。」裴玄的嘴巴微微有點發紅,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我倒是挺愛吃辣的。」實際上寧寧最不愛吃的就是辣菜,此刻卻面不改色的將一勺子辣子雞丁連同菜油澆進飯裡,如同真正的雲琳那樣,將飯油一拌,吃了一口,然後開玩笑似的問,「這頓飯合著是照我的口味點的,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些?」

  「燕晴跟我提過你。」裴玄微笑道,「她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藉口。

  仔細一深究,就會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

  到底什麼樣的人,會在自己的妻子死後,立刻去追求她最好的朋友?

  「……你愛燕晴嗎?」寧寧忽然問。

  裴玄沉默了許久,直到菜一盤盤都上齊了,他才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有點悲傷,也有一點釋然。

  「我愛她。」他說。

  「……哦。」寧寧慢慢低下頭,神色有些失落。

  「……畢竟我也是個普通男人,也有被美色迷惑的時候。」一隻寬大的手掌慢慢從對面伸過來,覆在了寧寧的手背上,她抬起頭,看見裴玄在對她笑,笑容又溫柔又脆弱,「但現在我發現了,比起不可靠的外在,我更需要溫柔可靠的內在……我需要你。」

  一頓飯吃完以後,裴玄送寧寧回學校。

  「你的臉好紅啊。」裴玄笑道。

  寧寧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抬手將鬢髮撩到耳後,露出緋紅的臉頰。

  雖然是吃辣椒吃出來的臉紅,但配合她此刻的眼神跟動作,足以讓人誤以為她是個處在熱戀中的少女。

  ……從穿著打扮上來看,說熱戀中的大媽也可以。

  分別的時候,他擁抱了她。

  雖然是暑假期間,校門口沒有多少學生進出,只有幾個來玩籃球的,但寧寧還是渾身僵硬起來,伸手推在他胸口,小聲的說:「別這樣,會有人看見的。」

  「再一會。」他緊緊抱了她一會,像是要從她身上汲取一點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許久之後,才戀戀不捨的鬆開手,對她笑得溫柔,「明天週末,我來接你。」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寧寧忍不住抱緊自己,感覺渾身上下像被蛇纏繞過一樣,又麻又不舒服。

  這齣名叫《雲琳》的戲,最讓她感到困難的一點在於——她真實的情感,跟她需要表現在外的情感,是完全相反的。

  她知道這個男人不對勁,可卻偏偏要表現出一副迷戀他,並且漸漸被他攻略下來的樣子。老實說,這種感覺真噁心,可卻又不能表現在臉上,甚至不能表現在眼神裡。

  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寧寧轉身回了宿舍,很希望明天不要來,很希望明天他不要來。

  可他還是來了。

  左手抱著一束百合花,右手提著一袋子早點,站在了她的宿舍門口。

  「先吃早飯。」他向寧寧搖了搖手裡的早餐袋子。

  他很貼心,買了兩人份的早點,一份給寧寧,還一份給她同宿舍的李萍萍,只是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沒滋沒味,寧寧不喜歡吃辣椒餡的包子,李萍萍吃東西的時候則一直盯著她看,似乎想要把她揉碎了塞包子裡,然後一口吞掉。

  「今天還回來嗎?」臨走時,李萍萍問她,「不會夜不歸宿吧?」

  「不會不會。」寧寧心裡謝謝她,有她這句話,自己今天就有理由回來了,「我吃了晚飯就回來,你別鎖門啊。」

  李萍萍對她笑得怪異,抬手揮了揮手。

  樓底下,停著裴玄的車,他為寧寧拉開車門,然後自己從另外一邊坐進主駕位置。

  「我們今天去哪玩?」寧寧一邊給自己繫上安全袋,一邊問。

  「我家。」裴玄說。

  寧寧楞了一下,轉頭看著他,或許是錯覺吧,車內鏡的反光照在他的側臉上,色澤陰冷,像是蛇類的鱗片。

  車子啟動了,寧寧的眼睛不停眨動,這是她緊張時候的表現。

  「怎麼……突然想到帶我去你家?」她問。

  「現在是我的家。」裴玄一邊開車,一邊說了一句曖昧的話,「以後或許也是你的家。」

  寧寧靦腆的低下頭,心裡卻在想:來點意外吧,隨便來點什麼意外,車子沒油,車子追尾,實在不行……校長你快打個電話過來,告訴我提前開學了!

  意外沒有發生,車子平平安安的停在了一座漂亮的小別墅前。

  「別擔心。」寧寧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出門的時候,李萍萍看到過了,所以我不會出事,因為我出了事,第一個脫不了干係的人就是他。」

  這麼一想,她覺得好多了,身邊的車門打開,裴玄對她笑:「來,下來吧。」

  他們一起進到別墅裡,一座典型的西式別墅,壁爐,歐式沙發,落地窗,但是牆上沒有掛油畫,而是掛著一個個相框。寧寧停在個相框前,照片裡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燙著俏皮的小捲髮,身上穿著一條碎花裙子,這種裙子如果身材不好氣質不好,穿出來會像一個村姑,但她穿在身上,卻像一個精靈。

  「燕晴掛上去的。」裴玄在她身後說,「她希望這個別墅處處都有她。」

  他不這麼說還好,他一這麼說,寧寧又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她甚至覺得相框裡的女人朝她眨了眨眼睛。

  「好了,我帶你參觀一下別墅吧。」裴玄按著她的肩膀,將她移了一個方向,笑聲從她身後滑來,「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回頭我就把這些相框摘下來……換成你的。」

  「還是不要了。」寧寧急忙說,「我又沒她那麼漂亮,掛起來也不好看。」

  「不。」裴玄笑著說,「你的眼睛比她好看多了,我喜歡被你盯著。」

  「說得好像你只喜歡我的眼睛似的。」寧寧轉頭看了他一眼。

  「不,你的全部我都喜歡。」他笑,但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寧寧很快在他的引導之下,參觀了整個別墅,樓下還好,一到樓上,這個別墅就給她詭異的熟悉感,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當他打開一扇房門的時候,寧寧心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一個新房。

  牆上貼著喜字,枕頭上也是喜字。

  床上空空如也,沒有新郎也沒有新娘。

  正是《枕邊人》海報裡的那個畫面!

  「這個別墅是燕晴看中的,我買來以後,還特地找人重新裝修了一下,把房子裝修成她喜歡的樣子……啊,抱歉。」裴玄別過臉來,對寧寧歉意一笑,「我不該提她的,沒有掃你的興吧?」

  在一個女人面前,提起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寧寧理所當然的表現出了小小的嫉妒,又很快裝出一副故作大度的樣子:「沒事,我也想聽你說說燕晴的事情。老實說,她這事發生的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想到……」

  寧寧低頭摀住自己的嘴,重重嘆了口氣。

  「是啊。」裴玄也嘆了口氣,看著眼前的新房道,「我也完全沒想到,她居然會死的這麼突然。」

  寧寧低垂眼眸,心想:她怎麼可能死了。

  燕晴是《枕邊人》的主角,如果她死了,這部電影就結束了。

  電影既然還沒結束,寧寧既然還能站在這裡,就說明燕晴其實還活著,她也許就在這個別墅裡,在這個家的某個地方看著他們。

  對了。

  寧寧抬眼看向對面的那張白色婚床。

  她也許就藏在那,等著某人躺上去,關上燈,在黑夜裡對他輕輕唱。

  「枕邊人,看著你。」

  因為這個別墅給寧寧的感官實在是太不好了,所以無論裴玄怎麼留她下來吃晚飯,她都一口回絕,理由也想好了:「我要是夜不歸宿,被人說出去,影響太不好了。」

  拗不過她,裴玄只好送她回了學校。

  打開宿舍的門,裡面竟一片漆黑,寧寧打開燈,發現她回來了,李萍萍卻不在了。看看牆上的時鐘,發現才八點多,她溫習了一會教材,但或許是之前精神繃得太緊了吧,現在鬆弛下來,就不停的打呵欠。

  「算了,洗洗睡吧。」她對自己說,「明天早上再看。」

  洗漱完畢,她關掉燈,躺在床上,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時針在牆上慢慢走,直到指向十二點的時候,宿舍門緩緩打開了,一個人影悄無聲息的走進來。

  寧寧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她聽見了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離她很近,很近……似乎就在她枕頭邊。

  寧寧忍不住睜開眼睛,盯著眼前的牆壁。

  她是側著往裡面睡的,現在那呼吸就在她身後,吹在她的脖子上。

  要不要回頭?

  寧寧心裡掙扎了許久,才冷不丁的轉過頭。

  只見自己的枕頭上,躺著一個人,燙著俏皮的小捲髮,身上穿著一條碎花裙子,睜著眼睛看著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9:40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二章 失憶症

  「哇!!」寧寧。

  「哇!!」對方。

  寧寧慘叫是被嚇的。

  對方慘叫,是因為被人從床上踹了下來。

  「雲琳,你有毛病啊!」對方破口大罵,那聲音聽起來有點熟……

  寧寧摸索著打開檯燈,看清對方的臉以後,同樣破口大罵:「李萍萍,你有毛病啊!」

  對面爬起來的哪是別人,根本就是她的室友李萍萍!

  燙了個小捲髮就算了,居然還穿了一件跟燕晴同款的碎花裙,打扮的跟裴玄家牆上掛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你幹嘛打扮成燕晴的樣子?」寧寧又疑惑又憤怒的看著她,「想嚇死人啊?」

  李萍萍似乎剛剛才哭過,眼線變成兩行黑色淚水,冷冷盯著寧寧。

  「他喜歡燕晴,我無話可說,畢竟燕晴那麼漂亮,是個男人都喜歡她,可你算什麼?」她忽然說,「如果他一定要找一個平凡的女孩子的話,為什麼必須是你,不能是我?」

  寧寧楞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你去找裴玄了?」

  再仔細一琢磨:恍然大悟:「難怪你之前問我晚上回不回來,我一回來,你就纏上去了?」

  還特地打扮成這個樣子纏上去,她想做什麼,簡直一目瞭然。

  自己的行徑暴露出來,李萍萍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還是冷笑一聲,看著寧寧的目光十分古怪。

  「他說我心機太深,可你又好得到哪裡去?」她盯著寧寧道,「燕晴那件事,明明是我們兩個人做的。」

  寧寧聞言一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沉聲問道。

  「裝,你繼續裝。」李萍萍冷笑連連,「不過你也裝不了多久,如果裴先生最後還是選你,我肯定會把真相告訴他。」

  ……你倒是先把真相告訴我啊!!

  李萍萍沒有具體說真相的事情,又或許認為這件事兩人心知肚明,沒有必要再多說。

  這事寧寧又不好直接問她,只好憋在心裡,準備以後旁敲側擊。

  結果就是這一夜,兩人輾轉反側,誰都沒有睡著。

  之後幾天,兩人冷戰,又或者說是李萍萍單方面的冷戰,寧寧從她嘴裡撬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只能撬出一堆冷嘲熱諷,在越積越多的焦急中,開學了。

  「同學們起立!」

  「老師好!」

  雖然心裡壓了很多事,但是生活必須繼續下去,這場戲也必須進行下去。

  「翻到第四十頁。」寧寧手裡拿著課本,開始了她今天的教學。

  還好是語文,還好是初中,突擊一個月下來,她現在教得還算有模有樣,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熬到下課,她用粉筆在黑板上留了作業,然後說:「班長,把暑假作業收一下。」

  一片拉櫃子翻書包的聲音,之後,班長抱著作業本走了過來。

  看見對方,寧寧微微一愣。

  ……聞雨?

  1987到1990,又從1990到1994,眼前的聞雨跟上次見面又有不同,他已經是個美少年了。

  頭髮跟睫毛還是一如既往的纖細,原本就已經很白的膚色,被黑色的校服襯托得更加白皙,這樣長相的男孩子通常會顯得有些陰柔,甚至有點女氣,可他身上卻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生生淡化了這種陰柔。

  「老師。」他抬起那張秀氣的臉,淡淡問她,「送去哪?」

  寧寧回過神來:「送去我辦公室。」

  他們一前一後進入辦公室,似乎是因為廣播操時間的緣故,學生跟老師都到操場上集合了,裡面空蕩蕩的,只剩下他們兩個。

  聞雨彎腰將手裡的作業本放在她的工作桌上,正要起身離開,身旁傳來一句:「燕晴老師的事情,你們都知道嗎?」

  聞雨轉頭看著身邊的寧寧:「……知道。」

  「能說說你的看法嗎?」寧寧的語氣很隨意,似乎只是想知道燕晴在學生當中的印象。

  「……我對燕老師沒什麼看法。」聞雨盯了她一會,「我對你有一點看法。」

  寧寧楞了。

  她一直把聞雨當成一個老熟人,所以語氣上態度上難免有些親暱,甚至會不假思索的詢問他的看法。可拋開這些先入為主的念頭,她現在驚訝的發現,聞雨看她的眼神非常冷漠,甚至帶著一絲……厭惡。

  如果是別的學生厭惡她,那還情有可原,因為她的人設就是一個可怕的班主任,可是聞雨不該如此,他不像是個會因為老師過於嚴厲,或者作業太多而對老師產生厭惡之情的人。

  也就是說,還有別的原因?

  「你對我有什麼看法?」寧寧問,「說出來聽聽?」

  「燕老師已經死了。」他認真看著寧寧,「你能消停一點嗎?」

  寧寧沉默片刻,問:「我對燕老師做了什麼嗎?」

  聞雨直接別過臉去看著門外,他看起來不想再跟她說話,甚至覺得跟她同處一個房間都叫人難以忍受,他想出去。

  寧寧看了他片刻,忽然隨手翻開桌子上的教案,拿紅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然後將教案遞給他:「看。」

  聞雨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微微一愣。

  教案上有許多雲琳留下來的筆記,藍筆寫的,寧寧照著那個筆記抄了一段,紅筆寫的,兩相對照之下——字跡不一樣。

  也不是完全不一樣,至少有幾個字是差不多的,但另外的卻只有五成像。

  「問我問題。」寧寧說。

  「……什麼?」聞雨疑惑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想搞哪一齣。

  「問我問題。」寧寧重復一遍,「問我一些……你覺得我應該知道的事情。」

  聞雨盯了她好半晌,才略帶遲疑的問:「上學期偷東西的那個學生是誰?」

  寧寧:「不知道。」

  「他偷了誰的東西?」聞雨又問。

  寧寧:「不知道。」

  聞雨:「在你這的補課費是多少?」

  寧寧:「不知道。」

  聞雨簡直要懷疑她是在故意消遣自己了,硬邦邦的說:「上學期期末考試第一名是誰?」

  寧寧:「曹小東。」

  聞雨:「暑假作業你佈置了幾篇作文?名字叫什麼?」

  寧寧:「八篇,名字分別是《我的校園》,《我的家庭》……」

  這樣的對答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後,廣播操結束的音樂響起,寧寧笑著問:「你看出來了吧?」

  聞雨神色復雜的看著她。

  「我失憶了。」寧寧一臉坦然,「不是全部的記憶,但有一部分記憶不見了。」

  她對雲琳的瞭解,歸根到底,是有侷限性的。

  侷限於雲琳的日記。

  雲琳雖然有記日記的習慣,但不至於把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記錄進去,尤其是那些她不怎麼在意的小事。

  並且在裴玄出現以後,她的日記就徹底變成了暗戀日記,從上學期到這個學期,她幾乎用日記的每一頁紙,每一個字來記錄她對裴玄的感情,除此之外的事情她毫不關心。

  所以寧寧扮演的雲琳,記憶裡有一段是空白的。

  一月到七月之間的這段時間,是完全空白的。

  「……一月到七月份。」聞雨果然把線索抽出來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寧寧說。

  聞雨狐疑的看著她,似乎想要從她臉上分辨出這番話的真假。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但這事總得有個理由吧?」寧寧真誠的看著他,「能不能請你把事情的經過跟我說說,讓我知道前因後果,讓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討人厭?」

  聞雨低頭思索起來,不等他思索完,外面的走廊就開始轟隆轟隆,學生從操場上回來了,幾個老師也陸陸續續的走了進來。

  「……放學以後吧。」聞雨回頭看了眼門外的動靜,「放學以後來找我,要問我什麼,那個時候再說。」

  然後他回過頭來盯著寧寧:「你什麼都可以忘,但這件事你不能忘……你不能在做了那件事後,一點負罪感都沒有的活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19:56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三章 暴力

  放學後,寧寧來到教室。

  還有人在大掃除,她對他們說:「今天就到這裡,你們回去吧。」

  等這群人走後,教室裡就只剩下她跟聞雨。

  「說吧。」她拉開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我聽著呢。」

  「謠言。」聞雨看著她,直截了當的說,「關於燕老師的謠言,是先從你這裡傳出來的。」

  傍晚的教室,又沒有開燈,漸漸的夜幕化作一條陰影從窗戶裡潛入進來,偶爾搖曳的樹聲,彷彿背後的低語。

  「我說了什麼?」寧寧問。

  「你說燕老師作風不大好。」聞雨說,「然後沒過多久,學校裡就貼了一堆她跟一個男人接吻的照片。」

  「那個男人不是她丈夫,對嗎?」寧寧喃喃道,她覺得自己已經觸摸到了真相的衣角。

  「不是。所以大家都覺得你之前傳出來的謠言是真的,覺得燕老師作風不好……可她又不是自願的!」聞雨忽然打開書包,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畫紙,攤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寧寧拿起那張畫看了看,聞雨的畫技又更加進步了一點,上面的畫就像拍下來的照片一樣惟妙惟肖。

  畫上是一對男女接吻的照片,初看很曖昧,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別扭,別扭在什麼地方?

  「他們根本不是情侶,燕老師八成是被突然襲擊的,所以她的眼睛才睜這麼大,雙手還在不停推他。」聞雨一點一點解析著畫上的內容,從眼睛到臉部表情,從臉部表情到肢體語言,最後得出結論,「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

  「斷章取義,先入為主啊。」寧寧嘆息一聲。

  這樣的花招,在現在也許不常見,但在她所處的網絡時代,幾乎四處可見。

  你發在網上的照片可能被拼接,你發一段話可能被人截取其中一句,然後你一句話配上他百來句無端猜測,匿名往網上一發,你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你受著實打實的傷害,他卻可以藏在網絡背後偷笑。

  「如果只有謠言,聽一會就忘了。」寧寧喃喃道,「如果只有照片,很快就會有人發現照片裡的她樣子不對,只有先謠言再照片,才能斷章取義,狠狠把人掐死……嘿,這事明顯是算計好了的。」

  雲琳她不無辜。

  如果燕晴真的死了,她是要負責任的。

  寧寧只是奇怪,她這麼做是出於什麼目的?是嫉妒?怨恨?還是什麼更深的目的?

  「……為什麼。」聞雨的聲音忽然在她身旁響起,透著一股壓抑與痛苦,「為什麼大家都相信你說的,不相信我?」

  「因為喊打喊殺太容易了,但是維護一個人相比之下要難得多。」寧寧說,「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只是湊熱鬧似的罵一句,這一句一句加起來最後有多少句?他們可不會在乎,反正又不需要負什麼責任,維護就難多了,除了真心喜歡你的人,其他人都會選擇明哲保身,不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替你說話……」

  說到這裡,寧寧轉頭看著他:「你……想站出來?」

  這短短一句話像雷電一樣劈在聞雨身上,他呆呆的愣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幾經變化,從一開始的自我懷疑,漸漸變成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堅毅,他使勁握了握拳頭,似乎想將自己的不安捏死,似乎想將勇氣緊緊抓在手心。

  最後,他站了起來。

  將寧寧面前的那張畫紙拿回來,重新疊好,珍而重之的放回書包裡,然後背起書包,朝門外走去。

  寧寧仍坐在原地,一路目送著他。

  在即將出門的那一刻,他忽然回過頭,看著寧寧。

  「老師。」他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對燕老師?」

  「為什麼啊?」寧寧將背靠在椅子上,抬頭看著天花板,她順著雲琳的思維去思考,喃喃道,「也許是因為嫉妒,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又也許根本沒有理由,我就是想跟她開個惡劣的玩笑。」

  最後一個理由實在是太惡劣了,惡劣到超出聞雨的想像之外,他不由得露出了極為憤慨的表情。

  「老師。」他冷冷道,「你可能是真的失憶,也可能只是特意忘記了自己說過什麼,自己對燕老師開了什麼玩笑,可是……」

  他慢慢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可是對受害者來說……這個傷害會永遠留在這裡。」他的表情那樣痛苦,彷彿是感同身受。

  寧寧楞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聞雨,與那個戲院裡的男孩聞雨重疊在了一起。

  被謠言化作的泥沼所困,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最終被泥沼所吞噬……這樣的痛苦,他是經歷過的,所以他感同身受!

  區別在於那個時候的他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的他,已經準備好發出聲音了。

  寧寧忍不住笑了起來,聞雨的做法跟周圍格格不入,但這樣才是真正的聞雨,他讓她感覺溫暖,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束光。

  「去找你爸爸。」她忽然說。

  聞雨歪歪頭,疑惑的看著她。

  「小孩子能發出的聲音是很小的,但每個小孩子都能操縱一種龐然巨物——家長。」寧寧對他笑,「去吧,我等著你。」

  聞雨定定看她良久,這才轉身離去。

  「等等。」背後忽然傳來一聲。

  他腳步一頓,聽見寧寧在他背後道:「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散播謠言這事,不是我一個人幹的。」

  還有李萍萍。

  之前她說「燕晴那件事,明明是我們兩個人做的」,這裡說到的「那件事」,八成就是指散播謠言,栽贓陷害的事情了。

  兩個人裡面一定有一個是主謀,是雲琳還是她?

  從性格上來看,寧寧是傾向於李萍萍的,她總對雲琳呼來喝去,而相對的,雲琳總是拿她沒有辦法。

  動機也很明顯,裴玄。

  回到宿舍裡,正巧,她在,心情看起來還挺不錯,居然主動跟寧寧打了個招呼:「你回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寧寧抱著雙臂站在她面前,問:「你把咱們兩個做過的那件事告訴裴玄了?」

  「呵呵,被你看出來了?」李萍萍坐在床沿削著蘋果,老毛病又犯了,用的是寧寧的刀,削的是寧寧買的蘋果,得意的笑著,「總不能咱們兩個一起做了這件事,最後好處卻讓你一個人佔了吧。」

  寧寧正要繼續問她這件事,房門被人敲響了。

  打開一看,是她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裴玄。

  「找你有點事。」他的眼角餘光掃過房間裡的李萍萍,猶豫一下,「能出來單獨聊聊嗎?」

  「去啊。」李萍萍替她答應了,滿臉的不懷好意,「分手這種事,就像快刀斬亂麻一樣,那是越快越好。拖得久了,兩個人心裡都煩……」

  寧寧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跟在裴玄身後出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空蕩蕩的校園裡。

  寧寧一直在等他替分手,可他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冷嗎?」

  然後一件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的肩膀上。

  寧寧疑惑的看著他,他這反應可不大像要分手的人。

  「你還沒吃飯吧?」裴玄溫柔的問,「想去哪吃?」

  「……隨便在旁邊吃點就可以了。」寧寧回道。

  在飯桌上也是如此,他慇勤的給她夾菜,點的全是她喜歡的辣菜,自己嗆得只能喝水,卻一點也沒有怨言,如此遷就體貼,簡直像是深愛著她。

  這個念頭一起,寧寧自己先打了個哆嗦。

  ……一個陰謀陷害了自己的亡妻的惡毒女人,他如果不知道內情也就罷了,既然他知道了內情,為什麼對她的態度一點也沒有變化?他先前是怎麼笑的,現在就是怎麼笑的,他先前怎麼對她的,現在依然怎麼對她。

  寧寧沉默片刻,問:「李萍萍把那件事跟你說了嗎?」

  裴玄笑著:「說了。」

  ……那你是金魚的記憶力嗎?前後只能維持七秒?

  「不過你也真是的。」裴玄搖了搖手裡的水杯,他不但外表英俊,動作也總是優雅得體,這麼廉價一個水杯,在他手裡卻像一隻盛著葡萄酒的高腳杯一樣,他對寧寧微微笑道,「你為什麼要選她呢?」

  寧寧愣了愣。

  「這種人雖然容易煽動也容易控制,但也挺容易失控的。」裴玄嘆息一聲,「你應該選個更穩妥點的人。」

  ……他這話什麼意思。

  簡直就好像是在說,她才是這件事的主謀。

  寧寧不敢把這個疑問表露出來,她可以在聞雨面前顯露出自己真實的一面,但在裴玄面前,她只想扮演雲琳,也必須扮演雲琳。

  「更穩妥點的人,就不會參與這件事了。」寧寧淡淡道。

  「你說得也對。」裴玄將杯子遞過來,「世事兩難全,乾杯。」

  寧寧跟他碰了碰杯,心思百轉千回。

  這個人怎麼看起來什麼都知道。

  他在這件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

  ……最重要一點是,他這種矢志不渝卻完全說不通的愛情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分手嗎?」寧寧試探道,「回頭李萍萍問起來,我該怎麼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0:15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四章 共犯

  杯子放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慢慢撫摸著杯沿,裴玄慢條斯理的問:「你在扮演誰?」

  寧寧飛快眨了一下眼睛。

  「這些天以來,你都在我面前扮演一個人,一個保守古板,還有點唯唯諾諾,對區區一個李萍萍都怕的不行的老修女。」裴玄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可你我都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寧寧心裡咯噔一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扮成這個樣子,老實說,我寧可看你穿上次那條沒品位的紅綠色裙子。」裴玄抬手在她身上一比,然後搖搖頭道,「大家都這麼熟了,你能坦誠一點嗎?」

  紅綠色裙子……

  兩人分別以後,寧寧回到宿舍,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她從櫃子裡面翻出了一條左邊紅,右邊綠,堪稱奇葩的異國國旗……噢不!仔細一看,這真的是條裙子!到底心靈如何扭曲的人才會買這樣的東西?

  但不管寧寧多不想承認,這條裙子就擺在她的櫃子裡,是雲琳買的,搞不好還曾經穿給裴玄看過。

  所以裴玄說的話很可能是真的,保守古板,唯唯諾諾——這些全部都是別人的錯覺!寧寧的錯覺!真實的雲琳不是這樣的人。

  「你回來了。」李萍萍洗完頭從衛生間裡出來了,似乎是急著知道結果,她頭上的泡沫都沒洗乾淨,浮在頭上,飄向天空,「跟裴先生談得怎麼樣?」

  寧寧抱著裙子看著她。

  兩個人在一起,必定有一方強勢一方弱勢,寧寧一直覺得強勢的是李萍萍,弱勢的是她,但事實果真如此?

  「一頓燭光晚餐,加一個約會。」寧寧說,「我答應下周去他家,他要把臥室改造成我喜歡的樣子,來來給點意見,你說是改造的西式好一點呢,還是中式好一點呢?」

  李萍萍原本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小人得志的笑容,但聽到寧寧的回答以後,直接扭曲成了一個小人便秘的笑容。

  「……這不可能!」她看起來完全不相信,又或者說不能接受寧寧的話,「我知道裴先生已經跟你分手了,你別想騙我,你是在自欺欺人,你……」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如果你想讓我們分手的話,你不應該求他。」寧寧走到她面前,右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你應該求我。」

  牆上掛著一面半身鏡,鏡子照出兩個人的側影,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強勢與弱勢撞擊在一起,正在努力分個高低。

  「哈?求你?」李萍萍硬邦邦的說,她試圖表現得強勢一點,可最後一句話卻露了怯,「……我為什麼要求你?」

  「因為你最後的手段已經用完了,但沒用,裴玄還是沒跟我提分手。」寧寧笑道,她沒有刻意表現得強勢,可當一方表現得弱勢,她自然而然就會顯得強勢,「你只能求我主動跟他提分手了。」

  李萍萍死死盯著她的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李萍萍臉上的怒氣越來越盛,彷彿下一秒就會化怒氣為暴力。

  「……我真搞不懂。」她將兩隻拳頭捏的嘎吱嘎吱作響,咬牙切齒道,「你既不漂亮,又不善良,燕晴把你當成她最好的朋友,你們兩個老是睡在一個枕頭上,她什麼都跟你說,可你要害她的時候,一點也不手軟……為什麼裴先生會選了你?」

  這番話似乎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一說完,她就像身體被抽空了一樣,踉蹌著倒退了幾步,虛弱的靠在了衣櫃上,身體整個佝僂下來,像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婦女,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為什麼重來一次還是這樣?」她低聲喃喃,「葬禮上送花的是我不是你,可他還是看中了你,他說他想要找個心地善良的普通女孩子,可你又不是這種人。告訴他真相也沒用,我做什麼都沒用……」

  她說著說著,嗚嗚哭了起來。

  寧寧一臉迷茫的看著她,彷彿沒聽懂她剛剛說的話,其實心裡已經波濤洶湧,她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李萍萍的真實身份。

  人生電影院的另外一個客人。

  那個背對著寧寧坐著的,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客人。

  如今她轉過臉來,在寧寧面前露出了她的正臉。

  這位客人就是李萍萍本人,年老的她手持奇數指定票,利用奇數指定票可以指定穿越為電影中除主角之外的某個人的特性,穿越成了年輕時候的她自己。

  所以她才說「為什麼重來一次還是這樣?」

  這真是個幸運兒,這真是個倒黴蛋。

  重來一次,她居然還是走了一圈自己的老路,兜兜轉轉卻回到了原地……

  「求你了。」哭到一半,李萍萍忽然抱住寧寧的胳膊,滿臉淚水的祈求道,「我就這麼一次機會,你幫幫我,你把他讓給我,只要你把裴先生讓給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寧寧沉默的看著她。

  看著眼前真實的李萍萍。

  過了一會,才緩緩轉過頭,看著半身鏡中的自己——真實的雲琳。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寧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她展現在別人面前的一切都是偽裝,甚至她房間裡放的書,櫃子裡掛著的衣服都是一種偽裝,又或許說這只是她的一面,浮於表面的一面,但她還有另外一面,藏在古板的面孔下,藏在老舊的衣服裡,藏在臃腫的軀體裡——

  這一面到底是什麼樣的?

  恐怕只有裴玄才見過,恐怕只有裴玄才知道真正的答案。

  想要從他那裡得到答案,似乎只有一個選擇……

  寧寧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那條紅綠裙,面色尷尬,眼神微妙。

  週末,裴玄家。

  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正在佈置燭光晚餐的裴玄走了過來,伸手拉開門,看見門口那個身影的時候,眼神也微妙了一下。

  寧寧站在門口,永遠紮得老高的頭髮散了下來,永遠呆板的臉上花了一點淡妝,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下面穿著一條紅綠色的裙子。

  「知道嗎?」她自嘲一笑,「我剛剛過馬路的時候,一邊的車子看見我就停下,一邊的車子看見我就開動,我覺得他們把我當成了紅綠燈。」

  裴玄被她逗樂了,一邊笑一邊側開身子:「他們只是為你傾倒,就像我這樣。」

  寧寧走進房子,往常的時候她都表現得態度拘謹,彷彿戀愛中的少女,但今天晚上她顯得大膽了一些,踢掉鞋子走進別墅,態度自然的彷彿女主人回到了自己家裡,從門口一路走進餐廳,然後拿起桌子上的葡萄酒杯喝了起來。

  將一整杯葡萄酒喝完,寧寧長出一口氣,轉頭看向身後。

  裴玄靠在牆上,抱著胳膊看著她,並未對她的樣子感到驚訝或者不滿。

  她猜對了,他們兩個的關係非常特別。

  既不是情人又更勝情人,既不是夫妻又更勝夫妻,如果要用一個最為貼切的詞來形容,那大概就是——共犯。

  寧寧忽然放下酒杯朝他走過去,忽然伸手抓住他的領帶,將他整個人狠狠拉向自己。

  兩人接吻了。

  兇猛的,纏綿的,狠辣的,彷彿兩條毒蛇相吻。

  足足五分鐘之後,彼此才分開。

  時間太長,以至於分開的時候,裴玄有點無法保持一貫的斯文體面,他的頭髮有些亂了,呼吸也有些亂了,甚至連領帶都被扯亂了,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金邊眼鏡,他笑著俯視眼前同樣氣喘籲籲的女子,問:「這下你滿意了嗎?」

  寧寧抬頭對他微笑,口紅在唇角暈開,綺豔旖旎。

  「一個完美的戀人,一場完美的戀愛,你滿意了嗎?」裴玄用大拇指摩擦她唇角的口紅,聲音帶著挑逗,「現在我是不是該跟你求婚了?」

  這句話可真是耳熟。

  想起來了。

  雲琳的日記上寫著這麼一段。

  「四月四號,雲。燕晴說裴先生跟她求婚了,我好羨慕她,我也好想跟一個這樣完美的人,談一次完美的戀愛,然後結一次完美的婚。」

  寧寧曾經以為這是一本單戀日記,但現在看來,只怕不是。

  四月四號,是否就是他們兩個成為共犯的日子,一個完美的戀人,一場完美的戀愛,一次完美的婚禮,是否就是雲琳對燕晴下手的理由?

  寧寧笑了起來,「跪下吧。」

  裴玄楞了一下,然後單膝點地,跪在她面前,將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情意綿綿的問:「雲琳,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寧寧說。

  李萍萍重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她也重走了一遍雲琳的人生,在好朋友死後,嫁給了好朋友的丈夫。

  一切都毫無改變……

  真的如此嗎?

  寧寧慢慢轉頭看著牆上掛著的相框,又是跟上次一樣的錯覺,相框上的燕晴朝她眨了眨眼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0:28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五章 相框

  滋一聲,蛋在平底鍋裡變得金黃。

  「你要吃幾個蛋?」寧寧穿著一條舊圍裙站在鍋子前。

  「一個就好。」裴玄的聲音從客廳裡傳來。

  寧寧煎了兩個荷包蛋,用一隻白色瓷盤裝著,轉身走出廚房,在即將走出去的那一刻,她轉頭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相框。

  相框裡是燕晴的照片,穿著跟她一樣的圍裙,手裡端著跟她一樣的白色瓷盤,盤子裡裝著的居然也是荷包蛋——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裴玄就喜歡吃這個。

  寧寧跟相框裡的燕晴靜靜對視了一會,然後轉頭離開。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客廳,客廳的長桌上鋪著一條紅白相間的格子桌布,上面放著兩杯豆漿,以及一盤油條。

  裴玄坐在桌子後面看報紙,聽見寧寧的腳步聲,他從報紙後抬起頭來,笑著說:「過來,讓我給你一個早安吻。」

  寧寧俯身過去,他的吻印在她的臉上,又冰又涼,沒有溫度,像被蛇的信子舔了一口。

  眼角餘光瞥向他身後,餐桌旁的牆壁上同樣掛著一隻相框,相框裡仍然是燕晴的照片,她俯下身,臉頰側向一邊,似乎在等待某個人的親吻,又似乎剛剛被某個人吻過,然後臉頰生暈,唇角含笑,回味不已。

  就像寧寧現在這樣。

  「好了,我們吃飯吧。」裴玄用鼻子親暱的蹭蹭她的臉頰,「房子的事情,我們邊吃邊商量。」

  然後,他們在燕晴的相框前一起吃早飯。

  「鋼琴房其實可以去掉,給你做個烘焙房或者書房?」裴玄吃了一口荷包蛋。

  「不用了。」寧寧說,「反正我們就出國了,到時候房子肯定要賣掉,這時候還改造房子,豈不是浪費錢?」

  「不浪費啊。」裴玄笑著說,「只要你喜歡,花多少錢都不叫浪費。」

  這種霸道總裁一樣的言論,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都能討女人歡心,不過寧寧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說起來。」她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可憐的燕晴,可憐的雲琳,還有可憐的李萍萍,三個女人愛上了同樣一個男人,一個愛他的甜言蜜語,一個愛他的一表人才,還有一個只是愛他的名錶名車,可三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愛上了什麼人,甚至連他是做什麼的都沒弄清楚。

  「我在海外的一家證券公司上班,這次回來是來度假的。」裴玄笑了笑,「怎麼?到這個時候了,才想起問我這些?」

  都這個時候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有人恭喜有人嘲諷,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提起寧寧都不叫她名字了,叫她「撿漏俠」,這麼一個優質男人,哪怕他是個鰥夫,也有大把的人願意嫁啊。

  「來吧,讓你稍微安心一點。」裴玄放下手裡的筷子,起身走到寧寧身邊,攬著她的肩膀上了樓。

  他們來到鋼琴房,失去主人的鋼琴靜靜擺放在裡面,上面蒙著一層寂寞的灰。裴玄從鋼琴房的架子上翻找出幾份文件,拿給寧寧:「看,這是我公司的文件,還有我的簽證。」

  他塞了一堆文件給寧寧,都是英文的,一眼看去不明覺厲,但是不懂英文的雲琳又怎麼可能看得懂?寧寧倒是能磕磕巴巴的讀懂一些,可也僅限於常用字,一些專業術語她看不懂,也無法分辨這些文件的真假。

  「知道我看不懂,還給我看。」寧寧將手裡的文件甩回給他,看起來一副氣呼呼的樣子,眉眼卻在笑著。

  「好了好了,回頭我一個一個字讀給你聽,好不好?」裴玄按住她的肩膀。

  「為什麼現在不讀?」寧寧問。

  「現在讀也可以啊。」裴玄轉頭看著旁邊擱著的鋼琴,「不如我來朗誦,你來給我一點配樂吧。」

  為了演戲需要,寧寧的確學過一段時間鋼琴,可是雲琳學過嗎?穩妥期間,寧寧坐在鋼琴前,伸出一根手指頭,多來米法索的按過去,伴著鋼琴鍵聲,裴玄低頭念著手裡的文件:「……證券公司於1988年成立,總部位於世界金融中心倫敦……」

  多來米法索,多來米法索……寧寧一邊按著琴鍵,一邊抬起頭,對面的牆壁上又掛著一副相框,相框裡的燕晴坐在黑色的鋼琴前,一邊按著琴鍵,一邊抬起頭,正好朝她看來。

  寧寧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說起來,她上次來這裡的時候,房間裡有那麼多相框嗎?

  仔細一回想,似乎沒有吧。

  一開始明明只有一副走廊牆壁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相框,現在呢?自她答應裴玄的求婚之後,房間裡的相框越來越多,從玄關一路蔓延到走廊,從走廊一路蔓延到客廳,從客廳一路蔓延上樓梯,朝著這個房子的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到了現在,整個房子都是她。

  無論睜眼閉眼,抬頭低頭,看見的永遠都是燕晴。

  「怎麼停了?」裴玄的聲音忽然在寧寧耳邊響起。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只顧著看牆上的相框,忘記了彈琴。

  「這些相片是怎麼回事?」她沒有掩飾自己心裡的疑問,因為這肯定也是雲琳的疑問,帶著一絲嫉妒的指著對面的相框,她問,「我怎麼覺得最近這些東西變多了?」

  裴玄朝她指著的方向看去,似笑非笑。

  叮咚——

  門鈴聲忽然響起。

  「稍等。」裴玄按了按寧寧的肩膀,讓她留在這裡等他,自己則蹬蹬蹬的下樓,過了一會,提著一隻巨大的相框進來了。

  「看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麼禮物。」他笑著將手裡的相框亮給她看。

  寧寧看著相框裡的人,楞了一下:「你什麼時候拍的?」

  相框裡的不是別人,正是寧寧自己,穿著一件老氣的黑色裙子,側身站在黑色鋼琴旁,一條雪白的手臂搭在琴身上,黑白兩色對比鮮明。

  裴玄抱著相框走到牆邊,伸手將牆上的燕晴相摘下來,然後她的相框換了上去,接著後退幾步,歪頭打量了一陣,回頭問:「感覺歪了一點?」

  「……是有一點。」寧寧回道。

  裴玄立刻走過去,抬手調試:「現在正了沒?」

  「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停停。」寧寧在後面指揮他,「現在好了。」

  裴玄這才拍拍手,退了回來,攬著她的肩膀一同欣賞自己的傑作。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對面的相框,新人掛在牆上,舊人靠在牆角,她們被框在同樣大小的相框內,在同樣一架鋼琴旁拍下照片,拍攝她們的是同一個人……是她們的丈夫裴玄。

  「來。」裴玄拍了一下她的背,「讓你看個驚喜。」

  他們兩個走出鋼琴房,沿著樓梯走了一會,寧寧停下腳步,人靠在扶梯上,由上至下看著客廳裡裡擺放著的那些東西,忍不住嘶了一聲。

  地上大大小小,放的全部都是相框,相框裡無一例外,都是寧寧的照片,在廚房裡照的,在客廳裡照的,在走廊上照的,在臥室裡照的……這還只是一部分,大門開著,送貨員不斷進出,將更多的相框送進來。

  原本還顯得空蕩的客廳,一下子被相框塞得滿滿當當。

  「喜歡嗎?」裴玄從身後環住寧寧,在她耳邊笑,「……以後這裡就沒有燕晴了,只有你。」

  寧寧猛然回頭看著他,然後視線順著他的肩膀一路往上,看著他身後掛著的那個巨大相框,最初的那張照片,碎花裙子小捲髮……是錯覺嗎?她又覺得照片裡的人在看她,用一種又痛苦,又悲哀的目光看著她。

  痛苦悲哀的目光忽然消失了,因為裴玄走過去,將相框摘了下來。

  「來。」他抱著相框,下巴朝客廳方向一抬,「去找個你喜歡的照片過來。」

  忙碌了一下午,兩人終於將燕晴的所有相框換了下來。

  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大大小小,正面側面,密密麻麻全是寧寧自己,這樣真的浪漫嗎?寧寧不知道燕晴是怎麼想的,但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時間不早,我回去了。」寧寧忍住搓落雞皮疙瘩的欲望,對裴玄說,「你今天也累了,不要送我了,我自己坐車回去吧。」

  裴玄的樣子看起來也的確有些累了,癱坐在沙發裡朝她點點頭:「那你路上小心。」

  寧寧嗯了一聲,快步離開,她一路從客廳走向玄關,身邊的每個相框都在看著她,讓她忍不住加快腳步,直至衝出門外,才鬆了一口氣。

  緩緩回頭,看著身後緊閉的門扉。

  月光下,樹枝的影子張牙舞爪的映在門上。

  「……你到底在想什麼?」寧寧喃喃低語一聲,「你到底想得到什麼?」

  一個人的行動,是被他的欲望所驅使的。

  雲琳的欲望驅使她陷害自己的朋友,李萍萍的欲望驅使她不斷追求裴玄,裴玄呢?他跟雲琳成為共犯的理由是什麼?他跟雲琳求婚的理由是什麼?他到現在依然住在這個充滿相框的詭異房子裡的理由是什麼?

  一門之隔,昏暗的房間內。

  裴玄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上樓梯,進入到臥室內,看著臥室牆上掛著的那個相框。

  這大概是房間裡,最後一個燕晴的相框了。

  相框裡的她穿著白色的婚紗,手裡拿著沾著露水的百合花束,笑著看著裴玄,眼睛裡卻滾動著淚水。

  ……不是錯覺,而是真正的淚水……

  裴玄滿意的笑了起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0:41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六章 線索

  婚禮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寧寧完全沒有即將嫁為人妻的興奮,她只有越來越重的焦慮感。

  「你說什麼?」她皺起眉頭,「這信是給誰的?」

  門口站著隔壁鄰居,一個頭髮有些花白的老婦人,她將手裡的信遞給寧寧,面帶歉意的說:「信是我孫子幫我收的,估計是不小心拿錯了,把燕晴的信也一起拿過來了,既然是她的信,放我這裡總不大好吧,你看……」

  寄給死人的信,如果寧寧不收,估計她轉身就會給丟掉。

  「好吧。」寧寧伸手接過,「回頭我轉交給她父母。」

  「好好,謝謝,謝謝。」鄰居鬆了口氣,總算甩掉了燙手山芋。

  待鄰居走後,寧寧低頭看著手裡的信,真奇怪,居然不是很久以前的信,寄信時間是五天前,這個時候燕晴的死訊應該已經傳開了啊,是誰在給死人寄信?

  她將信打開,愣了愣,裡面不但有信,似乎還夾著一件禮物,那個禮物是……沒等她把東西拿出來看清楚,一隻手從她背後伸來,奪走了她手裡的信。

  寧寧轉過頭,看見裴玄低頭看了眼信,然後非常自然的將信收了起來,轉頭對她笑:「怎麼還磨磨蹭蹭的,穿好衣服,我們出去看婚紗。」

  今天是兩個人一起挑選婚紗的日子,中式跟西式的婚紗面前,寧寧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選擇中式,倒不是說她更喜歡紅蓋頭鬧洞房,僅僅只是不想打扮的跟相框裡的燕晴一樣……

  「兩件都要了。」裴玄卻把兩套都買了下來,笑著說,「我想看見穿鳳冠霞帔的你,也想看見穿婚紗的你。」

  付錢的是大爺,兩套禮服都買了下來,中式倒還好,西式婚紗貼身,寧寧現在這具身體太胖了穿不下,所以店裡給她提供了修改服務,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事情,前前後後一共花掉一個月,才把一件婚紗改的宛如量身訂做。

  「真好看。」看見從試衣間裡出來的寧寧,裴玄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詞。

  寧寧笑著朝他走來,路上腳步略略停頓了一下,因為覺得腰部有點癢,似乎是婚紗裡夾著什麼東西,也許是標籤?她沒太過在意,對面的裴玄則爽快的付了修改婚紗的錢,然後笑眯眯跟她說:「今天就穿這個回去?」

  寧寧翻了個白眼:「那怎麼可能?」

  她去試衣間把婚紗換下,當衣服剝到腰間的時候,她渾身一顫,看著婚紗側腰部分貼著的那樣東西。

  「這是什麼啊?」店員似乎也沒想到婚紗裡會有東西,正要摘下來丟掉,但被寧寧抬手攔住了。

  「沒事,這是我的東西。」寧寧將那個東西扯下來,小心收好,想了想,轉頭囑咐了店員一句,「這是我要給我先生的驚喜,你不要說出去。」

  店員善解人意的笑道:「好。」

  她果然守口如瓶,沒讓在外面等待的裴玄知道這事。寧寧神色如常的走出試衣間,對他說:「我們回去吧。」

  將裝著婚紗的箱子放在後車座,兩人一起進了前車座,車子發動,朝小別墅的方向駛去,還沒開幾分鐘,就撞上了一輛風馳電掣的自行車,自行車歪倒一邊,上面的人也跌了下來,兩人急忙下車去看,見人沒受傷,都鬆了口氣。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裴玄拉對方起來,充滿歉意的說,「你車子多少錢買的,我賠你一輛吧。」

  「沒事沒事。」那人老實憨厚,並沒趁機訛一把,只是為難的看了看地上的報紙。

  他是個收舊報紙的,自行車雖然沒事,但是自行車上捆放的報紙卻遭了殃,其中一半掉下來了,被壓在裴玄的車輪底下,又恰逢今天下了雨,地上報紙上泥濘一片。

  「這些報紙多少錢。」裴玄馬上掏出錢包,「我都買了。」

  收報人喜出望外,給他報了個價,完了以後還彎腰幫他把還算乾淨的報紙收拾起來,嘴裡說:「這些還能用,拿回去擦擦玻璃啊什麼的都行……」

  他也不光是收舊報紙,地上除了報紙,還有幾本舊書,舊練習冊,甚至幾張……舊票。

  寧寧向前走了一步,可裴玄的速度比她更快。

  「我來幫你吧。」他俯身幫收報人撿地上的舊書舊報,寧寧看見他將那幾張票抓起來塞自己口袋裡了。

  「都沾泥了,你也不怕弄髒衣服?」她走過去,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掏他的口袋,嗔怪道,「反正洗衣服的是我,你不心疼是吧?」

  裴玄立刻抓住她的手,笑著說:「我可是個要當新新好丈夫的人,怎麼能讓你洗衣服?當然是我洗。」

  說完,還把她的手牽到嘴邊親了親。

  「你們兩個感情真好。」收報人羨慕的看著。

  感情好?你認真的嗎?

  裴玄:「呵呵呵呵……」

  寧寧:「呵呵呵呵……」

  兩人回到家裡,誰也沒有理會後車廂的那些舊報紙跟舊書,寧寧抱著自己的婚紗盒子,笑:「我還想再試一下。」

  「都試一天了,你累不累?」裴玄無奈的按著太陽穴。

  「不累,沒有女人會覺得試衣服累的。」寧寧回答。

  「好吧。」裴玄聳聳肩,「早點試完,然後做飯給我吃吧,我餓的不行了。」

  「好的。」寧寧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回頭做你最喜歡吃的山藥湯。」

  兩邊車門打開,兩人分別從兩側走下來,腳步輕快,談天說笑,彷彿郊遊回來,等進了自己的房間之後,雙雙收斂起臉上的虛偽笑容。

  裴玄反鎖房門,然後大步流星走向書桌,將口袋裡的那幾張票掏出來丟上面,皺巴巴的還沾著泥,賣相實在是好不到哪裡去。

  他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抽屜裡面躺著一封信,是之前別人寄給燕晴的那封信。

  信封裡面沒有信箋,信箋早就被他給丟了。

  裴玄從桌上那堆票裡挑出一張,擦乾淨之後,慢慢塞進信封,跟信封裡另外一張票放在一起。

  之後,他將信封放回去,關上抽屜,重新上鎖,回手一掃,將桌上剩下的那堆沒用的票掃落垃圾桶中。

  另一邊,寧寧也同樣反鎖房門,將手裡的箱子丟在地上,拆開以後,伸手在裡面摸了摸,摸出先前貼在婚紗內側的那樣東西——

  一張人生電影院的門票。

  「還真的是……」寧寧將票反復看了看,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咬著手指頭喃喃,「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做到的?」

  在她的認識裡,人生電影院的門票是非常難得到的,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去哪買,去誰哪裡買。

  可在這連續一個月裡,人生電影票的門票卻不斷出現在他們面前,不是一次,而是連續三次。

  「第一次藏信封裡,第二次藏婚紗裡,第三次藏舊報紙裡……」寧寧看著手裡的票,質問它,「為什麼這麼迫切?為什麼這麼主動?這個房子裡到底有什麼秘密,裴玄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吸引你過來?」

  票不會答她。

  裴玄更不會回答她。

  寧寧感到十分的焦慮,她覺得自己已經摸到了真相的窗戶邊,就差一點點線索,就差一點點她就能捅破真相的窗戶紙。

  這至關重要的線索在哪呢?

  咚咚咚,門被敲響,裴玄在外面問:「怎麼把門給鎖了,需要我給你拉背後的拉鏈麼?」

  寧寧急忙將手裡的門票貼身藏好,然後堆起一個笑臉,走過去開門道:「不用,你還是幫我洗菜吧。」

  裴玄馬上做了個頭疼的表情:「能當我沒來過嗎?」

  「不能!」寧寧抱著他的胳膊去了廚房。

  兩人在廚房裡洗菜做飯,郎情妾意的樣子倒映在窗戶上,全沒料到有一個人正透過窗戶注視著他們。

  等到寧寧吃完飯,出門倒垃圾的時候,那個人才猛然撲過來。

  寧寧嚇了一跳,問:「你幹什麼?」

  「你得給我一個交代!」披頭散髮,兩眼發紅,李萍萍現在的樣子就像個亡命徒,「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我答應你什麼了?」寧寧拚命掰開她的手指。

  「你說過了,只要我求你的,你就會跟他提分手!」李萍萍扼住她的脖子說,「你騙了我!你就快跟他結婚了!你們連婚紗都買好了!」

  她到底在房子邊上轉悠了多久,連她買好婚紗的事情都知道了。

  「你在幹什麼?」裴玄的聲音從旁傳來,似乎是聽到門外的動靜,他打開門走了出來,遠遠喊道,「放開她。」

  寧寧感到心寒,他雖然臉上焦急,腳上可一點也不焦急,用出門拿報紙的速度朝她慢慢走來。

  但李萍萍卻被他的表面唬住了,又似乎只是不願意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不好的一面,於是鬆開手,轉身跑了。

  「咳咳,咳咳。」寧寧摸著脖子不停咳嗽。

  「沒事吧。」裴玄這時才珊珊來此,趁她一個不注意,將她打橫抱起,一路從門外抱回自己的臥室,將人放在床上,又溫柔又憐惜的看著她,「這傢伙太過分了……在這等我。」

  這時候他的動作又快了起來,幾乎是手忙腳亂的衝出門,回來的時候,手裡一個熟雞蛋,放在寧寧脖子上的淤青處滾動,嘴裡說:「方子雖然老,不過挺有用,我小時候摔青了紫了,我媽就這麼給我消淤,別動別動,你坐著,我來就好。」

  他這樣小心翼翼,珍而重之,跟先前在外面的無動於衷完全不同。

  一門之隔,為何他的變化這麼大?

  寧寧忽然回過頭,看著身後掛著的那副巨大相框。

  相框裡的燕晴穿著白色婚紗,手捧百合,笑吟吟的看著她。

  「啊。」寧寧心裡對自己說,「找到了。」

  她找到那條線索了。

  線索就是——裴玄只在相框面前,對她表現的關懷備至。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1:02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七章 策反

  相框背後到底藏著什麼?

  一個得知真相的機會擺在了寧寧面前。

  裴玄突然接到公司的通知,要他回總部一趟。

  「什麼時候回來?」寧寧手裡拿著一件灰色外套。

  「今天晚上出發,大概四五天後回來。」裴玄一邊在她的服侍下穿上外套,一邊笑,「要不你別回去了,留下來幫我看家?」

  寧寧故作猶豫,片刻之後笑著說:「成啊。」

  臨別一吻,裴玄離開。

  寧寧站在房子門口朝他擺手,等到車子消失在視野盡頭,笑容慢慢收斂起來。

  她轉身回了房子,反手將門鎖上,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掛滿相框的走廊前。

  一般人家裡最多掛個三四副,誰會跟裴玄一樣,將整個牆面掛滿。

  寧寧與相框中的自己對視一會,抬手將其中一隻相框卸下來。

  之前撤換過一遍相框,但那是裴玄負責換,她只負責遞框,相框背後是什麼,被裴玄有意無意的擋住了,她沒看清楚。

  現在她看清楚了。

  「這是……」寧寧抬起一隻手,慢慢撫摸相框後的牆壁。

  牆壁上,是一隻貓眼。

  她摸了摸貓眼,視線移到邊上的相框上,走過去將那些相框一個接一個的卸下來。

  一路走,一路卸,大大小小,一隻隻相框落在她的身後,等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她猛一回頭,才覺毛骨悚然。

  身後,滿牆的貓眼盯著她。

  只看了一眼,她就沒敢再看,回頭朝廚房走去。

  走廊也好,廚房也好,琴房也好,客房也好,裡面的相框都是動過手腳的,或者在碎花裙子裡,或者在鋼琴琴身上,或者在相中人的右眼裡,悄悄藏著另外一隻眼睛。

  一隻暗光流轉的貓眼。

  最後,臥室的門打開。

  雪白的雙人床,帶喜字的枕頭。

  以及這個房子裡最後一副屬於燕晴的相框。

  寧寧慢慢朝它走過去,一人高的相框掛在牆上,相框中的新娘靜靜看著她,似乎早已等待她的到來。

  「……燕晴。」寧寧緩緩抬起一隻手,撫摸相框眼睛的部位,「你在裡面嗎?」

  那隻眼睛閃動了一下,似乎真的有一道視線從背後射出來,看向她的身後。

  寧寧猛然回頭。

  一把刀舉在她身後!

  「啊!」寧寧尖叫一聲,千鈞一髮之際急急避過,菜刀砍下來,砍在了對面的相框上,相框裡的燕晴從頭裂開。

  幾根頭髮掉在地上,寧寧驚魂未定的看著對方:「李萍萍!」

  李萍萍握刀回頭,她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怕,兩隻眼睛因為亢奮而閃閃發光。

  寧寧一邊往門邊挪,一邊質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真奇怪,她明明記得自己已經把門給反鎖了,李萍萍是怎麼跑進來的?

  李萍萍朝她得意一笑,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朝她搖了搖。

  「你覺得呢?」她問。

  寧寧的瞳孔閃爍了一下。

  「誰給你的鑰匙?」寧寧沉聲道,「裴玄?」

  李萍萍沒有回答她,她將屬於裴玄的那串鑰匙塞回自己褲子口袋裡,然後提著刀朝寧寧走過來。

  寧寧轉身就跑,可是她的體態太過臃腫,一邊跑一邊氣喘,腦海裡閃過裴玄對她說的那些話。

  「多吃點。」

  「瘦子摸著沒手感,我還是喜歡你肉呼呼的樣子。」

  「來,張嘴,我餵你。」

  「沒事,你要是胖得走不動路,我就背著你走。」

  一盤盤肥鵝,一盤盤烤乳豬,一碟碟蛋糕,以愛的名義,原本就已經體態豐腴的寧寧被他餵得更胖了,她真的跑不動了,像一頭待宰的肥豬。

  李萍萍三步兩步就追上了她,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寧寧死死握住對方的手腕不放,那把尖刀近在咫尺,似乎只要她一鬆手,就能戳進她的眼睛裡。

  「裴玄只是在利用你!」寧寧忽然朝她大吼一聲。

  李萍萍楞了一下,手上的力氣也跟著略微一鬆。

  可她的猶豫只有這麼一瞬,凶光再次在她眼裡聚集,怎麼辦?寧寧臉上的汗水飛快淌下,刀尖朝她的眼睛一點一點靠近……

  「燕晴還活著!」寧寧突然大叫一聲,「看看牆上,看見那個貓眼沒!她就在牆後面看著我們!」

  「這不可能!」李萍萍脫口而出,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牆壁方向。

  事情那樣的巧,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被她劈裂的相框哐當一聲從牆上掉了下來,露出後面的那隻貓眼。

  趁她盯著貓眼發呆,寧寧猛力去奪她手裡的刀子,但是李萍萍也跟著反應過來,兩個人又陷入了角力之中。

  一胖毀一生,關鍵時刻,百八十斤肉半點用處都沒有。李萍萍一把將寧寧推到牆上,刀子橫在她的脖子上,沒有急著一刀切下,而是氣喘籲籲的對她說:「你又騙我,人是我們兩個一起看著下葬的,她怎麼可能還活著!」

  絲絲涼氣透過刀子,滲進寧寧的皮膚裡,她感覺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邊喘邊道:「你看見她屍體了?」

  李萍萍:「……」

  寧寧:「看見了,還是沒看見?」

  李萍萍:「有棺材,還能沒屍體?」

  「就不能是別人的屍體嗎?」寧寧問。

  這回可算是抓住她的漏洞了,李萍萍哈哈一笑:「人家親爹親媽還有丈夫都在那,還能認錯?」

  「為了擺脫醜聞。」寧寧說。

  兩個人的動作都停止了一下,彷彿變成了一副不會動的油畫。

  「……這麼可笑的理由?」李萍萍率先笑了起來。

  「這個理由很可笑嗎?」寧寧反問。

  她知道這個理由有點牽強,但倉促之間哪能思考得那麼全面,她只能盡力讓李萍萍相信這個理由。

  「一個人搞出這麼大的醜聞,別說她自己,她家裡人也受不了。但是死者為大,再大的醜聞,人死了也就消停了。」寧寧說。

  她這話說得毫無道理,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似乎有那麼一點道理,李萍萍被她弄得混亂不堪,而寧寧根本不肯給她理清思路的時間。

  「咱們兩個在這拚死拚活幹嘛?搞不好這就是裴玄跟燕晴做的一場戲!」寧寧喊道,「你想想,燕晴沒死,他們兩個就還是夫妻,咱們兩個算什麼?小三小四?搞不好小三小四都輪不上,就是想讓我們兩個自相殘殺……」

  她猛一轉頭,朝牆壁的方向喊:「……給她看!」

  心理陰暗的人就愛把事情往陰暗的地方想,寧寧說的也許不是真相,但聽在李萍萍耳朵裡,卻越來越像真相。

  李萍萍臉色陰晴不定,為了更進一步刺激她,寧寧忽然將手往牆上一拍:「燕晴!你在裡面嗎?燕晴!你是不是在看我們笑話!」

  她也不管有沒有人回應,就一下一下拍,拍得一次比一次響。

  李萍萍被她搞得心煩意亂,大叫道:「夠了!你說她還活著是吧?那你把她找出來給我看看!」

  她後退一步,用刀示意寧寧前面走,寧寧在她的脅迫下,把整個房子翻了個遍,越翻額頭上的汗水越多,因為她只找到了一堆貓眼,卻找不到一扇能夠通向牆裡的門。

  「咱們可以把牆砸開。」寧寧提議道,「倉庫裡有錘子。」

  「你覺得我會讓你拿著那玩意?」李萍萍嘲道。

  「可人就在裡面!」寧寧說,「要不然牆上裝那麼多貓眼幹嘛?好看嗎?還不是為了讓裡面的人能看到外面?」

  「……」李萍萍沉默了下來。

  就在寧寧以為自己已經說動了她的時候,刀子從她身後橫了過來,抵在她的脖子上,李萍萍的聲音從她身後冷冷傳來:「算了,我先殺了你,再自己捶碎了牆看看。」

  生死一線,寧寧幾乎是嘶吼而出:「我有辦法了!」

  脖子前的刀子一停,劃破了一點點皮膚。

  「用不著那麼麻煩……」寧寧熱汗淋淋道,「我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

  「……什麼辦法?」李萍萍問。

  「裴玄。」寧寧吞了吞口水,道,「裴玄肯定會回來看你成功沒有。」

  「……說下去。」李萍萍道。

  虧她之前還不承認自己是受裴玄唆使,如果不是受裴玄唆使,她哪來的鑰匙,裴玄又何必回來看她成功沒有。

  「你有很多疑問,我也有很多疑問。」寧寧說,「我想問問他,你,我,還有燕晴三個人,他到底喜歡誰?如果他喜歡燕晴,為什麼要把人關起來?如果他喜歡我,為什麼要你來殺我,如果他喜歡你,為什麼要把你變成殺人犯?」

  李萍萍站在她背後,她沒法看清楚對方現在的表情,焦急的等待片刻以後,才聽見她沉聲道:「你想怎麼做?」

  知道對方看不清自己現在的表情,寧寧忍不住無聲微笑。

  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是共犯關係,最不可靠的關係則是三角關係。

  裴玄試圖將李萍萍變成她的共犯,如今這位共犯卻被寧寧所策反。

  「裴玄最多三四天就會回來。」寧寧深吸一口氣,「到時候咱們就這麼做……」

  三天後。

  火車停靠站台,裴玄放下手裡的報紙,提著行李箱從裡面走了出來。

  幾天的旅遊讓他精神煥發,站在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十分醒目。

  他揮手叫停一輛出租車。

  「先生去哪?」出租車司機問。

  「師大附中。」裴玄說。

  出租車在附中門口停下,他下車以後,先是去了一趟寧寧的辦公室,辦公室裡有幾個老師在,一個在批改作業,還有兩個在閒話家常。

  「不好意思。」裴玄走過去問,「雲琳在嗎?」

  「雲琳?」兩個老師停下閒話家常,抬頭看著他,「好幾天沒來學校了,你是……」

  「我是她未婚夫,剛剛出差回來,本來想過來接她回家的。」裴玄一臉疑惑的問,「怎麼,她好幾天沒來學校了嗎?」

  「是啊,有三天了吧。」老師說,「你找到她,叫她趕緊回來,教導主任要找她談話了。」

  「好,好。」裴玄忙點頭,又問,「知道她可能去哪了嗎?她室友會不會知道?」

  「她室友?啊,李萍萍啊。」老師又搖搖頭,「李萍萍也好幾天沒來了。」

  「這樣啊……」裴玄失望的低下頭,又彬彬有禮的對他們兩個說,「那謝謝了,我先回家看看,看她是不是在我家。」

  與兩人作別之後,裴玄心事重重的走出校門,一路上有很多人看到了他,有幾個認識他的人還跟他攀談了幾句。

  等到他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憂鬱的神色一掃而空,架起二郎腿,悠哉悠哉的說:「去綠蔭大道。」

  車子停在他家門口。

  下車以後,裴玄在自家房門面前站了片刻,卻沒有去掏鑰匙——他的鑰匙早給了別人。

  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差不多了,心裡默數了六十下,隔壁的兩名老人相扶出門,準備去公園裡散步。

  「李伯,李嫂。」裴玄主動跟他們打了招呼。

  「哎呀,小裴啊,你怎麼站在這裡啊。」李嫂看了眼他的手提箱,「剛剛出差回來啊?」

  「是啊。」裴玄答完,一臉憂鬱的說,「就是門鑰匙落在外地了,現在進不去。」

  「那你敲門啊,你家有人啊。」李嫂馬上說,「我晚上看見你家裡開了燈的。」

  「是嗎?」裴玄立刻當著他們的面走過去,不斷敲門道,「雲琳,雲琳!老婆開門啊!」

  他越喊聲音越大,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緊張。

  兩名老人面面相覷,緊張這種東西是會傳染的,李嫂小心翼翼的問:「怎麼了這是?你們兩個鬧別扭了?」

  「……雲琳可能出事了。」裴玄沉聲道,「我剛去她學校接她,她學校裡的人說她三天沒出現過了。」

  李嫂啊了一聲,身旁的李伯抱緊她,開口對裴玄說:「我去叫我兒子過來。」

  「我等不及了。」裴玄說完,直接開始撞門。

  咚咚咚……

  等他後退兩步,還要再撞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李萍萍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後,手裡提著一把帶血的刀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1:15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八章 天生一對

  「你回來了。」李萍萍忽然笑起來,「飯就要做好了,你快進來。」

  「你是誰?」裴玄卻一副完全不認識她的樣子,警惕道,「你怎麼在我家?雲琳呢?」

  李萍萍看了他一眼,回頭朝屋子裡走去。

  留裴玄等人在背後,兩名鄰居對視一眼,問:「咱們還是報警吧?」

  「先別報警。」裴玄說,「別逼得她鋌而走險,我先過去跟她談談,確定一下雲琳現在的情況。」

  他大義凜然奮不顧身,在旁人眼裡就像一個二十四孝好老公,李嫂感動道:「那你一定要當心啊,我讓老伴喊點人過來,有事你就喊人。」

  「謝謝。」裴玄說完,深吸一口氣進了門。

  剁剁剁,剁剁剁……

  他離廚房越近,剁肉的聲音就越響。

  順手操起客廳裡一根高爾夫球棍,他走到廚房門口,堆起笑容:「今天中午吃什麼?」

  「夫妻肺片咯,再加我自製的老婆餅。」李萍萍背對著他,站在砧板前,手裡的刀子剁個不停,「肉餡的你吃不吃?」

  裴玄的眉頭跳了跳。

  他小心環顧四周,跟他離開之前相比,房子亂了許多,尤其是廚房,似乎上演過一場搏鬥,盤子杯子碎了一地,現在隨隨便便掃在角落裡,像個小型垃圾場。

  不僅如此,地板還有一點黏稠,鞋子踩在上面的感覺非常不好,每挪一步都很艱難,再仔細一觀察,牆壁上殘留了一隻血手印,血跡已經乾涸了,似乎已經過去了幾天時間。

  再聯想到肉餡的老婆餅,裴玄有點沒有胃口。

  「我路上吃過了。」他笑著說,「時間還早,你別忙著做飯,過來跟我聊聊。」

  剁剁剁的聲音停了下來,李萍萍緩緩回頭看著他。

  「行。」她提著手裡的刀過來,「咱們是該好好聊聊了。」

  兩人回到客廳裡,一個手裡拿著刀,一個手裡握著高爾夫球棒,心懷戒備,面帶微笑。

  「你剛剛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李萍萍性子比較沖,她率先打破沉默。

  「在別人眼裡,我可是一個快要跟雲琳結婚的男人。」裴玄苦笑道,「家裡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的女人,我還跟這個女人很熟,別人會怎麼想我們?」

  李萍萍沒說話,低頭盯著自己手裡的刀。

  「我很快就要出國了,到時候你跟我一起走,但在走之前,咱們不要節外生枝。」裴玄鄭重其事對她說,「待會我就跟外面的人說,你是雲琳的同事,雲琳病了,你是過來照顧她的……對了。」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視線在走廊牆壁放下停了一下,上面大大小小的相框已經全部被卸下來了,滿牆的貓眼正在盯著他。

  「……雲琳呢?」他回頭看向李萍萍,「你怎麼處理她的?」

  李萍萍也看了眼走廊牆壁的方向:「我把她丟進牆裡了。」

  裴玄聞言一愣。

  「想不到牆裡面居然還能住人。」她說完,似笑非笑的看著裴玄,話裡的「人」具體是指寧寧還是指另外一個人,她沒有明說。

  氣氛驟然凝重,直到廚房裡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

  「飯煮好了。」李萍萍起身道。

  她走裴玄身邊離開,很快就端著午飯回來,白米飯,夫妻肺片,還有一盤熱氣騰騰的老婆餅,芝麻跟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但並不能刺激裴玄的食欲。

  「吃啊。」李萍萍夾了一塊老婆餅放他面前,「怎麼不吃?」

  「我先去洗個手。」裴玄起身離開,走的時候,把手裡的高爾夫球棍忘在了沙發上。

  李萍萍盯著那隻棒球棍,靜靜在原地等了一會,只聽見洗手間裡的水聲,卻一直不見人回來,於是放下筷子,悄無聲息的跟了過去。

  她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小心的不夠,在進入洗手間大門的時候,一棍子從旁邊打來,一下子敲在她腦袋上。

  李萍萍大叫一聲,原地搖晃了一下,而裴玄根本不給她反應過來的時間,他拚命用拆卸下來的晾衣鋼管打她,而且專門打頭,直到李萍萍趴在地上不會動了,只能發出微弱的哼唧聲,他才丟掉手裡的鋼管,去洗手池邊洗乾淨手,順便用毛巾把自己的臉擦拭乾淨,還順便梳了一下頭,鏡子裡的他漸漸由窮凶極惡變得衣冠楚楚。

  然後,他轉身去了琴房。

  鋼琴上照舊蒙著一層灰,裴玄不會彈鋼琴,寧寧也不會彈鋼琴,所以這個房間一直是閒置著的,放些文件材料跟雜物,作用跟倉庫差不多,平時他們兩個誰也不會主動來這裡。

  牆上的相框也被卸下來了,裴玄走過去,掏出一把鑰匙,插進貓眼裡。

  貓眼藏在相框後,鑰匙孔藏在貓眼中,簡單的背後藏著一座迷宮。

  偽裝成牆壁的門打開了。

  誰能知道一牆之隔,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就像是外面世界的倒影,走廊對應走廊,房間對應房間,就像有人將外面的別墅複製黏貼了一份,放在了牆後面。

  區別在於外面的世界是光明美好的,裡面的世界卻是黑暗荒涼的。

  「這麼黑,怎麼不開燈?」裴玄說完,手往身旁的牆上摸索了下,按下了燈具開關。

  燈亮起,牆角的女子畏縮了一下。

  她穿著一條碎花裙子,又乾又瘦活像一具剛從地裡挖出來的乾屍,原本嬌俏的捲髮現在已經枯萎發黃,大把大把的頭髮落在地上沒有收拾。

  身邊一個盤子一個碗,都被她舔得乾乾淨淨。

  「就你一個人?」他問,「還有別人嗎?」

  女人看起來反應遲鈍,過了很久才輕輕啊了一聲,啊過以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哆哆嗦嗦的抓起自己身旁的碗,朝他的方向推過去,模樣又冷又餓,可憐至極。

  裴玄靜靜看了她一會,忽然轉身就跑,朝門外衝去。

  可他還是遲了一步。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寧寧領著一群人來到了門口,她停下來,裴玄也停了下來,兩兩對視,只一瞬之間,裴玄就做出了反應。

  「小琳!」他忽然衝過去,將寧寧緊緊摟進懷裡,面上帶著劫後餘生的笑容,不停的說,「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寧寧怎肯讓他這麼輕易的矇混過關,她眼睛看向他身後:「……燕晴?」

  「燕晴?」身旁傳來驚呼聲。

  都是鄰里,燕晴那件事鬧騰得又大,誰不認識她。

  有幾個膽子大的徑自走過去,把對方披在臉上的頭髮撩開,然後驚呼起來:「真的是燕晴,她沒有死!」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燕晴身上,只有寧寧緊盯著裴玄,看他接下來還有什麼話說。這個騙子,這個惡棍,居然到了這個時候還不露怯色,反而嘆了口氣,轉頭對寧寧說:「抱歉,我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這個場面的。」

  「……你到底做了什麼?」寧寧冷冷問,「她為什麼沒死?為什麼在這裡?」

  裴玄目光坦誠:「是她求我這麼做的。」

  寧寧楞了。

  「你說對吧,燕晴。」裴玄轉頭看向燕晴,目光裡有憐憫也有厭惡,「你說你活不下去了,求我把你藏起來,別讓外面的人找到你,別讓外面的人再看到你,你不想再被人罵也不想再被人唾棄。」

  原本渾渾噩噩像個木偶似的燕晴,聽了這話,忽然發起抖來。

  「你爹媽也跟著這麼求我,我心軟,同意了,還幫你們指認一個死掉的流浪女是你。」裴玄眼中的憐憫漸少,厭惡漸多,「可這事總得有個期限吧?你成天哭哭啼啼,詛咒這個詛咒那個,我跟你在一起真的非常辛苦,一跟你提離婚,你就連我一起詛咒……」

  「我……沒有。」燕晴發出虛弱的聲音,「我真的沒有……」

  「你有。」裴玄篤定的說,對比燕晴的虛弱,他的發言更加簡潔有力,疲憊不堪的神色也更具有感染力,他說,「你把自己折磨的不人不鬼,也把我折磨的不人不鬼,明明是你出軌在先,你不肯認錯也不肯死,不肯跟我離婚也不肯離開我,你到底要怎樣?我已經累了……真的,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說完,他摘下眼鏡,用手摀住自己的臉。

  一個平時衣冠楚楚的精英人士,突然在人前表現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反而比弱者顯得更像一個弱者。

  受其蠱惑,人群開始為他鳴不平。

  「她怎麼這樣啊?」

  「哎,娶這樣的女人真是前世造了孽。」

  「早該離了,讓她爹媽把人帶回去。」

  「我來通知她家裡吧。」

  真的有人去通知燕晴家裡人,寧寧看見裴玄的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有阻止。

  「對了,還要叫警察。」李嫂嫉惡如仇,拍了一下老伴的大腿道,「洗手間那還躺著一個呢,是小偷還是啥?不管了,叫警察過來問她。」

  裴玄的嘴唇又動了動,然而事已至此,阻止的話他已經無法再說出口。

  他瞥了眼身旁的寧寧,忽然摟住她對眾人說:「小琳看起來有點不舒服,我先扶她去休息一下。」

  「快去快去,這裡有我們呢。」熱心群眾催促道。

  裴玄半強迫的將寧寧扶進臥房,反手將門一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你比我想像中更壞。」他忽然笑了起來,本性暴露,脫下偽裝,那笑容狡詐又豔麗,像鱗片在陽光底下五彩斑斕的毒蛇,「咱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1:28

第四卷 枕邊人 第六十九章 測試

  「誰跟你天生一對?」寧寧揪住對方的領帶,看起來像要打個蝴蝶結勒死他,「你想殺了我!」

  「怎麼會呢?」裴玄一臉震驚,看起來想要矇混過關,可在寧寧冷冷的注視下,眼珠一轉,「好吧,李萍萍真是個白痴。」

  「她的確是個白痴。」寧寧冷冷道,「她幫你殺我,事後你根本不會承認!你會說你鑰匙丟了,被她撿到以後入室殺人,這件事你毫不知情,你還出差了,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她這樣的白痴,肯定猜不到牆後面有人。」裴玄說,「你告訴她的?然後讓她跟我說,她已經把你丟牆後面了?哈,這樣的話,我還真是不得不打開門看一眼裡面的情況。」

  兩人相視一笑,同樣的奸詐同樣的戒備森嚴。

  「雲琳。」裴玄忽然收斂起笑容,認真看著她,「你要幫我。」

  這話讓寧寧一楞,她好笑道:「我為什麼要幫你?」

  無論是作為寧寧,還是作為雲琳,這個時候她都有了不幫他的理由。

  作為寧寧自不必說,而作為雲琳,再深的愛情,在性命面前也會黯然褪色。

  「因為我們是共犯。」裴玄道,「我要是出了事,你也跑不掉。」

  「我做什麼了?我只是說了點風言風語啊。」寧寧笑了,「你就不一樣了,你嘴上說得再好聽,外面的人遲早也會反應過來,你監禁了你的妻子,對外謊稱她已經死了,然後另外找一個女人結婚。」

  「整件事的源頭不就是你的風言風語,栽贓陷害嗎?」裴玄也笑了,「李萍萍肯定願意作證,指使她到處貼照片的人就是你,這時候我再說我也是受你蠱惑,你說外面的人會相信誰?」

  寧寧沉默的看著他。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裴玄抓起她的手,像平時那樣,柔情蜜意的在她手背上親了親,「咱們現在已經是一條線上的螞蟻了,你得幫我,我也會幫你。」

  寧寧可不願幫他,她恨不得跟他一起去坐牢。

  但不幫他,他就能被繩之於法?

  他早就已經找好了背鍋俠,這個人選現在看來是寧寧與李萍萍,但焉知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他太過狡詐,越是狡詐的人越有可能狡兔三窟,不會把雞蛋放在一隻籃子裡。

  與其看著他全身而退,不如跟在他身邊扯後腿。

  「好吧。」寧寧回道。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我的。」裴玄裝模作樣的鬆了口氣,張開手試圖給她一個擁抱,但寧寧毫不留情的給了他一巴掌。

  「我只幫你這一次。」寧寧冷冷道,「等度過了眼前這關,你要給我一個解釋。」

  「我只是一時糊塗。」裴玄摸了摸自己發紅的臉頰,笑吟吟的看著她,「早知道你這麼陰險毒辣,我才不會讓李萍萍碰你,我早跟你結婚了。」

  寧寧:「……」

  ……真的假的啊!這傢伙是變態嗎?

  「真的啊。」裴玄像看穿了她心裡的念頭,聳聳肩道,「我不喜歡太過迷戀我的女人,像李萍萍這樣的女人到處都是,很好操縱,但又很容易失控,所以要經常更換……」

  說到這裡,他用一種欣賞的眼神看著寧寧:「所以我喜歡聰明的毒辣的,這種人才符合我的口味,比如現在的你,在我眼裡就相當有魅力……」

  寧寧忍不住又給了他一巴掌。

  他竟笑了起來,讓寧寧毛骨悚然。

  「好了,我們該出場了,別讓外面的觀眾等急了。」他親暱的摟住寧寧的肩膀,像舞台後整裝待發的戲子一樣,推門而出,亮相台前。

  外面議論紛紛,起初因為裴玄的一番表演,所以很多人站他這邊,可等裴玄一走,發燒的頭腦漸漸冷卻,就開始有了不同的看法,畢竟裴玄他說的再好聽,受盡折磨的人是燕晴。

  有幾個大媽正在給燕晴餵水餵吃的,燕晴一邊吃,一邊哭著說話:「他一開始說要把我藏起來,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他都會好好照顧我的,可他,他把我關起來了……我出不去,只能每天透過貓眼,看他跟別的女人卿卿我我……」

  「警察來了嗎?」裴玄突然打斷她的話。

  「快要來了。」有人回他。

  裴玄看了眼燕晴,雖然什麼都沒有做,但光靠這一個眼神,就讓燕晴渾身發抖,躲在一個大媽懷裡不敢出來。

  「我知道大家心裡有疑惑,不知道是相信她,還是相信我,這樣吧。」裴玄轉頭看了眼寧寧,「讓小琳監督我,我去把燕晴的父母接過來,這件事他們兩個是知道的,而且無論結果怎樣,燕晴都得讓他們兩個接回去。」

  根本不用排練,寧寧已經非常配合的板起臉來,語氣冰冷:「你們兩個還沒離婚呢,她回哪去?」

  裴玄一楞,拉著她的手,低聲下氣:「你聽我解釋……」

  寧寧冷著臉不回應,似乎已經因為這次的事情傷透了心,再配上裴玄臉上兩個巴掌印,沒人覺得寧寧會在這件事上幫他,都覺得兩人搞不好已經反目成仇。

  還有比仇人更好的監督者麼?

  「行啊,你快去快回吧。」李嫂說,「這裡我幫你看著。」

  「謝你了啊,李嫂。」裴玄有些神色頹然的回道。

  可等他出門上車,頹然之色立刻一掃而空,對身旁的寧寧笑道:「坐好,咱們要跑路了。」

  寧寧剛剛繫上安全帶,聞言一楞:「跑路?」

  「你以為李萍萍為什麼會答應我做這事?」裴玄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火車票,朝她揚了揚。

  看著那兩張票,寧寧面色凝重:「什麼時候的票?」

  「今天。」裴玄一邊回答,一邊踩下油門。

  ……今天……

  這傢伙果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他今天回來看情況,如果李萍萍能夠順利把她給殺了,他就順勢翻臉不認人,然後跟牆壁裡的燕晴繼續生活在一起。

  問題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李萍萍失敗了也就算了,牆壁裡的燕晴還暴露在人前,於是這傢伙一不做二不休,準備跑路了!

  怎麼辦?

  「就這麼走?」寧寧問。

  「現在不走,待會就走不了啦。」裴玄一手操縱方向盤,另外一隻手掏出一包煙。

  「……我連條褲子都沒帶。」寧寧根本不想走,或者說根本沒打算讓他走,她現在努力想辦法絆住他,「你帶了什麼?錢帶了沒?去了外地就是燒錢……」

  「沒事。」裴玄答得輕描淡寫,將一根煙叼嘴裡,「我馬上就有一大筆錢入賬,這裡的東西丟了就丟了吧。」

  說丟就丟,可見裴玄根本不是為了別墅或者別墅裡的東西而來的。

  那他是為什麼而來的?

  「什麼收入?夠不夠你這段時間的花銷啊。」寧寧慢慢轉頭看著他,「光改造那棟別墅,就花了你不少錢吧?」

  與其說是改造別墅,倒不如說是改造一座監獄,為了折磨燕晴,他著實花費了不少錢……可他看起來既不像是跟燕晴有仇,又不像是個快樂犯罪者,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都是必要花費,值得的。」裴玄談起自己犯下的事,冷靜的像在談自己的一份正常工作,「對了,箱子在你腳邊上,你打開看看,打火機在不在裡頭。」

  寧寧看他一眼,彎腰將腳邊的行李箱打開。

  打開以後,她迅速的掃視了一遍,目光幾乎立刻定格在一封信上。

  收信人是燕晴,曾走她手上過,卻被裴玄臨時給截胡了,她裝作翻打火機,不留痕跡的打開信看了一眼,等看清楚裡面的東西以後,一顆心忍不住咚咚直跳。

  「找到了嗎?」裴玄在旁邊催道。

  「在找呢。」寧寧心亂如麻,胡亂回了一聲。

  雖然之前已經有過這樣的猜測,但直到此刻,她的猜測才得到證實。

  裴玄真的在收集電影票。

  他真的有能力收集電影票……

  「找到了。」寧寧從箱子裡面翻出了一隻銅製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起一簇火苗。

  火苗亮起的那一瞬間,一個答案也在她心中亮起。

  她轉頭將火苗朝裴玄遞去,裴玄側了側臉,嘴裡叼著的香煙靠近火焰。

  「你折磨燕晴,不是因為跟她有仇,也不是因為你喜歡看別人痛苦的樣子。」寧寧舉著打火機,緩緩道,「是為了利用她得到一樣東西對嗎?」

  還能是什麼?

  票!

  絕望,不甘心,妄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這種人才能看見人生電影院,

  人生電影院也只為這種人敞開大門,甚至會利用各種偶然送票給他們,比如寄來的信,婚紗內側貼著的標籤,買舊報紙時附送的票……裴玄在利用燕晴吊票!

  「呼——」裴玄忽然轉頭,朝她臉上噴了一口白色的煙。

  寧寧猝不及防被他一噴,立刻開始頭重腳輕,一頭栽在他肩上。

  「你真聰明。」裴玄用兩根指頭夾住煙,對靠在他肩上的寧寧笑,「我真捨不得你。」

  車子停靠在巷子裡,附近無人,裴玄將寧寧扶到主駕上坐好,人趴在方向盤上,腳踩在油門上,自己則拉開車門下了車。

  「對我這種人。」他伸手撫摸寧寧的臉,「你應該更小心一點。」

  寧寧拚命撐開眼皮子看他,看見那張輕薄無情的嘴唇離她越來越近,最後貼在她的嘴唇上。

  「……真遺憾。」唇分,裴玄緩緩直起身,臉上流露出真實的寂寞,「你差一點就通過我的測試了。」

  通過測試是什麼樣的結果,寧寧不知道。

  但是沒通過測試是什麼樣的結果,她很快就知道了……

  幾分鐘後,小巷內駛出一輛小車,主駕上的司機彷彿醉酒般趴在方向盤上,車子筆直的上路,筆直的朝前衝,又筆直的撞在了一輛大卡車上……

  火光沖天而起,裴玄遠遠看著這一幕,低頭提起腳邊的手提箱,轉身離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1:42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章 枕邊人

  火光沖天而起,人生電影院的觀眾席上,寧寧睜開眼睛。

  「回來了啊。」石中棠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就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兩人肩靠肩,頭靠頭,情侶一樣親暱,他小聲對她說,「噓,快開始了。」

  寧寧將剛剛要說的話咽進肚子裡,跟他一起看著前方的屏幕。

  電影開始了。

  捧花飛起,從天空落向人群,一雙雙手朝它伸去,最後被一隻胖胖的手接住。

  「恭喜你啊,雲琳。」燕晴提著雪白的婚紗裙朝她走來,天真無邪的笑道,「下一個結婚的人肯定是你。」

  「謝謝。」懷抱新娘捧花的雲琳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飽含深意。

  「你要是有不錯的朋友啊,同事啊,介紹一下啊。」燕晴轉頭看向身旁的新郎,「我們雲琳人很好的。」

  當那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出現在屏幕裡的時候,寧寧有點呼吸不穩。

  「好的,我回頭問問看。」裴玄笑得溫文爾雅,卻在挽著燕晴離開的時候,視線朝她身後一瞥,與懷抱捧花的雲琳相視一笑。

  這一切都發生在燕晴的眼皮底下,可她實在是太過信任自己的丈夫,太過信任自己的閨蜜,所以她看見了卻什麼都沒有察覺。

  「這是什麼?」

  婚禮結束後,兩人回到新居,一進門,燕晴就看見滿屋子的相框,每隻相框裡都是自己,乍一眼望去,彷彿被無數個自己注視著。

  「送你的新婚禮物。」裴玄從身後環抱她,柔聲道,「喜歡嗎?」

  老實說,一張兩張也就算了,但滿屋子從上到下都是自己,讓燕晴感覺有點輕微不適,但這個時候她怎麼好駁他面子,只好勉強笑道:「喜歡。」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裴玄笑道,目光別有深意的看著眼前的新房,「從今天開始,這個別墅處處都是你。」

  那時候,燕晴並沒有覺出他話裡的深意。

  直到後來一系列的變故發生。

  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強吻,還被人拍了下來,照片貼的滿學校都是,校領導找她談話,同事背後對她指指點點,學生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父母以淚洗面,最好的朋友疏遠了她……

  燕晴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所幸還有一個人沒有拋棄她。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只會傷害你而已。」裴玄撫摸她的臉頰,憐惜的看著她,「乾脆不要出去了。」

  燕晴愣了愣:「你什麼意思?」

  「別跟那些無聊的人解釋了,反正無論你現在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裴玄說,「把工作辭掉,留家裡別出去了,也別見外面的人,等過上十天半個月,大家就不會記得你這事了。」

  燕晴有些心動,思索片刻,失落的搖搖頭:「我的爸爸媽媽怎麼辦,大家找不到我,還能找到他們,他們罵不到我,就會罵他們,嗚嗚……」

  想到二老驟然白了許多的頭髮,她難過的哭了起來。

  「別哭了。」裴玄抱著她安慰片刻,在她耳邊蠱惑道,「交給我吧,我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傷痕纍纍又六神無主的燕晴,沉耽在他給予的虛假關懷中,輕輕點了點頭。

  之後裴玄找到她家中二老,利用他們對女兒的愛,利用燕晴想要逃避現實的情緒,輕易讓他們同意了自己的計劃,一具路上撿來的流浪女屍體,一場虛假的葬禮,葬禮上,寧寧看見了自己跟李萍萍。

  「這位是?」裴玄轉頭看著她,裝作素不相識。

  李萍萍不情不願的介紹:「這是我跟燕晴的同事,雲琳。」

  「你好。」男人朝寧寧伸出手,「謝謝你來參加燕晴的葬禮,我是她的丈夫,裴玄。」

  寧寧同樣一副素不相識的面孔,朝他伸出手。

  兩隻手交握在一起,兩名共犯正式糾纏在一起。

  之後,交往,結婚,入室。

  「不!!!」

  牆壁後的燕晴目睹這一切,發出痛苦的悲鳴。

  「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我把你當成最愛的人。」她在貓眼後流淚,指甲死死的摳在牆上,「雲琳,裴玄,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燕晴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也從來沒跟人結過仇,她不懂為什麼人心可以這麼狠毒,不懂為什麼朋友跟丈夫能在背後捅她刀子。

  來自仇人的暗箭不會讓人這麼難過,來自熟人的暗箭才會讓人痛苦不堪。

  「我好絕望,好痛苦,好後悔啊……」燕晴跪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的打落在地,「老天爺,老天爺求你救救我,救我出去……或者……或者……」

  她的聲音哽咽不成調,過了許久才匯成一個句子。

  「或者讓我重來一次……」她淒厲的叫道,「重來一次!!我死都不會再信雲琳,我死都不會再信裴玄,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

  就在這淒厲的慘叫聲響起的那一瞬間,房門被人敲響,正在客廳裡看報紙的寧寧起身開門。

  門口站著隔壁鄰居,一個頭髮有些花白的老婦人,她手裡拿著一封信,自己都有點不可思議的對她說:「這裡有一封信,給燕晴的。」

  燕晴的叫聲沒有人聽見,只有人生電影院聽見了。

  它開始向她寄出門票。

  第一張藏在信裡,第二張藏在寧寧新買的婚紗裙子裡,第三張混雜在舊報紙裡,除卻第二張,另外兩張無一例外,都被裴玄給攔截了下來。

  「……他在攔截門票,對嗎?」寧寧終於忍不住了,轉頭問石中棠,「電影院允許他這麼做?」

  「電影院當然不允許,可他是前任守門人,他還成功逃跑了。」石中棠盯著屏幕裡的裴玄,冷冷道,「他不但脫離了電影院的掌控,還保留了電影院的記憶……寧寧。」

  他轉頭看著寧寧,語重心長道,「今後的電影裡,你一定會經常遇到他,我甚至懷疑他現在還活著,就在你身邊,在你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裡,你一定要小心謹慎,別讓他認出你來。」

  寧寧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她似乎有點明白他跟曲老大為什麼一直說這個電影危險了。

  危險的不是電影,而是裡面那個脫離掌控的人。

  「……你也不必這麼緊張吧?」寧寧試圖緩解一下氣氛,而且她內心雖然承認裴玄是個危險分子,但並不認為對方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就算被他認出來也沒什麼,他就是個票販子,最多就是抓住我,問我要不要買票。」

  石中棠輕輕搖搖頭。

  「他謀殺了雲琳。」他說,「你是知情人,不但知道他殺人的全過程,還知道他最大的秘密……知道了怎麼人為製造電影票。」

  這下寧寧的臉色終於難看起來。

  她一直不知道人生電影院的門票是怎麼來的。

  而在《枕邊人》這部電影裡,裴玄幾乎是一步一步向她演示了一種可怕的手段,一種人為製造電影票的方法。

  「……把一個正常人折磨的生不如死,讓他瘋狂,絕望,不甘,發自內心的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時候人生電影院就會根據規則,向這個人敞開大門,並寄出電影票。」寧寧說完,自己都出了一身冷汗,驚愕的看著石中棠,「這種事一點限制都沒有?」

  如果沒有限制的話……

  那麼若非她的攪局,燕晴很有可能會被裴玄關上一輩子,成為一個源源不斷的票源。

  「當然有限制。」石中棠無奈道,「電影院最多向一個人寄三次票。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寧寧沉默片刻,苦澀道:「意味著裴玄會不停更換手頭的人選,奪走一個人身上的三張票之後,他就會拋棄這個人,換下一個人。」

  「是的,他會不停更換下一個。」石中棠說完,眼睛看向前方。

  寧寧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然後隨他一起看了過去。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揉了揉眼睛再看,前排的雕花木椅上空空如也,另外一個客人……不見了?

  「李萍萍……她人呢?」寧寧問,心裡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她也是個知情人。」石中棠摟住寧寧的肩膀,「而且她膽子太大了,居然穿到過去的自己身上,寧寧,你一定要引以為鑑哦。」

  寧寧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發冷,忍不住靠他更近一點,以便從他身上汲取一點溫度。

  人生電影院會給人帶來一定的傷害,對初次穿越電影的人來說,這種傷害主要是精神跟心理上的傷害,但在掌握出戲的方法之後,就能得到一定緩解。進一步的傷害,則是改變主角命運帶來的傷害,反過來說只要不改變主角的命運,就不會受到絲毫傷害。

  但現在,一個更直觀,更可怕的傷害出現在寧寧面前。

  來自身邊人的傷害。

  「寧寧,別輕易穿到過去的自己身上。」石中棠對她說,「實在是運氣不好穿到過去的自己身上,你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既然敵人藏在暗處,那你就不能在明處,你也要把自己藏起來。」

  「嗯。」這一次寧寧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盡量避開裴玄這個人吧……啊。」石中棠看著屏幕裡的場景,苦笑一聲,「完蛋了,避不開了。」

  寧寧死死盯著屏幕裡的那一幕。

  火光沖天而起,裴玄提起腳邊的手提箱,轉身離開。

  目的地,一個女人在等著他。

  「來了?」她轉過頭,摘下臉上的墨鏡,露出寧玉人秀麗的面孔,「票帶來了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1:58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一章 心向光明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在裴玄遞出信封的同時,寧玉人也遞出了一隻銀色手提箱。

  信封裡是票,箱子裡是錢。

  裴玄打開箱子驗了一下鈔,然後笑著關上箱子,朝她伸手:「謝謝惠顧。」

  寧玉人不情不願的跟他握了握手,手指一沾就要收回,卻被他一把扯到懷裡。

  「一下子付這麼多錢,你以後的日子挺難過吧?」裴玄摟著她,蠱惑的聲音猶如伊甸園裡的蛇,引誘夏娃吃下禁忌的果實,「其實你可以換個方法,一個更輕鬆的方法從我手裡換票……」

  「……不必了。」不等他說完,寧玉人一把將他推開,如避蛇蠍般,連連退了好幾步。

  「那好吧。」裴玄聳聳肩,雙手提起地上兩隻箱子,對她點點頭,「如果有需要的話,隨時聯繫我。」

  說完,他轉身離去,風衣在他身後飛起,不遠處傳來火車嗚嗚的聲音。

  寧玉人低頭看了眼手裡的信封,拇指摩擦了一下收件人後燕晴兩個字,忽然抬頭朝他的背影喊:「這票你究竟是怎麼得來的?」

  「商業機密。」裴玄側了側臉,帽簷投下陰影,他的唇角在陰影中勾起。

  寧玉人手捏信封,眼神復雜的看著鏡頭。

  「媽媽……」寧寧這個時候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母女二人隔著屏幕對視片刻,鏡頭切換的那一刻,寧寧跌坐回座位上,雙手抱頭,煩惱不堪的問:「買票的是我媽媽,你覺得我媽知道多少?」

  「她什麼都不知道。」石中棠安慰她,「否則她就不會這麼問了。」

  寧寧先是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嘆了口氣。

  「……我媽媽是個很細心的人,她還沒生病的時候,家裡的一切都是她親自打點的,什麼都井井有條,她把我照顧的很好。」寧寧回憶起過去的生活,絮絮叨叨,零零碎碎,「我好喜歡那時候的生活,她早上打好洗臉水,我給她擠牙膏,然後咱們一起對著鏡子刷牙……」

  她閉了閉眼,將那些溫暖的美好的記憶暫時放回心底,睜開眼睛面對現實。

  「……她這麼細心一個人,看見了信上的名字,就一定會追查到底。」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查到以後呢?她還會繼續從裴玄手裡買票嗎?她如果繼續買下去的話,裴玄就會繼續……」

  繼續他的罪惡人生。

  將一個個無辜的人推進人生谷底,逼迫他們痛苦,絕望,然後吸引電影票的到來。

  「……我得走了。」寧寧霍然站起,臉上的表情有些急不可耐,「我得去找一個人,我得把這件事弄清楚。」

  她急急忙忙的從一排排木椅間移動,腳步匆匆的朝著大門的方向移去,移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石中棠的聲音。

  「寧寧。」他喊。

  寧寧腳步一頓,轉頭看著他。

  「看。」石中棠仍坐在座位上,抬手指著前方。

  寧寧緩緩轉頭,朝他指著的方向看去。

  電影屏幕上,一雙沉重的腳,彷彿戴著無形的鐐銬,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一雙蒼白的手推開眼前黑色的大門,天台的風撲面而來,吹在一張窮途末路的臉上。

  燕晴。

  看著她一步一步朝天台邊上走去,寧寧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她實在不忍心看見這一幕。

  「看下去。」石中棠卻說,「看下去,寧寧。」

  「有什麼好看的。」寧寧艱澀的說。

  她急著跑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看到燕晴的結局。

  身為一個觀眾,寧寧無法為身為主角的燕晴做太多事,因為改變對方命運的代價是她自己的命。盡管做出過嘗試,盡管付出過努力,盡管試著通過其他人來改變燕晴的命運,但現在看來,她失敗了。

  最終,燕晴還是一步步回到她既定的命運軌跡上。

  她站在天台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地面上的那群人。

  燕晴離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作為觀眾的寧寧卻能聽見能看見,她看見有人面帶微笑,像在等著看一場好戲,她聽見其中一個大媽洋洋得意,對身邊的人說:「我說對了吧?熬不過三個月她就得自殺,出軌就算了,還弄個假葬禮來騙大家,害得我兩女兒跟我鬧別扭,說是我說話太過分才逼死她的,嘿,我就過分怎麼了,這種人盡可夫的騙子不該死嗎?」

  歪理邪說,自詡正義,問題是她這話挺有市場,居然得到在場不少人的符合,而當支持一方觀點的人數居多,持相反觀點的人數就會變少,或者說為了明哲保身,他們選擇沉默,而他們的沉默會助長對方的氣焰,循環反復,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方越來越沉默——這就是沉默的螺旋。

  這種螺旋很難打破,需要更加強勢的觀點跟更加強勢的執行人,或者更加強大的水軍集團也行。但燕晴有什麼?她什麼都沒有……

  當她慢慢踏出自己的右腳的時候,寧寧閉上了眼睛。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少年的歌聲在寧寧耳邊響起,宛如沙漠中流淌的甘泉。

  寧寧猛然睜開眼睛。

  「痛苦之時,不要閉上你的眼睛。」

  聞雨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中,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三四個同學,一開始有些羞澀,雖然嘴裡也在唱歌,可是聲細如蚊,必須湊到他們嘴邊才能聽清楚。

  「你們哪來的?幾個學生仔,這麼晚了不在家寫作業,跑出來玩,你們老師家長知道嗎?」先前那個大媽面色不善的對他們喊。

  聞雨看了他一眼,提著手裡的袋子走過去,然後從袋子裡掏出一樣東西塞他手裡。

  大媽低頭一看,一根蠟燭。

  正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時候,聞雨劃亮一根火柴,幫他把蠟燭點燃了。

  另外幾個學生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樣學樣,將手裡的蠟燭分發給在場所有人。

  「睜開你的眼睛。」聞雨為自己手中的蠟燭點亮燭火,然後抬頭看著燕晴,唱著,「黑夜之中,萬千燈火為你而明。」

  「神經病。」大媽將手裡的蠟燭丟在地上,用腳一踩,火焰熄滅了。

  又有幾個效仿她,將蠟燭丟在地上。

  大媽得意洋洋的抬頭一掃,卻愕然發現,還有許多人手持蠟燭,火光為燕晴而明。

  「你們在幹什麼啊?」她忍不住喊,「幾個學生仔胡鬧,你們大人也跟著胡鬧?替上面那個賤女人說話,你們是不是跟她睡過覺?」

  幾個男人為了避嫌,急忙把手裡的蠟燭丟了,正在其他人搖擺不定的時候,聞雨忽然轉身看著大媽,大聲問她:「你就從來沒有犯過錯,沒被人污衊過嗎?」

  大媽冷笑:「我可沒犯她那樣的錯,在外面偷人啊……」

  聞雨:「你現在就在殺人。」

  大媽皺眉:「你說什麼?」

  「待會等警察過來,我會老老實實的跟他說。」聞雨認真看著她,「燕老師本來可以不死的,是你在下面煽風點火,逼得她跳樓。」

  大媽聞言跳腳,怒道:「臭小子,你污衊我!」

  「被人污衊的感覺怎麼樣?」聞雨反問她。

  大媽聞言一楞。

  聞雨慢慢環顧四周,那些煽風點火的人,那些保持沉默的人,那寥寥幾個站在自己身邊的同學。

  「你們就從來沒犯過錯,沒被人污衊過嗎?」聞雨反問他們一句,然後低頭撿起一根蠟燭,遞給身邊一個人,那人面色尷尬,勉強接了,正要說些什麼,聞雨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他對在場所有人說,「我不指望你們幫我,但我希望你們至少不要阻止我們救人,燕老師如果有罪,法院會判刑,燕老師如果沒罪,你們就是真兇的幫凶,別真兇沒殺了她,你們卻殺了她。」

  說完,他不去看身後這群人,握著手裡的蠟燭,一邊唱歌,一邊走上樓。

  「燕老師。」火光照亮他年輕乾淨的面龐,他對不遠處的燕晴說,「這是你教我唱的歌。」

  燕晴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越來越多的人從他身後湧出來,有的手裡握著蠟燭,有的沒有,有的過來看熱鬧,有的過來救人。

  「我相信你。」聞雨對她說,「我會收集證據,讓別人也相信你,雖然現在相信你的人不多,但以後會越來越多的。燕老師,請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只要你是無辜的,時間終會還你清白。」

  燕晴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緩緩回頭。

  她早已經淚流滿面。

  聞雨急忙跑過去,將她從危險的天台邊上扶走,兩人朝人群走了幾步,大媽嘖嘖兩聲,陰陽怪氣又要說些什麼,燕晴忽然抬頭盯著她。

  「比起裴玄跟雲琳,我更恨你,還有你們。」燕晴的目光從她身上,掃視到她身後幾個人身上,眼中怒火燃燒,「他們兩個害我有他們的理由,你們呢?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根本不認識我,跟我沒仇沒怨,害我對你們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們為什麼要傷害我?看我流血,你們很快樂嗎?看見我死,你們很快樂嗎?回答我!!回答我啊啊啊啊!!」

  她忽然朝天空長長的啊了一聲,彷彿要將身體裡累積的委屈與憤怒化作聲音,化作熔岩噴湧而出,那聲音那麼長那麼淒厲,最後化作一聲哽咽的自辯:「我又沒有偷人,我為什麼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情去死?我要活著,活到時間……還我清白!」

  屏幕一暗,片尾曲響起。

  不再是那三段式的枕邊人,而是一首包含痛苦,又包含溫暖的歌。

  「世界以痛吻我。」燕晴的聲音向天空拔高,彷彿正在用一雙傷痕纍纍的翅膀朝天空飛翔,「我卻報之以歌!」

  演員表開始向上翻滾。

  最後,片名浮現。

  《不再沉默》。

  空蕩的電影院裡,響起鼓掌聲。

  石中棠一邊鼓掌,一邊站起來,笑著說:「不愧是我弟弟!幹得漂亮!」

  然後他轉過頭,溫柔的對寧寧說:「你也做得很漂亮。」

  寧寧捂著嘴,眼淚在眼眶中轉動。

  總有一些電影,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情節,看過之後讓人感動。

  「我瞭解你,也瞭解我弟弟,你們兩個其實是同一類人,你想做的事情,他也會想做。」石中棠慢慢朝她走來,伸手擦拭她的臉頰,柔聲道,「所以你看,你在電影院裡並不是孤單一個人,對嗎?」

  寧寧心裡有點亂,對他胡亂點點頭。

  「不僅有他,還有我。」石中棠伸手將她抱在懷裡,輕輕對她說,「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先別絕望,睜開眼看看他,也看看我,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不但有敵人,還有朋友……雖然我只是你的前男友。」

  「才不是。」寧寧在他懷裡悶悶的說。

  「哈哈,那是現任男友?」石中棠調笑一聲。

  「……」寧寧沒回答。

  石中棠沉默片刻,笑著將她推出懷抱:「好了好了,你不是要找人問個清楚嗎,快去吧。」

  寧寧神色復雜的看了他一會,輕輕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這麼幫她,你有什麼好處呢?」等她走了以後,一個面具人忽然從旁發問,其他面具人雖然沒有開口,也都看著石中棠。

  「我喜歡她啊。」石中棠毫不猶豫的說。

  「那你就應該讓她更加絕望。」面具人搖搖頭,「只有這樣你才能把她拉進來,把她永遠留在你身邊。」

  「……也許有一天,我會想這麼做吧。」石中棠望著寧寧離開的方向,歪了歪頭,眼神溫柔,「但現在嘛,我只想身處黑暗,心向她。」

  沒有人會知道自己日後的選擇,大多數人都在後悔過去的選擇,然後面對現在的選擇。

  咖啡館裡,寧寧跟崔紅梅面面相覷,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古怪。

  「……我以為到我老死了,你都不會主動叫我出來。」崔紅梅用喝咖啡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寧寧也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會主動聯繫崔紅梅,她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然後問她:「你之前跟我說,你知道媽媽的錢花到哪裡去了……」

  頓了頓,寧寧盯著她的眼睛問:「她的錢,是不是都花在買票上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2:12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二章 三個問題

  「既然知道了,你還問我?」崔紅梅冷笑。

  寧寧有一瞬間的頭暈目眩,她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開:「她跟誰買的票?」

  「這我怎麼知道?」崔紅梅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往裡面放了幾塊糖,勺子在裡面慢慢攪拌,「她只當你是親人,又沒把我當成親人,什麼事都瞞著我,什麼時候都防著我……」

  攪拌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落寞。

  但這落寞只持續了幾秒鐘,她很快又恢復成平時的樣子,一臉尖酸刻薄:「不過我有眼睛有耳朵,我能聽能看,她那些事瞞不住我。」

  「你聽見了什麼?」寧寧忍不住坐直了看她,「你看見了什麼?」

  「大家都把我當成壞人,把她當成好人。」崔紅梅淡淡道,「這個世界上哪有純粹的壞人跟純粹的好人,人間奇跡,絕代影后,藝術王冠上的璀璨珍珠,因為一個吸血鬼媽而香消玉殞的薄命紅顏……她可沒你們想的那麼無辜。」

  ……我去,這些不都是娛樂報裡的內容嗎,敢情你表面上說不在乎別人罵你,實際上你把別人罵你的話都背下來了啊?

  寧寧一邊心裡吐槽,一邊問:「為什麼這麼說?」

  不等崔紅梅回答,她的手機忽然響了。

  一看,是經紀人的電話。

  「喂。」寧寧無奈起身,去洗手間接了電話,「我現在有點事……」

  李博月打斷她:「還有什麼事比工作更重要?」

  「一點個人私事。」寧寧說,「我晚點給你回電話過去,一小時?」

  「一分鐘都不行。」李博月說,「機會難得,你立刻回來。」

  幾分鐘後,寧寧從洗手間裡回來,不等她開口,崔紅梅已經扭頭看著她,面露譏笑:「你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寧寧聞言一楞。

  「工作,工作,工作。」崔紅梅慢悠悠的將這個詞重復了幾遍,「在你們的生命裡只有工作,沒有其他。」

  寧寧忽然面紅耳赤,她想反駁她,卻又不知道如何反駁。

  因為她的確要回去工作了。

  「……今天有點急事。」過了許久,她才難堪的說,「回頭我再約你。」

  寧寧付錢之後,狼狽的拎包離去,才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崔紅梅的聲音。

  「哦不對。」崔紅梅朝她的背影笑道,「你們稱呼它為夢想,為了夢想,拋棄所有,真是偉大啊。」

  寧寧腳步一頓,又繼續離開。

  抬手叫停一輛計程車,她坐上去,報了自己公司的名字。

  車子開動,她盯著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我越來越像媽媽了嗎?」

  車窗上的倒影的確越來越像寧玉人了,無論是樣貌還是氣質。

  在人生電影院的打磨之下,在一場場電影,一個個角色的打磨之下,她們兩個漸漸如出一轍。

  「這不正是我的夢想嗎?」寧寧喃喃道,像在質問車窗上倒映的自己,「我的夢想,不就是變成媽媽那樣的人嗎?」

  人間奇跡,絕代影后,藝術王冠上的璀璨珍珠……

  無數人的喝彩,無數人的認同,無數人的稱讚……

  忽然間,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從中冒起。

  「工作,工作,工作!在你們的生命裡只有工作,沒有其他!」

  寧寧猛然驚醒,喊道:「停車。」

  車子停了下來。

  十幾分鐘後,咖啡店的店門打開。

  崔紅梅正坐在沙發上吃東西,她似乎是沒吃飯就趕來了,飢腸轆轆,寧寧一走,她就點了一桌子的東西吃,大多數還是高糖的奶油類點心。

  「都這個年紀了,少吃點垃圾食品吧。」一個硬邦邦的聲音從她對面響起,「你也不怕得糖尿病。」

  崔紅梅聞言一愣,緩緩抬頭看著那人,眼睛裡流露出一絲驚訝:「你怎麼回來了?」

  寧寧面無表情的站在她對面,手機在她手裡不停的響。

  崔紅梅看了眼她的手機,又看看她:「你不接電話?」

  寧寧接了,明明沒有開公放,李博月的咆哮聲還是滾滾而來,宛如花式男高音般在她耳邊吟詠:「來了嗎!你這個磨人的小東西!生命在於運動,你為什麼還不快跑起來?一二三一二三……為什麼我還沒聽見你跑步的聲音??」

  「我在跑了!我在跑了!」寧寧開始原地跑步,「哎呀糟糕了,我的手機被你吼的沒電了!」

  把手機關機以後,她急忙停下腳步,然後在崔紅梅對面坐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哪裡戳了崔紅梅的笑點,她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把一口假牙都噴出來了!她抹抹眼淚,說,「看在你把我逗樂了的份上,你今天可以問我三個問題,我要是知道答案,就回答你。」

  寧寧想了想,問:「你知道票有什麼用嗎?」

  「我不知道。」崔紅梅回答,「我只知道從玉人買票開始,她就不停在變,這些變化有好有壞,可是外人只看到她演技變好的一面。」

  「壞的一面是什麼?」寧寧問。

  「多咯。」崔紅梅笑了。

  這個回答也太籠統了,寧寧進一步詢問:「比方說呢?」

  「比方說……」崔紅梅想了想,「1997年的時候,你走丟過一次,你猜她是什麼反應?」

  寧寧楞了一下,回道:「當然是來找我。」

  「不。」崔紅梅笑了起來,「她沒去找你,你走丟的一個月裡,她氣定神閒的待在家裡,該吃吃,該睡睡,該演戲就演戲,彷彿沒你這個女兒。」

  「這不可能!」寧寧霍然站起,又在旁人的注視之下,重新坐了回去,壓低聲音對崔紅梅說,「你騙我!」

  「我可沒騙你,要不是有一對少年少女撿到你,天寒地凍的,估計你已經死了,說起來他們叫什麼來著?」崔紅梅想了想,「男的好像叫聞……哎老了老了,記不清楚了。」

  「……然後呢?」寧寧咬牙切齒的盯著她,已經有點懷疑她在信口開河,因為媽媽沒法從棺材裡爬出來反駁,就在這裡盡情黑她。

  「然後?」崔紅梅像是想起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樂呵的笑了一聲,「一個月以後,她突然間跟變了個人一樣,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你,還跟我發脾氣,質問我為什麼沒看好你,我就奇了怪了,她如果真的那麼緊張你,早幹什麼去了?」

  這樣的行為的確透著一股古怪,一時之間,寧寧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倒是崔紅梅想出了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解釋:「後來我仔細一想,想明白了,你媽估計一開始是想扔了你這個麻煩精,過了一個月後悔了,找不到人就開始朝我發脾氣。不過算你運氣好,那對少年少女把你送回家了,你媽打那之後就對你千好萬好,恨不得把你拴褲腰帶上。呵呵,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永遠都是做錯以後才開始補償。」

  「我媽才不是這樣的人。」寧寧硬邦邦的說。

  「行行行,你媽是好人,我是騙子,剛剛的話你別信,都是騙你的。」崔紅梅無所謂的擺擺手,「好了,三個問題我已經回答完了,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兩人一起陷入沉默。

  雖然是親人,但她們之間親情寡淡,甚至沒有共同生活的記憶。如果撇開寧玉人的話題,兩個人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她們兩個就連追劇的口味都是不同的!寧寧喜歡追偶像劇,而崔紅梅,她是個話劇愛好者……

  「看來是沒話可說了。」崔紅梅笑了笑,起身道,「我去吹頭髮了,你……你該回去工作了,好好賺錢,好好養我。」

  半小時後,計程車停靠在寧寧公司門口。

  她下車以後,一路小跑找到李博月,氣喘籲籲道:「生命在於運動,我一路跑來的,什麼事?」

  李博月看了眼手錶,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趕不趕得上,算了,試試吧。」

  他手在寧寧身後一推,同她一起走出辦公室。

  「快,處理一下你鼻子上的油。」李博月一邊走,一邊說。

  寧寧急忙從包裡拿出粉餅盒,一邊往臉上猛拍,一邊問:「咱們現在去幹嘛?」

  「公司馬上要拍一個紀錄片,紀錄片的原型是一個全球範圍內都很有名的歌唱家,現在她人已經到公司裡來了。」李博月說,「這個人不簡單,有名氣,有錢,而且熱衷公益事業,口碑非常好……當然最重要的是投資商是她丈夫跟學生,這部片子的女主角她要親自選。」

  「她叫什麼名字?」補完妝的寧寧將粉餅盒又重新塞回包裡。

  李博月立在一扇大門前,叩叩叩三聲,裡面的人說:「請進。」

  大門敞開,幾雙眼睛一起朝寧寧看來,其中一雙蒼老又溫柔。

  那是一個白髮蒼蒼,但氣質高雅的老婦人,她坐在沙發上,朝寧寧微笑,那笑容那樣平和溫柔,連最深的傷痛都能撫平。

  「跟你介紹一下。」李博月來到老婦人身前,為寧寧介紹道,「這位是我國知名的歌唱家——燕晴,燕女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2:24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三章 三段式

  房間裡除了寧寧,還有另外兩個女演員。

  寧寧來遲了一步,燕晴已經說完了她前半生的故事,現在她開始說自己的後半生了。

  「……多虧了我那幾個學生,我沒有自殺。」她摸了摸自己梳理得整齊的白髮,「不過之後的日子不怎麼好過,我的頭髮大多數是那個時候白的,我就拿鞋油偷偷把頭髮染黑了,但那氣味真的難聞,臭得我父母都不敢接近我。」

  她笑了笑,眾人也陪她一起笑。

  「後來,在學生跟學生家長的幫助下。」她說,「我出國了,在法國進修音樂……當然,一開始是進修外語。」

  對一個小城女老師而言,出國簡直就像是穿越去異世界,滿大街的人都在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可這樣的世界卻讓她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不會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她。

  於是燕晴在法國住了下來,艱難的學著外語,艱難的進修音樂,她非常努力,因為她知道自己如果沒法在這個地方取得成就,就必須回到那個充滿流言蜚語的小城去,一個連她父母都嫌棄她的小城。

  「……在求學期間,我結識了我現在的丈夫,伍德先生。」燕晴提到他的時候,流露出少女般的笑容,「他一點也不像個法國人,一點也不浪漫一點也不會說甜言蜜語,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能別往頭上抹鞋油嗎?」

  尷尬的邂逅,出人意料的發展,當某天伍德先生幫她洗完頭,然後對她說:「以後不要抹鞋油了吧,我覺得你現在這樣挺好看的。」過後不久,燕晴就真的不再染頭髮了,她將白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戴一頂時尚的小帽,開始她一天的生活,一開始她有點擔心,直到她的老師朝她豎起大拇指,稱這個造型非常時尚,非常適合她。

  受到鼓勵的燕晴便一直保持這樣的造型,在演唱會上如此,在公益活動時如此,在接受採訪時如此,漸漸她的白頭髮跟小禮帽就成了一個特殊的個人標誌。

  「這就是我過去的人生了。」燕晴最後說,「我希望你們當中一位,能夠將我的人生搬上舞台,再現給我,以及觀眾們看。」

  因為燕晴下午還有一個演講,所以她沒有久留,在她離開以後,房間裡的人也陸續離開,女演員們跟彼此的經紀人開始就這個角色開始討論。

  「三段式。」所有的經紀人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燕晴的人生是三段式。」

  三個女演員靜靜傾聽。

  「小城中的流言蜚語,出國後的新戀人與新生活,事業與公益舞台上的功成名就。」李博月對屬於自己的女演員說,「寧寧,你打算飾演哪一段?」

  寧寧想了想:「我不能全都演嗎?」

  「沒那必要。」李博月說,「這又不是正式開拍,你現在演戲的目的,只是為了打動燕晴,讓她覺得你是最好的,最像她的人選。」

  寧寧低頭深思。

  「怎麼樣?」李博月問,「哪一段你最有把握?」

  「第一段,小城中的流言蜚語。」寧寧如實回答。

  她親身經歷過這一段,她親耳聽見過那些流言蜚語,她親眼看見燕晴在那些流言蜚語的攻擊下,走投無路,一步一步被逼上天台。

  「老實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李博月抱起胳膊,「人總是會下意識的迴避自己悲慘的過去,在人前表現的光鮮亮麗。你沒發現嗎?燕晴在說第二段的時候最溫情脈脈,在說第三段的時候花費的時間最多,可見她更希望向人們展示她的愛情跟事業。」

  說到這裡,他朝寧寧微微一笑:「……而不是她那段只用了五分鐘就講完的小城生活。」

  寧寧這才知道自己具體遲到了多久——五分鐘,她只遲到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燕晴將她的小鎮生活輕描淡寫的說完了。

  李博月說得對,第一段果然不是最好的選擇。

  為了討燕晴喜歡,她應該選擇第二段,或者第三段來演。

  可這個時候李博月接了個電話,越聽眉頭越是皺起,最後他掛了電話,對寧寧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

  寧寧一楞。

  「許悅演第二段,林音音演第三段。」李博月低罵一聲,「該死,他們找我們來是做陪襯的。」

  他看起來十分憤怒,因為他們不但耍了寧寧,還耍了他。而他可不像寧寧那麼好說話,他是一個……就算被狗咬了,也會悍然咬回去的男人。於是他立刻拿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對寧寧冷冷道:「今天晚上跟我走,做好一晚上不睡覺的準備。」

  「幹嘛?」寧寧不禁顫抖。

  「親愛的,加班了。」李博月笑著回答。

  幾天後,某大學的大會堂內,正在舉行一場演講。

  「……1994年,我幾乎失去所有尊嚴,名譽,甚至差一點失去生命。」燕晴對在座的大學生們說,「這件事多年以後才查的水落石出,為此我花費了無數的時間,無數的精力和無數的錢,而對方花費了多少?」

  燕晴舉起三根手指頭。

  「三十塊錢。」燕晴笑道,「其中二十塊用來僱人強吻我,五塊錢租了一台相機,剩下的錢用來打印照片四處散發,她成功了,她用三十塊錢掀起了一場謠言風暴,差一點就從輿論上毀滅了我。」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小鎮上,而現在,更多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網絡上,同學們,有人能告訴我,現在要掀起一場謠言風暴,或者說,推一條微博上熱門需要多少錢嗎?」

  下面稀稀拉拉的舉起幾隻手,還有人沒有舉手,直接在人群中喊道:「三千塊一條,高級水軍還有大V轉發另外算,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我靠,有水軍混進來了?還趁機打廣告?」

  「我呸,我只是科普一下常識,鬼才當五毛啊。」

  大會堂內立刻一片嘻嘻哈哈,連燕晴也被他們給逗樂了,笑過之後,她嘆了口氣說:「三千塊毀滅一個人,這事在現實裡沒人去做,但在網上卻已經明碼標價了。」

  笑聲漸漸平靜下來,眾人看著台上那個白髮蒼蒼,戴著一頂黑色小禮帽的女人。她緩緩道:「網絡是一樣好東西,如果我那個時代有網絡的話,我也許會把我的事情發到網上,然後求助網民,讓網民們幫我找找那個強吻我的人,幫我找找當時在場的,看到了整件事過程的目擊者,但是——」

  她忽然拉長音調,聲音驟然一沉。

  「我能利用網絡,陷害我的人也能利用網絡。」燕晴沉聲道,「她既然能在現實裡製造一場輿論風暴,誰知道她能不能在網上製造一場同樣的輿論風暴?當兩個完全相反的帖子出現在你們面前,同學們,你們相信誰?你們攻擊誰?你們如何確定……你們是否正在被操控?你們堅持的正義,真的是正義嗎?」

  這場演講持續了大約兩個小時,兩小時之後,燕晴在一片掌聲中退場,她坐在休息室裡小憩片刻,直到房門打開,一個西裝筆挺的青年走了進來。

  「聞雨。」燕晴睜開眼,對他笑了起來,「你怎麼也來了?」

  「我來看你演講。」聞雨朝她走過來,將手裡的花束遞給她,「辛苦你了,燕老師。」

  「應該是我謝謝你。」燕晴接過花束,對他笑道,「當年要不是有你,還有石導幫我,我不可能有今天……坐坐,一起看個東西。」

  聞雨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裡面有人發來了三個視頻。

  「之前跟你提過的,要拍一個以我為原型的紀錄片,我之前去看了一下對方面提供的幾個女演員,都很漂亮,比我年輕時候可漂亮多了。」燕晴笑著說,「本來還邀我去看她們試鏡的,可我太忙了,這裡演講完畢,馬上又要坐飛機走,實在沒空過去看,就叫她們三個發試鏡視頻給我,來,你也一起看看,順便幫我參考一下。」

  聞雨點點頭,視線朝她手機上移去。

  第一個視頻打開,出來的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年輕女演員,無論身材還是樣貌都是上上之選,是那種典型的讓人眼前一亮的花瓶美女。

  她正坐在大門口,將鞋油往頭上抹,然後用梳子一下一下抹得均勻。

  房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男人前腳進來,後腳就捏著鼻子退了出去,嘴裡用法語說:「你能別往頭上抹鞋油嗎?」

  聞雨聽見身旁的燕晴輕輕一笑,看來這段視頻勾起了她美好的回憶。

  燕晴人生三段式中的第二段——出國後的新戀人跟新生活。

  視頻很短,四分鐘就結束了,之後燕晴笑著問聞雨:「你覺得怎樣?」

  「還不錯。」聞雨實話實說,「雖然演技上面還有點欠缺,但是看她演戲讓人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燕晴也點點頭,似乎有點心動,但也不至於一點機會不給別人,於是點開第二個視頻說:「再看這個。」

  第二個視頻打開,出來的是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外貌上自然不能跟前面那位比,但技巧上非常純熟。

  而且很巧,她正在舞台上演講,演講的內容剛剛好就是燕晴今天演講的內容,網絡暴力。

  「同學們,你們相信誰?你們攻擊誰?你們如何確定……你們是否正在被操控?」女演員環顧四周,明明眼前一個人都沒有,卻像在對一群人說話,明明身上穿著一件家常睡衣,氣勢卻如一個戰士,「你們堅持的正義,真的是正義嗎?」

  這段視頻也不長,短短五分鐘後就結束了,之後燕晴與聞雨面面相覷,燕晴忍不住撲哧一笑:「現在的女演員真厲害,我剛剛還在想,是誰錄製了我的演講視頻,然後發給我看呢。」

  她這句話,就是完全認可了對方了。

  至少在相似度上,這位名叫林音音的女演員已經完全抓住了精髓,她所飾演的燕晴,簡直就是燕晴本人。

  聞雨看得出來,比起第一個女演員,燕晴更中意第二個女演員,中意她所飾演的人生三段式中的第三段——事業與公益舞台上的功成名就。畢竟這是一部紀錄片更是一部公益片,她更希望片子能向大眾傳達思想,而不是展現自己的私人生活。

  之後燕晴將這段視頻來回看了兩遍,越看越滿意,幾乎忘記了第三段視頻的存在。

  「再看下第三個視頻吧。」聞雨問。

  其實他是可看可不看的,奈何好友李博月連著給他打了十個電話,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讓燕晴看一眼。

  聞雨才幫著多說了這麼一句。

  「好吧。」燕晴其實也是可看可不看,聞雨既然這麼提了,她也就隨手點開了。因為之前的演講,加上之前看的兩端視頻,她如今看起來有些勞累,背靠在沙發上,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注意力非常分散。

  「我去給你倒杯水。」聞雨起身離開,剛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啪嗒一聲。

  他一扭頭,看見燕晴的手機落在了地上。

  而她本人則坐在沙發上,雙手保持剛剛握著手機的姿勢,十根指頭微微發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地上的手機。

  彷彿看見了人生中最大的夢魘。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2:40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四章 魔女的審判

  之前兩段試鏡視頻都是在家裡拍攝的,色調明亮,無論是許悅還是林音音,都盡力讓自己站在光芒中心,以便讓燕晴看清楚她們臉上的生動表情,以及豐富的肢體語言。可第三段視頻不同——它是在室外拍攝的。

  場地是一所學校。

  天色很暗,學生們都已經回家了,一間教室的門緩緩打開,一個看不清的影子從外面走進來,行走於黑暗之中,徑自來到牆邊,抬手將手裡提著的那樣東西掛到牆上。

  一道手電筒光照亮了她的手,也照亮了她正在懸掛的那樣東西。

  那是一隻相框。

  手電筒光在相框上一晃,裡面依稀是張照片,但不等燕晴看清楚照片上是誰,手電筒光就已經往下一移,移到了那個女人的後腦勺上。

  她將所有頭髮梳在腦後,高高的結了一個髻,這個髮型讓她顯得又嚴謹又老氣,配合她身上寬鬆不合體的黑衣服,像個中世紀的修女。

  「謝謝你的捧花,燕晴。」她背對著鏡頭說,「下一個結婚的人果然是我。」

  啪嗒一聲,手機落在地上。

  燕晴雙手發抖,兩眼死死盯著地上的手機。

  「燕老師,你怎麼了?」聞雨走了過來,彎腰將手機從地上撿起,朝她遞去。

  燕晴居然向後躲了一下,似乎聞雨拿在手裡的不是手機,而是一把能夠刺傷她的武器,一團能夠灼傷她的火。

  「不用給我介紹對象了,因為我已經在你的婚禮上遇到了一個完美的對象。」手機裡面傳出女人的聲音,像在炫耀,像在憧憬,「裴玄先生……我會跟他談一次完美的戀愛,然後結一次完美的婚——在你的面前。」

  說到這裡,她輕輕笑了一聲,抬手摸了摸眼前的相框,像在撫摸一個真實的,被懸掛在牆上動彈不得的人。

  「不……」燕晴忽然抬手摀住雙眼,虛弱又可憐的說,「不……」

  「其實我也不想害你,我也沒想過事情會鬧得這麼大,一張照片,一句謠言,幾乎所有人都信了,幾乎所有人都加入了這場對你的討伐,你覺得他們是日子過得太無聊了,還是太容易被人操縱了?」手機裡的女人說。

  「為什麼?」燕晴忽然爆發一樣,放下右手看向手機——她似乎忘了眼前僅僅只是一段視頻。

  「……沒有為什麼,也許我們只是在找個樂子罷了。」手機裡的女人笑了,「你過得太舒服了,名校畢業,容貌出眾,又嫁了一個完美的男人,我們在你的婚禮上祝福你,實際上在背地裡嫉恨你,當我在你身上刺了一刀,剩下的刀子都是別人刺的,有隔壁寢室的女老師,有以前喜歡你的男老師,還有一些跟風踩你的,也有幾個幫你說話的,但被我們噴了一頓就不說話了……」

  「所以燕晴啊,你最恨誰呢?」手機裡的女人慢慢轉過頭來,「是我,裴玄,還是那群為了找點樂子就逼你死的人?」

  燕晴的胸膛不停起伏,看起來情緒非常激動,聞雨眼見於此,正要關掉視頻,卻被她伸手拉住。

  「雲琳。」燕晴盯著手機裡的女人說,「是你嗎?你沒死對嗎?你回來找我了……」

  手機裡的女人終於轉過頭來,卻低垂腦袋不說話,一隻手伸向腦後,鬆開了腦後那隻高高的髮髻,長髮披散而下的那一刻,她猛然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淚流滿面,咬牙切齒的臉,宛如中世紀時被侮為魔女的可憐女人,遭受眾人的審判。

  一道蒼白的燈光從頂上打下來,照在她身上,她一瞬間蒼白如紙,而四面八方的影子卻向她侵蝕而來。

  「我沒有偷人!!」寧寧朝鏡頭大喊道,右手狠狠摳在胸口,似要將自己無辜的靈魂抽出來給他們看,「你們一個個閉上眼睛,關上耳朵,不聽我解釋,也不肯睜眼看看事實,一口咬定我有罪——可你們憑什麼審判我!憑什麼逼我去死!我的血那麼好喝嗎?我的屍體讓你們那麼快樂嗎?回答我!回答我啊!」

  她淒厲的長叫一聲,那叫聲發自靈魂深處,讓燕晴感同身受,渾身發抖。

  「啊……」燕晴伸手去摸那個視頻,似乎要透過手機,撫摸裡面那個傷痕纍纍的女人,那個傷痕纍纍的自己。

  手指碰到冰冷的屏幕,屏幕裡忽然發出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恨你們。」

  燕晴楞了。

  「我恨你們這群什麼都不知道,就叫喊著讓我去死的人。我也恨你,雲琳,我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卻在我背後戳刀子。」寧寧緩緩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水果刀,「但我最恨的人是你,你這個罪魁禍首,你這個葬送了我的過去的人……」

  她忽然抬頭,仇恨的雙眼看向屏幕,雙手握著刀子刺向屏幕,口中大喊道:「裴玄!」

  視頻到此為止。

  燕晴一屁股坐回沙發,右手按在眼前,半晌不語。

  「……因為過去的遭遇。」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開口,似自言自語般的說,「我曾經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又因為傳統思想作祟,一直諱病忌醫,不肯去看心理醫生,直到我丈夫發現我在偷偷吃安眠藥,才送我去看心理醫生。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我開始投身公益事業,幫助那些跟我她處境相似的可憐人……」

  聞雨靜靜的看著她。

  「……可我的噩夢還是沒有結束。」燕晴放下手,緩緩轉頭看著他,苦笑道,「我可以原諒很多人,我甚至可以原諒雲琳,可我唯獨不能原諒一個人——裴玄!只有這個人,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報復他,只有這樣,我才能結束我的夢魘。」

  電影真的結束了嗎?

  也許燕晴現在仍然處在一場電影當中,上演著她人生的第四段——揮之不去的夢魘。

  大喜大悲讓燕晴感到十分疲倦,聞雨給她餵了一杯熱水,然後找人給她送了一張薄毯,讓她在休息室裡小睡片刻,而後自己走出休息室大門,低頭拿出手機,裡面是燕晴剛剛轉發給他的一段視頻。

  寧寧那段試鏡視頻。

  燕晴只看到了她一人飾二角的精彩表演,而聞雨則看到了細節。

  之前的女演員演得也不錯,為什麼偏偏是這段視頻如此打動燕晴?因為細節勾人。聞雨眯起眼睛,將視頻重放了一遍,與記憶裡一對照,果然如此。

  他的記憶力非常好。

  哪怕是十年前看過的人,看過的景色,今天也能在畫紙上逼真的重現。

  寧寧可能自己都沒發現,她在演戲的時候,尤其是扮演雲琳的時候,表情,神態,穿著,說話的語氣,以及一些個人的小動作,顯得太過惟妙惟肖——就彷彿她真的見過這個人!

  要知道雲琳已經死了,死得籍籍無名,沒有任何影像資料留存下來,雖然燕晴在回憶錄裡提到過她,可是她寫回憶錄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對於這個過去的仇人只能記得大概,如果照著她的回憶錄演,也只能演個大概。

  而現在,寧寧將一個完整的雲琳重現在燕晴面前。

  所以她才那麼的失態。

  「你是怎麼知道的……」聞雨盯著屏幕裡的寧寧,喃喃問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辦公室內,李博月看著寧寧,問她:「你是怎麼知道燕晴的對頭叫雲琳的?」

  「……我看過她的回憶錄跟演講視頻。」寧寧回答,「裡面有提到過這個人。」

  李博月點點頭,像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手機放在他手邊,他時不時瞄上一眼,似乎在等某個人的電話,而在等電話之餘,閒得無聊才隨便問寧寧一句。

  電話終於響了。

  「喂。」李博月接了電話,不知道對面的人跟他說了什麼,他慢慢笑了起來,那是寧寧最熟悉的,野心勃勃的笑容。

  放下電話以後,他雙手交錯,朝寧寧笑道:「一個好消息。」

  寧寧心頭一跳:「我過了?」

  「嗯,你過了初試。」李博月坦言道。

  寧寧鬆了一口氣,又問:「那我扮演誰?燕晴還是雲琳?」

  李博月是個不能吃虧的人,別人讓他當陪跑,他偏偏不肯陪跑,立刻找了場地找了燈光,讓寧寧一人飾兩角,目的十分明確——拿不下女一,你至少拿下女二!就不陪跑,就要噁心他們!

  與他相比,寧寧的心情要平靜得多,母親死後,她沒什麼用錢的地方了,演戲不求錢,那就完全是以磨礪演技為目的,所以她無所謂演女一還是女二,不過如果一定讓她選,她更想演燕晴,因為雲琳這個角色她已經演過了,沒有多大的挑戰性了。

  「燕晴?雲琳?」李博月一挑眉,「讓他們狗帶吧。」

  寧寧一楞:「……你不是在等試鏡結果?」

  「我是在等試鏡結果。」李博月冷笑連連,「不過你那段一人兩角的視頻,我可不止發給他們一家,當然等的也不止他們一家的回復。」

  說完,他拉開抽屜,將一本書拿出來丟在寧寧面前。

  寧寧低頭一看,竟也是一本回憶錄,書名《魔女的審判》。

  「一樣是個名女人,一樣是個紀錄片改編的電影。」李博月對她笑道,「她看過你的試鏡了,決定給你一個當女主角的機會,但有要求——在這部片子裡,你要一人飾兩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3:30

第四卷 枕邊人 第七十五章 絕代佳人

  「就是你嗎?」紅唇中慢慢吐出一口煙,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右手托著一桿煙槍,像是民國老照片裡走下來的名媛,慢慢走到寧寧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片刻,「看起來沒有電視裡那麼美。」

  「說明她上相。」李博月替她答道,「她的長相適合出現在大屏幕裡。」

  對方從鼻子裡輕哼一聲,不知是嘲笑,還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坐吧。」旗袍女人轉身走到沙發旁,坐下道,「你應該認識我吧?」

  「認識。」寧寧看著對方。

  跟燕晴一樣,對方是一個名女人。

  與燕晴不同的是,燕晴的名氣是正面的,而她的名氣則大多是負面的……

  「說說看。」旗袍女人微揚下巴,略顯倨傲的看著寧寧,「在你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寧寧當然可以說些好聽的討好她,但是眼前的這位名女人需要她的討好嗎?恐怕在她的一生中,最不欠缺的就是旁人的當面討好跟背後辱罵了。

  「這世界上有兩種女人,靠才華吃飯的,跟靠臉吃飯的。」於是寧寧坦誠道,「你是後者。」

  李博月急忙給寧寧使了個眼色,不料對方聽了這話,卻哈哈大笑起來。

  「你說得不錯。」她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喟嘆道,「大多數人都沒你看得清楚,他們叫我心機婊,可我有這張臉,還需要耍心機嗎?」

  說完,她朝寧寧笑了起來。

  就算寧寧是個女人,看見她的笑容,也忍不住怦然心動了一下。

  有一種美貌能夠讓人忽視年齡,忽視性別,忽視性格,想必說的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連蓮。

  連氏公司創始人的孫女。

  縱觀其一生,她沒有表現出強勢的手腕,或者過人的智慧,跟她那些名校畢業的哥哥姐姐相比,這個高中都沒讀完就輟學的女人,經常表現的十分愚蠢,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是連老爺子最疼愛的孫女,佔有連氏公司最多的股份。

  因為她笑起來真的像個天使,又天真又可愛。

  所以不但連老爺子喜歡她,還有很多人喜歡她,這些人有老有少,大多數都是男人,有家財萬貫的貴公子,也有從監獄裡逃出來的犯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被她的笑容所蠱惑,幫她做了許多事,成就了她今天的地位,也成就了她浪蕩的名聲。

  「我呢,一開始是想請玫心來當女主角的。」連蓮說,「因為整個演藝圈,就屬她長得最好看。」

  「為什麼沒選她?」寧寧問。

  「因為我發現她是個合格的明星,但不是一個合格的演員。」連蓮輕嘆一口氣,「一人兩角,她演不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明星跟演員漸漸變成兩種職業,前者靠人氣,後者靠演技,大多數時候兩者不可兼得,偶有兩者兼得的,那必定是全民性的天王巨星。

  「你的話,演技勉強過關。」連蓮抬眼瞅著寧寧,「但不夠美。」

  不等寧寧開口說話,李博月已經先她一步開口。

  「我們寧寧,生活中的確不夠讓人驚豔,或者說不如屏幕上的她讓人驚豔。」李博月笑著說,「反正這部戲也不是現在就急著拍,要不這樣?等《大帝國》上映以後再說?」

  連蓮歪著頭看了他片刻,點頭:「那成吧。」

  又轉頭對寧寧一笑:「屏幕上的你是什麼樣子,就讓我拭目以待吧。」

  等待中,日曆飛快翻動。

  《大帝國》順利殺青了,寧寧作為主要演員之一,自然要跟著做一系列的宣傳,忙得不可開交。期間,李博月告訴她,他接到了燕晴方的電話,問寧寧願不願意飾演女二——雲琳一角。

  「你怎麼回答?」寧寧問。

  「還用說。」李博月隨意揮揮手,「我讓他們狗帶了。」

  「……你真這麼說了?」寧寧大驚。

  「你傻了?當然是心裡這麼說。」李博月給了她一個鄙視的眼神,「嘴上我沒拒絕也沒答應,嗯嗯哈哈過去了,等你拿下連蓮這個角色,我再讓他們狗帶,如果你沒拿下來,回去演雲琳也不錯。」

  「……哇,好奸詐。」

  「我都是為了誰啊!!」

  之後,《大帝國》開播了。

  先網後台,開播那天,寧寧也在家裡開電腦看了——主要是看觀眾的評價。

  身為一個大眾眼中的花瓶女演員,她有粉……大多數是黑粉,這群黑粉有自己的正義,只要看見她的名字出現在演員列表裡,就自動把片子判定為爛片,如果她的角色是女一女二的主要角色的話,那就是大爛片。

  所以開播之前,已經有不少聲音在哀嚎,「心痛我陳影帝」,「心痛我小朱」,「心痛我柔妹」,片中的主要角色全給他們心痛了一遍,彷彿跟寧寧同台演出,會永久性拉低他們的智商與演技一樣。

  然而這一切喧囂,在第一集開播時,驟然停止。


  「青鸞公主駕到!」

  伴著太監一聲尖利的叫聲,一身雍容的寧寧出現在屏幕內。

  她自門外走來,一路上,文臣,武將,太監,宮女,皆盡俯首。

  而後,她停在陳雙鶴面前,聲色淡淡:「抬起頭來。」

  鏡頭裡的陳雙鶴抿唇低眉,似在抗拒什麼,卻又無法抗拒的緩緩抬頭,極力掩飾眼中的野心勃勃,小心翼翼的看著她。

  而她面無表情的看他片刻,忽慢慢對他綻放一個笑容。

  有一種笑容能夠讓人忽視年齡,忽視性別,忽視性格,想必說的就是眼前這個笑容。

  當這個笑容出現在鏡頭裡,無數人做出無數反應。

  一個黑粉呆愣片刻之後,迅速拉到片尾看了眼演員表,怕自己眼花,於是滴了三次眼藥水,最後發了一條彈幕:「我以前看的可能是個假寧寧,現在這個才是真貨。」

  一個微博上頗有名氣的影評家呆愣片刻之後,刪掉了自己早就已經寫好的一千字差評,然後重新打開一個頁面,開始寫道:「歷數影史上那些驚豔鏡頭的微笑,第一……第二……第三……第十,寧寧,她在《大帝國》中登場時的那抹微笑,讓人想起名畫《蒙娜麗莎》,同樣的神秘莫測,讓人猜測不出她是在高興,厭惡,恐懼,還是憤怒……這個時候,我覺得我需要向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借一台情感分析軟件,分析一下她的笑容裡的內容比例。」

  李博月一邊看著電腦,一邊打電話:「現在收視率多少了?噢……哈哈哈哈!」

  「爸爸……」別墅的家庭影院內,陳雙鶴躺在一張沙發椅上,忍耐度終於到了極限,咬牙切齒的轉過頭,「你已經倒帶三十二次了,咱們能不能消停一下,先把這集看完?」

  陳觀潮彷彿沒有聽見他說話,他一邊微笑,一邊將鏡頭又重新倒回了寧寧的出場。眼見這一幕,陳雙鶴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哀嚎,抬手蓋住了眼睛。

  「喵。」一隻橘色的胖貓跳上書桌,肉球踩在電腦鍵盤上,一隻手將它從鍵盤上抱下來,摟在懷中輕輕撫摸。

  順著那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向上看去,是聞雨的臉。

  他一眼不發的看著電腦屏幕,看著屏幕內的寧寧,她的面孔倒映在他眼中,卻呈現出另外一個人的樣子。

  「……尤靈?」他低低念了一聲。

  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撫摸貓咪的動作不知不覺重了一些,橘貓喵叫一聲,從他懷裡躥了出去,尾巴將桌子上的手機掃落在地。

  聞雨彎腰撿起手機,然後靜靜看著手機,看著靜靜躺在裡面的……寧寧的電話號碼。

  幾分鐘後,寧寧的手機響了。

  寧寧按了下暫停鍵,然後拿起手機一看,一個陌生號碼。

  「喂?」她接了電話。

  「是我。」連蓮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帶著一絲倨傲,「我正在看你演的《大帝國》。」

  「覺得怎麼樣?」寧寧問。

  「是要比你生活中好看點。」連蓮說。

  「那麼……」寧寧嘴角慢慢綻放一個笑容,無論多少次,在獲得一個新角色的時候,她都會這樣充滿期待。

  「女主角是你的了。」連蓮說,「對了,有一件事忘記跟你說。」

  「什麼事?」寧寧問。

  「聽說你之前還試鏡過燕晴那部片子?」連蓮問。

  寧寧心中一動,不知她現在提這事有什麼特別含義。

  「我跟她不一樣,我可不愛給人講大道理,灌雞湯。」連蓮笑道,「實話跟你說,我投資這部片子,一為名二為利,外面披個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皮子,裡面其實還是個商業片,我要更多的觀眾,更多的票房,更好的口碑。」

  胃口真大。

  「所以我找來了最好的編劇,最好的導演,還有你。」連蓮對寧寧說,「你可別讓我失望,你要把我演好……也要把木耳演好。」

  劇本很快發到了寧寧手裡。

  劇名《魔女的審判》。

  女主角:連蓮。

  女配角:木耳。

  寧寧翻開看看,這真是一個極老套的故事。

  連蓮跟木耳是一對小姐妹,她們出生在同樣貧寒的家庭,在同樣的年齡輟學在家,都有一個煩死人的弟弟,也都憧憬著有一天能夠成為電視上的大明星。本來以為兩個人會一直這麼相似下去,但在1997年的冬天,一個男人找到了連蓮。

  他對她說:「大小姐,你好。」

  連蓮:「大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我沒認錯人。」對方拿下帽子,對她彬彬有禮的笑道,「你是連氏公司創始人流落在外的孫女,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小姐。」

  於是兩個女孩子的人生在此發生分歧。

  而這個改變了連蓮命運的男人的名字是……

  寧寧捏著劇本的手指在微微泛白,微微發抖。

  她看著那個名字,輕輕念道:「裴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3:44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七十六章 你聽誰的

  看到這個名字的那一刻,寧寧覺得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完蛋了……」她喃喃低語,「我的試鏡視頻……」

  這個裴玄,是否就是她認識的裴玄?

  如果是的話,那豈不是說明,他跟連蓮兩個其實是認識的?而且從劇本裡的人設來看,兩個人的關係還非常不錯?

  那她會不會拿這段視頻跟他分享?

  寧寧急忙給連蓮打個電話過去,問:「男主的名字叫裴玄?」

  「怎麼了?」連蓮問。

  寧寧沒有直接問她跟裴玄關係如何,而是拐彎抹角的說:「這個名字,似乎跟燕晴那部片子的男主重名了……」

  「那又怎樣?」連蓮說,「回頭我叫人跟她說一聲,讓她改名。」

  寧寧:「……」

  還真是個霸道的大小姐。

  「我剛剛讀了一下劇本。」寧寧說,「對裴玄的定位,我稍微有一點疑惑。連……」

  「等一下,千萬別叫我連總,連女士,或者連姐。」連蓮忽然打斷她,「一定要叫,你叫我小姐姐吧。」

  「小,小姐姐……」這什麼鬼稱呼啊,寧寧嘴角抽搐了一下。

  「嗯。」連蓮傲嬌的應了一聲,「說吧。」

  「裴玄這個人物,算是你的貴人吧?」寧寧不動聲色道,「是他找到你,把你送回了連家,並且從中斡旋,讓連家人接納了你……話說這個故事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他最後怎麼樣了?還跟你有來往嗎?」

  「你打聽這個幹嘛?」連蓮警惕道。

  「我就是有點好奇。」寧寧笑道,手指翻了翻劇本,故意製造出一點紙頁翻動的聲音,「從故事還有人設來看,這妥妥是個霸道總裁款的男主,你們兩個最後怎麼沒在一起?」

  「……我也奇怪,最後我們兩個怎麼沒在一起。」連蓮似乎被她說中心事,輕輕嘆了口氣。

  曾經豔動一方的美人,裙下之臣無數的連蓮,卻至今未婚,沒人知道內裡原因,更沒人知道她真正放在心頭的是誰。

  寧寧問這話的時候,心裡十分緊張,生怕她下一句是:我明明那樣愛他,他為什麼捨我而去?

  那她就是另外一個雲琳,因為迷戀著一個危險的男人,從而變得跟他一樣危險,尤其是對寧寧這種時不時要進出人生電影院的客人來說,更是危險到了極點。

  「可能是因為他不夠帥?」連蓮下一句是,「或者年紀太老,站在我面前就會自慚形穢?所以才忍痛放手,讓我能夠自由的選擇更加年輕帥氣的總裁?」

  寧寧:「…………」

  「畢竟有關他的那段記憶,我有點記不清楚了。」連蓮懶洋洋道,「反倒是我爺爺,哥哥姐姐,還有家裡的下人對他記憶猶新,我爺爺年紀大了,哥哥姐姐跟我關係又不好,所以這次的劇本,主要是根據下人們的記憶寫的,他們對裴玄的印象都很好,所以劇本裡的他很好,有錢又風度翩翩,長得似乎也不錯。」

  她這樣一番說辭,在旁人眼裡難免顯得忘恩負義,因為若無裴玄,她哪有現在的潑天富貴,只怕是另外一種人生——她的童年夥伴木耳那樣的人生,高中輟學,在家裡的飯店工作,嫁給一個錄像店老闆,早早結婚早早生子,被懶惰的丈夫跟調皮的兒子折騰的容顏凋零,中年發福,更年期提前發作。

  但寧寧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連蓮被裴玄找到的那天,她已經被某個電影院的客人所取代了,導致她就像《畫中人》中的尤靈一樣,知道發生過這件事,但是具體發生過什麼,卻完全記不清楚。

  寧寧忍不住輕輕呼出一口氣,如果是這樣,那事情還好辦了許多,至少她不用立刻對上裴玄這個惡棍。

  兩人又聊了片刻,大約十點鐘的時候,連蓮輕飄飄一句:「我要睡美容覺了。」然後咯噔一聲,電話掛斷了。

  「真是個我行我素的女子。」寧寧喃喃一聲,慢慢轉頭看著身旁的手包。

  她打開手包,慢慢從裡面拿出一張票。

  人生電影院,普通票。

  是她在《枕邊人》裡得來的。

  裴玄親手製造了燕晴的悲劇人生,然後利用她的痛苦與絕望,呼喚來了三張電影票,其中兩張被他截留,但藏在婚紗裡的那張卻被寧寧給藏了起來,最後在車子被撞,火光沖天而起的那一瞬間,寧寧回到了電影院裡,同時帶回來的還有這張票。

  難以解釋,卻又完全符合電影院的規則——觀眾身上的票,會一直在觀眾身上,無論其身處電影之中,還是身處電影之外。

  「規則一,一個人最多可以從電影院裡得到三張票。」寧寧舉著票,喃喃,「規則二,可以無限制的從別人手裡得到票……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

  比較正當點的途徑,如寧玉人,她選擇花錢買票。

  也有手段殘忍的,比如裴玄,他選擇葬送他人的人生,然後截取他人改變人生的機會,截取他人的電影票。

  「除了這兩種方法,還有別的辦法得到票嗎?」寧寧問。

  她看著票,票看著她,票是無法回答她任何問題的,但有一個人可以。

  半小時後,車門打開,寧寧反手關上車門,抬頭望去。

  如同一張永遠不會褪色的油畫,如同一座千百年前就存在的浮雕,人生電影院靜立眼前,守門人靜立眼前。

  「沒有。」面對她提出的問題,曲老大痛快的給出了答案。

  「真的只有這兩種辦法?」寧寧皺眉,「那客人跟客人之間豈不是……」

  「是競爭關係。」曲老大冷冷道,「都想要更多的票,都想要更好的票。」

  寧寧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更多的票,意味著更多的改變過去的機會。更好的票,意味著更大可能改變過去的機會。

  「過去哪是那麼好改變的……」寧寧低頭嘆了口氣,「規則三,最多改變兩次主角的命運,超過這個數字的話,觀眾就要付出代價,比如死……」

  「比死更慘。」曲老大淡淡道。

  寧寧愣了愣,抬頭看著他,以及他臉上那張雪白的面具。

  「會變成我這樣。」一個調侃的笑聲從曲老大身後響起,兩人循聲望去,見石中棠立在門口,抬手叩了叩自己臉上的面具,發出玉石特有的悅耳脆響。

  三次改變主角的命運,就是他這個下場——變成面具人。

  「不過不用擔心。」石中棠笑著轉頭,朝身旁看去,「今天的電影很安全,不但安全,還很溫馨搞笑呢。」

  寧寧隨他看去,見牆上貼了新的海報。

  劇名:《我的天使》

  主演:木瓜

  ……乍一眼看去,寧寧還以為這是一部減肥勵志片。

  因為海報上的主角,是一個英年早肥,目測年齡不超過十五歲,但體重已經超過了兩百的少年。

  他站在鏡子前,身上穿著一套明顯從爸爸的衣櫃裡偷來的西裝,肚子上的扣子已經崩掉了,露出圓滾滾的肚皮。

  左手抱著一個禮品箱,箱子裡放著小火車,竹蜻蜓,機器人,聖鬥士卡片等,右手拿著一封情書,似乎是怕自己待會忘詞,正面紅耳赤的對著鏡子念,情書露出來的部分不多,寧寧只看見開頭部分:「你是我的天使……」

  「……青春……愛情片?」寧寧不確定的回頭。

  「告白成功了才叫愛情片,要不然就是友情片。」石中棠聳聳肩,「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你是個好人,可我不能答應你,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聽了這話,寧寧再轉頭看海報裡的少年,就覺得他從眉毛到肚皮都散發出一股悲涼感,甚至忍不住想掏出一塊狗糧餵餵他……單身狗嘛。

  「所以你還等什麼?」石中棠對寧寧伸出手,「快進來,跟我一起看片。」

  「……你想幹什麼?」曲老大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對寧寧沉聲道,「回去,這個片子可不是什麼該死的愛情片。」

  「友情片也不錯啊。」石中棠對寧寧眨眨眼,「雖然被人拒絕很悲哀,可是多了一個朋友,兩個人一起面對困境,一起尋找線索,一起得出答案度過難關,多好啊……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了。」

  寧寧聞言一愣。

  石中棠意有所指,他之前說「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的時候,是在《枕邊人》結束的時候,這句話下面連著的是「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不但有敵人,還有朋友」,看來他讓寧寧看這個「友情片」的目的不簡單。

  要麼是這個「友情片」的劇情不簡單,要麼就是他有話要跟寧寧私底下說……至少是要避開曲老大,在私底下與她說。

  為什麼?

  「知道那麼多又有什麼用?」曲老大對石中棠嗤道,「沒有點手段,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寧寧一楞。

  ……這話她也似曾相識,「知道的越多越痛苦」,下一句連著的就是「所以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在《民國馬戲團》時,這就是曲老大一貫的行為准則,他什麼都不讓女兒知道,將她養在一個自己精心打造的淨土內,然而淨土非淨土,她沒見過的那些事,並不代表沒發生,什麼都不知道的下場,是什麼都做不了,或者什麼都來不及做。

  在她陷入沉思的時候,兩人還在爭吵,看樣子在寧寧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就已經就某件事爭吵過許多次了,今天的爭吵不過是延續昨天的爭吵,最後曲老大怒氣沖沖的看著寧寧:「聽我的!」

  石中棠也笑吟吟的對寧寧道:「寧寧,你聽誰的?」

  寧寧看看他,又看看曲老大,忽然將手裡的票往曲老大手裡一塞,然後朝石中棠衝去,他見她來,如見花開,笑著伸手將她一拉,兩個人像私奔的小男女一樣,在曲老大的罵罵咧咧中衝進電影院內。

  寧寧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心有餘悸的回頭:「希望我這次出去不會被燒死。」

  「沒事啊。」石中棠跟她十指交錯,笑眯眯的,「我跟你死一塊啊。」

  寧寧沒將他的話當真,給了個白眼,問:「叫我進來幹嘛?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其實不是我有話對你說。」石中棠轉眼看去,「是他有話對你說。」

  寧寧轉頭一看,眼前一群面具人靜靜看著她,一隻胖墩墩的手忽然撥開人群,越眾而出,走到她面前。

  這是一個英年早肥,目測體重已經超過兩百斤的面具人。

  臉上覆著一張面具,面具上畫了眼睛鼻子,唯獨沒有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3:5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七十七章 一模一樣?

  面具上面沒有嘴,面具下面似乎也沒有嘴。

  眼前的面具人手舞足蹈,試圖跟寧寧表達些什麼,卻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啊啊聲,見寧寧一臉迷茫,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試圖塞給她。

  那是一張票。

  上面蓋著一個印戳,印戳上面是他的半身像。

  主角票。

  寧寧看清楚以後,嚇得倒退一步,連連擺手:「我不要。」

  面具人又歪了歪頭,將拿著主角票的手收回去,另一隻手上下摸索一番,從前胸口袋裡掏出另外一張票來。

  普通票。

  「啊,啊……」他將手裡的普通票朝寧寧遞去,似乎在問:這下可以了吧?

  寧寧看看票,再看看他,還是不敢拿,因為寧玉人的遺囑裡寫的明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這裡的票是單單指主角票,還是包含其他所有票種?

  「好了,我就說她不會接受這個吧。」石中棠將胳膊往寧寧肩上一搭,對眼前的面具人眨眨眼。

  面具人肩膀一垮,像個洩氣的皮球。

  這時候電影快要開始了,石中棠拉著寧寧一同在座位上坐下。

  「到底怎麼回事?」寧寧簡直莫名其妙,「他想幹嘛?」

  「他想討好你。」石中棠笑眯眯的說,「好讓你幫他一個忙。」

  「……什麼忙?」寧寧看著他。

  「不急不急。」石中棠將她的臉掰向屏幕的方向,「想找人幫忙,沒點好處怎麼行?票你不肯收,那他就得給你點別的。」

  說完,他轉頭看向身旁站著不肯走的面具人,收斂起笑容,淡淡道:「你該離開了,電影要開始了。」

  面具人看看他,又看看寧寧,艱難的轉過身,幾乎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我怎麼感覺你在欺負他?」等人走了,寧寧忍不住說。

  「開什麼玩笑,我哪有空欺負這小胖子。」石中棠故作驚訝的看著寧寧,「我要欺負,也欺負你啊。」

  寧寧聞言一愣。

  「把你欺負哭了,讓你恨我。」石中棠笑嘻嘻的說,「再幫你擦眼淚,告訴你我剛剛是開玩笑的,其實我最愛你了,等你放下警惕,我就……」

  趁著寧寧放下警惕,他忽然抬手將寧寧的臉一捏,捏得她嘴巴成了個o型。

  「……石中棠!!」

  在石中棠的笑聲,以及寧寧的怒吼聲中,燈光盡滅,主題曲響起。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一個變聲期少年的歌聲響起,裡面充滿戀慕與無奈,「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隻鴨子,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

  寧寧無語。

  「這樣都不生氣,還能嘎嘎嘎。」石中棠在黑暗中嘆息,「我又相信愛情了。」

  「……不可能。」寧寧拒絕相信這是個青春愛情片,根據她的觀察,根據電影院一貫的尿性,她面色凝重道,「沒有人能忍受這樣的屈辱,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更不可能。我的天使……說不定指的不是愛情,而是他打算回頭就送她去天堂見上帝。」

  「……你太緊張了。」石中棠道。

  寧寧畏懼的看了眼對面的大屏幕,搖搖頭道:「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再提高十倍警惕都不為過!」

  都是血的教訓,死亡的陰影!

  「……也不都是壞事,也有好事發生不是嗎?」石中棠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裡面充滿戀慕與無奈,「……我對你而言,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寧寧愣了愣,不等她回答,失重感侵蝕而來。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

  「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隻鴨子。」

  「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

  伴隨著少年的歌聲,她身周的一切都變得模糊,當歌聲漸漸消失,視線漸漸清晰,她站在一個亂糟糟的房間裡。

  身旁人來人往,都穿著校服。

  其中一個校服少年走到她面前,問她:「木耳,你先測視力還是先量身高?」

  房間很大,裡面不但有學生,還有許多白大褂,每個白大褂身旁都放著一個儀器,有測試視力的也有測試心肺功能的,儀器前面排著或長或短的隊伍,隊伍裡的學生交頭接耳,手裡拿著一張紙。

  寧寧低頭,看見自己手裡也拿著一張相同的紙,上頭寫著體檢表,下面已經填了一半,包括姓名年齡身高心肺。

  「我去測視力。」寧寧舉起手裡的體檢表,「身高我量過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校服少年說。

  兩個人來到測視力的地方,寧寧將手裡的體檢表遞給醫生,對方卻眼神古怪的打量她好幾眼,最後問:「你不是剛剛測過嗎?」

  寧寧愣了愣:「沒有啊。」

  「我記得很清楚啊,你來過了。」那個醫生十分年輕,似乎才從學校畢業不久,看起來一團學生氣,笑著對寧寧說,「身高165,體重90,胸圍88對吧?」

  他說一樣,寧寧就低頭看一眼,驚訝的發現,體檢表上白紙黑字寫著身高165,體重90,胸圍88……他居然全部說對了。

  「……視力2.0。」醫生最後說。

  寧寧抬頭道:「不可能。」

  經過一番測試,她的視力結果出來了——0.2,剛好兩個數字倒調。

  2.0的視力都能當飛行員了,而她?人離得稍微遠一點,在她眼裡就是一團馬賽克,所以當醫生說出2.0的時候,她能那麼篤定的說不可能。

  將這事當成一個小插曲,寧寧拿了體檢表離開,走的時候,聽見醫生在她身後喃喃自語:「奇怪了,真有兩個長一模一樣的人啊……」

  何止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劇本呢。

  體檢完了以後,校服少年約寧寧一起回家,寧寧沒有拒絕,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等到對方將她送到目的地,她手裡拿著一包浪味仙,呆呆看著眼前髒兮兮的小飯店,還有門上掛的牌子——朋友小吃。

  門推開了,一個同樣穿著校服的小胖子從裡面走出來。

  這年頭的校服從外觀上來看慘不忍睹,無論大中小號,穿在身上都像個大號,空蕩蕩的如同一個布袋,可這小胖子不同,他硬生生把一個大號穿小了。

  小胖子看了眼寧寧,又看了眼她身後清秀的校服少年,忽然回頭道:「媽,木耳帶客人回來了。」

  不一會兒,一個同樣胖的女人就從裡面衝出來,半拖半拽的將人拉進去坐下,笑得看不見五官:「哎呀,客人要吃什麼啊?看在你是木耳帶來的份上,給你打八折啊。」

  結果一盤蛋炒飯收了人家五十塊錢。

  小孩子身上哪有那麼多錢,胖女人立刻變了臉色,逼對方打電話叫家長來,又污言穢語的逼得對方把錢付了,才肯放人走。

  寧寧試著勸了一句,結果被打了一巴掌,她捂著臉,站在原地,有些神色恍惚的看著眼前烏煙瘴氣的小店,看著校服少年哭哭啼啼離開的背影,看著胖女人在燈下舔著指頭數鈔票的臉。

  一切……似曾相識。

  她在心裡默念一句:「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去洗碗。」

  胖女人忽然停下數鈔票的動作,轉頭盯著她:「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去洗碗。」

  寧寧沉默片刻,抓起桌上吃剩下的浪味仙,朝廚房走去,心裡默念:「等一下,你哪來的錢買零食?」

  「等一下。」胖女人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接著一隻胖手搶過她手裡的浪味仙,「你哪來的錢買零食?」

  「別人送的。」寧寧回道。

  「噢,去洗碗吧。」胖女人隨口打發她,然後自己撕開袋子,掏出一把塞進嘴裡,又掏出一把遞給小胖子。

  「我不要。」小胖子別過臉去,悶聲悶氣的說,「我最近減肥呢。」

  「減什麼肥啊,女人才減肥,男人就是要你這樣才好,越富態越氣派。」胖女人的審美觀顯然異於常人,又或者說母親眼裡出潘安,她笑著對小胖子說,「對了,再過幾天你生日,你想要啥子?」

  他兩對話的時候,寧寧已經進了廚房,水池裡泡了一堆碗筷,她捲起袖子開始洗碗,一邊洗碗,嘴裡一邊低喃:「減什麼肥啊,女人才減肥,男人就是要你這樣才好,越富態越氣派……」

  胖女人在說什麼,她知道。

  更確切的說,是她看到過。

  「下一句是什麼來著?」寧寧一邊洗碗,一邊皺眉思索,幾分鐘後,眉頭解開,她喃喃,「想起來了,是木耳,你別念書了……」

  身後的房門忽然打開,胖女人從外面走進來,對她喊:「木耳,你別念書了,過幾天給你辦了退學手續,你回家裡幫忙,順便照顧你弟弟木瓜吧。」

  寧寧回頭,看著她,也看著她身後站著的小胖子。

  果然如此。

  她穿越成了木耳,她即將拍攝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魔女的審判》中的女二號,一個高中輟學,然後在家裡的小飯店裡打工的女孩。對面是她的母親陳菊,還有她的弟弟木瓜。

  一個惡毒母親跟一個惡毒弟弟,兩個人一度將小姑娘折磨的很慘……

  「時間大約是1997年。」寧寧回過頭,一邊洗碗,一邊思索著,「劇情剛剛開始。」

  「臭丫頭,你聽見了沒有?」陳菊在她背後喊道。

  「聽見了。」寧寧低了一下頭,躲過身後丟來的碗,躲完才發覺不對,她剛剛不該躲的,按照劇本上所寫,她應該被陳菊丟來的那隻碗直接命中,然後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退學了。

  她沒暈的話,會不會影響劇情?

  寧寧回頭,正準備讓陳菊再來一次,就看見她因為一擊不中,氣急敗壞的走到櫃子旁邊,伸手去勾頂上放著的雞毛撣子。

  「……小心啊!」寧寧大叫一聲。

  可已經來不及了,櫃子搖晃了一下,忽然朝陳菊整個倒了下來,只聽見嗷一聲慘叫,櫃子直挺挺倒了下來,下面伸出兩隻手兩條腿,微微抽搐著。

  「……媽!振作點!」兩個聲音齊齊喊道。

  1997年十月,劇情剛剛開始的第一天,本該在劇中擁有重要戲份的反派陳菊重傷昏迷,急診室外,寧寧跟木瓜慢慢轉過頭,一臉茫然的看著對方。

  ……這戲,接下來該怎麼演?

  「誰來虐待我?」寧寧風中凌亂的想,「誰來寵壞他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4:13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七十八章 我們已經盡力了

  在醫院裡待到晚上十點,姐弟兩個回了家。

  夜裡,寧寧聽見外面有腳步聲,雖然故意放輕腳步,奈何體重兩百,怎麼放輕腳步,房子都會隨著他的腳步震動。

  「……木瓜。」寧寧拉開房門,看著外面的人,「半夜不睡覺,你在幹什麼?」

  木瓜身體一僵,懷裡抱著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寧寧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根香腸,再看看他懷裡抱著的饅頭,餅乾,水果等吃食,奇怪的問他:「你幹嘛?夜宵吃這麼多?」

  「反,反正你以後又不會做飯給我吃了。」小胖子眯起眼睛,因為多走了兩步路就開始氣喘籲籲,滿臉是汗,他死死抱著懷裡的糧說,「我要多屯點糧,免得餓死。」

  ……大哥,你被害妄想症犯了吧??

  寧寧簡直風中凌亂。

  劇名:《我的天使》

  主角:木瓜

  作為一個全身海報貼在電影院大門口的人,作為這部電影的男主,誰改變命運都行,唯獨你不行。你一定得被寵壞,一定得以欺負你的姐姐為樂,而不是反過來!

  「怎麼會呢?」寧寧強扭出一個怯弱的笑臉,「我哪敢欺負你,媽媽過幾天就要出院了,要是知道我趁她不在餓你飯,她肯定會讓我上天的。」

  幾天後,醫院。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一臉遺憾的對他們說。

  彷彿一道晴天霹靂打下來,打得木瓜跟寧寧二人眼神渙散,半天都無法聚焦。

  「雖然人是搶救回來了,但是一直醒不過來。」醫生轉頭看著病床上的陳菊,沉痛道,「你們要做好她永遠醒不過來的準備。」

  木瓜嘴唇哆嗦了一下,喊道:「媽……」

  「媽啊!!」一聲慘叫蓋過他,寧寧撲到昏迷不醒的陳菊身上,情緒激動,聲嘶力竭,拚命搖晃陳菊的胳膊,「你醒醒啊媽!我不能沒有你啊!」

  沒有你,接下來的戲要怎麼演?難道木瓜的命運就這麼改變了?不要啊,一個人只有兩次改變主角命運的機會,她已經用掉了一次,僅剩的一次不想浪費在某個半夜不睡覺,拚命屯糧的倉鼠身上啊。

  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一點,醫生問:「你們要不要辦出院手續?」

  「不。」寧寧抬手擦了把眼淚,「我覺得我媽還可以搶救一下。」

  「繼續留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在尋找能做主的大人,「你們的父親呢?」

  「我爸已經不在了。」寧寧苦楚的看著他,「醫生您放心,藥費我們會出的,您一定要治好她啊。」

  沒她,剩下的人根本湊不齊一場戲啊。

  把後續的手續辦完,兩姐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醫院,一輛救護車嗚鳴著從他們身旁路過,停靠在醫院大門口,車門打開,醫生護士推著一輛擔架車下來,急急忙忙送進醫院內。

  急診室的燈亮著,一個平頭男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陷入沮喪。

  過了一會,腳步聲由遠至近,最後停在他面前。

  「滾開,讓爺靜靜。」平頭男說,放下雙手的一瞬間,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裴,裴哥,您來了啊。」

  身後跟著兩小弟的裴玄看著他,慢慢摘下臉上的墨鏡:「怎麼回事?讓你照顧人,你怎麼照顧進急診室了?」

  「這不能怪我啊,裴哥。」平頭男哭喪著臉,「她硬是要自己開車,我拗不過她,就讓她自己開一下咯,哪知道她一開就撞樹上去了……」

  裴玄嘆了口氣,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兩個人緩緩踱了兩步,他在平頭男耳邊輕聲說:「那你最好祈禱她還有救,不然我就把你吊樹上去。」

  急診室的燈滅了,門打開,醫生從裡面走出來:「病人家屬在嗎?」

  平頭男跟裴玄急忙走過去:「在。醫生,人怎麼樣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一臉遺憾的對他們說。

  彷彿一道晴天霹靂打下來,打得平頭男眼神渙散,半天都無法聚焦。

  裴玄則一把推開醫生,匆匆走進去,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女。

  「……雖然人是搶救回來了,但是一直醒不過來。」醫生走過來對他說,「你們要做好她永遠醒不過來的準備。」

  裴玄緩緩回頭,那一刻,平頭男在他眼裡看到了一棵垂著繩套的樹,還有吊在繩套裡輕輕搖晃的自己。

  「醫生!!!」平頭男急忙抓住醫生的手不放,涕淚橫流,「我覺得她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之後他們給病床上的少女辦理了住院手續,因為病房內不許吸煙,裴玄手裡夾著煙走出病房,一個小弟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煙,煙剛剛點燃,他忽然聽見身旁傳來一句:「嚇我一跳,剛剛送進去的那個小姑娘,我見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而且不光是臉,身高體重三圍全都一樣哦。」

  恩?裴玄側過頭一看,見不遠處站著兩個白大褂,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看起來像是剛進醫院的實習生,嘴巴上沒個門把,正在那討論病人。

  他側耳傾聽片刻,忽然給身後的小弟使了個眼色,小弟會意的走過去,將手搭在男實習生肩上,半拉半拽的將他拖走,過了一會,他回來裴玄身邊,低聲將自己剛剛打探到的消息說給他聽。

  「有一個長得跟連蓮一模一樣的女孩子?」裴玄單眉一挑,「叫什麼?」

  「木蘭,木頭,木屐……」小弟在那木了半天。

  「你就不能打聽清楚了再回我話嗎?」裴玄皺眉。

  「他就是這麼回答我的。」小弟一臉委屈,「時間太久,他也記不清楚了。」

  裴玄嘖了一聲,問:「知道人在哪嗎?」

  「在十九中。」小弟急忙回答,「剛剛那個醫生說了,他是在十九中的入學體檢上見到的人……」

  當天下午,十九中。

  「退學?」辦公室內,班主任抬頭看著寧寧。

  寧寧點點頭,對她說了家裡發生的事。

  「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班主任聽完她的遭遇,面露同情,「等你母親病好,你還回來讀書嗎?」

  寧寧低頭思考了一下,主要是在思考木耳的人設。

  她的人設是這樣的,高中的時候被陳菊強行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後讓她在自家開的小店裡做牛做馬兼照顧弟弟,期間認識一個常來的客人,是個錄像店老闆,從年齡跟外觀上來看是配不上美少女木耳的,但木耳不挑,為了早點離開這個家,她一成年就跟這個客人結婚了,之後過著相夫教子柴米油鹽的普通人生活。

  如今計劃趕不上變化,陳菊現在的狀態等同家裡盆栽,退學的事情只能寧寧自己來了。

  「不回了。」寧寧抬頭對班主任說,「我媽治病需要錢,我弟弟還要讀書,我只能輟學回家,打理家裡的飯店了。」

  她這樣的特殊情況,班主任也不好再說什麼,一邊嘆氣,一邊幫她辦理了退學手續。手續辦完,寧寧立刻離開了學校,路上與一輛車子擦肩而過,車子一路疾馳,最後停靠在校門口,車門打開,平頭男領著一個小弟從裡面下來,心急火燎的走向校門。

  相反方向,寧寧走進了菜市場。

  這個時間段,新鮮菜都已經賣完了,剩下些賣不掉的,價格上十分優惠。

  黑店是開不下去的,沒有陳菊這尊心黑皮厚的太歲坐鎮,憑她一個美少女還有一個走路都喘的胖子,開黑店的下場說不定是被人逼著肉債肉償……

  而正正經經的開店,少不了買菜這一步,考慮到手裡剩下的錢不多,寧寧能省就省,把菜市場上的剩菜包圓之後,她提著大袋子艱難的往回走,順便思索日後的出路。

  「第一步。」她嘟囔著,「我得跟這些菜同起同睡,免得又被那個小胖子拿去囤了……」

  還沒等她想出第二步,幾個鄰居從她身旁蜂擁而過,其中一個忽然扭頭對她喊:「哎呀,木耳你跑快點,你家著火了!」

  寧寧一楞,忙小跑著跟了上去。

  前方火光沖天。

  一群人聚在朋友小吃門口,幾個好心鄰居還拿盆子跟桶打了水來,往前方的火裡潑,然而火勢太大,於事無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朋友小吃在火中漸漸變成廢墟。

  寧寧在人堆裡找到了木瓜。

  「姐……」木瓜頹然的坐在地上,臉上燻黑好幾塊,身上的衣服也被燒破了洞,寧寧正想安慰他兩句,就看見他轉過頭來,可憐兮兮的對她說,「我只是吃了好幾天冷食,肚子有點受不了,進廚房想燒點熱的……」

  寧寧:「…………」

  「我也不知道廚房是怎麼燒起來的,嗝。」木瓜打了個哭嗝,他臉上不但黑,還被淚水沖出了幾道白,似乎想從寧寧那裡尋找一點安慰,他伸手抱住寧寧的胳膊,將臉倚過去……

  「啪!」

  木瓜半天才反應過來,捂著臉,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你,你居然打我?」

  火焰在寧寧身後熊熊燃燒,她冷冷看著木瓜,眼神極為恐怖。

  在自家開的小店裡做牛做馬兼照顧弟弟——沒了。

  期間認識一個常來的客人,一個相貌平庸但是聲音溫柔的錄像店老闆——沒了。

  成年以後為了擺脫家裡的母親弟弟,迅速跟錄像店老闆結婚,然後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沒了。

  「……死胖子!」寧寧雙手拽著木瓜的領子,「你還我人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4:26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七十九章 回歸正軌

  醫院裡,醫生護士都在忙。

  陳菊躺在病床上,床邊站著一個醫生,指著她問:「這個病人的家屬聯繫上了嗎?」

  「聯繫上了。」一個護士回道。

  「他們有說什麼時候過來交錢嗎?」醫生問。

  「好像說他們家裡出了點事。」護士回答,「房子起火燒沒了,現在兩個小孩住都沒地方住,在到處借錢給過日子。」

  「出了這樣的事啊。」醫生搖了搖頭,嘆氣道,「禍不單行啊,可也不能一直把人丟在這裡不管啊。」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醫生,我來接我媽媽出院。」

  他兩轉頭看去,見一對姐弟站在門口。

  寧寧看起來憔悴了許多,連木瓜都消瘦了不少,原本胖得五官都看不見的臉瘦下去以後,居然漸漸顯出少年的清秀來。

  辦理完出院手續以後,寧寧彎下腰,對木瓜說:「來,幫個忙,把媽扶上來。」

  房子被燒以後,兩人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雖然寧寧很努力向親朋好友借錢,可這個世界上終究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她苦苦求來的那些錢只夠兩個人臨時租個破房子住,不至於繼續睡在危樓裡,然後寧寧找了份工作,好不容易湊齊了陳菊這段時間的醫藥費。

  生活拮據成這樣,當然沒錢給陳菊買輪椅坐,只能靠人力把她背回去了。

  「哦。」木瓜哦了一聲,走向床沿。

  寧寧彎腰等了半天,回頭一看,楞道:「你在幹嘛?」

  木瓜把陳菊抱起來了,卻沒放寧寧背上,而是徑自往門外走,聽見寧寧喊他,沒好氣的回頭喊了聲:「你管我幹嘛?」

  自打家裡起火的時候,寧寧打了他一巴掌,他就提前進入了叛逆期,現在寧寧要他向東,他就向西,要他上天,他就入地,最近甚至鬧著要輟學打工,跟寧寧各奔東西。

  不能啊!這跟你的人設不符啊弟弟!

  寧寧急忙追過去,放柔聲音,低聲下氣:「你下午不是還有考試嗎?不要太累,我背媽媽回去就行。」

  「你下午不也還要上班嗎?你管我累不累。」木瓜硬邦邦的說,「再說我書都不打算讀了,還管他考什麼?」

  寧寧聽得一陣暈眩。

  小胖子,你不能這樣啊!

  你的人設明明是一隻好吃懶做的倉鼠,熱衷於屯糧跟毫無作用的跑圈減肥,但這樣的你,卻有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優點——學霸。雖然你的為人讓人不齒,但你的學習成績卻讓你成為了鄰居嘴裡的「別人家的孩子」,後來考入了清華,出來以後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但饒是如此,直到四十歲你還是個胖子,從來都沒瘦過。

  ……現在你不但瘦了,還要放棄你唯一的優點……

  木瓜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皺眉道:「姐,你幹嘛呢?」

  「沒,沒事。」寧寧單手扶牆,另一隻手按在額頭上,「我剛剛有點頭暈,現在好了。」

  她將按在額頭上的手放下來,朝木瓜走去,兩人站在電梯前,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電梯裡面有人,幾個男人推著一張空輪椅,齊齊看向門口站著的寧寧。

  寧寧也直直看著居中站著的那個男人,然後低下頭去,隨木瓜一起進了電梯。

  電梯門在他們面前慢慢關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寧寧身後響起,溫柔體貼:「幾樓?」

  「一樓,謝謝。」木瓜回道。

  一隻手從寧寧身後伸出來,替她按下一樓。

  可電梯卻還在一直往上升,熟悉的聲音在寧寧身後笑:「不好意思啊,我們是上去的。」

  「沒事沒事。」木瓜不在意的說。

  「你不愛說話?」熟悉的聲音在寧寧耳邊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離得寧寧尤其近。

  「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說話嗎……喂!」木瓜一回頭,就看見這一幕,登時變成了隻刺蝟,怒道,「你幹嘛呢?離我姐遠一點!」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了,木瓜跟寧寧讓到一旁,三個男人推著空輪椅出了門,他們一出去,木瓜就飛快的按關門鍵。

  在電梯門合上的那一刻,前面的男人緩緩回過頭來。

  西裝筆挺,金邊眼鏡,臉上帶著溫文爾雅的笑容,他給你切牛排的時候是這樣笑的,他將你推入火海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

  裴玄。

  電梯門終於完全合上,遮去了他的笑容。

  寧寧立刻鬆了口氣,肩膀跟著垮下來。

  「幹嘛?嘆那麼大口氣。」木瓜顯然會錯了意,冷冰冰的說,「你很喜歡那個類型的男人?」

  「不啊。」寧寧立刻矢口否認,「我挺受不了這種類型的男人的,明明不熟,還要貼著你的耳朵說話。」

  「那你咋不打他?」木瓜更氣了。

  「他們人多。」

  「你打我的時候,可從來不想那麼多!」

  兩個人一路吵著出了醫院大門,等寧寧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他們都已經快到家門口了。

  「累不?換我背吧?」她問。

  「去去去,都到了。」木瓜甕聲甕氣的說,「你快去做飯,吃完下午要上班。」

  午飯吃得很簡單,一盤白菜一盤土豆,外加兩碗米飯。

  兩個人連桌子椅子都買不起,地上鋪著報紙當桌子,盤腿坐著吃。

  「喂。」木瓜吃完,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紙丟給寧寧。

  寧寧接過,展開一看,居然是張海報,上面寫著招聘劇團演員。

  「把你現在那份工作辭了吧。」木瓜一邊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一邊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當女演員嗎?去試試吧。」

  寧寧將海報反過來給他看,指著下面一欄小字說:「福利劇團,沒有工資。」

  「我去工作唄。」木瓜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我能做的事情比你這個女人多多了,賺的也肯定比你多。」

  寧寧對他笑笑,將手裡的海報放在身邊,起身道:「記得去考試,考好點。我去上班了。」

  木瓜背對著她坐在原地,在她開門的時候,忽然開口問:「當女演員不是你的夢想嗎?」

  寧寧扶著門,背對著他說:「去清華讀書不是你的夢想嗎?」

  木瓜轉過臉來看著她。

  寧寧沒有回頭,用一種稀疏平常的語氣,淡淡道:「咱們兩個人當中,總有一個人要放棄夢想。」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木瓜狠狠將拳頭往地上一捶。

  「為什麼不罵我呢?都是因為我才……」寧寧聽見他低低喊了一句。

  去上班的路上,寧寧一路迷茫。

  「這傢伙在內疚?」她心想,「他為什麼要內疚?這不符合他的人設啊。」

  火災之後是艱難的找工作,直到現在才獲得短暫的喘息,她開始思考自己日後的路,思考怎麼讓兩姐弟,尤其是木瓜的人生回到正確的軌跡上。

  「可正確的軌跡是什麼呢?」寧寧更加迷茫了。

  連蓮的回憶錄不能叫回憶錄,因為它半真半假。

  它裡面有真的地方,比如寧寧的確家住朋友小吃,的確有一個胖子弟弟。它裡面有假的地方,最假的一點就是,那個據說跟她是一對小姐妹,出生在同樣貧寒的家庭,在同樣的年齡輟學在家,都有一個煩死人的弟弟,也都憧憬著有一天能夠成為電視上的大明星的連蓮……根本不存在。

  「連蓮騙了我,她跟我根本不認識。」寧寧心想,「這幾天過來看我的朋友,從幼兒園到初中到高中,還有一些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我每個人都問過了,可沒人知道連蓮是誰。」

  一個不存在的人。

  或者說跟她毫無交集的人。

  寧寧怎麼相信對方寫下來的,有關於她的記錄是真的?也許連蓮只是碰巧知道一個木耳,又碰巧在她家裡吃過飯,見過她那個開黑店的媽媽,跟胖子弟弟,然後在寫回憶錄的時候,順手帶了一筆?

  「哎,想不通,不想了。」寧寧嘆了口氣,「當務之急,還是先賺一筆錢,把房子重新裝修好,再把陳菊給治好,然後讓一切回歸正軌……可我要去哪賺這麼大一筆錢呢?」

  寧寧心事重重的走進自己工作的飯店。

  身後,跟了她一路的平頭男沒有隨她進去,而是站在樹後,拿出bb機來。

  醫院內,裴玄的bb機響了。

  「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他對眼前的醫生笑笑,轉身出了門,問,「怎麼樣?」

  「跟之前打聽到的一樣。」平頭男回道,「沒爹,媽是個植物人,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親戚。家裡房子被燒了,現在輟學打工,在一家酒店工作,非常缺錢……裴哥,我覺得這個人可以用。」

  「能不能用,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裴玄淡淡道,「繼續跟著。」

  掛斷電話以後,他回到了病房。

  出院手續已經辦好了,一個小弟推著輪椅出來,上面坐著一個少女,臉上戴著一隻口罩,遮蓋了真實容貌。

  裴玄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她緊閉雙眼,似在酣睡。

  「計劃開始了,就不能停下,我得讓一切回歸正軌。」裴玄充滿歉意的對她說,「抱歉,我得找人代替你了,連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3 00:24:42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章 誘餌

  「寧寧。」同事小張神秘兮兮的對寧寧說,「你缺錢不?」

  寧寧家裡窮是個半公開的秘密,她一邊洗盤子,一邊坦然承認:「我任何時候都缺錢。」

  小張看看四周,繼續神秘兮兮的對寧寧說:「我這裡有個賺大錢的機會。」

  寧寧:「犯不犯法?」

  小張:「當然不犯法。」

  「不犯法你怎麼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有話直說啊。」寧寧道。

  「是這樣……」這話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小張猶豫片刻才告訴她,「有一個大老闆被家裡催婚,他一時半會又不想結婚,就想聘個女孩子暫時假扮他女朋友……」

  喲,這不是租個女友回家過年嗎?沒想到現在就有這樣的事了,還挺潮的。

  「這個賺大錢的機會,似乎跟我無關吧?」寧寧想了想,說,「他總不能帶兩個女朋友回家過年啊。」

  「他又不一定選中我,萬一選中了你呢?」小張拉扯著她,撒嬌道,「反正最後無論選中了誰,都要請另一個吃飯。」

  寧寧:「吃飯免了,你把請吃飯的錢直接給我就行。」

  小張:「……哦。」

  下班後,兩個人一同來到一棟寫字樓。

  這個大老闆把找女朋友搞得跟招聘似的,居然還要關門面試,小張進去以後,寧寧就坐在門口的凳子上靜靜等待,她總覺得哪兒有點奇怪,可具體哪裡奇怪,卻又說不出來。

  腳步聲由遠至近,一個男人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裴玄笑著看著她。

  寧寧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去了。

  「想起來了,我們在醫院見過。」裴玄恍然狀,「你母親還好嗎?」

  寧寧輕輕搖搖頭。

  「我家裡也有人病了。」裴玄嘆了口氣,一副感同身受狀,「出了車禍,年紀輕輕的,就變成了植物人,你呢?」

  「……我媽也一樣。」寧寧低低回道,「被倒下來的櫃子壓到了頭,成了植物人。」

  「治這病,可得花不少錢。」裴玄瞥了眼她的手,「你是做什麼的?」

  「……我在飯店工作。」寧寧蜷了一下手指,天氣越來越冷,洗的盤子越來越多,她的手上裂開了口子,出現了凍瘡。

  「你看起來還很小,才高中吧?」裴玄憐憫的說,「這個年紀就出來打工了,真不容易,家裡沒有可靠的親戚朋友嗎?」

  「……沒有。」寧寧回答的非常謹慎,雖然裴玄看起來在跟她閒話家常,但其實是在套她的話。

  這個人每個舉動,說的每句話都有目的,她可不相信他會在路人身上浪費時間。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找上她?

  這時對面的房門打開了,小張滿臉喜色的走出來,跑過來拉住寧寧的手:「走,我請你吃飯。」

  「你通過面試了?」寧寧抬頭問。

  「是啊。」小張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先別忙著吃飯,跟我去對面銀行取錢,我先拿筆訂金給你。」

  寧寧的目光移到對方臉上。

  那是一個肌肉膨脹的大平頭,脖子上戴著一串金項鏈,手腕上套著金錶,看起來十足一個暴發戶。

  寧寧眼皮子跳了跳,她見過這人。

  先前在醫院裡,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幾個男人站在空輪椅後,其中一個是裴玄,還一個是他。

  平頭男領著幾人一起去了對面銀行,一下子就拿了兩百八十八塊給小張,在小張興高采烈的數錢的時候,裴玄忽然湊到寧寧耳邊,說:「我雇你吧?」

  「嗯?」寧寧回頭看著他。

  「我也需要一個人。」裴玄垂下眼眸對她笑道,「幫我扮演一個角色。」

  「……女朋友?」寧寧嘴上問,肚子裡卻已經搜腸刮肚找出十幾個理由準備拒絕他。笑話!這種人根本不需要女朋友,他要的只是釣票的魚餌!

  出乎寧寧意料之外,他竟搖搖頭,說:「不是。」

  「是什麼?」寧寧問。

  裴玄張開嘴正要說,小張卻從對面跑回來,激動的喊:「寧寧,我拿到錢了!走走走,我請你吃頓好的!」

  寧寧被小張拉出去,路上不斷回頭,她以為裴玄會追上來,可他沒有,他笑而不語,站在原地,直到寧寧跟小張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之後,平頭男走到他身旁,有些疑惑的問:「直接給錢請她不就行了?為什麼要請她同事?」

  「一個各方面都不如你的人,因為一件事突然發了財,你會怎麼想?」裴玄笑著回他,「會不會心裡不平衡?」

  幾天後,小張發了一筆橫財的消息在飯店裡傳開。

  不是寧寧說出去的,是小張自己忍不住炫耀的。

  畢竟沒幾個人願意錦衣夜行,小張又是個沒有城府的,她幾乎逢人就說:「我還以為有多難呢,原來就是陪著那個大老闆去他媽媽那坐了兩小時,才兩小時哦,就給了我八百塊,他媽媽還送了我一個手鐲,你看漂亮不?我本來要還回去的,但大老闆手一揮,說不用還了嘻嘻……」

  「大老闆真是瞎了眼。」有人羨慕妒忌恨,私下跟寧寧說,「聽說那天你跟她一塊去的,大老闆咋沒看中你,你可比她漂亮多了。」

  「可能大老闆就喜歡她這款吧。」寧寧笑著回道。

  「是嗎?她土裡土氣,還咋咋呼呼的,跟個村姑似的,大老闆就好這口?」眼前的胖廚娘左右四顧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對寧寧說,「你看我怎麼樣?二十年前我也是咱們村子的村花呢,你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大老闆?他都能看中小張了,興許也能看中我呢。」

  財帛動人心,最重要的是這財帛得來容易,似乎只需要付出很少的時間跟精力,就能得到巨大的回報,於是除了胖廚娘以外,另外還有幾個女同事過來,跟寧寧或明示或暗示,或者直接讓她介紹一下,讓她們跟大老闆搭個關係。

  歸根究底,不過是心裡不平衡罷了。

  寧寧看出了這點,然後有一絲疑惑:「這是……故意演給我看的嗎?」

  如果她真的是木耳,高中輟學,沒什麼閱歷,一個月前還被學校的男生捧成班花,一個月後在飯店裡洗盤子洗到手開裂,說不定她真會被身邊的人帶的對小張羨慕嫉妒恨,心裡不平衡。

  然後,說不定就要回頭找對方試試了。

  可對方是裴玄。

  於是寧寧只想裝傻。

  可這個世界偏不給她裝傻的機會。

  第二天是週五,她到學校開家長會,家長會開完,被班主任單獨留下來談話。

  「什麼?」寧寧楞道,「木瓜最近沒來上學?他……他每天早上六點就出門了啊。」

  「可他沒有來學校啊。」班主任憂心忡忡的說,「他最近有沒有交什麼社會上的朋友?你可得看著點,別讓他誤入歧途了,這小孩成績這麼好,如果一直保持下去,是可以上清華的。」

  「……我會跟他說的。」寧寧沉聲道。

  之後就是一場劍拔弩張的家庭談判。

  「說!」寧寧怒氣沖沖的堵在門口,不讓門外的木瓜進來,「你最近到底去哪了?」

  門外一片漆黑,已經八點鐘了,小胖子……噢現在不能叫他小胖子了,不知何時已經是個微胖界人士的木瓜站在門口,隨手將寧寧往旁邊一推,然後徑自進了門,坐到報紙鋪成的餐桌前,拿起寧寧沒吃完的那碗飯開始猛扒。

  「說啊!」寧寧大步走了回來。

  木瓜沒理她,背對著她扒飯。

  「……你是不是瞞著我出去找工作了?」寧寧皺起眉頭。

  木瓜繼續扒飯。

  「誰讓你出去工作的?」寧寧的聲音高了一調,「什麼工作?」

  啪一聲,木瓜忽然將碗筷扣在報紙上,轉頭朝她喊:「你說一定要有一個人放棄夢想,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滿心的怒氣,因為他這句話忽然煙消雲散,寧寧愣愣看著他。

  他將身旁的書包打開,拿出一瓶護手霜塞給她,低頭看著她手背上的凍瘡裂口,悶聲道:「女演員的手怎麼能是這個樣子,你好好保養拉。」

  說完,轉過身去繼續扒飯,扒完以後迅速去廚房洗完碗筷,然後匆匆洗了臉跟腳,爬進被窩裡說:「我先睡了,明天我還要出門工作……我,我會賺很多錢的,再也不會讓你的手凍得開裂了。」

  他似乎真的很累,躺下以後,沒多久就發出了鼾聲。

  寧寧握著手裡的護手霜,立在床邊,久久的注視著他。

  第二天下午,寧寧工作的飯店。

  寧寧端著一盤松鼠魚進到包廂內,剛剛將盤子放在桌子上,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木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寧寧轉頭,看著裴玄那張笑吟吟的臉,明知故問道:「什麼事?」

  「關於我上次的提議。」裴玄看著她,「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寧寧看著他,冷冷道:「工資多少?」

  「……坐下吧。」只有他一個人的包廂內,裴玄笑著起身,為她拉開了一張椅子,彬彬有禮宛若紳士道,「這桌菜是為你點的,我們吃完了再說。」

  飯罷,司機開車將他們兩個送到了一棟小別墅。

  看著眼前的別墅,寧寧心頭一陣陰影。紅頂白牆的西式小別墅,他似乎就喜歡這樣的設計,之前他跟燕晴的婚房看起來也是這樣。裡面呢?會不會又掛滿了某個女人的相框?相框後是不是又藏著一隻隻貓眼。

  若非來此之前,已經先跟老闆,還有同事交代了自己的去處,並且囑咐幾個交情比較好的,若自己第二天沒有回家,就讓他們報警,寧寧是不敢單獨跟裴玄走的。

  門開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女傭。

  裡面的裝潢設計給之前燕晴那個別墅非常相似,但萬幸的是,這次牆上沒有掛滿相框。

  裴玄讓女傭帶著寧寧去換了套衣服,白色的襯衣,大紅色的裙子,頭髮紮在腦後,上頭別著一隻紅色蝴蝶結,簡單大方,讓她一下子從村花變成了有錢人家的小姐。

  她在沙發上坐下之後,裴玄從對面遞了一份合同過來:「看看這個。」

  寧寧接過一看,是一份正式的演員合同,工作時間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就如裴玄之前承諾的,薪水十分優渥,是她現在這份工作的二十倍。

  但相對於的,限制條件也很多。

  「一旦我接受這份工作,就不能中途退出?」寧寧看向裴玄,「也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具體在做什麼?」

  「當然。」裴玄笑道,「你的同事是個大嘴巴,我不能確定你是不是。而我可不想跟我的朋友一樣,把一件私事鬧得人盡皆知。」

  寧寧唔了一聲,繼續低頭看合同。

  「要聽從你的安排,接受你的訓練,直到你完全滿意。」寧寧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最後不滿意呢?」

  「看下面那條。」裴玄笑道,「如果我不滿意,我會辭退你,但會發給你這段時間的工資,你待了多少天,我就給你算多少天的錢。」

  寧寧往下看,下面果然有這條。

  因為懷疑合同裡有詐,所以她認認真真,反反復復的將合同看了好幾遍,但裴玄似乎並沒有在這份合同裡設置陷阱,寧寧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沮喪,因為有兩個可能:第一,他還沒開始設陷阱。第二,他已經設置了但她沒能看出來。

  「怎麼樣?」裴玄問,「還有什麼疑惑的地方嗎?」

  「……最後一個問題。」寧寧看著他,「我要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合同裡沒有說。」

  「先別急。」裴玄將背往沙發上一靠,指間別著一支雪茄,悠哉悠哉道,」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女演員,但是中途出了意外才找你來當替補,但就算是替補,我的要求也很高……噢,你換護手霜了?這個牌子不錯。」

  寧寧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了蜷。

  她手背上塗著護手霜,玫瑰味的,外國進口。

  這種護手霜很貴,不是木瓜一個小孩子能買得起的,什麼工作會忽然找上他?什麼工作能立刻讓他賺到這麼多錢?什麼人將她身邊的人一個個變成誘餌,引誘她上鉤?

  門鈴聲忽然響起。

  「噢,人來了。」裴玄側了側臉,然後轉頭對寧寧笑,「現在開始,你要扮演好一個角色——女主人。」

  說完,他放下雪茄,起身走到寧寧身後,恭恭敬敬如同一名管家。

  門開了,女傭領著一個人走了過來,那個人穿著一件校服——他沒有別的衣服可以穿,因為其他衣服都在火裡燒沒了。雖然看起來有點胖,但總算是胖得不那麼明顯,五官出眾,而且頗具立體感,可以稱得上是個美少年,而且是個硬朗形的美少年,身上的氣質很古怪,有屬於少年人的天真衝動,又有屬於成年人的沉重責任感。

  他一路走來,眼珠子到處看,少年人總是這樣,對新鮮的東西,新到的地方充滿好奇,但在看見寧寧的時候愣住了,眼睛只看著她。

  「……姐?」他喊道。

  寧寧看著他。

  木瓜,你果然在這裡。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3:3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一章 破綻

  女主人有很多種。

  為了不讓木瓜當場揭穿,她最好扮演跟木耳完全相反的那種。

  優雅,端莊,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無論何時何地都挺直腰背,眼神直視對方——就像燕晴那樣。

  想到這,寧寧迅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跟表情,轉頭看著裴玄,態度矜持,宛若一位淑女:「這位是?」

  「新來的傭人。」裴玄玩味的看著她,「你覺得他怎樣?」

  寧寧轉頭看向木瓜,朝他微笑一下:「看起來好年輕,你幾歲了?」

  「……十六。」木瓜回道,眼睛看向她放在膝蓋上的手。

  然而在剛剛調整坐姿的時候,寧寧就順勢將交握的手反了過來,手心向上,手背貼著裙子,手背上的傷口也壓在了裙子上,那些容易暴露她身份的身體特徵,除非他拉起她的手仔細看,否則就看不見了。

  「這個年紀,怎麼不在學校讀書?」寧寧柔聲問,聲音裡帶著年長者對年幼者,條件優越者對生活艱辛者的憐憫,「這麼早就出來打工,是家裡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嗯。」木瓜時不時偷偷看她,眼神帶著疑惑,似乎在尋找她跟自己姐姐身上的異同點。

  寧寧自信自己不會被他看出來,可當她的眼角餘光瞥見裴玄時,她不由得渾身一冷。

  他還在用那種玩味的目光看著她,眼中透出一絲冷光。

  ……她有哪裡做得不對?

  不,不是哪裡做得不對,而是她做得太對了。

  木耳是什麼人?一個在重男輕女家庭長大,唯唯諾諾的小姑娘。跟時下的年輕人一樣,她也喜歡追星,也夢想著成為一個女演員,但有夢想並不代表她有演技。

  事實上,哪怕是天才,第一次在人前演戲的時候,都會因為緊張而無法正常發揮,而不是像寧寧這樣,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熟練的彷彿登過無數次台,演過無數次戲一般。

  「……我弄錯了!」弄清楚這點以後,寧寧背上一片冷汗,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演戲的對象根本不是木瓜,是裴玄。作為一個從來沒演過戲的人,我不應該在他面前扮演一個完美的女主人,我要扮演的是一個看似完美,其實充滿破綻的女主人!」

  於是她一邊跟木瓜說話,背開始一點一點向下佝僂。

  就像平時沒有接受過禮儀訓練的人,勉強自己端端正正坐了一段時間,就開始腰酸背痛,不由自主的打回原形。

  「嗯哼。」裴玄在旁邊輕咳一聲,柔聲問,「小姐,你累了嗎?」

  寧寧條件反射的重新挺直腰,又眉頭一皺,自暴自棄似的往沙發上一靠,連語氣都變得慵慵懶懶起來:「是啊,我累了,好想喝口水哦。」

  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不動,只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裴玄。嬌生慣養,頤指氣使,習慣男性的慇勤照顧。

  「……木瓜。」裴玄將目光從她身上移到木瓜身上,「給小姐倒杯熱水。」

  「哦。」木瓜立刻去了一趟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隻水杯,「小姐,你的水來了。」

  寧寧看著他遞來的水杯,如果伸手去接,她的手就會暴露在他面前,於是又看著裴玄:「我累的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拉。」

  裴玄看了她一眼,從木瓜手裡接過水杯,一口一口餵給她喝,喂到一半,轉頭對木瓜說,「你可以先走了。」

  木瓜走後,他轉了轉手裡的玻璃杯,目光落在杯沿的口紅印上,笑著說:「這可不大像樣。」

  寧寧歪頭看著他,一副渾然不知道自己剛剛露出過多少次破綻的模樣,帶點期待帶點忐忑的問:「我剛剛表現得怎麼樣?」

  「還可以。」裴玄笑,順便拿起桌上的餐巾往杯沿一擦,口紅印染紅了餐巾。

  看見他的動作,寧寧臉上流露出一絲尷尬,別過臉去問:「……對了,我弟弟怎麼會在這?」

  「我看見他在四處找工作,都找到碼頭上去了,怪可憐的。」裴玄回道,「正好我這裡有個人缺個人,就雇他來給我工作了。」

  「他能幫你做什麼?」寧寧問。

  裴玄故作沉吟,片刻之後,笑道:「當你的演戲對象如何?」

  寧寧抿了抿唇:「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連你最親近的人都認不出你來。」裴玄抬起她的下巴,蛇一樣盯著她,「你的演技就合格了……對了,我讓人開車送你回去吧,你弟弟剛剛跑那麼快,十有八九是去飯店看你在不在了。」

  寧寧:「……」

  一路飆車回到飯店。

  木瓜匆匆趕到時,寧寧已經換回了原來的打扮,一邊洗碗,一邊驚訝的看著他:「今天吹什麼風,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誰來接你!我只是路過!」木瓜嘴裡這麼說,卻還是捲起袖子過來幫她刷盤子。

  水流是平靜的,心裡卻不平靜。

  「裴玄想要我做什麼?」寧寧心想,「不,應該換個思路——他看重我什麼地方?」

  長得好看?長得好看的人太多了,她現在又很少收拾自己,一個女人如果不懂得收拾自己,又整天埋頭賺錢,在男人眼裡魅力就會削減許多。

  釣票?這個可能性最大,是要走原先的老路嗎?騙取她的好感,讓她絕望,然後在她絕望之餘收割人生電影院給她寄來的電影票?

  ……那為什麼要把他給牽扯進來?寧寧看了看身邊的木瓜。

  「……給你的護手霜你用了沒?」木瓜邊洗盤子,邊問。

  「用了。」寧寧說。

  「那你去一邊休息。」木瓜立刻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把她從池子邊上撞開,看敗家子一樣的看著她,「這種護手霜很貴的,你用了就別浪費。」

  「那我下次不用了。」

  「……都買給你了,你快用啊!」

  吵吵鬧鬧中,盤子終於洗完了,跟老闆說了一聲之後,寧寧跟木瓜一同回到他們狹小的出租房內,一個照顧依然昏迷不醒的陳菊,還一個去廚房裡熱菜——算是這份工作的福利,店裡的剩菜可以打包。

  「弟。」開飯的時候,寧寧決定瞭解一下對方的情況,「你之前說你出去打工了,具體是做什麼?」

  夾菜的筷子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木瓜面不改色的說:「做道具。」

  寧寧:「……哈?」

  「你以後不是要進軍影視圈嗎?」木瓜用筷子在她面前夾了兩下,發出哢哢聲,嘴裡也哢哢壞笑道,「我先混進去當個道具師,以後你進來,我這個前輩還能指點指點你咯。」

  說得一本正經,寧寧差點就信了,她想跟著他笑,可知道真相的她卻笑不出來。於是木瓜自己壞笑半天,慢慢收斂起笑容,小心翼翼的問她:「怎麼了嘛?」

  「道具師是做什麼的呢?」寧寧問。

  「就是給那些電視啊,電影啊,準備道具啊。」木瓜答道。

  寧寧:「古裝片還是現代片?」

  木瓜:「現代的。」

  「哦,我平時看警匪片啊,裡面那些人中彈以後,血會從身上噴出來,怎麼做到的?」寧寧問。

  木瓜:「……」

  「還有啊,之前你最喜歡看的幫派片,裡面那些幫派的大哥小弟們拿刀對砍,還拿啤酒瓶啪的一下砸人腦袋。」寧寧問,「那啤酒瓶真的假的?」

  木瓜靜靜看她片刻,笑道:「假的啊。」

  寧寧也跟著笑起來:「我知道是假的啊,假的是怎麼做出來的?」

  是糖做的。

  白砂糖加熱融化,灌木頭模具裡凝固,第二天就能用了。

  「……泡沫做的啊。」木瓜回道,然後有點不耐煩的夾了一大塊子菜給她,「好了好了,我才剛入行,還在到處打雜呢,很多事情都不懂,等我跟著師傅學幾天再回答你!」

  「……嗯。」寧寧低頭夾了一筷子菜,卻沒有什麼胃口,吃在嘴裡味同嚼蠟,勉強嚥下去,忽然說,「姐姐養你好不好?」

  對面扒飯的聲音忽然一停。

  「養你到大學畢業。」寧寧道,「然後你找份好點的工作,賺錢養我。」

  屋子裡一片沉默,良久之後,對面才重新響起扒飯的聲音,匆匆忙忙,心煩意亂。

  「我吃飽了。」木瓜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去了廚房,走到廚房門口,忽然腳步一頓,悶聲悶氣的說,「……給我一點時間。」

  寧寧回頭看著他。

  「至少讓我幹完這兩個月。」木瓜背對著她,不知道是什麼表情,「拿到這兩個月工資,我就不當道具師了。」

  說什麼道具師,其實根本是當道具……

  第二天,兩人一前一後,瞞著彼此出了門,又在裴玄家裡重新相遇。

  寧寧又換上了裴玄給她準備的洋裝,塗著豔麗的口紅,坐在客廳的沙發裡。

  兩個人站在他對面,一個是裴玄,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穿著黑色禮服,宛如這個家裡的管家,將身邊的人重新介紹給她。

  「這是木瓜,新來的傭人,我不在的時候,就由他來服侍您。」他笑道,「不過因為他昨天胡亂說話,所以我要給他一點懲罰。」

  寧寧定定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也換了一件衣服,大約是裴玄給他準備的吧,類似於西方莊園的傭人服裝,跟眼前的西式小別墅十分相配。

  臉上,戴著一張面具。

  一張只有眼睛,沒有嘴巴的面具。

  「作為懲罰。」裴玄在他身旁笑著說,「從現在開始,他只能聽,只能看,不能說。」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3:54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二章 一人二角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弟弟?」關起門來,寧寧憤怒的盯著裴玄。

  「你可以趕他走。」裴玄道,「無論你用什麼辦法都可以。」

  寧寧楞了一下。

  裴玄搖著手裡的紅酒,當著木瓜的面,他給寧寧倒酒,木瓜一走,他就自己喝了起來,也不再恭恭敬敬,一下子凌駕於寧寧之上。

  「現在跟你說你要扮演的角色。」裴玄道,「你要扮演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

  「幾歲?」寧寧冷冷道。

  裴玄掃了眼她:「就你現在這麼大。」

  「家裡做什麼的?」寧寧又問「是不是獨生女?不是的話,家裡幾個兄弟姐妹?在裡面受不受寵?平時喜歡做什麼?跟什麼樣的人來往……」

  她一口氣問了一大堆,最後呼了口氣,一副情緒激動過後的尷尬:「我弄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才能演好她。」

  我弄清楚你想要什麼樣的人,才能知道你在謀劃些什麼。

  「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的。」裴玄將紅酒杯放在手邊,起身對她道,「跟我來。」

  寧寧遲疑一下,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上了閣樓。

  閣樓門口守著一個女傭人,看見裴玄過來,才掏出鑰匙打開身後的房門。

  神神秘秘的,裡面有什麼?

  門開了,裡面是一個少女。

  背對著眾人,坐在窗邊的搖椅上,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筆直一道光芒從她身上照至門口。

  寧寧跟在裴玄身後,慢慢走到少女身邊。

  那個少女的面孔慢慢展露在她面前。

  寧寧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瘋狂跳動。

  「你要扮演的就是她。」裴玄伸手摸了摸搖椅中少女的頭髮,她有一張跟寧寧一模一樣的面孔,甚至連身材都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

  「……她是誰?」寧寧艱難的問。

  「一個大老闆的私生女。」裴玄回答,「我找到她,把她送到她生父身邊,他們都很喜歡彼此,大老闆已經安排好了,兩個月以後正式跟她相認……遺憾的是,中途發生了一點意外,她變成了植物人。」

  「……所以你要我假冒她?」寧寧慢慢抬頭看著他,「可我又不是她,我會被拆穿了。」

  「不會。我會訓練你的。」裴玄斬釘截鐵的說,繼而話鋒一轉,不懷好意的對她笑道,「況且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你覺得你還能從這件事裡退出去嗎?」

  寧寧聞言一愣,一種被毒蛇糾纏全身的緊束感油然而生,將她勒在原地。

  「對了。」裴玄說,「從現在開始,我會用另外一個名字叫你,你聽到以後要立刻回應我,知道了嗎?連蓮。」

  連蓮……

  寧寧再次低頭朝搖椅上的少女看去。

  十六歲跟三十六歲的差距太大,所以寧寧一開始沒認出她來,現在仔細一看……她不就是連蓮嗎?她不就是將來那個褒貶不一,因為跟太多男人不清不楚,而被人冠以魔女稱呼的女人嗎?

  「不。」寧寧捫心自問,「將來那個連蓮,是她還是我?」

  半小時後,客廳內。

  「連蓮小姐……」

  「誰許你開口說話的?」

  木瓜愣在原地,寧寧則坐在沙發上,冷冷看著他。

  不管誰是連蓮,他都不該出現在這裡。裴玄說隨便她用什麼辦法讓他走,可她有什麼辦法?就算直接暴露出姐姐的身份也沒用,這傢伙從來不聽她的話,難道要她把這個送她護手霜的男孩打跑嗎?她只能用語言逼他走了。

  畢竟,語言有些時候比刀劍還有殺傷力。

  「我讓你說話,你才能說話,明白了嗎?」寧寧歪靠在沙發上,戴著黑色蕾絲手套的右手撐著腦袋。

  木瓜輕輕點頭。

  「行。」寧寧態度輕慢,「現在給我唱首歌吧。」

  木瓜猶豫了一下,才開始唱歌,變聲器的少年,聲音有些粗噶,他剛唱兩句,就被寧寧的笑聲打斷。

  「哈哈哈,你唱得什麼啊?」寧寧前仰後合,毫不猶豫的嘲諷他,「聲音像隻鴨子一樣……」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自己心頭忽然一顫,她想起了電影開始時的片頭曲。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

  「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隻鴨子。」

  「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

  眼前的木瓜低垂著頭,雙手握得很緊,寧寧甚至可以看見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她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有沒有刺傷他,也不知道面具下的面孔是羞憤還是難過。

  她看見他慢慢抬起頭來,發出可笑的三聲:「嘎,嘎,嘎。」

  寧寧不想笑,卻必須裝出一副捧腹的模樣,哈哈哈笑起來。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好演員了,好演員可以在心裡想哭的時候,面上卻在笑。

  「真難聽。」她擦掉眼角的淚水,對木瓜下命令,「以後不許你說話了,裴玄說的沒錯,你還是沒有嘴巴比較好。」

  她看見木瓜的雙手瞬間握緊,又緩緩鬆開。

  就算隔著面具,寧寧也能感覺到,他似乎真的傷心了……

  寧寧又難過又鬱悶,心想:我這樣一個人,你為什麼要喊我天使呢?

  明明都長著同樣一張臉,為什麼換了一身衣服,待遇就差那麼大?

  「姐,飯還沒好嗎?」

  夜裡,出租房內,房門咚一聲被踹開,木瓜看起來又累又氣,一路氣鼓鼓的走進來,然後往地上一躺,呈八字形。

  「快好了。」早他一步回家的寧寧在廚房內忙碌,忙裡偷閒的回頭看他一眼,喊道,「地上涼,你要睡睡床上去。」

  木瓜:「我一身男人味。」

  「出了汗就去洗洗。」寧寧道。

  「轉頭。」木瓜說。

  寧寧一轉頭,一件臭衣服就丟她懷裡,光著膀子的木瓜再次躺下:「先洗衣服再洗我。」

  寧寧:「……」

  她能宰了這把姐姐當傭人使的小兔崽子麼?

  最後她還是把衣服洗了,看木瓜實在不肯起來,還擰了把毛巾過來,幫他擦臉擦身體。

  擦到胸口的時候,一直閉著眼睛的木瓜忽然抓住她的手,睜開眼睛:「姐,你累不?」

  寧寧:「什麼?」

  「媽叫你幹嘛你就幹嘛,現在媽不在,我叫你幹嘛你就幹嘛。」木瓜轉頭看著她,「你又不是我們的傭人,為什麼從來不說不?」

  寧寧:「……」

  因為她的人設讓她不能說不。

  一人二角。

  早上的時候她跟裴玄虛與委蛇,在他面前扮演一個漏洞百出的女主人,充滿暴發戶氣質,美麗卻又惡毒。晚上的時候她跟木瓜在一起,在他面前扮演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姐姐,大多數時候都在順著他,美麗卻又軟弱。

  也許是她還在抱有幻想吧,在見到連蓮以後,幻想她有一天會醒過來,結束這亂套的一切,讓一切都回到她回憶錄裡寫的那樣。

  「有一個對你言聽計從的人不好嗎?」於是她低頭對他笑,「好了,鬆手。」

  他抬頭看著她的笑容,良久之後,才鬆開了手,任她繼續任勞任怨的用毛巾給他擦身體。

  第二天早上,木瓜早早出門,沒有選擇乘車,而是一路晨跑,這樣這樣堅持不懈的運動讓他身上的肉一點點變少,也讓他的頭腦一點點清醒。他用了比平時少五分鐘趕到工作地點——裴玄家。

  裴玄家裡不但提供服裝,也提供淋浴,他飛快的沖洗了一下自己,然後換上椅子上那套僕人服,衣服穿好,正在鏡子面前繫袖子上的扣子時,身後房門打開,裴玄走了進來。

  「昨天你演得很好。」戴著金邊眼鏡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的鏡子裡,笑著說,「比你姐姐演得好多了,如果你們兩個的性別對調一下就好了,可以省掉我很多事。」

  木瓜急忙轉身:「老闆。」

  「叫我裴哥就行了。」裴玄毫不在意的擺擺手,「坐。對了,你姐平時也這麼罵你嗎?」

  木瓜沉默片刻:「不。」

  「我還以為她平時就這樣呢。」裴玄搖搖頭,「我請她過來是演一個刁蠻小姐的,但刁蠻不是潑辣,她演得太過頭了。」

  「她平時不是這樣的……」木瓜悶悶道。

  「她平時是什麼樣的?」裴玄好奇的看著他,希望從他那得到更多關於寧寧的情報,這種來自身邊親人的情報很重要,可以讓他知道寧寧的弱點,然後根據她的弱點制定計劃。

  「很溫柔,也很嘮叨。什麼事都順著我的意思,從來不對我說不……」木瓜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無嘴面具,「所以她現在對我說的那些話……八成才是真心話。」

  「哦?」裴玄挑了挑眉,饒有興致的看著他。

  「她以為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才對我說這些話,你覺得過頭?我倒覺得是一種發洩。」木瓜笑了笑,拇指摩挲面具,「這樣挺好的,何必像這張面具一樣,什麼話都不說。」

  「你覺得她恨你嗎?」裴玄忽然問。

  木瓜驚訝的看著他。

  「……我不知道。」良久之後,他才嘆了口氣,將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他跟裴玄也有一份合同。

  那份合同跟寧寧是相對的。

  寧寧扮演女主人,他扮演男僕人。

  按照裴玄的要求,他要裝作不知道寧寧的真實身份,要像個真正的僕人一樣,順從她,服侍她,逗她開心。

  這不就是寧寧平時對他做的事情嗎?

  「……她想罵我就罵我吧,想打我就打我吧,反正是我害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戴著無嘴面具的木瓜說,「她想當姐姐,我就是她弟弟,她想當女主人,我就是她僕人,她一人二角……我也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4:12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三章 開始

  「你這個死胖子。」

  「太無聊了,給我弄個西瓜來,我要玩飛鏢。」

  「沒有西瓜?那你站好別動。」

  寧寧手裡拿著一枚飛鏢,作勢要朝對方飛過去,嘴裡還念著:「一,二,三……」

  為什麼還站著不動!

  「五,六,七……八十,八十一,八十二……」就在寧寧騎虎難下的時候,門開了,裴玄帶著一個女人從外頭走進來,她順勢將飛鏢往身後一藏,像惡作劇被抓住的小女孩,「你來了。」

  「上課時間到了。」裴玄讓出身後的女人,給她介紹道,「這是負責教導你禮儀等各方面知識的李老師,最近這兩個月,你要好好向她學習。」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

  她的打扮讓寧寧想起了跟連蓮的初次見面,也是紅唇旗袍,一桿煙槍,該說不愧是師徒關係,一脈相承嗎?

  「放心好了。」她舔了舔豐潤的嘴唇,「我會好好教她的。」

  一週後,寧寧敲響書房的門。

  「進來吧。」裴玄說。

  房門打開,寧寧進來之後,開門見山的說:「我之前沒聽錯吧?你要我演的是一個大老闆的私生女,不是大老闆的情人?」

  幾個書架靠牆立,裡面滿當當的塞滿了書,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有書也有畫冊,散發出書籍特有的氣味。

  不怕騙子會打架,就怕騙子有文化,在寧寧看來,裴玄已經是個頗為成功的騙子了,讓人恐懼的是,這個騙子還在不停的充電,現在都讀起外文書了,封面上的蝌蚪文她一個也不認識。

  不管是哪國文字,只希望他能夠學以致用,早點離開這塊土地還有這塊土地上淳樸的人民,去外國理論用於實踐……這個外國最好是中東地區,他敢騙人自有AK47教他做人。

  「怎麼了?」裴玄合上書,看向她。

  「胸部練習,腰腹部練習,臀部練習,腿部練習……」寧寧抬了抬手……剛剛練習完,手太酸了沒能舉起來,「還有走路練習,包括光腳練習,高跟鞋練習,慢步練習……這裡是模特培訓班嗎?」

  裴玄沉吟一下,然後吩咐女傭:「幫我叫李老師來一下。」

  「您叫我?」李老師很快就來了。

  「改一下訓練計劃。」裴玄說,「時間不夠,減少形體訓練的時間,先教會她穿衣打扮,我不希望吃完飯後,她連自己補個妝都不會。」

  「好的。」李老師靠在他的椅子旁,右手端著煙槍……通過幾天的接觸,寧寧終於知道李老師是不抽煙的,說會口臭,她手裡那桿子煙槍壓根是個裝飾品,跟手鏈手包一個用處,用來搭配身上的衣服的,「還要加點什麼,或者少點什麼不?」

  「你是專家,你看著辦。」裴玄說,「總之月底之前,給我一個任何男人看了都能眼前一亮的美人。」

  「她現在就能讓男人眼前一亮。」李老師說,「甚至下面一硬,問題是她一開口說話,下面又軟了。」

  裴玄跟寧寧異口同聲:「能文明點嗎?」

  「哦,好吧。」李老師收起她的黃腔,一副英雄寂寞的模樣,「我的意思是說,她一說話我就犯睏,哪怕她穿低胸小吊帶都不能阻止我犯睏,作為一個女人她太失敗了。」

  「你又不是男人。」寧寧瞪她一眼。

  「不。」李老師忽然換了個男人的聲音,淡淡道,「我是男人。」

  寧寧:「……」

  人妖啊!

  「那就再加個『讓男人不犯睏的三百金句』,『兩人相處時的一千種話題』。」裴玄對李老師笑,「時間不等人,開始吧。」

  「好。」李老師又換回女人的聲音,嬌媚動人,拉著寧寧就走。

  「喂!」寧寧最後垂死掙扎了一下,「真的不是給大老闆送情人嗎?」

  寧寧對裴玄充滿懷疑,以至於平時對木瓜的態度更差了,可這傢伙跟覺醒了抖M之血似的,無論寧寧怎麼折騰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哦,也不是完全沒有反應,這傢伙有時候表現得還蠻高興……

  寧寧完全無法理解他在高興什麼!

  都說青春期的女孩子無法理喻,她覺得青春期的男孩子才無法理喻!

  中年期的男人也無法理喻!比如她眼前的李老師。

  「不化妝就上街的女人,跟裸奔沒什麼兩樣。」李老師慢慢轉出手裡的口紅,「你已經裸奔十幾年了,該穿衣服了。」

  寧寧:「……」

  「至於什麼『讓男人不犯睏的三百金句』,哎喲,哪需要三百那麼多啊,你記三句就可以了。」李老師扭了一下腰肢,撲閃撲閃著眼睛,「第一句:哇!你好厲害哦!第二句:能教教我不?第三句:人家學不會拉,你好厲害哦!」

  寧寧:「……」

  現在投胎去做男人還來得及嗎?

  這種水深火熱,或者說地獄一樣的生活大約持續了一個月,想到這樣的生活還要再持續將近一個月,寧寧忍不住開始考慮毀約的後果,就在此時,裴玄找到她:「學得怎樣?」

  三百金句縮減成三句,但就算是這三句也讓寧寧學得口吐白沫,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想為裴玄幹活,於是敷衍了事道:「還不錯了。化妝會了,三……三百金句也學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裴玄笑道,「明天我們來預演一下。」

  寧寧聞言一驚:「這麼快?不是下個月才跟大老闆相認嗎?」

  「嗯。」裴玄按了按鼻子上的金邊眼鏡,「為了下個月跟大老闆相認,這個月我們要先預熱。」

  現在時間是1997年的11月。

  立冬了。

  下雪了,白色的雪覆在地上,紅色的小皮靴深深淺淺的走在上面,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然後停在一輛車子前。

  車門打開,一個男人從車裡下來,攔在她面前,對她說:「大小姐,你好。」

  寧寧鼻子凍得有點發紅,她抬頭看著裴玄,視線越過他,看到了他背後站著的記者,不請自來的?還是裴玄請來的?她想應該是後者,今天的路程也好,見面的時間也好,他們嘴巴裡說出來的台詞也罷,全是提前定好了的,她想記者也不會是例外。

  「大小姐?」寧寧說著安排給自己的台詞,「你認錯人了吧?」

  「我沒認錯人。」裴玄拿下帽子,對她彬彬有禮的笑道,「你是連氏集團創始人流落在外的孫女,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小姐。」

  哢嚓哢嚓哢嚓,數台照相機同時拍下這一幕。

  裴玄朝寧寧走近一步,抬手遮住她,裝模作樣的喊道:「不許拍了!」

  寧寧低頭站在他的陰影裡,身體有點發冷。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裴玄跟她相遇的時間,相遇的位置,對她說的話,還有做出的反應跟動作,都記錄在一個地方……

  連蓮的回憶錄《魔女的審判》中。

  這一段被照搬進了電影劇本裡,作為全劇的開始,一切的開始。

  記者蜂擁而來,恨不得將手裡的相機抵到寧寧臉上,裴玄急忙將寧寧塞進自己車裡,然後在記者的追趕叫喊中,車子快速發動,路上,他將一樣東西丟給寧寧,笑著說:「幹得漂亮。」

  「這是什麼?」寧寧拿著盒子問。

  「打開看看。」裴玄道。

  寧寧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雙黑手套。

  「下個月的時候。」裴玄轉了一下方向盤,「戴著這雙手套去見你的家人吧,連蓮。」

  車子停在了路口,沒有直接送寧寧回家,寧寧下車的時候,已經換掉了身上的紅色外套跟紅色小皮靴——那對她來說是工作服。現在她要回家了,於是換上了自己的灰棉襖跟棉鞋,走進了自己現在住的那個小區。

  她先跟門口丟垃圾的房東打了個招呼,然後從口袋裡摸出錢來:「這是這個月的房租,還有托您平時照看我媽的錢……」

  「不用不用。」房東忙將她拿錢的手推回去,「你弟弟今天已經給了。」

  寧寧楞了下,抬頭看去,見自家的燈亮著,橘黃色的火光從窗戶裡面透出來,如同指引歸途的燈塔。

  她走上樓去,用鑰匙打開房門,裡面傳來木瓜興致勃勃的聲音:「你回來了,我有東西送你……」

  他一回頭,就看見寧寧手裡拿著的黑手套。

  忙回頭,手裡的東西沒地方丟,先塞衣服裡。

  「要送我什麼?」寧寧走過來問。

  「……我回來路上看到雞蛋減價,就買了一些回來。」木瓜坐在地上,抬頭對她笑,「晚上做蛋炒飯吃吧。」

  「好啊。」寧寧說完,走進廚房。

  「姐。」身後傳來木瓜的聲音,「這副手套誰送的啊?看起來很高檔嘛。」

  「……路上撿的。」寧寧說。

  「哦。」木瓜應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開門聲,「我出去一下啊。」

  「順手把垃圾倒了。」寧寧一邊打蛋,一邊頭也不回的說。

  木瓜提著垃圾袋出門了,扔完垃圾以後,他又將手伸進衣服裡,拿出一雙白手套來,猶豫半天,直到身後傳來一句:「不想丟的話,就送我吧。」

  木瓜飛快轉頭,見寧寧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

  她伸過手來,將那雙白手套從他手裡扯過去,一開始他不肯鬆手,寧寧乾脆直接將手指套進去,然後抬頭看著他。

  四目相對了好一會,他才無奈的鬆開手,別過臉去,輕輕說:「這雙又沒你撿來的那雙好。」

  「可我喜歡它。」寧寧用套著白手套的手摀住臉,閉上眼睛笑道,「好溫暖。」

  木瓜慢慢轉過頭來看著她。

  兩張相似的面孔站在路燈下,風呼呼叫著,雪從路燈旁飄下,世界晶瑩剔透,像一個雪花水晶球。寧寧睜開眼看著他,忽然伸手摀住他凍紅的臉,問:「暖和嗎?」

  「……恩。」木瓜雙手插在兜裡,笑著閉上眼睛,「暖和。」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4:2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四章 葬禮

  時間過得很快,主要是謠言散播得很快。

  在錢,啊不,是報紙的推波助瀾下,連賣油餅的老頭子都知道連老爺子多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親孫女——這歸功於他家的油餅一貫採用報紙包裝。

  身為謠言的主角,寧寧終於結束了她為期兩個月的短暫訓練,然後跟裴玄一起去連家報到。

  「除了連老爺子,沒人會歡迎你。」去連家的路上,裴玄對寧寧說,「連老爺子有一個前妻,一個現任,一個情人,下面還有一堆孫子孫女,家裡發生的故事足夠拍七八部宅鬥電視劇,每部集數在八十集以上,把你加進去,可以拉長到一百集了。」

  車子停在連家門口,寧寧深吸一口氣,下車進入宅鬥現場。

  雖然裴玄那番話調侃的意味比較重,但也並非空穴來風。

  當她走進客廳,裡面的說話聲立刻停止了,所有人齊刷刷的看著她,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都不是看失散已久的親人的眼神,倒像是看失蹤多年的仇人的眼神。

  「跟成志長得一點也不像,也敢說是成志的女兒?」

  「妖裡妖氣的。」

  「誰准她進來的?快把她趕走!」

  群情激昂中,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響起。

  「是連老爺子讓她來的。」

  喧嘩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眾人轉頭看去,見一個中年人從樓梯上走下來,西裝筆挺,不苟言笑,頭頂微禿,手裡拿著一份文件。

  「黃律師!」

  「黃律師,我爸爸怎麼樣了?」

  「我要見我老公!」

  一群人立刻朝他湧過去。

  「請節哀。」黃律師一臉抱歉的對他們說,「連先生剛剛去世,去世之前立下了一份遺囑,讓我當眾宣讀。」

  一群人立刻忘記了老公爸爸,眼睛直直盯著他手裡的文件。

  「連先生將他名下的公司股權,房產,珠寶,古董……」黃律師讀到這裡,所有人屏住呼吸,雖然明知道可能性不大,卻還是希望自己成為遺囑裡唯一的繼承人,然而從黃律師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全部捐給希望工程,在座的每一位繼承人可以從他的存款中分得十萬,餘款還是捐給希望工程。」

  「你說什麼??」眾人炸鍋。

  給連老爺子生了兩個孩子的情人更是一把搶過遺囑,咬牙切齒的讀了兩遍,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臉哭道:「我給老頭子生過兒,我給老頭子生過女,十年的青春全給了他,他現在就拿十萬打發我,嗚嗚嗚……」

  屋子裡一片混亂,裴玄嘆了口氣,轉頭對寧寧說:「抱歉,沒能讓你見你爺爺最後一面。」

  寧寧眼角微微抽搐。

  她真的來晚了,以至於沒能趕上見連老爺子最後一面?

  連蓮的回憶錄可不是這麼寫的。

  同一時間,連老爺子的臥室內。

  房間裡一股藥味,床上坐著一個精瘦的老頭子,袖管裡伸出的手比女孩子的手還要枯瘦細長,像老樹伸出來的枝。

  除他以外,房裡還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不,男人。

  李老師正揮汗如雨,給他化妝。

  如果寧寧在這裡,一定會嚇一跳,因為李老師的化妝筆掃過老頭子的臉,不但沒有美化他,反而讓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具屍體。

  老頭子手裡拿著一面鏡子,左照照,右照照。

  「哎呀,連老爺子,您別動啊。」李老師急忙說。

  「我說小李啊。」連老爺子挑剔的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感覺跟我平時沒什麼兩樣啊,要不你給我臉上來點屍斑吧。」

  李老師噴血:「剛死的人哪來的屍斑。」

  「電視裡就有。」連老爺子說。

  「什麼電視?」李老師問。

  「《僵屍老爺》。」連老爺子懷疑的看著他,「你給裡面的老爺化妝就化的很好,一看就是個死人,而且還死得特別淒厲,怎麼給我化就不行了?」

  李老師繼續噴血:「他是僵屍啊!!正常人怎麼可能剛剛死,就青面獠牙,嘴噴瘴氣,一臉屍斑??」

  李老師是一個化妝師,大多數時候服務於各大劇組,最擅長給美人上妝,但其他類型的妝容他也會化,包括僵屍妝。人才難得,連老爺子托朋友找到他,大把撒錢,讓他提供上門服務。

  他讓李老師把他化妝成一個剛死的人。

  「不管,你給我整淒厲點。」連老爺子還是不滿意,丟下手裡的鏡子說,「我現在這樣子跟壽終正寢似的,完全嚇不住人。」

  李老師覺得自己完全不懂有錢人的思維了,在連老爺子的強烈要求下,他不得不改了改他現在的妝容,讓他看起來像個病死鬼,手上撲粉,嘴裡說道:「您這又是何苦呢?都是您老婆孩子,都是您最親的人,您幹嘛要嚇唬他們呢?」

  「我就是要看看誰是我最親的人。」連老爺子喟嘆一聲,「他們老公爸爸的喊的親熱,是因為我平時給他們零花錢,現在我想看看,我不給他們錢了,他們還會不會關心我,懷念我……真的不用加個屍斑嗎?」

  「……該加的時候我會加的!」李老師崩潰。

  連老爺子又不是死一兩個小時,照他策劃的這齣鬧劇,他起碼要死上一夜甚至幾天,這時候就能如他所願,盡情的在他臉上身上加屍斑了。

  給連老爺子加上最後一筆時,門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還有黃律師的阻止聲:「排好隊,一個一個來,連先生的遺囑裡寫了,每個人都可以單獨跟他道別……李醫生,好了沒?」

  李老師急忙將手裡的化妝盒化妝筆塞進一個醫療箱內,順便將聽診器掛在耳朵上,最後還掛上一副醫用口罩,對門口喊:「好了。」

  門打開了,黃律師對他點點頭,李老師提起醫療箱走了出去。原先客廳內那老婆孩子一大群,如今卻沒剩下幾個。

  「我宣讀完遺囑之後,有幾個人直接回去了。」黃律師對李老師說,看似在為李老師解惑,其實背後房門開著,在將剛剛發生的事情說給連老爺子聽,「這幾個人分別是……」

  「連成仁,連成禮,連美麗,連美心……」寧寧在心裡默念這幾個名字。

  「連成仁,連成禮,連美麗,連美心。」黃律師說。

  果然沒錯。

  寧寧神色復雜的看著眼前的這群人。

  因為接二連三的意外,她一度懷疑連蓮的回憶錄是假的,裡面記載的事情沒一樣是真的。奇怪的是自打裴玄出現,回憶錄裡的事情就一一變成現實,為什麼?

  恍然之間,她想明白了。

  「之前連蓮跟我說,有關裴玄的事,有關回連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她記憶模糊,所以寫的時候參考了身邊的人,尤其是僕人的回憶。」寧寧心想,「也就是說,回憶錄裡其他部分,她是可以造假的,唯獨這段時間的事情造不了假——因為這段時間的回憶是別的人回憶。」

  被連蓮視為僕人的是誰?估計在她看來,在這個宅子裡提供服務的人全部都是僕人,寧寧先看黃律師,又看他身旁的女醫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女醫生看起來有點熟……

  「以上四人。」宣讀完這四個人的名字,或者說判決了這四個人在連老爺子心中的死刑後,黃律師看著剩下的人,問,「你們誰先進去?」

  寧寧的目光迅速看向連老爺子的情人,果然,她沉聲道:「我先吧。」

  她進門以後,迅速反手關上房門,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加上她說話的聲音很低,所以外面的人壓根聽不清裡面的人在說什麼。

  「老頭子,我跟了你十年。」她在床邊輕輕嘆氣,「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心裡還是很難受。」

  連老爺子躺在床上,心中一片溫暖:不愧是從學生時代就跟了他的人,沒被社會污染過的女學生就是這麼的淳樸專一啊……

  「……王八蛋才給我十萬!有你這麼摳門的人嗎?」情人冷笑道,「還好我早有準備,上次你帶我去你朋友的度假村時,我已經跟他搭上線了,對了兩個孩子是跟他生的,你該不會以為你一把年紀了還能讓人下蛋吧?」

  連老爺子心中一片冰冷,他老來得子,曾經是那麼寵愛情人給他生的一兒一女,不等他緩過來,情人出去,換了他大兒子進來。

  「爸爸,我恨你。」他冷冷道,「媽媽賣了家裡的房子跟地,給你當創業基金,你發達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老婆,然後跟頭種馬一樣不停的生孩子,你知道嗎,我早就想好了……」

  ……等等,死人的手怎麼會是溫的?

  剛剛一不小心碰到連老爺子手的大兒子沉默了,為了防止是自己的錯覺,他慢慢握住連老爺子的手,幾秒鐘後,擠出兩滴淚水來,沉痛道:「……我想好了一百種報復你的方法,可我一樣都用不出來,誰叫你是我最愛的爸爸呢,爸!!!」

  他嚎啕了足足五分鐘,甚至一度哭暈過去,使得門口的李老師不得不進來搶救,等他情難自禁,哭著離開後,二兒子走進來,門還沒關上就開始指著床上的老頭子破口大罵:「格老子的二十萬還不夠我一年花,有錢不給自己兒子給外人,你秀逗啊……」

  一個又一個人進來,一個又一個人出去。

  連蓮的回憶錄上用一個詞來形容整件事——篩選。

  這考驗的壓根就不是親情,而是眼力智力臨場應變能力,只有最膽大心細的人才能留到最後!其餘的統統都會在這場「葬禮」過後失去繼承權!

  身邊的人忽然用胳膊撞了撞她。

  寧寧回過神來,轉頭看去,最後一個連家人從門內走出來,黃律師掃視了一下人群,然後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到你了。」他說,「進去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4:52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五章 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房門在寧寧身後關閉。

  她站在房門口,看著對面的那張床,還有床上躺著的那個老人,他雙目緊閉,睡在一個大枕頭上,被子蓋到腰際,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睡姿非常偉人,可以直接搬運到棺材裡下葬了。

  她深吸一口氣,將這當成一場試鏡。

  床上躺著的是面試官。

  面試的主題是《親情》。

  她,還有連家的所有人都是演員。

  可以預見的是,其中其中大部分人都沒通過試鏡,但也有少部分人靠著眼力,智力,或者運氣通過了試鏡。

  寧寧是最後一個,也是處境最不妙的一個。

  其他人可以捶胸頓足,可以嚎啕大哭,可以呼天搶地,甚至可以哭暈在廁所裡,但她不可以。作為一個從來沒跟老爺子見過面,第一次見面就是參加他葬禮的人,寧寧不能表現得太過火,那樣太假了,也許外人會違心的說她孝順,但是面試官心裡肯定給她差評。

  該怎樣用不溫不火的方法,演繹這個主題呢?

  寧寧一步一步走到床邊,低頭打量床上的老人,忽然道:「你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

  她環顧四周,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不是正著坐,而是反著坐的。

  椅子背面向老人,她跨坐在椅子裡,雙臂交錯,往椅背上一搭,一點兒也不淑女一點兒也不優雅,像個因為沒人看管,就肆意妄為的野孩子。

  「我還以為有錢人都長得胖乎乎的呢。」寧寧對床上的老人說,「你怎麼比我還瘦?」

  老夫也曾心寬體胖,但醫囑說要吃素,活生生餓瘦了。連老爺子在心裡回答,然後豎起耳朵繼續聽她說話。

  可是聲音卻消失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就在連老爺子以為她已經悄悄離開了的時候,一陣紙張的悉索聲傳來。

  「之前寫的小抄浪費了。」他聽見寧寧慢吞吞的說,「適合跟爺爺討論的話題一:僵屍片。對《僵屍老爺》必須大力推崇,因為爺爺第一喜歡僵屍片,第二喜歡老爺片,兩者結合必定讓他龍心大悅,但對《僵屍後宮》必須大力批判,因為爺爺討厭一切形式的賣肉片……」

  是誰!連老爺子心中大怒,是哪個內鬼洩露了老夫的情報……

  「這些都用不到了。」寧寧一邊說,一邊將手裡的白紙揉成團,當然不可能有小抄,裴玄也從來沒告訴過她這些事,但未來是網絡時代,很多秘密不再是秘密,包括連老爺子是個資深僵屍迷的事……

  雖然聽她念小抄很難受,但她不念了,連老爺子更難受。因為他已經死了,所以連敷衍都不敷衍了?

  「……老實說,我鬆了口氣。」寧寧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你,我哪有那麼多話跟你說,你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

  聽了這話,連老爺子心中一冷。

  這個家裡的陌生人哪只她一個,更多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個家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你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寧寧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迷茫,「我以為有錢人都過得很幸福,可你一點也不幸福,為什麼他們那麼恨你?」

  「忘了你不能回答我。」

  「……再見,爺爺……」

  她走到門口,忽然轉頭說:「別太難過。」

  關門聲響起,連老爺子在床上睜開眼睛,望著頭上的天花板,久久不發一語。

  直當李老師開門進來,他才慢慢轉頭看著她,一臉茫然的問:「他們為什麼那麼恨我?」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恨你。」李老師抬手點了下自己的鼻尖,「我只想告訴你,你這個地方出油了。」

  連老爺子:「!!!」

  半個小時後,樓下大廳。

  原本站得滿當當,連個坐人的地方都沒有的大廳,現在顯得有點空落落,因為不少人在得知自己只有十萬塊遺囑可分時,就怒不可遏的摔門離開了,甚至沒去樓上見連老爺子最後一面。

  還有幾個人正在跟黃律師爭論,希望自己能夠多得一份遺產。

  這個時候,李老師下來了。

  她告訴大家一個不知道是喜訊還是噩耗的消息。

  「恭喜大家。」李老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經過我們的奮力的搶救,連老爺子又活過來了。」

  眾人:「……」

  大兒子:「爸爸!!!」

  大兒子一馬當先衝上樓,剩下的人也不甘示弱,一個個往樓上衝。

  剛剛還無人問津的連老爺子,如今重新成了一個香饃饃,他只有兩隻手,大兒子搶走了一隻,剩下的被無數人爭搶,一邊搶還一邊怒吼:「走開,這是我爸爸!」「也是我爸爸!」「不孝子,你眼裡只有爸爸,沒有我這個媽嗎?」

  這真是一場鬧劇。

  連老爺子臉色灰敗,似乎被他們醜陋的模樣給氣壞,劇烈的咳嗽起來,又是一堆手要給他捶背,他冷冷道:「夠了!」

  失望的目光從眼前這群人臉上掃過,連老爺子緩緩道:「我沒死,你們剛剛那些話,我全聽見了,咳咳咳……」

  雖然沒死,但看他咳嗽的樣子,似乎就快要被眼前的這群人給氣死了。

  「黃律師!」連老爺子苟延殘喘般的喊道,「快,你快進來,我,我要重新立一份遺囑!」

  黃律師急忙走進來,然後點點頭讓李老師留下,又對剩下的人說:「能請你們離開一下嗎?」

  「憑什麼讓我走!」大兒子死死抱住連老爺子的手,彷彿這不是一隻普通的手,而是一隻金手指一樣。

  「出去。」連老爺子命令道。

  「爸……」大兒子無奈,只得起身離開。

  等這群人都走了之後,黃律師反鎖房門,回頭一看,只見剛剛還一副垂危模樣的連老爺子猛得從床上坐起來,鬱悶的拍著自己的臉:「這張老臉,這張老臉,怎麼就這麼會出油呢?」

  黃律師嘴角抽搐:「連先生……」

  「恐怕我們得重來一次。」連老爺子緩緩轉過頭來,面色嚴肅,「我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是很聰明的,如果他們當中有人發現了我的破綻,肯定會將計就計……」

  同一時間,樓下酒窖內。

  「我看見爺爺鼻子上出油了。」一個少年搖醒手裡的葡萄酒,然後將鮮紅的液體倒進面前的杯子裡,「於是我將計就計,抱著他大哭一場。」

  「不愧是我兒子。」大兒子連成信欣慰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伸手拿起盛滿紅酒的酒杯,但沒有喝,而是語重心長的對他說,「但現在還不是慶祝勝利的時候,我們保持了一定優勢,現在要做的是把這個優勢一直保持下去,因為看穿這點的肯定不只我們兩個……」

  另一邊,連老爺子房內。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黃律師問,「怎樣重來一次?」

  「意思就是說,我還得再死一次。」連老爺子冷笑道,「這次我是被他們給活活氣死的,等我氣死以後,你再公佈我新寫的遺囑。」

  「我恐怕他們不會再相信……」黃律師實話實說。

  「那就想辦法讓他們信!」連老爺子吹鬍子瞪眼,「這個世界上沒有花錢辦不成的事情,我負責給錢,你負責給我想辦法,哪怕是借也要給我借具屍體來!」

  然後轉頭對李老師說:「你要把屍體化妝成我。」

  李老師吐血:「我只是個化妝師,不是易容師。」

  同一時間,樓下花園中。

  三女兒連媛媛避開其他人,正在偷偷打電話。

  「我不知道老頭子又要搞什麼么蛾子,我只知道一件事——這個世界上沒有花錢辦不成的事情。」她惡狠狠的說,「我負責給錢,你負責給我組個智囊團,一有情況我就通知你,然後你立刻讓智囊團給我出主意。」

  大哥大對面的人報出了一個價位。

  「為什麼這麼貴!」連媛媛怒道。

  「因為你的弟弟剛剛給我打了一樣的電話,提出了同樣一個要求……」對方回道。

  「拒絕他!我給你雙倍價!!」連媛媛道。

  類似的情況在這個房子的各個角落發生,過了第一輪試鏡的「演員們」正在為第二輪試鏡積極的做準備。而唯一的「面試官」同樣在積極的為了為難他們做準備。

  與他們相比,寧寧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她安靜的坐在沙發裡,眼睛看著窗外,似乎在走神。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裴玄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她轉頭,看見他笑吟吟的站在她身邊,手裡兩杯咖啡,其中一杯遞過來。

  「我有什麼可緊張的?」寧寧似笑非笑。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回憶錄裡所寫的順序發生。

  她知道連老爺子正在擬定第二份遺囑,她知道連成信父子正在地窖裡喝紅酒,她知道連媛媛還有她弟弟正在打電話組智囊團,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但裴玄似乎誤會了她話裡的內容。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彎下腰,湊到寧寧耳邊問,「你想不想真的成為連蓮?」

  寧寧眉頭一跳:「你什麼意思?」

  「閣樓裡的人你已經見過了,她不會再醒了。」裴玄的聲音裡充滿誘惑,「就算你拿走她的什麼東西,她也毫無辦法。」

  寧寧定定看著他。

  ……她知道很多事情,唯獨不知道一件事。

  木耳,她穿越的這個女孩子,到底有沒有答應他這件事。未來的連蓮,究竟是閣樓裡的那個植物人連蓮,還是現在站在這裡的木耳?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5:1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六章 誘惑

  不管未來如何,但至少現在,她演的是木耳,一個沒經過世面的,膽小怕事的,為了錢不得不替人賣命,但卻良知尚存的小姑娘。

  「……我幹不了。」寧寧有些煩躁的揉了一下頭髮,「我害怕……」

  「怕什麼?」裴玄笑道,「富貴險中求,如果正常工作的話,你要洗十年的盤子才買得起你腳上穿的這雙皮鞋,要從民國工作到現在,才買得起眼前這棟房子……」

  他轉過頭,聲音充滿誘惑:「但現在,只要你點點頭,這一切就是你的了。」

  「……不見得吧?」寧寧掃了眼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分散各處的連家人也目光警惕的看著她,她壓低聲音說,「看見沒?這麼多人,一個一個分下來,輪到我最多分個廁所。」

  裴玄不屑的嗤笑:「能當你對手的,最多不超過五個人……你以為今天晚上連老爺子為什麼要他們來?」

  寧寧疑惑的看著他,心中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連老爺子是假死的。」裴玄道,「甚至連那份遺囑都是假的,他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測試他的妻子兒女,看看他們是愛他,還是愛他的錢。結果你看到了,大部分人都沒通過測試。」

  寧寧忍不住瞪大眼睛,指著他道:「你……你……」

  「不錯,就是我。」裴玄的笑容裡透出一絲得意,「給連老爺子出這個主意的人就是我。」

  ……這樣的餿主意你也出得出來,莫非你的本質是個賤人?

  裴玄當然是個賤人。

  他先結識了連家的二子,兩個人一度關係很不錯,否則的話這位花花公子也不會同意認回自己在外面的私生女連蓮——要知道他可不止一個私生女,但認回家的這還是頭一個。在此期間,裴玄又通過他認識了連老爺子,並且花費了一段時間,跟連老爺子成了忘年交,某天連老爺子感嘆,自己活著的時候,身邊的人都說自己好話,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他們會說什麼話。

  「您要是真想知道。」裴玄順勢提出,「我倒是有個辦法。」

  這才有了今天這場大戲。

  而且還沒演完,連老爺子籌劃著要演《葬禮》第二季,中間給各位主演,還有各位落選的演員一點休息時間,讓他們各自回家。

  而在回去路上,一個男人攔在了裴玄的車前,一個急剎車之後,蒼白的車燈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那張被酒色掏空的臉,五官跟連蓮非常相似,是個典型的美男子,如今俊美的面孔被憤怒給扭曲,他雙拳往車上一捶,怒道:「裴玄,賤人,你給我下來!」

  「怎麼了,二少。」裴玄拉下車窗。

  「你還問我怎麼了?」對方快步繞到車窗前,伸手進來拽著他的領口,「今天到底怎麼回事?老爺子是不是假死?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是不是在拿這事測試我們?」

  「你都看出來了,還問我?」裴玄無辜的看著他。

  二子渾身一抖,臉上漸漸浮現惶恐:「那,那我怎麼辦?」

  他完蛋了。

  寧寧有些憐憫的看著他,其他人都還好,有什麼話至少是關起門來說的,只有這位仁兄,他是開著門罵的……

  「這事你做得……哎。」連裴玄都對他無語,「就算要罵,你至少關起門來罵啊……覆水難收,除非你能證明自己當時被人下降頭了,否則老爺子恨你一輩子。」

  「這個時候你還說風涼話!」二子大怒,他將手伸進車窗裡,似乎想打開車門,將裴玄從裡面拖出來暴打一頓,兩眼通紅道,氣喘籲籲道,「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還有你!」

  那雙泛紅的眼睛看向寧寧,他冷笑道:「我這個當爹的完蛋了,你這個便宜女兒也要跟著完蛋。」

  裴玄忽然將車門重重一開,車門撞在二子身上,撞得他大叫一聲,踉蹌兩步坐倒在雪地上。

  「你完了,她還沒完。」裴玄重新拉上車門,對喪家犬一樣的二子笑道,「咱們兩個可以打個賭,老爺子寫的第二份遺囑裡,估計沒有你的名字,但肯定有她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屁!」二子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卻被噴了一臉的尾氣,他憤怒的追了幾步,終究兩條腿的跑不過四個輪子的,只能在地上抓起一把雪,無力的朝越來越遠的車子丟去。

  車裡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轉過頭來,眼神復雜的問裴玄:「他是你朋友?」

  「狐朋狗友。」

  寧寧沉默片刻,又問:「他是連蓮的爸爸?」

  「嗯。」

  「……你其實可以告訴他的。」寧寧看著裴玄的側臉,「提前告訴他這是一場測試,那他至少不會開著門罵人。」

  「他是個白痴,我從來不跟白痴合作。」裴玄說,「因為白痴不受控制——不受別人控制,也不受自己控制,我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也許是開著門罵人,也許是關上門給老頭子做人工呼吸。」

  寧寧眨了眨眼睛:「你也沒提前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在你眼裡,也是一個白痴?」

  「……現在不是了。」裴玄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你能騙過老爺子,以後搞不好也能騙過我,你是個聰明人,我願意跟你合作。」

  寧寧沉默了下來。

  在打發他們走之前,連老爺子又招呼他們上去了一次,這一次他沒有招呼所有人,他只招呼了一部分人——又被裴玄說中了,包括她在內,剛好五個,不用說也知道,這五個人就是這場試鏡的勝利者,以及《葬禮》第二季的主演。

  寧寧問:「你想要什麼?」

  連蓮的回憶錄裡,缺失的最重要的一塊就是裴玄,明明他在整件事裡起了這麼大作用,甚至可以說完全是他主導了整件事,可不知道為何,他的存在被有意無意的弱化甚至抹去了,為什麼?

  寧寧絕不相信裴玄是無償做好事,他做的事情全都有目的,利用自己的朋友認識連老爺子,利用連老爺子搞出這麼一場測試,接下來呢?他要利用她做什麼?

  「……不急。」裴玄一邊開車,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首先我要給你一個新名字,新身份,然後我們再來談接下來的事。」

  半小時後,出租屋內。

  房門悄悄打開,已經換回平常打扮的寧寧輕手輕腳走進來,剛剛彎下腰脫鞋子,燈光就在她頭頂亮起。

  木瓜站在牆邊,手還按在燈具開關上,居高臨下看她:「怎麼這麼晚回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6:1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七章 甦醒的真相

  「……加班。」寧寧從包裡拿出一疊錢,遞向他,「有加班費的。」

  木瓜抱著胳膊靠在牆上,眼神冷淡的看著她手裡的錢,忽然轉身朝房間裡走去,腳步那麼沉,那麼重,那麼快,像擊打在鼓面上的鼓點,一聲急過一聲。

  嘩啦一聲——什麼東西倒在地上?

  寧寧蹬掉腳上的鞋子,跟了過去。

  她站在房門口,看見裡面的木瓜轉過身來,倒提著手裡的書包,裡面的小鈔,紙幣硬幣猶如瓶中流水一般,傾瀉而下,一下子鋪了滿地。

  「夠了嗎?」他昂起下巴看著她。

  被他用這樣冷淡的目光看著,寧寧忽然感覺到憤怒。

  「夠什麼?」她冷笑一聲,走過去,伸腳在地上一撥,撥出一部分錢,「這是你的學費。」

  又撥出一部分:「這是你吃飯的錢。」

  「這是你租房子要花的錢。」

  「這是你買衣服鞋子的錢。」

  ……

  撥完最後一筆錢,寧寧用腳在空空如也的地面上拍了拍,抱著胳膊冷笑道:「這筆錢還不夠養活你自己,夠什麼?夠養活媽還是養活我?」

  木瓜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那你也不能這樣。」他支支吾吾的擠出一句,「你原來那份工作早就辭了,這些錢根本不是你洗盤子賺來的……」

  寧寧死死握住手裡的鈔票,怒極反笑道:「你覺得我的錢是怎麼賺來的?你以為……我在外面做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想將手裡的錢甩他臉上,但是握著太久,反而用盡了力氣,於是無力的跌坐在床上,幾張錢在她面前飄落,她抬手摀住臉:「你以為我喜歡給人做牛做馬嗎?天氣那麼冷,我一點也不想洗碗,一點也不想低聲下氣的說歡迎光臨,一點也不想半夜十二點都回不了家,在外面賺加班費……」

  在電影裡,手上的凍瘡只是化妝效果,但在這裡,是實實在在的痛。

  「……我是個女孩子啊。」她捂在臉上的,凍瘡未褪的手在微微發抖,「我現在就這麼糟蹋自己,到老怎麼辦?沒文化,老了,不漂亮了,連力氣活都幹不動的時候,我該怎麼辦……這些我都沒想過。」

  她忽然放下手,看著木瓜,眼睛裡晃動著淚光:「我全想著你。」

  木瓜像是被她揍了一拳一樣,難堪的立在原地。

  過了許久,他才向前走了一步,兩隻手微微抬了抬,看起來想要擁抱她,可卻被寧寧伸手推了回去。

  「姐……」木瓜受傷的看著她。

  「……別碰我。」寧寧低頭說。

  在說出剛剛那些話之後,寧寧忽然發現,作為姐姐,作為木耳,她愛著他也恨著他。他比她小,比她弱,他需要她,所以在家裡出了事以後,身為姐姐的她理所應當的肩負起所有重擔,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辛苦賺錢供他讀書,還要忍受他的不理解和臭脾氣。

  他拖累她,束縛她,困住了她,寧寧忽然抬頭環顧四周,這麼小,這麼骯髒,這麼冷的房間,為了省錢她一直住在這裡,關了燈之後甚至能聽見老鼠在地上跑來跑去的聲音,她一夜一夜在這裡苦熬,她明明手裡有錢……

  寧寧打了個哆嗦,低頭看著地上的錢。

  「拿去,加班費。太多了?呵呵,不多,等你成了連家的小姐,就輪到你給我發小費了。」

  寧寧心中苦笑一聲,她知道裴玄為什麼會給她發這筆加班費了。

  這個男人與欲望為伴,他最擅長的恐怕不是騙人,而是在人的心上撬開一個口子,然後輕輕唱著邪惡的歌,引誘裡面的欲望如蛇一樣探出頭來。

  畢竟人心有兩面,而他,擅長引導出一個人的黑暗面……

  幾天後,連家。

  家庭跟事業似乎是一對永遠的情敵,一方得意,一方失意,寧寧家裡一團糟,結果相對的,她在連家的這場大戲裡卻表現得很好。

  「我沒你這個女兒。」二少對寧寧冷冷道。

  「我沒你這個兒子。」一個更冷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二少一回頭,對躺在床上的連老爺子喊了:「爸!」

  「出去。」連老爺子簡短有力的說。

  二少原本還想耍賴不走,但被連老爺子的保鏢給架走了,等他走後,連老爺子抬手將寧寧招呼到面前,和顏悅色的看著她:「孩子,跟我說說你的事。」

  她的人設早就已經寫好了,寧寧坐在他面前,距離不遠,但也不近,偶爾看他一眼,但更多時候都在玩自己的衣角:「我?我跟我媽生活在一起,不過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親媽,因為她一點也不喜歡我,只喜歡我弟弟。」

  「重男輕女,很多人都是這樣的。」連老爺子又問,「你讀過書嗎?」

  「讀過,不過現在沒讀了。」寧寧面無表情的說,「我媽說,女孩子不用讀那麼多書,反正以後都是要嫁人,然後在家裡帶孩子的。」

  「你恨他們嗎?」連老爺子問。

  寧寧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像是被人戳中心事,然後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搖頭道:「談不上,畢竟是我親人。」

  「是啊,談不上。」連老爺子嘆了口氣,直直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悵然若失了許久,才轉頭對寧寧道,「叫句爺爺。」

  寧寧:「爺爺?」

  「哎。」連老爺子拍拍她的手,笑著說,「爺爺送你去讀書,你喜歡什麼就送你學什麼,畢業了也不用你嫁人,這世上還有個詞叫入贅……」

  「停停停!」寧寧連忙叫停,然後有些興奮,更多的是坐立不安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爺爺,你對家裡的每個人……都這麼好?」

  連老爺子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影,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淡:「當然,我對每個人都一樣好,都一樣好……」

  人有遠近親疏,哪怕是只有三四個人的家庭,有時候都無法一碗水端平,而連老爺子?他現在都無法一碗水端平,更別提從前了。

  回答完這個問題後,連老爺子就一直有些神不守舍,又跟寧寧聊了幾句家常之後,就笑著給一旁的黃律師使了個眼色。黃律師立刻對寧寧說:「連先生有點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讓他休息一下。」

  寧寧笑著起身:「爺爺再見,好好休息。」

  門在身後關閉,她知道他們接下來要討論第二輪試鏡的事情,連老爺子累了?不,他一點也不累,在找出他心目中最親的親人之前,他會一直折騰下去,就像樓下這群人。

  寧寧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她看著樓下的人,樓下的人也看著她,不是看親人的眼神,是看競爭對手的眼神。

  連老爺子渴望親情,卻把親情變成了一場競爭,既然是競爭,就一定是血腥的,殘酷的,注定分個高下的,想從裡面尋找感情這種東西,注定一無所獲。

  「怎麼樣?」裴玄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寧寧轉頭看著他,心想:就是這個人,引出了連老爺子的黑暗面,讓他渴望親情,卻又不相信親情。

  「老爺子說要送我去上學。」寧寧說。

  裴玄噢了一聲,似笑非笑:「看不出來,你還挺能討中老年人歡心的。」

  「只是討老年人歡心。」寧寧更正他的語句。

  「也挺能討我歡心的。」裴玄將煙放嘴裡,「我是個中年人。」

  寧寧嘴角抽搐,有點想吐。

  看著這個人實在是太傷害她的視力了,寧寧急忙將目光投向了客廳裡的那群人,他們或三五成群,或自帶一個龐大智囊團,她忽然咦了一聲:「怎麼少了一個人?」

  寧寧明知故問,根據連蓮的回憶錄記載,今天雖然一共邀請了五個人,但是到場的卻只有四個,大兒子父子,三女,以及寧寧。四子不會來,因為他路上出了一點意外……

  「誰知道呢。」裴玄在她身旁輕描淡寫的說,「也許是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吧。」

  話音剛落,外面就衝進來一個人,心急火燎的朝眾人喊道:「不好了,四少出事了!」

  寧寧猛然將目光投向裴玄。

  她是看過回憶錄,才知道會發生這件事。他呢?他是怎麼知道的?

  與此同時,裴玄家中。

  木瓜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本書,半天沒有翻動一頁。

  終於煩躁的將書一合,他抬起頭,環顧四周,納悶道:「人都去哪了?」

  裴玄家裡有很多人,這些人名義上是他的廚師,園丁,男傭,可是木瓜覺得他們的職業恐怕並非如此,因為沒有蛋炒飯都炒不好的廚師,沒有玫瑰跟月季都分不清的園丁,也沒有茶都沏不好的男傭。

  今天這些人都不見了,只留下他,還有一個胖胖的女傭。

  女傭讓他待在樓下,而她自己守著樓上。樓上有什麼?從沒上過樓的木瓜不知道。

  忽然咚的一聲,樓上傳來一聲巨響。

  木瓜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正猶豫著要不要上樓去看看的時候,紛亂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一個穿著白色睡裙的身影出現在樓梯上,手裡還拿著一把帶血的錘子,看見木瓜,她不由得楞了一下,然後雙手舉著錘子對準他,上面的血滴下來,她發著抖說:「放我走!」

  木瓜驚訝的看著她的臉,忽然摘下自己臉上的面具,朝她走近一步:「姐,你怎麼了?你怎麼這幅樣子?」

  穿著白色睡裙,有著跟寧寧一模一樣面孔的少女被他嚇得倒退一步。

  木瓜忽然止住腳步,狐疑的打量她半晌,然後慢慢倒退慢慢說:「不對,你不是我姐。」

  他退到了客廳的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隻果盆,他反手抽出插在蘋果上的那把水果刀……順便把紮上面的蘋果丟掉,刀尖對準對方。

  白裙少女吞了吞口水,雖然兩個人手裡都有武器,可木瓜是個男孩子,而她是個女孩子,而且他身強力壯,她身體虛弱,她不可以跟他動手。

  「李嫂怎麼樣了?」木瓜看見了她錘子上的血,冷冷問,「你把她打死了?」

  李嫂就是那個胖胖的女傭。白裙少女楞了一下,急忙搖頭道:「我沒打死她,我打暈了她,我也是逼不得已……等等,姐姐?你是不是有個姐姐長得跟我一模一樣?你是她弟弟?」

  木瓜眉頭一跳:「是又怎樣?」

  白裙少女突然哈哈笑了起來。

  她的笑讓木瓜有點煩躁,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冷冷問:「你笑什麼?」

  「我是個演員。」白裙少女收斂起笑容,對他說,「有天裴玄找到我,說我跟一個富家私生女長得很像,那個私生女出意外死了,他給我錢,讓我來扮演她。」

  聽了這話,木瓜一瞬間想明白了許多,比如裴玄為什麼找上姐姐,又為什麼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讓他一度以為他們兩個……

  「後來我也不小心出了意外,被車撞了,變成了植物人。」白裙少女說,「他才找上你姐,因為你姐跟我長得一樣。哈,我猜他肯定也對她這麼說過,『富貴險中求,如果正常工作的話,你要洗十年的盤子才買得起你腳上穿的這雙皮鞋』,『你要從民國工作到現在,才買得起這棟房子』『現在只要你點點頭,這一切就是你的了』……」

  「我不明白。」木瓜皺起眉來,「既然有這麼多好處,你幹嘛要跑?」

  白裙少女沉默片刻,說:「因為他是騙我的。」

  木瓜:「……什麼意思?」

  「……我是一個月之前醒過來的。」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白裙少女哆嗦著嘴唇說,「那時候在裴玄眼裡,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有很多話他不會對活人說,但會對死人說……」

  這事關係到自己的親姐,木瓜忙催促道:「他說什麼了?」

  「我聽到的太多了,多到我根本不敢睜開眼,只能繼續扮個植物人。」白裙少女緩緩道,「尤其是我聽見他說,他找我來,根本就沒打算讓我當一個活著的連家小姐,而是要讓我當一個死的連家小姐……」

  木瓜的腦袋嗡了一下,他搖搖頭:「怎麼會……」

  「你還沒明白嗎?」白裙少女朝他尖叫起來,發洩著自己心中的恐懼跟憤怒,「他找人培訓我們,只教我們怎麼在鏡頭前顯得漂亮,就是為了讓我們死在連家,然後讓記者拍一個好看的照片登在報紙上,題目是——」

  當她將這個題目說出來的時候,木瓜再沒在房間裡停留,快步衝出別墅大門。

  連家,客廳內。

  「什麼?被抓進派出所了?」

  「被人舉報?撞死過人?是不是真的啊?」

  「等等,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件事,不過不是被壓下去了嗎?誰捅出去的?」

  一群人議論紛紛,但議論歸議論,沒人肯出面去保他,反而有些幸災樂禍。

  寧寧看著眼前這一幕,忍不住皺起眉頭。

  貓膩……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這個關鍵時候出事,怎麼看都像有人搞事。

  「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裴玄在身旁輕輕對她笑,「競爭對手少了一個,你說對不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6:32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八章 來找我

  裴玄話音剛落,他的大哥大就響了。

  「喂。」裴玄接了電話。

  「放我姐回來。」木瓜的聲音冷冷傳來,「否則我就帶那個閣樓上的女人過去。」

  裴玄一楞,然後面不改色的說:「不好意思,我不姓張,你打錯電話了。」

  他掛斷電話,但很快電話又重新響起。

  「大忙人啊你。」寧寧瞥了他一眼。

  「抱歉,我去處理一下。」裴玄對她無奈笑笑,然後徑自走進洗手間,進去的時候電話正好停了,他左右四顧片刻,見附近沒有別人,立刻給某個人撥了個電話過去。

  派出所。

  平頭男正在錄口供,舉報連家四少幾年前撞死人然後逃逸的事情。

  忽然大哥大響了,他對警察陪了個笑臉:「抱歉啊,估計是我爹來電話了,我去接一下?」

  「快去快回。」警察說。

  衣食父母也是父母,平頭男——也就是裴玄的小弟之一很快找了個地方接電話:「喂,裴哥,啥事啊?」

  「木瓜把連蓮帶走了。」裴玄開門見山的說。

  「什麼?」平頭男驚的差點跳起來,「那我們要不要報警?」

  「……叫幾個人,到連家附近的電話亭,或者有公用電話的小賣部走一圈。」裴玄淡淡道,「我估計他已經到了附近,但是進不來,所以才在邊上打電話找我麻煩。」

  「好,我馬上安排人。」平頭男道。

  掛斷電話之後,他急忙給另外幾個人打電話,如果木瓜在這裡,他一定能一眼認出,他找的那幾個人,分別是裴玄的廚師,園丁,還有男傭,他們原本各有各的安排,比如平頭男被安排去舉報連家四少,而今面對突然情況,其中一個疑惑的問:「找人?現在?那裴哥原來的安排怎麼辦?」

  「聽裴哥的,先找到人,其他的待會再說。」平頭男惡聲惡氣的說。

  幾個人面面相覷,然後放下手頭的事情,開始在連家附近找人。

  另一邊,裴玄掛斷電話之後,從洗手間裡出來,坐回到寧寧身邊。

  「怎麼樣?」他輕聲問,「我離開這段時間,有發生什麼比較重要的事情嗎?」

  「老爺子剛剛讓人通知我們,讓我們中午不要回去了,一家人留下來吃個午飯。」寧寧心不在焉的回答,內心正在回顧這段劇情。

  在回憶錄上,在劇本裡,接下來的這段劇情,叫做《毒藥》。

  因為是家宴的關係,所以連老爺子不許外人參加,智囊團也好閨蜜團也好,全都被他趕跑了。

  家宴上只有他,還有四個繼承人。

  甚至連傭人都臨時放假了,只留下一個用了很多年,反應有點遲鈍的老廚子。

  期間四個繼承人分別被他指使去廚房拿東西,然後分別目睹了老廚子「下毒」的一幕,根據來廚房的繼承人性格的不同,老廚子「下毒」的原因跟對象也不同,他們每個人都有機會糾正他的這個錯誤,廚房裡一次,餐桌上一次。

  連老爺子在考驗親情方面走火入魔了。

  這一次他想知道,為了遺產,他們會不會眼睜睜看著另外一個繼承人,看著自己的兒子,兄弟姐妹,侄女,甚至父親吃下毒藥。

  前方一陣騷動。三女的尖叫聲傳來:「這些都是我朋友,你怎麼能趕他們走?」

  「連先生說了,這是一場家宴,外人不能參加。」黃律師公事公辦的語氣,「要麼你留下,要麼你和他們一塊走。」

  開始了,寧寧心想。

  與此同時,身旁的大哥大又響了。

  她轉頭看著對方,裴玄起身道:「抱歉,我再接個電話。」

  洗手間內。

  「裴哥,附近所有的電話亭還有小賣部,凡是有公共電話的地方,我們的人都跑遍了,還是沒找到人。」平頭男問,「現在怎麼辦?是讓他們繼續找,還是……」

  裴玄嘖了一聲:「算了,讓他們別找了,先按計劃行事……等等,有人來了。」

  他剛剛掛斷電話,身後就進來一個人,見他轉身,一下子撲在他身上,迫使他後退兩步,背撞在牆壁上。

  「你瘋了?」裴玄壓低聲音道。

  「你得幫我,你說了你會幫我的!」三女連媛媛雙手環著他的腰,又急又氣道。

  裴玄急忙走過去將門反鎖,然後低下頭,對仍抱著他不放的連媛媛道:「我當然會幫你,但我們能換個地方聊天嗎?我們兩個現在這個樣子要是被人撞見了,就再也說不清楚了。」

  「咱們兩個早就不清不楚了,還怕人說。」連媛媛嗔怪一句,「趕緊幫我擺平另外幾個人,把老頭子的財產弄到手,然後我就跟你扯結婚證,東西咱們兩個平分。」

  這個貪得無厭,愛慕虛榮的女人真的會跟他平分?裴玄笑了,他知道她在撒謊,不過沒關係,他有辦法逼她信守承諾。

  但眼下還是柔情蜜意的安慰道:「別擔心,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一切都是你的……好了,拿出來吧。」

  他朝連媛媛伸出手。

  連媛媛猶豫一下,打開小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眼藥水瓶子來,卻始終捏在手裡不放,不肯交給他。

  「沒別的辦法了?」連媛媛支支吾吾的,「我大哥那個人很警覺的,從來不亂吃東西,而且他朋友多,他要是出了什麼事,這些人一定會跳出來……」

  「誰說我要毒死他了?」裴玄笑道。

  連媛媛愣了愣:「那你……」

  「連蓮。」裴玄吐出一個名字。

  「怎麼會是她?」連媛媛掩住唇,驚訝過後,一臉懊惱,「毒死她有什麼用?一個私生女,又沒在老頭子身邊待過,老頭子再喜歡她能喜歡到哪去?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一個活著沒人疼,死了沒人理的東西……」

  「所以她最適合死了。」裴玄冷冷道,「等她死了,自然會有人,有報紙跳出來暗示她有可能是被另外的繼承人毒死的,按理來說這個人肯定要被剝奪繼承權。這個人是誰呢?有人會說是你大哥,你大哥肯定會反駁,甚至會想要尋找真相,可那個時候人已經燒成灰了,所有證據也都燒成灰了,他什麼都找不到。」

  連媛媛聽得心醉神迷,原先的猶豫去了一大半,只剩下最後一絲還在風中搖曳:「事情真的能這麼順利嗎?」

  「那就是我跟你大哥的事情了,你不用管。」裴玄淡淡一笑,竟帶著一種犯罪者的自豪感,自信滿滿,彷彿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

  這個笑容持續了三秒鐘。

  三秒鐘後,大哥大又響了。

  略略皺了皺眉,裴玄對連媛媛說:「我接電話,你出去吧……別笑,擺一副生氣的樣子,對,這樣挺好,讓外面的人以為你勾引我沒成功。」

  送走連媛媛之後,裴玄接了電話。

  「你找到我了嗎?」木瓜問。

  裴玄眯起眼睛:「你想做什麼?」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木瓜說,「連蓮,我是說真正的連蓮已經醒了,她早就醒了,你跟她講的那些話她全聽見,也全記住了,她現在就在我身邊,我隨時可以帶她去警察局報警。」

  裴玄在原地沉默了好幾秒鐘,才齜牙一笑,彷彿一頭撕下偽裝的魔鬼,猙獰的笑容倒映在對面掛著的鏡子上:「不,她不在。如果她真的在你身邊,你早就去警察局報警了,根本不會浪費時間給我打電話。」

  木瓜:「……」

  「小男孩,讓我來猜猜看,猜猜看你剛剛的話裡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這頭魔鬼慢條斯理的說,「她醒了,她當然醒了,我一直在想她能裝植物人裝到什麼時候,為此我一有空就過去跟她聊天,告訴她,我原本要對她做的那些事,比如殺了她,比如燒了她。」

  木瓜:「……」

  「她是不是把這些話原封不動的告訴你了?告訴你,我要殺了你姐,燒了你姐。」裴玄說,「你這麼衝動,當然立刻就跑出來找我了,可你不知道我在哪,於是你回去找連蓮,想問她連家在什麼地方,可惜你已經找不到她了,她已經跑了。」

  木瓜:「……」

  「現在你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不停打電話騷擾我。」裴玄笑了起來,「可這有什麼用?」

  「……你覺得我知道多少?」沉默片刻,木瓜忽然問,「你猜她告訴了我多少?」

  裴玄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有關連家的事,她什麼都告訴我了。」木瓜深呼吸兩下,「所以她跑了沒關係,我不會跑。我要是找不到你,我就去找警察,找報社,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他們,告訴他們連家的私生女是假的,她的本名叫木耳,家裡開小飯店的,今年十六歲,小學在……」

  「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裴玄打斷他。

  「等我姐死了以後,他們會信的!」木瓜的聲音忽然高了一調,「尤其是被你栽贓陷害的人,肯定會來找我的!我就是證人,我就是證據!」

  「你也說了。」裴玄的聲音非常冷靜,一字一句道,「等你姐死了以後。」

  對面的聲音沉默下來。

  證人有什麼用,證據有什麼用,真相有什麼用,換得回一個活生生的姐姐嗎?

  一個電話亭內,木瓜喘著粗氣,明明是大冬天卻出了一頭汗,令路人側目。

  「你家對面,我家對面,還有警察局門口。」他忽然說,「來這三個地方找我。」

  「說清楚,你到底在哪?」裴玄問。

  「我不會告訴你的。」木瓜冷笑一聲,「做什麼事都需要人手,犯罪也一樣。我不管你想對我姐幹什麼,停下來,讓你的手下來找我!」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6:51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八十九章 外人

  連老爺子站在窗戶口,從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大門外。

  一群人走出大門,天氣很冷,他們很快進了車子裡,但是車子沒有開走,仍然停留在門口的雪地上,車頂上早已覆了雪,像一座座白色的碉堡,或深或淺的埋伏在雪地中。

  「看看。」連老爺子坐在輪椅上,透過明亮的窗戶看著他們,笑著說,「他們像不像高考時的學生家長,在大門口等孩子成績出來?」

  然後他轉過頭來,對身後的眾人笑道:「好了,外人都走了,我們開飯吧。」

  家宴開始了。

  長長一條餐桌前只坐了寥寥幾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寧寧先開口:「你們想吃什麼?我去廚房做吧。」

  「不用那麼麻煩。」連老爺子看向大門口,「看,來了。」

  一個年邁的廚子從門外走進來,手裡端著一盆海鮮湯,他的腳似乎有點坡,走路的時候肩膀一高一低,等走到桌子旁時,手裡只剩下半盆湯了,另一半全灑路上了。

  在經過連媛媛身邊時,他忽然手一抖。

  「啊!」連媛媛大叫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但還是沒能避開,被海鮮湯潑中了裙子,她將一隻蝦從裙子上扯下來,一臉嫌惡的喊,「爸爸,你為什麼還留著他?他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你早點讓他退休吧!」

  老廚子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別這麼說,他只是年紀大了。」連老爺子看向寧寧,「連蓮,你去幫幫他。」

  「好。」寧寧急忙起身過去。

  簡單收拾了一下餐桌,兩人一同朝廚房走去,一路上十分冷清,連老爺子不但把連外人趕跑了,還把在家裡工作的女傭幫廚也都臨時遣散了,寧寧將這種行為理解為清場。

  清場過後,就輪到演員們登台演出了。

  廚房內,老廚子猛的將湯盆丟進洗手池裡,洗手池裡的水飛濺出來,寧寧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背影。

  他背對著寧寧,將五隻一樣的小碗放在桌上,然後舀起一勺滿滿的海鮮湯,從左到右的,筆直一線的倒進去。

  當五隻小碗裡都盛滿海鮮湯,他忽然將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瓶來,拇指撥開瓶蓋,將裡面的粉末狀物體倒進其中一碗湯內。

  倒完,他猛然回頭,對寧寧說:「你什麼都沒看見。」

  寧寧什麼都看見了,於是問他:「你在湯裡放了什麼?」

  老廚子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她:「猜猜我的腿是怎麼瘸的。」

  寧寧搖了搖頭。

  「是為了保護一個小女孩,被車壓壞的。」老廚子說,「現在那個小女孩長大了,嫌惡我,說我帕金森,質問她的父親為什麼還留著我,要他趕我走。」

  寧寧楞了一下。

  「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家。」老廚子笑了笑,「走之前,我要讓她吃一次教訓。」

  連老爺子的人性測試開始了。

  老廚子是在演戲,臨時演員的水平。

  但即便對方是臨時演員,寧寧也盡心盡力的配合他,她站在門口,壓根不敢過去,故作輕鬆的笑道:「你是開玩笑的吧?下毒?就因為這麼一兩句口角?」

  「為了我的腿。」老廚子指了指自己的跛腿,陰冷冷道。

  笑容從寧寧臉上一點點褪去,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你跟忘恩負義的人計較什麼?這種人就跟屁一樣,你早點把她放了,還能身心健康多活幾年……」

  老廚子楞了一下:「你這娃子說話真不講究……」

  「嘿,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市井裡長大的刁民,講究什麼?」寧寧大大咧咧的一攤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之前她還在老廚子面前端著名門淑女的架子,現在已經徹底淪為市井小民了,但這幅模樣反而讓老廚子感到親切。

  因為老廚子自己也是個下等人,就算是因為豁出一條腿,救下連媛媛的命,然後被連老爺子委任為家裡的大廚,也依然沒能成為上等人。

  即便他穿得昂貴整齊了,字正腔圓已沒了家鄉的口音了,連媛媛不還是認為他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甚至覺得他因此找到了一個鐵飯碗,算是賺了一筆?地位平等的人之間可不會發生這種事,連媛媛高高在上,把他當下人,才會這麼說。

  感慨過後,他奇怪的看著寧寧:「你在幹什麼?」

  就在他發楞的時候,寧寧已經越過他走到灶台旁,撿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回來,老廚子在裡面看見了鹽,辣椒醬,味精……她每個瓶子裡舀一勺,倒進一碗海鮮湯裡。

  「讓她死,豈不是太便宜她了。」寧寧將攪拌完的湯遞給他,「拿去,我保證她會從鼻子裡噴出來,怎麼樣?你不想看到那副畫面嗎?我覺得我能拿這件事笑話她二十年。」

  老廚子盯了她好一會,才問:「她可是你的競爭對手,你為什麼要幫她?」

  「我沒幫她,我只是想笑話她。」寧寧哼了一聲,一副不願意承認的模樣,「而且你要是殺了人,誰來做飯?我餓了,很想吃小雞燉蘑菇,你能做給我吃嗎?」

  幾分鐘後,兩人一前一後的回到了宴席上。

  進門的時候,老廚子給連老爺子遞了個眼色,然後不動聲色的將那一碗加了料的湯放在連媛媛面前。

  ——這一碗的料非常豐富,包含了辣椒醬,味精,鹽等等。

  不等連媛媛嘗試這碗黑暗料理的味道,連老爺子已經開口道:「差點忘了,醫生說我最近不能吃海鮮。媛媛,你跟老陳去廚房,給我拿一瓶藥酒來。」

  「哦。」連媛媛不情不願的起身。

  等她回來時,不但帶回來一瓶藥酒,還帶回來一瓶白酒。看見那瓶白酒,大兒子眼前一亮,主動替她接過,一邊開蓋一邊對連老爺子說:「爸,我敬您一杯,祝您身體早日康復。」

  連老爺子將手邊的杯子移開,對他笑道:「要想我早點好,就少灌我酒,問問其他人喝不喝吧。」

  連媛媛哪裡肯喝他那瓶加了料的白酒,立刻做了個拒絕的手勢:「我戒酒了,喝湯就好。」

  她喝了一口湯,然後湯從鼻孔裡噴出來。

  「咳咳,咳咳咳……這裡面放了什麼?」連媛媛涕淚橫流道。

  眾人用嫌惡的眼神看著她,大兒子父子幾乎是立刻將眼前的海鮮湯推遠,連老爺子也嘆息一聲,看著被她污染的桌布說:「還好菜還沒上來,成信,去廚房催一下菜,順便讓老陳過來換個桌布。」

  「好。」大兒子放下手裡的白酒,對身邊的兒子說,「走,咱們一塊去。」

  寧寧察覺到連老爺子的眉頭微微跳了一下,看來他沒想到這父子兩個會一起行動,但他的眉頭很快就撫平了,因為兩父子已經端著菜回來了,大的那個端著小雞燉蘑菇,小的那個捧著一塊新桌布。

  換完桌布的同時,老廚子也端著菜過來了。

  大兒子搶先將小雞燉蘑菇放在了寧寧面前。

  寧寧低頭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菜餚。

  出於某種目的,他們吃飯用的是一張長桌。

  上面沒有轉盤,兩道菜如果隔得遠了,想吃就得站起來夾,這有點不雅觀,所以大部分人會只吃自己面前的菜。

  比如加了料的海鮮湯,加了料的白酒,以及加了料的小雞燉蘑菇。

  劇名:《毒藥》

  演員:寧寧,連老爺子,連家父子,連媛媛。

  Action。

  一群人都看著連老爺子,在連老爺子動了筷子以後,眾人才開始吃飯。

  寧寧率先夾起一塊蘑菇放進嘴裡。

  在咬著蘑菇的同時,她瞥了眼連家父子。大兒子城府頗深,他將小雞燉蘑菇放寧寧面前之後,就再也沒看她,一直在跟老爺子說笑,但小兒子就沒他那樣的城府了,他的目光幾乎黏在了寧寧身上,似乎在等她出醜。

  沒等寧寧出醜,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就響起來。

  「別喝!!」

  大兒子吃了一驚,轉頭看著連媛媛:「你幹什麼?」

  連媛媛手裡還拿著從他那搶來的酒杯,眼神復雜的看著他:「不能喝,酒裡有毒。」

  大兒子一楞:「你說什麼?」

  「對不起,哥哥。」她忽然捂著嘴哭道,「雖然你這個人自以為是,老把我當傻子看,可我這個傻子還是不忍心看你死……誰叫你是我哥哥呢,哥!」

  大兒子:「……」

  寧寧眼睜睜看著她表演,她的演技那麼浮誇,以至於連老爺子都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夠了。」

  連媛媛:「爸爸……」

  連老爺子:「你都已經哭了十五分鐘了,還是一滴眼淚都沒哭出來,白瞎了你的智囊團給你準備的台詞。」

  連媛媛:「……」

  「爸。」大兒子這個時候已經看出不對頭了,他沉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小的測試而已。」連老爺子毫不在意的笑道,「我讓老陳給你們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件下了毒的東西,再讓你們親自送上餐桌,送到自己的某個親人面前,看你們是會眼睜睜看著對方吃下去,還是開口阻止。」

  大兒子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而連媛媛則喜笑顏開。

  「都是一群沒良心的東西,尤其是你。」連媛媛瞪了寧寧一眼,「我跟我大哥好歹有點嫌隙,跟你?話都沒說過一句吧,為了多分點財產,你就要眼睜睜看著我死?」

  老廚子湊到連老爺子耳邊,對他耳語幾句。

  連老爺子嘆了口氣:「出去。」

  「聽見麼沒?」連媛媛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對寧寧說,「叫你出去!」

  「不。」連老爺子看向她,「你出去。」

  連媛媛驚愕的看向他:「爸!」

  「還有你們。」連老爺子連眼神都吝嗇給她,對大兒子說,「也出去。」

  大兒子雖然心有不甘,但也不至於跟連媛媛那樣失去風度,他起身離開,順便還拉走了歇斯底里的連媛媛。

  「放開我,放開我!」連媛媛一路掙扎。

  「行了,你已經輸了。」大兒子說。

  「胡說!」連媛媛氣憤的看著他,「我怎麼會輸?只有我,只有我阻止你吃毒藥,你們兩個可沒阻止!」

  「你還沒明白嗎?」大兒子冷冷道,「你覺得這個家裡誰是外人?」

  不等連媛媛給出答案,他已經自己說出了答案:「是我們。」

  他眼神復雜的看著緊閉的大門,他們被趕出來了,可老廚子卻還在裡面。

  「這件事廚子都知道,黃律師肯定也知道,說不定還有其他人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啊?全部都是外人。」大兒子喃喃道,「老頭子寧可相信他們,寧可跟他們商量計劃來為難我們,到底誰是外人?」

  連媛媛聞言一愣,也順著他的目光,朝大門看去。

  那緊閉的大門,就彷彿連老爺子緊閉的心,外人能進去,他們這些「自己人」反而進不去。

  「……所以咱們兩個都輸給了那個私生女。」大兒子咬牙切齒道,「在咱們討好老頭子的時候,她去討好廚子了。」

  「可,可那只是一個廚子……」連媛媛支支吾吾道。

  「但老頭子信他的話。」大兒子無奈笑道,「比起我們這些親兒子親女兒,他寧可相信廚子,律師,家庭醫生的話,所以討好他有什麼用?還不如討好那些『外人』……沒想到居然是那個私生女先發現這點,你沒見剛剛廚子跟老頭子說完悄悄話,他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連媛媛愣愣半晌,然後面色扭曲道:「不!我還沒輸!」

  她冰冷冷看向眼前的大門,心想:反正她馬上就要死了,我還沒輸!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7:0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九十章 捨得

  「知道我為什麼單獨把你留下來嗎?」連老爺子和顏悅色的問。

  寧寧心裡明鏡似的,表面上還是一臉疑惑的搖搖頭。

  「我大兒子明明知道菜裡有問題,還把菜放你面前,眼睜睜看你吃下去。」連老爺子嘆了口氣,「我的三女兒呢?她明明可以立刻阻止老陳,為什麼要等到上了飯桌才阻止?還不是為了表演給我看,可她又演得不行,你也看到了,哭了那麼久,一滴眼淚都沒流下來……」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空虛又落寞,朝寧寧伸出兩隻枯瘦的手道:「來,過來爺爺這。」

  寧寧朝他走過去,連老爺子像抱芭比娃娃一樣,把她抱在懷裡,蒼老的手指撫摸她的頭髮,喃喃道:「還好有你,至少還有一個有良心的……連蓮啊,爺爺只有你了。」

  說謊,寧寧在心裡說。

  如果說這個家裡有一個人中了毒,那就是老爺子自己。

  他中了一個叫「不信任」的毒。

  從現在開始直到二十年之後,他沉迷於這種針對自己家人的人性測試,少則數月,長則一年,就要夥同外人出個題目測試一下自家人的品性,然後重新做一份遺囑。

  新的遺囑覆蓋舊的遺囑,新繼承人覆蓋舊繼承人,他樂此不疲,像個登了台就不肯退場的戲霸,逼著所有人配合他演著這場名叫《毒藥》戲……永遠永遠的演下去。

  或許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了。

  「好了,先吃飯吧,就要涼了。」連老爺子擦擦眼角淚水,鬆開懷抱,「桌上的菜夠不夠?不夠叫你陳叔再去做。」

  「夠了。」寧寧說。

  今天的菜是按照六個人的份量做的,足足有十道菜,大菜小菜都有,甜鹹酸辣都有,連老爺子又吃不了多少,吃了兩筷子就放下了,一直催促寧寧吃,可她心裡有事,哪裡有胃口?

  還好連老爺子有睡午覺的習慣,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鐘,他開始睏了,打了個呵欠,對寧寧說:「你先回去吧,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讓司機過去接你過來住,老住在外面像什麼話,自家人還是要跟自家人住一塊。」

  「明天?」寧寧反而猶豫了,「太急了吧。」

  「不急,不急,今天不是還有一天的收拾時間嗎?」連老爺子笑呵呵的,話裡卻透出一股獨斷專行,恨不得什麼都給她安排好,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

  寧寧只能暫時答應了,想著回頭跟裴玄商量一下該怎麼收場。

  留下老廚子收拾殘羹冷炙,寧寧推著連老爺子的輪椅出去。

  一出門,就看見一個人等在外頭。

  「你怎麼還在這?」連老爺子一看見她,就肚子裡有火,面色不善的問。

  可連媛媛卻理都不理他,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寧寧,充滿震驚,充滿迷茫,充滿巨大的失望。

  寧寧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露出這麼怪異的表情,不過寧寧知道,連媛媛不是個好演員,她心裡想什麼,臉上就表現什麼,這肯定是她的真實情緒,但為什麼?

  寧寧將連老爺子送上了樓,下來的時候,看見連媛媛還在樓下等她,手裡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裡剩下半盤小雞燉蘑菇。

  「聽老陳說,這裡一大半都是你吃的?」連媛媛問。

  「是啊。」寧寧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問自己這個問題。

  連媛媛也不用筷子,直接翹著小指頭,用手捻了一塊蘑菇放進自己嘴裡。

  「都已經冷掉了。」寧寧好心提醒她,「你要是肚子餓了,廚房裡有熱的。」

  「不用了。」連媛媛舔了一下手指,然後狠狠將盤子往地上一仍,盤子碎裂的同時,她轉身離去,快步走出大門。

  看見她走出來,門口一堆車門打開,裡面鑽出來許多人,過來詢問她狀況。這些人裡有她自己請來的智囊,也有不懷好意的親戚朋友,甚至有聽到消息過來的記者,她一概不理,伸手將人推開,左右四顧,在人群中尋找某個人的身影。

  寧寧晚她一步走出來,因為人都圍著她,所以寧寧身邊空落落的,一輛黑色的車子宛若幽靈一般,無聲無息的來到她身旁。

  「上車。」裴玄搖下車窗。

  寧寧拉開車門,坐進車裡。

  不遠處,連媛媛已經發現了這輛車子,她奮力想要擠出人群,人群卻阻住了她的去路,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車子離開,忍不住大喊一聲:「裴玄!」

  車門阻擋了外頭的風雪,也阻擋了她的聲音。

  兩個人坐在車內,寧寧正要將有關連媛媛的怪事說給他聽,他的大哥大忽然響了。

  「喂。」裴玄拿起大哥大聽了一會,忽然將大哥大遞給她,「找你的。」

  找我的?寧寧一臉疑惑的接了電話。

  木瓜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姐?」

  「……」寧寧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他話,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連蓮,不是木耳。

  「喂喂,喂喂?」木瓜喊了幾聲,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假扮連家小姐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說話啊。」

  「你已經知道了啊。」寧寧長出一口氣,又覺得不對勁,他早知道了?這個早是多早?

  可不等她問出這個問題來,木瓜就已經開口道:「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這麼巧。」寧寧說,「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說。」

  木瓜:「那你先說。」

  「……我剛剛從連家出來。」寧寧斟酌著言辭,「連老爺子讓我收拾收拾東西,搬到他家裡去住。」

  木瓜沉默片刻,問:「他對你好嗎?」

  「挺好的。」寧寧言不由衷的說。

  現在是挺好的,以後怎麼樣就不好說了,但過得再不好,也不會比現在差。「木耳」做不到的事情,「連蓮」幾乎都能做到,她想上學就能上學,想看病就能看病,想資助某個人就能一直資助某個人,她從手指頭裡隨便漏下來一點,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個家庭的命運。

  「……你今天就走嗎?」木瓜問。

  「不。」寧寧說,「明天再走。」

  「那就好,你今天回家一趟吧,我……」頓了頓,木瓜忽然笑了起來,「我給你買了禮物。」

  寧寧覺得不對勁:「幹嘛突然買禮物給我?」

  「我老惹你生氣。」木瓜輕輕的說,「今天又做了一件會惹你生氣的事,姐姐,原諒我。」

  「你做了什麼?」寧寧忍不住追問道,不知為何,她心裡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可木瓜不說,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現在在火車站,馬上就要上火車,去外地打工了。一開始肯定賺不到什麼錢,沒法寄錢回家給你還有媽,你一個人照顧媽會很辛苦,我把之前賺的錢都留給你,你知道我放哪了的……」

  「滾回來!」寧寧打斷他的話,「姐很快就要有錢了,已經不需要你在外頭賺錢了,你滾回來!」

  「不了,姐。」木瓜說,「你讓裴玄接電話。」

  寧寧好說歹說,可他根本不聽勸,無奈之下,寧寧將大哥大遞給裴玄:「你也幫我勸勸他。」

  裴玄接過大哥大:「喂。」

  風雪茫茫吹在街上,一輛小車碾過地上的白雪,在上面留下兩行黑色的長條,像火車的軌道,駛向不知名的遠方。

  裴玄的司機,園丁,男傭都在車上,其中兩個擠在後車座,將木瓜夾在中間,其中一個手裡拿著大哥大,貼在木瓜耳邊。

  木瓜嘴角帶著一團淤青,兩隻手被透明膠帶困住,對裴玄道:「我什麼都沒告訴她。」

  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我姐現在什麼都不知道。」木瓜說,「你放過她。」

  他贏了,裴玄真的把所有人手都派出來找他,以至於沒空去管連家的事,所有計劃全部落空。他也輸了,他救得了姐姐卻救不了自己,甚至他現在沒法說服裴玄的話,他連姐姐也救不了。

  「她這個人一點都不聰明,估計她到現在還以為你是個好人。」木瓜酸澀的笑了笑,「我跟我媽總是打她罵她,但只要事後稍微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又對我們死心塌地。你……只要你稍微對她好一點點,比我對她好一點點,她就什麼都聽你的。」

  「這麼好的姐姐,你捨得嗎?」裴玄問他。

  「……」木瓜一言不發,只有眼淚在眼睛裡打轉。

  「捨不得的話,我送她過去找你。」裴玄柔聲道,話音剛落,身邊響起寧寧的喊聲:「送我過去!」

  嘴唇動了動,一滴眼淚掉下來,木瓜低下頭,哽咽道:「我捨得。」

  寧寧這個時候已經搶過大哥大,氣勢洶洶的對他喊:「你別跑,我馬上來火車站找你!」

  木瓜仍低著頭,眼淚不停流,卻還要故作輕鬆的對她笑:「嗯,我不跑……才怪!你有本事就來抓我啊!」

  十字路口,紅燈轉綠,載著姐姐的車,跟載著弟弟的車擦身而過,一個忙著打電話,一個低著頭,都沒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兩輛車駛向相反方向。

  火車站,寧寧急匆匆推開車門下來,一路喊一路找,直至半夜,她精疲力盡的蹲在站台前,一輛綠皮火車快速從她面前駛過,吹起風雪,吹起她的長髮,她忍不住抱緊自己,然後一件大衣從她身後披過來。

  裴玄站在她身後,用帶著自己體溫的大衣將她裹緊,低頭對她說:「太晚了,明天再找吧。」

  「……明天?」寧寧迷茫的看著眼前的火車站,像個坐錯了站的人,不知道自己該坐哪一趟車離開,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

  「振作點,明天你還要去連老爺子那報到呢。走了九十九步了,別倒在這最後一步。」裴玄對她說,「況且你弟走了,還有你媽呢,她今天吃飯了沒?換了尿布沒?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寧寧姑且回了家。

  一打開門,就是一股尿騷味,寧寧嘆了口氣,過去給她換了個尿布,又餵她吃了飯,然後就坐在旁邊發呆。

  從前一直嫌這房子太小,小的讓人窒息。今天卻又覺得房子太大,大的讓人發冷。

  「對了,禮物。」寧寧忽然道。

  她起身找了找,最後在廚房裡找到木瓜說的禮物。

  一個蛋糕盒,一個禮品盒。

  寧寧沒有吃晚飯,她切了一塊蛋糕下來吃,一邊吃,一邊打開禮品箱。

  箱子裡是一堆玩具,小火車,竹蜻蜓,機器人……最上面放著一封信。

  她把信拆開,第一行就寫著:姐,對不起。

  「我這個人很自私,看你在學校裡那麼受歡迎,還有男孩子送你回家,我就想找他茬,一碗飯收他個五十塊什麼的。」

  「這毛病現在還是沒好,有個錄像店老闆老問我你的事,我不想搭理他,又怕他直接跑去找你,就騙他,說你喜歡小火車竹蜻蜓機器人……哈哈,他真的相信了,箱子裡的東西都是他送的,隔幾天送一個,都送了幾個月了。」

  「……我只是怕你有了別人,就不要我了。姐,我捨不得你。」

  「以後我再也不這麼幹了,你有你的生活,你不是為我活的……看在我已經洗心革面的份上,吃完這塊蛋糕,咱們兩個重新開始吧!」

  寧寧嘴唇上沾著白色的奶油,看到這裡已經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笑容一僵。

  她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不知何時,房間裡的燈泡不再發出老化的滋滋聲,隔壁夫妻的對罵聲也已經停止,甚至連窗外總也停不了的車水馬龍聲也一併消失了。

  她轉頭看去,楞了一下,忽然伸手拉開窗戶。

  原本應該灌進來的冷風沒有灌進來,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風不再吹,無窮無盡的大雪定格在空中,被她輕易握在掌心。

  相似的場景,相似的情況,寧寧見過也經歷過。

  「木瓜。」她喃喃道,「你……死了?」

  一名主角的逝去,意味著一場電影的結束。

  世界宛若一個靜止的舞台,黑暗如同帳幔從兩邊向中央合攏,寧寧站在舞台中央,身後是來不及點亮的蠟燭,來不及吃完的蛋糕,來不及讀完的信。

  ——一對來不及重新開始的姐弟。

  人生電影院的觀眾席上,寧寧慢慢睜開眼睛。

  對面電影正在上演,一個少年無奈又深情的唱著。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

  「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隻鴨子。」

  「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7:24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九十一章 懊悔

  電影開始了。

  白熾燈在頭頂滋滋作響。

  木瓜坐在椅子裡,昂著頭,臉上蒙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發出痛苦的嗚嗚聲。

  一隻手將毛巾拿下來了,男人問他:「說,你跟連蓮是不是早就有聯繫?」

  木瓜氣喘籲籲了一會,搖搖頭。

  「她跑哪去了?」

  木瓜還是搖頭。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木瓜眼神迷離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然後視線轉向他,「只有我。」

  「那就好。」對方笑了一聲,將毛巾重新蒙在他臉上。

  空氣越來越少,鼻孔裡的水越來越多,木瓜彷彿溺水一般掙扎,瀕死之際,短暫的一生走馬觀花般的浮現在他的眼前。

  春暖花開,一個少女的身影彷彿朦朧著一層光,微笑著向他走來。

  「天使……」他心中喃喃。

  少女慢慢朝他走來,身上的光暈漸漸消失,變成一件灰撲撲的舊衣服,忽然一巴掌糊他臉上,然後拽著他的領子怒吼:「死胖子!你還我人設!」

  木瓜睜開眼,白幟燈跟窮凶極惡的男人都消失了,多出來的只有一身肥肉,他肉顫顫的媚笑道;「姐……」

  「怎麼說呢。」石中棠坐在觀眾席上,右手摸著下巴,彷彿一個挑剔的面試官,遺憾的說,「你這次的表演失敗了。」

  「……為什麼這麼說?」寧寧愣了一下,轉頭看著他。

  「你看。」石中棠用下巴指了指屏幕。

  屏幕內,寧寧自行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後走進一家飯點,一臉忐忑的問:「請問這裡招人麼?」

  一個個油滋滋的盤子放進洗手池,然後變得乾乾淨淨的出來。一雙柔嫩的手放進洗手池內,然後變得滿是凍瘡的出來。

  月末,這雙滿是凍瘡的手捏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木瓜。

  「買件新衣服,還有新文具。」寧寧一臉疲憊的對木瓜說,「別讓學校同學笑話你,說你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孩子。」

  木瓜看著她的手,久久不肯接過那錢。

  「你明知道你手裡的劇本有問題,尤其是木耳的人設有問題,你為什麼還要照著上面演?」觀眾席上,石中棠誠懇的看著寧寧,問,「是因為照著演比較容易嗎?」

  寧寧面紅耳赤,眼睛裡流露出被誤會的激動:「不是的……」

  「那是為什麼?」石中棠問著,眼睛轉向屏幕。

  裴玄的臉出現在屏幕內,金邊眼鏡,文質彬彬,坐在沙發對面,將一份合同遞到木瓜面前。

  「是因為他嗎?」石中棠問。

  寧寧抿緊了嘴,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收的很緊。

  裴玄的臉依舊出現在屏幕內,但對面坐著的人卻換成了寧寧,另一封合同遞了過去。

  「寧寧,你看。」石中棠摟住她的肩膀,笑著對她說,「一場電影大約一小時半,我們看到的都是剪輯過的人生,可是真正的人生沒這麼短,當你在電影裡的時候,當你成為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可以做很多事,嘗試很多平時不敢做或者不好做的事……」

  「……我怎麼能這麼做?」寧寧低聲說,「我怎麼能隨便篡改別人的人生。」

  「原來如此。」石中棠說,這一次不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語氣,他笑著對寧寧說,「你在害怕。」

  「難道我不該害怕嗎?」寧寧反問他。

  「你在怕誰?裴玄嗎?他的確挺可怕的,對上他你也許會輸,但你不能連對抗他的勇氣都沒有。」石中棠望向屏幕,「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寧寧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卻被石中棠強行用手給壓了回去。

  被迫看片的感覺如此痛苦,就像她以前演的那些大爛片,羞恥,懊悔,對自己的無比失望……

  「因為太害怕了,所以你這次演的束手束腳,木瓜也好,連蓮也好,都被你演出了一種感覺。」石中棠搖搖頭,「就是認命。」

  寧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他,再多的狡辯的話,都沒有真實的電影有說服力,屏幕內,她所扮演的木耳與連蓮交替出現,她們的表情動作乃至於語言習慣都是不同的,可是眉宇間的憂愁卻是一模一樣的。

  她們甚至一直在做同樣一件事……服從。

  「服從媽媽,服從弟弟,服從裴玄,服從命運。」石中棠搖搖頭,「連一次反抗都沒有,你覺得這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

  服從媽媽理所當然,因為媽媽在家裡最大,管錢也管她。

  但在媽媽出事以後,她就變成家裡最大的了,管錢也管木瓜。

  在這種情況下,她可以選擇報復這小胖子,也可以選擇冰釋前嫌大家攜手共進,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繼續任勞任怨,把自己當做他的奴隸。

  這又不是狗血電影,是現實,是一個人真實的人生,裡面承載著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以及最真實乃至於最自私的想法。

  寧寧根本沒仔細考慮這點。

  回頭一看,她發現自己只是在按照連蓮的回憶錄演,按照劇本演,按照人設演一場戲。

  偏偏劇本跟人設都是假的。

  「寧寧,劇本不重要,在人生電影院裡,沒有人會喊你NG,沒有人會怪你浪費膠卷,你不用每次都那麼緊張,不用太害怕出錯。」石中棠溫柔的撫摸寧寧的臉頰,「雖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但一場戲是有固定場景固定人物固定開頭跟固定結尾的,人生不同,有無限可能,等著你去嘗試!你可以怕!但你不可以停滯不前,你一定要勇於嘗試!」

  「轟」的一聲,這話像把錘子似的錘在寧寧的殼上,把殼子給敲碎了,碎片掉地上,第一片叫畏首畏尾,第二片叫瞻前顧後,第三片叫過於謹慎,雖然還殘留了不少殼,但她現在至少開始悔恨自己在這場電影中的表現。

  寧寧嘆了口氣:「這話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的話……」

  她的目光投向對面的電影屏幕,故事的最後,畫面又回歸了開頭,白幟燈下,一張濕毛巾搭在木瓜的臉上,這一次,他漸漸不再掙扎……

  「想要改變,什麼時候都不晚。」石中棠對她笑道。

  寧寧也想笑,可她笑不出來。

  真的什麼時候都不晚麼?

  「……晚了。」寧寧喃喃道,「如果最後木耳選擇成為連蓮,那她就跟裴玄是一路人了,她知道我是誰,裴玄也知道我是誰。」

  說到這,寧寧忍不住轉頭看著電影院大門。

  「……也許我從這一出去,外面就有人在等著我了。」寧寧喃喃道。

  一如她所說。

  人生電影院大門口,夜色寂靜,無星無月。

  一輛車停在門前,因為天太黑看不清裡面的情況,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主駕上,眼睛看著大門方向。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7:39

第五卷 我的天使 第九十二章 我的天使

  寧寧跟連蓮的相識,起源於一段試鏡視頻。

  寧寧在裡面一人兩角,同時扮演《枕邊人》中的女一女二——燕晴跟雲琳。

  她演得太過逼真,以至於還原了許多只有當事人本身才知道的細節。

  這段視頻給燕晴看沒關係,給連蓮看問題也不大——至少在觀看《我的天使》之前,寧寧是這麼認為的。

  但現在她不這麼認為了。

  掏出手機,寧寧給連蓮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寧寧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後笑著說:「為了更深入瞭解木耳這個角色,我去了一趟她的老家。」

  過了一會,對面沒有回音,但也沒有掛斷電話,寧寧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還有她的母校十九中,見到了她的同學,朋友,鄰居,老闆,房東。」寧寧說,「然後我發現……」

  「發現什麼?」連蓮終於開口了。

  她總說自己每天十點之前就開始睡美容覺了,雷打不動。但她現在的聲音很清醒,看來她睡不睡覺跟打不打雷無關,而是取決於來電話的是誰,以及電話裡的內容是什麼。

  「……我發現從小到大,木耳身邊根本沒有一個叫連蓮的朋友。」寧寧說,「沒人見過她,也沒人聽木耳提起過她……」

  「這事有什麼好奇怪的?」連蓮笑了,「難道你有一個朋友,就非得把她介紹給身邊所有人嗎?」

  「放別人身上不奇怪,但放你們兩個身上,就有點奇怪了。」寧寧拿著手機,「我記得你回憶錄裡是這麼寫的——你們住一條街,上同樣的學校,家境相同,夢想一致,還有一個同樣操蛋的弟弟。你們什麼都一樣,包括你們的長相,這種情況下,旁人怎麼會只看到木耳,而忽略了你?」

  「等等。」連蓮忽然打斷她的話,語氣有點危險,「是誰告訴你,我們兩個長得一樣的?」

  是的,她的回憶錄寫得那麼詳細,詳細到了街道跟學校。

  但唯獨忽略掉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連蓮跟木耳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只有一個解釋了。」寧寧深吸一口氣,「木耳消失的時間,就是連蓮出現的時間,等連蓮出現了,木耳就再也沒出現過,所以……我該叫你連蓮,還是木耳?」

  對面沉默了下去,許久之後,連蓮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她冷冷道:「出來吧,我在電影院門口。」

  人生電影院門口,一輛車靜靜停泊在夜色中,連蓮靠在車上,地上已經丟了好幾個煙頭,她掏出打火機,又給自己點燃了一根煙。

  當寧寧從大門後走出來,連蓮抬頭對她一笑:「還是叫我連蓮吧,以前木耳只是吃的,現在木耳可不是什麼好詞了,尤其我今天還穿一身黑。」

  寧寧不在乎她叫什麼,現在她更在乎另外一件事。

  「我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寧寧警惕的看著她。

  「來之前,我可不知道你會在這。」連蓮下巴朝她背後一抬,「後來在上頭看到的。」

  寧寧回頭一看,她身後的牆上仍張貼著之前的電影海報。

  《我的天使》,主演:木瓜,寧寧。

  上面什麼都沒變,胖子還是那胖子,禮物盒還是那禮物盒,信還是那信,信上的字還是那些字。甚至寧寧的身體狀況都沒有絲毫改變,可見她經歷的歷史就是真實的歷史,這側面證明了一件事——小胖子死定了!無論寧寧穿不穿,他姐姐注定被裴玄看中,他也注定會為了姐姐而死。

  就在寧寧回頭看海報的時候,連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問:「我應該喊你雲琳,還是寧寧?」

  寧寧驚訝的回頭看著她。

  「沒什麼好奇怪的,你調查我的時候,我也在調查你。」連蓮狠狠抽了口煙,「叫裴玄的人很多,叫裴玄的壞人不多,拿人命當兒戲的就更少了,呵呵,《枕邊人》裡的裴玄八成就是我認識的那個。」

  雖然早已有所猜測,但是從她嘴裡得到這個答案,寧寧還是覺得一陣心驚肉跳。

  「你之前還說你不記得他了……」寧寧剛剛說完,就自己苦笑起來。

  她不記得又怎樣,裴玄又不會走。他費了那麼大力氣,才把她這個冒牌貨變成有錢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一點好處都不拿就走人?所以他們有的是時間重新認識彼此,有的是時間狼狽為奸。

  只不過這些事屬於個人私事,不足與外人道也罷了。

  所以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必要去深究了,寧寧問她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所以呢?你已經把我的事告訴他了嗎?」

  連蓮手指夾著煙,慢條斯理的朝寧寧走來。

  然後,一張票慢慢遞到寧寧面前。

  偶數指定票。

  寧寧沒有接票,她疑惑而又警惕的看向連蓮,有點搞不明白她如今的舉動。

  「拿去。」連蓮說。

  「無功不受祿。」寧寧問。

  「那你猜,猜出它是什麼票,我就把它給你。」連蓮笑道,「還告訴你這種票是怎麼來的。」

  寧寧低頭看了她手裡的票很久,才緩緩抬頭,牙縫裡擠出字來:「指定票。兩種指定票的其中一種,指定時間的偶數指定票。現在到你了,說說這票怎麼來的吧。」

  普通票限制太大,專屬工作人員的票危險性太大,相比之下,還是兩種指定票最為實用,但又最為稀少,且迄今為止,寧寧都不知道這票是怎麼來的,也就找不到收集的辦法。

  「指定票跟普通票都一樣,都是從電影院裡寄出來的,一個人最多寄三張。」連蓮回答道,「區別在於,普通票的含義是——渴望改變自己的人生,所以拿到普通票的人多,因為人都是自私的。但當一個人不想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打算改變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偏偏這個人又已經不幸進入了電影院,成為了其中一員的話……」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裡的偶數指定票塞進寧寧手裡,一字一句的告訴她:「那麼,電影院就會給對方寄出這種指定票,它不僅僅是指定時間跟人物,它指定的是一個特定的面具人!」

  這一句話醍醐灌頂,寧寧拿著她的票,不知怎地,竟一下子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想到了她得到的第一張指定票——來自聞小寧的指定票,以及她瀕死之際抓住她的手臂,聲嘶力竭的嘶吼:1988!1988!1988!原來那不是對時間的眷戀,而是對某個人的眷戀,不是對時間的懊悔,而是對某個人的懊悔。

  「你想救木瓜出來?」寧寧握著手裡的票,問她。

  連蓮眼神復雜的看了看大門方向,門那麼黑,那麼深,她看不見裡頭,只隱隱約約看見一張面具的輪廓,是誰在黑暗盡頭看著她?

  「你在回憶錄裡把他寫那麼壞。」寧寧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還以為你很討厭他呢。」

  「我是很討厭他。」連蓮冷哼一聲,「又肥又胖,像一坨融化的奶油,黏糊糊的。而且老跟我過不去,明明他是弟弟,還老對我這個姐姐呼來喝去,媽媽也不阻止他,都把我當傭人……」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不斷的發洩心中的怨念。

  發洩完後,卻嘆了口氣:「結果我一共得到過兩張票,一張在裴玄那,一張在你這,都是指定票……」

  一個人可以騙過自己,卻騙不過人生電影院。

  你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電影院就寄給你普通票。

  你想改變指定對象的命運,電影院就給你寄指定票。

  不管你怎麼指天罵地,矢口否認,但拿到什麼票,就證明你心中有什麼樣的欲望。

  「……反正我是不會去救他的,要救你去救。」連蓮將手裡的煙丟地上,高跟鞋一碾,然後轉過身去,「順便告訴你一件事,裴玄現在不但換了名字,連身份證上的歲數都給換了,就是一個全新的人,而且有錢有勢,手下再不是過去那三瓜兩棗了,我也是他手底下一個幫凶,所以我很清楚,今時今日,我們兩個加起來都鬥不過他……除非我們當中的一個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沒發跡之前。」

  「那當然是我去。」寧寧朝她的背影喊。

  連蓮的背影一僵。

  「你怕裴玄,我也怕。」寧寧說,「我知道他很陰險很狡詐,搞不好還很有錢,甚至有可能是某個大導演某個影視公司大老闆,一句話就能斷送我前程,所以我要回到過去,回到他只是狡猾,而不是老奸巨猾的時候,更加小心,更加謹慎的對付他。」

  「……隨便你吧。」連蓮丟下一句,然後拉開車門,在彎腰進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轉身朝寧寧衝過來,伸手想要拿回那張指定票,卻在最後關頭生生止住,發著抖的手指收了回去,連蓮抬手將頭髮向後梳去,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你還好吧?」寧寧問。

  「我沒事。」連蓮搖搖頭,「我只是……二十年前,我可以為我弟弟做任何事,現在我已經沒這個勇氣了……」

  說完這話,連蓮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的背迅速佝僂下來,對寧寧道了聲別,然後步履踉蹌的朝自己的車子走去,拉開車門的時候,背對著寧寧喃喃道:「如果你真能回去當年,麻煩你一件事……把我變回木耳,普普通通的工作,普普通通的嫁人,最好嫁給錄像店老闆,生了幾個孩子後開始發福……木瓜如果敢笑話我,我就笑話他。」

  她哽咽一聲,說:「……因為他那個時候肯定也已經成家了,被老婆餵得更肥更胖……」

  寧寧楞了一下,然後慢慢回頭看著身後的電影院大門。

  她一直不懂,小胖明明已經瘦了,為什麼變成面具人後卻是一個胖子。

  答案或許就在她身旁。

  什麼人不好嫁,為什麼一定要嫁給錄像店老闆?因為這是弟弟的期望。為什麼瘦子不好當,卻要當個胖子面具人?因為這是姐姐的期望。

  那麼多的期望,那麼多沉默的愛,那麼多說不出口的話,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你是我的天使,我要守護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7:53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三章 再臨1997

  這之後,就是連續一週的蟄伏。

  這一週裡,連蓮沒來找過寧寧,寧寧也沒有主動聯繫過她。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該傳達的心意都已經傳達了,接下來,就是等待——

  等待一部最適合的電影。

  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寧寧漸漸改變了想法。

  「聞小寧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她最想要的那部電影。」她心想,「我就能等到嗎?」

  這一週裡,寧寧每天深夜都要去人生電影院一趟,看看牆上張貼的新海報。

  海報每天晚上都在換,電影每天晚上都在演,從《夜女郎》換到《候補男友》,從《午夜怪談》到《熱血拳擊》,沒有一個人進去,但電影還是準點播放,向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展現一個人一生的喜怒哀樂。

  又過了一週,寧寧接到了連蓮的電話。

  「來不及了。」連蓮氣急敗壞的對她說,「不要再等了,隨便找個時間差不多的電影,然後進去吧。」

  「出什麼事了?」寧寧問。

  「沒看今天的娛樂新聞麼?燕晴說漏嘴了。」連蓮冷笑道,「她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說你是她心目中最適合的女二人選,還提到了那段試鏡視頻的事情。」

  寧寧心中咯噔一聲。

  「她可能是無心的,但是最近《大帝國》熱播,你也跟著起來了,有不少娛記想要深挖你呢。」連蓮說,「我會盡力把這件事壓下去,但以防萬一,你還是不要再等了。」

  「我明白了。」寧寧看著眼前的海報,「我今天晚上就出發。」

  劇名:《未來之夢》

  主演:許蓉。

  這是一張童話般的海報。

  海報上是一片紅色的土地,上面長著許多樹,樹上長的不是花,也不是果子,而是一件件漂亮衣服,一雙雙昂貴鞋子,一頂頂可愛的帽子,還有一袋一袋零食,一根一根冰棒等,五顏六色,光怪陸離,彷彿童話世界。

  一對母女站在樹下,母親笑著從樹上摘下一頂粉紅色的帽子,戴在幼小的女兒頭上,女兒昂起臉笑著看她。

  這幅畫面又溫馨又美麗,簡直如同一個孩童的夢。

  寧寧盯著那張海報看了好一會,才輕輕喃喃一聲:「許媽……」

  許蓉是她小時候的保姆。

  有段時間媽媽工作很忙,自己都沒空吃飯,更沒空給她做飯吃,就請了許媽在家照顧她。

  但只帶到她四歲為止,後來她自家的小孩也需要人帶,就辭職回家帶娃去了。

  寧寧要穿的也正是這段時間,她三歲快四歲的時候,也就是1997年。

  「我要指定時間,1997。」寧寧將手裡的票遞向曲老大,「……這次你要阻止我嗎?」

  曲老大每次都阻止她,只有這一次,一言不發的接過了那張票,然後乾淨俐落的撕成兩半,讓出身後的大門。

  「……只有這一次是例外。」他眼神復雜的看著她。

  大門後,另外一個男人在等著她。

  「你來了啊。」石中棠翹著二郎腿坐在觀眾席內,見寧寧來,有點撒嬌似的向她埋怨,「你可真不會選片子。」

  那語氣,就像喜歡看《電鋸驚魂》的男孩子,卻不得不陪女朋友看《小時代》。

  寧寧挨著他坐下,嘆了口氣:「偶爾也陪我看個兒童片吧。」

  身旁傳來撲哧一笑:「兒童片?」

  寧寧轉頭看著他,帶點疑惑:「怎麼了。」

  「你肯定沒仔細看海報。」石中棠收斂起笑容,認真看著她,「你要是認真看了,就會知道這部電影不但不是兒童片……而且對你而言,相當危險。」

  寧寧楞了,石中棠雖然平時喜歡開玩笑,但遇到正事的時候絕不開玩笑,他既然這麼說了,那這部片子肯定就不是兒童片……但為什麼?那個童話風的海報上藏了什麼危險內容?

  這一刻,她很想出門一趟,不需要太久,兩分鐘或者一分鐘就好,她想重新再看一次海報,看看還有什麼自己漏掉的細節,問題是人生電影院的規則是,客人進來以後,在觀看完一場電影之前是出不去的,而且就算她出得去,她怎麼回來?她手裡已經沒有票了。

  「為什麼這麼說?告訴我。」寧寧索性問面前的人,「哪裡危險?」

  石中棠似乎想要告訴她什麼,可剛要說話,就渾身一僵,像視頻突然卡了,裡面的人突然靜止了一樣。

  「……我說不出來。」過了一會,他用手摸了摸自己面具的唇部位置,有些鬱悶的說,「真麻煩,這電影院不讓人劇透啊。」

  話音剛落,燈光盡滅。

  屏幕白了好一會,然後一行字浮現出來。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像唱搖籃曲似的輕輕唱:「摘下紅色的裙子給你,摘下黃色的帽子給你,摘下白色的皮鞋給你,摘下美好的未來給你……願你幸福,我的女兒……」

  「來不及了。」石中棠將手覆在寧寧的手背上,「記住,小心你身邊的人。」

  伴著石中棠的這句話,一股失重感撲面而來,就彷彿一台電梯載著她從幾百米高空垂直落下,最後轟隆一聲落在地上。

  「卡!」

  寧寧猛然睜開眼睛,然後茫然四顧。

  一個個巨人圍繞著她。

  不,不是巨人。寧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那麼幼嫩細小的指頭,最多不過三四歲,成年人在她面前,一個個都是巨人。

  她穿成了一個小孩子。

  「哈啾!」寧寧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一串晶瑩液體流下來,好吧,不但是個小孩子,還是一個生了病的小孩。

  寧寧忍不住發抖。

  這下完蛋了,憑這幅身體,她怎麼去對付裴玄?只怕對方一根手指頭就能把她給彈坐下……

  「不是說她只是感冒嗎?怎麼還發起抖來了?」一個男人分開人群走過來,彎腰看了寧寧片刻,氣急敗壞道,「都這樣了,還怎麼演接下來的戲?換人!換人!!」

  「劉導,這樣不好吧?」一個助理模樣的人為難的說,「這小孩可是……」

  「我知道!寧玉人的女兒嘛!」劉導怒氣沖沖的說,「她想組個母女檔,我也想啊!問題是這小孩病得不行啊!總不能整個劇組為了她一個人停擺吧!行了,帶這小孩下去休息,我去跟寧玉人說!」

  這是個雷厲風行的導演,他說完這些話,立刻丟下劇組的人跑了。

  一群人面面相覷,只能暫時歇了下來,助理帶著寧寧到邊上坐,還給她倒了杯熱水,囑咐她慢慢喝。

  寧寧握著杯子,天氣不冷,雙手仍然有點發抖。

  穿成小孩子已經夠倒黴了,更倒黴的是——這個小孩是她自己。

  她現在的一言一行,很可能改變自己將來的命運,這種改變有可能讓她的未來變得更好,但也有可能讓她的未來變得更糟糕,原本不好不壞,維持現狀才是最優選擇,但是什麼都不做的話……連蓮跟木瓜不還是要繼續完蛋?裴玄不還是要逍遙法外?

  「總之,先確定一下我現在的處境。」寧寧一口喝掉杯子裡的水,然後從椅子上爬下來,邁著小短腿在劇組裡走來走去。

  沒有人會防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她幾乎是暢通無阻。

  一個男演員坐在椅子上,右手握著一本台詞本,正趁著休息時間回顧台詞,他唸唸有詞的,寧寧聽不清他說什麼,想了想,她走過去,爬上他的膝蓋,坐在他懷裡看。

  男演員吃了一驚,正要推開她的時候,她轉頭看著他,細細的喊了一聲:「喵。」

  對方便笑了起來,像抱著一隻不怕人的小貓一樣,把她抱懷裡,還問她:「叔叔這裡可沒有魚給你吃,吃水果不?」

  寧寧點點頭。

  男演員就讓身邊的助理拿了個橘子來給她吃,寧寧一邊吃橘子,一邊坐他腿上聽他背台詞。

  隨著台詞越背越多,漸漸的,她就知道他在演哪部電影了。

  這個電影的名字是——《未來之夢》。

  故事講訴的是一個男作家,跟一個神秘女子的故事。

  男作家撿到一本日記本,撿到日記本的時間是三月七號,但日記本上的內容卻已經寫到了三月八號,他一開始沒放在心上,哪知道第二天,日記本上寫的事情成真了。

  男作家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日記本的主人,那是一個神秘女子,聲稱自己可以通過夢境,預測未來……

  這部電影的男主角兼投資人是費顏,一個當時頗有名氣的歌手,打算靠這部片子進軍演藝圈,而扮演片中女主神秘女子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年才拿了影后大獎的寧玉人。

  「奇怪了。」寧寧皺起眉頭,心想,「既然是拍《未來之夢》,那我怎麼會在這裡?」

  身為名演員之女,近水樓台先得月,她童年時期的確演過一些電影電視劇,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童星,但這其中,並沒有《未來之夢》的身影……

  「吃完橘子了?」男演員在身後問她,「還要吃不?」

  寧寧剛想搖頭,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她原以為自己看錯了,急忙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等看清楚對方是誰之後,立刻指著對方喊:「我不吃橘子,我要吃那個。」

  說完,自己從男演員腿上爬下來,邁開兩條小短腿朝對方跑去。

  那似乎是個群演,手裡捏著一個包子,包子早已沒了熱氣,應該是早上吃剩下的,她直接坐地上,一邊啃著包子,一邊看劇本。

  忽然一片陰影遮住了她的臉。

  她抬頭看去,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她面前。

  她是認得這小孩的,影后之女,扮演神秘女子幼年時期的寧寧,於是帶點討好的笑道:「小朋友,找姐姐有事嗎?」

  寧寧盯著眼前這張臉。

  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都出現在這了。

  「……木耳姐姐?」寧寧試探著喊。

  對方愣了愣,笑著說:「你認錯人了,姐姐不叫木耳,叫余生。」

  「余生?」寧寧盯著這張跟少女時期的木耳一模一樣的臉,想了好一會,終於想起那個被裴玄束之高閣的少女。

  在真正的連蓮死後,裴玄前後一共找了兩個少女扮演她,木耳是第二個,第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曾經是一個演員。

  群眾演員也是演員啊!

  世界上有三個長一樣的人就已經很神奇了,寧寧不相信還有第四個,眼前這個余生估計就是第一個被裴玄找上的姑娘了。

  但她既然還在當群演,那裴玄現在估計還沒找上她。

  「怎麼辦?」寧寧在心底對自己說,「要對她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8:10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四章 預言

  小孩子是一種很受限制,也很難扮演的角色。

  尤其四歲左右的小孩,體力弱,說話以短句,陳述句為主,不大能使用長句或者復雜句式,身邊總有大人看著,幾乎沒有自由空間。

  成年人能做到的事情,小孩子做不到,成年人會說的話,小孩子說不了。如果寧寧直接告訴余生有關裴玄的事情,她肯定不信,必須換一個方式,一個小孩子獨有的方式提醒她。

  寧寧挨到余生身邊,看她手裡的劇本:「你演誰?」

  「演一個女老師。」余生笑著回道。

  寧寧掃了眼劇本,劇本上標記的是女老師A,一共只有三句台詞。

  「夢見我幹什麼了?」

  「那只是個夢,老師才不會死呢。」

  「啊!」

  這是一個短暫出場,然後死於非命的角色。

  她扮演的是女主幼兒園時候的老師,女主有天夢見她死了,於是把自己的夢告訴了她,可她沒有信,結果一抬頭,一個花盆就砸她頭上。

  這角色不難,台詞也不難,但為防出錯,余生還是在不停的背台詞,偶爾還要做幾個動作配合自己嘴裡的台詞。

  「老師。」忽然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從她身旁傳來。

  正沉浸於表演中的余生回過神來,轉頭看著寧寧:「嗯?」

  「我昨天夢見你了。」寧寧吸溜了一下鼻子,看著她。

  余生楞了好一會,才笑著問她:「夢見我幹什麼了?」

  寧寧:「夢見你死了。」

  「那只是個夢。」余生摸摸她的腦袋,「老師才不會死呢。」

  寧寧沒說話,眼睛慢慢向上抬,看著她的頭頂。

  余生覺得奇怪,也抬頭看向自己的頭頂,然後雙眼圓瞪:「啊!」

  一場戲到此為止。

  「你演得真好。」余生毫不猶豫的誇獎寧寧,「真是個天才,你以後肯定能變成你媽媽那樣的名演員的!」

  寧寧馬上像個真正的四歲小孩一樣,不經誇,別人一誇她,她就兩眼彎彎,嘴角上翹,整個人一副輕飄飄的樣子。為了能再被誇,她拉了拉余生的袖子:「再來一次!」

  有人對戲是好事,更何況跟她打好了關係,等於跟寧玉人打好了關係,於是余生沒有推辭,很痛快的答應下來,她跟寧寧又對了兩次台詞,到第二次結束的時候,寧寧吸溜了一下鼻子,可這次沒有吸溜進去,鼻水長垂下來,場面十分尷尬……

  「你等等。」余生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跟身邊的工作人員借來一卷紙,用紙捏住寧寧的鼻子說,「來,擤一下。」

  寧寧擤了好幾下鼻子,在擤鼻涕的時候,她一直盯著余生的臉,似乎在確認什麼。

  「我昨天真的夢見你了。」寧寧忽然說。

  余生還以為她是在跟自己對戲,於是條件反射的接了下一句台詞:「夢見我幹什麼了?」

  「有一個叔叔找你演戲。」寧寧說。

  余生楞了一下,半天接不上話來。

  「演什麼?」最後她笑著問。

  「連蓮。」寧寧回答完,朝她身後跑去。

  余生回過頭,看見對面幾個人走了過來,導演,導演助理,寧玉人等等……都是她這種小角色惹不起的大人物,她趕緊站直了,將拿著鼻涕紙的手背到身後。

  「媽媽!」寧寧撲到寧玉人身上。

  寧玉人彎腰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跟余生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寧寧抱著她的脖子,朝對面的余生揮揮手。

  余生也笑著對她揮揮手,看樣子完全沒把她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又或者說是把她剛剛說的話當成了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不過就算是寧寧直接告訴她真相,估計還是會被當成胡言亂語。

  「我沒辦法讓你立刻相信我。」寧寧看著她,心想,「等裴玄來找你那天,你就會想起我,想起我今天對你的……預言。」

  之後,寧寧被寧玉人抱離了劇組。

  一輛車已經等在門口,在寧玉人彎腰將她塞進車裡的時候,她急忙抱住了對方的脖子,不停喊:「不!我不走!」

  「別胡鬧了。」寧玉人捏捏她的臉,眼神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你生病了,回家吃藥休息,等媽媽拍完戲,就回來陪你玩。」

  可寧寧不能走,《未來之夢》八月份開拍,余生大約是九月份出事,一個月內,裴玄必定會找上余生,余生也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內出車禍變植物人,所以這一個月裡,寧寧必須待在劇組,待在能夠立刻跟她取得聯繫的地方。

  所以她絞盡腦汁給自己找了個藉口:「我也要拍戲。」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就好。」寧玉人輕輕搖搖頭,「媽媽另外找人替你演。」

  事情最終還是變成了寧寧記憶中的那樣。

  她雖然參與過《未來之夢》的演出,但最終因為生病的關係,被人替換,失去了幼年女主這個角色。

  心事重重的回到家裡,保姆陳蓉已經做好了一堆吃的等她。

  「乖乖,別難過,吃一口小兔子。」她夾了隻兔子放寧寧碗裡。

  那是捏成兔子形狀的饅頭,小巧可愛,咬開以後,裡面流出濃鬱的奶黃,是小孩子很喜歡吃的甜食。

  雖然寧寧心情很不好,但因為這個兔子饅頭散發一股童年的味道,所以她還是一連吃了好幾個,人小胃口也小,等到飯菜上來,她摸摸肚子,發現自己已經差不多吃飽了,於是從椅子上下來,在房子裡走來走去的消食。

  「不吃飯會長不高的,來,吃一口。」陳蓉用小碗盛了飯菜,寧寧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把她當小祖宗一樣伺候。

  寧寧吃了一口,算是給她面子,然後奶聲奶氣的說:「我已經吃飽了。」

  「那先吃藥吧。」陳蓉說,「吃完藥休息一下,醒了再吃。」

  她拿了幾顆感冒藥給寧寧吃,感冒藥這玩意裡有撲爾敏,副作用是嗜睡,所以吃了沒多久,寧寧就開始不停打呵欠。

  陳蓉把她抱到床上躺下,被子蓋在她身上,手在她胸口溫柔的拍著,嘴裡還哼著一首沒有歌詞的小曲。

  那個曲調寧寧記得,是《未來之夢》的主題曲,唱的是:「摘下紅色的裙子給你,摘下黃色的帽子給你,摘下白色的皮鞋給你,摘下美好的未來給你……願你幸福,我的女兒……」

  「陳媽。」寧寧看著她,「你有孩子嗎?」

  「有啊。」陳蓉溫柔的看著她,「我有一個女兒。」

  「多大了?」

  「跟你一樣大。

  「她在哪啊?」

  「她在……」

  後面的話模模糊糊的,寧寧沒有聽清楚,因為她睡著了。

  不知道是感冒藥的效果太好,還是她的感冒加重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她依然昏昏沉沉的。

  陳蓉在旁邊用奶羹餵她,寧寧搖了搖頭,不肯吃。

  「我要媽媽。」她虛弱的說,心裡想的是:我要回劇組!

  「你都病成這樣了。」陳蓉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憐愛的說,「我已經給你媽媽打了電話,她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來,先吃藥。」

  寧寧掙扎著爬起來吃藥,然後就著陳蓉手裡的水杯咕嚕咕嚕喝水,將藥丸跟熱水一起咽進肚子裡。

  她想早點好起來,本來變成小孩子就已經夠麻煩了,再生個病,就更加什麼都別想幹了。

  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越是想要早點好,這病就越是不好,這一天她又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大晚上了,臉邊上毛茸茸的,轉頭一看,發現床頭放著一隻小熊娃娃。

  「你媽媽剛剛來過了,看你睡得正香,就沒叫醒你。」台燈開著,陳蓉坐在半明半暗間,手裡端著一隻小碗,寧寧聽見勺子攪拌液體的聲音,「肚子餓了吧,先吃點東西……然後再吃藥吧。」

  吃飯,吃藥,睡覺,然後一天過去了。

  七天後,寧寧躺在床上,抱著懷裡的小熊,看著天花板問:「今天是幾月幾號?」

  耳邊是勺子攪拌液體的聲音,陳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八月二十五。」

  寧寧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已經七天了。

  就算她是小孩子,就算她生病了,但區區一個感冒而已,怎麼會睡這麼久?而且一睡過去,根本醒不過來,經常是一睜眼天亮了,再一睜眼天黑了……小孩子感冒是這樣的嗎?

  已經八月二十五了,離九月份沒幾天了!余生現在怎麼樣了?她有找過她嗎?

  一堆的問題在寧寧心中呼嘯,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

  「哎,別動別動,你可是病人。」陳蓉又在邊上阻止她了,「快點躺下,要吃什麼,要玩什麼,我去給你拿。」

  「我要媽媽!」寧寧用手指著對面的桌子,上面放了一台電話。

  「你媽媽現在正在工作,要賺錢錢,給你買小熊娃娃,所以你不能打擾她哦。」陳蓉溫言軟語,試圖打消她的念頭,「乖乖吃藥,然後等媽媽回來好不好?」

  「不好!」寧寧索性使出小孩子最大的法寶——告狀,「我要告訴媽媽,你不讓我跟她打電話!」

  陳蓉無奈,只好幫她撥了寧玉人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下,寧玉人接了電話:「喂?」

  「媽媽。」寧寧拿著聽筒對她說,「我想你了。」

  「乖。」寧玉人的聲音軟下來,「媽媽現在正在工作,過幾天再陪你玩好嗎?」

  過幾天,黃花菜都涼了!

  「我想去找你。」寧寧說。

  「那不行,你身體還沒好,怎麼能到處亂跑?」寧玉人拒絕道。

  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寧寧有點急了,不管怎樣先出去了再說:「我要曬太陽,曬太陽才會好!」

  寧玉人思索片刻,說:「你讓陳媽接電話。」

  陳蓉接了電話,不停的好好好,然後把聽筒還給寧寧。

  「只許曬一個小時哦。」寧玉人柔聲道,「曬完了,就要乖乖回家哦。」

  「嗯!」寧寧應道。

  一個小時太短了,甚至不夠她去劇組。

  而且余生現在還在劇組嗎?說不定她已經被裴玄給挖走了。

  在陳蓉幫她換衣服的時候,寧寧一直在思考,等到陳蓉將她抱出房門的時候,她已經思考完了,抬手指著右前方說:「我要去街心公園!我要看小鳥!」

  她不是想去街心公園,她只是想去這個方向。

  一小時太短了,不夠她去劇組找媽媽,也不夠她去找木耳姐弟,只夠她去一個地方——裴玄家!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8:24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五章 預知之夢

  寧寧當然不是去自投羅網。

  她沒打算去見裴玄,她想見的是余生。

  這個時間段,余生八成已經被他給帶走了,而且照裴玄一貫表現出來的控制欲來看,余生極有可能被他豢養在身邊,他會教育她,培養她,監視她,然後玩弄她……就像當初對寧寧那樣。

  當然能不能見到還要看運氣。

  萬幸,今天寧寧的運氣很好。

  「是你!」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寧寧抱著許蓉的脖子,轉頭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馬路對面有一個小賣部,一輛車子停在門口,一開始只下來一個平頭男買煙,但看見寧寧之後,另外一個人也下來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余生。

  平頭男在她背後喊了一聲,她只得停下腳步,與他耳語了幾句。

  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平頭男留在了小賣部門口抽煙,而她快步過了馬路,來到寧寧身前。

  「余生姐姐。」寧寧乖巧的喊了她一聲。

  「我現在改名叫連蓮了。」余生笑了笑,「來,叫句連蓮姐姐。」

  寧寧看了看馬路對面的平頭男,又看了看她:「你不可以改名。」

  余生愣了愣,問:「為什麼?」

  「因為我昨天夢見你了。」寧寧說。

  余生立刻沉默了下來。

  「……夢見我幹什麼了?」過了許久,她才勉強一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她,指望從她那聽見幾句好話。

  可寧寧卻盯著她的臉說:「夢見你死了。」

  一股寒意從余生腳底升起,一路躥流進她的骨髓,讓她忍不住原地打了一個寒戰,她看著眼前的寧寧,明明是一個幼小的,糯米團子一樣可愛的小女孩,可不知為何,越看越覺得害怕。

  恍惚之間,余生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影棚裡,不,不是影棚,她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未來之夢》裡,面前站著的就是劇中女主,那個能夠預知未來的小女孩,她天真的看著她,用稚嫩的聲音傳達她的死訊……

  簡直是隻人形的烏鴉。

  「那只是個夢。」余生緊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開,對她勉強笑道,「我才不會死呢……」

  「可你被車撞了,流了好多血。」寧寧抬手指著馬路對面的平頭男,「那個叔叔一直在旁邊,喊你連蓮……」

  「夠了!」余生大叫一聲,阻止她將話說下去。

  要說的就這麼多了。寧寧縮了縮脖子,像被她嚇住了一樣,癟癟嘴,轉頭抱住許蓉的脖子抽泣起來。

  許蓉急忙拍著她的背,一邊哄她,一邊對余生道:「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欺負小孩子啊?」

  「我要回家。」寧寧嗚咽著說,「我要媽媽。」

  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已經沒有必要再繼續留在這裡了。如果余生相信她說的話,那麼她就會開始思考退路,思考怎麼脫離連蓮這個身份。如果她不信……那她就會被車撞,然後變成植物人,等到下次見面,想必她會更加相信她的話……

  「好好,咱們現在就回家。」許蓉一邊哄她,一邊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許蓉嚇得叫了一聲,回過頭,她慢慢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馬路上剛出了一場車禍,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余生現在就倒在馬路中央,鮮血在她身下漸漸蔓延開來。

  平頭男丟了手裡的煙,朝她衝了過來,嘴裡不停喊著:「連蓮!連蓮!」

  紛亂的腳步聲,蜂擁而去的圍觀群眾,女人的尖叫聲,小孩子的哭聲,許蓉呆呆看了前方許久,才一點一點轉過頭,看著自己懷裡抱著的孩子。

  「你剛剛跟她說了什麼?」許蓉小心翼翼的確認道,「你說……她會被車撞,流很多血?」

  她沒能從寧寧那得到答案。

  因為寧寧現在的樣子像是被嚇住了,她一路上一言不發,回到家裡以後,繼續抱著她的小熊娃娃發呆。

  「怎麼會這樣?」寧寧抱緊懷裡的布偶熊,心想,「車禍提前了?而且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她是開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樹,怎麼會變成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了?是不是……是不是因為聽了我的話,心神不寧,所以過馬路的時候不小心……可惡,她現在怎麼樣了?不會真死了吧?」

  「寧寧……」許蓉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寧寧一抬頭,對方居然後退了一步。

  四目相接,氣氛有一點尷尬。

  「先吃藥吧。」許蓉擰出一個笑容,然後把手裡的藥遞過去。

  寧寧看了看她,伸手接過她遞來的藥,在她的注視下把藥放進嘴裡,然後接過水杯咕嚕咕嚕喝起來,等到許蓉拿著空杯子出了房門,她就張嘴把藥丸吐在手心裡,然後拉開小熊娃娃背後的拉鏈,把藥丸給塞了進去,再將拉鏈重新拉上。

  之後她沒有到處亂跑,繼續拉上被子裝睡。

  十幾分鐘之後,房門悄無聲息的打開。

  一隻手慢慢朝寧寧伸來,先是輕輕摸了摸她的臉,然後散開她的髮辮,開始幫她梳頭。

  這隻手這樣的溫柔,讓寧寧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我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給她梳完頭之後,對方起身走到電話機旁邊。

  「喂。」寧寧聽見許蓉的聲音響起,「是我……寧寧剛剛睡下了,嗯,嗯……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她的。對了,能讓我跟小玉說說話嗎?」

  「小玉乖!有好好聽寧阿姨的話嗎?」

  「演戲好不好玩啊?」

  「這可是你寧寧妹妹讓給你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演,知道嗎?」

  ……

  寧寧靜靜聽她打電話。

  這通電話並沒有打很久,十幾分鐘之後,許蓉就掛斷了電話。

  之後她離開了房間,不久,炒菜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吃飯的時候,她坐到床邊,伸手推醒寧寧,柔聲道:「寧寧,寧寧起來吃飯了,吃完了飯再睡。」

  寧寧揉了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睜眼之後迷茫的看了她半天,然後喃喃道:「我剛剛夢見你女兒了。」

  許蓉的眼皮子肉眼可見的抽了一下。

  「你都沒見過她,怎麼會夢到她?」她強笑道。

  「她叫小玉。」寧寧說。

  許蓉不再說話,眼皮子也不再抽搐,她忽然從床邊站起來,居高臨下,低頭俯視著寧寧,這種沉默,以及這種看人的方式,帶來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你剛剛是不是醒了,聽見我說話了?」她忽然笑著問。

  如果寧寧真是個四歲的小孩子,被她這麼一嚇,估計就要說實話了。可寧寧不是,她是一個成年人,更是一個演員。

  她先是茫然的搖搖頭,然後受了委屈似的,一抽一噎的哭了起來:「我沒,我做夢了,夢見小玉在給你打電話,身上……嗚嗚,身上穿了我的戲服……」

  她哭了好一會,許蓉才將她抱在懷裡又拍又哄。

  「好好好,相信你了。」許蓉哄道。

  「我不想睡覺了。」寧寧順勢抱著她的脖子,難受的說,「我最近老做奇怪的夢。」

  許蓉拍在她背上的手微微一頓。

  「……好。」過了一會,她才笑道,「不睡就不睡。」

  寧寧心想:那就麻煩你少給我一點感冒藥。

  或許是她疑心病太重了吧,她總覺得自己最近的睡眠時間多得有點不正常,初步懷疑是許蓉多給她吃了感冒藥。

  大人偶爾間會做這樣的傻事,覺得小孩子病得太嚴重,就多給幾粒藥吃,覺得這樣能好得快,但是是藥三分毒,吃多了對身體其實沒有好處。

  當然,寧寧還在新聞裡看到過為了能偷懶,而給僱主家的小孩吃安眠藥的保姆……可許蓉帶了她那麼久,是她童年時期的一段溫暖回憶,她實在不想把對方想得這麼壞。

  這天飯後,許蓉果然沒有再給她吃藥。

  寧寧一直保持清醒直至夜晚。

  「晚安。」許蓉關掉台燈,彎腰在寧寧額頭上親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寧寧覺得她的嘴唇好冷。

  「晚安。」寧寧對她說,然後閉上眼睛。

  之前她一直在說謊,她睡了那麼久,其實一個夢都沒有做。

  但是這天夜晚,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人生電影院門口的那張海報。

  因為是在夢裡,所以海報整個活了過來。

  許蓉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在一棵棵樹下快樂的走著,一邊走,一邊從樹上摘下漂亮衣服穿她身上,摘下可愛的帽子套在她頭上,摘下一袋袋薯條,一根根冰棒給她吃,那場面,就像媽媽帶著孩子去逛迪斯尼樂園一樣。

  但寧寧的視線漸漸向下。

  她看見了之前被她忽略掉的東西。

  樹的根鬚。

  那些童話般的樹,將自己的根鬚深深扎進紅色的土壤裡,仔細一看,那不是土壤,而是一條紅色的布。

  紅色的布蓋在一個人身上。

  那些根鬚深深紮進那個人的身體裡。

  寧寧伸出手,想要掀開那條紅色的布,看看下面的人是誰。

  可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醒了。

  床頭的鬧鐘指向夜晚四點。

  「呼,呼……」寧寧躺在床上,手還保持著向上抓取的動作。

  將手移向床頭櫃,她按亮了台燈。

  台燈的光照在她身上,寧寧低頭一看,然後哈了一聲。

  她身上蓋著一床紅被子。

  「我說怎麼看起來有點眼熟呢……」寧寧喃喃一聲,環顧四周。

  高高的衣架上掛著兩條裙子,還有一頂帽子,那裙子那帽子,她都在海報的樹上見到過。剩下的,也都在她的衣櫃裡面。

  那一瞬間,石中棠的警告在她耳邊響起。

  「小心你身邊的人。」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8:47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六章 小戲骨

  探班日。

  寧玉人有點坐立不安。

  「今天寧寧要來探班了吧?」助理一邊給她按摩肩膀,一邊笑道,「對了,她的病好點沒?」

  聽了前面那句話,寧玉人面露微笑,但聽完後面的話,又深深嘆了口氣。

  「還沒好。」她說,「本來還想跟她上演一齣母女檔的,她病的可真不是時候,哎,之前只想讓小玉替她幾個鏡頭,現在看來得一直替她了……咦?你什麼時候來的?」

  門外站著一個略顯豐腴的女人,正是許蓉。

  「我剛剛才到。」許蓉笑眯眯的說,抱著仍在酣睡的寧寧進來。

  見寧寧這幅樣子,寧玉人又是心疼,又是恨鐵不成鋼,起身走過去,用手戳著寧寧的臉頰:「小懶豬,起床了。」

  「……媽媽。」寧寧睜開眼。

  寧玉人笑著將她抱過去,這時候許蓉搓搓手,不好意思的笑道:「難得來一次,我想去看看小玉,我還一次沒看過她演戲呢。」

  「行,去吧。」寧玉人淡淡一笑。

  許蓉跟助理先後出去了,只留下寧玉人跟寧寧在休息室裡。

  她們一走,寧寧立刻將懷裡的小熊娃娃舉向寧玉人。

  「怎麼了?」寧玉人笑著接過,「不喜歡這個?想換個別的?」

  寧寧搖搖頭:「你看背面。」

  寧玉人將小熊娃娃翻了個面,然後愣住。

  背面拉鏈沒關,露出裡面雪白的棉花來,仔細一看,棉花裡還藏著許多黑黑白白,花花綠綠,她拿出一顆——是一粒藥丸。

  寧玉人大怒,抓住寧寧打屁股:「我說你怎麼老不好,藥都被你丟了!」

  寧寧捂著屁股躲她:「我病已經好了,為什麼要吃藥?」

  兩人你追我趕了好一會,直到咚咚咚幾聲,外面有人敲門:「寧姐,馬上到你的戲了。」

  「好,我馬上來。」寧玉人回了一句,然後轉頭對寧寧說,「你也來,看看人家是怎麼演戲的。」

  片場,一群小孩正在演戲。

  「那是小玉,你許媽的女兒。」寧玉人在寧寧耳邊說,「比你大不了幾歲,但人家可能吃苦了,叫她背台詞就背台詞,叫她怎麼演就怎麼演,哪像你,不給糖吃就哭,多背幾句台詞就哭,站久了哭,坐著也哭……」

  那是一個梳馬尾辮的小女孩,看起來要比寧寧大一些,皮膚有點黑有點黃,不如寧寧那樣玉雪可愛,但也沒有寧寧那樣的嬌氣,看起來遠比她這個年齡的人成熟穩重。

  她低頭從一群孩子面前走過,背後,那群小孩子對她指指點點。

  「哇!是烏鴉嘴!」

  「什麼烏鴉嘴?」

  「聽我媽媽說,她跟誰說話,誰就會死,跟烏鴉報喪一樣。怎麼樣?你敢不敢跟她說話?」

  「我不敢。」

  「我敢!」一個坐在護欄上的小男孩一躍而下,白色襯衫在空中飛起如鳥翼,落地之後,他幾步追上前面的小女孩,伸手揪住她的馬尾辮,狠狠一扯,迫使她回過頭來看著自己。

  「這是陳雙鶴,他演男主角小時候。」寧玉人繼續在寧寧耳邊輕輕道,「你仔細看他演,他可是劇組公認的『小戲骨』。」

  寧寧看著對面的陳雙鶴。

  他今年是七歲還是八歲?小小年紀已經是個美人坯子,肌膚五官幾乎找不出任何瑕疵,尤其是眼睛裡透出一股傲氣——那是從來沒輸過的人才有的傲氣,這種傲氣讓他從眾多孩子裡脫穎而出,令人印象深刻。

  但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演技。

  小玉一回頭,就朝他笑了起來。

  陳雙鶴楞了一下,然後飛快鬆開她的辮子,像抖掉髒東西一樣抖著自己的手:「你幹嘛笑那麼噁心!」

  小玉還在笑,一邊笑一邊朝他走過來。

  「別笑了!」陳雙鶴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小玉跌坐在地上,繼續抬頭對他笑。

  眼前的情況太詭異了,不,是眼前的小女孩實在太詭異了。陳雙鶴忍不住,退了一步,但身後就是他的玩伴們,他有點害怕,但更怕被他們看輕,於是飛起一腳,將小玉身旁的書包踢飛,然後轉身就跑。

  「我昨天夢見你了。」背後,小玉朝他喊道,「你說你喜歡我。」

  「我呸!」陳雙鶴扭頭吐了口口水。

  「真的。」小玉說,「未來的你是這麼說的。」

  「卡!」

  導演喊完以後,所有人都看向他。

  「還是不行。」他摸了摸下巴,「再來一次。」

  陳雙鶴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但是其他小孩子就不行了,年紀最小的那個癟癟嘴,忽然汪的一聲哭了起來,他一哭,其他人也跟風似的哭了起來,片場一片大亂。眾多陪同的爸爸媽媽,還有工作人員急忙過去揮舞棒棒糖安慰,也有人直接過來對導演說:「都是些小孩子,對他們的要求就別那麼高了,過得去就行了。」

  「其他人過得去就行了,但她不行。」導演指著小玉說,「你重來一次。」

  小玉愣了愣,乖巧的過去他面前,開始不斷重演自己的戲份。

  「不行。」

  「不對!跟你說過了,三次笑的理由是不一樣的,所以你不能三次都笑得一樣,具體怎麼做?來,看我……」

  「重來!」

  「重來……」

  「去邊上哭,哭完再重來。」

  導演對寧寧這種二代都不客氣,對小玉自然更不會客氣,許蓉心疼的將女兒抱走,替她擦了擦眼淚,又耳語了幾句之後,拉著她走到寧寧面前,低聲下氣:「寧寧,能教教你小玉姐姐怎麼演戲嗎?」

  寧寧抬頭看了眼寧玉人。

  「她比寧寧演得好多了,怎麼叫寧寧教她?」寧玉人笑道。

  「寧寧演過那麼多電影,可比她有經驗多了。」許蓉笑著說,「而且耳濡目染,從你身上學到得也多,我家小玉就沒這個福氣了,小玉,是吧?」

  小玉用期盼孺慕的目光看著寧玉人。

  她可不是來向寧寧求教的,是來向寧玉人求教的。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寧玉人似有所動,她自己也曾奔波於各個劇組,也曾如飢似渴的觀看別人演戲,用渴望的目光看著那些厲害的女演員,小玉讓她想起了她自己,正當她想要開口指點一下對方時,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就教教她唄。」

  說完,陳雙鶴已經走到寧寧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拉著她就往片場的方向跑,路過那群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身旁時,轉頭朝他們吹了一聲口哨:「都起來,該玩游戲了。」

  那些汪汪汪哭著的小孩就像看見了球的小狗似的,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追在他背後。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陳雙鶴。」陳雙鶴對寧寧笑道,「你就不用自我介紹了,我認得你,寧寧。」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將手一鬆,將寧寧留在原地,他回到那群小孩子身邊,也不用人幫忙,自己翻身上了欄桿,如鳥一樣停在高處,下方一群小孩子圍繞他,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寧寧。

  如果說他們之前的不懷好意是浮誇的演技,現在的不懷好意……那就是真正的,小孩子想要惡作劇之前的不懷好意了。

  「哇!是烏鴉嘴!」

  「什麼烏鴉嘴?」

  「聽我媽媽說,她跟誰說話,誰就會死,跟烏鴉報喪一樣。怎麼樣?你敢不敢跟她說話?」

  「我不敢。」

  「我敢!」陳雙鶴笑了一聲,從護欄上一躍而下,如同瞄準了獵物,展翅撲擊過去的鷹,幾步掠到寧寧面前,朝她伸出手去。

  寧寧今天梳了兩條小辮子,其中一條被他抓在手裡,力道之大,那條小辮子直接給他扯散了。

  疼死了!寧寧惱怒的瞪著這熊孩子,他從小就這樣嗎?

  陳雙鶴得意的看著她,人群也都好笑的圍觀著他們,等著她哭,等著她放棄。這樣的目光曾經伴隨寧寧半生,她已經麻木了,可是眼角餘光掃到寧玉人,她忍不住渾身一僵。

  寧玉人用一種讓人懷念的,期待與忐忑的目光看著她。

  「媽媽……」寧寧喃喃一聲。

  你離開我多久了?在你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可曾讓你覺得驕傲過?我是不是一直在丟你的臉?

  我總在失敗,總在放棄,總在哭,甚至向你發洩歇斯底里。現在好不容易成功了,《大帝國》的反響很好,很想把褒獎我的那些影評跟新聞拿給你看,讓你不再忐忑和失望,讓你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卻只能把它們打印出來,在你的墳前讀給你聽。

  「嘿,只會哭著喊媽媽的小鬼。」陳雙鶴鬆開了手。

  一邊辮子散開了,只留下一條辮子還在頭上。寧寧慢慢轉過頭看著他,臉上的憤怒在看清楚他樣子的時候消失了,她忽然一臉驚喜的笑了起來,像小孩子打開禮物盒,看見了自己最想要的禮物。

  陳雙鶴楞了一下,伸手一推:「你幹嘛笑那麼噁心!」

  他用力過頭了,寧寧在地上滾了一圈,才重新爬起來抱他。

  面對朝著自己跑來的小女孩,陳雙鶴面無表情的一推。

  寧寧又倒了,但很快又爬起來跑向他。

  在小孩子們的起鬨聲中,陳雙鶴一次又一次將她推倒。

  可她就像一個不倒翁一樣,每次倒下,又重新站起來,然後鍥而不捨的衝向陳雙鶴,笑得那麼滑稽那麼單純,就像猴子想要撈水裡的月亮,小孩子想要抓住聖誕老人的禮物袋,無論如何就是要抱他一下。

  「別笑了!」陳雙鶴有點煩了。

  「啊啊啊啊!!」寧寧也有點煩了,這次她不是來抱他的,而是氣勢洶洶筆直衝來,小牛一樣將腦袋頂在陳雙鶴的肚子上。

  兩個小孩子立刻摔成一團。

  「我昨天夢見你了!」寧寧一邊揪他的頭髮一邊說,「你說你喜歡我!」

  「我呸!」陳雙鶴一邊掐她的臉一邊吐口水。

  「真的!」寧寧被工作人員拉開的時候還在喊,「未來的你是這麼說的!」

  「除非未來的我瞎了!!」陳雙鶴被另一波工作人員拉開的時候喊。

  「卡!」

  眾人一楞,看向導演。

  導演輕輕拍了拍手,然後轉頭看向寧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我還是喜歡這小鬼,要不,還是讓她回來演吧?」

  許蓉跟寧玉人同時渾身一顫。

  「……我先問問她。」寧玉人將披頭散髮的寧寧抱去了休息室,寧寧還真以為她要問自己呢,結果她一關門,就深吸一口氣,然後:「……哈哈哈哈哈哈哈!!!」

  寧寧:「……」

  趕緊看看門關緊了沒有,還有窗戶關緊了沒有,堂堂影后笑得如此沒有形象,被人看見可是一輩子的黑歷史。

  寧寧本來要去檢查門窗,但被寧玉人從背後撈了回來,舉得高高的,還不停旋轉。

  「……有這麼開心嗎?」寧寧忍不住問。

  「那是當然!」寧玉人把她抱懷裡,額頭貼著她的額頭,眼角掛著淚水,「我的女兒是個天才,我當然開心!」

  「我不是天才。」寧寧頓了頓,把接下來的話嚥了下去。

  哪怕一次也好,她想在媽媽還活著的時候,成為她的驕傲。

  「……要是你能早點演這齣戲就好了。」寧玉人嘆了口氣,「那就算是每隔一分鐘要給你擦一次鼻涕,導演都會堅持用你的。」

  「現在不行了嗎?」寧寧問她。

  「……你還有很多次機會,但小玉只有這一次機會。」寧玉人摸了摸她的頭,柔聲笑道,「許媽跟我們在一起住了這麼久了,不是家人也算半個家人了,寧寧,把這次機會讓給你小玉姐姐好不好?」

  「嗯。」寧寧點點頭。

  其實不用寧玉人說,她自己就會拒絕掉這次演出,因為她這次過來,不是為了讓自己在童年時期就大放光彩,而是為了彌補自己在上一場電影裡犯下的錯誤——她要彌補木瓜。

  「好孩子。」寧玉人又親了親她,「好了,媽媽該回去工作了,順便跟導演說一下你的事。你要留下來看媽媽演戲,還是回家去?」

  「我回家吧。」寧寧說,「我想看動畫片。」

  其實是想去木瓜跟木耳家裡看看。

  「成。」寧玉人說,「我讓許媽帶你回去。」

  許蓉就在門外等著,看起來心事重重,魂不守舍,像急診室外守著的病人家屬,等待著醫生的最後判決。

  寧玉人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等聽清楚寧玉人的話,她整個人才算是重新活過來,怕對方改變主意,急忙說:「好好好,我現在就帶她回去。」

  看著她抱著寧寧匆匆離去的背影,寧玉人忍不住搖搖頭,回過身,重新投入工作。

  她是個非常敬業的人,一投入工作就完全忘我,中途沒有休息,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躺下,對身邊的助理說:「我睡十分鐘,待會叫我。」

  她太累了,幾乎是瞬間就陷入了夢想。

  助理貼心的給她蓋上一床毯子,結果毯子還沒拉到她胸口,她忽然睜開眼睛,豁然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怎麼了?」助理問。

  寧玉人慢慢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注視著助理,然後問:「今天是幾月幾號?」

  「九月三號。」助理回答。

  「這裡是哪?」寧玉人又問。

  「是劇組啊。」助理說。

  「劇組?什麼劇組?」寧玉人追問道。

  助理簡直被她弄糊塗了:「《未來之夢》的劇組啊,寧姐,你怎麼了?是不是睡糊塗了?」

  寧玉人沒理她,只是喃喃念叨了幾聲:「《未來之夢》……」

  她眼前一亮,忽然掀開毯子,從沙發上翻下來,然後飛奔到化妝台前,抓起上面放著的那隻小熊娃娃。

  將小熊娃娃翻過來,拉開拉鏈,露出裡面藏著的那些藥丸。

  明明幾個小時前才見過,可寧玉人現在的目光卻不再無動於衷,而是入骨的寒意。

  「……許蓉在哪?」她慢慢回頭,看著助理,「我女兒……寧寧在哪?」

  助理被她的眼神看得有點發冷,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她們不是剛剛回去了嗎?你叫她們回去的。」

  「我?」寧玉人楞了一下,喃喃自語,「是啊,是我叫許蓉送她回去的……」

  懊悔,憤怒,痛苦,絕望,無窮無盡的情緒如同漩渦般將寧玉人捲入其中,她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數字出去。

  過了好一會,電話接通,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對面響起,喂了一聲。

  「我女兒出事了。」寧玉人冷冷道,「你要幫幫我……因為她也是你女兒。」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8:58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七章 我來找人

  這不是回家的路。

  寧寧看著車窗外:「我們要去哪?」

  許蓉:「……」

  落日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窗外,之後路燈車燈亮起來,將昏暗的街道重新點亮,許蓉抱著寧寧坐在計程車內,慢慢低下頭來:「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嗎?」

  寧寧楞了一下。

  「你想去哪?」許蓉笑道,「我帶你去。」

  寧寧猶豫起來,她的確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友朋小吃,比如十九中,比如二附一院等等……九月三號了,友朋小吃燒掉了嗎?木耳輟學了嗎?他們的媽媽有沒有被送進醫院?

  正猶豫間,計程車猛然剎了個車,使得兩人身不由己的朝前栽去。

  「怎麼了?」重新坐直以後,許蓉問。

  計程車司機拉下車窗,將頭伸出去看了看,回道:「前面出車禍了。」

  很多車子停了下來,車喇叭聲不斷響起,裡面夾雜著一些叫罵與埋怨聲。

  「前面死人了?」

  「沒死人。就是兩輛車追尾,然後把路給堵住了。」

  「其中一個車主好像是個蠻有名的導演,邊上還搭了個名演員……」

  「名演員?誰啊?」

  一扇車門忽然打開,許蓉抱著寧寧從車子裡走了下來,從車與車的間隙之中橫渡過去,寧寧抱著她的脖子,回頭看著身後漸漸遠去的馬路,停滯的車子歪歪扭扭的排成一長串,像一條扭曲的蛇,蠕動著,蠕動著……

  「說起來,上次我們出來,也碰到了一次車禍,也不知道那個小姑娘現在怎麼樣了。」許蓉在寧寧耳邊說,「寧寧,你真的能夢見未來嗎?」

  寧寧轉頭看著她。

  路燈與車燈交響輝映在許蓉臉上,如同一張浮華虛榮的面具,她笑著問:「夢到過你小玉姐姐嗎?她將來能當女演員嗎?」

  「她現在就是女演員了。」寧寧回答她,然後抬手指著一個方向,「我要去那裡。」

  她指著的地方,是一個類似農貿市場的地方,附近有許多破舊的民宅,街面上擺著許多地攤,賣廉價衣服玩具的,水果蔬菜的,現在太陽下山了,擺地攤的人已經開始陸續收拾攤子,將位置讓給賣夜宵的人。

  寧寧指揮許蓉將自己送到一個飯店面前。

  更確切的說,友朋小吃的廢墟前。

  斷瓦殘垣上,似乎還能看見飄動的白氣,搖搖曳曳,似斷未斷。

  正好旁邊的房子裡有人出來,寧寧抓住他問:「這裡是什麼時候燒掉的?」

  「剛剛燒掉的,還沒幾個小時呢。」對方回答。

  寧寧哦了一聲,追問道:「是誰這麼壞啊,燒別人房子。」

  「這家的小孩自己燒的。」對方抱怨道,「燒個飯,連房子一起燒了,還差點連累我家。」

  ……是木瓜啊。

  寧寧回頭看著眼前的廢墟。

  看著這個曾經叫做友朋小吃的地方。

  「這是我改變過後的歷史。」寧寧心想,然後靈機一動,如果這是被她改變過後的歷史,那豈不是意味著……現在的木耳,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木耳,而是被她穿越的木耳?

  有這個可能嗎?寧寧舔了舔嘴唇,如果這種事真有可能發生,那麼,還有比她本人更值得信任,更值得依賴的盟友嗎?她轉頭對許蓉說,說:「我們走吧。」

  友朋小吃被燒毀之後,木瓜木耳兩姐弟失去了棲身之地,只能暫時借住在親戚家,但是親戚不可能一直收留他們,所以木耳連夜出來尋找工作,她會在今天晚上在一家飯店裡找到工作……寧寧來到了這家名叫玉兔的飯店前。

  「歡迎光臨。」迎賓彎下腰,「小朋友,就你一個人嗎?」

  一個人?

  寧寧轉頭一看,發現身後空空如也,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許蓉不知道哪去了。

  「小朋友?」迎賓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

  寧寧回過頭來,奶聲奶氣的對她說:「我爸爸在裡面。」

  「要我帶你去找他嗎?」迎賓問。

  「不用。」寧寧搖搖頭,邁出小短腿走進大廳,「我自己去找他!」

  正是吃飯時間,飯店裡杯觥交錯,客來人往,幾乎每張桌子上都放滿了菜,圍滿了人。寧寧從一張張桌子旁走過,目光沒有看桌子旁的客人,而是在工作人員身上流連。

  她試圖從那一個個服務員裡尋找熟悉的面孔。

  一個人走過來,又一個人走過去,她的腦袋跟著眼前走過的一雙雙腿轉動,忽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懶洋洋,慢吞吞:「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人。」寧寧條件反射的回答,然後身體一僵,慢慢轉過頭。

  背後是一雙大長腿,柱子一樣聳在她面前,沿著兩條腿向上看,精瘦的腰,寬闊的肩膀,最後是一張熟悉的……總在她噩夢中出現的面孔!

  他在她面前蹲下來,文質彬彬的臉上,一副金邊眼鏡反著光,笑著對她說:「這麼巧,我也來找人。」

  「……媽媽說,不能跟陌生人說話。」寧寧別過臉去,心裡咚咚亂跳:裴玄怎麼會來這裡?他來找誰?也是來找木耳的嗎?

  從時間上來看,倒也說得過去。

  余生已經提前出事了,裴玄現在比之前更迫切的需要一個替代品,來扮演他計劃裡的千金小姐。在醫院裡他遇到了來探望母親的木耳,他怎麼可能放過這個跟余生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

  裴玄是不是從醫院一路跟蹤她過來的?所以說,木耳現在就在附近咯?

  寧寧目光游移,努力在四周尋找木耳的身影。

  木耳沒找到,倒是找到了另外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你!」她朝對方走過去,「你怎麼在這裡?」

  陳雙鶴轉過頭來,一身小西裝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寧寧看向他身後……這位的打扮也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陳雙鶴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背後還站著他爹陳觀潮。這父子兩個身上都穿著手工製作的西裝,打著昂貴的領帶,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一身行頭像要出席某個電影節,而不是來這個平民餐廳吃飯。

  「你以為我願意來這種地方?」陳雙鶴沒好氣的說了一聲,視線瞥向裴玄,「……怎麼又是你?」

  寧寧楞了:「你們認識?」

  「我跟我爸本來是要去看歌劇的,路上車子被這個人撞了。」陳雙鶴有點怒氣沖沖的說,「現在歌劇趕不上了,只能隨便吃個飯回家了。」

  原來剛剛在路上追尾的就是他們啊。

  寧寧看看陳導又看看他,對上了。蠻有名的導演自然指的是陳觀潮,至於導演身邊的名演員……陳雙鶴現在的確是最炙手可熱的一名童星,現在打開電視,無論怎麼換台,無論電視劇裡的男主是誰,扮演男主童年的都是他。

  「走吧。」久不開口的陳導忽然說道,「我們換個地方吃飯。」

  寧寧楞了一下,瞥了眼背後的裴玄,然後急急忙忙跟在他們背後出去。

  因為出車禍的原因,所以他們三個是叫計程車走的,上車之後,陳雙鶴雙手枕在腦後,朝副座上的陳導喊道:「爸爸,剛剛給你打電話的是誰?」

  陳導沒理他。

  陳雙鶴自討沒趣,就轉頭對寧寧抱怨:「剛剛有個女人給我爸打電話,他光顧跟她說話,對面車子撞過來他都不躲……」

  「你給我閉嘴!」陳導吼他。

  「我說錯了嗎?」陳雙鶴發起火來,用穿著小皮鞋的腳使勁蹬前面的座位,「你對得起媽媽嗎?」

  「夠了!」陳導也怒了,回頭對他喊,「沒見這裡還有別人在嗎?」

  「你什麼都沒聽見!」陳雙鶴扭頭看向寧寧,一張倔強的臉上掛著淚水。

  寧寧馬上用雙手摀住耳朵,示意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陳雙鶴抽了一下鼻子,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臉頰上的淚水,一瞬間的尷尬之後,惡狠狠的對寧寧說:「……閉上眼睛!你什麼都沒看見!」

  寧寧順從的閉上眼睛,示意自己什麼都沒看見。

  不過車子就這麼大,她的雙手又沒有隔音效果,這兩人吵架的聲音還大,所以該聽的不該聽的,寧寧都聽見了。依稀知道陳導跟他老婆的關係似乎並不大好,比起自己的家,他更願意待在片場,比起自家老婆,他更願意看著片場裡的那一個個千姿百態的女演員。

  年幼的陳雙鶴自所有選擇成為一名童星,僅僅只是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見到自己總是不在家的父親,才能跟父親有話說……

  計程車忽然一個剎車。

  「到了。」陳觀潮說,「你下去吧,你媽過來接你了。」

  寧寧睜開眼,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了自己家門口,一個女人衝出房門,朝她跑過來。

  「媽媽!」寧寧剛剛下車,就聽見身後咻的一聲,回頭一看,一片尾氣,她輕輕咳嗽兩聲,看著絕塵而去的計程車,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但仔細一想,又明白了過來,畢竟她剛剛聽見了人家家裡那麼私密的事情,人家現在看見她就覺得尷尬啊。

  然後她被人抱起來,寧玉人緊緊抱著她,像抱著失而復得的寶物。

  「媽媽……」寧寧有點內疚,她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將事情跟媽媽全盤托出,媽媽一定能理解她,媽媽一定會幫她的……

  「哎呀,謝天謝地,寧寧你可算回來了。」許蓉這個時候也從旁邊跑過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你怎麼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我都要被你嚇死了,剛剛我還跟你媽說,要不要報警呢……」

  「……不必了。」寧玉人淡淡道,「我先帶她回房間休息,她有點嚇住了。」

  說完,她徑自將寧寧抱進屋,許蓉在背後僵了一會,急忙跟上去,路上不停的說:「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好,你這麼信任我,把孩子交給我,我卻把她弄丟了,不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真的……」

  「最後一次?」寧玉人喃喃重復了一句,然後反手將房門一關,將許蓉關在了臥室外。

  許蓉在門外來來回回的走,走著走著,發出低低的,嗚咽的哭聲。

  「媽媽……」寧寧有點疑惑,甚至有點害怕的看著眼前的寧玉人。

  她一隻手抱著寧寧,另外一隻手放在嘴邊,牙齒使勁咬在手背上,從喉嚨裡發出野獸一樣的啃咬嗚咽聲,似乎只有這麼做,才能控制住自己,讓自己保持暫時的冷靜,而不至於發瘋。

  聽見寧寧的呼喚,她猛然回過神來,鬆開牙齒,收斂起臉上的猙獰,轉頭對寧寧笑道:「放心,媽媽沒事……」

  寧寧把她另一隻手牽到面前,她手背上留著牙印,還流了血,寧寧抬頭看向寧玉人的臉,她在笑著,微笑的唇角殘留著一點血跡。

  「媽媽,你到底怎麼了?」寧寧喃喃問。

  在她的記憶裡,媽媽作為一個女演員,非常愛惜自己的身體,因為熒幕會無限放大一個人的缺點,所以她不允許自己發胖,也不允許自己的身體上出現明顯的傷痕。

  「別怕,寧寧,媽媽不會傷害你的。」寧玉人用那隻帶血的手撫摸寧寧的臉頰,笑著說,「媽媽會把那些想傷害你的人……都處理掉。」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9:14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八章 藥

  「媽媽會把那些想傷害你的人……都處理掉。」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像一場夢一樣,第二天,寧玉人又重新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高貴優雅,氣質雍容,她甚至原諒了許蓉,伸手扶住幾乎要給她跪下的許蓉,笑著說:「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謝謝,謝謝。」許蓉捂著嘴哭道,「那,小玉……她還可以繼續演戲嗎?」

  「當然可以了。」寧玉人笑道,「她跟這件事又沒有關係。」

  許蓉鬆了口氣,寧寧卻毛骨悚然。

  因為寧玉人在演戲。

  她在扮演平常的自己,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幾乎無可挑剔,除了手套下的那個傷口,流血結疤。

  臨出門的時候,寧玉人伸手抱了一下寧寧,在她耳邊輕輕說:「你放心,她最近不敢再弄丟你的。」

  寧寧心頭一動,但寧玉人很快就鬆開了手,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面頰,然後帶著笑容出了門。

  一上車,笑容就從她臉上消失了。

  「喂。」她給某個人打了個電話,「東西收到了嗎?」

  車窗外,寧寧跟許蓉從房子裡出來,許蓉手裡提著寧寧的書包,遠遠的朝她揮揮手,寧玉人同樣笑著對她揮揮手,嘴裡卻冷冷道:「幫我查一下,那些藥到底是什麼藥。」

  目送車子離開,許蓉對身邊的寧寧說:「好了,咱們該去上學了。」

  寧寧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能不去嗎?」

  當然不行,她現在四歲,正是上幼兒園的年齡。

  寧玉人非常注重對她的教育,她讀的是本地最好的一個幼兒園,而且還是班上的舞蹈隊成員,最近正在編排一齣舞蹈,名字叫做小鴨之舞。

  幾個小女孩穿著毛茸茸的黃裙子,嘴巴上戴著紙做的鴨嘴,在台上憨態可掬搖頭擺尾……寧寧全程面無表情,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許蓉又已經早早的守在門口。

  或許是為了彌補自己之前的過錯,或許是為了挽回自己在寧玉人面前的形象,她又重新變得循規蹈矩,兢兢業業起來,每天早上按時送寧寧上學,每天下午按時接寧寧回家,晚上按時陪她看動畫片還有寫作業。

  只有到了週末,或者作業不多的時候,才肯帶她出去玩一會。

  有時候是去動物園,有時候是去游樂場,但無論是去哪裡,回來的時候,寧寧都要拉著她去同一個地方吃飯。

  玉兔飯莊。

  點上一桌子菜,寧寧心不在焉的吃,眼睛一直盯著來往的服務員,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她今天又沒能在裡面找到木耳的身影。

  「你還真是喜歡吃這家的菜。」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轉過頭,看見裴玄在桌子旁坐下,笑著問,「能拼個桌不?」

  寧寧本能的想要搖頭,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服務員將菜單送到裴玄手裡,他沒看菜單,熟練的說了幾個菜名,然後將菜單還給對方:「好了,就這些。」

  「叔叔。」寧寧看著他,「你總來這家店吃飯嗎?」

  「是啊。」裴玄笑道,「叔叔也很喜歡吃這家的菜。」

  服務員拿著菜單走了,裴玄腰間的大哥大忽然響起,道了聲不好意思,他接了電話。

  「是我。」裴玄說,「沒別的事,就是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空,我這裡有個人,想讓你教她點東西……對,就是你擅長的那些,化妝啊,服裝搭配啊之類的東西……」

  打完電話之後,他點的菜也上來了。

  「嘗嘗這個。」他夾了一個捏成小豬形狀的包子給她,「流沙包,小孩子都喜歡吃這個。」

  一時間難以推辭,寧寧只好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居然真的很好吃!

  旁邊遞來一隻盤子,是那盤流沙包。看著裴玄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寧寧突然覺得嘴裡的包子變得難吃起來……

  還好裴玄給完包子以後,就不再理會她,轉而跟許蓉聊起天來,三言兩語,許蓉的年齡家境職業月薪全部透露了出來,好傢伙,你怎麼不去搞傳銷?

  等到雙方分別,許蓉仍顯得依依不捨,第二天去幼兒園接寧寧的時候,甚至主動問她要不要出去玩,要不要在外面吃飯。

  「不去。」寧寧意興闌珊的搖搖頭。

  以後都不必去了。

  裴玄的那通電話,證明他已經捷足先得,將木耳給帶走了。之後,李人妖,不,李老師就會到他家裡去教導木耳。這種教導是半封閉式的,從早上八點開始一直在裴玄家待到晚上七八點,而這個時候寧寧多半已經被關在家裡了。

  她已經無法在玉兔飯莊見到木耳了。

  最後一個可以跟木耳木瓜姐弟碰頭的地方,就只剩下他們現在住的那個破出租屋。

  「去玉兔飯莊,還可以說我喜歡吃那裡的菜。」寧寧心想,「出租屋……我拿什麼理由半夜去那逗留?」

  一路思索,一路回到家門前。

  院子裡停著一輛車,寧玉人回來了。

  「媽媽。」寧寧推開房門,找了找,沒找到自己的拖鞋,就光著腳朝客廳裡跑去。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寧玉人,她單手支著腦袋,歪靠在沙發的一側,腿上放著一本劇本,身旁躺著一個熟睡的小女孩。

  寧寧從她身旁路過,認出了她:「小玉姐姐怎麼來了?」

  「噓,別吵到你小玉姐姐。」寧玉人對她噓了一聲,伸手將她攬進懷裡,對提著她的書包跟過來的許蓉笑道,「小玉最近太勞累了,有點感冒發燒,我把寧寧上次吃剩下的感冒藥給她吃了。」

  啪嗒一聲,許蓉手裡的書包掉地上,她臉色大變道:「哪一瓶?」

  「忘記了。」寧玉人說,「我隨便拿的。」

  許蓉急忙轉身,匆匆走進自己房間裡,她的保姆房裡有一個木頭打的大櫃子,櫃子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常用藥,發燒藥感冒藥,止咳糖漿碘酒,雲南白藥還有繃帶,一應俱全。

  她拉開櫃子前的玻璃門,眼前是一排感冒藥,什麼牌子的都有,擺放得稍微有點亂,看起來似乎剛剛被人動過。許蓉的臉上閃過一絲焦急,她撥開眼前的藥盒,將手伸進櫃子最裡面,摸索來摸索去,最終鬆了口氣。

  轉過身的那一刻,她看見寧玉人抱著寧寧站在她背後。

  「怎麼了?」寧玉人一如往常的笑著,「裡面有哪盒感冒藥是不能隨便吃的嗎?」

  許蓉啊了一聲,汗水從鬢角滲了出來。

  「看看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寧玉人對寧寧說,「寧寧,帶手帕了嗎?」

  幼兒園每天都要檢查手帕,寧寧身上自然是帶著的,她從口袋裡拿出繡著自己名字的手帕,寧玉人在她耳邊柔聲道:「給你許媽擦一擦。」

  幼嫩的手指捏著手帕,慢慢擦拭著許蓉的額頭。

  「你許媽跟我是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咱兩打小一塊長大,我先她一步出來打拚,她後我一步出來找工作,雖然很多年沒見,但書信往來一直沒斷過,咱兩在信裡說好了。」寧玉人抱著寧寧,柔聲笑道,「她對你好,我也對小玉好。」

  她明明笑得那麼柔和,跟往常一樣,跟岩間聖母一樣,可許蓉額頭上的汗卻越流越多。

  「媽媽……」一個弱弱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許蓉轉頭看去:「小玉?你怎麼樣了?」

  小玉揉著眼睛,睡眼惺忪的走過來,拉著她的袖子說:「我有點睏,還有點餓。」

  「小孩子都這樣的,吃了感冒藥就會犯睏。」寧玉人笑著說,「好了,你快點去做飯吧,別讓小玉餓著了。」

  許蓉心虛的看了寧玉人一會,拉著小玉一塊離開了,她們兩母女去廚房做飯,而寧玉人則抱著寧寧回了房間,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寧玉人將一疊畫紙鋪在桌子上,然後拿出寧寧的二十四色蠟筆放在一旁。

  「寧寧。」她坐在桌子旁,將寧寧放在自己腿上,聲音在她脖子後面響起,「吃飯之前,咱們來玩一個游戲吧。」

  寧寧轉頭看著她:「什麼游戲?」

  寧玉人將蠟筆盒打開,取出一隻黑色蠟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這是你。」她先畫了一個小人,末了用黃色蠟筆在小人頭上加了一頂帽子,然後在小人身邊又畫了一個大人,有著長頭髮,是一個女人。

  換了一張紙,紙上畫了一條長軌道,軌道不知是還沒投入使用,還是已經廢棄了,沒有車,沒有人,只有雜草。

  寧玉人在上面塗了幾筆綠色,然後拿一隻白蠟筆在上面不停塗畫。

  像在下一場大雪。

  「寧寧。」她一邊畫,一邊問,「如果有一天,你被人丟在這裡,你會怎麼辦?」

  「找人幫忙。」寧寧說。

  「可要是附近沒人呢?」寧玉人說,「看,下這麼大的雪。」

  她手裡的白蠟筆在紙上狠狠的塗著,越塗越快,越塗越重,最後撕拉一聲,紙破了,蠟筆下是一個黑色的大洞。

  寧玉人沒說話。

  寧寧也沒說話。

  老實說,她心裡有點毛毛的,忍不住抓住寧玉人的大拇指:「媽媽……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寧玉人的手指很冷,像凍僵的屍體,被她軟軟的手指頭握住的時候,忽然顫抖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小心翼翼的握緊她的手指,像握住一團虛幻的,隨時都會融化掉的雪。

  「寧寧……」她從身後抱緊寧寧,「放心吧,媽媽會保護你的,這一次媽媽絕不會讓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1-24 01:19:26

第六卷 未來之夢 第九十九章 軌道

  畫上的地方真的存在。

  寧寧看著眼前的廢棄鐵軌,沒有車,沒有人,只有雜草,被風一吹,在鐵軌中輕輕搖曳,裡頭夾雜著一兩朵白色的小花。

  「記住過來的路了嗎?」寧玉人站在寧寧背後,雙手放在她肩膀上。

  寧寧搖了搖頭。

  「那我們再走一次。」寧玉人笑道。

  難得的假日,難得寧玉人今天不用拍戲,結果兩個人沒有去公園,沒有去游樂場,甚至沒有一起去吃個冰淇淋或者蛋糕。時間都花在了路上,寧玉人開車帶著寧寧一路到郊區,到了眼前這廢棄鐵軌處。

  一次不夠,還來回兩三次。

  「現在記住了嗎?」寧玉人問。

  「記住了。」寧寧說。

  「能一個人走出去嗎?」寧玉人又問。

  這條軌道被廢棄的時間有點長,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原有的道路都被野草給淹沒了,車子進不來,只能下車徒步,穿過一片鬱鬱蔥蔥的林子,最後才能找到這處鐵軌。

  「能。」寧寧答道。來回走了兩三次,中途寧玉人還拿小刀在樹上刻了記號,哪怕是憑借這些記號,寧寧都能找到出去的路,只是心裡有點疑惑,媽媽到底帶她來這幹嘛?

  「好孩子。」寧玉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緩緩轉頭看著眼前的廢棄鐵軌。

  她到底在鐵軌上看見了什麼?

  以至於那麼的心有餘悸,那麼的心有不甘,那麼的悲傷與憤怒。

  「走吧。」寧玉人忽然在寧寧背上一拍,「你在前面走,媽媽在後面跟著你,看你能不能自己找到出去的路。」

  「嗯!」寧寧點點頭,一邊朝前面走,一邊回頭看著寧玉人,不明白這是一場游戲,還是一場訓練。也許訓練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她一走岔路,寧玉人就把她拖回鐵軌邊,讓她重新再走一次,這一次寧寧沒敢故意走錯路,她走走停停,時不時抬頭看一看樹上的標記,花了半個小時,總算走了出去,看見了外面的大馬路,還有馬路上停著的私家車。

  「做得好!」寧玉人拍了拍手,腰間別著的大哥大響了起來,她拿起大哥大,「喂。」

  「上次你給我的那些藥,我讓人檢查了一下成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對面響起,「現在結果出來了。」

  「怎麼樣?」寧玉人笑著問。

  「一部分是感冒藥,還有一部分是安眠藥。」對方說。

  「嗯,我知道了。」寧玉人仍笑著,那笑容就像她背後的樹林,陰鬱幽深,藏著無窮無盡的,肉眼難以察覺的凶險。

  同一時間,寧玉人家裡。

  許蓉正在廚房裡做飯,身後傳來開門聲。

  「小玉,來嘗嘗這個……」許蓉用鍋鏟鏟起一塊紅燒肉,轉過身,然後眉頭一皺,「……你這身衣服怎麼回事?」

  小玉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條嶄新的紅裙子,她牽起裙擺笑了笑:「媽媽,我好看嗎?」

  「快換掉。」許蓉對她說,眼睛看了眼門口方向,「她們就快回來了。」

  小玉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低頭嘟囔了一句:「我不想穿她的舊衣服。」

  「……發工資的時候,媽媽會給你買新衣服的。」許蓉轉身關了火,然後拉著她回房間換衣服,寧寧的舊衣服,舊褲子,舊襪子,一件件套在她身上。

  雖說是舊衣服,但其實沒穿多久就送人了,看起來跟新的差不多。

  但小玉依然悶悶不熱,她留戀的看了眼剛換下的那條鮮豔美麗的紅裙子,然後對許蓉說:「媽媽,我不想回小學讀書了。」

  「噓。」許蓉急忙打斷她,「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說你已經上了小學的事,要說你今年六歲,還在上幼兒園。」

  「有什麼關係。」小玉一癟嘴,「反正這裡又沒別人。」

  小玉看起來比寧寧略大一些,實際上不是一些。她今年已經八歲半快九歲了,因為發育的晚,加上戶口上得晚,所以對外宣稱今年才六歲,剛好卡在《未來之夢》小女主挑選範圍內。

  「媽還不是怕你平時不注意,重要的時候說漏嘴了嗎?」許蓉嘆了口氣,將她抱在懷裡。

  小玉在她懷裡靠了一會,輕輕說:「媽媽,我真的不想回去,我想留在這裡,跟寧阿姨一樣,當個女演員。」

  「女演員哪是那麼好當的。」許蓉憐愛的摟了摟她的肩,「你是撿到一次機會,剛好寧寧生病了,你寧阿姨又跟我關係好,才讓你替了上去,可這樣的機會通常只有一次……」

  「寧寧就不能多病幾次嗎?」小玉不甘心的說,抬眼看著許蓉,「媽媽,我真的好想演戲。」

  許蓉沉默了下來。

  「我想當個跟寧阿姨一樣的女演員,我想跟她一樣有錢。」小玉眼圈慢慢變紅,「這樣我就不用穿別人不要的舊衣服,你也不用給人打工。我們住在大城市裡,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用被爸爸還有奶奶打了。」

  許蓉聽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抱著她說:「好,我回頭去求你寧阿姨,讓她想辦法讓你繼續演戲。」

  「恩!」小玉開心的親了親她的臉頰。

  為了求人,許蓉使出了渾身解數,把飯菜燒得色香味俱全,兩母女在桌子邊忐忑的等了許久,等到桌子上的菜都快涼了,才接到寧玉人的電話,說:「我這裡有點事,中午不回去吃飯了,你們自己吃吧。」

  「什麼事啊?」許蓉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麼,個人私事。」寧玉人輕描淡寫的說,「先這麼說了,拜拜。」

  電話掛斷,許蓉眼神復雜的看著手裡的嘟嘟叫的話筒,心想:她過去不是這樣的。

  她們兩個的關係遠比表面看起來的要密切。兩個人從小一塊長大,在一起讀書,後來分開了書信聯繫也一直沒斷過。相比於漸漸在外闖出一分天地的寧玉人,許蓉的處境不是那麼很好,她早早嫁了人,但一直生不出小孩,被丈夫跟婆婆打罵,髒活累活什麼都幹,後來好不容易生了,卻是個女孩子,開始連同女兒一起被打罵,這些事她都在信裡跟寧玉人說了,寧玉人同情她,讓她來自己身邊打工。

  所以許蓉不但是保姆,還是寧玉人的話簍子。

  寧玉人雖然有錢,但是職場壓力很大,有些抱怨的話,難過的事,她不會對外說,但會告訴許蓉,只是最近一段時間不知怎麼了,她突然間什麼都不跟她抱怨,什麼都不跟她說了。

  「……她該不會是發現了吧?」許蓉想到這,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媽媽,寧阿姨什麼時候回來啊?」小玉坐在桌子旁邊,遠遠朝她喊,「我快餓死了。」

  「寧阿姨說她不回來了,你先吃吧。」許蓉回了一句,飢腸轆轆卻來不及吃飯,快步走回房間,打開放藥的那個木櫃子,將藏在最裡面的一個小瓶子拿了出來。

  「我只是一時糊塗……」許蓉看著瓶子,喃喃道,「我只是想,寧寧的病要是能晚點好,小玉就能一直演下去了……她,她那麼想要演戲……」

  握了握手裡的瓶子,她將瓶子才進衣服口袋裡,然後回了客廳跟小玉一塊吃飯。小玉年紀還小,又餓壞了,所以只顧著埋頭吃飯,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強顏歡笑。

  吃完飯,許蓉安排小玉在自己的房間裡睡下,輕輕吟唱著催眠曲,直到小玉陷入夢鄉,她才低頭親了一下對方的額頭,然後握緊口袋裡的瓶子出了門。

  口袋裡那瓶可不是感冒藥,而是安眠藥。

  許蓉甚至不敢把瓶子丟在家門口的垃圾桶裡,她上了一輛公交車,沿途幾個站都沒下,一直到了終點站,才從車上下來,左右四顧,尋找可以丟垃圾的地方。

  偏僻的郊區,連個垃圾桶都看不見,不過也不需要垃圾桶,路邊雜草叢生,手裡的瓶子丟進去,一下子就會被草給淹沒,並且很長時間都不會有人發現。

  許蓉正要將瓶子掏出來丟了,對面的樹叢裡忽然走出來幾個人。

  她趕緊將已經掏出一半的瓶子又塞回去,若無其事的走到車站口,像在等車。

  那幾個人也朝車站方向走來,近了以後,才知是一家幾口,爸爸抱著一個小男孩,不停的打他屁股:「臭小子,叫你到處亂跑,叫你到處亂跑。」

  小男孩哭鬧不止,他媽媽在旁邊心疼的說:「好不容易找到人,你可別把人給打壞了。」

  「不過這地方真荒啊,要不是為了找他,我還不知道林子這麼深,裡面還通到一個廢棄軌道。」大姐說。

  「好在是夏天,丟一天半天也沒事,如果是冬天的話,人可能就回不來了。」二姐說。

  「呸童言無忌大風刮去,你快點給我呸三聲!」媽媽怒道。

  一輛公交車過來,一家幾口子陸續上了車,公交車離開站台,留下許蓉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站台上。

  她目送車子離開,然後抬腳朝幾人來時的樹叢走去,路很不好走,有一根樹枝掛到了她的頭髮,一用力扯斷了好幾根,許蓉索性將那根樹枝折斷了丟地上,用腳踩過去,發出一聲哢嚓聲。

  「大人都難走,更別提小孩子了。」她低低嘟囔一聲,然後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處廢棄軌道,沒有車,沒有人,只有雜草,被風一吹,在鐵軌中輕輕搖曳,裡頭夾雜著一兩朵白色的小花。

  她看著眼前的廢棄鐵軌,不知為何,喃喃重復了之前聽見的那句話:「夏天丟一天半天也沒事,如果是冬天的話,人可能就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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