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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羅斯·麥唐諾]地下人[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45:46     標題: [羅斯·麥唐諾]地下人[全文完]

地下人



        作者:羅斯·麥唐諾  譯者:平郁

  簡介

  聖德瑞沙上空火光沖天,珍心急如焚,僱請私家偵探劉亞契一道驅車前往。不料,丈夫史丹被人殺害藏屍地下,勒索史丹的在逃犯艾爾也被人殺害在
  汽車旅館,兒子龍尼被一個金髮女郎和一個長髮少年帶走不知去向……
  調查步步深入,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凸現出來,埋入地下十五年的禮歐的屍骨又挖了出來,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雖有神探智解謎雲,也只有看到書的最後一頁,你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兇手竟是……





本書導讀

  
侯安國

  
  羅斯·麥唐諾(1915-1983),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作家。生於洛杉磯,長在加拿大,大學時期曾負笈多倫多、倫敦從事文學研究,並在密西根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
  羅斯·麥唐諾本名肯尼士·米勒(Kenneth Millar)。他的太太瑪格麗特·米勒(Mmpt Millar,1915-1994)比他出道更早,也更早成名。其名作《眼前禽獸》曾獲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最佳小說獎」,她本人1983年也被該協會選為「推理大師」。羅斯·麥唐諾受太太影響,1944年開始用本名出版推理小說。為了避免與太太名字混淆,出版幾本推理小說後,他改筆名為約翰·麥唐諾。不料這一改,竟與當時另一位推理小說大家約翰·麥唐諾(for MacDonald,1916-1986)同名同姓了。兩經周折,米勒最後改名羅斯·麥唐諾(Rocs MacDonald),這才擺脫困擾,並最終成為世界推理小說史上響噹噹的人物。
  「硬漢」派偵探小說,是美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的偵探小說流派。這類作品裡充滿了兇殺、毆打場面,偵探破案也更多借助於拳頭和手槍,所以被稱作「硬漢」。這些作品一定程度反映了社會現實,接近真正的文學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當屬達謝爾·哈梅特和雷蒙德·昌德勒。前者的《血腥的收穫》(1929)、《玻璃鑰匙》(1931),後者的《小妹妹》(1949)。《永遠再見了》(1949)等,不僅是優秀的偵探小說,也是出色的文學作品。遺憾的是這一優秀傳統並未進一步發揚光大,二戰後英美一些作家,如英國的傑姆斯·亥德利·柴斯和美國的米凱·斯皮蘭等,只沿襲了這類作品中的兇殺、毆打手法,甚至誇大到殘暴地步。真正繼承和發揚這一傳統的,首推羅斯·麥唐諾。承繼麥唐諾的,則是至今仍活躍在美國偵探小說界的勞倫斯·布洛克。因此我們說,羅斯·麥唐諾是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史上一位承先啟後的作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稱為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僅英美兩國就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偵探小說。這些作品結構精巧,偵探破案手法神奇,人物卻僅僅是一個符號。作家們只注重一樁樁疑案如何被偵破,而人間是非、善惡鬥爭、政治局勢、經濟危機、工人失業等社會現實並未進入作品。本質上這類作品只是作家比賽智慧的場地,僅是為讀者消閒解悶的迷宮式的遊戲。「硬漢」派偵探小說的出現扭轉了這種局面。哈梅特和昌德勒筆下的偵探大都遊蕩於街市,穿梭於暗角,深入到社會的各個切面,突顯了當時世界範圍的經濟蕭條給美國的打擊、工人的失業和罷工、官吏的貪污腐化、社會的動盪不安等外在世界。如果說哈梅特、昌德勒關注的社會寫實是對「外部的真實」的描寫的話,麥唐諾則別有懷抱,他對心理分析在犯罪行為上的意義投入了極大的關注,他作品顯示的是「內部的真實」,更有評論家稱他塑造的偵探是「帶私家偵探牌照的心理醫生」。從這一點看,他似乎更像同期稍早的法國偵探小說作家喬治·西麥農。
  1971年出版的《地下人》,是麥唐諾成熟期的作品。他筆下的私家偵探劉亞契離過婚,生活坎坷,卻喜歡小孩,還會喂鴿子;他沉默寡言,愛聽愛問,卻不太流露自己的意見或內。心的看法;他也穿梭於街市,注意犯罪的社會環境,卻更善於深入他人內心隱秘,去探究他尋求的真實。這一形象,已經擺脫哈梅特和昌德勒的影響,完全有了自己的風格。
  麥唐諾是最早把童年創傷經驗和犯罪行為或動機聯結起來的推理小說作家,也是最早處理創傷後記憶與失憶的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偵探小說,除了極強的娛樂性外,還多了幾分沉重。
  麥唐諾的文字清新洗練,很少冗長的敘述語言。他善於使用生動的對話,通過對話描寫人物,推進故事發展。他的不少作品被列入大學文學課程,這在推理小說家中並不多見。正因為出色的成就,1974年他被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推選為「推理大師」,以後又擔任美國推理作家協會主席及評選會理事。
  麥唐諾一生著有26部長、短篇小說,除《地下人》外,重要作品還有:《The Moving Target》(1949),《The Doomsters》(1958),《The Gallon Case》(1959),《The Goodbpe look》(1969),《The Blue Hammer》(1976)。
  聖德瑞沙上空火光沖天,珍心急如焚,僱請私家偵探劉亞契一道驅車前往不料,丈夫史丹被人殺害藏屍地下,勒索史丹的在逃犯艾爾也被人殺害在汽車旅館,兒子龍尼被一個金髮女郎和一個長髮少年帶走不知去向……
  調查步步深入、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凸現出來,埋入地下十五年的禮歐的屍骨又挖了出來,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雖有神探智解謎雲,也只有看到書的最後一頁、你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兇手竟是……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46:45

第01章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就被樹葉的一陣沙沙聲響給弄醒了。一股熱風從臥房的窗子裡吹進來。我爬下床,把窗關上,然後躺回床上聽風聲。
  過了一陣子,風沉寂下來,於是我又爬下床把窗子打開。涼爽的空氣,新鮮海洋的氣息,西洛杉磯略嫌老舊的氣味,全都湧進了我的屋子。我又回到床上睡覺,直到清晨被我那些小堅鳥叫醒。
  我把那些鳥兒當成是自己養的。它們大概有五六隻,輪流在我的窗欞上俯衝轟炸,然後撤退到隔鄰的木蘭花樹下。
  我走進廚房,打開一罐花生,朝窗戶外頭丟出一把。那些堅鳥猛然往下飛撲,落在公寓的院子裡。我穿上衣服,帶著那罐花生,走到屋外的台階旁。
  這是個明朗的九月早晨。天邊帶著一抹黃色,像是在日光下變黑了的廉價紙張。現在一絲絲風也沒有,可是我還是聞得到內陸沙漠的味道,感受到它的高熱。
  我又撒了一把花生給我那群堅鳥,看著它們在草地上飛散開來。一個穿著藍色棉西裝的小男孩打開樓下一間屋子的門,那間屋子平常是一對姓華勒的夫婦住的。那小男孩看來不過五六歲,有著一頭剪得極短的黑髮,和一雙焦慮的藍眼睛。
  「我可以出來嗎?」他問。
  「我無所謂。」
  他沒把門關上就向我走過來,小心翼翼得幾近誇張,像是怕嚇著了鳥。而那些鳥兒正忙著撲食、大叫,一心想把其他的鳥嚇跑,根本沒留意到他。
  「你在餵它們吃什麼?花生嗎?」
  「沒錯。你要不要吃一點?」
  「謝謝,我不想吃。我爸爸要帶我去看奶奶。她每次都給我吃好多東西。她也會喂小鳥吃東西。」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想我可以喂鳥吃一點花生。」
  我把打開的罐頭遞給他。他拿了一把,撒在草地上。那些堅鳥猛然撲過來,其中兩隻開始打架,喧囂而毫不留情。
  男孩的臉色變得蒼白。
  「它們會殺死對方嗎?」他的聲音微弱而緊張。
  「不會,他們只是在打架。」
  「堅鳥會不會把其他的鳥類殺死?」
  「有時候會。」我想辦法轉換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龍尼·卜賀。他們會把什麼鳥殺死?」
  「其他種類的幼鳥。」
  男孩抬起肩膀,把交叉的雙臂緊抱在胸前,像一對還沒長好的翅膀。
  「它們會不會殺死小孩子?」
  「不會,它們沒那麼大。」
  這句話好像給了他勇氣。
  「我現在想吃一顆花生,好不好?」
  「好啊!」
  他站在我面前,仰起臉,早晨的陽光逼得他瞇起眼睛。
  「你丟一顆,我用嘴巴接。」
  我丟出一顆花生,他接著了,隨後我又丟出好幾顆,有些他接住了,有些掉到草地上。那些堅鳥全繞在他身邊打轉,好似破碎掉的天空一團團的圍住他。
  一個穿著紅白條紋相間運動衫的年輕人,從馬路上走進公寓的院子。他的模樣簡直就像長大了的龍尼,而且同樣留給我一副神形焦慮的印象。他急急地吸著一根褐色的小雪茄。
  彷彿一直在提防著那個年輕人出現似的,一個黑髮紮成馬尾的女人從大門洞開的華勒家走出來。她長得很漂亮,我想到我剛才該先把鬍子刮一刮的。
  那個男人假裝沒看到她。他對那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
  「早安,尤尼。」
  男孩看了他一眼,但是沒有轉過身去。那男人和女人從不同的方向朝他靠近,小男孩的臉龐已經失去了無憂無慮的快樂。他小小的身軀好似受到他們會合的壓力而變得更小了。他用好輕的聲音回答那男人:
  「早安。」
  那男人猛然轉向那個女人。
  「他怕我。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剛才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剛才根本沒有談到你,史丹,看在我們自己的分上!」
  男人驟然把頭向前一伸,腳下卻沒動,一副有意挑釁的模樣。
  「『看在我們自己的分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不是,不過如果你想聽,我倒是可以想出幾個理由來罵罵你。」
  「我也可以。」他的眼睛朝我這裡瞄過來。「他是什麼人?是龍尼的玩伴?還是『你的』玩伴?」
  他帶著威脅意味揮舞著手上熱燙的雪茄煙頭。
  「我根本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
  「那又有什麼差別?」他並沒有向我看。
  女人的臉龐失去血色,彷彿一下子生了病。
  「史丹,你說這話太過分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要是你不想跟我吵,為什麼離開我搬出來?」
  「你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很小。「那女孩還在家裡嗎?」
  「我們不談她。」他猛然轉過身去對那男孩說:「龍尼,我們離開這兒。我們和伊莉奶奶約好了,要上她聖德瑞莎的家去。」
  男孩站在他倆中間,拳頭握得緊緊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腳。
  「我不想去聖德瑞莎。我一定要去嗎?」
  「你一定要去。」那女人說。
  男孩的腳步慢慢朝我這邊移過來。
  「可是我想留在這裡,我想跟這個人在一起。」
  他抓住我的皮帶低頭站著,旁邊的大人都看不到他的臉。
  男孩的父親向他走去。
  「把手放開!」
  「我不要。」
  「他是你媽媽的男朋友嗎?他就是你媽媽的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
  「你這個小騙子!」
  男人扔掉雪茄,一隻手往後舉高,要打那男孩。我用雙臂護住孩子,把他抱開,然後一直把他抱在懷裡。他在發抖。
  那女人說:
  「史丹,拜託你放過他好不好?你看你把他弄成這個樣子。」
  「是『你』把他弄成這樣。我跑到這兒來,本來是想帶他好好去玩一玩,我媽老早就在盼著了。現在可好了,」他的聲音因為抱怨而提高了好幾度。「我不但親眼撞見了一幕家庭醜劇,而且尤尼全給他的代理爸爸給迷住了。」
  「你講這話就不對了。」我說話了。「龍尼跟我是鄰居——是新鄰居。我們才剛見面。」
  「那就把他放下來,他是我兒子。」
  我把男孩放下來。
  「你那雙髒手別再碰他。」
  我真想給那傢伙來上一拳。可是這樣做對那男孩沒什麼好處,對那女人也沒什麼好處。我用我最平靜的聲音說道:
  「先生,現在請你離開吧!」
  「我有權把我的兒子帶走。」
  男孩對我說:
  「我一定要跟他走嗎?」
  「他是你爸爸,對不對?你很幸運,有個喜歡帶你到處玩的爸爸。」
  「對啊,」他的媽媽也說話了。「龍尼,跟你爸爸去吧!我不在的時候,你跟你爸爸總是比較處得來。而且,如果你不去看伊莉奶奶,她會傷心的。」
  男孩低著頭走到他爸爸身邊,然後把手放在他的手裡。他們朝馬路走去。
  「我替我先生向你道歉。」那女人說。
  「你不必道歉,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實在太愛挑釁了。不過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不可能一直是這副德性,要不然他活不到現在。」
  我有意把這句話講得輕鬆,可是說出口卻變得很沉重。我們的談話易然而止。我得設法讓我們的談話起死回生:
  「華勒夫婦是你的朋友嗎?卜賀太太?」
  「是的。我做學生的時候,華勒教授是我的指導老師。」聽起來她對過去很是懷念。「事實上,他現在還是我的良師,他跟師母兩位都是。我昨晚打電話到他們塔荷湖的家,那時候我——」她沒把話說完。「你是他們的朋友嗎?」
  「我們是好鄰居。對了,我名叫亞契,我住在樓上。」
  她點點頭:
  「師母昨天晚上要我暫住他們家的時候,曾經提到你。她說要是我需要任何幫忙,都可以來找你。」她朝我淡淡笑了一下。「其實我剛才就等於找過你了,是不是?謝謝你對我兒子那麼好。」
  「哪裡,我很樂意這麼做。」
  但我們還是很不自在。跟所有火爆的人一樣,她丈夫已經為這個早上留下陰影,他造成的影響依然鬱鬱地在空氣裡迴盪。像是要驅散這股氣氛似的,她說:
  「我剛才找到一些咖啡豆,是師母特地買的好品種,而且好像他們用不到。你要不要來一杯?」
  「謝謝。不過這樣不大好,你先生很可能會回來。」我已經聽到街上有部車,門打開又關上,不過沒有引擎啟動的聲音。「他很可能會動粗,卜賀太太。」
  「他不會的……」可是她的音調裡充滿懷疑。
  「會,真的。這種人我看多了,而且我學到盡可能不要惹惱他們。」
  「師母說你是個偵探,是嗎?」她的臉上冒出一種像是挑戰的神情。
  「我是,不過我今天休假。希望如此。」
  我笑著說,可是我說錯了話。她一副受傷的表情,眼睛黯了下去,嘴唇緊閉。我還繼續錯下去:
  「這張支票以後兌現,好不好,卜賀太太?」
  她搖搖頭,好似在對我說話,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在這兒住下去。」
  馬路上的那部車已經打開了車門。史丹·卜賀獨自一人走進院子。
  「希望我沒打擾兩位什麼好事。」
  「哪有什麼事讓你打擾,」她說。「尤尼呢?」
  「在車上。他跟他老爸處一陣子就沒事了。」他的語氣好像男孩的父親另有其人似的。「你忘了把他的玩具、寵物和東西給我。他說你都整理好了。」
  「對,對,當然要給你。」她像是惱自己似的,趕緊跑進屋裡去,出來時帶著一個藍色的航空公司尼龍袋。「替我問候你母親。」
  她的聲音裡聽不到一絲溫情,他的回答也是:
  「當然」
  他倆的對話聽來就像是一對永遠不想再碰面的夫妻。一陣恐懼穿透我全身,這很奇怪,因為我一向慣於壓抑恐懼。我想我可能是替那個小男孩感到恐懼。無論如何,我真想攔住史丹·卜賀,把那孩子帶回來。可是我沒有。
  史丹·卜賀走到馬路上了。我兩步並做一步爬上外頭的台階,然後沿著走廊快步走到公寓前頭。一輛頗新的黑色福特敞篷車等在路邊。一個金髮女孩(或是女人)穿著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坐在前座。她用左手環著龍尼,而那小男孩好像狀甚緊張地抱著自己。
  史丹·卜賀坐進車子的駕駛室。他發動引擎,匆匆把車開走,我沒來得及看一眼那女孩的臉。從高處望去,我只看到她裸露的兩隻臂膀、隆起的胸部和一頭飄揚的金髮。
  剛才為那位男孩油然升起的恐懼,已經變成一股揮之不去的痛楚。我走進浴室去看我的臉,彷彿我能從那兒看到他的未來。可是,從我眼下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以及才留了二十四小時就已隱約閃現灰白的鬍子裡,我只看到自己的過去。
  我刮了鬍子,換上一件乾淨襯衫,又往樓下跑去。跑到一半我停下腳步,倚著台階扶手,我對自己說:你又跌到麻煩坑裡去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個可愛的小孩,一個浪蕩的丈夫。
  一陣熱風吹上我的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48:26

第02章

  我經過華勒家的大門,門是關著的。我走到街上最近的一個報攤,買了一份週末版的(洛杉磯時報)。我把報紙揣回家,大半個早上就花在看報上。我什麼都看,包括分類廣告——有時候分類廣告比新聞本身更容易讓你瞭解洛杉磯。
  我沖了個冷水澡,在前頭房間的書桌旁坐下,看看存折還剩下多少存款,然後把電話和電費帳單給清了。這兩筆帳都還沒逾期,這讓我感到自己操控有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正把支票放人信封裡,聽到有女人的腳步聲走近門口。
  「亞契先生?」
  我把門打開。她頭髮梳了上去,穿著一件花彩時髦的短洋裝,還套了一雙白色的花紋褲襪。她的眼皮上有藍色的眼影,唇上是深紅色的口紅。可是在這些裝扮的後面,她顯得既緊張又脆弱。
  「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擾你了。」
  「我不忙,請進。」
  她走進屋裡,將這房間從頭到尾□巡了一遍。她一件件地打量,目光像是雷達銀幕上的顯點般把目標照得清清楚楚,讓我不禁恍然,這些傢具實在頗舊了。我關上她身後的門,將書桌旁的椅子拉過來。
  「你要不要坐一下?」
  「謝謝你。」可是她還是站著。「聖德瑞莎有個地方起火了,是森林火災,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不過這種天氣是很容易鬧火災。」
  「聽廣播說,起火的地點跟伊莉奶奶——跟我婆婆家很近。我一直打電話給她,可是沒有人接。龍尼現在應該在她家才對,所以我擔心死了。」
  「為什麼?」
  她咬咬下唇,牙齒上出現了口紅印。
  「我不相信史丹會好好照顧他。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他把龍尼帶走的。」
  「那你為什麼又讓他帶走呢?」
  「我沒有權利剝奪史丹做父親的權利,而且,男孩子也需要爸爸陪在身邊。」
  「但可不是像史丹那樣的爸爸——我是就他現在的情緒狀態來看。」
  她認真地看著我,身子靠過來,並且遲疑地伸出一隻手。
  「亞契先生,請你幫我把他找回來。」
  「你是說尤尼,」我說。「還是史丹?」
  「兩個人都找回來。可是我最擔心的是龍尼。聽廣播說,那邊很可能要疏散一些住家。我真的不知道聖德瑞莎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把一隻手舉到額頭上,遮住眼睛。我扶她到大沙發旁,勸她坐下,然後我走進廚房,把一隻玻璃杯沖洗乾淨,裝滿水。她喝水的時候,喉嚨在顫動。她穿著白色絲襪的修長美腿有如舞者的腿,在這間破舊的屋子裡顯得突兀,好似帶點戲劇意味。
  我在書桌旁坐下,轉過半個身子面對她:
  「你婆婆家電話幾號?」
  她把電話號碼連同區域撥號告訴我,我直接撥了過去。電話那頭急急響了九聲、十聲。
  話筒被拿起來的輕微聲響把我嚇了一跳,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是卜賀太太嗎?」
  「我就是。」她的聲音沉穩有禮。
  「你媳婦想跟你說話,請等一下。」
  我把話筒交給那個年輕女人,她走到書桌旁我剛才站的位置。我走進臥室,把門關上,拿起床邊的分機。
  年紀較大的女人說:
  「我一直沒看到史丹。星期六是我到醫院當義工的日子,他知道的,而且我剛從醫院裡回來。」
  「你不是在等他嗎?」
  「珍,他大概要傍晚才會來吧。」
  「可是他說他今天早上已經跟你約好了,而且答應要帶龍尼去看你。」
  「那我想他會來的。」那女人的聲音變得有戒心,也更嚴峻了。「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重要……」
  「他們幾個鐘頭以前就離開了,」珍說。「而且我知道你家附近有森林大火。」
  「沒錯,所以我才從醫院裡趕回來。很抱歉,我現在得掛電話了。」
  她把電話掛了,我也是。我走回客廳,珍還盯著她手裡的話筒愁眉不展,彷彿那原本是個活生生的東西,現在卻死在她手上。
  「史丹騙我,」她說。「他媽媽整個早上都在醫院裡。他帶那女孩到那間空房子去了。」
  「你跟史丹分手了嗎?」
  「大概是吧!可是我並不想跟他分手。」
  「那個金髮女孩是誰?」
  她提起手中的話筒,卻又猛然放下。我覺得她好像是在掛我的電話。
  「我們不要談這個。」她說。
  我稍稍改變話題。
  「你和史丹分居多久了?」
  「昨天才開始。我們其實不算分居。我想,要是史丹跟他媽媽說了——」她的話停在那裡。
  「她就會護著你?我可不這麼想。」
  她帶點訝異的眼神望著我。
  「你認識我婆婆?」
  「不認識,可是我還是不認為她會護著你。你婆婆是不是很有錢?」
  「我是不是——有那麼明顯嗎?」
  「不是,可是事出必有因。你丈夫也算是抬出他媽媽,才能把龍尼從你這兒帶走的吧。」
  這句話聽來像是指控,而她在這項控訴之前俯首認罪。
  「一定有人跟你說過我們的事。」
  「是你自己說的。」
  「可是我壓根沒跟你提過我婆婆,也沒提過那個金髮女孩。」
  「我想你有。」
  她陷人深思。她沉思的樣子很漂亮,使得她原本顯露焦慮的稜角變柔和了。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塔荷湖的華勒教授以後,他們打電話給你,把我說了個仔細。師母說了些什麼?還是華勒教授說的?」
  「根本沒這回事,他們沒打電話給我。」
  「那你怎麼知道那個金髮女孩的事?」
  「故事裡不都有個金髮女孩?」
  「你在笑我,」她用一種比較年輕的聲音說。「在現在這種情形下,這可不恰當。」
  「好吧,其實我看過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自願充當了證人——她的證人,而我本來希望不要卷人她的生活,現在連這最後的一絲希望也隨著我話說出口而破滅了。「你先生和龍尼離開這裡的時候,那女孩跟他們一起坐在車上。」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樣我就會攔住他們。」
  「怎麼個攔法?」
  「我不知道。」她看著自己的雙手,表情突然失去了條理,被一股荒唐的幽默所取代。「我想,我可以在身上掛上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正牌夫人在此』,要不然就坐在車子前面擋路,要不然寫信給太空人申訴也可以。」
  我打斷她的話,免得她陷入歇斯底里。
  「至少他對這件事沒有隱瞞。況且有孩子在身邊,他們不可能做出——」我沒把這句話講完。
  她搖搖她可愛的腦袋。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做出什麼事來。事實上,就像你說的,就是因為他們太公開,我才擔心。我覺得他們兩個都瘋了,我是說真的。他昨天晚上把那女孩從辦公室帶回來,問都沒問我就要她留下來吃晚餐。她來家裡的時候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變得很亢奮,回答問題都是含含糊糊的。」
  「史丹在哪裡做事?」
  「他在北嶺的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我們家就住在北嶺。她不在同一家公司——我不是存心批評,可是看她那個樣子,大概連一天都待不了。她很可能還在讀大學,要不就是高中生,她很年輕。」
  「有多年輕?」
  「絕對不超過十九歲。這也是讓我馬上起了疑心的原因之一。史丹說,她是他以前學校裡的老朋友,今天在辦公室跟他聯絡上了。可是他起碼比那女孩大上七八歲。」
  「她是吃了什麼東西才變得亢奮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歡她跟龍尼說的話,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要史丹把她打發走,他不肯。所以我打電話給師母,然後就上這兒來了。」
  「或許你不該來的。」
  「我現在知道了。我應該留在家裡,跟他們據理力爭才對。問題是,史丹跟我疏遠已經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裡,對我一點都不關心。這等於把我做女主人的立場完全剝奪了。」
  「你想離婚嗎?」
  她很認真地想了一下。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不過,現在或許我是想離婚。我得好好想想。」她站起身子,像個模特兒般倚著我的書桌,露出一邊的臀部。「不過,不是現在,亞契先生。我得趕到聖德瑞莎去。請你開車載我去,幫我把龍尼找回來好嗎?」
  「我是個私家偵探,我就是靠這過活。」
  「師母告訴過我,所以我才來拜託你。當然,我會付費的。」
  我把門打開,把自動鎖弄好。
  「關於我的事,華勒太太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她展開一臉燦爛而沒頭沒腦的笑容:
  「她說你是個寂寞的男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49:00

第03章

  我在華勒家的客廳等她。牆壁上排滿了書,很多都是外文書,有如把現世排拒於外的絕緣體。她從房裡出來,手上提了個大手袋,還有她自己和那個失蹤小孩的外套。
  我把我的車從公寓大樓後面的車庫開出來,朝內陸方向,往溫杜拉公路開去。正午的陽光閃閃照著車流,反射在擋風玻璃和鉻鋼車體上。我把冷氣開大。
  「這樣很舒服。」她說。
  有她在身旁,我產生一個幻覺,彷彿我們正啟程駛向另一個時光隧道或空間,這個幻境比我所熟悉的世界有希望,而且交通沒那麼糟糕。
  我轉了個彎,繼續往瑟普維達開去,然後花了點時間找話說。
  「我現在好像沒那麼寂寞了,卜賀太太。」
  「叫我珍好了,卜賀太太聽起來像是在叫我婆婆。」
  「她那麼糟糕嗎?」
  「倒也不是。她是蠻好的女人,一位大家閨秀,而且,其實她很正派。可是私底下,她是非常憂傷的。我想這就是禮儀的用處,用來掩飾自己。」
  「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很多事。」她朝我的側面看過來,只看得到我一隻眼睛。「亞契先生,你很愛問問題,是不是?」
  「這是職業習慣。」
  「那你現在是在工作嘍?」
  「是你請我來工作的。你搬來我家樓下住,跟我有沒有關係?」
  「你是說跟你是個偵探有沒有關係?」
  「可以這麼說。」
  「或許有吧。也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這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相信巧合這種事;而且,我希望知道我的處境究竟如何。」
  「如果你能知道,那算你幸運。」
  「這是威脅嗎?」我說。
  「其實更像是我的告白,我是想到我自己——還有我的處境。」
  「既然你有心告解,那……今早是你叫龍尼到外頭來幫我喂鳥的嗎?」
  「才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是他自己要去的。」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不相信巧合,那你大概也不怎麼相信有偶發事件這種事——我是說在你的世界裡。」
  「現在不是在談『我的』世界。我對你剛提到的冥冥中注定的事有興趣。說來聽聽吧!」
  她遲疑著:
  「我不知道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所有讓事情演變成這般田地的來龍去脈。」
  「你真的很把它當一回事,對不對?」
  我聽得出她聲音裡的一絲驚訝。
  「對」
  「我也很當真。再怎麼說,這畢竟是我的人生,而且就要支離破碎了。可是真要我去解釋,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片片段段的說吧!其實剛才已經起了頭,談到你婆婆。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她愈來愈老了。」
  「我也一樣啊,可是我並不憂傷。」
  「真的嗎?反正,對女人來說不一樣。」
  「你公公不也同樣愈來愈老?」
  「我公公已經不在了,他好些年前就跟另外一個女人跑了。史丹好像步上了他老爸的後塵。」
  「他爸爸跑掉的時候他幾歲?」
  「十一二歲吧。史丹從來不提這件事,可是這是他童年時期的大事。每次我在責難他的時候都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他爸爸離開的時候,我想他比他媽媽更難過。」
  「如果他從來不提,你又怎麼知道這件事?」
  「你這問題問得真好。」
  「那就給我個好答案。」
  她慢慢思索。我看不到她的臉,可是我用眼角餘光瞥到,坐在我身旁的她,兩手放在膝上,頭對著張開的雙手彎得低低的,好像正在努力打開一個結,或是解開一團線球。
  「我先生已經找他爸爸好一陣子,」她說。「慢慢接近崩潰了。或許是我把他弄成這樣子的。他一直在找他爸爸,希望找到以後能讓他恢復正常。」
  「史丹曾經精神分裂過嗎?」
  「沒那麼嚴重。不過他的生活倒一直都像是四分五裂。他是那種過度自信,結果變成完全沒有自信的人,這讓他的腦筋變鈍了,大學幾乎畢不了業。事實上,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遇到他的。我是他法文班的同學,他請我當家庭教師。」她用一種椰榆的語調加上一句:「這種師生關係一直延續到我們的婚姻當中。」
  「娶一個比他聰明的太太,對男人來說可能很不好受。」
  「對女人來說也不見得好受。不過,我並沒有說我比史丹聰明。他只是還沒找到自我。」
  「他在尋找自我嗎?」
  「他一直拚命在找,找了好久了。」
  「他找的是他爸爸。」
  「那是他找回自我的辦法。他似乎覺得他爸爸離開他的同時也把他的人生意義帶走了。這話聽起來荒唐可笑,可是其實並不。他一方面很氣他爸爸遺棄了他,一方面又很想念他,很愛他。這兩種情感混在一起,很容易讓人麻木的。」
  她聲音裡的濃厚感情讓我吃驚。她關心她的丈夫甚深,只是不承認罷了。
  我們通過一個隘口,開始往下開進山谷。路面上層層的黃沙堆積到半空中,把遠處的山景弄得朦朦朧朧的,彷彿是老電影的一幕:一架二次大戰時代的轟炸機從凡南機場吃力地往上飛,然後轉向北邊。它的目的地或許就是聖德瑞莎的火災現場。
  我沒有把這副景象告訴我身旁的珍。另一個念頭開始在我的心裡索繞不去。如果史丹步上他爸爸的後塵面跟另一個女人跑了,他不可能直接跑到他媽媽住的地方去。拉斯維加斯或墨西哥才更可能是他的目的地。
  我們經過一個寫著「北嶺」的路牌。我朝珍望了一眼。她仍彎身向前,還在解她那個看不見的線球。
  「你家離公路有多遠?」
  「大概要開五分鐘。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們應該先到你家看看。我們還不確定史丹有沒有把你兒子帶到聖德瑞莎去。」
  「你想他們會在家裡?」
  「不太可能,不過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我們先去看看。」
  她住家的那條街叫做「大學圖」,一棟棟全新的房子都有兩層樓高的門廊,用高大的木柱撐著,漆色各家不同,以資分別。她家的房子是深藍色的,門廊則漆成淺藍。
  珍從前門進了屋子。我順著車道開到後頭,發現房子富麗堂皇的門面之後只是個小平房,建築師似乎是想盡了辦法把南方式的華廈和奴隸住的破房融於一體。一道葡萄籐籬笆把她家和鄰居家的後院隔開來。
  車庫的門上了鎖。我繞過車庫,開到側窗旁。這是個雙車庫,只有一部車停在裡頭,是綠色的賓士車,和史丹開的黑色敞篷車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珍從房子裡把後門打開。她露出驚駭的表情,跑過草地,來到車庫的側窗外。
  「他們沒在車庫裡面吧,有沒有?」她問。
  「不在。」
  「謝天謝地。我剛才還以為他們是自殺還是幹嘛了。」她也站在我身邊往窗裡瞧。「那不是我們的車。」
  「是誰的?」
  「一定是那女孩子的。我想起來了!她跟史丹昨天晚上是各開各的車回來的。她真敢,竟然把自己的車留在我的車庫裡。」她轉身面對我,臉色凝重。「而且,她還睡了龍尼的床。我不喜歡這樣。」
  「帶我去看看。」
  我跟著她穿過後門。這房子已經顯露出棄屋之象,廚房裡,還沒洗的碗碟堆在碗槽和流理台上;爐上的平底鍋有半滿的凝結油塊,煮鍋裡的東西聞起來像豌豆湯,看起來卻像是一塊塊乾裂的綠色泥漿,還有蒼蠅到處飛來飛去。
  小孩的房間在二樓,牆壁上貼滿可愛動物的圖片。床單又皺又亂,那位女客人似乎一整夜輾轉難眠。她唇上的口紅印像個簽名般留在枕頭上,枕下壓著一本小說(綠色華廈)(英國自然景觀作家W.H.Hudson描寫熱帶森林的小說),綠色的封皮已經褪色。
  我翻到書的扉頁。裡面夾了個書箋,上面刻著一個天使還是女神的,正拿著孔雀羽毛筆在一卷紙上寫字。書箋上的名字是「愛倫·蘇東」,名字下頭另外還有個鉛筆簽名:「傑瑞·柯帕奇」。
  我合上書,塞進我的夾克口袋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49:49

第04章

  珍跟在我後頭走進房間。
  「還好他沒跟她睡在一起。」
  「你先生昨晚在哪裡睡?」
  「他的書房。」
  她帶我去看一樓的那個小書房。房裡架子上有幾排書,一個關上的拉蓋書桌,一張破舊的坐臥兩用沙發,床頭還立了個灰色的檔案鋼櫃,活像個衣冠塚。我轉頭問珍:
  「史丹平常都睡在這裡?」
  「你問了不少很私人的問題。」
  「你得習慣這點。我就當作他平常都睡在這裡好了。」
  她臉紅了。
  「他晚上都在弄他的檔案,他不喜歡我去吵他。」
  我試探地拉了拉檔案櫃的第一個抽屜。抽屜鎖上了。
  「他在這裡放些什麼樣的檔案?」
  「他爸爸的檔案。」她說。
  「他爸爸的檔案?」
  「史丹替他爸爸準備了一個檔案,把他挖到的所有點點滴滴都存在裡面,其實沒有多少。還有所有的假線索——他曾經跟幾十個人談過或書信往來,想要找到他父親的下落。這幾年來,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頭。」她又用嘲諷的語氣加上一句:「起碼我還知道他晚上都在哪裡過夜。」
  「他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其實不太清楚。很可笑吧,這麼多的資料——」她輕敲檔案櫃的金屬邊框,「史丹其實根本不提他爸爸的。對於這件事,他幾乎是避口不談,他媽媽更是絕口不提。我只知道他過去是太平洋步兵團的一個上尉。史丹有一張他父親穿制服的照片,他長得很帥,笑起來很迷人。」
  我看看四周用三夾板拼貼起來的牆壁。除了一本商用月曆之外什麼都沒有,月曆上的白紙黑字依然寫著「六月」。
  「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裡?」
  「塑膠護套裡,這樣才不會破損。」
  「照片為什麼會破損呢?」
  「因為他得把照片拿給別人看。他還有幾張他爸爸在打網球、騎馬打馬球、駕駛遊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錢吧?」
  「確實很有錢,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錢。」
  「而她的丈夫卻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她和這些錢?」
  「我是這麼聽說的。」
  「那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媽媽都不談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個女人私奔到舊金山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舊金山待了兩個星期,他帶著他爸爸的照片在舊金山到處查訪,幾乎走遍了整個市區,才肯罷休。我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跟著我們回來。他原本想把工作辭了,在灣區繼續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他爸爸離家的時候他十一二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現在二十七歲……那有十五年了。」
  「他辭掉工作,經濟上負擔得起嗎?」
  「哦,他負擔不起。我們欠了一屁股債,是向他媽媽還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來愈不負責任,我只能盡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著房間空空如也的牆壁和那個好幾個月都沒變動的日曆,沉默了一會兒。我說:
  「你有沒有檔案櫃的鑰匙?」
  「沒有。鑰匙只有一把,史丹帶在身上。他把拉蓋書桌也都鎖起來,他不喜歡我看他的信。」
  「你覺得他跟那個女孩一直在通信嗎?」
  「我不知道。到處都有人寫信給他,我都沒打開過。」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說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這麼告訴龍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賓士車的登記號碼。車庫有鑰匙吧?」
  「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廚房裡。」
  我跟著她走出房間,進了廚房。她打開碗櫥,從一根釘子上拿下鑰匙。我用鑰匙打開車庫。那部賓士車的鑰匙插在鑰匙孔上。我沒找到登記證明,不過置物箱裡面有張皺巴巴的汽車保險發票,抬頭寫著:「羅傑·安密特先生」,地址是聖德瑞莎市新月街十號。我把那個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筆記本裡,然後鑽出車外。
  「你找到什麼沒有?」
  我打開筆記本看。
  「你認識這個羅傑·安密特嗎?」
  「恐怕不認識。不過新月街是高級住宅區。」
  「而且那部賓士車要不少錢。史丹的那位老同學好像很有錢,要不然就是她偷來的。」
  珍很快做了個要我降低聲音的手勢。
  「拜託不要講這麼大聲,」她用一種深恐葡萄籐籬笆外隔牆有耳的細聲說。「他說她是他的老同學。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學校裡的老朋友,我跟你說過,她起碼小他六七歲,更何況,他上的是聖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筆記本翻開。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樣。」
  「她很漂亮,金色頭髮,跟我差不多高,五呎六時。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藍色的。說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過——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奇怪?」
  「因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說。「我看不出來她是全然的天真呢,還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沒有一點道德意識。這可不是我的後見之明,她和史丹一塊兒進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
  「他有沒有做任何解釋,說他為什麼要帶她回家裡來?」
  「他說她需要吃東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飯給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幾乎什麼都沒吃,只喝了一點豌豆湯。」
  「她的話多不多?」
  「跟我話是不多,不過她跟龍尼說了不少。」
  「都說些什麼?」
  「其實都是些無聊廢話。她告訴他一個荒謬的故事,說一個小女孩獨自被丟在山上的一間屋子裡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媽媽被怪獸殺死了,後來小女孩也被一隻類似老鷹的大鳥給叼走了。她說這是她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還問我兒子,希不希望這種事也發生在他身上。當然這都是亂編的,可是它出於惡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轉嫁到龍尼身上似的。」
  「龍尼怎麼反應?他很害怕嗎?」
  「倒也沒有,他好像有點被她迷住了,不過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斷他們的故事,叫龍尼回房間去。」
  「她有沒有提到要把龍尼帶走?」
  「她沒有直說,可是這故事有這個含意,對不對?我當時嚇壞了。我早該採取行動,把她打發走的。」
  「你為什麼會嚇壞了呢?」
  她抬頭看看飄滿灰塵的天空。
  「我想,是因為她很害怕,而這種情緒感染了我。當然,我本來就夠沮喪了。史丹把她像個小新娘似的帶回家裡來,這太不尋常了。我感覺到我的生活正在起變化,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的生活已經改變有一段日子了,對不對,從六月份開始?」
  她的目光從天空中移下來,滿是陰霸。
  「我們是六月到舊金山去的。你為什麼會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後一次撕書房的月曆,就是在六月。」
  一輛引擎嘈雜的汽車在門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皺巴巴的深色西裝裡,看似渾身不自在;他的長臉蒼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順著車道向我們走過來。
  「史丹·卜賀在嗎?」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說。
  「請問,您就是卜賀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禮貌地說道,可是聲音裡隱約所得出挑釁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請問您先生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
  「你心裡一定有個數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誰會知道?」
  聽他的語氣,這人是個麻煩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間:
  「卜賀先生出城度週末去了。你是什麼人?找他要做什麼?」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陣無聲的憤怒,把手揮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摑在他臉上留下四個火紅的手指印。
  「我是什麼人你不用管,」他說。「我是來拿我的錢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話帶到:我今晚就要離開這裡,而且要帶著錢走。」
  「你說的錢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話帶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願意拿個一千塊整數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著走。你把我的話告訴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裡說的話並不相稱。我猜他是牢裡的常客。他有種長年吃牢飯的蒼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直緊靠著牆壁,好像需要什麼東西支撐似的。
  「我先生沒那麼多錢。」
  「他老媽有。」
  「你怎麼知道他媽媽的事?」珍的聲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媽有的是錢。他說他今天會從他媽那兒弄到錢,然後今晚交給我。」
  我說話了:
  「那你不是來得太早了點?」
  「還好我來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買了什麼東西?」
  「我要是告訴你,東西就賣不出去了,對不對?」他朝我詭譎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個會要小聰明、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聰明畢竟有限的傢伙。「跟他說我今晚會再來一趟。如果到時候他還不付錢,我跟他沒完!」
  「晚上這兒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我說。「乾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給我,我們跟你聯絡。你看怎麼樣?」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車旅館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峽谷南邊。你說找艾爾就行了。」
  我把旅館的地址記下來。
  「沒電話嗎?」
  「電話裡你也交不了錢。」
  他對我們陰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後頭走到屋旁,看著他開了一輛老舊的黑色旅行車離開。那部車前頭的擋泥板不見了,車牌髒得很,我看不清楚號碼。
  「你覺得他是說真的嗎?」珍問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話要測謊器才查得出真假,不過他可能通不過測謊測驗。」
  「史丹怎麼會跟這種人扯上關係?」
  「你應該比我瞭解史丹。」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瞭解他了。」
  我們進到屋裡,我問了珍能不能借用書房的電話。我想找到那台賓士車的主人。聖德瑞莎查號台把羅傑·安密特的電話給了我,我撥了號碼過去。
  一個女人不耐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羅傑·安密特先生在嗎?」
  「他不在。」
  「請問我到哪裡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麼事。」她說。
  「你是安密特太太嗎?」
  「是,」聽起來她好像準備要掛我電話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輕小姐,一個有點奇怪的金髮女孩——」
  她打斷我的話,聲音聽來興致提高了許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聖德瑞莎帆船碼頭的一艘遊艇上過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麼?」
  「她開的是一部綠色的賓士車,那部車顯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車是『我』的!告訴你,就連那個遊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車給毀了?」
  「沒有。」
  「我要把車弄回來。車子在哪裡?」
  「如果讓我到你那兒去談談,我就告訴你。」
  「你這是在敲詐嗎?是不是羅傑叫你來的?」
  她的聲音聽來已氣得發抖,也聽得出她受到傷害。
  「我從來沒見過你先生。」
  「算你走運。你叫什麼名宇?」
  「亞契。」
  「好,亞契先生,請問你哪裡高就?」
  「我是私家偵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談什麼呢?」
  「談那個金髮女孩。我不曉得她的名字,你曉得嗎?」
  「不曉得。她惹麻煩了嗎?」
  「好像是。」
  「她幾歲?」
  「十八、十九吧。」
  「這樣啊,」她的聲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車是羅傑送給她的,還是她偷的?」
  「這你得問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車開過去還給你?」
  「你現在在哪裡打電話?」
  「北嶺,不過我正要去聖德瑞莎。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安密特太太她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談。不過,」她的聲音高了些。「那部車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來。我願意付你錢,用合理的價格。」
  「錢的事等我見到你再談。」
  我把賓士車從車庫裡倒出來,把我的車開進車庫。等我回到書房時,珍正在和她婆婆講電話。
  她把話筒放下,告訴我史丹那天早上帶著龍尼和那女孩去過農場,那時候她婆婆不在家。
  「園丁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他。」
  「山上木屋?」
  「農場後面的坡地上有個給客人住的木屋。那裡就是起火的地點。」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1:17

第05章

  我們人還沒到達聖德瑞莎,就聞到了煙味。然後我看見煙霧飄過城市後面的山頭,猶如一層面紗。
  我的目光穿過煙霧,在那片煙霧底下瞥見了火景。火苗亂竄有如重機關鎗的陣陣掃射,只是離得太遠,聽不到聲響;而在山肩上低飛的雙引擎轟炸機,把這場戰爭的假象添增得更為完整。飛機消逝在煙霧裡好長一段時間後又鑽出來,後頭拖著一條淺紅色的防火劑雲層。
  前面的公路上,車輛很快愈聚愈多,把我們堵在那兒。我探身向前想打開收音機,後來決定還是作罷。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人即使沒聽這些火災的報道,心事也夠沉重的了。
  車陣的最前方,有個公路警察正站在通往公路的一條側道上指揮交通。好幾部車從山上開下來,其中很多輛車身上都漆有聖德瑞莎大學的標誌。我留意到有幾部卡車上堆滿了傢具和床墊,外加小孩和狗。
  公路警察讓我們通過後,我們轉向通往山坡地的道路。我們穿梭在叢叢檸檬樹林和一塊塊佃地之間,朝著珍所說的「卜賀太太的峽谷」慢慢往上爬。
  一個男人在峽谷的入口處把我們的賓士車攔下。他戴著黃色硬盤帽,穿的夾克上寫著:「森林服務處」。珍爬出車外,介紹自己是卜賀太太的媳婦。
  「小姐,我希望你並沒打算待在這裡,我們很可能會疏散這個地區。」
  「你有沒有看到我先生跟兒子?」
  她向他描述尤尼的模樣——六歲大,藍眼睛,黑頭髮,穿著一套淺藍色西裝。
  他搖搖頭說:
  「我倒是看到很多人帶著孩子離開,這樣做是對的。一旦火苗延燒到這些峽谷來,你跑都來不及。」「這次火災會多嚴重?」我說。
  「要看風向。如果沒有什麼風,我們在天黑以前就可以把火勢完全控制住,我們在山上有很多設備。可是,一旦刮起了風——」
  他舉起一隻手,對眼前的一切做出聽天由命的告別姿態。
  我們穿過燧石做的門柱駛進峽谷,門柱上面刻的名稱是:「峽谷之家」。沿著峽谷邊緣的榕樹和大塊鵝卵石之間,一路散佈著昂貴的新造房子。男男女女都拿著水龍頭對著他們的院子、房子和周圍的小樹叢噴水。他們的孩子不是在一旁觀看,就是安靜的坐在車裡,準備要離開。山上冒出來的煙霧不但有如脅迫般地俯瞰著他們,連光線的顏色也被熏得變了樣。
  卜賀家的農場就坐落在這些房子和火場之間。我們朝著峽谷上頭的農場開去,在卜賀太太放信箱的地點離開了縣道。她的私人柏油小路蜿蜒穿過好幾畝已經成熟的酪梨樹林,這些寬闊的樹葉頂部都已枯萎,彷彿已經被火神觸碰過。變黑的果實從枝幹上垂掛下來,像一顆顆手榴彈。
  小路在一棟造型簡單、漾著白色灰泥的農莊大宅前面豁然變寬,成了一個圓形的車道。縱深陽台的下方,紅色的晚櫻從紅木的盆栽籃裡垂吊下來。一個紅色的玻璃蜂鳥給水器懸掛在這些籃子當中,一隻看來也像是懸掛著的蜂鳥,一面從一條水柱裡吸水喝,一面在空氣中鼓翼。
  一個女人打開紗門走出來,那只蜂烏渾然不覺,並沒有移動。她穿著白襯衫、黑長褲,顯出她的細腰。她以一種訓練有素的精力快步走過前廊,足下的高跟馬靴蹬蹬作響。
  「親愛的珍。」
  「媽。」
  她們兩個像是某種競賽開場之前的對手,短促地握了握手。卜賀太太簡潔利落的黑髮已經染上了幾抹白,可是她比我想像中的年輕,大概不超過五十歲。
  只是她的眼神看來比較蒼老。她搖搖頭,目光一直沒有從珍臉上移開。
  「沒有,他們還沒有回來。而且他們有好一段時間沒上這兒來了。那個金髮女孩是誰?」
  「我不知道。」
  「史丹跟她搞外遇嗎?」
  「媽,我不曉得。」她轉過身來看我。「這位是亞契先生。」
  卜賀太太隨意點了點頭。
  「珍在電話裡告訴我,你做的是警探之類的工作。是這樣嗎?」
  「是私家偵探。」
  她的眼光掃射我一遍,從我的眼睛往下看到我的鞋,又往上看回我的臉。
  「坦白說,我對私家偵探一向沒什麼信心。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或許你會有點用。如果收音機的消息可靠,那場火繞過了山上的房子,沒有燒到木屋。你願不願意跟我上那兒去看看?」
  「我願意。不過我要先跟你的園丁談談。」
  「沒那個必要。」
  「我知道他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你兒子,他或許知道為什麼你兒子需要鑰匙。」
  「他不知道,我已經問過佛茲了。我們在浪費時間,尤其是我,浪費了很多時間等待。你和珍還沒來之前,我就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
  「這個叫佛茲的人在哪裡?」
  「你真是固執,對吧?好吧,他可能在小雜物間裡。」
  我們把憂心忡忡、臉色蒼白的珍留在前廊陰處。農莊宅子一側的後面有個有圍牆的花圃,雜物間就在裡面。卜賀太太跟隨我在花圃屋頂板條投射下的陰影當中,走進雜物間。
  「佛茲?亞契先生有話要問你。」
  一個穿著粗棉布工作服、看似低能的人從他正照料的植物當中直起身子。他的綠眼睛裡情緒波動,一副受驚的模樣抱住自己的身體,彷彿已經準備好要躲過威逼而來的一拳。一條青紫色的疤痕把他的嘴和鼻子連在一塊,看來他似乎是天生的兔唇。
  「這次又要問我什麼?」他說。
  「我想知道史丹·卜賀想要幹什麼。你覺得他為什麼要拿走那間木屋的鑰匙?」
  佛茲聳聳鬆軟的寬胖肩膀。
  「我不知道,我又看不透別人的心,對不對?」
  「你心裡一定有點譜。」
  他不安地瞧了瞧卜賀太太。
  「我要通通講出來嗎?」
  「請你跟他老實說。」她說,聲調聽來勉強。
  「呃,我當然認為他跟那小妞兒想胡搞一番。要不然他們上那兒去幹嘛?」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帶著我的孫子去?」卜賀太太說。
  「他們本來要把龍尼留在我這裡的,可是我不想擔這個責任。麻煩都是這樣惹出來的。」他自以為聰明地說。
  「你剛才怎麼沒提這個?你早該告訴我的,佛茲。」
  「我一下子記不起這麼多嘛!」
  「那小男孩看起來怎麼樣?」我問他。
  「還好,他沒說什麼話。」
  「你也一樣。」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嘛?你以為我對龍尼怎麼樣了嗎?」
  他的聲音突地拔高,眼睛變得濕濛濛的,而且馬上就淚水氾濫了起來。
  「沒有人這樣說你啊!」
  「那你們為什麼一直來找我,一直來找我?小孩跟他爸爸來過這裡,他爸爸又把他帶走了,這樣就要我負責任嗎?」
  「你不要緊張嘛。」
  卜賀太太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們問不出什麼來的。」她說。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園丁還在他的植物叢裡抱怨個不停,屋頂上板條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因住了他。
  車棚在宅子後面,跟一個老舊的紅色穀倉連在一起。穀倉下頭的淺溪谷底有個乾涸的河床,長滿了濃密的榕樹和尤加利樹。尾巴如扇帶的鴿子和鳴聲甜美的紅翼山鳥,正在樹叢底下和一個給水器下頭覓食。尤加利樹的莢果掉落在土裡,看來像是裝飾著青銅的釘頭座。我踩著這些莢果前進。
  車棚底下停著一部上了歲數的凱迪拉克,和一個敞篷的裝貨卡車。卜賀太太開著那部小貨車,氣沖沖的在酪梨樹林裡東鑽西繞,朝那條往山頭的路上轉了個左彎。比酪梨樹林更高的地方種的是高齡的橄欖樹,再往上則是一片伸展到林地裡的牧野。
  我們快到峽谷的頂端了,我聞到愈來愈重的焦味。我感覺我們在對抗大自然,可是我沒把心頭這點疑慮對卜賀太太提。她不是那種你願意在她面前承認人性弱點的女人。
  我們越往上爬,路況越差。小路不但狹窄,而且不時有大塊鵝卵石橫陳路面。掌舵的卜賀太太顛顛仆僕急動前進,好像那部貨車是一頭不聽擺佈的男性動物。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羅傑·安密特太太在電話裡的聲音,於是我問卜賀太太她認不認識安密特太太。
  她立刻回答:
  「我在海灘俱樂部裡看過她。你問這個幹嘛?」
  「羅傑·安密特這個名字跟你兒子的金髮女友有關聯。」
  「什麼樣的關聯?」
  「她開的是安密特家的賓士車。」
  「這種關聯我不奇怪。他們是南方來的暴發戶——跟我們這種人是不一樣的。」她繼續說下去,其實並不算改變話題:「你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已經很久了。我祖父費康南的農場當年佔了海岸平原和整個山區的好大一部分,往上直到第一個農場沿路的土地都是他的產業。現在,我只剩下幾百畝了。」我還在想適當的話講,她又接了下去,這次更為直截了當:「史丹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向我要一千五百塊的現金,說他今天就要。」
  「他要這筆錢做什麼?」
  「他說得含含糊糊的,說是要買情報。或許你已經知道,我兒子對他老爸拋棄我們這件事,反應有點走火人魔。」她的聲音既酸苦又戒慎。
  「他太太告訴過我。」
  「是嗎?我本來猜想,那一千五百塊錢或許跟你有關。」
  「跟我沒關係。」
  我想到艾爾,那個穿黑西裝、臉色蒼白的傢伙,不過我決定現在不提他。
  「誰付你費用?」這女人問題問得尖銳。
  「我還沒收到錢。」
  「原來如此。」她聲音聽起來好像並不相信。「你跟我媳婦是好朋友嗎?」
  「我今天早上才見到她的,我們有共同的朋友。」
  「那你大概知道,史丹快跟她分手了。我從來就沒巴望他們的婚姻會長久。」
  「為什麼?」
  「珍是個聰明的女孩,可是她的出身跟我們完全門不當戶不對。雖然我試過對她解釋我們家裡的一些傳統,可是我想她從來就沒有瞭解過我兒子。」她的目光從路上轉向我。「史丹真的對那個金髮女孩有興趣嗎?」
  「顯然是的,不過或許跟你想的不一樣,要不然他不會把你的孫子也帶在身邊——」
  「可別太有把握。他帶著龍尼是因為他知道我愛那孩子,也因為他要從我這裡拿錢。你記不記得,當他發現我不在家的時候,他想把龍尼交給佛茲?我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打算幹什麼!」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2:26

第06章

  到了一個砂岩峭壁的底部,路已經到了盡頭。卜賀太太停下貨車,跟我一起走出車外。
  「從這裡開始我們要走路。」她說。「平常我們可以開車經過那條響尾蛇路繞過去,可是現在他們正在那裡滅火。」
  峭壁的背風處有個褐色的木牌,上面寫著:「費康南小徑」。這條小徑塵灰僕僕,是用推土機從峽谷的峭壁裡開出來的。卜賀太太一邊在我前頭帶路一邊解釋,說她父親已經把這條小徑的土地捐給了森林服務處。她的語氣聽來像是竭盡所能在讓自己開心。
  我一路吃著她身後揚起的灰往上爬,直爬到某處才停下喘口氣。從這裡往下看去,能夠看到腳下峽谷高處的大楓樹頂。一彎早升的月亮掛在峭壁上,我們朝著它的方向繼續爬,到達山頂時,我的衣服都已濕透了。
  離山邊大約一百碼的地方,一個歷經風霜、用紅木蓋的大型木屋矗立在一叢樹林裡。不久前火舌曾經穿過樹林,燒出一條不整齊的劉跡,因此這塊土地上有些樹已經變得焦黑,只剩下斷技殘葉。那個木屋有部分也呈現出赭紅色,看來像是被人潑上了血。
  樹林上面是一片黑色的山坡地,就是先前火神曾經從容造訪過的地方。山坡往上斜斜伸入一條繼續往上攀升的山脊路,山脊後面是火勢目前正在延燒的地點。這場火看來像是順著山脈正面一路平燒過去,從遠處看,火舌有如高射炮彈,不斷穿過濃密的荊棘叢爆裂開來。
  那條山脊路大概就在我們和主要火場的中間位置。往東看,山腳平緩變成了台地,那條路往下蜿蜒至一堆建築物中,看起來像個小規模的大學。建築物和火場之間,那些推土機正在山前來回爬上爬下,想從深密的矮樹林裡砍出一條防火線來。
  現在那條路上滿滿堆著水車和其他的重型設備。大家以一種袖手等待的態度環繞在車子和設備四周,彷彿他們只要安分,只要戒慎,就可以讓那把火留在山上自行熄滅,像一個不受歡迎的神抵一般。
  卜賀太太跟我走近木屋,我看見木屋的幾處牆壁和屋頂都濺染上從天空灑下來的紅色防火劑。其他部分的牆壁和遮蓋窗戶的百葉窗則因為歲月的侵蝕,已經變得灰白了。
  門是盪開著的,鑰匙插在門鎖上。卜賀太太慢慢走進去,彷彿深伯裡面會有什麼東西嚇著她似的。可是,那間充滿鄉土味的大客廳裡看不出任何的異常。石砌壁爐裡的灰燼是冷的,恐怕多年來一直都沒熱過。房間四周立著幾件用帆布罩住的老式傢具,跟那些已經不成形狀的記憶相彷彿。
  卜賀太太重重地在一張帆布罩住的安樂椅上坐下,灰塵在她四周揚起,她咳了幾聲,然後換上一種不同的語調,低沉而慚愧地說道:
  「大概上來時爬急了些。」
  我走出房間,到廚房替她找些水喝。碗櫥裡有杯子,可是扭開水槽裡的自來水龍頭,沒有水流出來,煤氣爐也斷了供氣。
  我一邊走過其他的房間一邊留意屋子的格局:樓下有兩間臥房,木造的陡樓梯通往閣樓的一間睡房。天窗洩下來的光照亮了閣樓,裡面有三張床,都用帆布罩著。其中有一張看來皺巴巴的,我把帆布掀開,墊床用的厚重灰毛毯上有塊血跡,看來是最近才染上的,可是也不新了。
  我步下樓,走到那間大前廳。卜賀太太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她的臉平靜安詳,還輕輕打著呼。
  我聽到飛機低低飛進這個山頭,吼聲愈來愈大。我從後門走出去,正好看到它拋下的紅色物品落在那堆火焰上。飛機愈來愈小,吼聲也隨之消逝。
  兩隻鹿,一隻母鹿、一隻小鹿,從一條枯乾的河床斜坡上跑下來,往樹林方向奔去。它們一看到我,就倉皇跳過一根倒落的樹幹,逃進樹叢去了。
  木屋後面,一條被沖壞的礫石小徑上長滿了雜草,曲折蜿蜒到那條山脊路去。沿著這條小徑往樹林看去,我注意到雜草堆裡有車輪的痕跡,直通到一個小馬廄。輪轍的痕跡看來很新,而且我只看到一部車的轍跡。
  我順著轍跡走到馬廄,探頭往裡面瞧。一輛黑色敞篷車停在裡面,看來像是史丹的那輛,車頂是敞開著的。我在車子的置物箱裡找到了登記證。沒錯,是史丹的車。
  我用力關上敞篷車的門。從樹林方向傳來一種噪音,聽來像是迴響,又像是種回應,或許是樹枝折斷的裂聲吧。我走出馬廄,朝著部分被燒燬的樹林走去,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還有樹間的風傳送過來的一聲微弱歎息。
  然後我又聽到一聲更遠的噪音,我聽不出來是什麼,有點像鳥翼呼呼飛過的聲音。我感到熱風吹在我臉上,我抬頭看看斜坡。
  懸蕩在火舌上面的煙霧成了一道牆,從山中斜斜地飄出來。煙霧底下的火勢燒得更猛了,而且方向也變了。那些打頭陣的火苗正跳下左方的斜坡,而救火人員正沿著山脊路前進,打算和它短兵相接。
  風向正變。現在我可以聽到風在樹葉中颼颼作響——跟那天一大早在西洛杉磯把我吵醒的聲音一模一樣;此外還有人在樹叢間移動的聲響。
  「是史丹·卜賀嗎?」我問。
  一個身穿藍色衣服,頭戴紅色硬帽的男人從一株枝幹斑駁的大楓樹後面走出來。他是個大塊頭,動作雖輕,但有點拙手拙腳。
  「你在找人嗎?」
  他的聲音很冷靜,讓人感覺到他的矜持。
  「找好幾個人。」
  「這附近就只有我一個人。」他和氣地說。
  他厚實的雙臂和大腿從工作服裡鼓出來,臉濕漉漉的,鞋子上有土。他摘下頭上的硬帽,用一條大手帕擦拭臉和額頭。他的頭髮灰白,削得很短,像是炮彈上鋪了一層毛。
  我朝他走過去,走進大楓樹下有如骸骨的陰影裡。霧濛濛的月亮棲在樹頂上,被黑色的細枝分割成一段一段。那個大塊頭用魔法師般的快動作,從他的胸袋裡拿出一盒香煙,直伸到我面前。
  「抽煙嗎?」
  「謝謝,我不抽煙。」
  「你的意思是你不抽香煙。」
  「我戒煙了。」
  「那你抽不抽雪茄?」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雪茄,」我說。「你在做調查嗎?」
  「也可以這麼說。」他大笑,露出好幾顆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人不抽煙,可是抽小雪茄。」
  「我知道。」
  「你說你在找幾個人,這些人當中有人抽小雪茄嗎?」
  「好像沒有。」話才說出口,我就想起來,史丹的確抽小雪茄。「為什麼問這個?」
  「不為什麼,我只是好奇。」他朝山邊瞧了瞧。「那邊的火開始移動了。我不喜歡這陣風的感覺,有焚風的味道。」
  「今天一大早風是朝南邊吹的。」
  「聽說是這樣。你是從洛杉磯過來的嗎?」
  「沒錯。」他好像有的是時間,可是我已經厭煩了跟他鬼扯。「我名叫亞契,我是有照的私家偵探,是卜賀家請我來的。」
  「我剛才也這麼想。我看到你從馬廄裡走出來。」
  「史丹·卜賀的車停在裡面。」
  「我知道,」他說。「你要找的人當中,也有他嗎?」
  「對,他是其中之一。」
  「我能看你的執照嗎?」
  我把證件拿給他看。
  「啊,我大概能幫你忙。」
  他摹然轉過身去,在樹叢間沿著一條轍痕纍纍的小徑往前走,我在後面緊跟。我腳下的樹葉乾得很,走在上面好似踏在早餐的玉米谷片上一樣。
  我們來到樹叢間的一塊空地。原本拱罩著這塊地的高大楓樹有一截已經被燒掉了,焦黑的樹幹以及樹後面的灌木還在冒煙。
  這塊空地的中心附近,有個直徑大約三四尺的洞。洞旁有一堆土和石頭,上面直直立著一把鏟子,土堆的一旁,則有一個尖頭鋤擺在地上,它鋒利的尖頂好似蘸上了深紅色的漆。我強迫自己低下頭去看那個洞。
  洞不深,一個男人的屍體像個胚胎般蟋曲在裡面,臉部朝上。我認出他紅白條紋相間的運動衫,那已經成了他入殮時的禮服。雖然泥土塞滿了他張開的嘴,又黏附在他眼睛上,我仍認出那就是史丹·卜賀。我說那就是他。
  那個大個子默默站著。
  「你知道他在這裡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這塊地屬於他家的農場。你還沒有跟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我叫做喬·凱西,在這裡想找出起火的原因。不過,」他有意加上一句,「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火源了。火好像就在這塊地附近突然燒起來的。我找到『這個』,就在那裡找到的。」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離我們站立所在的幾呎遠處,有一塊燒過的地面,地上插著一個黃色的塑膠牌子。隨後他又取出一個小鋁盒,打開盒子,裡面只有一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
  「卜賀先生抽這種雪茄嗎?」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抽。你或許會在他的衣服裡找到包裝盒。」
  「大概吧,本來我不想在驗屍官看到他之前動他的,不過,看來我必須這麼做了。」
  他斜眼朝山上的烈火望去。穿過樹林看去,那團火像是一個走錯了地方的落日,熊熊燃燒。救火人員雖然備有水車和推土機,但他們黑色的身影顯得既渺小又徒勞。往左面看,火已經越過了山脊,正猛然撲下山來,有如濃酸一般吞噬掉乾枯的樹叢。濃煙在火團前面飄開,散過整個聖德瑞莎市,朝海上飄去。
  喬·凱西拿起鏟子,開始把泥土往洞裡堆,嘴上一面說:
  「我不喜歡把一個人埋上兩次,可是總比讓他燒焦要好;火又回頭往這兒燒過來了。」
  「你發現他的時候,他是被埋起來的?」
  「役錯。不過不管是誰把他埋下去的,都沒有把他遮掩得很好。我是先找到這根鏟子跟那把有血跡的鋤頭,然後才找到這個被埋起來的洞,洞的四周都是松土,所以我就開始挖。我不知道我會挖到什麼,不過我當時就有個預感,大概會是一個腦袋開花的人。」
  喬·凱西的動作很快。泥土蓋住了史丹的條紋運動衫,也蓋住了他朝上受辱的臉。喬·凱西轉過頭來對我說:
  「你剛才提到,你在找好幾個人。其他都是些什麼人?」
  「這死者的小孩是一個,另外還有個金髮女孩跟他在一起。」
  「我也聽說了。你能不能形容她的模樣?」
  「藍眼睛,五呎六吋高,一百一十五磅重,十八歲左右。卜賀先生的遺孀可以形容得更詳細。她現在正在農場的宅子裡。」
  「你的車在哪裡?我是搭消防車上來的。」
  我告訴他,我是史丹的母親用她的貨車帶上來的,還告訴他她正在木屋裡。喬·凱西停下鏟土的動作,他的臉冒著汗,有點疑惑的樣子。
  「她在那裡幹什麼?」
  「休息。」
  「看來,我們得去打斷她的休息了。」
  在更高於那片樹林的地方,那些還沒燒到的樹叢間,火勢已經大到跟樹一般高。熱氣一陣陣湧動,感覺像是動物溫熱的呼吸。
  我們從那裡跑開,喬·凱西帶著鏟子,我帶著有血的鋤頭。等我們到了木屋門口,我才感到這把鋤頭好重。我把鋤頭丟下,進屋之前先敲了門。
  卜賀太大驚得坐了起來,滿臉通紅。睡意還在她的眼裡,連聲音也都濃濃濁濁的:
  「很抱歉,我剛才一定打了個盹,可是我做了一個好甜的夢。我們——我們就是在這裡度蜜月的,你知道,就在這木屋裡。那時候在打仗,戰爭才開始,根本不可能出門旅行。我夢到我還在度蜜月,那些不好的事都還沒有發生。」
  她半夢半醒的眼眸聚焦到我臉上,看到了禍事再度發生的徵兆——我隱藏不了;然後她看到手上拿著鏟子的喬·凱西。他看來像個巨大的挖墳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光線。
  卜賀太太那種幹練、冷靜、很能自持的典型表情,被逼得又回到她臉上。她倏然站起身子,幾乎失衡跌倒。
  「凱西先生?你是凱西先生,對不對?發生什麼事情了?」
  「夫人,我們找到您兒子了。」
  「他在哪裡?我要跟他講話。」
  喬·凱西尷尬地說:
  「夫人,恐怕這不可能。」
  「為什麼?他又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
  喬·凱西求助似地望了我一眼。卜賀太太朝他走過去。
  「你拿這鏟子幹什麼?這是我的鏟子,不是嗎?」
  「夫人,我不知道。」
  她從他的手裡把鏟子拿過來。
  「我很肯定是我的。這是我去年春天買來自己用的。你是從哪裡拿來的,從我的園丁那兒?」
  「我在那邊的樹叢裡找到的。」
  喬·凱西朝那個方向打了個手勢。
  「這東西怎麼會跑到那裡去呢?」
  喬·凱西張開嘴巴,又鬧了起來。他既不願又不敢告訴她說史丹已經死了。我靠近她,告訴她她兒子被人殺了,可能是被鋤頭刺死的。
  我走到門外,把尖頭鋤拿給她看。
  「這鋤頭也是你的嗎?」
  她呆呆地看了看,說:
  「是,我想是我的。」
  她的聲音低沉而單調,幾乎像在耳語。她轉過身子,開始朝著那些正在燃燒的樹叢跑過去,她的高跟馬靴讓她摔了一跤。喬·凱西像只熊追在她後頭,又快又笨重。他抱住她的腰,把她抱離地面,轉身離開靠火的方向。
  她又踢又喊:
  「讓我過去!我要我的兒子!」
  「夫人,他現在被埋在地下的一個洞裡,現在不可能進得去,誰都不可能進得去。可是他的身體不會被燒到,在地下很安全的。」
  她在他的雙臂裡扭來扭去,還去打他的臉。他把她放下來,她跌坐在褐色的雜草堆裡,一邊拍打地面,一邊哭喊著要她的兒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來,勸她站起來跟我們走。我們成一縱列走下小徑,由喬·凱西帶頭,卜賀太太夾在我們中間。我緊跟在她後面,以防她想做傻事,像縱身跳下峭壁什麼的。而她只是被動地低著頭,像個被押在衛兵中間的囚犯。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3:32     標題: 7

  喬·凱西一手拿著鏟子,另一手拿著染血的鋤頭走著。到停車的地點後,他把鏟子和鋤頭丟到貨車後面,扶卜賀太太上了車。我當駕駛。
  她沉默地坐在我們兩人中間,一路上直直望著前方的石頭路。她一聲也沒吭,直到我們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彎進了酪梨樹林後,才大大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她從峽谷下來的路上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我的孫子呢?」
  「我們還不知道。」喬·凱西說。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喬·凱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講話語調,緩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沒有人看到你孫子的蹤影。」
  「那個金髮女孩呢?她在哪裡?」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殺了我兒子?」
  「夫人,看來好像是的,看來好像是她用那把鋤頭敲了他的腦袋。」
  「然後又把他埋了?」
  「我發現你兒子的時候,他是被埋著的。」
  「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夫人,那個坑很淺。女人只要下定了決心,男人能做的事她們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問讓他備受壓力,而她的恐懼帶給他更大的壓迫感,因此喬·凱西慢吞吞的回話裡已經滲入一點哀鳴的意味。她不耐煩地轉而向我攻來:
  「亞契先生,我孫子龍尼死了嗎?」
  「沒有。」
  我故意加重音量,想逼退「他已經死了」的可能性。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他拐走了?」
  「這是個很好的假設。不過如果他們跑掉了,也可能只是為了避火。」
  「你在睜眼說瞎話!」
  她的話聽來像是她已經跨過另一個人生的分水嶺,而她的未來將不可能再發生任何好事。
  我把貨車停在車道上我的汽車後面。喬·凱西下了車,伸手去扶卜賀太太,她一把將他推開。可是她下車的樣子,已彷彿是個驟然老去的女人。
  「你可以把車停在車棚裡,」她對我說道。「我不喜歡把貨車停在太陽底下曬。」
  「對不起,我插一下嘴,」喬·凱西說,「我想您最好把貨車停在這兒。火正從峽谷上頭燒下來,可能會燒到您的房子。如果您願意,我可以幫您把東西搬出來,也可以幫您開一部車。」
  卜賀太太對著那棟房子和四周的景物緩緩□巡了一遍。
  「從我出生到現在為止,這個峽谷從來沒有起過火。」
  「這表示這場火的時機到了,」他說。「山上那些樹都有十五、二十尺那麼高,全都幹得像脆谷片。這是五十年才碰上一次的大火,很可能會把您的房子燒掉,除非風向又變了。」
  「那就讓它燒吧!」
  珍走到門口來迎接我們,她的腳步略帶遲疑,彷彿害怕聽到我們即將宣佈的消息。我告訴她,她丈夫死了,兒子不見了。那兩個女人交換了一個質問的眼神,好像都想在對方身上找出這些苦難的根源來。然後她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擁抱對方。
  我們站在陽台上,喬·凱西從我後面走過來。他碰了碰帽簷,對那個靠在卜賀太太肩上。面對著他的年輕女士開口說道:
  「請問你是史丹·卜賀的太太嗎?」
  「我是。」
  「我想請你跟我描述一下,跟你先生在一起那個女孩的長相?」
  「我盡量。」
  她離開另外那個女人的懷抱,那女人進屋去了。珍靠在欄杆上,離蜂鳥給水器很近,一隻蜂鳥不停的吵她。她走到陽台另一邊,在一張帆布椅上坐下,用一種緊張的姿態傾身向前,將那個有奇怪眼神的藍眼金髮女孩向喬·凱西重新形容了一遍。
  「你說她大概是十八歲左右?」
  珍點點頭,她的反應迅速而機械化,好似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卜賀太太,你——你先生對那個女孩是不是很有興趣?」
  「他顯然很有興趣,」她的聲音又酸又苦。「不過我想她對我兒子的興趣更大。」
  「怎麼個有興趣法?」
  「我不知道。」
  喬·凱西換了一些比較不敏感的問題。
  「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昨天晚上穿的是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今天早上我沒看到她。」
  「我看到了。」我打了岔。「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洋裝。我想你會把這些資料都傳給警方吧?」
  「是的,我一定會。現在,我想跟園丁談一談,他也許能夠告訴我們,鏟子和鋤頭是怎麼跑到山上去的。他叫什麼名字?」
  「佛茲·史諾,我們都叫他佛茲。」珍說。「他現在不在。」
  「他去哪裡了?」
  「半個鐘頭以前風向變了的時候,他騎著史丹的舊單車下山去了。他本來要開凱迪拉克走的,我叫他不要開。」
  「他自己沒有車嗎?」
  「我相信他有部破車。」
  「車在哪裡?」
  她微微聳聳肩。
  「我不知道。」
  「佛茲今天早上在哪裡?」
  「我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幾乎整個早上都待在這裡。」
  喬·凱西的臉色變得沉重。
  「他跟你兒子處得好不好?」
  「處得不錯。」她說完後意會到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下來。她搖搖頭,好像要把那層意思否決掉,趕跑黑暗。「佛茲不會傷害龍尼的,他一直對龍尼很好。」
  「那他為什麼要跑掉?」
  「他說他很擔心他媽媽。不過我想他怕的是火,他都快哭出來了。」
  「我也怕火,」喬·凱西說。「所以我才會幹這一行。」
  「你是警察嗎?」珍說。「所以你才問我這麼多問題?」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被派來調查火災的起火原因。」他伸手探進內袋,掏出一個鋁盒,把那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拿給她看。「這東西看起來是不是你先生的?」
  「看起來是沒錯。可是你該不會想證明是他起的火吧?他人都死了,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她提高了聲音,有點失控。
  「我的理由是這樣的:不管是誰殺了他,或許就是他讓這個東西掉落在乾草堆裡。那就表示殺他的人對這場火要負法律責任,也要負責賠償。我的職責就是找出真相來。那個姓史諾的人住在哪裡?」
  「他跟他媽媽住在一起。他家離這裡很近,我婆婆可以告訴你,史諾太太以前在我婆婆這裡做過事。」
  我們在客廳找到了卜賀太太,她正站在角落一扇窗邊,整個峽谷都框在那扇大窗裡。這客廳好大,遠遠站在那一頭的她看起來好嬌小。我們朝她走過去,她並沒有轉身。
  她在看火勢延燒的景況。火舌現在的位置在峽谷盡頭,有如奔流的火山滑下坡地,在樹頂頭上迸冒著濃煙和火花。宅子後面的尤加利樹被一陣暴風吹過,頓時成了白頭;山鳥和鴿子全都飛光了。
  喬·凱西跟我互望了一眼,我們也該走了。我讓他去開口,因為這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任務。他對著那女人一動也不動的背影說:
  「卜賀太太,你不覺得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嗎?」
  「你們走吧,請你們都離開,我要留下來,我現在不走。」
  「你不能留下來,火真的往這兒燒過來了。」
  她轉頭面對他。她的臉色凝重深至骨裡,看起來又蒼老又懾人。
  「別告訴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住過;如果房子沒了,我最好跟著它也一起消失。我什麼都失去了。」
  「你不是當真的吧,夫人?」
  「我不當真?」
  「你總不想讓自己被火燒到吧,對不對?」
  「我想我對火神是歡迎還來不及。我很冷,凱西先生。」
  她的語調一派悲觀,可是裡頭帶有歇斯底里甚至更糟的東西。那是一種剛愎頑固的抵抗,表示她的心智已經上了鎖,死死守在一個牛角尖裡。
  喬·凱西帶著無望的眼神對這客廳環視了一周。這裡儘是維多利亞式的傢具,牆上掛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畫像,還有好幾個玻璃櫥櫃,裡面滿滿放著本地鳥類的標本。
  「夫人,難道你不想搶救你的東西?你的銀器、鳥類標本、畫像、紀念品怎麼辦呢?」
  她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攤攤手,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自她雙手間消逝了。喬·凱西想用她生命的片片段段把她拉回來,但效果微弱。
  我說話了:
  「卜賀太太,我們需要你幫忙。」
  她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我:
  「要我幫忙?」
  「你的孫子失蹤了。一個小男孩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失蹤,實在——」
  「這是我的報應。」
  「哪裡的話!」
  「你以為我在胡言亂語,是不是?」
  我沒去管她氣沖沖的問話。
  「你的園丁佛茲可能知道你孫子的下落。我知道你認識他的母親,對不對?」
  她回答得很慢:
  「依娜·史諾以前是我的管家。你該不會認為佛茲他——」
  她停住沒往下說,不願意把她的問題明白說完。
  「如果你能跟我們一起去找佛茲和他母親談談,會有很大幫助。」
  「好,好,我去。」
  我們從小道開車出去,像一列送葬的隊伍。卜賀太太開著她的凱迪拉克在前面帶路,珍和我坐綠色的賓士車跟在她後頭。喬·凱西居尾,開著那部貨車。
  我從信箱矗立的地方往後看。火花和灰燼往下吹入峽谷,衝進宅子後頭的樹林,有如色彩鮮艷的異國鳥類,急著取代那些已經遠飛了的鳥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4:24

第08章

  那個叫做「峽谷之家」的社區幾乎已成了空城。幾個男人拿著汩汩流著自來水的水龍頭站在屋頂上,一副決然對抗的表情。
  峽谷人口有個岔路,卜賀太太轉向右彎的那條。社區景象陡然一變,黑膚色和墨西哥裔的小孩都站在路旁看著我們過去,彷彿我們是一列外國顯貴的行伍。
  史諾太太住在一個老舊的灰泥小平房裡,整條街都是這種老舊的灰泥小屋,路旁的蘭花正盛開,襯得這條街幾乎稱得上是美麗。喬·凱西、我和卜賀太太走到門口,珍則待在賓士車上。
  「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說。
  史諾太太是個動作利落、滿頭霜白的女人,她穿著一件花飾繁複的黑外套,像是特地為了這個場合而穿的。她無邊眼鏡後的黑色眼珠,因焦慮而顯得凝重。
  「卜賀夫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的?」她的聲音急急地接著下一句話,彷彿她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看到您可真高興。請進,請進。」
  「門開處就是狹小的客廳,我們走進去。卜賀太太把喬·凱西和我介紹給史諾太太,可是她害怕的眼神就是不肯朝我們望,根本當我們不存在,好像這樣一來,她只要應付卜賀太太就成了。
  「夫人,要不要我幫您倒些什麼喝?來杯好茶怎麼樣?」
  「不用,謝謝。佛茲呢?」
  「我想他正在房裡。可憐的孩子,他不太舒服。」
  「他不是孩子了。」卜賀太太說。
  他媽媽糾正她的話:
  「在心智上,他還是個孩子。醫生說他的心智不成熟。」
  她迅速瞄了瞄喬·凱西和我,看我們懂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我有種感覺,一場心理追逐戰就要開場。
  「你叫他出來,」卜賀太太說。
  「可是他現在不適合見人,他難過得很。」
  「他為什麼難過?」
  「火災啊,他一向都很怕火的。」她帶著搜索的意味對喬·凱西和我又瞧了一眼。「你們兩位是警方派來的嗎?」
  「可以這麼說,」我說。「我是個偵探,凱西先生是森林服務處的人,在調查起火的原因。」
  「這樣啊——」她瘦小的身軀似乎變得更矮小,但同時又更緊張更沉重了。「我不知道佛茲惹了什麼麻煩,可是我敢保證,他完全沒有責任。」
  「他惹了什麼麻煩?」喬·凱西說。
  「我相信你們一定知道,要不然你們不會到這兒來。我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他惹了麻煩?」
  「我已經照顧他三十五年了。」
  她的眼神變得內斂,彷彿在回顧三十五年來她兒子招惹的每件麻煩事。
  卜賀太太站起來說:
  「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如果你不把他叫出來,我們就進房間去跟他談。我要知道我的孫子哪裡去了?」
  「您的孫子?」小女人一臉驚駭。「尤尼出了什麼事嗎?」
  「他失蹤了,而且史丹死了,有人用我的鏟子把他給埋了。」
  史諾太太用手掩住嘴巴。一個金色婚戒套在她的一隻手指上,像道疤痕。
  「把他給埋在花園裡?」
  「不是,埋在峽谷上面。」
  「您認為是佛茲干的?」
  「我不知道。」
  我說:
  「我們只是希望你兒子能幫我們的忙。」
  「我懂了。」她的臉龐意外地明亮起來,有如電燈在停電之前的那一剎那。「這樣吧,我去問他,他不怕我——我可以讓他說出多一點事情來。」
  卜賀太太搖搖頭,向那扇通往屋後的門走去。史諾太太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攔在她面前,背對著那扇門急促地說:
  「請您千萬不要到他的房間去,我還沒有打掃,而且佛茲他魂不守舍的,情況很糟。」
  卜賀太太的聲音像是喉嚨裡閃出來的:
  「史丹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是。」
  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差點摔倒,這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她的嘴角拉向一邊,半笑半不笑,像是聽到一個私密的笑話。史諾太太的動作和轉變都像水銀流動那麼快,一轉眼就竄到她身旁,挽著她的手臂在一張老舊的搖椅裡坐下。
  「我看您是頭昏了,」她說。「這也難怪,如果這些事都是真的的話。我去幫您倒杯水來,還是您現在想喝杯茶?」
  她的聲音聽來像是真心的關切,可是我認為她同時也是一個善耍拖延戰術的高手。要是我們跟她玩下去,她會把我們拖上一個禮拜。
  我推開門走進廚房,嘴裡叫著她兒子的名字。一個含糊不清的應答聲從更遠一個面向廚房的門裡傳來。我敲敲門,探頭往裡面看,這房間聞起來有股甜膩而酸腐的味道。
  百葉窗是拉下的,我只看到從百葉窗縫裡透進來的幾線狹長陽光,這幾道光線猛然穿過房間,像是魔術師為了顯示助手已經消失而拿在手上準備探人箱子裡的利劍。園丁似乎也希望自己消失似的,他蟋曲在鐵床的角落裡,雙腳縮在身體下面。
  「很抱歉來打擾你,佛茲。」
  「沒關係。」他的聲音裡透著絕望。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面對著他。
  「是你把鏟子跟鋤頭拿到峽谷上面的嗎?」
  「峽谷上面?」
  「山上的木屋那裡。佛茲,你有沒有把這些東西帶上去?」
  他想了好久,終於答道:
  「沒有。」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帶上去的?」
  「不知道。」
  他的眼睛從我的眼睛上移開。他很不會說謊。
  喬·凱西出現在門邊,動作像個影子般輕手輕腳。他那張大臉毫無表情地等在那兒。
  「今天早上,」我對佛茲說。「有人用那把鏟子跟鋤頭把史丹·卜賀埋了起來。如果你知道是誰把鏟子跟鋤頭帶上山的,你可能就知道是誰殺了史丹。」
  他的頭搖得像波浪鼓,臉都變模糊了。
  「是他自己拿上去的,在他來拿鑰匙的時候。他把東西放在敞篷車的後面。」
  「你說的是真的嗎,佛茲?」
  「我在胸口劃十字,如果不是真的,我會死。」
  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胸上劃了個十字。
  「關於鏟子跟鋤頭的事,你為什麼早先沒告訴我們?」
  「是他叫我不要說的。」
  「史丹·卜賀叫你不要說?」
  「嗯。」他很用力地點點頭。「他給了我一塊錢,要我答應他不講出去。」
  「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不用說也知道啊!他怕他媽媽,她不喜歡別人亂碰她的園藝工具。」
  「他有沒有告訴你,要用這些工具做什麼?」
  「他說要用來挖一個掉在土裡的箭頭。」
  「你相信他的話?」
  「對。」
  「然後他就開著他的車到山上去了?」
  「對。」
  「那個金髮女孩和小男孩跟他一起去的?」
  「嗯」
  「那個女孩子有沒有對你說什麼話?」
  「沒有,那時候沒有。」
  「你說『那時候沒有』是什麼意思?她後來再來跟你說過話嗎?」
  「沒有,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話。」
  可是他的眼睛又移開了。他瞪著那些穿過百葉窗隙有如利劍的強光,好似那些光線其實是理性世界的探測器,要來掀他的底。
  「佛茲,你後來是什麼時候又看到那女孩的?」
  好一陣子,他一個字也不吭,他的眼睛是房間裡唯一動著的東西,他的母親出現在門口喬·凱西的身後。
  「你沒有權利到他房間來,」她對我說。「你在侵犯他的人權;無論他說了什麼話,都不能當作對他不利的證據。更何況,我還可以拿出一大堆醫學事實來證明他精神異常。」
  「史諾太太,你這是在假設他做了什麼壞事。」我說。
  「你是說他沒做壞事?」
  「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做壞事。請你離開,讓我跟他談談,他是個很重要的證人。」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5:47

第09章

  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兒子,他還以同樣的眼神。可是她終究撤退了,走進廚房。然後我聽到有水流進鍋裡的聲音,還有瓦斯爐打開的轟然聲響。
  「佛茲,後來那女孩又回來過嗎?」
  他點點頭。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點,我那時候在吃午餐。」
  「她說了什麼?」
  「她說尤尼很餓。我把花生醬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給她吃。」
  「她有沒有提到史丹?」
  「沒有,我也沒問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說她很害怕嗎?」
  「她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那個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來的。」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她離開峽谷下山去了。」
  「走路?」
  「對」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開我。
  「你確定她不是開你的車離開的嗎?」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坐著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個正仔細探視自己身體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說。她把我的車開走了,他們是開我的車走掉的。」
  「你先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我根本沒有想到嘛,我那時候在施肥料……我心裡還有很多事要想。」
  「少來了,佛茲。那小孩失蹤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沒有殺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你。」
  他抬起頭,眼光落在喬·凱西身後。他媽媽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他仔細聽她弄出來的聲響,好像這些聲音可以告訴他該說什麼,該想什麼。
  「不要管你媽媽,佛茲,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
  「那你把門關起來,我不想讓她聽到我說的話,也不想讓他聽到。」
  喬·凱西退出門口,把門帶上。我對佛茲說:
  「是你讓那女孩把車開走的嗎?」
  「對,她說卜賀先生要她來開車。」
  「不只是這個原因,對不對,佛茲?」
  羞慚染紅了他的臉。
  「你不要跟『她』說。」他對著廚房搖搖顫動的手。
  「什麼事不要我跟她說?」我說。
  「她讓我摸她。」那分回憶,或許是那份遐想,讓他全身顫慄。他帶疤的嘴巴微笑起來,只剩下眼睛還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所以你就讓她把你的車開走。」
  「她說她會開回來還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語調接上一句:「她到現在還沒有開來還我。」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裡?」
  「沒有。」他以一種專心傾聽的模樣坐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往峽谷下面開去的聲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離開。」
  「他不願意離開嗎?」
  「他不願意。」他猛烈地搖搖頭,好像他就是那個小男孩。「可是她硬逼著他離開。」
  「她怎麼硬逼他離開的?」
  「她說妖怪要來抓他了,她把他抱起來,放在座位上,就帶著他開車走掉了。」
  我拿出筆記本和筆。
  「你開的是哪一種車?」
  「五三年的雪佛蘭小車,性能還是很好。」
  「什麼顏色?」
  「有一部分是深藍色,有一部分則是紅色的底漆。我已經開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沒漆完。」
  「車牌號碼呢?」
  「你最好問我媽媽,她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記錄。可是你不要『告訴』她。」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我走出房間,進人廚房。史諾太太在瓦斯爐旁邊,正把熱水往一個咖啡色的茶壺裡倒。蒸氣弄花了她的眼鏡,她轉身看我的時候一片空茫,好似一個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嚇了一跳。
  「那個女孩把你兒子的車開走了。」
  她砰然一聲,把茶壺放下。
  「我就知道他幹了什麼壞勾當。」
  「史話太太,這不是重點。請你把車牌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發出通告。」
  「他們會把佛茲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能不能請你把車牌號碼給我?」
  她在一個廚房抽屜裡摸索,找到一本老舊的皮面記事簿,然後大聲念出來:
  「IKT四四七。」
  我記下號碼,然後回到客廳向喬·凱西報告。卜賀太太癱在那個搖椅裡,臉面很紅,眼睛半閉。
  「她喝酒了嗎?」我問喬·凱西。
  「我沒看到她喝酒。」
  卜賀太太歎口氣,努力想站起身來,可是又倒回搖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壓得吱嘎作響。
  史諾太太穿過那扇門,從廚房裡出來。她手上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咖啡色的茶壺、牛奶和糖罐,還有一副仿如因為用久而變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盤放在搖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壺往茶杯裡倒滿水。我看到黑色的茶葉片從杯裡冒升上來。
  她強顏歡笑地對卜賀太太說:
  「不管您生了什麼病,一壺好茶對您絕對有益。好茶可以讓您頭腦清楚,心情開朗。我知道您喜歡什麼樣的茶——要加糖跟牛奶,我說的沒錯吧?」
  卜賀太太的聲音濃濁:
  「謝謝,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動,把托盤上的茶杯、牛奶、糖罐一股腦兒都掃了出去。史諾太太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來,彷彿那是某種宗教聖器。然後她像箭一般衝進廚房拿來一條毛巾,把灑在經久磨損的地毯上的茶漬抹去。
  喬·凱西已經扶住卜賀太太的肩膀,以免她從搖椅裡跌出去。
  「她的家庭醫生是誰?」我問史諾太太。
  「簡若姆醫生。你要不要我幫你找電話號碼?」
  「你自己就可以打電話給他。」
  「那我要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臟病。你最好也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史諾太太先是站著不動,好像所有的反應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過了幾秒鐘後,才走進廚房。我聽到她撥電話的聲音。
  我開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為那個失蹤的男孩;他已經失蹤太久了。我把佛茲那部舊車的車牌號碼給了喬·凱西,建議他發出全面通緝。他撥了電話到警長辦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駁殘破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長美腿這時看來有點滑稽,有如一個悲傷的小丑被陷在一條破街上,頭上是煙霧瀰漫的蒼穹。
  「裡面到底是怎麼了?」
  我把園丁跟我說的話告訴她,也告訴她她婆婆病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
  「可是她現在病了,我們替她叫了救護車。」
  我正說著,就聽到救護車從遠處奔馳而來,像是回憶中的一聲尖嚎。
  「那我怎麼辦?」珍說,好像救護車是衝著她來的。
  「你陪卜賀太太到醫院去。」
  「你要去哪裡?」
  「我還不知道。」
  「我寧願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給她,又給了她一個萬無一失的回答:
  「我們保持聯絡。我有答錄機,讓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著名片許久,好像上頭寫的是外國字。
  「你不會把我拋下不管吧,會不會?」
  「不會,我不會的。」
  「你要錢,是不是這樣?」
  「錢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給你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著我。人總是有所企求的。
  救護車轉過街角。在路邊停車之前,它動物般的鳴叫聲換成了一陣低吼。
  「請問這是史諾家嗎?」司機大聲問我。
  我說是。他和一個夥伴把擔架抬進屋子,出來的時候卜賀太太躺在上頭。他們把她抬進救護車的時候,她一直掙扎著想坐起來。
  「誰在推我?」
  「沒人推你,親愛的小姐。」司機說。「我們會給你補充氧氣,這樣子你的精神會好起來。」
  珍沒有看我,她說:
  「我會開她的車跟著她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醫院。」
  我想,該是把那部綠色賓士車交還給羅傑·安密特的時候了。喬·凱西為我指出新月街的方向,那是在第一條山脊道上,可以俯瞰整個聖德瑞莎城。那條路的上空飄著煙霧,幾乎漫沒了整個天空。
  喬·凱西轉身面對我,他剛才朝那方向看得太久了,眼睛還是皺瞇瞇的。
  「如果你要開車上那兒去,可要當心,火還在延燒呢!」
  我說我會小心。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謝了,我開那部貨車進城去。不過,我要先查查佛茲的底。」
  「你不相信他的話?」
  「某些部分我相信。可是你不可能一舉中的,第一回合就知道所有的真相。」
  他轉頭走回史諾家。史諾太太站在門口,大門把她框在裡頭,像一個褪了色的貞潔處子,堅心護衛著神廟。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6:51

第10章

  我往新月街開去,在路上,我按下汽車的收音機按鈕。那是個本地電台,不斷在播報火警現況。「響尾蛇之火」——播報員為這場火災取的名字——目前正威脅到聖德瑞莎城的東北部,好幾百位居民被疏散,森林救火員跳傘進人火場,還有更多的滅火器材正運送進來;可是,播報員說,這把響尾蛇之火有可能往海邊走,一路燒過整座城市,除非這陣焚風停息。
  安密特家的房子跟卜賀家大宅一樣,都居於危殆未定的地帶。我把車停在院子裡一輛黑色林肯大車的旁邊。這裡離火場甚近,我把引擎熄滅時甚至可以感到火苗的顫動。灰燼像稀稀落落的灰色雪花撒下來,鋪在庭院的柏油道上。我聽到後面有水洶洶湧出的聲音。
  這棟房子是幢白色建築,只有一層樓高,有如襯著絲柏樹叢而立的一座古廟。它的構造比例極為精巧,直到我走到房子後面,才知道它原來這麼大。我經過一個五十呎長的游泳池,池底放著一件藍色的貂皮外套,被像是珠寶盒之類的東西鎮著,看來好似一個無頭女人軀殼。
  一個古銅色皮膚、短髮花白的女人正拿著水龍頭澆淋那些絲柏樹。過去一點的乾草叢裡,有個穿著粗布工作服的黑髮男人一邊挖著犁溝,一邊把掉落的餘燼用鏟子挑出去。
  那個女人正在對火團說話,好像火是個瘋子或是一隻野狗——「滾回去,你這個臭混蛋!」然而當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轉過身來時的表情幾乎可說是挺雀躍的。
  「安密特太太嗎?」
  我發現她的頭髮只是初白,她的臉呈深銅色,一雙綠色的深邃眼眸,穿著一件白色便服,體態優雅。
  「你是什麼人?」
  「我名叫亞契。我把你的賓士車送回來了。」
  「很好。要是車子狀況良好,我會寄張支票給你。」
  「狀況很好,所以我會寄張帳單給你。」
  「這樣的話,乾脆你先來幫我這個忙。」她的笑容往下垂,使得她的臉有如劃出一道白色傷口。她指著擺在絲柏樹下的鏟子。「你可以去幫卡洛斯挖溝。」
  這真是個餿主意,我身上穿的可是挺稱頭的正式服裝。不過我還是把夾克一脫,拾起鏟子,穿過樹叢去幫卡洛斯。
  卡洛斯是個矮小的墨西哥人,已近中年,他把我的加人視為理所當然。我跟在他後頭幹活,把溝挖得更深更寬。要在覆滿荊棘叢的山丘泥土裡挖塊形狀出來,鐵定是徒勞無功的事,我們只能做做表面功夫。我現在可以很清楚的聽到火的氣息在遠處的山上吸吐,風在我身後的絲柏叢裡颼颼作響。
  「安密特先生呢?」我問卡洛斯。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了。」
  「船在什麼地方?」
  「在遊艇碼頭。」
  他朝海的方向指過去。鏟了幾下後,他接著說:
  「她名叫『愛瑞亞蒂妮』。」
  他還把這個名宇慢而仔細地拼了出來。
  「你是說那個女孩子的名字?」
  「是船的名字。」他說。「安密特太太告訴過我,這是個希臘女神的名字。她對希臘很著迷的。」
  「她看起來有點像希臘人。」
  「對,我也覺得,」他說,帶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火燒的聲音愈來愈大,卡洛斯臉色也變了。我們又鏟了一陣,我漸漸感到肩膀和手掌因為過度勞動而疼痛。我的襯衫黏貼在背上了。
  「安密特先生自己一個人住在船上?」
  「不是,還有個男孩子跟他住在一起。他說他是船上的夥計,可是我從來沒看見那男孩在船上幹過什麼活。他是頭髮留得長長的、別人稱為嬉皮的那種人。」
  卡洛斯把他的髒手舉到頭上,對他想像中的頭髮做了個輕撫的姿勢。
  「安密特先生不喜歡女人?」
  「喜歡,他很喜歡女人。」接著他好像想到什麼,又說道:「那天晚上就有個女孩子在船上。」
  「金頭髮的?」
  「沒錯。」
  「你看到她了嗎?」
  「是我朋友培多昨天早上正要出碼頭的時候看到的。培多是打漁的,他每天天沒亮就起床。那個女孩爬到桅桿上頭老高,大叫著說要跳海;那個男孩子則一直在勸她下來。」
  「那培多在幹嘛?」
  他聳聳肩說:
  「培多有好多孩子要養,他可沒這個閒功夫停下來跟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鬼混。」
  卡洛斯又打起精神工作,他專心地挖,好像在挖一個可以讓他隔離現實世界的狐穴。我跟在他後頭一起挖,可是我們顯然在浪費時間。
  火球出現在山頂,像個亮晃晃而千變萬化的生長物,而且還在繼續增長、怒放直至頂住了天空;火球下頭的山邊有一隻鵪鶉鳥,正鳴叫著向同伴示警。
  卡洛斯抬頭看看那團火,在胸口劃個十字,然後轉身背對著火球,向我點點頭就穿過樹林,離開了他的犁溝。
  一棵絲柏開始冒煙,樹太高,安密特太太的水龍頭沒辦法澆到。她叫卡洛斯爬上樹去。
  卡洛斯搖頭。
  「這樣是沒有用的,這些樹遲早會被燒掉,搞不好連這個房子也是。」
  火焰往山下蔓燒,速度愈來愈快,面積也愈來愈大。那些樹木開始搖晃,底下的小樹叢裡,一群羽翼粗短的鷓鴣爭相飛上房子高處,煙霧跟在它們身後,好似洶湧而來的黑幕。
  安密特太太繼續用那無濟於事的水龍頭澆著樹,卡洛斯走過她身旁,把水龍頭關掉,她依然一隻手拿著滴水的水管,面對火站著。
  火團爆出一個有如暴風雨突至的巨響。這團烈焰又大又燙又野,跌跌撞撞地跳進樹叢裡,那棵本已冒煙的絲柏剎那間迸成了焰火,隨後其他的樹也跟著燃燒起來,像是一排巨大的火把。
  我拉著安密特太太的手,要她離開。她本能地、可笑地抗拒著,像個無法辨別方向的女人;她手上一直死命地拿著水管,最後終於把它扔落在草地上。
  卡洛斯在游泳池邊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火苗落在他的四周,掉進藍色水中的紅火發出避裡叭啦的聲響,瞬間變得焦黑。
  「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兒。」他說。「萬一火落到車道上,我們可能就出不去了。那件貂皮大衣怎麼辦?」
  「就留在游泳池裡,」她說。「這裡太熱了,貂皮受不了。」
  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女人,可是我慢慢覺得她的個性挺別具一格的。我把賓士車的鑰匙交給卡洛斯,陪她走到林肯轎車旁。
  「如果你願意的話,車子讓你開,」她說。「我有點累。」
  她做了個鬼臉,承認累了讓她覺得痛苦。我們跟著賓士車後頭開出車道的時候,她開口說話了,像是解釋什麼:
  「我很喜歡那些鷓鴣鳥。打從我們把房子蓋好以後,我就一直餵它們吃東西,每天看它們,它們總算慢慢有了安全感;今年春天,它們還把小鳥帶進院子裡呢。」
  「鷓鴣鳥以後還會回來。」
  「也許吧,可是我不一定會回來。」
  我們開到一個可以俯瞰全城的彎口。卡洛斯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停在他後面。煙霧籠罩著整座城市,把它染成了深棕色,像張發黃的舊相片。我們鑽出車外,朝後望向那棟房子。
  一團火像手指頭似的環繞著它,窗戶裡迸出濃煙,接著擠出火焰。我們回到車上,往山下開去。這是我那天第二次逃難,不禁讓我有點偏執起來,直到我想到一個原因才釋懷:跟我發生糾葛的這些人,都是有能力住在城外曠野和大自然正面對抗的一群人。
  這場火只有一個好處——它使得大家談論起真正切身相關的事情。我問安密特太太她在那房子裡住多久了。
  「才四年。羅傑跟我從新港搬過來以後才把房子蓋起來。本來這也是我們維繫婚姻的一種努力,就跟生個小孩一樣。」
  「你們有小孩嗎?」
  「我們只有彼此,」她的聲調裡透著譏諷又說:「我真希望我有個女兒,我更希望我先生有個女兒。」
  「是因為那個金髮女孩嗎?」
  她倏然轉身看我,一種壓抑著暴怒的神態。
  「你對那個女孩到底知道些什麼?」
  「非常少。我只見過她一次,而且是從遠處看。」
  「我根本沒有見過她,」安密特太太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怪裡怪氣的。不過,這年頭要瞭解年輕人實在不容易。」
  「本來就不容易。」
  她還在看我。
  「你說你是偵探?那個女孩做了什麼好事?」
  「我正在想辦法弄清楚。」
  「可是你不會隨隨便便就找上她的。除了把我的賓士車偷走之外,她一定做了什麼壞事。她做了什麼?」
  「你去問你先生。」
  「我正打算要問他。可是你還沒有說你為什麼對她那麼有興趣?」
  「她帶著一個六歲大的小男孩跑了,這等於是誘拐兒童。」
  我沒把其他的事告訴她。
  「她幹嘛要做這種事呢?」她看我答不上這個問題,又問道:「她是不是吸毒還是吃了什麼藥?」
  「可能。」
  「我想也是。」她的話帶有一種刻薄的滿足感。「她前天晚上爬得老高,最後跳進港口的海水裡去了,逼得傑瑞不得不跳下去追她。」
  「誰是傑瑞?」
  「就是住在船上的那個男孩子。羅傑稱呼他是夥計,因為他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字眼。」
  「那你怎麼稱呼他?」
  「我稱呼他的姓,柯帕奇。」
  我想起我口袋裡的那本書,扉頁上用鉛筆寫著「傑瑞·柯帕奇」。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他是萊恩·柯帕奇的兒子,我們城裡的一個房地產商人。事實上,我們山脊上那塊地就是他賣給我們的。」
  「你先生就是這樣認識傑瑞的?」
  「我想是吧,你可以問羅傑。」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先生。」
  「很快,如果他人在海灘那棟房子裡的話。」
  我們的車開過市中心。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看著大家各忙各的事,對城市邊區的火災並不流露明顯的關心,那感覺很怪異;或許他們的動作還比平常更快,彷彿生命已經快馬加鞭奔向終點,而且有戛然終止的可能。
  卡洛斯開著賓士,我們跟在他後頭彎進了海濱路,沿著海岸開到了一排環著海灣建造的海灘住宅。卡洛斯領著我進人房子後面的一個停車場,我把車停在賓士車旁。
  「趁著我還記得,」安密特太太說。「我現在就付錢給你。多少錢?」
  「一百塊就好了。」
  她拿出一個黃金做的錢包夾,錢夾的形狀是$型。然後她把一張百元大鈔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抽出一張五十元加在上面。
  「這是小費。」她說。
  我收了錢,因為我需要錢支付我的開銷,可是我隱隱覺得這筆交易有辱人格,好像我是個被買來賣去的人。這讓我對羅傑起了點同情,雖然我還沒見到他。
  安密特家的海灘住宅是個灰色的浮木建築,我們進門的地方是二樓的後面。我們穿過一個開敞的樓並,走進主臥房。裡面的擺飾都是船上的東西,有銅器、壁上氣壓計,還有幾張船長椅。
  透過前頭的玻璃落地拉門,我看到一個算得上年輕的男人坐在陽台上。他穿得很輕便,一件藍T恤,一頂航海帽,可是他只是從遠處看著海灘上的人,像個坐在劇院包廂裡的觀眾。
  「嗨,羅傑。」
  安密特太太的聲音變得不一樣了,又輕柔又悅耳,好像她仔細聽過自己的聲音,特地調理過一樣。
  那個年輕人站起來,脫下帽子,臉上表情既不驚也不喜。
  「法蘭!我沒想到你會到這兒來。」
  「新月街的房子剛被燒個精光。」
  他的臉拉長下來。
  「連我所有的衣服都燒了?」
  「衣服隨時可以再買呀!」
  她的聲音半正經半開玩笑,等著由他去決定這次會面的氣氛如何。他帶點惋惜的說:
  「房子被燒了,真可惜。你很喜歡那棟房子,對不對?」
  「只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你有沒有打算再把房子蓋起來?」
  「我不知道,羅傑。你說呢?」
  他聳聳他厚實的肩膀,把要他負責的威脅扔掉。
  「這一向是由你決定的,不是嗎?」
  「那,我想去旅行。」她故意說得很決斷,像是一種即興表演。「我可能會到南斯拉夫去。」
  他轉身瞪著我看,好像這才發現我的存在。他長得很帥,恐怕比他太太要小上十歲,健壯的體格裡透著急躁。我注意到他的黑髮漸漸稀了。而他注意到我的注意,於是用手把頭髮撥亂。
  「這位是亞契先生,」他太太說。「他是偵探,在找那個上了你的船的女孩子。」
  「什麼女孩子?」
  可是他注視我的眼神立刻露出不豫,而且臉紅了。
  「就是那個想飛向太陽還是月亮的女孩子啊!」
  「我怎麼知道?我跟她一點瓜葛也沒有。」
  「你知道她的全名嗎?」我說。
  「我想她叫做蘇珊,她的名字是蘇珊·葛蘭多。」
  他太太驚覺地粲然一笑。
  「我還以為你說你跟她毫無瓜葛呢!」
  「本來就是。傑瑞把她帶上船時還被我痛罵了一頓,她的名字是他告訴我的,還是我硬逼著他講出來的。」
  「我聽到的故事可不一樣,」她說。「我聽說她星期四晚上跟你一起住在船上,這種事情在碼頭這類地方可不是什麼秘密,對不對?」
  他神色陰沉,答道:
  「我才不跟年輕小妞鬼混。星期四晚上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喝酒,那個女孩被帶上船去我根本不知道,而且也沒經過我同意。」
  「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問。
  「我實在不大清楚,傑瑞說,好像是南方哪個地方——」
  他太太插嘴進來:
  「你認識她多久了?」
  他望了望她,眼神嚴厲而沉重。
  「法蘭,別像個破唱片好不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姓葛蘭多的女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傑瑞,那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是你讓她用賓士車,那是誰讓她用的?」
  「那也是傑瑞幹的好事。我不想把這些都怪到他身上,可是這是事實。為了這件事,我還把他大罵了一頓。」
  「我不相信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可以再開我的賓士車。」
  「我管你去死。」
  他走過她身旁,叭啦叭啦踏下階梯到一樓去了。樓下傳來抽屜打開又關上,還有衣櫥門猛然甩上的聲音。
  這房子是個骨架子,椽木都露在外面,也沒裝隔音,所以憤怒的聲響迴盪在整棟屋子裡。法蘭·安密特被這些聲音嚇著了,好像那些暴力正施諸在她身上似的。我想,她怕她丈夫,可能也愛她丈夫。
  她跟著他下樓去,神情看來既緊張又決然,像是一個自願赴地獄的女人。他們的聲音飄上階梯,在陣陣海湧聲中清晰可聞。
  「你不要生氣。」她說。
  「我沒有生氣。」
  「你還是可以開那輛賓士。」
  「我開它是因為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說話的聲音很理性。「不是因為我打算上哪兒去。」
  「你哪兒都不要去,你要陪著我。房子燒掉的時候,我覺得好害怕,好像我的生命也被燒盡了。不過其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說要去南斯拉夫,這是怎麼回事?」
  「南斯拉夫有什麼值得去的?」
  「那我們就待在這裡。你覺得這樣好嗎?」
  「目前還好,」他說。「我大概對這個城市也膩了。」
  「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蘇珊?」
  「喂,我們一定要談她談個沒完嗎?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門關上了,他們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我開始聽到比較私密的聲響,於是決定走到屋外。
  這天是星期六傍晚,海灘上處處人體橫陳。這就像個對人類未來的預警: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擠滿了人。我在沙灘上找個地方坐下,旁邊是一個拿著吉他的年輕人,正躺在一個女孩的肚皮上,我聞到她身上防曬油的味道。大家都像諾亞方舟上的動物,成雙成對,只有我形單影隻。
  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一層煙霧籠罩著城市的上空,可是它下面的空氣卻是異常的清淨。低掛的太陽像個旋轉的黃色飛盤,我幾乎摸得到它,抓得到它。
  遊艇碼頭上一根根挺立的桅桿襯著西方落日的餘暉,顯得黑烏烏的。我脫了鞋襪提在手上,沿著沙灘朝那個方向走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8:59:47

第11章

  一個由沙洲延伸出來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環護著港口和碼頭。幾艘船正從海上穿過標有記號的水道進港來,其中有馬達動力船,也有帆船。另外還有好些船停在泊台上,有賽艇、落伍的登陸小船,林林總總。
  遊艇碼頭和公共停車場被一面高大的鐵絲網牆隔開。我沿著網牆往前走,牆上有好幾個門,可是都被自動鎖鎖上了。我在防波堤腳下找到一個租船的船塢。我問管理員,要怎麼樣才能找到愛瑞亞蒂妮號。
  看到我光著腳丫,鞋子綁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傑瑞·柯帕奇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從這裡走下去,到第三個門那裡喊他幾聲。你在那兒就可以看到那條船了,大概沿著浮筒,在中間左邊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門跟那條船。愛瑞亞蒂妮號是艘單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靜海上的模樣,讓我呼吸不禁加快了些。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滿頭糾結的頭髮,下半臉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備用馬達。我從鎖上了的11里叫他。
  「傑瑞?」
  他抬起頭來。我向他招手,要他過來。他往下跳到平台上,光著腳丫踉踉蹌蹌的快步走過來。他的上身打著赤膊,伸著黑團團的毛臉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無毛的胸膛。他的雙手被引擎油弄得髒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過鐵絲網門沉著臉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的書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頁上寫有他名字的《綠色華廈》。「這是你的書,沒錯吧?」
  「讓我看看。」他動手打開網門,可是隨即又把門重重關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來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
  「我不認識你老爸。」
  「我也不認識。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而且我也不想認識。」
  「那你老爸這段就解決了。可是我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你不想把你的書拿回去嗎?」
  「如果你識字,就留著吧。這本書會讓你的腦子長進點,如果你還有腦子的話。」
  這年輕人可真沖。我提醒自己他是個證人,而且隔著鐵絲網跟他生氣也沒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給我聽。」我說。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這個微笑鑲在他略紅的鬍鬚當中,顯得格外燦爛。我說:
  「有個小男孩失蹤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殺了——」
  「你以為是我殺的?」
  「是你殺的嗎?」
  「我反對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懷疑起我是信賴暴力的人。
  「那你就幫我把殺他的人找出來。你可不可以讓我進去?要不然你出來談。」
  「我喜歡這樣子談。」他用手指摸著鐵絲門。「在我看來,你像是會耍暴力的人。」
  「我現在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說。「那個失蹤的小男孩才六歲,他的名宇是龍尼·卜賀。你知道他嗎?」
  他搖了搖一頭糾結的亂髮。遮住他下半臉的鬍鬚似乎蔓生過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講話。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閃著一丁點光彩,像是受損的玻璃。
  「有個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繼續說。「她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在看你這本書,她叫做蘇珊·葛蘭多。」
  「我不認識。」
  「有人跟我說你認識她。她前天晚上在這條船上。」
  「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這本書借給她,還把安密特先生的賓士車也借給她。你還借了她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麼藥,所以爬到桅桿上去。你給她吃了什麼?」
  他的臉先是掠過一道恐懼的陰影,接著化為憤怒。他的棕色眼睛變紅變熱,好似有把火在裡面燒。
  「你真是夠煩,」他說道,很有他自己的風格。「你幹嘛還不滾?」
  「我想好好跟你談談,你有麻煩了。」
  「你去死!」
  他沿著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髮濃密的腦袋配在一身男孩樣的身軀上顯得又巨大又怪異,活像個掛在竹竿上的聖人頭像紙模型。我站在那兒看著他跳進船尾,繼續埋頭去弄他的馬達。
  太陽幾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線上時,整個海面和天空都像點著了火,熊熊燃燒成一個比響尾蛇之火還大的紅球。
  我在天黑以前繞遍了停車場,想找到佛茲那部雪佛蘭老爺車。雖然未獲結果,可是我一直有個感覺,車一定在這附近。我開始沿著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邊的天空像張突然蒼白的臉,失去了顏色,陽光慢慢從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懸浮了好一陣子,仿如一塊委頓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幾條街,還是沒找到那一輛老爺車。街燈亮了,防波堤被汽車旅館和賣漢堡小攤的霓虹燈照亮,顯得淒冷。我走到一個漢堡攤,點了一個雙層漢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條。我狼吞虎嚥像個餓死鬼,這才想起,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我從明亮的櫃台轉身離開的時候,天幾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了望,眼前的景象令人驚惶。火勢好似被黑暗餵飽,變得更大更廣了;火團懸在城市週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圍攻大軍。
  我又繼續找那輛雪佛蘭,從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一路朝火車軌道的邊街找去。我一離開大路,就轉進一個貧民區。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著安靜的遊戲。他們的媽媽、祖母則在那些小房的殘破陽台上看著他們,也看著我。
  我在一個佈滿灰塵的夾竹桃籬笆後面的破巷道裡,找到了佛茲漆了一半的雪佛蘭。車裡有音樂流瀉而出。一個瘦小的男人頭戴棒球帽,坐在駕駛座後面。
  「朋友,你在做什麼?」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湊進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幾小節藍調音符。我接下來說的話真是昧著良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你也一樣吧——於是我說:
  「你吹得很好。」
  「這是天分。」
  他的手伸過車子的天窗,遙遙指向天際,接著又吹了好幾節。然後他甩甩口琴,把裡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這是你的車嗎?」我問他。
  「我替一個朋友看著的。」
  我爬進車裡,坐在他身旁。鑰匙放在啟動孔裡,我把它拿下來。他看我一眼,眼神帶著憂慮。
  「我叫做亞契,你呢?」
  「亞摩·強史頓。你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個朋友看車。」
  「我不是條子。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一個帶著小男孩的年輕小姐?」
  「就是她。她給我一塊錢,要我坐在車裡等她回來。」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沒帶表。不過有件事我可以發誓: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嗎?」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驚訝夜幕已經低垂。
  「沒錯,我拿那一塊錢買了點酒,錢就沒了。」他眼珠子轉向我:「再賺一塊錢也不錯。」
  「這筆交易我們也許談得成。那個年輕小姐到哪裡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著碼頭的方向。
  「她帶著那小孩一起去的嗎?」
  「沒錯,亞契先生。」
  「他還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給了那傢伙一塊錢,又走回碼頭。他特地為我吹奏起告別的音樂,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聲音飄融在一起。
  沿著泊台有幾艘船稀稀落落的點起了燈。比較穩定也比較亮的,是高掛在鐵絲網門頂端金屬桿上的那個。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後爬過網門。在攀越時,我一隻腿被鐵絲上的倒刺鉤破,下來的時候又結結實實在船與岸中間的踏板上摔了個四腳朝天。這一摔可真不輕,我躺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
  我走近那艘單桅帆船的時候,血不斷滴進耳朵和眼睛裡。艙房裡有燈,可是我沒看到甲板上有人。儘管處境狼狽,深不可測的海水依舊散放著神秘之美,這艘船也依舊美麗,像只夜晚被關人畜欄裡的馬。我跳過欄杆,跑進船尾。高聳的桅桿後面襯著朦朧的天空。
  艙房裡傳出有人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
  「誰在裡面?」
  是傑瑞的聲音。他打開艙口,伸進頭來。他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鬍鬚裡張開的嘴巴像個黑洞,活像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拉撒路(Emma Iazarus,美國詩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雙臂扶住他的身體,把他抱起來,然後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進船尾座裡。他躺在那兒起不來,好像撞到了頭。我感到一陣羞慚,竟然這樣傷害一個孩子。
  我步下樓梯,經過一個水陸無線電通話機和一張海圖表,走進船艙。裡面有兩個上下鋪床,其中一個下鋪的紅色床毯下面躺著一個女孩形狀的人體,只有金色的頭髮露在外面,散在枕頭上像是彎來扭去的金子。
  我把蓋在她臉上的毯子掀開。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從別處飄來注視著我,幾乎像是準備赴死——或許更像是已經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東西在動,我把毯子掀開。她緊緊抱著那個小男孩,一隻臂膀環著他的頭,手摀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靜靜地躺在她身旁,連一雙圓圓的藍眼睛也安靜得很。
  他們的眼神飄過我,停駐在我身後。我在狹窄的空間轉過身——傑瑞蹲伏在樓梯上,兩隻手握住一枝左輪槍。
  「滾下船去,你這隻豬!」
  「把槍收起來,你會傷到人的。」
  「只會傷到你,」他說,「除非你現在就滾。這條船現在歸我管,你這是擅闖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槍,你很難相信他是認真的。他用槍朝我揮了揮,自己讓到一旁。我經過他身邊往外爬,心裡猶豫著應該制服他呢,還是這樣就算了?
  我的猶豫讓我遲鈍。我從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槍轉了個方向,握住槍管朝我揮過來。我沒能躲開,眼前的景象剎那間天旋地轉,慢慢離我而去。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12:47

第12章

  我看到宇宙的齒輪在轉動。它就像是那些工程師閒暇時愛摸摸弄弄的齒輪箱,只是尺寸大了些。我好像還看得到其他的零件,也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
  我的視線範圍四周是安靜的水。我一邊的臉抵靠在一個粗糙的平面上,那東西好像正在浮浮沉沉。空氣似乎涼快了些。我想了一下,想到我是在船上,於是我撐著雙手、雙膝站了起來,卻看到自己正在岸邊泊台上,而剛才愛瑞亞蒂妮號停靠的地方只有一片暗色的海水。
  我掬了一些海水在手裡,把水拍到臉上。我又頭昏又沮喪。剛才太不把那留鬍子的男孩當一回事了,不但對他失算,連情況都處理錯誤。我看看皮夾,錢還在。
  我努力爬上跳板,走到停車場的一個公共休息室。我沒仔細去瞧我的臉,只把臉隨意又洗了一遍,決定不去管我頭上腫脹的地方;現在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我在休息室外的牆上找到一個公共電話,上頭用線連著一本電話簿。我打電話到警長辦公室,值班的副警長告訴我,警長和大半的警官都到火場去了。他接到一大堆報案電話,卻根本無人可派。
  我又撥到森林服務處去。接聽的是個女人,她跟我說下班後那裡不接電話,不過找喬·凱西的人可以留話,她答應代轉。我把這幾個鐘頭發生的事扼要說了一下,然後仔細聽那個接線生用不耐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然後我在電話簿「房地產」那一欄找萊恩·柯帕奇的名字。他的住宅和辦公室電話都登記在上頭。我打到他家,馬上就找到人,於是問他可不可以過去談一談。他歎了口氣:
  「我才剛坐下來,想喝點東西輕鬆一下。你想談什麼?」
  「你兒子傑瑞。」
  「噢。你是警察嗎?」
  他原本小心而抑揚頓挫的聲調馬上變得平板。
  「我是私家偵探。」
  「你要跟我談的事,是不是跟他昨天早上在港口惹的麻煩有關係?」
  「恐怕有關係,而且事情越來越棘手了。我可以過來跟你談談嗎?」
  「你還是沒告訴我你要談什麼。這件事是不是牽涉到一個女孩子?」
  「是的,她是個年輕的金髮女孩,叫做蘇珊·葛蘭多。她跟你兒子,還有一個叫做尤尼·卜賀的小男孩跑掉——」
  「那不就是卜賀太太的孫子嗎?」
  「沒錯,就是他。」
  「老天,他們跑到哪裡去了?」
  「跑到海上去了,他們把羅傑·安密特的船開走了。」
  「羅傑·安密特知道這件事嗎?」
  「還不知道。我頭一個打電話給你。」
  「真謝謝你,」他說。「就聽你的,你過來吧。你知道我住哪兒嗎?」
  他把地址給了我,還重複了一遍。
  我叫了一部計程車,把萊恩·柯帕奇的地址告訴司機。這個司機話可真多,他談到火災,談到水災,還談到地震和石油外洩。他很想知道,怎麼有人願意住在加利福尼亞州?要是情況再惡化下去,他要舉家搬到摩坦去,那是個城市。
  他載我到聖德瑞莎城邊一個中上階級的住宅區,這裡還沒受到火舌的威脅。柯帕奇家這棟現代化的農莊大宅立在一塊樹叢掩隱的山坡地上,一側還有一排強光的照明設備。剛離開山下時,空氣仍清涼爽快,而現在當我步出計程車,吹到我臉上的已是熱風。我叫司機等我。
  萊恩·柯帕奇走到門口來迎我。他身材魁梧,穿著一件圓領運動衫,外面套條長褲。他頭上、胸上的紅色毛髮都已染上白霜。雖然他手上拿著一杯酒,而且從他死魚般的黯淡眼神裡看得出他先前已經喝了不少杯,但他寬闊而英俊的臉還是很清醒,甚至有點陰鬱。
  他伸手跟我握了握,盯著我頭上的傷。
  「這是怎麼回事?」
  「你兒子傑瑞的傑作。他拿槍托打我。」
  萊恩·柯帕奇臉上露出同情。
  「這我必須說,我真是打心底抱歉。可是,」他接著說,「傑瑞做的事我不能負責,我根本管不了他。」
  「我想也是。我們能不能進去談?」
  「當然,當然,你需要喝一杯。」
  他把我帶到酒吧間和娛樂室,從這裡可以俯瞰一個照得透亮的游泳池。泳池旁邊有位黑髮女郎,古銅色的雙腿發亮。她坐在長椅上,椅子遮住了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她身旁的桌子上有台手提收音機,好似有個熟悉的靈魂在對她說話。收音機旁有個銀色的雞尾酒調酒杯。
  柯帕奇在開燈之前,先把活動百葉窗給拉上了。他說他喝的是馬丁尼,我向他要了威士忌加水,他倒給了我。我們面對面坐在一個圓桌旁,桌子中央有個木製的西洋棋盤,黑白格相間。
  他用一種很是斟酌的謹慎聲音說道:
  「我想,我最好先跟你說,今天稍早,那個女孩的爸爸跟我聯絡過,他從他女兒的通訊簿上找到我兒子的地址。」
  「葛蘭多先生有沒有說,那女孩離家多久了?」
  柯帕奇點點頭。
  「好幾天了,她是星期四離家出走的。」
  「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跟我一樣茫茫然。」他用一種喪氣的聲音接著說,聽來像個老人家在發牢騷:「我們管不住這一代年輕人。他們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來。」
  「葛蘭多先生也住在這一帶嗎?」
  「不是。」
  「那你兒子跟他女兒是怎麼認識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全是他告訴我的。」
  「葛蘭多先生的全名是什麼?住在什麼地方?」
  柯帕奇把手掌舉直,做了一個叫停的姿勢。
  「你最好先告訴我一些細節,我再告訴你其他的。這件事怎麼會扯上卜賀家那個小男孩?他們打算對那個小孩做什麼?」
  「他們也許根本沒有打算,看起來他們並沒有預謀。不過另一方面,這也可能是綁架。在法律上來說,現在的情形就是個綁票案。」
  「是為了錢嗎?傑瑞說他根本瞧不起錢。」
  「綁架的動機不是只為錢。」
  「那還有什麼動機?」他問。
  「報復、權力、刺激,都有可能。」
  「聽來不像是傑瑞的作風。」
  「那,那個女孩呢?」
  「我想她是出身良好的好女孩,也許不是很快樂——她爸爸說的——不過很靠得住。」
  「伊莉莎白·泰勒的爸爸也總是這麼說他的女兒。」
  他驚愕地看我一眼。
  「這種比較未免太牽強了吧!」
  「但願如此。今天跟她一起出遊的那個男人——其實就是小男孩的爸爸——被人用鋤頭砍死了。」
  柯帕奇的面容變得蒼白,臉上的青筋清楚可見。他乾了那杯馬丁尼,我聽得到他嘴裡吸啜著空杯子的聲音。
  「你是說史丹·卜賀被殺了?」
  「是的。」
  「你認為是她把他殺了?」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人是她殺的,卜賀家那個小男孩就可能是個人證。」
  「他被殺的時候傑瑞在不在場?」
  「我不知道。」
  「他是在什麼地方被殺的?」
  「在卜賀太太家那個峽谷的山頭,一個他們叫做『山上木屋』的附近。火顯然也是在同一個時間燒起來的。」
  柯帕奇開始用杯子輕敲桌面。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向吧台,想在吧台後頭一排排的酒架上找出馬上可以纖解他焦慮心情的一瓶酒。不過他走回桌旁的時候雙手空空,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那麼清醒過。
  「你當初打電話來的時候就該告訴我了。要不然我絕對不會——」
  他的話斷了,用不信任的眼光瞪著我。
  「如果我先告訴了你,你絕對不會讓我進屋來或是跟我談,」我說。「葛蘭多先生住在哪裡?」
  「我不告訴你。」
  「你最好告訴我。這些事瞞不了多久的。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把傑瑞跟那個女孩攔下來,以免他們捅出更多的漏子。」
  「他們還能捅什麼漏子?」
  「把那小孩弄丟,」我說。「或是把他殺了。」
  他定定盯著我看。
  「你對那個小男孩為什麼這麼有興趣?」
  「史丹·卜賀的太太雇我把那孩子找回來。」
  「所以你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囉!」
  「我是站在小男孩這邊。」
  「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稍微。」
  「就你個人而言,你關心他嗎?」
  「是,我關心他。」
  「那你就該體會到我對我兒子的感情。」
  「如果你充分合作,我能體會得更深。我是想替你跟你兒子擋掉麻煩。」
  「在我看來,你就是個麻煩。」他說。
  這句話讓我不禁語塞。他是個推銷員,對人性弱點具有一種敏銳度,而且他說中了一個有時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實——有時候我真的是麻煩的導火線,雖然並非全然出於己願。
  我想把話題稍微變個方向,於是把那本扉頁有他兒子鉛筆簽名的綠皮書掏了出來。
  「蘇珊·葛蘭多怎麼會拿到這本書?」
  他想了想,說道:
  「我想是傑瑞離開的時候拿走的。我對書本沒什麼興趣。不過我太太是家裡的知識分子,她是史丹福畢業的。」
  「柯帕奇太太在家嗎?」
  他搖搖頭。
  「愛倫離開我好些年了。游泳池旁那個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傑瑞離家多久了?」
  「幾個月了,他是六月搬到船上去住的。可是如果說到關係分裂,其實他一年前就離開我了,也就是他離開家去上大學的時候。」
  「他還在讀大學?」
  「已經不讀了。」柯帕奇的聲音透著失望。「其實他本來可以順順當當畢業的。我什麼都準備好了,要供他一路讀完企管碩士,可是他不肯努力。你不用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沒有答案。」
  他伸手來拿桌上那本書,然後把他兒子簽名的那一頁合上。
  「傑瑞他吸毒嗎?」
  「我不知道。」
  可是他的眼神猶疑,而且避開我的眼睛。我們的對話愈來愈低調,原因並不難猜——他害怕他會讓兒子卷人謀殺案。
  「你知道船上出了一件意外,」我說。「我說的是那個女孩子跳海的事。」
  「沒錯,我知道。我從港口那裡聽來的。可是我不知道這跟毒品有沒有關係。」
  柯帕奇突然傾身向前,抓起我那杯碰都沒碰的威士忌加水。
  「如果你不喝,我喝,」他說完話,就一飲而盡。
  我們在對立的緘默中坐著。他研究那個鑲在桌上的棋盤,彷彿上面佈滿了棋子,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的子。終於,他抬起頭來,和我四目相接。
  「你認為是傑瑞給她毒品的,對不對?」他說。
  「你是最懂傑瑞的。」
  「再也懂不了了,」他說。「不過我是懷疑他吸毒。這也是我們之間吵架的主要原因之一。」
  「哪一種毒品?」
  「我其實不清楚。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做出來的舉動,都像是沒心沒智的。」他嘴裡吐出來的用字很奇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令人感動,好像是一種和他迷途少子感同身受的告白。他緊張兮兮的又加上一句:「我說得太多了,實在不應該告訴你這麼多的。」
  「你最好把其他的也告訴我。」
  「沒有其他的了,我全都說了。我本來有個前途無量的聰明孩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決定要徹底改變,然後就離開了我,住在海邊,活像個靠海吃飯的混混。」
  「他跟羅傑·安密特有什麼關係?」
  「我曾經賣過一些房子給他們,羅傑·安密特一直都很喜歡他,他教他怎麼航行。去年傑瑞在帆船賽裡還充當他的助手。」
  「傑瑞一定是個很不錯的水手。」
  「沒錯。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把那條帆船開到夏威夷去,」他的情緒往下沉。「就怕他那時把航海技巧全都丟到腦後去了,就跟其他事情一樣。」
  他站起身,走到覆著白葉窗的窗戶前,用手指撥開窗葉往外探看,彷彿是個被困在受襲建築物中的人。
  「該死,」他說。「我本來要帶我未婚妻去吃晚餐的。」他倏地升起的怒氣衝著我發:「你知道你把我這一晚上都毀了嗎?」
  這句話不用回答,他也知道。他踱回吧台,好像在那裡或能找到一個幽靈酒保吐吐苦水似的。吧台上有部電話,旁邊放著一個藍色的小本子。他打開小本子像是要找電話號碼,隨後卻又扔下。他拿出一個乾淨杯子,倒了一杯威士忌加水,「碰」一聲放在我面前。
  我做了個手勢謝謝他,雖然我並不需要這杯酒。我感到今晚會是個漫漫長夜,柯帕奇一定也有同感。他斜倚著桌子在我身旁站著,雙手向外一攤,臉上的感情愈來愈豐富。
  「你聽好,」他說。「我不是個大混帳——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樣。傑瑞還是個小娃兒的時候,我太太就離開我跑了。除了無法給她一個浪漫的生活之外,我從來沒做過什麼大錯逼得她非得離開我。可是,傑瑞卻為這個怪我。他什麼都怪我。」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抑鬱而憂傷。「我真的很關心他。我要給他最好的,所以拼著老命去爭取最好的東西。可是這年頭這種作法已經行不通了,你說是不是?再也沒有所謂的圓滿結局了。」
  他還是維持著那個斜倚的姿勢,高踞在我上頭,仔細聽著我倆之間的沉默,專注得彷彿頭一回聽到這種聲音。我說話了:
  「我們該怎麼做才能把他和蘇珊找回來?」
  「我不知道。」
  「我本來想打電話給聯邦調查局。」
  「別打,這樣傑瑞就完了。」
  我感到他厚實的手放在我的肩頭上。他把手移開,又回到吧台,像個籠裡的困獸在狹窄的空間裡來回踱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又坐回圓桌旁。
  「給他一個機會,等他自己把那艘船開回來。我們沒有必要鬧上聯邦政府。」
  「我們有必要向本地的警方報案。」
  「那我來報案,」他說。「我去跟屈梅因警長說——他是我朋友。」
  「今天晚上嗎?」
  「當然是今天晚上。我比你還擔心呢!傑瑞是我兒子,他要是出了什麼事,就等於是我出事。」他想強調他是認真的,可是又覺辭不達意。
  「那就告訴我哪裡找得到蘇珊的父母,我尤其想跟她爸爸談一談。」
  「抱歉,我覺得這樣不妥。」
  我用我想得到最嚴厲的字眼刺激他:「搞不好以後也不會出現妥當的事了。現在情勢一路往鬼門關滑,你還不肯做一點舉手之勞去阻止它,而且竟然還指望會有圓滿的結局?」
  「我說過,我並不指望有圓滿的結局。」他用手掌抹抹他的眼睛和雙頰,然後在下顎合起雙掌,有如祈禱的姿態。「你得給我時間好好想想。」
  「當然,你可以想上好幾個鐘頭。然後我就坐在這裡心裡七上八下,想卜賀家那個男孩到底怎麼樣了。」
  柯帕奇深沉地看我一眼。我瞥見一抹不甚嚴肅的表情,彷彿他內心正躲著一個墮落的牧師。
  門鈴響了,他離開房間,把身後的門關上。我拿起電話旁邊的藍色小本子。裡面列有很多手寫的電話號碼,其中有個叫做雷斯·葛蘭多的,從電話號碼上看是住在帕黎沙多那一帶。這個電話可能不是新添的——同一頁上,它的底下還有其他的人名。
  我正抄著號碼的時候,身後的房門倏地打開。是泳池畔那個黑髮女郎。她很漂亮,可是穿的比基尼樣式略嫌年輕,而且她醉了。
  「要去什麼地方玩?」她高聲說。
  「哪兒都不去。」
  她的嘴角往下掛,像個失望的小孩。
  「萊恩答應要帶我去跳舞的。」
  她試著走了幾步,幾乎跌倒。我把她扶到椅子上,可是她不肯乖乖坐好,她要跳舞。
  萊恩·柯帕奇走進房間,似乎一點也沒注意那個女人。他的動作像個漫無目標的機器人,走到吧台後面,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厚重的左輪槍。
  「怎麼口事?」我問他。
  他沒回答我,可是我不喜歡他臉上那種遲鈍又冷酷的憤怒表情。我跟著他出去,走到房子前頭,讓他知道他旁邊還有我。一個眼神狂亂的年輕人正等在前門門口,額頭上都是煤灰。
  柯帕奇把槍亮出來。
  「給我滾!我不要聽這些鬼話。」
  「你把我的話當成鬼話,是不是?」年輕人說道。「我的房子沒了,傢具也沒了,家人的衣服什麼都沒了。柯帕奇先生,這些都要找你負責。」
  「我為什麼要負責?」
  「房子燒掉以後,我跟一個消防隊員談過話——可惜房子被燒的時候他不在,可惜他不在——他說這個峽谷根本就不應該蓋房子,鬧火災的機率太大了。可是你把房子賣給我的時候可從來沒提過。」
  「這是我們大家都得冒的風險啊,」柯帕奇說。「我自己的房子明天或後天也可能被燒掉啊!」
  「但願如此,我希望你的房子被燒個精光!」
  「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也不全為這個,」那個年輕人的聲音裡帶點尷尬。「可是我今晚找不到地方過夜。」
  「你不能在這裡過夜。」
  「是不能,這我明白。」
  他話講不下去了。他對著柯帕奇手上的槍像是告別似的看了一眼,快步走向停在我計程車旁的一個廂型車。好幾個小孩從廂型車的後座窗戶裡探出頭來,像是好奇的囚犯,不知道接下來會被帶往何處。一個女人坐在前座,直視著前方。
  我對柯帕奇說:
  「幸好你沒朝他開槍。」
  「我本來就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可是你應該聽聽他罵我的那些話,我不必受這種——」
  我打斷他的話:
  「他住在哪一帶?」
  「峽谷之家。我是那個社區的開發商。」
  「峽谷全毀了嗎?」
  「沒有全毀,不過有幾間房子被燒了,他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憤怒的頭往遠去的廂型車猛然一伸。「受到打擊的又不只他一個。為了蓋這些房子,我到現在還在付利息;現在可好,我永遠也甭想賣出去了。」
  「你知道卜賀太太的房子現在怎麼樣了?」
  「我上回聽到的消息是房子還在。那些西班牙式的老房子骨架都是防火的。」
  那個黑髮女郎從他身後走過來。她在比基尼上面罩了一件薄外套,看起來很清醒,可是臉色蒼白。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她對他說。「把槍收起來吧。你拿著槍亂揮,把我的魂兒都嚇飛了。」
  「我沒有亂揮。」
  不過他馬上把槍插進口袋裡,讓它沒了蹤影。
  我們三個走到外面的柏油道上。那個計程車司機冷眼看著我們,像個外星球來的旁觀者。
  柯帕奇把他的一隻手指用口水沾濕後舉高。一陣涼風吹進峽谷。
  「這是海風,」他說。「要是海風一直往這個方向吹,我們就萬事OK了。」
  我希望他說的對。可是往東看去,天際依然熊熊燃燒,猶如重重的帷幕。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14:53

第13章

  我要司機載我到北嶺去,因為我自己的車還留在史丹·卜賀家的車庫裡。這一趟路花了我五十塊錢,而且要預付。那個司機還想聊天,可是我請他閉嘴,總算補了一個鐘頭的睡眠。
  車子離開溫杜拉公路時我醒了,感到頭痛欲裂。我叫司機找個公共電話亭停車。他不但找到了,還給我大約一塊錢的零錢。我撥了雷斯·葛蘭多的號碼。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好像正被嚴密監控似的:
  「喂,這裡是葛蘭多家。」
  「請問葛蘭多先生在嗎?」
  「對不起,他不在,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去哪裡了呢?」
  「到洛杉礬去了。」
  「去找蘇珊嗎?」
  她的音調變得比較像人的聲音。
  「是的,他去找蘇珊。你是雷斯的朋友嗎?」
  「不是,可是我見過你女兒。她不在洛杉礬,葛蘭多太太,我可不可以過來跟你談談呢?」
  「我不知道。你是警察嗎?」
  我跟她說了我的身份、名字,她把住址給了我。據我所知,那個地方是在日落大道的一條邊街上。
  計程車穿過高架公路下,一路直達北嶺。卜賀家的車庫鑰匙我一直放在身上。我開鎖的時候叫司機等我一下,我要確定車子還在裡面。車還在,而且可以發動。我走到馬路上,把司機打發走了。
  我再一次走回房子後頭,這次對四周端詳得比較仔細了。葡萄籐籬笆的隔鄰人家有些燈光透過來。我注意到,史丹家的後門開了條小縫。我把門整個打開,捻亮廚房的燈。
  門鎖四周的木頭上有破壞的痕跡,顯示鎖是被撬開的。我想到,把門撬開的人搞不好還在屋裡,我可不想出其不意跟他撞上。小偷很少會蓄意殺人,可是如果他們在黑暗幻影中被嚇著時,難保不會驟起殺機。
  我把廚房的燈關上,等在那兒。房子一片安靜,我還聽得到屋外大馬路上,車流的低響震動。
  左鄰右舍都在看電視晚間新聞。雖然這些都是些正常的聲響,我身體卻感到一陣不安,幾乎要吐出來,踏進走道時,情況更嚴重了。
  或許是因為我聞到——也或許是感覺到——那個人就在書房。不管是什麼原因,當我把燈打開時,真的就看到那個人躺在損壞的書桌前面,正對著我咧開嘴巴,彷彿一個魔術師正得意地施展他最後的一步妙招。
  我沒能馬上認出他來。他蓄著黑色的鬍子,還留個八字鬍,頭上的黑色長髮壓得他額頭上的劉海低得古怪。我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那頭長髮是假的,而且不大合臉,鬍子和八字鬍也都是假的。
  頭髮下面那張死人臉,是那個曾經跑到這裡來要一千塊錢,自稱為艾爾的傢伙。他來得未免太頻繁了吧!他的襯衫前面因為染上血而又濕又重,血跡下有刀刺的傷痕。我聞到他身上威士忌的酒味。
  他那套廉價西裝的胸袋上繡著舊金山一家百貨公司的標籤。口袋是空的,其他的口袋也都是。我把他抬起來,想在他長褲的後口袋裡摸出他的皮夾子。什麼都沒有。
  我從我的筆記本裡打到他給我的地址:「星光汽車旅館,海岸公路上,多蟠嘉峽谷南邊」。然後我去看那個顯然被他硬生生敲開的拉蓋書桌。鎖旁邊的木頭都已碎裂,那個拉蓋卡在半開的位置上。
  我用力把拉蓋往後拉,還是沒辦法完全打開,鎖上的抽屜因此也拉不開來。不過我在書桌的一個小文具格裡找到兩張照片,上面是一對乍看之下很相像的年輕男女。照片上附著一張紙條,上面有打字機打出的標題:「史丹·卜賀事務備忘錄」;某個人,應該是史丹吧,在紙條上用心寫著:
  你見過這位男士和女士嗎?據證人指出,他們於一九五五年七月上旬離開聖德瑞莎,驅車(紅色寶馬,所持的加州牌照號碼為XUJ二五一)前往舊金山。他們在舊金山待了一兩夜後,於七月六日搭乘英國貨輪「天鵝海堡」號經溫哥華前往檀香山。如有仁人君子能夠提供他們目前的下落,可獲贈一千元的賞金。
  我再次端詳那張附在紙條上的照片。那位女子有著一頭黑髮,大大的黑眼從;日照片上看來顯得無神;除了那張充滿熱情的厚唇外,她的五官尖銳而敏感。
  至於那個男人——我想那就是卜賀船長——臉色就沒有那麼開朗了。他臉上的骨肉均勻好看,可是配上一雙嚴峻逼人的眼睛,顯得很不相稱。我仔細比較他和那個女人,發現他們之間的貌似其實只是表面。他大膽的瞪視看來像是隱藏著什麼,可是我猜想他在兩者之間是個接受者,而那女子,看來是付出較多的人。
  我轉而去搜索檔案櫃。櫃子最上面的一個抽屜已經被硬拉開,用力之猛,使得抽屜已關不攏了。抽屜裡滿滿是信,分別用透明紙夾仔細排得整整齊齊,郵戳上的日期涵括了過去六年。
  我抽出一封相當新近的來信,上面的地址是:「聖德瑞莎旅行社,大街九百二十號」。打字機打出的信上寫著:
  親愛的卜賀先生:
  本公司謹遵所囑,查過我們的檔案,特此向您證實:令尊禮歐·卜賀先生於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前後,曾經訂了兩張天鵝海堡號的船票,預計從舊金山駛往檀香山(經由溫哥華)。船費已付清,可是我們無法證實船票確曾被使用過。天鵝海堡號現已變更為賴比瑞亞籍,一九五五年時的負責人和船主已難追查。如果您希望我們繼續追查,煩請告知為荷。
  
                  負責人 哈威·諾博敬上
  我又看了一封更久以前的信,寄信人是聖德瑞莎一間教堂的牧師,羅威爾主教。信是以教堂的信紙寫就的,附有羅主教的親筆簽名。信上這麼寫著:
  親愛的史丹:
  你或許還記得,你的父親禮歐·卜賀過去偶爾會來參加週日的禮拜,就這個意義而言,他是我的教眾之一。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從來不曾瞭解過他。我相信,這個錯雖然在我,他也難辭其咎。在我的印象裡,他愛好運動,是個有精神、有活力,很會享受生活的人。你對他的回憶亦復如是,自是難免。
  我謹建議你——完全出自善意和關懷——請你以這樣的回憶自足,切莫不聽我的勸,再做任何探究。你的父親選擇離開你母親和你,原因不是你我能夠擅加揣斷的;一個人的行為總有它非理性的動機,我以為,為人子女者傾心深究父親的生活,並非明智之舉。畢竟,誰人無罪呢?
  史丹,多關心你自己的生活吧。你最近才擔下婚姻的重責——我有這個榮幸為你們這對新人主持婚禮,當然記得清楚。你的妻子是個可愛的好女人,比起你曾經寫信告訴我的那些情史,顯然她更值得成為你的生活重心。儘管往事曾經對我們造成影響,但這些影響無論是好是壞,對現在的我們並無益處,除非最後我們得以解脫。我們必須尋求解脫,接受解脫,也必須給予解脫。
  至於你寫信跟我提到的婚姻問題,相信我,其實那些都是尋常可見的。不過我寧願親自和你面對面討論,而不是將我的淺見訴諸筆墨。珍重。
  我朝地下的死人瞧了瞧,聯想到山上的另一個死人。羅威爾主教給予史丹很中肯的忠告,可惜他沒聽進去。一種羞愧和悔恨的感覺流竄我全身,這感覺雖不全然是因史丹·卜賀而起,但的確也為他感到幾分可惜。
  突然,我領悟到,我必須打電話報警。我沒動書房裡的電話而走回廚房。我一開燈,就注意到倒放在水槽碗盤當中那個褐色的威土忌空瓶。
  我打電話到洛杉礬警局的峽谷總部,報告有謀殺案。警方派來的人要過十分鐘左右才會到達,我趁這個空檔沿街道尋找,走到中途發現了艾爾的老爺車,車門是鎖上的。直到我聽到警笛響,才記起我車子的引擎還沒關。我走到車庫,把引擎關上。
  我的行李廂裡有頂便帽,我拿了來遮住我受傷的頭部,走到房子前面時正好遇上警車。隔鄰跑出來一個男人,他看看我們,什麼也沒說就又回屋裡去了。
  我帶那些警官從後門進屋,把門上的撬痕指給他們看。我也把那死人指給他們看,還把怎麼發現屍體的經過簡單跟他們說了。他們記了筆錄,打了通電話給兇殺組,並且禮貌地暗示我別走開。
  我跟一個叫做許普德的探長就說得比較詳細了。他還在好萊塢分局當警官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許普德是個顏面光潔的瑞典人,書房的一點一滴全都落入他那一雙鷹隼精明的眼睛,就跟他攝影從員的照相機一樣精準。
  許普德沉吟了一會。
  「所以,你認為他來這兒是為了拿錢?」
  「我確定是這樣。」
  「可是他拿到的不是錢,而且答應給他錢的人也死了。」他拿起史丹的記事本——是我剛才拿給他看的——然後大聲念出來:「『您見過這位男士和女士嗎?』就是因為這回事嗎?」
  「很可能。」
  「你想他為什麼要化了裝來這裡?」
  「我想到幾個可能的原因,他可能是個通緝犯,我甚至敢打賭,他一定是在通緝當中。」
  許普德點頭表示同意:
  「我來查他的底。不過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
  「什麼原因?」
  「他的穿戴可能只是為了好玩找樂子。不少混混在釣妞兒的時候都會戴上長假髮。這位仁兄本來也許打算拿了錢以後,到城裡尋歡作樂一番。」
  我必須承認,他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16:24     標題: 14

  我從日落大道離開瑟普維達區,開往帕黎沙多。葛蘭多家位於一條椰林大道上,那是一棟都擇式的大宅邸,尖聳的屋頂,咖啡色半木料半磚石的建材突顯於外。
  加了中樞的窗戶一片透亮,好像這裡正進行一場週六晚宴似的。可是在我敲門之前,耳邊只聽到風吹過乾燥椰葉的歎息和呼呼的聲響。
  一個身穿黑衣的金髮女人打開精雕細琢的大門。她背著光的身材顯得如此苗條,我一時間還以為她是個年輕女孩。然後她側頭看我,我這才看到她的面容,上面已經點染歲月的痕跡,脖子上的皮膚開始松垂。
  她瞇起眼睛凝視著我身後的黑暗。
  「你是亞契先生嗎?」
  「是的,我能進來嗎?」
  「請進。我先生現在人在家,可是他正在休息。」
  她言談得體得幾近小心翼翼,彷彿曾經受過語言訓練似的。我覺得如果她放開本性來表達,言辭一定會粗放、自由許多。
  她領我進人一個正式的會客室,水晶吊燈的強光刺得我眼痛,大理石壁爐裡沒有生火。我們面對面在談話椅上坐下。她以一種美麗嫻靜的姿勢坐定,可是皺紋初生的臉龐似乎顯露著厭煩甚至嫌惡的神色,就像個和動物住在一起的天使。
  「你看到蘇珊的時候,她還好嗎?」
  「她毫髮無傷。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她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你在電話裡說她惹了個大麻煩。」她的聲音輕柔細小,彷彿她正盡力將那件大麻煩化小。「請你告訴我,你所謂的麻煩是什麼?而且請你坦白講,我守在電話旁邊已經三個晚上了。」
  「我知道那種滋味。」
  她向我傾過身來,臉部微露。
  「你有小孩嗎?」
  「沒有,可是我的客戶有。蘇珊把我客戶的小孩帶走了,一個叫做尤尼·卜賀的小男孩。你聽說過這個孩子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陷人沉思,然後搖搖頭。
  「抱歉,我恐怕沒聽過。」
  「龍尼的爸爸今天早上被人殺了,他叫做史丹·卜賀。」
  她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我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她,她聽得人神,猶如被童話故事吸引的小孩。她的雙手像長了紅腳的小動物從膝蓋往上移,最後在胸前握緊。她說:
  「殺害卜賀先生這種事,蘇珊不可能做得出來。她很溫和的,而且她喜歡小孩,她絕對不會傷害那個孩子。」
  「她為什麼要帶走那個孩子呢?」
  那女人為之語塞。她帶著嫌惡的眼光注視著我,彷彿我對她好夢方酣的夢境帶來了威脅。她的手從胸前滑落下來。
  「一定有原因的。」
  「你知道她為什麼離家嗎?」
  「我——雷斯跟我都沒辦法瞭解。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她已經獲准進人加州大學洛杉礬分校,而且她這個夏天都安排得很好——上網球課、潛水課、法語會話。然後星期四早上,她趁著我們出去買東西的時候,一點預兆也沒有地就離家出走了,她甚至連一聲再見都沒跟我們說。」
  「你們有沒有報警?」
  「雷斯報過警。警察說他們不能保證什麼——每個禮拜都有好幾十個年輕人失蹤。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女兒竟然會是其中的一個。蘇珊過慣好日子,我們什麼好東西都給她的。」
  我把她拉回冷酷的現實:
  「蘇珊最近有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
  「你指的是什麼?」
  「她的生活習慣有沒有很大的變化,像是睡得很多,或是睡得很少;變得激動而且一直在興奮狀態,或是突然拒人於千里之外、愈來愈不愛打扮這類的。」
  「完全沒有。她沒有吸毒,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不過,還是請你想想看。星期四晚上她在聖德瑞莎曾跳進海裡去,聽起來像是因為吸毒而發生了嚴重的幻覺。」
  「傑瑞·柯帕奇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是的。葛蘭多太太,你認識傑瑞嗎?」
  「他來過我家。我們是在新港遇到他的。在我看來,他像是個挺好的孩子。」
  「他是什麼時候到你們家來的?」
  「好幾個月以前。他跟我先生吵了一架,以後就沒再來過。」
  她的聲音透著失望。
  「為什麼吵架呢?」我問。
  「這你得問雷斯才知道,他們兩個就是互相看不順眼。」
  「我可以跟葛蘭多先生談談嗎?」
  「他已經睡了,這幾天他也夠受的了。」
  「很抱歉,不過你最好把他叫醒。」
  「我覺得我不應該叫醒他,你知道,雷斯年紀不小了。」
  她坐著不動。她是那種愛做夢的金髮女郎,無法面對生活中的任何變遷。她是那種會坐在電話機旁永遠等下去的母親,可是一旦鈴聲終於響起,她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女兒現在跟一個十幾歲的輟學生飄在海上,他們涉嫌誘拐小孩和謀殺,而你竟然還不願意吵醒她父親。」我起身打開會客室的門:「如果你不去叫你丈夫,那麼讓我來吧!」
  「我去好了!既然你那麼堅持!」
  她經過我身旁走到門邊時,我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好似她的曼妙身材裡住著一個發育不全的小孩。這整個房間也反映出這股寒意。水晶吊燈雖然光芒耀目,卻像是一簇簇凍結的淚珠,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台像個墳墓,花瓶裡的花是塑膠做的,沒有香味,只散發出虛假生活的沉悶。
  雷斯·葛蘭多進了房間,好像來訪的客人是他,不是我。他是個短小結實的人,頭髮和短短的落腮鬍都已灰白,他略為皺縮的臉被那撒鬍子鉗著,好像是特意突出來要讓人檢驗似的。他臉上堆滿那種討好人家、希望別人喜歡他的笑容。
  他的握手緊而有力,我注意到他有雙變了形的大手。這雙手留有過去做粗活的痕跡:指節腫大,皮膚粗糙。我心想,他花了一生的功夫努力往上爬,總算爬到這個小山丘的頂端,可是卻被他女兒棄如糞土,縱身就跳開了。
  他穿著內衣和長褲,外面罩一件有腰身的紅色絲浴袍。他的臉紅裡帶紫,頭髮因為衝過澡弄得濕答答的。我對他說,很抱歉來打擾他。
  他揮揮手,把我這個想法驅走。
  「相信我,無論半夜或什麼時候,我都願意起床。聽說你有小女的消息?」
  我把事情經過簡單對他說了。我的話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壓力,一張臉緊繃得幾乎縮進骨裡。可是他不願意承認他的恐懼,儘管他的雙眼已經濕潤。
  「她做這些事一定有她的原因。蘇珊是個明理的女孩,我不相信她吸毒。」
  「無論你相信什麼,也改變不了事實。」我說。
  「可是你不瞭解蘇珊。我今天在日落大道附近幾乎繞了整個晚上,今天的年輕人變成什麼模樣,我是看得一清二楚。可是蘇珊完全不是那個樣兒,她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
  他重重坐進一張對話椅,似乎緊接長夜而來的一席話已經讓他筋疲力盡。我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這個我不跟你爭,」我說。「一個好例子勝過全世界的理論。」
  「你說的真對。」
  「我可不可以看看蘇珊的通訊簿?我知道在你那兒。」
  他仰頭看他太太,她正在近旁來去徘徊。
  「孩子的媽,你去幫我拿來好吧?我放在書房的桌上。」
  葛蘭多太太離開房間後,我對他說:
  「一個家庭在發生這類事情之前,幾乎都有徵兆可尋。蘇珊最近有沒有惹過什麼麻煩?」
  「根本沒有。我跟你實話實說,她這輩子從來沒惹過麻煩。」
  「她喝不喝酒?」
  「她根本就不喜歡喝酒,偶爾我要她嘗幾口,她總是做鬼臉。」
  他自己扮了個鬼臉,那恐懼的表情,深印在他臉上久久不去。我不知道他是憶起了什麼,還是想忘掉什麼。
  「她都做些什麼消遣?」
  「我們一家人是很親近的,」他說。「我們三人很多時間都在一起。我在這海岸上上下下開了幾家汽車旅館,所以我們常常出去旅遊個幾天,也算出差也算玩。當然,蘇珊也有她自己的活動表——上網球課、潛水課、法語會話。」
  他就像個閉起眼睛的人卻把手遞給一個並不存在的女孩。我慢慢覺得我看出問題的一點眉目,問題往往都是這樣:他們讓孩子活在冷漠無味又令人窒息的虛幻裡,因此如果有人給他們任何一點真實,或是用毒品讓他們去創造自己的虛幻,他們就脫韁而去,然而從此也深陷在現實的尖軸裡,動彈不得。
  「她常去日落大道那一帶嗎?」
  「沒有,亞契先生,她從來沒去過那兒——就我所知是沒有。」
  「那你為什麼去那裡呢?」
  「是一位警官建議我去的。他說那兒是失蹤女孩的大本營,他想或許我會在那兒找到蘇珊。」
  「她都跟哪一類男孩子交往?」
  「她跟男孩子沒什麼瓜葛。當然,她也參加過一些派對,不過都有我們在旁邊監護,而且多年來我們一直讓她上舞蹈學校——去學社交舞和芭蕾。至於男孩子,坦白說,我是不鼓勵——你看看現在這個世界。她的朋友多半是女孩子。」
  「那傑瑞·柯帕奇呢?我知道他曾經來找過你女兒。」
  他臉紅了。
  「沒錯,他六月份來過這兒,跟蘇珊好像很有得聊,可是我一走進房間,他們就停下來不講了。這我可不喜歡。」
  「你不是還跟他吵了一架嗎?」
  他對我眨了一下眼睛。
  「誰告訴你的?」
  「你太太。」
  「女人就是話多。」他說。「沒錯,我們是吵了一架。那男孩的生活哲學不正確,我想要糾正他。我很友善地問他,他以後打算做什麼,他說他只想得過且過混日子。我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所以我又問他,要是每個人都是這種態度,我們國家會落到什麼地步。他說,這個國家早就落到那個地步了。我不懂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我不喜歡他的調調兒。我告訴他,如果這就是他的生活哲學,他現在就可以走出我家大門,而且以後不必再來了;那個小無賴竟然說他高興還來不及。然後他就離開了,以後也就沒再來過。這種廢物,走了正好。」
  雷斯·葛蘭多的臉脹成了醬紅色,額頭一側的青筋在抽動,我的頭也同情得抽痛。
  「我太太那時候還認為我做得不對,」他說。「你知道女人家就是這樣。要是女兒到了十八歲還沒結婚或是起碼沒有訂個婚,她們就以為女兒注定要當老小姐了。」他突然抬起頭來,像是接收到一個我聽不到的訊號。「奇怪,孩子的媽在書房裡做什麼。」
  他站起來打開房門,我跟著他走進通道。他的動作沉重而憂鬱,好像被某種自己尚未覺察的絕望重重壓住。
  一個女人哭泣的聲音透過書房的門傳出來。葛蘭多太太靠著空蕩蕩的書架站在那裡哭。雷斯·葛蘭多走到他太太身旁,雙手撫著她顫動的背,想讓她平靜下來。
  「孩子的媽,別哭了,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
  「不會,」她搖頭。「蘇珊永遠都不會回家了。我們當初根本沒有權利把她帶到這兒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每個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孩子的媽,你這話說的不對。這條街上我的資產淨值比誰都多,這條街的房子我多半買得起,也賣得起。」
  「資產淨值有什麼用?我們像是離了水的魚。我在這條街上一個朋友也沒有——蘇珊也是。」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肩頭,強把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孩子的媽,那只是你的幻覺。我開車經過附近的時候,都會有人對我和氣的笑笑,點點頭,他們都知道我是誰。住在這兒得要有錢,他們知道我有錢。」
  「也許你是有錢,可是對蘇珊沒有幫助——對我也沒有。」
  「幫助什麼?」
  「幫助我們過日子,」她說。「我一直在假裝,假裝一切都沒問題,可是現在,我們知道其實是有問題的。」
  「以後就沒問題了,我向你保證,我們還會更順心如意的。」
  「我們以前從沒順心如意過啊!」
  「你講的是傻話,你自己知道。」
  她搖搖頭。他伸手止住了她的動作,好像那只不過是她身體上的偶發行為。他把她額頭的頭髮往後撩,她的額頭看似光潔無憂,和她淚痕縱橫的面龐恰成對比。
  她靠著他,任由他抱著。她倚在他肩上的臉呆滯無神,也無視於我的存在,就像個被自己的生活溺斃的女人。
  他們兩個有如踏著口令般步出書房,走進通道,把我單獨留在書房內。我注意到角桌上有本攤開的紅皮小本子,於是坐下來看。封面上的「通訊簿」字樣是燙金的,裡面的扉頁上有那女孩用不成熟的筆跡寫下的名字:「蘇珊·葛蘭多」。
  通訊簿裡有三個女孩的名字,還有一個男孩的:傑瑞·柯帕奇。蘇珊的母親為什麼哭,我現在明白了。這個家庭是個寂寞的三人組,他們的生活一直像是在好萊塢的場景下演戲,而現在獨撐這個夢境的,只剩下兩個人了。
  葛蘭多太太進來,驚醒了沉思中的我。她的頭髮已經梳理過,臉洗過,也重新上了妝,既迅速又熟練。
  「亞契先生,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失態的。」
  「沒有人會故意失態。不過有時候這樣發洩發洩也不錯。」
  「對我不然,對雷斯也不然。你看他那個樣子,大概聯想不起來,可是他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而且他很愛蘇珊。」
  她走近小桌。她的悲哀有如香水一般,依然依附在她身上;她是那種無論經歷什麼樣的感情風暴,其女性特質也永遠不變的女人。
  「你的頭受傷了,」她說。
  「傑瑞·柯帕奇的傑作。」
  「我承認,我是錯看了他。」
  「葛蘭多太太,我也是。我們該拿蘇珊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站在我身旁,邊歎氣邊翻著那本通訊簿的空白頁。「我跟那些蘇珊認識的女孩談過,包括這本子上的三個女孩。她們其實都不算是朋友,她們只是一起上學或是一起打過網球而已。」
  「這實在不太像一個十八歲女孩過的日子。」
  「我知道。我試過替她安排一些活動,可是都沒有用,她害怕。」
  「她怕什麼?」
  「我不知道,可是她是真的害怕。我一直擔心她哪天會走掉。現在她真的走了。」
  我問她,如果她不介意,可不可以讓我看看蘇珊的房間。
  「我不介意。不過你不要告訴雷斯,他會不高興的。」
  她帶我進人一個大房間,裡面的玻璃落地門直通陽台。房間雖大,卻顯得擁擠。象牙鑲金邊的臥房傢具,配上音響、電視,還有一個女用化妝台,上面放著一部白色電話。這地方讓我想到囚犯,一個備受禮遇的囚犯,被期望關在一個房間裡活上一輩子。
  四壁都掛著那種大量製造、年輕男生合唱團體如夢似幻的海報和照片,那似乎更凸顯出房間的靜默。看不到任何照片,也找不出任何影子能夠顯示那女孩到底認識些什麼活生生的人。
  「你看得出來,」她母親說。「我們什麼都給她了,可是她要的不是這些。」
  她打開衣櫥讓我看。裡面滿滿掛著套裝、洋裝,像是一排女子兵為了易於收藏而被壓得平平的,上面還沾著芳香劑的味道。五斗櫃的抽屜裡滿是毛衣和其他衣服,像是一層層掉落或從未用過的外皮。化妝台只有一個抽屜,裡面堆滿化妝品。
  白色電話上攤著一本打開的分類電話簿。我在桌前的沙發椅上坐下,打開桌上的日光台燈。電話簿翻開的那一頁停在「汽車旅館」欄,右邊那頁下頭刊著一小幅星光汽車旅館的廣告。
  我認為這不可能是巧合,因此把廣告指給葛蘭多太太看。可是無論這個廣告或是我對艾爾的形容,她都一無所知。
  我請她給我一張蘇珊的近照。她帶我到另一個房間,說是她的縫紉室,拿出一張口袋大小的高中畢業照。照片上那個雙眸清澈的金髮女孩,看來似乎永無可能失去她的純真或青春,也絕不會變老或死去。
  「我以前也像這個樣子。」她的母親說。
  「現在還是一樣。」
  「你應該看看我高中時候的模樣。」
  她其實不算吹牛,可是她小心戒慎的禮貌舉止背後,自然透露出一點鄉土味。我說:
  「真可惜,沒這個眼福。你是在哪裡讀的高中?」
  「聖德瑞莎。」
  「蘇珊跑到那兒去,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我想不是吧。」
  「你在聖德瑞莎有沒有親戚?」
  「現在沒有了。」她把話題岔開。「如果你有蘇珊的任何消息,請你馬上通知我們,好嗎?」
  我答應了她,於是她把那張照片遞給我,好似生意正式成交。我把照片連同那本綠皮書放進口袋,離開了葛蘭多家。幢幢的椰影有如潑出的黑水漬,掠過我的車頂,潑灑在人行道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18:13

第15章

  星光汽車旅館位立在公路和海洋之間一處侷促擁擠的地方,尾端建立在樁基上,有如懸空。旅館旁邊有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服務站,它的燈光映照在旅館黃色的灰泥牆上,也照在那個懸掛在辦公室大門及受盡日曬雨淋寫著「尚有空房」的招牌上。
  我走進旅館,按了幾次櫃台上的服務鈴。一個男人從後面的房間慢吞吞踱出來,他瞪著我,一張臉滿是皺紋和困意。
  「單人房還是雙人房?」
  我跟他說我在找一個男人,然後把艾爾的模樣形容給他聽。他猛烈搖動他那頭亂髮,打斷我的話。怒氣就像是生命表層的污染源淹到了他的喉嚨,幾乎嗆住了他。
  「你憑什麼就為了這事把我吵起來?這兒可是個做生意的地方!」
  我放一張兩元錢鈔在櫃台上。他將怒氣吞回肚內,拿起鈔票。
  「謝了。你那朋友跟他太太住在七號房。」
  我把蘇珊的照片拿給他看。
  「這女孩有沒有來過?」
  「也許來過。」
  「你到底見過她沒有?」
  「她做了什麼壞勾當?」
  「沒有,她只是個離家的女孩。」
  「你是她老爸?」
  「只是個朋友,」我說。「她來過這裡沒有?」
  「我想她是來過,幾天前吧,後來就沒見過她了。喂,」他的笑帶點兒邪門。「你那兩塊錢就值這麼多了。」
  我離開櫃台,沿著附欄杆的走廊尋找房間。一陣高頭浪打在旅館的樁基上,突增淒涼;服務站霓虹燈的倒影反映在水面,彷彿是五顏六色的廢顏料。
  我敲敲門,又叩了叩七號房的金屬環。房門一開,門縫裡那道狹窄的光線豁然開闊。門後的女人一看到我的臉就要把門關上,可是我用一隻手臂和肩膀抵在門開處,鑽了進去。
  「你走開,」她說。
  「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抱歉,我什麼都不記得。」她說得好像很認真。「有時候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她的聲音平板,面無表情,可是眼角和嘴角都刻著滄桑的痕跡。她看來既年輕又衰老,身子裹在一件拼花的粉色睡袍裡。她到底是個保養得當的中年婦女,還是個後天失調的年輕少女,我實在看不出來。而她眼珠子的顏色跟這房間的角落一樣,黑沉沉的。
  「你叫什麼名字?」
  「高雅。」
  「很美的名字。」
  「謝謝,這名字是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很高雅的時候替自己取的。不過,我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了。」
  她朝房間四處瞧了瞧,彷彿這該怪她的環境似的。她床上的被單皺成一團,拖到地板上;化妝台上有幾個空酒瓶和放久了的漢堡,上頭還留著齒痕;幾張椅子上掛著她脫掉的衣服。
  「艾爾呢?」我說。
  「他現在應該回來了,可是還沒回來。」
  「他姓什麼?」
  「他叫艾爾·藍斯。他是這麼說的。」
  「他打哪兒來的?」
  「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不能?」
  她打了個不耐煩的小手勢。
  「你問太多問題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沒打算回答她。
  「艾爾是多久以前離開這裡的?」
  「幾個鐘頭以前吧,我不太清楚,我是不記時間的。」
  「他有沒有戴著很長的假頭髮、鬍子,還有八字鬍?」
  她空茫的眼神看我一眼。
  「他沒戴這些玩意兒。」
  「就你所知是沒戴。」
  我的話引出她一絲興趣,甚至有點生氣。
  「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他背地裡在耍我?」
  「有可能。我今晚看到他的時候,他是戴著黑色的假髮和鬍子。」
  「你在哪兒看到他的?」
  「在北嶺。」
  「你是不是那個答應要給他錢的人?」
  「我代表那個人。」
  這樣說也算實話——我受雇於史丹,卜賀的太太;可是這話又讓我覺得好比在替兩個鬼魂做中介。
  她眼裡又流露出一絲好奇。
  「你把要給他的一千塊錢帶來了嗎?」
  「沒那麼多。」
  「你有多少,就給我多少。」
  「這樣不好吧!」
  「只要夠我付房錢就好。」
  「那需要多少錢?」
  「二十塊錢就可以讓我應付今晚和明天一整天。」
  「讓我想想……我不曉得這筆買賣艾爾那邊交了貨沒有。」
  「要是你也參了一份的話,你該知道他已經交了。他在這兒已經混了好幾天,就是等著拿錢。你還要他等多久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永遠」,可是我沒說出口。
  「我不曉得他交的貨值不值一千塊錢。」
  「別跟我扯這個,當初談的就是這個數目。」她濛濛然的眼睛瞇了起來。「你真的是那個金主的代表嗎?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是不是姓布爾?」
  「他姓卜賀,叫做史丹·卜賀。」
  坐在床沿的她鬆了一口氣。趁著她再起疑心之前,我把蘇珊·葛蘭多的照片拿給她看。她艷羨地看著那張葛蘭多太太給我的照片,然後遞還給我。
  「我以前有段時間跟她差不多漂亮。」她說。
  「那肯定是真的,高雅。」
  聽到有人叫她名字,她高興起來,笑了。
  「你不要以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實也沒多久。」
  「我相信。你認識這個女孩嗎?」
  「我見過她一兩回。」
  「是最近嗎?」
  「我想是吧,我不記時間的,我腦子裡有太多事情啦。不過前兩三天她是來過這兒。」
  「她來這裡做什麼?」
  「這你得去問艾爾。她來了以後,他還叫我出去坐冷板凳。還好,我不是那種愛吃醋的人,這是我的美德之一。」
  「艾爾跟她做愛嗎?」
  「也許吧!我想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不過他和她見面,為的是要套她的話。他要我把一些迷幻藥放在可樂裡面,好讓她放鬆。」
  「她說了些什麼?」
  「我不曉得。後來他就把她帶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不過我想這跟姓布爾的那筆買賣有關係。噢,是姓卜賀吧?反正艾爾整個禮拜滿腦子就是這回事兒。」
  「她是哪一天到這裡來的?星期四嗎?」
  「我一下子記不起來,讓我好好想想。」她的雙唇喃喃計算著,好像她在這天跟那天之間跨過了國際換日線似的。「我們離開沙科緬度的時候是禮拜天,這個我很確定。他帶我去舊金山應徵報紙廣告,禮拜天晚上就待在那兒,然後禮拜一南下到這兒來。咦,還是禮拜二?你剛才說今天是禮拜幾啊?」
  「現在是禮拜六晚上,可以說是禮拜天的凌晨。」
  她屈指算了算,那些白天跟黑夜有如陰影般掠過她的眼眸。
  「我想他是禮拜三跟那個人聯絡上的,」她說。「他回來的時候說,我們最晚在禮拜六就可以越過邊界。」她突然用一種很疏離的表情看我:「錢呢?錢現在怎麼了?」
  「錢還沒付。」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
  「我不知道。我連艾爾是做什麼差事換這筆錢的都不知道。」
  「那很簡單,」她說。「有個傢伙跟一個女人,艾爾得找到他們的下落。如果你是替那個姓卜賀的做事,你應該知道的。」
  「卜賀先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我的。」
  「可是你總該在《紀事報》上頭看過廣告吧,對不對?」
  「我還沒看過。你這兒有廣告嗎?」
  我逼她逼得太急了,她的臉一沉。
  「也許有,也許沒有。給你看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保證對你有好處。不過,要是那個廣告是刊在舊金山的《紀事報》上,一定有好幾百萬人都看過。所以你最好還是拿給我看吧。」
  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從床底拿出一個破皮箱,打開來,遞給我一張折了兩折的剪報。那個廣告佔了兩欄,大概有六時長,上面複印著一些我在史丹書桌裡找到的照片。文字介紹有部分被修改過:
  您認得這對夫婦嗎?他們兩位以史羅福夫婦的名義,於一九五五年七月五日左右開車來到舊金山。我們相信他們搭乘了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開航的天鵝海堡號,航向溫哥華及檀香山。不過,他們也可能迄今仍在灣區。若有仁人君子提供線索告知他們目前的下落,本人願付一千元以為報酬。
  我轉身對那個自稱高雅的女人說:
  「這兩個人在哪裡?」
  「別問我。」她聳聳肩膀,睡袍因而有點鬆開。她把袍子拉好,把自己裹緊。「不過,我想我大概見過那個女人。」
  「什麼時候?」
  「我正在想啊!」
  「她叫什麼名字?」
  「艾爾沒告訴我。其實他什麼都沒告訴我。可是我們在南下的路上到過這女人的家,她來應門的時候我看到她了。她現在當然比較老,可是我很確定,她就是那個女人。」她又想了想。「不過,也可能不是。照我看,那個剪報好像是她拿給艾爾的。」
  「你是說這個廣告?」
  「對啊!這樣講不通,對不對?搞不好是艾爾演戲騙我,要不然就是我記錯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女人的家在哪裡?」
  「這個嘛,」她說。「你得用錢買。」
  「你要多少錢?」
  「廣告上說一千塊,要是我拿少了,艾爾會殺了我。」
  「艾爾不會回來了。」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
  「你是說,他死了?」
  「是的。
  她在床沿縮成一團,艾爾的死訊讓她渾身發寒。
  「我從來就沒指望過我們真能跑到墨西哥去。」她對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神冷而凌厲,像一條無毒的蛇。「是你殺了他?」
  「不是。」
  「那是條子囉?」
  「條子為什麼要殺他?」
  「他正在跑路。」她對這房間四處看了看。「我得離開這兒。」
  可是她動也沒動。
  「他從哪裡跑出來的?」
  「他從牢裡逃出來的。有一次他很亢奮的時候跟我說的。我早該找機會離開他。」她站起來,做了個激動的大手勢。「我的車到哪兒去了?」
  「有可能在警察那裡。」
  「我得離開這兒。你帶我離開這兒。」
  「不行,你可以搭公車。」
  她罵了我幾句,我無動於衷。當我往門口走時,她緊跟在我後頭。
  「你要給我多少錢?」
  「不可能是一千塊。」
  「一百塊行不行?這樣我可以回沙科緬度去。」
  「你是從沙科緬度來的?」
  「我爸媽住在那兒。可是他們不想見我。」
  「艾爾呢?」
  「他沒爹沒娘的,他是從孤兒院出來的。」
  「哪裡的孤兒院?」
  「這裡北邊的一個小城吧,我們南下的時候在那裡停下來過,他把孤兒院指給我看。」
  「你們在孤兒院停下來?」
  「你全都搞混了啦!」她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樣。「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經過孤兒院的時候,他指給我看——我們沒有停下來。我們在一個小鎮上停下來,因為要想辦法弄點錢加油,還有買東西吃。」
  「是哪個小鎮?」
  「好像叫聖什麼來著。噢,聖德瑞莎,我想就是這個名字。」
  「你們到哪裡弄來的錢加油?」
  「艾爾從一個小老太婆那兒弄來的,那個老太婆給了他二十塊錢。艾爾對老太婆很有一套。」
  「你能不能說說她的模樣?」
  「我說不出來。就是一個住在一條老街上一棟小舊屋裡的小老太婆嘛。那條街還挺漂亮的,樹上都是淡紫色的花。」
  「是不是蘭花楹?」
  她點頭:
  「蘭花楹開的花,沒錯。」
  「她姓史諾嗎?」
  「我想就是那個姓。」
  「那廣告裡的女人呢?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臉上出現一種又蠢笨又滑頭的表情。
  「這你得用錢買,這是行規。」
  「我給你五十塊錢。」
  「先讓我瞧瞧。」
  我把錢包拿出來,把法蘭·安密特當作小費賞給我的五十塊大鈔交給她。我有點高興讓這張鈔票脫手,但有種收買別人又被出賣的感覺,彷彿我付了訂金就同時買下了房間和房主。
  她親了親鈔票。
  「我真的需要這張鈔票,它就像是帶我離開此地的車票。」
  她又朝房間四處望了望,好像它是她一再重演的惡夢。
  「你剛才正打算告訴我那女人住在哪裡。」
  「是嗎?」她支支吾吾,渾身不自在,最後終於逼自己說出來:「她住在樹林子中一個很大的舊房子裡。」
  「你在編故事。」
  「我才沒有。」
  「你說的樹林子是什麼樹林?」
  「在半月灣那一帶。我一路上精神不太集中,我在愛因斯坦小道上毒癮犯了。」
  「愛因斯坦小道?」
  「從這裡出去一直走到底,經過最後一條岔路,在你後方的那個彎道。」
  「那是在半月灣的哪一帶?」
  她猛搖頭,就像搖動一個停走的表那樣:
  「我記不得了。這麼多個小城都連在一起,我想不起來是哪一個。」
  「那房子是什麼樣子?」
  「是一棟兩層樓——不,三層樓的房子,很舊很舊了。而且屋頂上有兩個圓塔,一邊一個。」
  她把兩隻手的大拇指都豎起來。
  「什麼顏色?」
  「好像是灰色,我想是灰色沒錯。穿過樹林子看過去,像是灰綠灰綠的。」
  「什麼樹?」
  「橡樹,」她說。「還有幾棵松樹,不過大部分是橡樹。」
  我等了一陣子。
  「對於那個地方,你還記得什麼?」
  「大概就是這些了。你知道,我其實人沒去過『那裡』。我只是在那一帶亂逛,往下看才看到的。噢,對了,有一條狗在樹底下跑來跑去,一隻大丹狗,它的叫聲很好聽。」
  她也學著吠叫了幾聲。
  「那隻狗是那戶人家養的嗎?」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看它的樣子好像是流浪犬,我記得我曾經這麼想過。我說的這些對你有用嗎?」
  「我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幾?」
  「星期天,我想。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在星期天離開沙科緬度的。」
  「你說的話不值得我花五十塊錢。」
  她很沮喪,也很怕我把錢拿回去。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做愛。」
  沒等我回答,她就站起身子,脫下的浴袍掉到地上。她的身體很年輕,高胸細腰,幾乎可說是太苗條了。可是她的手臂、大腿都有瘀痕,像是飽嘗艱辛的標章。她確實是個後天失調的年輕女孩。
  她仰頭深深看著我的臉,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只聽到她說:
  「艾爾把我整得很慘,他在牢裡待了這麼些年,變得很野蠻。我猜你不會要我,對不對?」
  「謝謝你,可是我今天夠累的了。」
  「那你會不會帶我走?」
  「不會。」
  我把名片給了她,要她一旦記起什麼事情,就打對方付費的電話給我。
  「我想我不會再記起什麼了。我的腦子像豆腐,健忘得很。」
  「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也可以打來。」
  「我永遠需要幫忙。可是你不會願意再聽到我的聲音。」
  「我想我能夠忍受。」
  她雙手扶住我的肩頭,踮起腳跟,憂傷的嘴唇輕輕掃過我的臉。
  我走出門,把史丹·卜賀登的廣告折入那本綠皮書內,鎖進我車子的行李廂。然後我開車口到我洛城西邊的家。
  上床以前,我打電話給我的電話秘書。許普德留了話給我。我在史丹·卜賀家發現的屍體是佛森監獄新開溜的逃犯,叫做文爾·席納,前科纍纍,大概不下十幾樁。他第一次被捕就是在加州的聖德瑞莎市。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21:21

第16章

  夜很深了,幾乎再過半個夜就是凌晨。我用一杯烈酒把自己灌昏,然後上床睡覺。一個夢境盤踞在我沉睡的腦海裡: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某個地方,可是當我走出門要開車時,卻發現車子沒了輪子,連駕駛盤也不見了。我坐在車上,像個蝸牛窩在殼裡,眼睜睜的看著黑夜世界慢慢流逝。
  透過百葉窗投射進來的光線由灰轉白,照醒了我。我躺在床上,聽那些早囂的車來車往聲。幾隻鳥兒在窺視我。等到天全亮了後,那些堅鳥開始咯咯尖叫,又忙著向我的窗戶俯衝轟炸。
  我把那些堅鳥都給忘了。它們突兀而吵鬧的提醒聲,讓裹在被子裡的我打一陣寒顫。我掀開被子,起床穿上衣服。
  廚房櫥櫃裡只剩下最後一罐花生了。我從窗口把花生撒出去,看那些堅鳥撲進院子裡爭食。這就像是觀看一團迸發藍光的爆炸,使得早晨的世界又回復了正常。
  可是中間的那一片拼圖不見了。我刮好鬍子,出去吃早餐,然後繼續尋找。
  在聖德瑞莎市的南方幾哩處,公路的上空已經出現火團。比我料想的還快,火勢沿著群山往南、往東延燒,現在那些黑色的山枝線儘是火苗。不過,前一天晚上從海上吹來的風好像已阻擋住火勢,沒讓它燒進海岸地帶和城裡來。
  風依然從海上吹來。在高速公路交錯的近海處,我看到被海岸激濺起的白色泡沫,也聽到浪濤迸散的聲音。
  我在安密特家的海灘住宅前停了車。浪很高,破碎的浪花沖滑到海灘上,浸濕了屋底的樁基。我敲了敲房子後面二樓進口的門。
  法蘭·安密特穿著男人的睡衣來應門。她的臉睡腫了,頭髮東堅西翹的,像一團被弄亂的羽毛。
  「我們認識嗎?」她的聲音裡倒聽不出不悅。
  「我名叫亞契,」我提醒她。「我昨天把你的車送回來。我們還一起共患難,逃離火場。」
  「噢,對。逃難挺好玩的,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頭一遭逃難,或許吧。你先生在嗎?」
  「抱歉,他不在,他很早就出門了。」
  「你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嗎?」
  「很可能去碼頭了。那條船的事把羅傑給氣壞了。柯帕奇先生今天早上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船不見了。」
  「我想船那邊都還沒有消息吧?」
  「他離開這裡的時候是還沒有。羅傑對傑瑞那小子真是生氣。要是給他抓到了,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羅傑跟傑瑞·柯帕奇很親近嗎?」
  她嚴厲地看我一眼。
  「他們可不是你想的那樣,羅傑可是陽剛得很。」
  她發起抖來,把自己抱住。
  我開車到碼頭,停進空蕩蕩的停車場裡。這會兒還是凌晨一大早。
  我從鐵絲網外看過去,愛瑞亞蒂妮號的船位還是空的。羅傑·安密特站在船塢上望著海,像個刻意擺出優雅莊嚴姿態的雕像。萊恩·柯帕奇跟他靠得很近,面對著我。兩個男人之間顯得漠離疏遠,可是對於對方的存在又極度敏感,似乎是剛吵過架。
  柯帕奇看到鐵絲網門邊的我,便跑上舢板開門讓我進去。他穿的衣服還是那一套,好像昨晚和衣睡了一夜——或是試圖睡覺卻沒合眼。
  「我先警告你,安密特此刻的心情惡劣透了,」柯帕奇說。「他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去他的,我這幾個月連傑瑞的影子幾乎都沒看到,他一直在逃避我,我哪管得了他。說來其實是安密特收留了他,這個責任我可不擔負。」
  可是他動了動厚實的肩頭,彷彿他兒子的重擔正綁在背後。
  「傑瑞會把船開到哪裡去,你知道嗎?」
  「抱歉,恐怕無法奉告。我不懂船,這也是傑瑞喜歡航海的一個原因。要是我對海有興趣,他就會愛上高爾夫球。」
  昨晚那個萊恩·柯帕奇一夜之間已經不見了,現在的他聲音是悲苦的。
  「他是往南開還是往北?」
  「大概往南吧,他熟悉那裡的水域,也許他出海到哪個離島去了。」
  他指著那些離岸的小島,那些島落在地平線上,像一條條藍色的鯨魚。可是在島嶼和岸邊二十海里範圍內的水面上,什麼也看不到。
  「你通知警長了嗎?」
  「還沒有。」他看著我說,有點不好意思。
  「你昨晚說你要跟他講的。」
  「我打過電話,不騙你,可是他到火場去了,事實上,他現在還在火場。」
  「總會有其他警官在值班吧?」
  「有是有,可是他們滿腦子只有火災。你知道,對他們來說這是大難臨頭。」
  「傑瑞也是。」
  「這個不用你告訴我,他是我兒子。」他用焦急的眼神斜瞄我一眼。「我又接到葛蘭多先生的電話了,他今天一早打來的。你終究還是跑去見他了。」
  「他說了什麼?」
  「他當然把這整件事都怪到傑瑞身上。事情只要牽涉到女孩子,男生那方總是挨罵。照他的說法,在昨天出事以前,他女兒可是從沒惹過任何麻煩。誰會相信啊?」
  「或許他真的這樣相信,他跟他太太好像有點脫離現實。」
  我心裡浮起一個景象,看到那個女孩孤伶伶的待在她白色的房間裡,又看到她在星光汽車旅館裡跟艾爾·席納在一起。
  「我真希望你沒有去找過雷斯·葛蘭多,」他的聲音聽來愁苦得很。「你這樣把事情搞複雜了。要是他存心,他是可以把我弄得很難看的。」
  「很抱歉。可是為了我的案子,我得追蹤線索。」
  「你以為這只是你的案子,對不對?」
  「我只能說願意參上一份。如果你能等我幾分鐘,我們一起去找你那位警長朋友,你說怎麼樣?」
  「就聽你的吧!」
  我將柯帕奇留在門邊,向背對著我們的羅傑·安密特打了聲招呼。他故意慢吞吞地轉過身來,臉上是一種悲憤交雜,卻又不願流露於外的表情。他頭戴一頂航海帽,身穿輕便的運動夾克,喉間繫著一條領巾狀的領帶。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我?現在可好,我們恐怕永遠沒辦法把愛瑞亞蒂妮找回來了。」安密特的語氣聽來像是在談論一個他失去的女人,或是一個女人失去的夢。「現在它可能被開到好幾百哩以外,或是沉到海底去了。」
  「你向海岸巡邏隊報案了沒有?」
  「報過了。他們會注意找。不過,尋找失船其實不算是他們的責任。」
  「這不是一樁普通的竊案,」我說。「我想你知道那個女孩也在船上,還有一個小男孩。」
  「柯帕奇告訴我了。」
  安密特瞇起眼睛,好似看到一副醜惡的景象。他揉揉眼窩,又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浪潮衝過防波堤,散落成滾滾綠波。即使在碼頭內,海水也不平靜,沖得我們腳下的浮板高起又放下。這個世界正在轉變,彷彿少了一片拼圖就使得整個天地分崩離析,脫韁而去。
  安密特走上浮板向海的那頭去了,我跟在他後面。他是個含蓄的人,不過我想,或許他現在比較願意打開心門了。
  「我知道傑瑞是你的好朋友。」
  「以前是。我現在不想談。」
  我沒理他,繼續說下去。
  「你生氣也是難怪,我也覺得挺慪的。他昨天晚上用左輪槍柄打我的頭,那把槍看起來好像是點三八口徑的。」
  他躊躇了一會兒,說道:
  「我船上是有一把點三八口徑的槍。」
  「那他是把槍帶走囉?」
  「我想是吧,但這不是我的責任。」
  「柯帕奇也這麼說,好像沒有人該負這個責任。我想知道的是傑瑞的動機。你覺得他是想做什麼?」
  「就我看來,他純粹是要毀滅自己。」
  「但願不是。」
  「他辜負了我的信任。」安密特的聲音聽來有股被出賣的憤恨,猶如一個水手跑到天涯海角後,卻發現這世界竟然是平的一樣。「我信任他,把船交給他管,我整個夏天都讓他住在船上。」
  「為什麼?」
  「他需要地方安頓。我的意思是,他需要的不只是個棲身之處,而且是能夠安靜思考的地方。我本來以為,海能夠讓他冷靜檢討。」他停頓了一會兒。「我像傑瑞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是個船癡,坦白告訴你,那時候,船就是我的生命重心,我跟傑瑞一樣沒辦法忍受岸上的生活,我一心一意就是出海去——」他的手臂往大海的方向揮。「乘風破浪,你知道,同海天一體。」
  一如諸多多重性格而又抬於言辭的人一樣,安密特的個性裡帶著點古典的詩情。我盡量引他說話。
  「你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住在哪裡?」
  「新港附近。我就是在那裡遇到法蘭的,我以前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船員。」
  「傑瑞應該也是在新港遇到蘇珊的。」
  「可能是,我們今年六月把船開到那裡去過。」
  我把蘇珊的照片拿給他看,可是他搖搖頭。
  「就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帶女孩子上過船——不管是她還是其他的女孩。」
  「你的意思是,在星期四以前?」
  「沒錯。」
  「星期四晚上到底怎麼回事?我真想弄清楚。」
  「我也是。我聽別人說,那個女孩子因為吃了什麼藥,所以變得很亢奮。她爬上桅桿,跳進海裡,還差一點就撞到一條船樁。那是星期五早上快天亮的時候。」
  「我知道傑瑞吸毒。」
  他的臉一沉。
  「這我可不知道。」
  「他爸爸承認說他吸過毒。」
  安密特朝門邊望望。柯帕奇還在。
  「很多人也都吸毒。」他說。
  「我這個問題可能事關緊要。」
  「好吧!我勸過他不要再吸毒,可是他還是在吃迷幻藥及一些危險的毒品。我之所以讓他住在船上,這也是一個原因。」
  「我不懂。」
  「在船上他比較不會惹麻煩。至少,這是我的想法。」
  他的臉色又變得陰鬱起來。
  「你很喜歡那孩子?」我問。
  「我盡量像個爸爸或是大哥哥那樣待他。我知道這話聽來挺濫情,不過我覺得,除開吸毒之外,他是個好孩子。他吸不吸毒,為什麼那麼重要?」
  「我想那個叫蘇珊的女孩有點精神失常;而且,她昨天很可能殺了一個人。你沒聽說有人被殺了嗎?」
  「沒有,我沒聽說。」
  「死者是個男人,叫做史丹·卜賀。」
  「我知道這附近住了一位卜賀太太。」
  「那就是他媽媽。你跟卜賀太太很熟嗎?」
  「我們在這裡其實跟誰都不大熟,我最熟的都是港口裡的人;法蘭也有她自己的朋友。」
  他不安地朝著港口四處張望,神情仿若一個年紀輕輕就出海,而從未回到陸地上的水手,他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這個城市,好像這個城市是用霧、用煙做成而懸在洶湧無比的海洋和黑色的山脈之間。
  「我跟這一切完全沒有關係。」安密特說。
  「除了和傑瑞這層關係之外。」
  他皺起眉頭。
  「傑瑞·柯帕奇現在跟我什麼瓜葛都沒有了。」
  我應該告訴他,要撤清到這個地步沒那麼容易。傑瑞的親生父親似乎已經體會到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24:45

第17章

  萊恩·柯帕奇站在鐵絲門裡看著我的樣子,好似一位等著被釋回的嫌犯。
  「安密特很火,對吧?他會把傑瑞……」
  「我想未必,他是失望多於生氣。」
  「該失望的人是我才對,」他的話有較勁的意味。
  我改變話題說:
  「你知道屈梅國警長早上人在哪裡嗎?」
  「我知道他一個鐘頭以前在哪裡——在大學校區的火場指揮總部。」
  柯帕奇自願帶我上總部去。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新車,在我那部年歲不小的福特車前面領路,到達城東之後又繼續開往一條郡道,由這條路可以攀達那些山麓小丘。這整個區域都已遭火神肆虐過。我們經過一個圍牆圍起的「森林服務處」修理廠,那些大水車和推土機正在裡面整修,隨後就到達了校區。
  我們在兩旁有鐵柱的雙層鐵門前被攔了下來。其中一個鐵柱上綁著一個牌子:「聖德瑞莎大學」。把我們攔下的森林巡邏員認識柯帕奇,要我們往前繼續開——警長和火災負責人都在運動場上。我問巡邏員喬·凱西在哪裡,他說他不久前才搭乘助理驗屍官的卡車經過,朝我們同樣的方向開去。
  柯帕奇和我把車停在一個俯瞰運動場的露天看臺後面。我離開車子之前,先從行李廂裡拿出那本綠皮書,放進夾克口袋。我們東鑽西拐穿過那些由全南加州地區調集在這裡的警車和卡車。
  這個運動場活像個重要戰役火線的後援指揮區,在焦黑田徑場內圍的橢圓形草地上,增援的圓頂透明直升機正在起起降降。
  而那些空降部隊的救火隊員無視於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躺在草地上仰著滿是煤灰的臉面對著天空。那裡什麼人種都有——印地安人、黑人、滿面滄桑的白人,個個都是不肯讓步。堅忍不拔的頑抗分子——他們除了自己的飯碗和生命之外,沒其他好損失的。
  我們在指揮總部——其實就是一個不起眼的森林服務處的灰色拖車——找到了屈梅因警長。這位警長兼法醫是個大腹胖子,身穿褐色制服,頭戴高頂寬邊帽。他臉上的肉層層疊疊,像只有重重下巴垂肉的警犬,這使得他的笑看來既怪異又深不可測。他與柯帕奇握手的姿勢是那種老式政客愛用的——握手時左手放在對方的手肘上。
  「萊恩,有什麼事我能效勞的嗎?」
  萊恩·柯帕奇清了清喉嚨,他的聲音細小而遲疑:
  「我兒子傑瑞有了麻煩。他跟一個女孩子把安密特的帆船開出海了。」
  警長露出複雜難解的笑容:
  「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嘛,他會回來的。」
  「我是希望你向海岸線上上下下通知一聲。」
  「要是我分身有術就好了。萊恩,你要替郡政府大樓裡那些人想想,我們打算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轉移陣地,更重要的是,我聽說我們手上有個死人要處理。」
  「你是說史丹·卜賀?」我說。
  「沒錯。這位先生,你認識他嗎?」
  「昨天他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我正好跟喬·凱西在一起。柯帕奇先生剛才談到的那個女孩,是這個謀殺案的重要人證;而且她跟傑瑞把史丹·卜賀的兒子也帶走了。」
  屈梅因變得比較專心了,可是他大概太累,沒有強烈的反應。
  「你們兩位希望我怎麼做?」
  「就像柯帕奇先生說的,請你發出全面警訊,尤其是在那些海岸城市和海港。失蹤的船叫做『愛一瑞一亞一蒂一妮一號』。」我把船名拼出來。「你有空中巡邏隊嗎?」
  「我有,可是那些飛行員已經忙得暈頭轉向了。」
  「你可以騰出一架飛機,派到那些小島去看看,他們很可能停靠在那裡。」
  從我站的地方,我看得到那些鑲嵌在傾斜不定海面上的島嶼。
  「我考慮考慮,」警長說。「要是有其他事情,你可以找喬·凱西,我這裡會跟他充分合作。」
  「還有一件事,警長。」
  他帶著疲弱的耐心低下頭去。我取出那本綠皮書,把史丹·卜賀登在舊金山《紀事報》上的廣告拿出來。
  警長拿著那張剪報,仔細端詳起來,柯帕奇也走到他的肩後一起看。他們兩個人同時抬起眼睛,交換了一個既狐疑又肯定的眼神。
  「嗯,這個男人就是禮歐·卜賀,」警長說。「萊恩,那女人是誰?你的眼力比我好。」
  柯帕奇吞吞口水。
  「是我太太,」他說。「我是說,是我的前妻。」
  「我就覺得像愛倫。她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警長把剪報送還給我。
  「這個東西跟史丹·卜賀的死有關係嗎?」
  「我想有關係。」
  於是我把這件案子的一些來龍去脈告訴了屈梅因,把那個死人艾爾的事也說了。他揮揮手要我閉嘴。
  「留著跟別人說吧,你向喬·凱西說去。你們兩位幫個忙好嗎?火災指揮官準備明天中午以前離開這裡,我正在幫他擬定遷移計劃呢。」
  「你們要搬到哪裡去?」柯帕奇問。
  「拔克角牧場,從這裡往東走大概十六哩左右。」
  「這是不是表示這個城已經脫離危險了?」
  「我看無論如何,到明天應該是沒有危險了;可是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呢。」他抬頭看看我們頭頂上光禿禿的黑色山脊。「第一場暴雨就要來了,那時候我們就要變成泥漿裡的落湯雞囉!」
  警長把拖車的門打開。當他彎下粗大的腰身,留出那個窄小的開口時,我看到一個高頭大馬、穿著森林服務處夾克的人正低頭看著地圖。他北歐人頭型上的白髮初發,像是正打算要出海劫掠的維京人。
  我轉身對柯帕奇說:
  「你沒告訴我,禮歐·卜賀是跟你太太私奔的。」
  「但我昨晚跟你說過她離開了我。我實在不習慣對陌生人暴露隱私。」
  「她現在還跟禮歐·卜賀在一起嗎?」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又沒向我報告。」
  「你跟她離婚了嗎?」
  「她離開這兒不久就跟我離婚了。」
  「然後嫁給了他?」
  「我想是吧,可是他們沒寄喜帖給我。」
  「她跟你在哪裡離婚的?」
  「內華達州。」
  「那她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在灣區?」
  「她在哪裡我是一點兒也沒譜。喂,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可是他其實沒有把這個話題拋諸腦後。不知是憤怒還是什麼情緒貫流他全身,震撼了他,他的聲音發著抖:
  「你這招真夠卑鄙,竟然把那張照片拿給屈梅國警長看!」
  「哪裡卑鄙了?」
  「你讓我當著他的面出醜。你起碼也可以私下拿出來吧,不必像這樣在大庭廣眾下讓我難堪。」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太太。」
  他看我一眼,眼神裡擺明的是不相信,讓我不禁也懷疑起自己來了。或許我潛意識裡早有這股直覺。
  「照片再讓我看看。」他說。
  我把剪報遞給他。他站著端詳,無視於四周的人來人往和頭上直升機的喧囂吵嚷,猶如一個站在現在邊緣的人俯視著他遙遠的過去。等他抬起頭來,他的面容變得不一樣了。他顯得更老,也更保護自己了。他把剪報還給我。
  「你從哪裡拿到這張剪報的?從傑瑞那兒嗎?」他問。
  「不是。」
  「是史丹·卜賀在《紀事報》上刊廣告的嗎?」
  「顯然是,」我說。「你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我不記得我看過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這廣告是刊在《紀事報》上?」
  他的回答平心靜氣:
  「我認為那是理所當然。那看來就像是《紀事報》的格式。」經過一陣深思,他又加上一句:「剪報裡面有提到舊金山。」
  這個答案大聰明了,我決定放他一馬。
  「你為什麼問我是不是從你兒子傑瑞那裡拿來的?」
  「只是想到而已,」他說,牽動一邊的嘴角笑了一下。「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傑瑞,而且我正好知道他平常都看《紀事報》。他以為舊金山是個已知世界的中心。」
  「傑瑞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吧。我怎麼知道?」
  「老兄,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怎麼想,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在乎。」
  他舉起他握緊的拳頭,準備對我揮來,我也準備好要擋它。可是他又突然把手縮向自己胸口,低下頭去看那一握拳頭,彷彿那只是一隻一時失控的小動物。然後他突然從露天看臺後面轉身走開,腳步倉促踉蹌,彷彿就要昏倒。
  我跟在他後面,中間隔了段距離。他垂著頭,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臉上的表情讓我驚訝,那是一種極度的失望。
  他挺起身子,換上一副疲弱、灰心的表情,跟臉上的皺紋正相配。
  「你在跟我過不去,」他對我說。「為什麼?」
  「從你身上很難套出什麼資料來。」
  「真的嗎?其實我已經把我的人生故事全告訴你了,只是不甚有趣而已。」
  「我認為很有趣。你等於已經承認傑瑞看過那則廣告,這樣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
  「我可是什麼都沒承認。不過為什麼說很多事因此有了解釋,你舉個例子給我聽聽。」
  「他可能跟史丹·卜賀聯絡上了,因此等於助了卜賀一臂之力。」
  「卜賀根本不需要別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在這個問題上鍥而不捨追了好些年了。他老爸離開他跟他媽媽,他從來沒有原諒過他。」
  「你曾經跟史丹·卜賀談過這件事嗎?」
  「對,我是跟他談過。」
  「你有沒有告訴他,跟他爸爸跑掉的女人是你太太?」
  「這個不用我講,他心裡明白得很,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
  「你說『每個人』,指的是哪些人?」
  「所有相關的人。這件緋聞在這個城裡不是什麼大秘密。不過,現在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忘了。」柯帕奇看來又快昏倒了。「我們兩個就不能也把它給忘了嗎?這真的不是我愛談的話題。」
  「傑瑞對這件事的看法怎樣?」
  「他怪我——我告訴過你的。他非得咬定他媽媽離開我是活該,這樣他才會稱心如意。」
  「他有沒有去看過她?」
  「就我所知是沒有。你不太瞭解這情況。愛倫十五年前就離開了我,從此以後音訊全無,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就是那紙離婚通知書,而且還是從雷諾城她的律師那裡寄來的。」
  「那個律師叫什麼名字?」
  「事情過去這麼久,我記不得了。」
  我又把那本綠皮書拿出來,打開扉頁,把那個雕有孔雀羽毛的書箋拿給他看。
  「據我猜測,你前妻的娘家姓蘇東,她本名叫做愛倫·蘇東。」
  「沒錯。」
  「要是傑瑞沒見過她,那這本書他是從哪裡拿來的呢?」
  「是她留下來的,她留下很多東西沒拿走。」
  「她為什麼走得那麼匆促?」
  「其實並不匆促,我眼看著這件事發生。她其實並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做的生意。那時候,我只是一個中介房地產的推銷員。她對我一星期工作七天、電話響個不停、還得對那些鄉下小老太婆卑躬屈膝的工作很不以為然。愛倫要的是比較精緻的東西,比較浪漫的那種。」
  他的聲音交雜著諷刺和悔恨。
  「禮歐·卜賀就是這樣的人吧——很浪漫?」
  「這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不過就我的角度來看,他也不是那樣。」
  「那他是怎樣的人?」
  「他追女人就像有些男人酷愛獵鹿一樣——只為了展現本。領,你懂吧?愛倫不應該把他看得那麼認真。他兒子史丹也是。不過,我想或許史丹是想讓自己相信,他爸爸的外遇有它的深義在。他想找到父親,要他解釋一番。」
  「是誰殺了史丹·卜賀呢?」
  柯帕奇挺起的厚實的肩膀,又任它垂下。
  「誰知道呢?我想這宗謀殺案跟這件陳年舊事沒什麼關係。」
  「勢必大有關係,」我說。
  柯帕奇直視著我。我倆之間已經滋生出一種同仇敵愾的兄弟情愫,這份感情一方面是來自一個他並不知曉的事實——我太太也離我而去,也是通過律師把離婚文件寄給我——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是中年人,正眼看著三個年輕人脫離了世界的軌道。
  「好吧,」他說。「傑瑞的確看到了《紀事報》上的廣告,那時候大概是六月下旬左右。他從照片裡認出他媽媽,而他好像認為我應該想點辦法才對。我告訴他,他這只是自找麻煩,他媽媽離開我們,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們現在除了設法遺忘之外,什麼辦法也沒得想。」
  「那他怎麼反應?」
  「他也離我而去。這些你都知道了。」
  柯帕奇對他的人生似乎意興闌珊。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26:50

第18章

  他鑽進車子,往鐵絲門那邊倒車而去。我則朝反方向而行,走到大學校園的西側。
  台地的邊緣有條路,可以迂迴通到山腳一個被湮沒的樹叢裡,也就是起火的地點。我看到那兒停著一個運貨小卡車,有兩個人在卡車四周忙來忙去,遠看去,那蠕動的身影顯得好渺小,其中一個動作拙笨而迅速,跟喬·凱西一樣。
  我沿著那條路走下去,經過一塊被燒得精光的草叢區。在這條路下頭,已經挖出一條跟路大致平行的防火線。有幾塊地方火舌跳過了防火線,不過另一邊的火——城市所在的那一邊——都已被撲滅。我轉頭回望,活力充沛的火團似乎遠在山邊,正朝東邊移動。
  山腳的小路散落著黑色的樹枝和灰色的餘燼,我小心地踏著余火前進,總算走到卜賀家山頂木屋原先矗立的寬闊平台上。木屋是木頭做的,現在除了幾套彈簧床墊、一個爐子、一個焦黑的錫水槽外,什麼也沒剩下。
  我經過馬廄原先的所在位置。史丹·卜賀被燒得只剩軀殼的敞篷車立在曠野裡,沒有輪胎的胎環陷在建築物的灰燼當中。這景象頗似某個古文明的命運,經過好幾個世紀的毀壞和湮圯,已經半埋在它的遺跡中。
  那個運貨小卡車停在通往上頭山脊路的小道上,車的一側有個警長兼驗屍官的徽志。有個人坐在車裡,可是早晨的陽光反射在擋風玻璃上,讓我無法辨識。
  穿過光禿禿的樹林子看過去,在卡車上邊一點,我看到一個穿制服的人在挖地,而喬·凱西站在旁邊觀望,兩個人中間有一堆土。一種似曾相識的疑懼、刺痛陡然升起,彷彿從現在開始,這個埋而復掘的事情每天都要一再發生。
  珍走下卡車,向我揚揚手。她身上穿的還是前一天那套時髦衣裳,襯著焦黑樹林的超現實背景,活脫是一朵失根而落單了的菟絲花。她一點妝也沒上,連嘴唇都是白的。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說。
  「他們要我一起來指認史丹的屍體。」
  「他們到現在才來指認屍體,未兔太晚了吧?」
  「凱西先生直到剛才才找到一個助理驗屍官。不過對史丹來說,早晚也無所謂了,對我來說也是。」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雖然理性、沉著,卻又緊繃在邊緣。我想告訴她我見到她兒子了,可是我想不出該怎麼說才不至於驚嚇到她。於是我問她,她婆婆現在情況如何。
  「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不過簡若姆醫生說,她的復原能力驚人。」
  「她還記得這件事嗎?」我朝挖土的那邊指了指。
  「我不知道。醫生叫我不要提起任何痛苦的事情,這樣能談的話就很少了。」
  珍很努力地想保持從容,可是她的刻意反而讓我無話可說。我們尷尬的站在那裡互望,好像明知某種罪惡而心照不宣一樣。
  「昨天晚上我看到龍尼了。」我說。
  「你要告訴我什麼?告訴我他死了嗎?」
  她陰鬱的雙眸已經打算接受任何恐怖的噩耗。
  「他還活得好好的。」
  我告訴她我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為什麼你昨天晚上不告訴我?」
  「我原本希望可以告訴你更好的消息。」
  「這麼說,就是沒有更好的消息了。」
  「起碼他還沒死,而且沒有被虐待的跡象。」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帶走呢?他們到底想要幹嘛?」
  「這個還不清楚。這件事很複雜,牽涉到好些人,而且還涉及至少一個罪犯。你記得昨天到你北嶺家的那個男人嗎?」
  「那個來要錢的人?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他後來又回來,還闖進你家去。昨天晚上我發現他死在你先生的書房裡。」
  「死了?」
  「有人用刀把他殺了。除了你的家人外,有沒有任何人進得了你家?」
  「沒有,誰都進不去。」她還在努力把這第二樁死亡弄清楚。「他的屍體還在我家嗎?」
  「不在,已經被抬走了,是我打電話叫警察來的。不過書房現在還是一團糟。」
  「這倒沒什麼關係,」她說。「我決定再也不回那棟房子了,永遠也不。」
  「這時候做決定並不妥當。」
  「我只有這個時候才下得了決心。」
  鏟土挖洞的規律節奏停了,珍轉頭去看那突如其來的空洞。挖土的那個人幾乎整個人都陷在洞裡,讓人看不見他。而後那人站起身子,雙臂緊抱著史丹·卜賀的屍體,像個費盡力氣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人。他和喬·凱西把屍體放在擔架上,穿過一叢光禿禿的樹幹,向我們這邊抬過來。
  珍眼看著擔架過來,眼神充滿恐懼,彷彿深怕它到達面前的那一刻。可是當他們把擔架放在卡車的尾板上時,她仍步履堅定地走過去,毫不畏縮地望進那雙沾滿泥土的眼睛。她把死者的頭髮撥到後頭,彎腰親他的額頭。這個舉動頗為逼真,彷彿是個扮演某名悲劇角色的演員。
  她陪在丈夫身旁好一陣子。喬·凱西沒有問她話,也沒打擾她。他把我介紹給助理驗屍官,一個面容嚴肅,名叫潘維凡的年輕人。
  「潘維凡先生,他的致命傷是什麼?是因為鋤頭擊傷致死的嗎?」
  「我認為鋤頭的傷痕還在其次。他是因為身體側旁被某個利器刺人而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刀。」
  「刀子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我準備再找找。」
  「我想你們在這裡不可能找到。」
  我把我在史丹北嶺家發現死人的事告訴了潘維凡和喬·凱西。喬·凱酉說,他會跟許普德聯絡。潘維凡一直靜靜的聽,突然爆出一段情緒高漲的話來:
  「這案子看起來是個陰謀,很可能是黑手黨搞的鬼。」
  我說我不認為黑手黨跟這件事會有關係。喬·凱西則是故意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那你想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潘維凡問我。「是誰把他刺死,又拿鋤頭往他背後砍的?是誰幫他挖的墳墓?」
  「那個金髮女孩有很大的嫌疑。」我帶點試探性的語氣說。
  「我不相信,」潘維凡說。「這塊地是硬梆梆的黏土,而且很乾,幾乎像磚頭一樣;而那個洞起碼有四呎深,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挖得動。」
  「她可能有共犯,要不然就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那些工具就是他向園丁借來的。」
  潘維凡看來大惑不解。
  「怎麼會有人要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不知道那個洞竟然會成為他的墳墓。」我說。
  「你不會以為他是打算殺他自己的兒子吧?」潘維凡說。「像聖經裡的亞伯拉罕對以撒那樣?」(聖經故事中,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的信仰,要他將自己的兒子以撒獻祭給上帝。亞伯拉罕從令,而後上帝感其誠心,遂於以撒上祭壇前收回成命。)
  喬·凱西帶著嘲諷放聲大笑,潘維凡羞紅了臉。他慢慢退回洞邊,把他的鏟子撿起來。
  等潘維凡退到聽不見我們說話聲的地方,喬·凱西這才開口:
  「那個園丁說史丹·卜賀借工具的事,很可能是撒謊。可能拿了工具上來又用了工具的人是他自己。別忘了,他把車借給那女孩的事,他也沒說實話。」
  「所以說,佛茲還在你的嫌犯名單上。」
  喬·凱西搔搔他極短的白髮。
  「他脫不了嫌疑的,我挖了他一些案底出來。」
  「他有案底?」
  「哪不是什麼大案子,不過在我看來挺重要的。佛茲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曾經因為性犯罪而被判刑。那是初犯——至少就大家所知是初犯——法官特別處以少年法刑責,把他送到郡裡的森林營去服刑。」
  「他犯的是什麼罪?」
  「誘姦。我之所以特別感興趣,是因為這些性犯罪有時候會讓他們胃口愈來愈大,最後成為縱火狂。我不是說佛茲是縱火狂,這個我還沒有證據,可是在森林營裡他對救火愈來愈有興趣,甚至幫忙撲滅過好幾場火。」
  「有這麼嚴重嗎?」
  「有這個徵象,」喬·凱西說得煞有介事。「你可不要把我的話講給任何救火員聽——事實上,我以前就是個救火員——可是救火員跟縱火狂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他們都是對火著迷的人。佛茲·史諾顯然對火著迷得很,所以當他從營裡服完刑出來,他就跑到森林服務處去工作。」
  「他們肯收他,這我倒很驚訝。」
  「他有一些有力人士幫他講話。卜賀船長夫婦就是他的保薦人。森林服務處沒讓他當成救火員,不過他們讓他受訓,給他一個開推土機的差事。事實上,那條小徑還是他幫忙挖造的呢。」喬·凱西指向那條沿著一邊峭壁蜿蜒到峽谷的小徑。「佛茲跟他的夥伴把這條小徑建得很好,十五年了,還是這樣堅固。可是他在森林服務處沒有待多久,他的個人問題太多了。我這樣說還是客氣的。」
  「他們是因為他的個人問題而把他開除的嗎?」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開除他。檔案裡沒有記錄,而且那件事是發生在我來之前。」
  「佛茲可以告訴你。」
  「對,不過這並不容易。昨天下午我想再去找他談,他媽媽不肯讓我進屋去。她就像只野貓一樣,拚命護著她沒有藥救的兒子。」
  「也許她肯讓我進去,我反正也要跟她談談。那個在北嶺發現的死人艾爾·席納,上個星期從史諾太太那裡撈了一些錢。」
  「多少錢?」
  「這我得問她。」我看看表。「現在是十點十五分。我們十一點鐘在她家門口見,你可以嗎?」
  「恐怕不行,」喬·凱西說。「我得對這具屍體先進行初驗。你自己去找佛茲談吧!他這麼害怕,一定有原因。」
  喬·凱西的聲音冷靜而不露感情,他談到害怕這種情緒時,就像從來不曾親身經歷過一樣。我想,或許他之所以成為火災勘驗員,只是出於一股迷惑的需求,想瞭解佛茲這類情緒異常的人為何會犯下這種火燙的愚蠢罪行。
  「他誘姦的女孩子是誰?」
  「我不知道。這案子是由少年法庭審理的,記錄已經封緘了,我是從郡府大樓老一輩的人那裡得來的消息。」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29:45

第19章

  珍仍然低頭凝視著丈夫的臉,彷彿想知道死亡是什麼感受。這時潘維凡走了回來,他把鋤頭扛在肩頭,她嚇了一跳,轉身離開。潘維凡安靜但小心翼翼地把鏟子放下。
  他解開他制服胸袋的扣子,拿出一個黑皮冊子,上面印有「史丹·卜賀」的金色字樣。那裡頭裝著史丹的駕駛執照和其他證件,一堆信用卡、會員卡,還有三張一塊錢的鈔票。
  「他留下的東西不多,」年輕的潘維凡說。
  他聲音裡的深厚感情讓我一震。
  「你認識史丹·卜賀?」
  「我等於是打從小就認識他了,從小學開始。」
  「我還以為他上的是私立學校。」
  「他是上私立學校,不過那是在小學畢業以後。那年夏天他出了點問題,所以他媽媽把他送到比較特殊的學校去。」
  「是不是他父親跑掉的那年夏天?」
  「沒錯。史丹一生際遇坎坷,」他的語氣裡帶點敬畏。「我在小學的時候是很羨慕他的。他家有錢,我們家卻窮得像耗子。不過我再也不會羨慕他了。」
  我四周張望想找到珍。她已經朝馬廄那個方向晃過去,好像在尋個逃避的所在。她讓我想起前一天看到的母鹿,只是她的身旁沒有小鹿。
  等我趕上她,她已經站在那部焚燬的車旁。
  「這是我們家的車嗎?」她問。
  「很遺憾,是你們的車。」
  「你有車嗎,亞契先生?我得離開這裡。」
  「你要去哪裡?」
  「到我婆婆家去。我昨天是在醫院過夜的。」
  我把我們的去處跟喬·凱西說了,同時告訴他,我稍後或許會到醫院的解剖部找他。珍和我走上山道。她在前面帶路,動作敏捷迅速,像個冀望能爬離眼前一切的女人。
  離我停車的看臺不遠處,一堆三夾板桌攤開在叉架上。許多人落坐在桌子四周——大概不下百餘人——吃著一部流動炊事車煮出來的大鍋菜。
  我們經過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抬起頭來。有人吹口哨,有人歡呼。珍只管低著頭往前走,一頭鑽進我的車,那模樣就像是後面有人追著她跑似的。
  「是我不好,」她自怨自艾地說。「我不應該穿這樣的衣服。」
  我們開過城郊,繞了很遠的一段路。我試著問她有關她丈夫的事,可是她毫無反應,她只是低頭坐著,深陷在她自己的思緒中。
  等我們進入卜賀太太的峽谷後,她挺起身子,開始四處環望。火勢延燒之廣,連峽谷的人口都未能倖免,樹木和山邊的矮樹叢全留下燒焦的痕跡。
  「峽谷之家」裡面的房子大部分完好如初,有幾棟卻完全付之一炬,彷彿火神祇是隨興點召。其中一棟房子,除了石頭壁爐和一個維納斯雕像還立在瓦礫和枯焦的水管之中,其他什麼都沒留下。一對男女正埋首廢墟當中。
  我們往峽谷更深處開去,一路都看得到火神的任性隨意。卜賀大大家的酪梨樹林似乎毫髮無傷,可是再上頭的橄欖樹林卻被燒得焦黑一片;」比磚瓦屋頂還高的尤加利樹,大部分的枝幹都不見了,樹葉也一片不剩;穀倉被燒光了,房子本身也被波及,不過依舊完整。
  珍有鑰匙,我們一起進屋。關上門的房子處處瀰漫著火的苦焦味,像是被棄置的廢屋。那些殘破的維多利亞式傢具看來都像是準備要進垃圾場了。連那些用玻璃盒子裱起來的鳥類標本,讓人也有今不如昔的慨歎。一個橡樹啄木鳥的玻璃眼睛只剩一隻,知更鳥掉落了胸羽;它們看來就像是特地做來為這個死氣沉沉又氣急敗壞的世界借屍還魂的假鳥。
  「對不起,」珍說。「我得去找件黑色的衣服。」
  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子的另一頭。我決定打電話給麥威裡,他是舊金山的私家偵探,曾經跟我合作過其他案子。我走進毗連客廳的一間小房,牆上掛著卜賀家祖先的鐵板照相相片(在黑色的薄鐵板上塗布火棉膠溶液後,立即進行曝光而製成的正像照片。盛行於十九世紀中)。一個留著山羊頰須、著高領衫的男人在一個黑相框裡瞪著我,彷彿示意要我對他的山羊鬍子致上敬意。
  他的炯然注視雖然讓我聯想到卜賀太太的眼神,可是無助於我對她的瞭解。我看過精幹有活力的她,也見到她病弱衰頹的模樣。她的這兩種面貌中間有段空白,我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某種能夠解釋她丈夫為什麼離開她,或是她兒子為什麼離不開她的東西。
  這個房間的擺設中,有張讓我不禁想躺上去的黑皮沙發,還有一個磨光櫻桃本做的小書桌。書桌上有部電話,端放在一個破舊的皮面文件匣上。
  我在書桌旁坐下,雙膝伸人桌下容膝的空間裡,撥電話到麥威裡位於舊金山吉利街的辦公室去。值班的女孩把我的電話轉接到他住家大樓的頂層去。
  電話是另一個女孩接的,聲音比較不那麼一本正經,然後是麥威裡接過去。
  「亞契,等下再打給我。我正在跟女孩子快活,你在破壞我的好事。」
  「那你打來。」
  我把卜賀太太家的電話號碼念給他記下。
  然後我拿起電話機,把壓在下面的那個皮面文件匣打開。文件匣裡頭有幾張大頁的書寫紙,還有一張用墨水畫成的褪色地圖,地圖的紙已經起皺變黃。地圖上畫出了一半左右的聖德瑞莎海岸平原,後面還輕描上幾筆山丘和山群,看來很像是拇指印和掌印。
  有人在地圖的右上角寫道:「美國土地局聖德瑞莎市前使節費康南。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四日於辦公室存檔。約翰·貝利」
  書寫紙的第一頁內容是伊莉·費康南·卜賀以斯賓塞書法寫的(美國俄亥俄州斯賓塞氏所創的草書體。為十九世紀五○~八○年代間美國最流行的書法指南),題目是「回憶」,我讀了出來:
  聖德瑞莎郡歷史協會要我為我的家族歷史記上幾筆。我的祖父羅伯·傑可·費康南,是麻薩諸塞州一位學者之子,他是商人,也是路易斯·阿剛西斯的受業弟子。我祖父曾經參加過美國聯軍,於一八六三年五月三日昌色拉維爾一役中受到重傷,幾乎殉職。不過他終究得以終老,親口告訴了我他的這段經歷。
  後來他來到太平洋海岸養傷。一方面通過買賣,一方面經由婚姻,他攢聚了好幾百畝地的產業,也就是後來人稱的費康南農場。這塊農場大半原是教會的屬地,於一八三四年歸於民用,成了大墨西哥區的一部分;而後從我祖母手中傳給我祖父,之後再傳給我父親,費康南二世。
  要我提筆描述我已故的父親,對我來說誠非易事。他是費康南家族當中第三個讀哈佛大學的男孩。說他是個農場主人或是生意人,不如說他更像個自然學家和學者。我的父親曾經遭人批評,說他敗盡家產,而他總以「人生有比錢財更重要的事要做」以為回覆。他後來成為一位知名的業餘鳥類學者,聖德瑞莎地區第一本本地鳥類品種目錄就是他的作品。他克藏豐富,本土和異國皮羽都有,後來都成為聖德瑞莎博物館鳥類收藏品的主要項目。
  從這裡開始,那筆斯賓塞書法開始歪斜:
  我聽過不實的傳言,說我父親是個殘忍的鳴禽兇手,說他之所以殺害這些鳴禽,是出於他嗜殺的本性。沒有比這個更離譜的謊言了!他射殺鳥兒純粹是為了科學,是為了保存它們身上短暫如春花的斑點、條紋之美。他深愛這些色彩斑斕的小飛行者,但為科學之故,他不得不射殺它們。
  我可以以我個人的觀察作證。我陪我父親去過國內外很多地方探險,多次看到他把中彈的囀鳥或是鳴鳥握在他溫柔而剛毅的手裡,對著它穿孔的身軀毫不隱飾地哭泣。有時候我們兩個,就我和他,會躲在我們家族擁有的峽谷某個陰林處一同哭泣。他是個好人,也是個神槍手,他射死鳥兒的時候快如迅雷,完全不留痛苦,也從不失誤。費康南二世,其實是個戴著人類形貌下凡的神。
  到最後,字跡已經變得碎碎片片,糾結在劃了線的黃色紙頁上,有如潰不成軍的行伍。
  我開始搜索書桌的抽屜。右手邊第一個抽屜裡塞滿了帳單,其中有幾張已經好幾個月沒付清,上面印有小小的字樣:「請立刻付款」。「如果再行拖欠,我們將會訴諸法律」。
  我在第二個抽屜裡找到一個老舊的木製槍匣,我打開它,一對德國打靶用手槍擺在尺寸適中的軟緞座上。槍的式樣雖老,可是上過油擦得晶亮,看來像是珍奇的藍色珠寶。
  我從木匣裡拿起一枝槍,放在手裡掂了掂。又輕又平衡,這槍似乎本身就為配合眼睛視線而設計,我不由得跟著它瞄準。我用槍對準照片裡那個蓄著山羊鬍的人,可是徒覺愚蠢。我帶著槍走到窗邊,想找個比較好的目標瞄準。
  外面沒有鳥兒。不過水泥柱的金屬頂座上有個圓形的喂鳥器,一隻老鼠正在吃喂鳥器裡剩下的幾顆谷粒。我舉起空槍對準老鼠,那個小東西跑下柱子,消失在黑色的溪谷裡。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31:56

第20章

  「你到底在幹什麼!」珍在我背後說。
  「玩遊戲。」
  「拜託,把槍收起來。你動我婆婆的槍,她會不高興的。」
  我把槍放回木匣。
  「這對槍很漂亮。」
  「我不覺得,我覺得所有的槍都可恨至極。」
  她陷入沉默,可是她的眼睛意猶未盡,滿滿有話要說。這個女人已經把她明亮的短洋裝換下,穿上一套並不合身的黑色過膝長衣。她又讓我聯想起作戲來,只是這次是個年輕女人扮演老者的角色。
  「這樣穿還可以嗎?」
  她的聲音聽來充滿焦慮,像是因為兒子不在、丈夫去世了,因此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是誰。
  「你怎麼穿都好看。」
  她卻拒我的恭維於千里之外,彷彿它會枯污了她。她坐回沙發上,把黑裙往下拉,讓雙腿完全隱蓋在裙擺下。
  我把槍匣關上收好。
  「這些槍是你婆婆父親的嗎?」
  「是的,本來是她爸爸的。」
  「她用槍嗎?」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現在有沒有用槍來射殺鳥兒,答案是沒有。這些槍是那個偉大人物的寶貴遺物。這棟房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像是遺物,我覺得我自己也是。」
  「你穿的是你婆婆的衣服嗎?」
  「是的。」
  「你會不會想住在這棟房子裡?」
  「會吧,這房子現在很適合我的心情。」
  她低頭以一種傾聽的姿態坐著,彷彿那套黑洋裝跟太空裝一樣,渾身都裝著通訊的線路。
  「我婆婆以前射殺了很多鳥,她也教史丹射鳥。這種事一定讓史丹很困擾,否則他不會告訴我。顯然他媽媽也很困擾。在我認識她以前,她早就完全收手,再也不射鳥了——可是我爸爸從來沒有收手過,」她突然的表白令人意外。「至少在我媽還沒離開他以前沒有。我爸爸喜歡射東西,只要會動的東西,他都喜歡射。我媽跟我就得替他射殺的鷓鴣還有鴿子拔毛。我媽離開我爸以後,我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
  她的話題從史丹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一點也沒經過轉折。我覺得奇怪,於是問她:
  「你現在想回娘家嗎?」
  「我沒有娘家。我媽再嫁,現在住在紐澤西。我最後一次聽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在巴哈馬群島開釣魚船。不管怎麼說,我沒辦法面對他們,他們會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我頭上。」
  「為什麼?」
  「他們就是這樣,沒有為什麼。因為我離開家,自己打工供自己讀完大學,而他們兩個都不贊成。一個女孩子家應該乖乖聽話,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
  她的聲音冷得像石頭,充滿了怨恨。
  「那你會把所有的過錯怪到誰的頭上?」
  「當然是我自己。不過我也怪史丹。」她又低下眼睛。「我知道這麼說很可怕。我可以原諒他跟那個女孩的事,還有他為找他爸爸所做的一切傻事。可是為什麼他非得要把龍尼也帶走——帶去呢?」
  「他要向他媽媽要錢,帶龍尼去看他媽媽等於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麼知道?」
  「你婆婆告訴我的。」
  「她的確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她是個冷冰冰的女人。」接著,彷彿在對這房子道歉,她又說:「我不應該這樣子說她,她受的罪也夠多了。史丹跟我都不值得她疼惜,我們一直拿得太多,給的太少。」
  「你們拿了她什麼東西?」
  「錢。」
  她聽來像是跟自己生氣。
  「你婆婆很有錢嗎?」
  「當然,她有錢得很。那件『峽谷之家』開發案一定讓她發了不少財,而且她手上還有好幾百畝的地。」
  「可是那些地除了幾畝酪梨樹林之外,生產並不多。而且她好像有一大堆帳單還沒付。」
  「那是因為她有錢,有錢人從來不付帳單的。我爸爸以前在雷諾開一家賣運動器材的小店,最買得起的人都是那些他必須威脅要告上法庭才肯付帳的人。我婆婆的祖產每年就有好幾千塊錢的收益。」
  「差不多幾千塊?」
  「我不大清楚。她對她的錢口風緊得很。不過她是有錢。」
  「如果她死了,錢會歸誰?」
  「你不要說這種話!」珍的聲音聽來既害怕又帶有迷信。她接著用比較克制的聲音說:「簡若姆醫生說她會好起來的,她這次心臟病發,只是因為過度操勞和壓力造成的。」
  「她能夠正常談話了嗎?」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會去煩她。」
  「我去問問簡若姆醫生,」我說。「不過剛才提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如果她死了,錢會歸誰所有?」
  「龍尼。」她的聲音很低,可是身體忍不住緊張激動。「你是擔心誰來付你的費用嗎?這就是你該去找龍尼,可是卻一直賴在這裡不走的原因嗎?」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坐著保持低姿態好一陣子。憤怒和悲傷像電流一般輪番出現在她身上,她把憤怒的矛頭轉向自己,把裙子的下擺放在兩手中間用力撕扯,像是想把它扯破似的。
  「珍,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我討厭這件衣服。」
  「那就脫下來換另一套。你絕對不能倒下去。」
  「我受不了一直等待。」
  「這件事很可能還會拖一陣子,你必須忍耐下去。」
  「除了等,我們是不是還能做些別的事?你就不能出去找他嗎?
  「不能直楞楞地找,地太大,而且水太深。」她看起來失望已極,因此我加上一句:「不過我有一兩條線索。」
  我再度拿出那則廣告,和那張史丹父親跟柯帕奇前妻的合照。
  「你看過這個沒有?」
  她低下頭去看那張剪報。
  「廣告登出來好一陣子以後我才看到。史丹在《紀事報》上刊廣告並沒有告訴我,那時候是六月,我們在舊金山。他也沒有告訴他媽媽,所以當她看到的時候,她氣瘋了。」
  「為什麼?」
  「她怪他把這個醜聞重新抖了出來。不過我想,除了她和史丹之外,其實沒有任何人會在乎。」
  還有柯帕奇父子會在乎,我心想,或許那個女人也會。
  「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我婆婆說她姓柯帕奇,本來是本地一個叫做萊恩·柯帕奇的房地產商的太太。」
  「他跟你婆婆的關係如何?」
  「在我看來,他們處得非常好。他們是『峽谷之家』的夥伴,也可以稱為合資人。」
  「那他的兒子傑瑞呢?」
  「我不認識他兒子。他長得什麼樣子?」
  「瘦瘦高高的,大概十九歲,留一頭棕色帶紅的長髮,滿臉鬍子。很情緒化的一個男孩子,他昨天晚上用一枝槍敲了我的頭。」
  「他就是那個把龍尼帶上船的人?」
  「就是他。」
  「那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她的目光轉而內斂,有一陣子彷彿在做心算。「他那個時候還沒留鬍子,不過我想,今年六月有一天晚上他來過我們家。我只看到他一下子。史丹帶他到書房,把門關起來。不過我相信他是帶著剪報來的。」她抬起頭來。「你想他是不是要報復我們?因為他媽媽跟史丹的爸爸跑了?」
  「有可能。我覺得這孩子真的很愛他媽媽,事實上,他現在正要去找她也說不定。」
  「那我們就得找到她,」珍說。
  「沒錯。如果我的線人值得信任,這位柯帕奇太太——以前的柯帕奇太太——目前住在舊金山南邊的半月灣附近。」
  她緊抓著這個線索不放,因為這是唯一的線索。
  「你替我到那裡跑一趟好不好?今天就去好不好?」
  她的臉上重新恢復了生氣,我真不願意讓她失望。
  「我最好先待在這裡,等到我們有了確切的消息再說。傑瑞去年參加了安森那達的船賽,他很可能正朝那裡開。」
  「要到墨西哥去?」
  「很多年輕人最後都跑那裡去了。不過我們是應該查查這條半月灣的線索。」
  她站起身子。
  「那我自己去。」
  「不,你待在這裡。」
  「待在這個房子裡?」
  「反正不要離開這個城。我想這件案子並不是要求贖金的綁架案,不過萬一是,你是他們唯一想接觸的人。」
  她看著電話,好像才用它講過話。
  「我沒有錢。」
  「你剛才跟我說過,卜賀太太很有錢。如果必要,你可以向她籌一些,事實上,我很高興你提到錢的事。」
  「因為我還沒有付錢給你?」
  「我是不急。不過,我們很快就需要用點錢。」
  珍苦惱起來,穿著那件不合身的黑衣裳在小房間裡走來走去,顯得又拙氣又生氣。
  「我不要去跟我婆婆要錢,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目前看來,這樣做並不實際。」
  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們交換了一個尖銳的眼神,這意味著我們可能成為惡敵,也可能變為摯友。她體內儲存的怒火像深埋的熱泉,是從她的婚姻或是她的新寡身份中都無法探及的。
  彷彿她總算贊同了我的作法,她用一種比較有信心的語氣說道:
  「既然談到實際,你打算怎麼把我的兒子找回來?」
  「我打了個電話給一個叫麥威裡的人,他在舊金山開了一家偵探社。他對整個灣區瞭如指掌,我想跟他合辦這個案子。」
  「那就這麼辦吧!我去籌錢。」她似乎下了個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不只牽涉到錢。「那『你』打算做什麼?」
  「等下去——然後問問題。」 她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然後又坐進沙發。
  「你就只會問問題。」
  「我自己也問得很煩啊!有的人不等我問就會告訴我很多;偏你不是這樣。」
  她帶著不信任的眼光望著我。
  「這又是一個問題,對不對?」
  「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你的婚姻很奇怪。」
  「而且你希望我告訴你。」她說。
  「如果你願意講,我洗耳恭聽。」
  「我為什麼要講?」
  「是你把我牽扯進來的。」
  我的提醒又觸怒了她,她的憤怒本來就瀕臨一觸即發的邊緣。
  「我知道有人被稱作窺淫狂,可是你不覺得你更惡劣?」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羞於啟齒的?」
  「我沒有,」她說,火氣很大。「你別煩我,我不想談!」
  有好幾分鐘,我坐著沒講話。我想我多半是愛上她了,一來因為她是龍尼的母親,二來她年輕漂亮,那副裹在緊身黑洋裝裡的身軀尤其動人。
  可是她新寡的身份似乎在她周圍構築了一個我無法跨越的圍欄;更何況,我提醒自己,我年紀幾乎是她的兩倍大。
  她注視著我,眼神是坦誠的,彷彿聽到了我的思維。
  「我真不願意承認,」她說,「以前我從來沒對誰承認過。我的婚姻的確是很失敗。史丹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我根本親近不了他;如果他還活著,或許他也會這麼說。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認真談過這個問題。我們只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生活。我照顧龍尼,而史丹則愈來愈熱衷找尋他的父親。偶爾深夜他在書房工作時,我會去看看他。有時他就只是坐在那兒,把那些照片和信件東翻西弄的,看來像是個在計算自己財富的人,」她沒頭沒腦的很快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應該輕忽他的,」她接著說。「我當時應該認真去看待這件事。羅威爾牧師曾經這樣勸我。他說史丹是在尋找失落的自我,現在我才慢慢體會到,他說的對。」
  「我很想跟羅威爾牧師談談。」
  「我也是。很遺憾,他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
  「壽終正寢。我真的很想念他,他是個好人,很體諒人,可是我那時候沒聽進他的話;我在生氣,而且妒嫉。」
  「妒嫉?」
  「妒嫉史丹跟他的父母親,甚至妒嫉他們觸礁的婚姻。我覺得他們好像在跟我的婚姻爭寵,慢慢的反客為主。史丹愈發沉溺於過去,對我愈不耐煩。或許,如果我多努力一點,是可以阻止他的。但是,就那麼一個錯失,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他在《紀事報》上刊的廣告引爆了這整場大災難,對不對?」
  還好這個問題我不必回答,電話鈴響了。是麥威裡。
  「嗨,亞契,任務完成。有什麼小弟可以效勞的?」
  「我在找一個女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她十五年前離開聖德瑞莎的時候名字是愛倫·柯帕奇,娘家姓蘇東。她跟一個叫禮歐·卜賀的男人一起去旅行,這個人現在不知是否還跟她在一起。根據我一個有點脫線的線人說,她目前人在半月灣附近,住在一棟兩三層樓高的舊房子裡,房子上面有一對圓塔,四周都是樹,有橡樹,也有松樹。」
  「你能不能講得具體一點?半月灣這一區有很多樹啊!」
  「大概一個禮拜以前,她家附近有條大丹狗,看來像是走失的狗。」
  「這位愛倫小姐是什麼背景?」
  「她是聖德瑞莎一個房地產商人萊恩·柯柏奇的前妻,他告訴我,她是史丹福畢業的。」
  麥威裡嘴裡「得兒」的一聲,表示滿意。
  「這表示我們要從帕羅亞多這一帶開始找起。史丹福的畢業生都會回到那裡,像歸巢的鴿子。你有沒有這位愛倫·蘇東·柯帕奇的照片?」
  「我有一張六月底在舊金山《紀事報》上刊的廣告照片,照片是她跟禮歐·卜賀十五年前抵達舊金山時拍的,他們當時用的名字是史羅福夫婦。」
  「我的剪報檔案裡有這張廣告,」麥威裡說。「如果我記得沒錯,這則廣告提供一千塊錢的賞金。」
  「你對錢的記性真好。」
  「沒錯,我就是這樣。我最近又結婚了,那筆賞金我有分吧?」
  「很不幸,那個提供賞金的人已經死了。」
  我把史丹·卜賀怎麼死的連同其他細節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
  「這個愛倫小姐為什麼這麼重要?」
  「我正打算問她。不過你不要去問,要是你找到她,通知我一聲,下面由我接手。」
  我向他道了再見,又向珍告別。她的心情已經轉變,她叫我不要走,不要拋下她一個人。我離開屋子把前門帶上的時候,聽到她氣得大哭。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34:08

第21章

  史諾太太家的那條街上,沿路盛開的蘭花楹垂垂掛掛,像一團團紫色的雲聚結在樹枝上。我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注視著那些花。隔鄰的院子裡,幾個褐色皮膚的小孩正在玩耍。
  史諾太太前窗的窗簾猛地拉起,像是抽搐的眼皮。然後她出了屋子,朝我的車走過來。她穿著一件有如盔甲的銹色絲綢衫,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似乎正在等一個重要的貴客。
  她等的不是我。她壓抑著怒火說道:
  「你沒有權利這樣做,你這是在騷擾我們。」
  我鑽出車門,帽子拿在手上站著講話。
  「史諾太太,我無意騷擾你們。你的兒子是個很重要的證人。」
  「可是沒有律師在場,他有權利不開口講話,這個我很清楚——他以前就惹過麻煩。可是這一回他是無辜的,他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清白。」
  「他有那麼天真無邪嗎?」
  她沒笑,只是站在那兒堵住進屋的通路。隔鄰的幾個老人家察覺到可能出了麻煩,悄悄地走出屋子。他們朝我們這個方向踱過來,像逐漸聚攏的觀眾。
  史諾太太對他們凝望頗久,憤怒的眼神凝結成恐懼。她轉身對我說:
  「如果你一定要談,我們進屋談。」
  她把我領進那間小小的客廳。卜賀太大打翻的黃色茶漬還留在地毯上,像是罪案遺留下的老證據。
  史諾太太一直站著,我也只好站著。
  「佛茲呢?」
  「我兒子在房裡。」
  「能不能請他出來?」
  「不行,他不能出來,醫生要來看他。我不能讓你跟昨天一樣,再把他搞得沮喪難安。」
  「我還沒跟他說話以前,他就很沮喪了。」
   「我知道,可是你讓他每況愈下。我兒子在感情上是很脆弱的,打從他精神失常以後就一直如此。只要我有口氣在,我是不會讓你送他回療養院去的。」
  我感到一陣慚愧,她雖然瘦小又是個女人,卻如此不屈不撓。可是現在她正擋在路中央,而那個失蹤的小男孩卻在她那一頭的某個地方。
  「史諾太太,你認識艾爾·席納嗎?」
  她撇撇嘴,然後搖搖頭: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可是她鏡片後面的眼睛警覺了起來。
  「這個叫艾爾·席納的人上個星期不是來過你家嗎?」
  「大概吧!我又不是一直在家。你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艾爾·席納。他昨天晚上被人殺了,洛杉礬警方告訴我,他是從佛森監獄逃出來的。」
  她幽黯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個夜行動物被手電筒的燈光照到。
  「原來如此。」
  「史諾太太,你是不是給了他錢?」
  「不多,我給了他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我不知道他是從牢裡逃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給他錢呢?」
  「我覺得他可憐,」她說。
  「他是你的朋友嗎?」
  「算不上是朋友。可是他得加油才能出城,而且五塊錢我還拿得出來。」
  「我聽說你給了他二十塊錢。」
  她直視著我,眼光一點也不閃躲。
  「我給了他二十塊錢又怎麼樣?我沒有零錢啊!而且我不希望他一直賴在這裡等到佛茲下班回來。」
  「他是佛茲的朋友嗎?」
  「我不能把他稱作朋友。艾爾跟誰都不是朋友,連他自己都不是。」
  「可是你認識他。」
  她在平底搖椅上坐下來,背脊挺得直直的。我也坐進近旁的一張椅子。她的臉陰沉而專注,彷彿是做了個深呼吸之後,在水裡憋住氣一樣。
  「我並不是否認我認識他。他還是少年的時候,曾經跟我們一起在這房子裡住過一段日子。他那時候已經麻煩纏身,郡政府在幫他找一個寄養家庭,否則他就要被送到感化院去。那時候我先生還活著,所以我們答應把他帶回家來。」
  「很慷慨的行為。」
  她猛然搖頭。
  「我不敢說我們慷慨,我們需要那筆錢。為了佛茲,我們得維持住這個家,而且我先生那時候生病,物價又高。不管怎麼說,我們把艾爾帶回來,盡量善待他。可是他已經病人膏育了,要我們把他導人正途實在無能為力;而且佛茲受了他的壞影響。就在我們猶豫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他自己替我們解決了難題——他偷了一部車,跟一個女孩子跑了。」
  「這件事佛茲也有一份,對不對?」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好像潛水的人從水底浮上來呼吸空氣一樣。
  「你聽說過這件事,是不是?」
  「只聽說了一點點。」
  「那你聽到的可能都是不實的傳言。很多人把這件事都怪在佛茲頭上,因為裡面他年紀最大。可是艾爾是超齡的老成,那個女孩也是。她那時候才十五歲左右,可是相信我,她早有經驗了。佛茲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他就像他們手裡的木偶一樣。」
  「你認識那個女孩嗎?」
  「我認識。」
  「她叫什麼名字?」
  「瑪蒂·尼克森,她爸爸是個建築工人——這是說他有工作的時候。他們住在這條街尾的一家小汽車旅館裡。我之所以認識瑪蒂,是因為她在卜賀先生卜賀太太舉辦宴會的時候會來廚房幫忙;我那時候是卜賀家的管家。瑪蒂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可是又剛又硬,像鐵釘一樣。如果你要我說,我會說她才是這幫孩子的大姊頭。當然,她也是惟一全身而退,一點也沒受到處罰的一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剛說過,他們偷了一部車。這一定是瑪蒂的主意,因為他們偷車的對象是她認識的人——就是她家住的那個汽車旅館的老闆。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溜到洛杉礬去了,這也是她的主意,因為她想當電影明星,而且一直渴望住在洛杉礬。他們在那裡待了三天三夜,晚上睡在車上,到處找東西吃。後來他們想在一個打烊的麵包店偷點東西吃,結果被抓到了。」
  她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一種不自覺的興味盎然,彷彿這是她自己和她兒子的親身經歷。她自己也察覺到了,於是壓抑下來,換上一副不以為然的鐵青臉色。
  「最糟糕的是,瑪蒂後來懷孕了。她還沒有成年,而佛茲承認跟她發生過性關係,於是法官和緩刑官要他做一個很難的抉擇:他可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審判,但這樣他很可能得去坐牢;或者他就在少年法庭上認罪,到森林營裡服緩刑六個月。律師說我們最好不要上法院打官司,他說,如果不接受少年法庭的判決,他們會把你整得很慘。就這樣,佛茲進了森林營。」
  「其他的人呢?」
  「瑪蒂·尼克森結了婚,她嫁給那個車子被偷的人,而她連法庭都沒踏進一步。」
  「她現在在哪裡?」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當時那個人在本地南部做生意,她現在還跟他住在那兒。」
  「她丈夫姓什麼?」」
  她想了想。
  「我不記得了。如果這很重要,我可以查得出來。頭一年她寄給佛茲一張聖誕卡——她竟然還有這個膽子!我想他還保存在他抽屜裡。」
  「那艾爾·席納呢?」
  「那又大不相同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犯案,他正在緩刑期間,於是他們把他送進培斯敦監獄,一直關到他成年。我還記得他出獄的時候,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蘭花楹正開始開花。他到這兒來拿他的東西。我把他的東西都放在一個紙箱裡,裡面有幾本教科書、一套藍色西裝——是郡政府買來讓他上教堂時候穿的。可是那套西裝不合身了,而且他對那些書也沒興趣。我讓他好好吃了一頓飯,又給了他一點錢。」她搖搖頭,好像我開口問過話似的。「我並不是慷慨。我是想把他打發走,免得佛茲又跟他沾惹在一起。那時候佛茲在森林服務處做事,我不想讓艾爾干擾他的工作。可是到底還是避免不了。」
  「什麼事避免不了?」
  「艾爾不但讓佛茲丟了差事,還弄得他精神分裂。那些慘酷的細節我不想多講,過去的就過去了,而且艾爾以後再也沒有踏進我們家一步——直到上個禮拜他又出現了。現在你又告訴我他死了。」
  「他是昨天晚上在北嶺被人殺死的。我們不知道是誰殺的,也不知道原因。不過如果你能告訴我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有幫助。艾爾怎麼會讓佛茲精神分裂呢?」
  「因為他替他惹了麻煩啊!還不總是這樣。」
  「什麼樣的麻煩?」
  「他開走佛茲的牽引機,到山裡頭去兜風找樂子。當然,牽引機不是佛茲的,問題就出在這裡。那個牽引機是美國政府的財產,本來佛茲要跟艾爾一起被送到聯邦監獄去的。就這樣,他們把他開除了,而這都是艾爾惹的禍。」
  我開始有點坐立不安。
  「史諾太太,我能不能跟佛茲談一談?」
  「一點必要也沒有。你剛才問的問題,我已經都照實回答了;而且他能夠告訴你的事,我也都能告訴你。」
  「也許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是他知道。」
  「我想你不瞭解,」她帶著些微的優越感說道。「佛茲跟我很親的。」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指的是哪一類的事情?」「我情願自己跟他談。你是他媽媽,你當然會護著他。」
  「我當然得護著他。佛茲不會替自己站出來說話。自從他精神分裂,丟了森林服務處的差事之後,他就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推。你應該聽聽你昨天反來覆去問他以後,他在房間裡哭成什麼樣子。」
  「他並沒有對我說什麼會牽累自己的話。」
  她對我狐疑地看了一眼。
  「他跟你說了什麼?」
  「我想我不應該告訴你。他是成年人了。」
  「你錯了,他還是個孩子,只是有男人的身體。自從他精神分裂以後,他就完全變樣了。」
  「你的意思是,自從十五年前發生那件事以後,對不對?」
  「沒錯,就是從卜賀船長跑了的那年夏天。」
  「佛茲很喜歡卜賀船長嗎?」
  「他對他簡直是崇拜。他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看待,他把卜賀家的人都當成偶像,所以卜賀船長跑了的時候,他的心都碎了,就好像他自己的父親又死在他自己手上一樣。這話可不是我自己編的,是簡若姆醫生說的。」
  「就是那個要來看佛茲的醫生?」
  她點點頭:
  「他應該隨時就會到了。」
  「他是心理醫生嗎?」
  「我們不信心理醫生那一套,」她斷然說道。「簡若姆醫生是個好大夫。他也是卜賀太太的醫生,這就表示他一定很優秀。佛茲精神分裂的時候卜賀太太替他請簡若姆醫生來看病,又幫他付醫藥費,包括住療養院的錢。等到他出院以後,她又給他一份工作,在她自家的花園做事。」史諾太太微微笑著,盡情享受從回憶裡獲得的喜悅。「可是現在,我擔心他又把那份差事給丟了。」
  「我想不見得,如果他沒做錯什麼事的話。事實上,我不懂他怎麼會被森林服務處開除的。」
  「我也不懂。艾爾沒經過佛茲同意就把牽引機的鑰匙拿走了。可是上面的主管不相信我兒子的話。這跟再早三年前少年法庭上的經過如出一轍。男孩子一旦惹上麻煩,一輩子的名聲就全完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37:57

第22章

  史諾太太站起來朝大門走去,似乎認為該送客了。可是雖然她家的氣氛壓迫得我極不舒服,我還沒打算離開。我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動,史諾太太經過一陣子無聲的掙扎之後,終於又回到平底搖椅上坐下。
  「你還有別的事要問嗎?」她說。
  「或許你能夠幫我個忙。這件事跟你和佛茲都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我猜想卜賀先生出走的時候,你正好在他家工作。」
  「沒錯。」
  「或許你認識那個女人?」
  「你是說愛倫·柯帕奇?我當然認識。她在本地高中教藝術,她先生就是那個房地產商人萊思·柯帕奇。那是他還沒有靠『峽谷之家』發跡以前的事,那時候他跟我們一樣,只夠餬口過日。依我猜想,柯帕奇太太是看到有過好日子的機會,所以布下美人計,誘惑卜賀船長上鉤的。我親眼看著這整件事情發生。以前只要是卜賀太太不在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把史丹丟給我,跑到山上木屋去。本來柯帕奇太太是被請來教卜賀船長畫畫的,可是她教他的不只是畫畫而已。他們以為可以瞞過所有的人,其實不然,我以前總會捕捉到他們之間含情脈脈的眼神,他們好像置身於自己的秘密天地裡,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卜賀太太知道她先生有外遇嗎?」
  「她一定知道,我看得出來。她很痛苦,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說,起碼我沒聽她提過一個字。我想她是為了避免婚姻破裂。她家在這個地方有點名望——起碼以前是這樣。而且,她還得考慮到可憐的小史丹。有時我回想起從前,我會覺得要是他們公開決裂,長遠來說,恐怕對史丹比較好。他以前總會問我,他爸爸跟那個女人到山上木屋去做什麼?而我總得編個故事哄他,可是他從來沒有真的信過。小孩子都是這樣。」
  「我想,這種情形延續了好一段時間吧?」
  「起碼有一年。那是很奇怪的一年,對我也一樣。我那時候替卜賀太太管家,可是我人在卜賀家,卻不是卜賀家的一分子。過了一陣子,他們兩個在我面前也愈來愈不避諱了,就當我是個傢具還是什麼的。到後來,他們也不願意大費周章,跑到山上木屋去了。當然,佛茲當時在峽谷這頭替森林服務處開路,那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卜賀太太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房子裡頭晃來晃去。他們會把自己鎖在小房間裡,出來的時候滿臉火紅,而我又得編個故事去哄史丹,解釋為什麼剛才沙發吱吱嘎嘎的響。」她擦了粉的臉起了淡淡的紅暈。「我不知道我幹嘛要跟你講這些。本來我想把這些事兒都帶進墳墓,死也不跟人說的。」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嗎?」
  「我想他們是感到壓力太大了,幾乎連我都覺得緊張。他們跑掉的時候,我本來正打算辭職的。」
  「他們跑到那裡去了?」
  「他們去了舊金山——這是我聽說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沒回來過這兒。我不知道他們靠什麼過活。他沒有職業,又沒錢。依我對他們的瞭解,我猜那女人在灣區找了份工作,恐怕到今天他還得靠她養,他不是那種腳踏實地的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藝術型的,可是其實她比她流露出的模樣要實際得多。她假裝自己不食人間煙火,可是走的路卻務實得很。有時候我真是替她難過。她以前眼神總跟著他走,好像她是條狗,而他是她的主人似的。我常常想這個問題——一個有丈夫有小孩的女人,怎麼可能對別人的丈夫有這麼深的感情。」
  「從他的照片上看,我猜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是很帥。你在哪裡看到他的照片的?」
  我把史丹刊的廣告拿出來給她看。她像早就知道似的望了它一眼:
  「這就是艾爾那天帶來的剪報。他要確定這個人就是卜賀船長,我告訴他,沒錯,就是他。」
  「他有沒有問到那個女人?」
  「他不必問我,艾爾老早就認識柯帕奇太太了。艾爾住在我們家的時候,她是他的高中導師。」她擦擦眼鏡鏡片,又彎下身子去看那張剪報。」「是誰在報紙上登的廣告?」
  「史丹·卜賀。」
  「他怎麼拿得出一千塊錢的現金當賞金?他連一個子兒都沒有。」
  「向他媽媽要。至少他本來打算這麼做。」
  「原來如此。」她的眼神從剪報上抬起來,充滿了往事。「可憐的小史丹。他還在努力探究,想知道山上木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女人的洞察力讓我訝異不已。她的腦子因為操煩而變得敏銳,又經過多年來為佛茲護衛的鍛煉,應對手腕熟練。我明白原來她跟我談話是有目的的,她用這些陳年舊事把我擋住,用這一籮筐的話堵在我跟他的兒子當中。
  我看看表,十二點四十五分。
  「你要走了嗎?」史諾太太熱切地說。
  「如果我能跟佛茲談個幾分鐘——」
  「你不能,我不准!他老是拿一些他沒做的事情來怪自己。」
  「這個我自會判斷。」
  她依舊搖頭。
  「你去問他話是不公平的。我告訴你的已經比佛茲能告訴你的還多了。」她使出虛張聲勢的怒氣又加上一句:「如果你還有想知道的事情,你問我啊!」
  「還有一件事。你提到瑪蒂·尼克森曾經寄聖誕卡給佛茲。」
  「其實那不算是聖誕卡——只是在明信片上問候問候而已。」她站起來。「如果你想看,我想我找得到。」
  她穿過房間,走進廚房。我聽到第二道門開了又關,然後是穿過薄牆的一陣低語。我聽到佛茲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升高起來,還有他媽媽安撫他的聲音。
  她拿著一張明信片走出來交給我。明信片正面印的彩色照片是一個兩層樓的汽車旅館,招牌上寫著:「玉蘭樹汽車旅館」。郵戳日期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發信地是石油城。信上褪了色的綠墨水寫著:
  親愛的佛茲:
  好久不見。可愛的老家聖德瑞莎一切可好?我現在有個女兒,是十二月十五日生的,正好趕上當我的聖誕節寶貝。她重七磅六盎司,長得像個洋娃娃。我們決定為她取名為蘇珊。我好快樂,希望你也一樣。聖誕節將屆,在此問候你和你母親好。
  
  
  
  
  
  
  
  瑪蒂·尼克森·葛蘭多上
  廚房的電話鈴響了。史諾太太跳起來,好像聽到警鈴大作一樣。可是她在去接之前,先把廚房的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了門。
  「是喬·凱西先生,」她用手掩著嘴說,彷彿那名字有股苦澀味。「他要跟你說話。」
  她退到一旁讓我過去,然後依然站在走道上聽。
  喬·凱西的聲音聽來很緊急:
  「空中巡邏隊的一個飛行員看到愛瑞亞蒂妮號了,它擱淺在杜尼斯灣。」
  「船上那幾個孩子呢?」
  「還不清楚,不過情況聽起來不太妙。根據我得到的情報,那條船被浪潮打斷了。」
  「船確切的位置在哪裡?」
  「就在州立公園正下方。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知道。你人在哪裡?我可以去接你。」
  「我現在恐怕沒辦法離開這兒。史丹·卜賀被殺的案子我現在有條線索。而且,再怎麼說我也不應該離開火場。」
  「你有了什麼線索?」
  「你發現的那個戴長假髮的人,有人昨天在這附近看過他。那時候他開一輛白色的老爺車,正打響尾蛇路經過,一個大學女生正好在那裡散步,看到了他,時間大約在起火前不久。」
  「她的指從很確定嗎?」
  「還不確定,我正要去找她談。」
  喬·凱西掛了電話。我轉身離開電話機,注意到佛茲的房門開著,門縫裡露出他一隻濕潤潤的眼睛,像一隻水穴裡的魚眼,而他的母親站在另一端,像只鯊魚般盯著他。
  「你好嗎,佛茲?」我說。
  「我覺得糟透了。」
  他把門開大了些。穿著皺巴巴睡衣的他不像個男人,倒像是個沒被照顧好的小男孩。他母親說:
  「回你的房裡去,別給我出聲音。」
  他搖搖他臭氣衝鼻的腦袋。
  「我不喜歡待在房間裡,我在那裡一直看到東西。」
  「你一直看到什麼東西呢,佛茲?」我問。
  「我一直看到在墳墓裡的卜賀先生。」
  「卜賀先生是你埋下去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開始哭起來,然後一下點頭一下哭,活像一個人肉幫浦。他母親走到我們中間,將瘦小的身軀靠在他手足無措的身軀上,把他推回了房間。
  然後她鎖上房門,轉身面對著我,手上拿著鑰匙的樣子好似拿著武器。
  「請你現在就離開我家!你又弄得他情緒大亂!」
  「如果他昨天真的埋了史丹·卜賀,你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如果還想替他掩飾,那你就是瘋了。」
  她想放聲大笑,卻成了一陣狂嘯。
  「瘋了的人可不是我。他並沒有埋掉卜賀先生,就跟我也沒有埋掉卜賀先生一樣,清清白白。你們這些人把他搞得又糊塗又害怕,弄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是看到什麼。只有我,我知道他一點也沒有做錯事。我瞭解我兒子。」
  她講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差點信以為真。
  「我還是認為他知道某些事情,可是沒有說出來。」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吧。他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我覺得你應該感到慚愧,不斷為難一對孤兒寡婦。要是醫生看到他這個樣子,會把他送進州立醫院的。」
  「他曾經被送進去過嗎?」
  「他差點被送進去,好些年以前。不過後來卜賀太太說她願意替他付療養院的費用。」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事嗎?」
  「沒錯。現在,請你離開我的廚房好吧?我沒有請你到我家來,我現在要請你出去。」
  我謝過她,走出了房子。就在屋前的路邊,一個穿運動衫的中年男子正好從一輛黃色跑車裡鑽出來。他從汽車行李廂裡拿出一個醫療箱,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他的白髮和淡藍色眼眸跟他紅潤的臉色正好成對比。
  「請問是簡若姆醫生嗎?」
  「我就是,」他的眼神帶著問號。
  我告訴他我的身份以及我正在做的工作。
  「史丹·卜賀的太太請我來調查。順便問一下,卜賀太太怎麼樣了?」
  「她因為疲累過度,引起輕微的心臟病。」
  「她現在能說話嗎?」
  「今天還不行,明天大概可以吧。不過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提她的兒子——還有孫子。」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帶著令我意外的感傷歎口氣。「我剛才到太平間去看了史丹的屍體。每看到有人年紀輕輕就死去,總叫我難過。」
  「刀傷是他致死的原因嗎?」
  「可以這麼說。」
  「你是他的家庭醫生嗎?」
  「我做了他大半輩子的家庭醫生——他還住在老家的時候,我是他的醫生,結婚之後我還是常常看到他。他有問題的時候喜歡來找我。」
  「他有些什麼樣的問題?」
  「精神上的問題,婚姻上的問題。我是不能跟第三者討論這些事的。」
  「這些事對他並不會造成傷害,他已經死了。」
  「這個我知道,」醫生的聲音透著嚴厲。「我只對一件事有興趣:刺死他又把他埋了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病人佛茲說人是他埋的。」
  我注意看醫生的反應,可是他漠然的眼神依舊,紅潤的臉色也絲毫未改,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別信他的話。佛茲老是在認罪。」
  「你怎麼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呢?」
  「因為他是我二十多年的老病人。」
  「他是不是不正常?」
  「我不會這麼形容他。他極度敏感,很容易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自己頭上。他情緒沮喪起來,就會喪失所有的現實感。可憐的佛茲,這一輩子都在害怕。」
  「他害怕什麼?」
  「別的不說,他最怕他媽媽。」
  「我也是。」
  「原來我們都一樣,」醫生帶點幽默的語氣說。「她是個很有權威的小女人。不過,她之所以如此,可能是迫於需要。她過世的丈夫跟佛茲很像,無論什麼工作都沒辦法長久。我想他們兩個最基本的問題是出在基因上,而我們對於遺傳疾病至今還是無能為力。」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往房子望去。史諾太太本來正站在客廳窗戶後頭監視我們,現在她放下了窗簾。
  「我該進去看我的病人了。」簡諾姆醫生說。
  「或許等你有空,我們可以談談。也許佛茲就如你所說是無辜的,可是不管他是不是無辜,他跟史丹·卜賀死亡案件的主嫌犯有關係。」我把艾爾以及喬·凱西提到的線索都跟他說了。「而且我們知道,那些用來挖史丹墳墓的工具,是佛茲手邊就拿得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跟我說,是他埋了史丹·卜賀。」
  醫生慢慢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天掉了下來,佛茲也會想辦法把罪過攬到自己頭上。事實上,那墳墓很可能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
  「助理驗屍官跟我曾經猜想過這種可能性。」
  「就我來看,這不只是猜想,」簡諾姆醫生說。「我剛才在替史丹驗屍的時候,注意到他手上有水泡。」
  「什麼樣的水泡?」
  「就是普通的水泡,兩個手掌都有。」他用他寬大右手的方形指甲摸摸自己的左手掌。「因為沒做慣挖土的事,動手起來就很容易長水泡。不過,我承認這實在很難解釋,為什麼會有人去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是被逼的,」我說。「那個戴假髮的艾爾·席納,生前是個難纏的傢伙。很可能他那時候就站在一旁拿著槍對準史丹,要不然就是史丹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或許他本來打算埋的是別人。他身邊帶著一個女孩子,還有他兒子。」
  「他們怎麼樣了?」
  「我正在查。」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0:41

第23章

  杜尼斯灣位於一號公路外一條曲折蜿蜒鄉道的盡頭。被風堆砌成的沙丘沿著海岸往北聳高,天上的白雲綿延流過,像撕碎的旗幟。看來暴風雨就要到了。
  國家公園入口處的服務亭已經關閉,空無一人。我驅車直入,開到可以俯瞰海洋的停車場去。大約三百呎遠的地方,海濤破碎成浪花,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正歪躺在海面上。更遠處圍繞著一群鵜鶘,正潛入水裡找魚吃。
  海灘上有三個人遠望著愛瑞亞蒂妮號,他們不是我要找的那三個。其中一個穿著州立公園的制服,他近旁的兩個男孩則斜倚在自己的滑浪板上,他們的長髮被太陽都曬得褪色了。
  我從車子的行李廂裡把望眼鏡拿出來,焦距對準那艘帆船。船的桅桿已經斷了,纜索像張破網垂掛在船椽。船身似乎顛動不已,因進水而變得沉重。大浪打來時它緩緩浮起,浪退了它又笨拙地倒下。我的呼吸賦予同情似的變得困難起來。
  我沿著一條半懸在沙上的木頭步道走下海灘。那個州立公園的管理員轉身來迎我,我問他把那些年輕人救起來沒有。
  「救起來了,他們已經登岸了。」
  「三個人都救起來了嗎?」
  「是的。這兩個男孩幫了大忙。」
  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看到那兩個衝浪的孩子。他們刻意隱藏著心底的驕傲回視我,彷彿任何大人的讚許他們都不屑接受似的。
  「他們沒事了。」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說,兩個人的點頭動作嚴肅而一致。
  「他們人在哪裡?」
  他聳聳他的肩膀。
  「有個人開一部旅行車來把他們帶走了。」
  「什麼樣的旅行車?」
  他指指公園管理員。
  「你問他。」
  我轉身面對那個管理員,他一副小媳婦的表情,扭怩不安地回答我:
  「是一輛藍色的雪佛蘭旅行車,車型很新。我沒把車牌號碼記下來,沒有理由嘛,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是逃犯。」
  「那個小男孩不是逃犯,他可能是綁架案的肉票。」
  「看他的樣子不像。」
  「他是什麼樣子?」
  「很害怕的樣子,可是不是特別怕他們。他一直跟著他們走,一點也看不出勉強。」
  「他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帶上那部旅行車。」
  「這我知道。開車的是什麼人?」
  「一個高大的女人,她戴著一頂寬邊帽。」
  「她怎麼知道他們在這裡?」
  「我讓那個金髮女孩用我的電話。我不可能知道他們——」
  「你可不可以幫我追查電話的下落?」
  「我想沒辦法,除非是長途電話。不過我去試試。」
  他吃力地朝步道走去,用手擋住迎面的強風。我跟著他走到人口的服務亭,當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等在外頭。他搖著頭走出來,兩手一攤說:
  「他們好像什麼電話記錄也沒有。」
  「你跟警察報案了嗎?」
  「他們來過又走了。警長還從石油城趕來。不過那時候他們三個已經搭那部雪佛蘭旅行車離開了。」
  我又走回海邊,注視愛瑞亞蒂妮號好一陣子。它在浪潮裡上上下下,有如一隻陷在油污裡的無助小鳥。待我轉過身去,我看到年紀較大的那個衝浪人已經悄悄走到我身後。
  「我真不願意看到船變成這個樣子,這讓我心情亂壞的。」
  「船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說,馬達突然失靈,而他還沒趕得及把帆拉起來,風就把船吹得擱淺了。強風吹來的時候把桅桿吹到海裡去,我跟我弟弟親眼看到的。於是我們就帶著衝浪板下海,把他們帶了回來。」
  「有沒有人受傷?」
  「那個人受傷了。他在纜繩滑掉的時候傷了胳臂。」
  「那個小男孩呢?」
  「他沒事,只是很冷,我弟弟就把自己的毯子給他。可憐的小傢伙,渾身抖得好像停不住——我是說真的。」
  他自己也冷得發抖,可是還是保持一副堅忍的神情,有如一個原始部落的青年在忍受某種人會儀式。
  「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警覺地看我一眼。
  「你是警察的線民,還是什麼人?」
  「我是私家偵探。我正在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找回來。」
  「你是說那個留腮鬍的男孩子?」
  「是那個小男孩。」
  「你剛說這是綁架,你是說真的嗎?」
  「是真的。」
  「他們不是兄妹嗎?他們說他們是兄妹。」
  「他們還說了什麼?」
  「那個留腮鬍的男生說你——說有人在追殺他們。難道不對嗎?」
  「不對,不是這樣。我要把那個小男孩找回來,他爸爸昨天被人殺了。」
  「是那個留腮鬍的傢伙殺的?」
  「很可能,我不知道。」
  男孩跑去跟他弟弟講話,又朝我這兒走回來。我也往前在中途迎上他。
  「你們有什麼秘密?」
  「我只是跟我弟弟商量一下。那個女孩子告訴我弟弟說他可以到石油城把毛毯拿回去,她說她會把毯子放在玉蘭樹汽車旅館的辦公室裡。」
  於是我驅車前往,途經滿是煉油幫浦和油田鐵架的草原。地平線再遠一點,聳立著幾德堡空軍基地的信號架台。石油城是個發展神速的鄉鎮,它已經跨過市界,迅速開發出來的房屋綿延好幾里,聚集成一條面貌千篇一律如同冰河的長流。
  玉蘭樹汽車旅館跟它十五年前明信片上的照片比起來,已經成長了許多。它環著城南邊緣地帶一條短街的三邊而築,第四邊是個會議中心。這簷上的活動看版寫著:「牛排+龍蝦+無休的娛樂表演」。我將車停在辦公室門口時,還聽得到西部音樂流瀉而出,像一塊拓荒地即將消逝前的最後悲號。
  櫃台後面的女子穿著鮮艷的條紋襯衫,戴一頂圍著假牛皮帽帶的西部牛仔帽,像個冒牌的牛仔妹。她的身材高大突出,看似雖然經過多年的演練,依然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手腳才適當。
  「有沒有人留下一條毛毯在這裡?」我問。「一條濕毛毯?」
  她望我一眼,沒有笑意。
  「你不是那個把毯子借給蘇珊的人。」
  「我沒說我是。蘇珊在嗎?」
  「不在。他們又走了。」她停下話頭,嘴唇張開,好像突然一陣遲疑。「我不應該跟你談這些的。」
  「誰說的?」
  「葛蘭多先生說的。」
  「是雷斯·葛蘭多嗎?」
  「是的,他是這兒的老闆。」
  「他在哪裡?我想跟他談談。」
  「要談什麼?」
  「談他的女兒。我是偵探——私家偵探,我昨天晚上去過他帕黎沙多的家,他跟我聊得很好。」
  「他不在這裡。」
  「你剛說他叫你不要多話。」
  「他是在電話上這麼告訴我的,我跟他通過電話。」
  「什麼時候?」
  「幾個鐘頭以前,那時候蘇珊剛從杜尼斯灣打電話給我。葛蘭多先生要我在他趕到這兒之前把她留住。說的倒容易,我才一轉身,他們三個就跑到旅行車上溜啦。」
  「他們往哪裡走?」
  「舊金山。」
  她朝那個方向揚起大拇指,像是要搭便車。
  我請她告訴我旅行車的車牌號碼,然後記下。
  「你報警了嗎?」
  「我幹嘛要報警?那部車是她老爸的。而且,葛蘭多先生叫我別讓警察插手這件事。」
  「葛蘭多先生大概什麼時候會到?」
  「隨時都有可能會到。」可是她看來並不期待他來。「如果你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幫我個忙好吧?告訴他我盡力了,可是她還是溜了。」
  「沒問題。你貴姓大名?我叫做亞契。」
  「喜悅·羅林。」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說個老笑話。「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悲哀』。」
  「別改吧。我請你喝杯酒好嗎?」
  「抱歉,我現在不能離開櫃台。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邀請。」她對我笑笑,而後笑容又慢慢退去。「蘇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以前是個很文靜的乖女孩,幾乎是太文靜了。」
  「她現在不是了,她在逃亡。」
  「那她為什麼要打電話到這裡來?」
  「可能是因為她需要交通工具。她從海灘打電話來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搭帆船出海去玩,結果發生船難,她跟她的朋友渾身都濕透了。她要我別打電話給她爸爸,可是我當然非打不可——他特別交代過的。我就把他們帶回這兒來,給他們換上乾衣服,吃了些東西——」
  「他們怎麼會有干衣服穿?」
  「從老闆房裡拿的。是我替他們開的門,我以為他們會留下來——事實上,那個留鬍子的男生本來還要我請醫生來看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看來好像斷了,鬆垮垮的垂著,你懂吧?可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說等他見到他媽媽再說。我問他他媽媽在哪兒,可是他沒回答我。」
  「那個小男孩呢?」
  「我自己也有個男孩子,所以就拿了一些我兒子的衣服給他穿。」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好像一個字也沒說。」她又想了想。「沒有,我沒聽到他說任何話。」
  「他哭了嗎?」
  她搖搖頭:
  「沒有,他沒有哭。」
  「他有沒有吃東西?」
  「我哄他喝了一點湯還有幾口漢堡。可是多半時間他就只是像塊木頭一樣坐在那兒。」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隨意說道:「你有沒有看到杜尼斯灣的鵜鶘?它們不能再生小鵝了,你知道嗎?它們的身體已經中了DDT的毒,所以它們生下來的蛋都是破的。」
  我告訴她我知道鵜鶘的事。
  「蘇珊呢?她說了什麼沒有?」我問。
  「她幾乎沒開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她變了。」
  「怎麼個變法?」
  「蘇珊在搬去南部以前,跟我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認為是如此。」
  「他們是多久以前搬走的?」
  「哦,好幾年了。雷斯,我是說葛蘭多先生——在海灘角開了一家新旅館,所以搬到洛杉礬對他來說比較方便。至少這是他自己說的理由。」
  「還有沒有其他的理由?」
  那女人帶著疑問看我一眼,眼神既友善又狐疑。
  「你在套我,是不是?我也說得太多了。可是我真不願意看到蘇珊就這樣步人歧途。她以前真是個好女孩,我是說真的,她跟她老爸一樣固執,可是心地善良。」
  她陷人深思,忘了我的存在,臉上出現一種夢幻的表情,彷彿是胸前抱了個小孩。我點醒她:
  「她怎麼會變了呢?」
  「在我看來,她好像有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扮了個鬼臉。「其實,我知道為什麼。他們搬到洛杉礬去是要為她製造更多更好的機會——社交的機會,或其他類似的好處。其實這都是她媽媽的意思,她一直很嚮往洛杉礬。可是蘇珊可沒就此飛上枝頭,他們也沒有;所以,他們自然會怪她為什麼不快樂,而她又沒有人可以找。她很寂寞,那等於在謀殺她。」
  我真怕了那個字眼,還好我想到了可以轉移焦點的話題。
  「不過她來找過你。」
  「可是她又掉頭而去。」
  「你很關心蘇珊。」
  「沒錯,我是關心她,我從來沒生過女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1:58

第24章

  我有七八個鐘頭沒吃東西了。我走進縈繞著音樂的旅館酒吧餐廳,將帽子掛在牆頭的牛角頂上。趁著牛排還沒送來的空檔,我把自己關進一個電話亭,又撥了個電話給麥威裡。
  是麥威裡親自接的電話。
  「麥威裡氏服務社,你好。」
  「我是亞契。查到愛倫·蘇東什麼鬼影子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找到了那隻狗。」
  「哪隻狗?」
  「就是那隻大丹狗啊,」麥威裡不耐煩地說。「沒錯,那狗是走丟了,我跟狗主聯絡上了,他住在米爾谷外面。他上個禮拜登廣告尋狗,有人在蘇薩黎多找到。老兄,那兒離你說的半月灣差遠了。」
  「我想,我的線人那時候是吃了藥。」
  「我也這麼想,」麥威裡說。「不管怎麼樣,我在蘇薩黎多有人。是你認識的,哈洛德。」
  「你能跟他聯絡上嗎?」
  「應該可以。他車上有無線電。」
  「你叫他留意一輛藍色的雪佛蘭旅行車,裡頭有三個年輕孩子。」
  我把他們的名字、長相和車牌號碼都告訴了他。
  「要是哈洛德看到他們,你要他怎麼辦呢?」
  「跟著他們,把那小男孩救出來,如果能夠不傷到他的話。」
  「哦最好自己過去一趟。」麥威裡說。「你沒跟我說過這是綁架案。」
  「這跟一般的綁架不一樣。」
  「那這些人想幹什麼?」
  我答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我說:
  「小男孩的爸爸昨天被人殺了,他很可能是謀殺現場的證人。」
  「是另外那兩個人殺的嗎?」
  「我不知道。」我對蘇珊和傑瑞有股愈來愈強的矛盾心理——我希望結束這場荒唐的追逐,不僅是為了那個小男孩,也是為了他們。「不過,我們還是先繼續做這樣的假設。」
  我回到餐廳。剛才點的牛排已經送來了,我就著生啤酒一掃而光。半橢圓形的吧台後面,四個從來沒讓牛近過身的牛仔正唱著西部歌曲,從口音聽來,他們好像來自遠東。
  我又叫了一杯啤酒,然後朝四周看了看。這地方是個嘈雜的混合體,真正的西部混在仿冒的西部裡,真假互見;連裡面的人都是混合的,有真牛仔也有冒牌牛仔,有下了班後帶著太太或女朋友一塊來的公務員,有觀光客,有像牛仔一樣穿著高跟馬靴的石油工人,還有幾個穿西裝、打寬領帶、眼睛被太陽曬得又小又皺的生意人。
  雷斯·葛蘭多從大廳走進來的時候,幾對眼睛有如電子偵測器——鈔票偵測器般亮了起來。他在門邊停住腳步,環顧整個餐廳。我揚揚手,他走過來跟我握手。
  「亞契先生,我沒叫錯吧?你怎麼這麼快就趕到這兒來了?」
  我把經過告訴他,一面觀察他的臉色。他的反應似乎很遲鈍,好似昨晚一夜沒睡。不過,他在這個汽車旅館似乎比在他帕黎沙多的宅邸裡要自在多了。
  那些女服務生打從他一進門就全神貫注盯著他的動靜,其中一個來到我們桌前:
  「葛蘭多先生,請問您要來點什麼嗎?」
  「波本威士忌,你知道我喝的牌子。還有,別開亞契先生的帳單。」
  「你不必客氣,」我說。「那就多謝了。」
  「小意思。」他彎身向前,透過浮腫的眼皮注視著我。「如果你跟我說過而我忘了,請你多包涵,我今天腦子不大靈光——我還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為何而來。」
  「是史丹·卜賀的太太雇我來的。我在想辦法把她兒子在受傷之前找回來——也在想辦法讓你女兒不至於墮入深淵。」
  「我自己也是如臨深淵。」他突然用他生繭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是一種顯示親密的姿態,隨後又同樣突然的放開。「不過有件事我要說清楚,讓你放心。我家蘇珊可不是那種會傷害小孩的女孩。」
  「她可能不會故意去傷害他,可是她正帶著他步入險境。他今天沒被淹死真是奇跡。」
  「羅林小姐也這麼說。我真希望她剛才有這個本事把他們留住,她說要留住他們的。」
  「她留不住他們並不是她的錯。你不是要她別打電話報警嗎?」
  雷斯·葛蘭多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憤怒眼神冷冷看我一眼。
  「我對這個國家的警察太瞭解了,我是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的,他們總是先開槍再問話。我才不要我的寶貝女兒落到他們手裡讓他們亂來。」
  他的話我不得不同意。
  「我們不爭這個。現在,他們很可能在前往灣區的路上。」
  「灣區哪一帶?」
  「大概蘇薩黎多附近。」
  他握緊拳頭用力甩,好像兩隻手裡都有骰子似的。
  「你為什麼不去追他們?」
  「我想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點有用的情報。」
  他的眼睛依然閃著憤怒。
  「你在挖苦我?」
  「我只是說實話。你能不能冷靜一點?我在舊金山的一個朋友會去找他們。」
  「你的朋友?」
  「一個叫做麥威裡的私家偵探。」
  「要是他抓到他們,他會怎麼做?」
  「會運用他良好的判斷力,他會盡可能把那個小男孩帶開來。」
  「聽起來挺危險的。那我的女兒怎麼辦?」
  「她選擇的生活本來就危險。」
  「少來這一套。我要她受到保護,你懂不懂?」
  「那你去保護她。」
  他淒然看我一眼。那個女服務生拿著他的酒跑過來,慇勤笑著想要撫慰她的老闆。那杯酒比她的笑容來得有效,不但恢復了他的血色,讓他的眼睛閃著淚光,連兩鬢的落腮鬍子也似乎亮出了新生命。
  「這不是我的錯,」他說。「女孩子家渴望的東西,我都給了她。這都是傑瑞·柯帕奇的錯。他把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帶走,把她帶壞了。」
  「是有人把她帶壞了。」
  「你是說,不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上星期有一天,我想大概是星期四吧,她到星光汽車旅館去了一趟。」
  「那家開在海岸公路上的旅館?蘇珊不可能上那兒去的。」
  「有人看到她出現在那裡。她跟一個叫做艾爾·席納的逃犯在那裡待了一陣子。這個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沒有?」
  「沒有,不但這名字沒有意義,你瞎編的故事情節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可是他的臉接納了事實,像個承受太多懲罰的老鬥士,已有心理準備還要承受更多。「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因為你必須好好想想,而沒有事實做依據,一個人是想不周全的。艾爾·席納星期六晚上被人殺了。」
  「你是在指控蘇珊殺人嗎?」
  「不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或許在海上。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女兒惹上的麻煩有多嚴重。」
  「我知道她有了大麻煩。」他把交疊的雙臂撐在桌上,眼光越過手臂注視著我,像個躲在防禦工事後面的人。「我要怎麼做才能把她拉出來?從她離家以後,我就一直在兜圈子追她。可是她老是跑開,我追不到。」
  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愈來愈遙遠,彷彿正看著他的女兒節節後退,消逝在水平線下。我沒有孩子,可是我已經不再羨慕有孩子的人。
  「你知不知道她在逃避什麼?」
  他搖搖頭。
  「我們什麼都給她,我還以為她不會有問題。可是還是發生了事情……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他的頭緩緩由一邊搖向另一邊,瞎子摸像似的探索著他的女兒。這讓我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或許他自己也是。
  我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牛排。」
  葛蘭多也站起來面對我。這個比我更矮、更胖、更老、更悲傷、更有錢的人。
  「你要去哪裡,亞契先生?」
  「到蘇薩黎多去。」
  「帶我跟孩子的媽一塊兒去。」
  「孩子的媽?」
  「我太太。」他是少數不直呼自己太太名字的人。
  「我不知道你也把太太帶來了。」
  「她在房間裡補妝,不過只要你知會一聲,我們一分鐘之內就可以準備好離開。所有的費用我來出。事實上,」他加上一句。「我們不要拐彎抹角了吧——我想付錢聘你替我做事。」
  「我已經有客戶了,不過我倒想跟葛蘭多太太談談。」
  「當然,有何不可?」
  我放下一塊錢當小費。葛蘭多拿起那一元鈔票,仔細疊好,然後踮起腳跟,塞進我胸前的口袋。
  「你的錢在我的地方不管用。」
  「這是給服務生的。」
  我把紙鈔攤開,又放回桌上。葛蘭多不高興了,但旋即決定不讓自己發作。他仍指望我把孩子的媽跟他一塊兒帶去呢!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5:10

第25章

  我陪他走進大廳,他上樓回房間去,我則在下頭等著。喜悅·羅林正在櫃台後面,把東西從抽屜裡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一個皮箱裡。她雙眼紅腫,面色蒼黃,彷彿失了血一樣。
  「他把我開除了,」她的聲音很平板。「我在這兒干了十五年,而他要我十五分鐘之內就捲鋪蓋走路。這地方還是我替他撐起來的。」
  「我相信他會再考慮的。」
  「你不瞭解雷斯。自從他開始賺大錢以後,他就變得高高在上,霸氣得很。他自以為是上帝,而且愈來愈嚴重。他老爸的農場正好在石油城跟凡德堡空軍基地中間,這只是他運氣好,可是他以為這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功勞。現在,他更以為他可以就這樣把人趕出大門。」她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手在發抖。「我需要這份工作,我還有個上學的兒子要養。」
  「他拿什麼理由開除你?」
  「沒有理由,可是你知道原因的,我也知道。我剛才真應該把蘇珊捆起來才對。他怪我,那是因為他沒那個膽量去責怪真正應該負責的人——他自己跟他太太,他們才是把她養大的人。我可以告訴你,蘇珊的媽媽——」
  她的臉凝成一種訝異的神情,像是聽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而大吃一驚。她不再開口,於是我想辦法引她說話。
  「葛蘭多太太到底是什麼出身?」
  「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爸爸是個建築工人——砌牆灌水泥的——她小時候一直跟著他們在加州到處跑。她嫁給雷斯的時候,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她高中還沒畢業,他就把她弄來了,而他那時候已經是中年人了。」
  「我注意到他們年齡差很多,我還覺得納悶,她怎麼會嫁給他。」
  「她不得不嫁。」
  「你是說她懷孕了?那倒很尋常。」
  「還不只是因為懷孕——還有更多的原因。她跟一幫從聖德瑞莎來的不良分子鬼混,那些人偷了雷斯的車。當初如果他去告她,她可能早就被關起來了。其中有一個就被抓去關了。」
  「你是說艾爾·席納嗎?」
  她的臉色一沉。
  「你一直在矇我!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我只知道一點,不過我昨天碰到了艾爾·席納。你怎麼會認識他呢?」
  「其實我不認識他,他只是上個星期到這兒來過。我對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他以前也來過。他想知道上哪兒去找她。」
  「找葛蘭多太太?」
  「兩個都找。」
  「所以你告訴他了?」
  「沒有,我沒告訴他。可是他們家的地址又不是秘密,洛杉礬地區的電話簿裡就有。」她接著說:「我連這點都沒告訴他。」
  「你剛才說他以前也來過這裡?」
  她的目光飄向遠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小伙子。我自己那時候也沒這麼老。」
  「是多久以前?」
  「我想想看,我才剛來這兒工作不久,蘇珊那時候才三歲左右……一定超過十五年了,至少有這麼久。」她扮了個鬼臉。「這個禮拜我應該待在家裡的,只要那個人經過,就會帶來麻煩。」
  「他十五年前帶來了什麼麻煩?」
  「我不怎麼清楚。他要找雷斯講話——我想他是想借錢。可是他離開以後,這裡就鬧得天翻地覆,雷斯跟他太太吵得一塌糊塗。」
  「他們為什麼吵架?」
  「我不知道——我只聽到他們彼此大吼大叫,你得自己去他們那幾套出來。不過,可別說是我說的,我還得靠那個混蛋寫推薦信。」
  葛蘭多在樓梯頂端叫我。我步上樓梯,心裡有股振奮。現在我已經知道瑪蒂·葛蘭多的背景了,我很盼望再次看到她。
  那間套房的擺飾顯示一種廉價的豪華。她坐在一張過於膨厚的椅子上,雙腿交叉在前,臉上抹著新畫的濃妝。
  我再次驚訝於她體態的美麗優雅。無論她擺出什麼姿勢,似乎都能把她週遭的房間裝點出條理,就如同是一盞燈或是一團火。可是她的眼眸卻是緊張而冷漠的。那對眼睛穿過她上了妝的面具注視著我,彷彿她昨晚過得不適意,是我的過錯一樣。
  她伸手過來,邊握我的手邊說:
  「你一定要把蘇珊找回來,她已經離家三天,我受不了了。」
  「我盡力而為。」
  「雷斯說她正要到蘇薩黎多去,是嗎?」
  「很有可能。我現在就是根據這個假設行事,或許你能夠幫忙。」
  「怎麼幫?」她帶著熱切的姿態把身子傾向我,可是眼神依舊。她的雙眸似乎精疲力竭,好像正看著自己的人生重新來過一次。「我能做的我都願意去做,我是說真的。」
  她的聲調變得比較粗放,似乎染上了週遭環境的氣味。
  「你認識愛倫·柯帕奇嗎?」
  她用目光探了她先生一眼,又回到我臉上。
  「很奇怪,你竟然會問我這個。我剛才還想打電話給她呢。」
  「為什麼?」
  「她就住在蘇薩黎多。」
  「她是用什麼名字登記的?」
  「愛倫·蘇東。她是個藝術家,一向用的就是這個名字。」
  「她自稱是個藝術家,」她先生說。「根本就是騙人的。她連畫筆都不會拿。」
  他的聲音噎住了,臉也氣紅了。我不知道他對愛倫·蘇東生氣是事出有因,還是單純的把怒氣發在她身上。
  「你看過她的作品嗎?」我問。
  「我們看過樣品。她今年夏天寫信給我們,說要賣畫給我們,所以我寄了一些錢過去,她就寄來一幅畫。」
  「那幅畫在這裡嗎?」
  「我把它扔了。那幅畫根本就是垃圾——它只是個要錢的借口。」雷斯說。
  「才不是,」他太太說話了。「她說她給我們優先選擇權。」
  「什麼優先,根本沒有人在排隊。」
  我轉頭看她,問道:
  「你最近有沒有見過愛倫?」
  她緊張兮兮的看看她丈夫。
  「她以前是我的導師。你說是不是,雷斯?」
  他沒回答她,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鬱鬱不樂的情緒裡,自顧不暇。
  「她是傑瑞·柯帕奇的媽媽,」我說。「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又看她先生一眼。經過一陣尷尬的停頓後,她又說:「我的意思是,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雷斯在他太太和我之間走來走去,然後像個檢察官似的站在她前面:
  「是不是你邀請傑瑞到我們家來的?」
  「是又怎樣?那不是很好嗎?」
  「好個屁!你看看,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是誰叫你這麼做的?是不是她?」
  「這不關你的事。而且,你不要這樣指桑罵槐亂罵我。」
  他們太專注於自己的家務爭執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方面為了勸架,一方面也因為還有問題要問,我對她說:
  「艾爾·席納跟你是高中同班同學嗎?」
  她坐著好一陣子,不動也不講話。她先生也不說話,眼神一片空茫,似乎被往事猛擊了一拳。
  「我們班很大,」她說。「你剛剛說是什麼名字?」
  「艾爾·席納。」
  她放下雙腿又交叉起來,像是把又軟又優雅的剪刀,然後抬頭看她先生。
  「你不要那樣子瞪我,你瞪著我,我怎麼想事情?」
  「我哪裡瞪你!」他想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可是收不回來。
  「你到外頭去喝杯酒好不好?」她說。「你站在這裡瞪著我,我連話都忘了怎麼說。」
  他伸出一隻手,順著她的頭型滑下,可是並沒有觸碰到她。
  「孩子的媽,別緊張。我們一定要團結——你跟我要一起對抗全世界。」
  「當然。現在,給我一點空間想一想,好不好?去喝一杯吧!」
  他慢慢地走出房間。我一直等著,終於聽到門在他身後關上,以及他不情不願踏下樓的腳步聲。
  「你到底打算做什麼?」那女人說。「想破壞我的婚姻?」
  「在我看來,你的婚姻本來就有點破裂。」
  「你看錯了。我是雷斯的好太太,他也知道;我已經盡力在彌補過去對他造成的傷害。」
  「譬如說偷了他的車?」
  「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真有這個膽子提起來,還當我的面提到艾爾·席納。」
  「我昨天晚上就提過他了,你不記得了嗎?你說你不認識他。」
  「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沒提他的姓;而且我從高中以後就沒見過他了。」
  「你確定嗎,葛蘭多太太?十五年前他來過你這家汽車旅館。」
  「很多人都來過這裡。」
  「而且這星期他還帶你的女兒到另一家旅館去。」
  她雙手往外推,好像想要把這個念頭趕出去。
  「蘇珊不會跟這種人出去的。」
  「很抱歉,她去了。」
  她激動得站了起來。
  「他想要幹嘛?因為我出賣他讓他坐牢,所以他來報復我?」
  「你出賣他?」
  「我非這樣做不可,要不然就得進少年感化院。可是那時候我連蘇珊都還沒生下來。」
  「但艾爾不肯罷休。」
  「沒錯,他是不肯罷休。就像你說的,他十五年前來過這裡,想要毀了我的婚姻。那時候他才剛從培斯敦監獄裡出來。」
  「他是怎麼想毀了你的婚姻的?」
  「他跟我先生講了很多關於我的謠言。我現在不想提他說了什麼,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艾爾,席納昨天晚上被人殺了。」
  她靜默地看著我,眼裡流露出恐懼,身體還是保持著微弱的自信。
  「我懂了。你以為他是我殺的。」
  我不置可否。她的神情更冷了:
  「是蘇珊?你以為是蘇珊殺的?」
  「她沒有嫌疑。我還沒有找出一個合理的嫌疑犯來。」
  「那你剛才為什麼提他的名字讓我難看?」
  「因為我認為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那我真該謝謝你,」她挖苦地說。「艾爾跟我女兒在一起幹什麼?」
  「我認為,他主要是想利用她做為情報的來源。艾爾是逃犯,他到南部來是想弄點錢,他打算籌路費到墨西哥去。」
  「他從哪裡南下的?」
  「沙科緬度。我想他中途在蘇薩黎多停下來過。」
  她站著專心聽我說話,那種姿態好似一個聽到墳墓裡有腳步聲的女人。
  「是愛倫把我們家的地址告訴他的嗎?」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事,不過我確定他南下之前去看過她。史丹·卜賀發出賞金找她和他爸爸,艾爾想拿那份賞金。」
  「什麼樣的賞金?」「一千塊大洋。艾爾搞不好還想撈更多。」我把那張漸漸破損了的廣告剪報拿出來。「她就是愛倫,對不對?」
  「沒錯,以前她在聖德瑞莎高中教書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你高中以後有沒有再見過她?」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們買了她那幅畫以後,我上個月跑去看她。請你不要告訴雷斯,他不曉得我去見她。我和雷斯到舊金山去度週末,我設法脫身離開,自己開車過橋到蘇薩黎多去的。」她又是一陣子猶豫,然後說:「我把蘇珊也帶了去。」
  「為什麼?」
  「我不知道——那時候似乎是個好主意。愛倫好像很希望跟我聯絡,而且她在我少女時代幫過我很多忙。要不是她,我根本連青少年時期都撐不過去。現在,蘇珊也慢慢出現了同樣的徵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可是她開始有點迫不及待了,你懂嗎?」
  我不懂,也對她直說不懂。這是她第一次承認蘇珊的生活出了大差錯。
  「她很怕人,真的很怕,就像我小時候一樣。而且別人也有點怕她,因為那些孩子搞不懂到底什麼事情讓她那麼煩惱。我知道是什麼事,或者說,我認為我知道,可是以前我講不出口。」
  「你現在能講了嗎?」
  「我最好講出來吧,反正一切都已經支離破碎了。」她環視這個裝飾過度的擁擠房間,彷彿地震在牆上造成的裂縫愈來愈大。「雷斯不是蘇珊的親生父親。他盡量做到為父之道,可是她就是感受不到。我自己也覺得可笑,覺得很尷尬,你懂嗎?我們在自己的房子裡環著桌子坐著時。就像幾個呆頭鵝一樣。」
  「蘇珊的爸爸是誰?」
  「這不關你的事。」她平視著我,眼裡沒什麼火氣。「或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誰。我有一段時期生活很荒唐,那時候我比蘇珊還年輕。」
  「佛茲是不是她的生父?」
  那女人的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關於這件事,我不會做任何回答,所以你也別問了。而且你這是在插嘴,打斷了我要告訴你的事。我剛說過,我很擔心蘇珊,我想或許愛倫可以給我一些建議。」
  「她給你建議了?」
  「其實沒有。她說了很多話,蘇珊也聽進去很多,可是我對她的想法很不以為然。她認為我們應該把蘇珊送走,讓別人來照顧她;要不然就放任她去,讓她自己照顧自己。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這年頭年輕人需要保護。」
  「蘇珊怎麼想呢?」
  「她想去跟愛倫住一陣子。可是這根本就不是個好主意。愛倫跟她年輕時候不一樣了,她住在樹林裡一間破舊的老房子裡頭,活像個隱士。」
  「她家沒有男人?」
  「我是沒看到,如果你指的是禮歐·卜賀。他們兩個的性格其實是南轅北轍的,那種婚外情都只是因為有個太太梗在那兒,才火熱得起來。」
  她好像對她的深刻瞭解有點不好意思。
  「他到哪裡去了?」
  「她說他到國外去了。」
  「你在禮歐·卜賀離開之前就認識他,對不對?」
  「我在他家做事,如果你認為這叫認識的話。」
  「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他是那種不沾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
  她講話的語氣似乎帶著深仇大恨,於是我說:
  「他是不是對你不禮貌過?」
  「有過一次。我給了他那俊臉一巴掌。」她用一種抗拒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吃她豆腐的人是我似的。「從此以後,他那雙不乾淨的手腳就規矩了。」
  重新憶起的憤怒在她體內流竄,激得她臉紅似火;也或許,把她臉染紅的是另一種情感。這女人比我們初次見面時更令人難測。
  我急著要上路。我下樓,又撥了個電話給麥威裡。我握住話筒,等著他幫我在當地電話簿上查出愛倫·蘇東的地址。她住在蘇薩黎多近郊漢文路上的一棟房子裡。麥威裡說在我到達之前,他會監視她的房子。
  我沒跟葛蘭多先生或葛蘭多太太道別,就溜進車裡。我不願意帶他們一塊兒去,他們身後拖曳著太多歲月的人生重荷。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7:43

第26章

  我到達舊金山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而且在下大雨。金門大橋的外海處,一大團積雲正從法拉隆群島飄移過來。海風穿越大橋吹過來,打在我的臉上,感覺又濕又冷。
  漢文路口立著個長方形的黃色牌子,上面寫著:「此路不通」。我把車掉了頭停好,然後沿著那條瘡痍處處的柏油路往前走。那些稀落散佈的房屋被樹林擋住,從馬路這邊是看不到的,可是我可以看到房子的燈光透過樹林照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輕輕問道:
  「亞契?」
  麥威裡出現在路邊,他穿著一件深色雨衣,蓄胡的臉看來虛無飄渺,像是個從招靈會中被請來的鬼魂。我跟他一塊兒走進滴水的樹叢底,互相握了手,他帶著手套。
  「他們還沒來,」他說。「你的情報有多准?」
  「普通。」把我帶到北部來的那股希望在我胸口翻騰,然後重重沉到胃裡。「那個姓蘇東的女人在家嗎?」
  「在家,可是沒有人跟她在一起。」
  「你確定嗎?」
  「確定。哈洛德從側窗可以看到她。」
  「她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昨天晚上我問哈洛德的時候,他說她好像在等人。」
  「我想我得進去跟她談談。」
  麥威裡抓住我的臂膀,在我手肘上捏了捏。
  「這主意好嗎,亞契?」
  「他們或許已經知會她了,她是那個年輕人的媽媽。」
  「好吧,那我就不攔你了。」麥威裡放開我的手臂,讓在一旁。
  那條碎石路已經被雨水沖刷敗壞,我走得很辛苦。一雙圓錐形的高塔抵著夜空矗立,讓那房子看來頗像中古時代愛情故事的場景。
  等我走近些時,錯覺漸漸破滅。前門上頭裝了七彩扇型窗,其中幾片玻璃已經掉落,彷彿老人笑開時嘴裡缺了牙齒。走廊的台階已經半損,在我的重壓下呻吟。我敲敲門,那扇門嘎然而開。
  愛倫出現在開了燈的兩道上。她的嘴和眼跟她多年前拍照的時候並沒多少改變,但反倒襯得她的白髮看來像是不請自來。她穿著長袖緊身衫配長裙,裙子上還沾有三原色紅、黃、藍色的漬點。她的肢體動作流露出不自覺的驕矜。
  她來應門的時候,表情既熱切又害怕。
  「你是什麼人?」
  「我叫做亞契。我一敲門,門就被風吹開了。」
  「門鎖得修理了,」她輕扭門把。「你就是那個偵探,對不對?」
  「你的消息很靈通。」
  「瑪蒂打過電話給我。她說你在找她的女兒。」
  「蘇珊來過了嗎?」
  「還沒有,不過聽瑪蒂的語氣,好像她女兒是打算到這裡來。」她的視線穿過我,望進門外的一片黝黑。「她說我兒子傑瑞跟她女兒在一起。」
  「沒錯。而且他們還帶著禮歐·卜賀的孫子。」
  她看來很疑惑。
  「禮歐怎麼會有孫子?」
  「他留下一個兒子,你該記得,那個兒子也有個兒子。龍尼現在六歲大,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他。」
  「他們帶著一個六歲小孩做什麼?」
  「我不大清楚,我就是想問他們。」
  「原來如此。請裡面坐。」
  她擺了一個不自然的優雅手勢,並且挺起胸部。
  「我們可以一起等。」
  「多謝你,柯帕奇太太。」
  這個稱呼引起她的不悅,好像我故意挑起她過往的回憶似的。她糾正我:
  「我是蘇東小姐。我這個名字起初是為工作需要而取的,但現在我也已經多年沒用過其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個畫家。」
  「我畫得不好,可是我很用功。」
  她帶我進人一個寬闊的房間。天花板很高,四壁都掛著畫布,大部分還沒有裝框,而畫面上的彩色漩渦和點跡看來還沒有完成——或許永遠也不會完成。
  房間裡除了一個斜面三角窗之外,其餘的窗戶都是帷深幕重。在窗外樹林的掩映下,我看得到蘇薩黎多城的燈光映落在山邊。
  「好風景,」我說。「我把窗簾拉上,可以嗎?」
  「請便。你是認為他們正在外面看我們嗎?」
  我看著她,發現她是認真的。
  「你的意思是……」
  「傑瑞、蘇珊跟那個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一直有被人監視的感覺,就是今晚。把窗簾拉上也沒多大用處,不管在外頭的是什麼東西,它有一對透視眼。你稱它是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其實都無所謂。」
  我從窗口轉身對著她,再一次注視她的臉。她的臉龐有種赤裸裸的坦誠,不過並不習慣他人的炯炯逼視。
  「抱歉我一直讓你站著,亞契先生,你請坐。」
  她指著一張厚重的直背古董椅。
  「我希望到一個比較隱秘的房間坐,讓人看不到我們。」
  「其實我也希望。」
  於是她帶我穿過前廊,進人樓梯下頭一間像是辦公室的小房間,這房間小得讓人聯想到幽閉恐懼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點幾乎連我的頭都容不下。
  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蓋瑞·史耐德的詩:《四種改變》;旁邊成對比的,是一張老舊的雕刻像,畫裡一條捕鯨船正穿過滔天巨浪,環著崎嶇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裡放了一個老舊的鐵皮保險櫃,門上寫著一個名字:「威廉·蘇東木材公司」。
  她倚著電話旁的桌子,我則在一張搖搖擺擺的旋轉椅裡坐下。在這個隘密的空間裡,我聞得到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很好聞,可是沒什麼生氣,有如木屑或枯葉。我有點想知道,曾經驅使她和禮歐·卜賀攜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還在她體內燃燒。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卻誤解了它,不過也沒太離譜: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與世隔絕。我是有過一兩次神秘的經驗,我知道,每個夜晚都是永恆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
  「我在夜晚作畫畫得最好。」
  「我聽說了。」
  她轉頭看我,很快就明白過來。
  「瑪蒂跟你談過我?」
  「她說的都是好話。瑪蒂說她年輕的時候,你幫助過她。」
  她聽了似乎很高興,不過並沒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禮歐·卜賀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會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為了讓你知道他的孫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許有一點。你就是因為一意孤行才弄到獨居的地步。」
  「你怎麼這麼清楚,醫生?」
  「我不是醫生,我也是病號,我也獨居。」
  「是自願的嗎?」
  「不是我的自願,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過我現在習慣了。」
  「我也是。我愛我的寂寞。」可是她說話的神情讓人難以置信。「有時候我整夜作畫。我做的這一行不需要陽光,我畫的東西不必反映出光線——我刻畫的是心理狀態。」
  我想到另一個房間牆上掛的那幾幅畫,那些有如嚴重撕裂、洞開的傷口。我說:
  「瑪蒂有沒有告訴你傑瑞出了意外?他的一雙臂膀顯然是斷了。」
  她善變的臉交織著悔恨與不安。
  「他可能到哪裡去了呢?」
  「還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麼?」
  「你應該比我清楚。」
  她搖搖頭:
  「我已經十五年沒見到他了。」
  「為什麼不見他?」
  她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在說「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這種手勢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時間要比說話和過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為禮歐的緣故,一直沒有原諒我。」
  「我一直在想,禮歐·卜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我到雷諾去辦離婚,他應該到那兒跟我會合的,可是他沒來。他就這麼放我鴿子,很無情。」她的聲音苦澀但是很輕,像是一股已經湊不全的憤怒。「我離開聖德瑞莎以後,就沒再見過他。」
  「他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他從來沒有捎來隻字片語。」
  「我聽說他出國去了。」
  「你聽誰說的?」
  「瑪蒂·葛蘭多說的。她說是你告訴她的。」
  她似乎有點迷惑。
  「或許我是說過那樣的話,禮歐常說要帶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說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訂了兩張英國客輪的船票,打算經由溫哥華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輪叫做天鵝海堡號,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從舊金山出航的。」
  「禮歐上船了嗎?」
  「反正他買了票。你那時候沒跟他在一起嗎?」
  「沒有,那時候我在雷諾已經等了起碼一個禮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個女人一塊兒走的。」
  「或是一個人走了。」我說。
  「禮歐不可能一個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單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會覺得真正活著——他離開我以後,我之所以會回到這間屋子來,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證明我可以一個人過活,證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她說,彷彿十五年來總算等到了一個聽眾。「這房子是我爺爺的,我母親過世以後,是我奶奶把我養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點詭異,像是同時變得很小又變得很老,像個在房子裡陰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著古式長裙的她,看起來就是那副模樣——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孫女又是祖母,帶點分裂的人格特質。
  她做了個敏感的自嘲手勢。
  「你覺得我很煩吧?」
  「一點也不。不過我對禮歐·卜賀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說,我也是。有好幾年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是想著他入睡,每天早上醒來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後來我醒悟到,我根本談不上認識他;他只是個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這人是沒有內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麼事?」
  「他在太平洋參加過九次還是十次的登陸戰役,戰後他就跟人賽船、參加網球循環比賽或打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時間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她的回答帶著挖苦。「沒有內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時間追女人。我知道這話聽來像是惡意中傷,其實不是。我曾經愛過禮歐,或許現在還是,如果他現在走進來,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感受。」
  她望向門口。
  「他現在可能走進來嗎?」我問。
  她搖頭:
  「我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認定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這樣會好過一點。他連打電話到雷諾找我都嫌費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擊。」
  「我哭了一個冬天。不過後來我悄悄回到這裡,讓歲月把這段往事沖淡。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現在全在畫布上了。」
  「你從來不覺得寂寞嗎?」
  她對我冷厲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動她的腦筋。但她一定看出來我沒這個意思,因為她接著說道:
  「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過去是這樣,直到我學會了如何獨處。如果你一個人住,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那種無法委過於人且只能責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憐,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話題轉回她的婚姻,因為她的婚姻似乎是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為什麼離開你先生呢?」
  「我們的緣分已盡。」
  「你難道不想念他跟兒子嗎?」
  「我不想念萊恩。他對我動粗——一個男人一旦對你動過手,你是不可能原諒他的。他威脅我,說如果我想把傑瑞帶走就要殺我,連去看他都不行。我當然想念我的兒子,可是我已經學會去忍受沒有兒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麼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淺顯,好像同時瞥見了她腦海裡的光亮和陰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當然我會感到被世界遺棄,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卻是來自我那些孩子身上。我指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我學校裡的學生。我老是看到他們的臉,聽到他們的聲音。」
  「例如瑪蒂·葛蘭多?」
  「她曾經是一個。」
  「還有艾爾·席納、佛茲·史諾。」
  她望我一眼,彷彿大夢初醒。
  「你對我調查得真不少。相信我,我沒那麼重要。」
  「或許是,可是艾爾、佛茲、瑪蒂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我猜他們是你執教高中時的同班學生。」
  「很不幸,的確是的。」
  「你為什麼說這是不幸呢?」
  「他們三個在一起,是個爆炸性的組合。你可能已經聽說過他們那趟有名的洛杉磯之旅。」
  「我不太清楚他們三個人當中誰是帶頭的。是艾爾嗎?」
  「當時法院也這麼認定,他是三個人當中唯一有少年犯前科的。不過,我想當初是瑪蒂出的主意。」她若有所思地接著說:「瑪蒂也是下場最好的一個——如果你不得不嫁給一個年長的人算是好下場的話。」
  「她懷的是誰的孩子?是艾爾·席納的嗎?」
  「這你得去問瑪蒂她自己。」她話鋒一轉:「艾爾真的死了嗎?瑪蒂在電話裡說他死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用刀殺死了。可別問我是誰殺的,因為我不知道。」
  她憂傷地俯首低望,彷彿死者就在這個房間裡,就在她的腳下。
  「可憐的艾爾。他這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他大半的歲月都被關在牢裡。」
  「蘇東小姐,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盡可能跟他保持聯絡。」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事實上,他上個星期還來過我家。」
  「你知道他是逃犯嗎?」
  「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你並沒有報警檢舉。」
  「我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市民。」她帶點諷刺地說。「這次是他第三次犯案了,他原本要在監獄裡關一輩子的。」
  「他這次為什麼入獄?」
  「持械搶劫。」
  「那他來你家,你不害怕嗎?」
  「我從來就沒怕過他。看到他我很驚訝,但是並不害怕。」
  「他找你做什麼?要錢嗎?」
  她點點頭。
  「我沒什麼能力多給他,有好一陣子了,我連一幅畫都沒賣出去。」
  「你還給了他什麼?」
  「一些麵包和乳酪。」
  我身上還帶著那本綠色封皮的書。我從口袋裡拿出書來。
  「這本書好像是我以前的藏書。」愛倫說。
  「是你的沒錯。」
  我把前面的書箋拿給她看。
  「你打哪兒拿來的?不是從艾爾那裡吧?」
  「其實是從你兒子傑瑞那裡拿來的。」
  「是他保存的?」
  她看來有種欲從她早已遺棄的過往裡找些殘羹剩屑的渴望。
  「顯然是的。」我指指他在扉頁上的鉛筆簽名。「可是我想讓你看的是裡面。」我把書打開,拿出那份剪報。「這是不是你給艾爾的?」
  她把剪報拿在手上仔細端詳。
  「沒錯,是我給他的。」
  「為什麼?」
  「我想這或許可以替他弄點錢用。」
  「這該是一種一石二鳥的慈悲行為。我很難相信你的動機純粹是出於助人。」
  她倏然發火,不過火氣並不大,好像其實什麼事都不值得生氣似的。
  「關於我的動機,你又懂得什麼?」
  「所以請你告訴我。」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
  「我想我是出於好奇。整個夏天我一直保存著這份剪報,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我不知道登報紙是誰的主意,而且我那時當然還不曉得禮歐下落不明。我想,或許艾爾可以幫我查出來。」
  「所以你讓他在聖德瑞莎出事了。這是個關鍵。」
  「為什麼是關鍵?」
  「艾爾死了,史丹·卜賀也死了。」
  我把詳情—一說給她聽。
  「這麼說來,是史丹在《紀事報》上刊的廣告了?」她說。「如果我早知道,我就會跟他聯絡。可是我以為那或許是伊莉·卜賀刊的廣告。」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還記得照這張相片時的情景,」她輕輕摩搓著膝蓋,彷彿那是一枝她剛發現的珍貴絨毛。「相片是伊莉照的,她那時候還不知道我跟禮歐相愛。這張照片勾起了一切的回憶,它讓我想起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眼裡有浪漫的淚水,我的眼睛卻是乾的。
  我想到的是伊莉·卜賀所失去的一切。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8:47

第27章

  停車道上的碎石嘎嘎響起,是重型車輪碾過的聲音。愛倫抬起頭來,我走到前門門口,她緊跟在我後面。
  瑪蒂·葛蘭多人已經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變了臉色。
  「他們還沒來?」
  「如果你不躲起來,他們永遠也不會來。這地方已經被監視了。」
  愛倫·蘇東看我一眼,眼神明顯流露著懷疑。我請她回到屋裡去,也帶瑪蒂進去。然後我步下台階,走到雷斯·葛蘭多那部青銅色的新轎車旁。
  他坐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
  「我告訴孩子的媽,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精力。可是她硬是要來。」他冷眼打量那棟房子的門面。「原來名畫家愛倫·蘇東就住在這兒,我看,這房子都已經快塌……」
  我打斷他的話:
  「能不能請你把車開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過去,我來開。」
  「你來開吧,我有點累。」
  他厚重的身軀吃力地從駕駛座上移開,讓我把他的車停到房子後頭。這案子的幾個重要人物已經齊聚一堂,我覺得既擁擠又興奮——或許是我潛意識裡已經聽到第二部車的聲音。
  我和雷斯繞到前頭的時候,停車道的人口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個晃動不定、留鬍子的頭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來像個警告標誌。有部車子往前開近他,前燈的光線將那個身影暴露無遺——是傑瑞·柯帕奇,他的一雙臂膀懸在吊帶裡。
  他一定同時看到了我和雷斯,因為他轉頭就對著驅近的車大叫:
  「蘇珊!快溜!」
  蘇珊開的旅行車頓時剎住,隨後她往後倒車,在轟然作響的引擎聲中開進了大馬路。傑瑞驚魂未定的四處張望,跌跌撞撞跑出車道,正好被麥威裡跟他的大塊頭助手哈洛德截到懷裡。
  等我趕到他們身邊時,那部旅行車已經轉進漢文路口,車燈掃射在樹幹上,有如長柄的油漆刷不斷揮舞。車子往舊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電話給大橋管理處,」麥威裡說。
  我跑向馬路鑽進我的車,使勁追趕那部旅行車。等我開到大橋最近這端的時候,右線的幾條車道已經開始排長龍。那部旅行車停在一條車道的最前頭,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看到蘇珊人在橋上,跟那小男孩手牽著手朝纜架塔跑去。一個穿著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們後面一段距離處顫撲撲地追趕。
  我跟在他們後面,拚命往前跑。蘇珊回頭看了一下,放開龍尼的手,攀過欄杆,又繼續跑。我不安地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她已經準備孤注一擲;隨後就看到她金亮的頭髮在欄杆頂上飄揚。
  那個公路警察在沒趕上她之前就停下來了。小男孩在他後頭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現,馬上轉身往我這裡奔來。他看來像個小頑童,髒兮兮的臉,穿著過大的毛衣和短褲。
  他對著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彷彿他做了逃課之類該受罰的事情,卻被我述了個正著。
  「嗨,龍尼。」
  「嗨。你看,蘇珊在幹什麼?」
  蘇珊雙手攀住欄杆,整個身體往外傾斜,村在她身後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後的車牆愈堆愈厚,閃爍的燈光搖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燒大樓似的。
  我緊握著龍尼冰冷的小手,朝蘇珊走過去。她瞪著我,看不出有絲毫認識我的印象或興趣,彷彿我屬於另一個族群,那種已經超過二十歲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轉頭對我說:
  「你認識她嗎?」
  「我知道她是誰,她的名字是蘇珊·葛蘭多。」
  「我聽到你在說我,」她說。「不要再過來,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後退了好幾呎。
  「你叫他再退遠一點!」她對我說。
  我把她的話轉告他,他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瞪視我們的目光現在多了幾分興趣,好像我們是一個能夠任她隨興擺佈的道具。她的臉除了那對骨溜溜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聲音聽不出高低:
  「你們要把龍尼怎麼辦?」
  「帶回他媽媽那裡。」
  「我怎麼知道你會把他帶回去?」
  「你可以問他。龍尼認識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聲音:
  「他讓我餵他的鳥吃花生。」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她說。「他一整天都在講這件事。」
  她對他露出一個微弱而縱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經脫離了這些幼稚玩意。
  可是從她緊抓著欄杆的蒼白手指和飄散的金髮看來,她自己其實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鳥般棲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來,你們會怎麼對付我?」
  「我們不會對付你。」
  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似的,她接著說:
  「會開槍把我殺掉?還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會。」
  「那你們會怎麼做?」她又問了一遍。
  「帶你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她搖頭搖得好沉重。
  「這個世界沒有安全的地方。」
  「我說的是,『比較』安全的地方。」「那你帶我到那裡去以後,會對我怎麼樣?」
  「不會怎樣。」「你這個卑鄙齷齪的騙子!」
  她頭偏向一邊,轉頭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謊言和她深沉的憤怒。
  大橋靠近舊金山市的那一端,巡邏警察的拖吊車映入我眼簾。我用雙手打了一個大手勢,那個公路警察照做了一遍。拖吊車慢下來,剎了車停在那兒。
  「下來吧,蘇珊。」我說。
  「對嘛,」尤尼說。「下來嘛,我好怕你會掉下去。」
  「我已經掉下去了,」她的語調酸苦。「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我會帶你回你母親那裡。」
  「我不要見她,我永遠也不要跟他們兩個住在一起。」
  「那就跟他們明講,」我說。「你已經夠大了,可以跟別人一起生活了。你大可不必僵在那麼高的地方來證明這一點。」
  「我喜歡在這麼高的地方。」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說什麼別人?」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別人。」
  「可是我害怕。」
  「你經過了這麼多事,還會害怕嗎?」
  她點點頭,然後又往下看。我真怕我把事情弄砸了。
  可是她只是在跟那根高枝說再見。她攀著欄杆爬了回來,然後靠在欄杆上休息,呼吸又淺又急。尤尼朝她走去,一隻手牽著我的,另一隻手牽起她的。
  我們一起走回橋頭時,麥威裡跟他的助手正在跟當地警察說話。麥威裡在他們面前說話大概有點份量,他們記下我們的名字,問了幾個尖銳的問題,就把我們放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49:24

第28章

  麥威裡帶龍尼到旅行車上。我真不願意讓那男孩走出我的視線,可是我又想把握機會,在蘇珊見到她父母之前先問她一些問題。
  我啟動車子的時候,她只是呆坐著。剛才把她追出行人道的公路警察正在指揮交通,攔住北上的車流。他看著我們一一離開,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她帶點警覺地說: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到愛倫家。你不是想去那裡嗎?」
  「大概吧。我爸爸媽媽在她家,對不對?」
  「他們前腳才到,你就到了。」
  「你不要告訴他們我想跳海,好不好?」她低聲說。
  「你很難瞞住他們的,什麼事都瞞不了的。」我停了一下,讓她自己想通。「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沒命的逃呢?」
  「他們在橋頭攔下我,不讓我開過去,還對我大吼大叫,問我一大堆問題。你也甭想問我問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可以不回答。」
  「沒錯,你可以不回答。可是如果你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真不知道誰能告訴我。」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剛剛在橋上的事嗎?」
  「昨天在山上的事。你跟史丹·卜賀帶著龍尼到山上去做什麼呢?」
  「是卜賀先生要我去的。那個姓席納的人跟他說過我——他把我在失去理智時講的一些話告訴他。」
  「什麼話?」
  「我不想再提,我連想都不願意想,你不要逼我說!」
  她的聲音裡有種狂亂的訊號,我慢下車速,眼角留意著她。
  「好,我不逼你說。那你為什麼星期五到卜賀先生家裡去呢?是不是艾爾叫你去的?」
  「不是,是傑瑞出的主意。他說我應該去找卜賀先生談一談,我就去了。然後星期六早上我們就到山上去了。」
  「去做什麼呢?」
  「我們想去看看有沒有東西埋在那裡。」
  「東西?」
  「一輛紅色的小車子,我們是坐一輛紅色小跑車上山去的。」
  她的聲音變得忽高忽低,起伏不定,聽起來好像她的心智已經退化,或是轉換到另一個時空去了。我問:
  「你說的『我們』是誰?」
  「我媽咪跟我。可是我不想談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神智很不清楚。」
  「我們現在談的是昨天早上,」我說。「史丹挖土是為了找一輛車?」
  「對,一輛紅色的小跑車,可是他挖得不夠深。」
  「後來怎麼了?」
  「我也不太清楚。龍尼說他要小便,我向卜賀先生拿了鑰匙,就把他帶到山上木屋的廁所去。然後我聽到卜賀先生大叫,我以為他在叫我,就跑出去。我看到卜賀先生躺在泥土裡面,他旁邊站著一個人——一個留著黑胡、嬉皮長髮的男人。他拿著鋤頭對著卜賀先生砍。我看到卜賀先生背後流血了,我眼前變紅了,然後就是樹底起了火,我眼前又是一片橘色。那個人把卜賀先生拖到洞裡去,把土鏟到他身上。」
  「那你怎麼辦呢,蘇珊?」
  「我跑回去找龍尼,然後就逃掉了。我們偷偷從小徑爬到峽谷下面,那個人沒看到我們。」
  「你說得出那個人的模樣嗎?他很年輕還是有點年紀了?」
  「我看不出來,他離得太遠了。而且他戴了一副很大的黑眼鏡,是那種折疊式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過他一定很年輕,頭髮這麼多。」
  「可不可能是艾爾·席納?」
  「不可能,他沒留長髮。」
  「要是他戴假髮呢?」
  她想了想。
  「我還是覺得不是他。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想談他。他說要是我提到他,他會殺了我。」
  「他什麼時候說的?」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件事,你不要逼我。」
  一輛車經過我們,車燈照得她臉色慘白。她轉過頭去,彷彿那些車燈正在搜尋她的秘密。
  我們彎進了漢文路口。我將車子開進人行道,停在樹陰底下。蘇珊緊靠著車門,蟋縮在那兒。
  「離我遠一點,」她邊說邊發抖。「你不要傷害我。」
  「你為何認為我會傷害你呢,蘇珊?」
  「你就跟那個姓席納的一樣。他說,他只要我說出我記得的事就好,可是他把我推倒在那個又髒又舊的床上。」
  「在山上木屋裡嗎?」
  「對,他傷害我,他把我弄流血了。」她的目光穿過我,望進我身後的暗夜,彷彿我只是層雲霧。「有個東西『碰』的響了一聲,我看到他頭上在流血,一大片紅色。媽咪跑出門外,就一直沒有回來,她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
  「你這是在說哪一天晚上?」
  「就是他們把他埋在大楓樹旁邊的那個晚上。」
  「那件事不是發生在白天嗎?」
  「不是,是在深夜裡。我看到樹叢裡有燈光照來照去,那是一種很大的機器。它的聲音好吵,像怪物一樣,我好怕它會把我抓去埋起來。可是它不曉得我躲在那裡。」她的聲音退化成童言重語說道。
  「你躲在哪裡?」
  「我躲在小閣樓裡,一直等到我媽咪回來,她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她要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永遠都不能。」
  「所以事情發生以後,你又見到她了?」
  「我當然見到她了。」
  「什麼時候?」
  「我這一輩子都見到她。」
  「我是說過去這一天半內的什麼時候?卜賀先生是昨天被埋掉的。」
  「你想要把我搞糊塗,就像那個姓席納的一樣。」她雙手埋在雙腿當中,渾身籟籟顫抖。「你不要告訴我媽咪他對我做了什麼。我不應該讓男人靠近我的,我以後再也不會讓男人靠近我了。」
  她用極不信任的眼光注視我。我全身湧起一股憤怒的同情,同情是為她,憤怒是對我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去逼問她,去撩起那讓她幾乎丟了性命的回憶和恐懼,真是太殘忍了。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沒開口,心裡想著她回答我的話。乍聽之下,那些回答好似一堆天馬行空的幻相,從現實啟航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可是當我仔細分析這些意象和影像時,它們似乎又指向好幾個不同的事件,在她的意識裡互相連結,交相重疊。
  「蘇珊,山上的木屋你去過幾次?」
  她動動唇,默默數著。
  「三次,我記得的有三次。昨天是一次,我帶龍尼去上廁所;還有好幾天以前,那個姓席納的在閣樓把我弄受傷;另外一次是我小時候跟媽咪去的,那時候我比龍尼還小。槍聲『碰』的一聲,她跑掉了,我整個晚上都躲在閣樓裡。」蘇珊開始斷斷續續乾嚎起來。「我要找媽咪。」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0:08

第29章

  蘇珊的父母在那棟有雙塔並列的房子前等待。蘇珊下了車,拖著腳步低著頭,朝他們走過去。她媽媽把她抱在懷裡,喚著她的小名。他們溫馨的團聚畫面,讓我為她們二人的未來興起一絲希望。
  雷斯·葛蘭多站在一旁,似乎被排拒於外。他走向我,眼裡閃著不定的光芒,腳步也猶豫不決,彷彿他腳下的世界正離他遠去,而我就是那個讓地球又開始轉動的人。
  「你的老搭檔——」他指指房子,我想他指的是麥威裡。「你的老搭檔跟我說,是你把她從橋上勸下來的。我非常感激你。」
  「我很慶幸我及時追上她。葛蘭多先生,你過去跟她說說話吧!」
  他斜著眼偷偷瞄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告訴她,你很高興她沒有自殺。」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我不想誇大其詞。她只是裝模作樣罷了。」
  「她不是裝模作樣。過去這四天來,她已經自殺過兩次。除非你為她找到適當的專業治療,否則帶她回家了也不安全。」
  他轉頭去看那兩個女人,她們正穿過陽台,走進房子裡。
  「蘇珊沒受傷吧,有沒有?」
  「她身心都受了傷。她被人下了迷藥,又被人強暴;她目睹過至少一樁謀殺案,或許兩樁也說不定。你不能指望她不借助心理治療,自己療傷吧。」
  「老天,是誰強暴了她?」
  「艾爾·席納。」
  雷斯霎時變得非常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他不再年輕的身體裡有股火力。
  「我要殺了那狗雜種!」
  「他已經死了,或許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
  「難道你這幾天都沒見過他嗎?」
  「我這輩子只見過他一次。那大概是十八年前,警方因為他偷了我的車,要把他送到培斯敦監獄去。我是他受審時的證人。」
  「我聽說他出了培斯敦監獄以後,到玉蘭樹旅館來過。你不記得了嗎?」
  「好吧,我見過他兩次。這又證明什麼呢?」
  「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你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要不然你不會提起來。他想破壞我的婚姻,搞不好他在培斯敦監獄裡的三年,就是千方百計想著要怎麼下手。他說他是蘇珊的爸爸,而且他要訴諸法律,爭回撫養權。我打了他一頓。」他右手握緊拳頭,猛敲自己的左手,還敲了不只一下。「我也打了瑪蒂一頓,她就帶著蘇珊離開我。我不怪她。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回家來。」
  「她是跟席納一起走的嗎?」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跟我說。我本來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或蘇珊了,那種感覺好像是我的生命已經破成碎片。現在,我的生命真的破成碎片了。」
  「你還是有機會把碎片還原,你是唯一辦得到的人。」
  他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他說:
  「我不知道,亞契,我老了——明年我就六十歲了。我當初不應該收留她們兩個的。」
  「如果你不收留她們,誰會收留她們呢?」
  他以強調的語氣回答我:
  「很多人都想把瑪蒂娶回家的。她那時候是個大美人,現在還是。」
  「這點我絕對同意。你有沒有想過今晚你們要到哪裡過夜?」
  「我想我們會開車回玉蘭樹旅館。我自己覺得很累,可是瑪蒂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力。」
  「明天呢?」
  「回帕黎沙多去,因為那兒到醫學中心比較方便。我想帶她到那裡去檢查檢查。」他說道,彷彿這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雷斯,就這麼辦吧!而且,你得好好照顧她。我剛說過,她昨天親眼目睹一樁謀殺案,兇手很可能會想辦法殺她滅口。」
  我把那個留鬍子的男人和我在艾爾·席納身上找到假髮的事都告訴了他。
  「這是不是說,那個史丹·卜賀是被艾爾·席納殺了?」
  「不管是誰殺了史丹,兇手希望我們這麼想。可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史丹被殺的那段時間前後,我還在北嶺看到艾爾·席納。」我猶豫了一下。「對了,那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在洛杉磯,正在找小珊。」
  我沒接著問他能不能提出證明。或許是領會到這一點,他拿出皮夾,遞給我幾張百元大鈔。可是我不想在結案之前拿他一毛錢或是欠他什麼情。
  「把你的錢收好。」我說。
  「你不要錢嗎?」
  「等事情結束以後,我可能會寄張帳單給你。」
  我走進屋裡。麥威裡坐在客廳的走道上,他把龍尼抱在腿上,正在講一個他舊時認識的犯人設法從惡魔島游泳到對岸的故事。
  我在客廳找到瑪蒂和她的女兒。她倆並肩坐在靠海灣的窗戶旁,兩頭美麗的金髮緊靠在一起。
  只不過一個鐘頭以前,這間老舊的大宅子還寂靜得像家修道院,而今似乎與家庭咨詢中心更相類似。我真希望這整個景象不會在我面前崩然破滅。
  我決定冒險。我迎向瑪蒂的目光,示意她走到房間我站的這頭來。
  「什麼事?」她以不耐的語氣說,並且回頭望了蘇珊一眼。「我不想離開她。」
  「恐怕你非離開不可。」
  她以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說你要帶她走?」
  「你或許也願意這樣做,只是暫時而已。她有很多心事,而且有自殺傾向。」
  她本欲輕抖一下雙肩,不意卻成了劇烈地晃動。
  「那只是做做樣子引人注意罷了,連她自己都這麼說。」
  「很多自殺成功的人也都這麼說。沒有人知道做樣子引人注意,什麼時候會走了樣,最後造成嚴重的後果。任何一個威脅要自殺的人都需要輔導。」
  「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輔導她。」
  「我的意思是專業的輔導,去看心理醫生。我跟你先生談過,他說他明天會帶她去醫學中心。可是你才是那個必須負起責任、堅持把這件事情完成的人。如果你們兩個一起去見心理醫生,或許是個好主意。」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說道:
  「我這個媽媽當得這麼差勁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我想你從來也沒有對她坦白過,對不對?」
  「坦白什麼?」
  「你那段荒唐的年輕歲月。」
  「我做不到,」她斷然說道。
  「為什麼呢?」
  「我覺得很丟臉。」
  「不管怎麼樣,你要讓她知道你也是凡夫俗子。」
  「沒錯,我是。」她說。「好吧,我會跟她說。」
  「一言為定?」
  「當然。我愛她,這你是知道的,小珊是我的小寶貝。不過,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轉身朝她女兒走去,可是我攔住她,帶她到房間最遠的一個角落。這整面牆壁都是愛倫的畫作,有如一段段記不完整的幻夢。
  「你還要我做些什麼?」她說。
  「說幾句真話。我想知道十五年前艾爾·席納到玉蘭樹旅館找你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她瞪著我,好像我摑了她一巴掌。
  「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你太不會挑時間了吧!」
  「我們也只有現在有時間。我知道你離開你先生出走,後來呢?」
  她緊抿雙唇,瞇起眼睛。
  「雷斯告訴你了?」
  「他說了一些,可是不夠。他知道你離家出走,而且把蘇珊也帶走了;他知道你後來終於回家來。可是他不知道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後來想通了,改變了主意,如此而已。不管怎麼樣,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
  「如果你想嚴守秘密下去,或許那是你個人的私事。可是有些人被它給搞糊塗了,蘇珊就是一個;而她現在夠大了,你該讓她有個清楚的回憶。」
  瑪蒂又好奇又歉疚地看著女兒。蘇珊開口了:
  「你們一直在講我,是不是?這樣很不禮貌。」
  她的聲音不帶私人感情,飄飄渺渺的。她靜靜地坐在斜窗台上,像個被禁止從舞台幕前退人滾滾現實的女演員。她母親對她搖搖頭,又對我搖搖頭。
  「我會受不了的,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她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指望蘇珊不借助你的幫忙而自己摸索出頭緒嗎?」
  瑪蒂像個頑皮的小孩垂下頭去。
  「我就從來沒讓人幫過忙。」
  「葛蘭多太太,或許我能幫你。艾爾跟你先生說,他是蘇珊的爸爸。但我認為他不可能是。就算是他那種人,也不可能逼姦自己親生的女兒。」
  「是誰告訴你他逼姦我女兒?」
  「蘇珊告訴我的。」
  「我們非談這種事情不可嗎?」
  她的眼神充滿譴責,彷彿是因為我提起這些事情,才使得它們成真。
  「如果蘇珊能夠談,我們就能談。」
  「你是什麼時候跟她談的?」
  「從橋上開回這裡的路上。」
  「你沒有權利——」
  「我絕對沒有逼她。她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絕對非發洩出來不可。」
  「她為什麼會有壓力?」
  「因為有太多的死亡,」我說。「太多的回憶。」
  她杏眼圓睜,好似極力想從往事中汲取微弱的光線。可是在她的雙眸中心,我只看到我臉部的縮影反映在其中,一左一右。
  「蘇珊跟你說了什麼?」她說。
  「沒說多少。她其實沒打算告訴我任何事,可是那些回憶硬是傾洩了出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夏日夜晚,她不是跟你一起到山上的木屋去了嗎?」
  「我不知道你講的什麼晚上。」
  「就是禮歐·卜賀槍殺的那個夜晚。」
  她畫了眼線的眼皮蓋下來,覆住她的眼眸。她微微搖晃,好像那一槍的回憶讓她受傷了似的。我扶著她,手裡感覺到她身上的體溫。
  「蘇珊記得這件事?怎麼可能?她才不過三歲啊!」
  「她記得夠多了,恐怕太多了。禮歐·卜賀被殺了嗎?」
  「我不知道,我跑掉了,把他留在木屋裡。我那時候喝醉了,發動不了車子;可是第二天早上車子不見了,他也不見了。」
  「什麼樣的車?」
  「保時捷,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車子發動不了,所以我是跑走的,我把蘇珊全給忘了。我現在連我當時跑到哪裡去了都不記得。」她掙脫我的手,彷彿我的雙手沾染著那一夜的餘毒。
  「小珊那天怎麼了?」
  「你後來不是又回去找她了嗎?」
  「我隔天早上才回去的,我發現她在閣樓裡睡著了。要是她睡著了,她怎麼可能記得槍殺的事情?」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醒著,而且人就在房間裡。這不是她編出來的。」
  「禮歐死了嗎?」
  「我想他是死了。」
  瑪蒂望望女兒,我也回過頭去看她。蘇珊正專心地注視著我們,現在不像個演員,更像個觀眾。我們壓低的聲音她聽不見,可是她似乎知道我們在談什麼。
  「她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他?」她母親問。
  「不記得。你呢?」
  「我根本沒看到是誰。禮歐跟我正在做愛,而且我喝醉了。」
  「你沒聽到槍聲嗎?」
  「我想我是聽到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你知道嗎,一直等到我舔到他臉上的血,我才知道他受傷了。」她用舌頭舔嘴唇。「老天,看你套出我什麼醜事來。我以為我已經把那天晚上完全遺忘了,我本來以為那是我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夜,到頭來,卻成為最淒慘的一晚。我們說好要逃走的——我們三個人——要到夏威夷去開展新生活。禮歐那天還去買了船票。」
  「他是蘇珊的父親嗎?」
  「我想是他,我一向就認為是他。所以雷斯把我趕出來以後,我就回去找他。他是我第一個男人。」
  「不是艾爾,也不是佛茲?」
  她猛烈地搖頭。
  「我去洛杉磯的時候已經懷孕了,那也是我去那裡的原因。」
  「可是你卻讓他們背黑鍋。」
  「不然禮歐會身敗名裂的,而他們有什麼好損失的?」
  「他們的一輩子。」
  她舉起雙手,好像在檢視上面有沒有泥土或是疤痕,眼眸裡升起了黑暗和悲傷。她垂下頭,埋在雙手裡。
  蘇珊從她的小天地裡走下來,彷彿魔咒已經解除。她朝我們走來,臉上有種不自然的光彩,好似一個只有短短半輪生命的發光體。
  「你把我媽咪弄哭了。」
  「這對她不會有壞處。她跟你、我一樣,都是凡人。」
  那女孩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她母親。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1:37

第30章

  我留她們兩個在房間,自己走到南道上。那個小男孩沒精打采的坐在麥威裡膝上,因為疲累而顯得呆滯。
  「他快累歪了,」麥威裡說。「而且,我還有個新娘子在舊金山癡癡的等著我呢!」
  「再給我幾分鐘就好。蘇東小姐呢?」
  「跟她的兒子在裡面,」他的大拇指朝樓梯下頭那個小房間的門擺了擺。「他是個死硬派,所以我才坐鎮在這裡。」
  「他剛才又怎麼了?」
  「他想用一隻手跟哈洛德干一架。老哈從前可是舊金山四十九人隊(美國著名的美式足球隊)裡的球員。」
  「老哈呢?」
  「到外頭看守去了,怕萬一有什麼人出現。」他故意板起臉孔,在小男孩的肋骨上戳了戳。「喂,小瞌睡蟲,可別睡著啦,呢?」
  我敲敲小房間的門,愛倫叫我進去。
  她坐在旋轉椅上,她兒子則坐在保險櫃旁的地上,像個冒不出熱氣的火爐。他的臉慘白淒然,襯得他的紅髮和鬍子有如粘貼上去的。他的嘴緊張得抽搐個不停,好像在咬什麼東西,又像被什麼咬了一口。
  「這是亞契先生,」愛倫說。
  我有心表示一點友善,於是問他手臂怎麼樣了。他「叭」的一聲,當著我的面重重拍了地板一下。
  「他的手斷了,」愛倫說。「他在附近的一個小鎮裡找到一間診所,把手臂固定起來。他們要他明天再回去檢查——」
  那孩子揮舞著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打斷她的話:
  「什麼話都別跟他說。他就是那個害我把愛瑞亞蒂妮弄丟的傢伙。」
  「是,是我害的,而且我還用我的頭拿著槍把你的手打斷了,對吧?」
  「我早該開槍斃了你。」
  麥威裡講的沒錯,他真是個死硬派。我不知道他的冥頑不靈有多少是來自他自己的性情,有多少是因為身心備受折磨所致。
  「他惹了麻煩——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對愛倫說。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他?」
  「那不是我的事,決定要怎麼處置他也不是我的事。我不是他父親。」
  「可是你替他工作,不是嗎?」傑瑞說。「要是你以為你可以把我拖回家去,我告——」
  我轉身對他說:
  「你家沒有你也撐得下去。如果你以為那裡的人都會在碼頭邊癡癡等著你回來,你得用你的腦子再想想。」
  這句話果然讓他閉了嘴,可是我覺得自己這樣貶他有點卑鄙,也有點不誠實。我心裡浮現出一幅景象:羅傑·安密特等在碼頭浮板上,遙望著大海。
  「他不肯回到他爸爸身邊,」愛倫說。「所以我在想,他可不可以留下來跟我住,至少暫時住一陣子。他需要什麼樣的照顧,我都可以安排。」
  「你認為你治得了他?」
  「不管怎麼樣,我可以給他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別人有了麻煩,我也會這樣。」
  她神色自若,臉上一副欣然但並不熱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法律上怎麼規定。」
  「他跟法律怎麼會扯上關係?」
  「那要看他有沒有前科,無論是大是小的前科。」
  我們同時望望地板上的傑瑞。除了抽搐之外,他動也不動的坐著,像個在角落裡突然變老的老翁。
  「你有沒有被捕過?」
  「沒有,我巴不得有。」
  「這話並不好笑。如果他們真要拿法律來辦你,罪刑可能很重。你把船開走,可能觸犯了嚴重的竊盜罪;把那小男孩帶走,則是誘拐小孩或是綁架,要不就是少年犯罪。」
  傑瑞驚慌地抬起頭來。
  「你以為我對他怎麼樣了?我是想救他的命哪!」
  「你幾乎讓他送了命。」
  傑瑞笨拙地站起身子,一臉痛苦的怪相。
  「這不用你來告訴我。我知道是我毀了那條船,可是我並沒有偷船,是安密特先生要我負責管船的,你去問他。」
  「你最好自己去跟他說。不過今晚是不必了。」我轉而對愛倫說:「我建議你帶他去睡覺。」
  他沒有爭辯。愛倫一手環著他的肩膀,跟他一塊兒走了出去。她臉上有種坦然的表情,彷彿她過了太久全無外在紛擾的日子,已經受夠了。
  我知道這不是辦法。愛倫一個人與世隔絕太久,而傑瑞也已長大,其實不再需要母親了。他必須自己撐過自己的輕狂歲月,一如她過去那樣。可是沒有人能保證他做得到。他屬於一個長輩都中了毒的世代,就像那些鷓鴣鳥,身上帶著一種道德上的DDT毒素,因而危害了下一代的生命。
  可是我沒有多餘的閒工夫去替傑瑞操心。我把旋轉椅轉向電話,撥了卜賀太太聖德瑞莎農場的號碼。珍立刻拿起話筒。由於久懸於期望和絕望之間,她的聲音幾近於平板:
  「這裡是卜賀家。」
  「我是亞契。我找到你兒子龍尼了,他沒事。」
  她沒有馬上答話。透過線路的嘶嘶雜音,我可以聽到她呼吸的聲音,好像她是這個電子世界中唯一的生命體。
  「亞契先生,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在蘇薩黎多。龍尼很平安,而且很健康。」
  「是,我聽到了。」又是一陣靜默。隨後她以勉強的語氣說道:「那女孩子怎麼樣了?」
  「她人是安全了,不過精神狀況不太好。」
  「我可不會這麼想。」
  「可是她確實沒有要拐走你兒子的意思。她是在躲避那個殺了你丈夫的人。」
  「一路躲到蘇薩黎多去?」她的語氣儘是不信。
  「沒錯。」
  「那個人是誰?」
  「一個留鬍子、黑髮長到肩膀、戴著一個折疊式黑眼鏡的人。你有沒有想到什麼人符合這樣的形容?」
  「北嶺一帶有很多留長髮的人,其實這裡也一樣。過去這幾年來我很少跟這類人有往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人。」
  「有可能是個胡亂殺人的瘋子。我要請你做一件事情,而且我要你在我一掛掉電話以後就照辦:你打電話給警長,要他派個人出來。你必須堅持要那個人待在你那裡。如果他不肯,你就搭計程車進城來,找個好一點的旅館住下。」
  「可是是你叫我待在這個房子裡的。」
  「現在不必了,我已經找到龍尼。我明天會帶他回家。」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跟他說話?我只要聽聽他的聲音。」
  我打開門,叫那小男孩。他溜下麥威裡的膝蓋跑過來,兩隻手拿住話筒。
  「媽咪,你是不是媽咪?……船沉下去了,可是我是坐衝浪板回來的……沒有,我不冷。喜悅阿姨把她小兒子的衣服給我穿,還給我吃漢堡。蘇珊在舊金山也幫我買了一個漢堡……你說蘇珊嗎?我想她很好吧!她本來要從金門大橋跳下去的,可是我們勸她,她就沒跳。」
  他聽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而擔心,然後把話筒交給我,好似燙了手一樣。
  「媽咪很傷心。」
  我對珍說:
  「你還好吧?」
  她用感動而硬塞的聲音說:
  「我沒事,我真的好感激你。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跟龍尼?」
  「我想,大概明天中午吧。我們兩個在開車南下之前都需要休息。」
  沒過多久,其他人都離開了,愛倫和我要龍尼在一個她說小時候是她房間的地方睡覺。娃娃床旁邊的桌上擺著一個舊玩具電話,龍尼像是要證明他永遠不會累似的,拿起電話就口齒清晰地說:
  「呼叫太空控制中心,呼叫太空控制中心,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我關上門,讓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我和愛倫站在樓上的走道間,望著對方。昏黃的吊燈,牆上、天花板上沾附的老舊雨漬,還有印照出來的影子,似乎製造出更多幻景。這裡與世界的其他角落隔絕遙遠,我有種像是觸礁在過往之昏暗海岸的感覺。
  「傑瑞還好嗎?」
  「他很擔心安密特先生會對他怎麼樣。不過現在他安靜下來了,我替他揉揉背,讓他吃了一顆安眠藥。」
  「有機會的話,我會跟安密特先生談談。」
  「我正想請你這麼做。傑瑞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他覺得愧疚極了。」
  「你其他的安眠藥呢?」
  「我收好了。」
  她碰了碰胸口。她一定看到我的目光停在那裡,然後順著她的身體往下游移。我們兩個都動了動,她的身子現在慵慵懶懶地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後撫動,像是試探地替我做背部按摩。
  「我沒準備你的床,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謝謝,可是這樣不妥。你是靠這些畫布維生的,沒忘記吧?」
  「我一直保留著一張沒用過的大畫布,」她的話很曖昧。「亞契先生,你在怕什麼呢?」
  很難說清楚。我喜歡這個女人,幾乎可說是信任她。可是我已經對她的人生挖掘太深了,除非我能預知會有什麼後果,否則我不想買她生命中的一個片段,或是把我的心交給她。
  我沒有用言語回答她,只是吻了她之後,移開自己的腳步。
  她的表情是被拒絕的羞愧多於悵然若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跟我睡過的男人不多。禮歐是我這輩子真正而唯一的情人。」她沉默了一陣子,又說:「我一開始就給了你一個錯覺。其實我是故意忘記,是在騙我自己,我對禮歐的感情全都是真實的,它是我這一生當中最真實的東西。」她那對不曾為我發光的眼眸,正為著回憶而閃亮。「我愛他。而且我們在交往的時候他也愛過我,我不相信他會有不再愛我的一天。可是事情就那樣戛然而止,那麼突然。」
  她閉起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神情變了,變得柔弱無依。她倚靠在有水漬的牆上,夜像移植的心臟一般,愈跳愈弱。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是令人痛苦的事嗎?」
  「是的。不過可能不會立時引起痛苦。」
  「跟禮歐有關係?」
  「我想他已經死了。」
  她的眼睛並沒有閃動,只有一道陰影掠過她的臉龐,彷彿她頭頂上的吊燈動了一下。
  「他死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
  「所以他才沒來跟我會合?」
  「我想是的。」這畢竟是部分的實情。至於其他有關瑪蒂·葛蘭多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提。「有人用槍殺了禮歐後,又把他埋了——如果這不是我那些證人的幻覺的話。」
  「埋在哪裡?」
  「山上的木屋附近。你曉不曉得有誰可能殺了禮歐?」
  「不曉得。」一陣躊躇之後,她又說:「不是我。」
  我等著她往下說。她終於繼續說道:
  「你剛提到有證人。那些證人是誰?」
  「瑪蒂·葛蘭多跟她的女兒。」
  「他又回去找瑪蒂了?」
  她舉起一隻手掩住嘴,彷彿做了一番將招致不利的供認。我抓住她的話尾巴,單刀直入說下去:
  「他被槍殺的時候正和瑪蒂在床上。顯然是『她』回去找『他』的。她丈夫把她趕了出來。」我猶豫了一下。「你那時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一段?」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才認識禮歐的。瑪蒂有麻煩的時候都來找我。」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帶點諷刺地說:「我用我的身體橫阻在他們中間。」
  幾乎一切都說明白了。可是我們似乎被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聯繫在一塊,這種感覺非關個人,而是幾如友情或激情一般強烈。往事有如一團我們各執一端的毛線球,不斷解開,又不斷纏繞。
  「伊莉·卜賀呢?」我說。「禮歐那種人怎麼會娶伊莉這樣的女人?」
  「是戰爭牽的線。他那時候駐防在聖德瑞莎附近的一個軍事基地,而她在聯合服務社團裡很活躍。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社交手腕一流,又有錢。所有外在客觀的條件她都夠格。」愛倫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怨懟的表情,她扯扯一邊的嘴角。「可是她是個失敗的妻子。」
  「你怎麼知道?」
  「禮歐將他們的婚姻狀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她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是個被爸爸寵壞的小女兒。」
  「冰霜有時候也會爆裂。」
  「我當然知道。」
  我戒慎地說:
  「你認為禮歐是她殺的嗎?」
  「有可能,她曾經威脅過要殺他。這也是我想跟禮歐一塊兒離開聖德瑞莎的原因。我很怕她。」
  「那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兇手。」
  「我知道,可是這不只是我主觀的看法。剛才傑瑞和我在聊天的時候,跟我說了一件事。」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注意力也渙散了,彷彿她正在仔細聆聽內心的一股聲音。
  「傑瑞跟你說了什麼?」
  「他告訴我他為什麼不肯回到萊恩——也就是他爸爸——身邊的原因。今年夏天有個晚上,伊莉·卜賀到他家找萊恩談話。他們不只是談話而已,她還大哭大叫的,傑瑞想不聽他們的談話內容也難。萊恩一直不斷向她勒索金錢,還不只是錢而已,他還逼她跟他一起合夥做房地產生意,由她出土地,而他只出了少數的資金,甚至可能都沒出。」
  「他怎麼可能逼得了她?」
  「這就是問題所在。」她說。
  愛倫上床睡了,一個人。我拿出車子行李廂裡的睡袋,橫鋪在龍尼房間的門口。
  這棟老房子發出吱嘎的聲響,有如一艘船正穿越驚濤駭浪的世界。我夢到我正繞過合恩角。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2:29

第31章

  我和龍尼在帕羅亞多吃早餐的時候,那兒正下著雨。接下來經過的兩個小鎮也是,而石油城的天空看來也快落雨了。
  我在玉蘭樹旅館停了一下,想知道葛蘭多家的情況如何。喜悅·羅林已經回到櫃台工作。她告訴我,雷斯那天早上帶著全家回洛杉磯之前,又把她找回來上班。
  「你看到蘇珊了嗎?」
  「看到了,她已經平靜多了,他們三個好像都理智了些,打算做些改變。」
  我在離開旅館之前,撥了個電話到聖德瑞莎的森林服務處。喬·凱西不在,所以我留了話給他:如果可能,中午跟我在卜賀大大家碰頭。然後我跟龍尼回到公路上,繼續我們旅程的最後一段。
  龍尼把安全帶的環扣當麥克風,不斷將我們的行蹤通報給太空中心。有一次他還對著假麥克風說:
  「爹地,我是龍尼。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那時候我們離聖德瑞莎北部不過幾哩路遠,龍尼對這一帶一定很熟。他丟下環扣,在座位上轉過身子直截了當地問我說:
  「我爹地會不會回來?」
  「不會,他不會回來了。」
  「你的意思是他已經死了,對不對?」
  「對」
  「是不是那個妖怪把他殺了?」
  「很遺憾,是的。」這是第一個確鑿的證據,證明蘇珊所說那個謀殺故事裡的壞人,既非捏造也不是幻想。「龍尼,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個人?」
  「很清楚。」
  「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一個妖怪。」他的聲音很輕但很認真。「他有很長的黑頭髮,還有很長的黑鬍子。」
  「他穿什麼衣服?」
  「全都是黑色。他穿黑色的褲子、黑色上衣,還戴黑色的眼鏡。」
  他的聲音像是節奏單調的詩歌,讓我不禁懷疑他說的到底真不真確。
  「你認識他嗎?」
  他似乎被這個想法嚇倒了。
  「不,我不認識他。他不是那個身材。」
  「你說不是那個身材是什麼意思?」
  「他跟我認識的人身材不一樣。」
  「跟哪個你認識的人身材不一樣?」
  「沒有人。」他說得含含糊糊。
  「他很高大,還是很瘦小?」
  「我想是瘦小吧。我不認識他,所以我幫不了你。」
  那男孩已經開始緊張,於是我不再問他。倒是他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
  「媽咪還好嗎?」
  「她很好,你昨天晚上還跟她說過話,記不記得?」
  「我記得,可是我以為那是錄音帶錄下來的。」
  「那是真的。」
  「那就好。」
  他靠著我躺下睡了。
  車子開上峽谷卜賀太太家的宅邸時,他還沒睡醒。他母親已經等候在前廊的台階上,一看到我們就跑過車道,打開車門,把他抱出來。
  她就這樣抱著龍尼,直到他掙脫著想下來。她放下他,對我伸出雙手: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我,任務達成,我們都算幸運——除了史丹之外。」
  「是啊,可憐的史丹。」她的眉間蹙著一道迷惑的深溝,像條幹掉的刀痕。「那個女孩怎麼樣了?」
  「蘇珊回到她爸媽身邊去了,他們會帶她去做心理治療。」
  「傑瑞呢?他爸爸打過電話給我。」
  「他目前跟他媽媽一起待在蘇薩黎多。」
  「你是說他們兩個都沒被警察逮去?」
  「沒有。」
  「可是我以為他們是綁匪。」
  「我一度也這麼認為,但我錯了。他們只是一對離群失所的青少年。他們好像認為,自己正試圖將龍尼從這個成人世界裡拯救出來。就某個程度而言,的確是如此。那個女孩子昨天親眼見到你丈夫被殺;而十五年前,當她比龍尼還小的時候,也目睹了另一樁謀殺案。所以,如果她對這樁謀殺案反應激烈,你實在不能怪她。」
  珍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還有另一樁謀殺案?」
  「看來是如此。你先生的爸爸禮歐·卜賀,最後並沒有跟另一個女人私奔。他顯然是被人殺死在山上木屋裡,然後被埋在那附近。你先生跟那個女孩昨天之所以要去挖土,就是想挖出他的屍體。」
  珍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或許她懂得我說的字句,可是對她已經箭在弦上的情緒來說,這些話的負荷太重了。她環顧四周,看到龍尼不見了,開始瘋也似地叫他的名字。
  他從屋子裡走出來。
  「伊莉奶奶呢?」
  「她不在家,」珍說。「她在醫院裡。」
  「她是不是也死了?」
  「不要亂說!她當然沒有死。簡若姆醫生說她明天或後天就可以回家了。」
  「你婆婆還好嗎?」我問她。
  「她會好起來的。她今天早上的心電圖顯示她已經恢復正常,說話能力也恢復了。我告訴她你跟龍尼正在回家的路上,這等於給她打了一劑強心針。如果你有時間,我知道她一定很希望你去醫院看看她。」
  「她現在可以見訪客了嗎?」
  「可以了。」
  「那我可能會去看她。」
  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屋內。趁著龍尼在仔細研究那些鳥類標本,珍把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等待;她聽我的話打電話給警長,可是他們都不能提供她任何保護。萊恩·柯帕奇有意過來,她回說沒有必要。
  「不管那個姓柯帕奇的了。」
  她緩緩看我一眼。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是打算帶他的未婚妻一起過來的。」
  「也不管他的未婚妻了。你需要有人保護。」
  「我有你保護我。」
  「可是我不會待太久。我真希望我勸得動你出城去。」
  「我不能離開,我婆婆現在要靠我照顧。」
  「龍尼也是。你可能必須做個抉擇。」
  「你真的認為他現在還有危險?」
  「我不得不這麼想。他看到了殺你丈夫的兇手。」
  「他說得出那人的模樣嗎?」
  「其實他說不清楚。那個人有長頭髮、長鬍子,不過很可能都是假的。我有個感覺,好像那個人可能是龍尼認識的人。我不想逼他談這件事,不過如果他隨意說了什麼,請你記下來,可以嗎?如果可能的話,一字一句都記下來。」
  「好。」
  她注視著在房間另一頭的兒子,彷彿他那圓滾滾的腦袋裡裝著她人生的神秘意義。而他好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道:
  「這裡被火燒過吧?我看得到,而且還聞到味道。是誰讓火燒起來的?」
  「我們就是調查這件事。」我轉頭對他母親說。「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在天黑以前離開這裡。」
  「昨天晚上不也沒事?」
  「你兒子昨天晚上不在這裡。要是你們去洛杉磯華勒家借住幾天,你們兩個都會比較安全。只要你一句話,我就開車帶你們——」
  她把我的話打斷:
  「我會考慮的。」接著語氣又緩和下來:「你的建議我真的很感激,只是我現在很難思考些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北嶺去。」
  我聽到外頭由遠而近,而後開進車道的車聲。是喬·凱西,開著一輛森林服務處的廂型車。他鑽出車門,跟我半正式的握握手。他的衣服很皺,眼睛裡閃現著些許光芒。
  「亞契,我聽到你的留言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有不少事要告訴你。第一,我想知道你從你證人那兒有些什麼收穫,就是那個看到一個留鬍子的人開車經過的學生。」
  「她就只看到這些。」喬·凱西帶點失望地說。「她只能講出那個人大概的模樣。」
  「那部車呢?」
  「是比較舊型的車,她看不出來是哪家車廠出的。她覺得車子掛的好像是加州牌照,可是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我今天還要再跟她談。洛杉磯警局的許普德探長要我去跟她再談談。」
  「你跟探長聯絡上了?」
  「我今天早上打電話給他。他堅決認為假髮跟鬍子不可能是艾爾·席納的,因為尺寸根本不合。探長打算從假髮店和化妝品公司去追查,不過這是個大工程,恐怕得花一段時間。要是我的證人把那個人的模樣看得再仔細一些就好了。」
  「如果我證人的話可信,」我說,「那個人長得相當瘦小。他當時穿的是黑長褲,黑襯衫或是毛衣,還戴著黑色眼鏡。還有,他還殺了史丹·卜賀,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把我過去二十四小時得到的線索仔仔細細地告訴了他。「你能不能調一部牽引機和一個操作員給我?」
  「我相信校園裡還留著一部,以防萬一火勢又燒回頭。如果車子還在,我自己就可以操作。」
  「你認為火勢還會回頭燒起來?」
  「不可能,除非風向在耍我們。我們今天早上在拔克角牧場那裡做了一道防火線,很成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應該能夠把火勢控制住——如果照氣象預報所言下了雨,或許還更快。」他望了望烏雲遊走的天空。「我只希望雨下到足夠把響尾蛇這帶的火撲滅就好,可別大到引起山崩,壓垮我們。」
  喬·凱西要我坐他的廂型車。為了行動自由起見,我說我還是開我的車,跟著他走就好了。
  我們穿過峽谷被燒焦的隘口,往上開往山麓。昨天還擠滿了人和機器的校園運動場,現在幾乎一片荒涼。只有幾個清潔工人在撿拾空瓶廢紙,更換草皮。
  運動場露天看臺後面的停車場上停著一部牽引機,張著它推土用的利爪。趁著喬·凱西發動車子的當頭,我爬到看臺頂端,極目四望。
  大海表面是滔滔的白浪,往東南方的海岸線望去,煙霧像是破曉時分的曙光,懸在海平面的上空。視野盡處,暴風雲正從西北方飄移過來,向沿海群山飄落下黑色的雨。看來是要變天了。
  喬·凱西開著牽引機,沿著山邊小路往下走。我跟在他的車後頭吃灰,還帶著一個向清潔工人借來的鏟子。
  有二三十分鐘之久,我就靠在一棵大楓樹的樹幹上,看那部牽引機以緩慢的節奏前進後退,推土挖地。等到車子挖出將近一個人高的深度時,它的利爪頂到了什麼金屬,喬·凱西幾乎從他的座位上栽出去。
  他慢慢把車退出剛挖好的洞穴,好讓我爬下去。我才鏟了幾分鐘,就清楚看到一個金屬物體,那是一個深紅色的車頂,上頭帶有點點色澤較淺的紅色斑點,車型看來像是保時捷。
  我把左前窗玻璃上的泥土清了清,並用鏟子敲碎。一股又乾又淡又駭人的腐味飄了出來。車身空空蕩蕩的,有個東西被一個爛掉了的毛毯包住,躺在前座上。
  我極力把頭探進泥土,仔細去看那個死人。最先腐爛的總是血肉軀體,而後是毛髮,再來是骨頭,最後才是牙齒。而今的禮歐·卜賀,只剩下一堆白骨和牙齒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3:16

第32章

  喬·凱西留在那兒繼續把埋車的洞挖深挖大,我自己則從學校裡打電話到警長兼驗屍官的辦公室。然後我開車下山,又到佛茲·史諾家走了一趟。
  是佛茲自己應的門,這倒有點出乎我意料。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舊羊毛衫、家常褲,腳下著一雙破球鞋。他弓著雙肩,眼睛矇矇矓矓的,彷彿這個週末有一世紀那麼長,讓他陡然老了許多。
  他笨拙的身軀不情不願地堵在門口。
  「我不應該讓任何人進來的。」
  「昨天是你自己想跟我談的。」
  「有嗎?」他好像拚命在回想。「可是要是我跟你說話,我媽會殺了我。」
  「我想不會,佛茲,反正秘密已經揭開了。我們剛剛把禮歐·卜賀的屍體挖了出來。」
  他沉滯的眼神移上我的臉,好像努力想從我的眼裡讀出他的命運;而我在他眼裡讀到的卻是一個充滿恐懼、迷惘、憂煩的未來,一如他的過往。
  「我可不可以進來坐一下?」
  「好吧。」
  他讓我進了屋子,然後關上我身後的門。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仿若光是關門這個動作就讓他耗盡了力氣。
  「你昨天跟我說,是你把卜賀先生埋掉的,我還以為你說的是史丹。可是你指的是他爸爸禮歐,對不對?」
  「是的,先生。」他四處張望這空空洞洞的客廳,彷彿他母親隨時會跳出來喝止他似的。「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現在我就得為此受苦受罪。」
  「禮歐·卜賀是你殺的嗎?」
  「我沒有殺他,先生。我只是用我的推土機把他埋下去,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是誰叫你去埋的?」
  「艾爾。」
  他點頭表示自己說的是實話,然後又望望我,看我相不相信他。我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
  「是艾爾逼我去的。」他又說。
  「他怎麼逼得了你?」
  「我很怕他。」
  「除了怕他,你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佛茲搖搖頭:
  「我根本不想埋掉他。我緊張得要命,最後連機器都開動不了,艾爾就想辦法自己把車開回停車場。可是他掉到路旁的水溝裡去了,他們抓到他和車子,就把他送回去坐牢了。」
  「可是你卻沒事?」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我會被開除,然後被送到療養院去。可是他們一直都沒發現卜賀先生的事。」
  「你媽媽知道你跟艾爾做的事嗎?」
  「我想她知道吧。我告訴她了。」
  「你是什麼時候告訴她的?」
  他想了想說:
  「昨天,我想是昨天。」
  「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
  「我不記得了。」佛茲神情緊張。「你一直來我家一直來我家,害我的記憶都跳來跳去。我一直想到那些挖墓的人在埋我爸爸的情形。」
  「挖墓的人在埋你爸爸?」
  「對啊,他們在墓園埋他下去的時候,我聽到泥土撲通撲通掉在棺材上面的聲音。」
  他的臉上出現淚滴,彷彿他的臉是吸潮劑,可以從空氣裡吸收濕氣。
  「你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後告訴你媽媽的?」
  「之後,我想是之後,是你來我家之後。她說要是我敢跟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就會馬上送我去坐牢。」
  他低下亂髮糾結的腦袋,然後目光在我身上由下慢慢往上移。
  「現在他們會把我送去坐牢嗎?」
  「佛茲,我不知道。你確定禮歐·卜賀不是你跟艾爾殺的?」
  這個念頭似乎嚇倒他了。
  「我們為什麼要殺他呢?」
  我可以想出好幾個原因:禮歐·卜賀一直運氣很好,他們一直運氣很背;他娶了地方上最有錢的女人當老婆,又和最漂亮的女孩子搞七捻八,把她弄大了肚子,可是卻讓艾爾跟佛茲背黑鍋。
  我的沉默讓佛茲警覺起來。
  「我發誓我沒有殺他。我可以用《聖經》發誓。」桌上真有一本《聖經》,於是他把手放在它黑色布面的封皮上。「你看,我用《聖經》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殺過人,我連設陷阱抓小栗鼠都不喜歡,連摔死蝸牛都不願意,它們全都有感覺啊!」
  他又嗚嗚大哭起來,或許是有感於蝸牛的死和小栗鼠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淚水氾濫的哭泣聲中,我聽到街上有車聲,於是從前窗往外看。一部白色舊車在路邊我的車後停下。史諾太太鑽出車門,懷裡抱著一個厚重的大紙袋。她穿著長褲,外面罩著雨衣。
  我走到屋外,把身後的佛茲關在裡面。他母親一看到我,倏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剛剛跟你兒子談過話。」
  「我就是不能離開我家一步!你就不能不來騷擾他嗎?」
  「我哪有騷擾他?佛茲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屍體是他埋的。我知道他也告訴你了,所以我們不要再爭論此事。」
  「胡說八道!他是在胡說八道!」
  「我想不是,」我說。「今天下午我們把禮歐·卜賀挖出來了。雖然我們還不確定,不過我想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你是說,我兒子一直都知情,可是卻沒告訴我?」
  「他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
  她咬咬唇。
  「他是告訴了我,可是我還以為是他自己亂編的故事。」她的臉龐警覺似地一亮。「或許他真的是自己亂編的,他的腦袋瓜裡總是有一大堆故事。」
  「史諾太太,那個死人可不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
  「你確定那個人就是卜賀船長?」
  「相當確定。屍體是在他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裡找到的。」
  「你是在哪裡找到他的?」
  「差不多就在史丹被埋的地點的正下方。史丹被殺的時候,正在挖他父親的屍體。不管誰是兇手,那人或許就是用槍殺了他父親的人。」
  「你是說佛茲是兇手?」
  「我不敢講得這麼肯定。不過如果卜賀船長若真如他所說是他埋下去的,那他就是從犯。」
  「這表示他得去坐牢?」
  「很可能。」
  她露出驚駭的表情,整個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像是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我這才明白,她和她兒子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相系。
  她一句話也不說地站了好一陣子,眼光在街道上來回□巡,像是挑戰那些膽敢同情她的鄰居。而街上除了幾個還不懂得關心這種事的孩童之外,一個人影也不見。
  雖然才剛過正午不久,可是天色已經暗下來。我抬頭看看天空,團團黑雲滑過天際迅速移動,黑雲下的城市看來既明亮又怪異,有幾滴雨開始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我和史諾太太的頭上。
  那個沉重的褐色購物袋眼看就要從史諾太太的懷裡滑落。我接過袋子,跟著她走進屋內。佛茲已經回到他的房間,可是我和他母親似乎還感受得到他那雜亂無章的氣息充塞在屋內。
  史諾太太把她的雜貨拿進廚房。等她回到客廳,她注意到桌上的《聖經》有點移位,於是把它推回原來的中心位置,這才轉頭對我說:
  「佛茲在房裡哭得心都碎了。你不能送他去坐牢,他連六個月都撐不下去。你是知道的,他們在牢裡都是怎麼對待那些可憐無助的孩子——都是用一些可怕、殘忍又邪惡的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不願讓她借題發揮。
  「他不是孩子了。」
  我記得卜賀太太四十八小時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史諾太太說。「佛茲永遠都是我的寶貝孩子。我一直在盡力保護他,可是他被人帶上了岔路,別人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然後他就得受苦受難,付出代價。他真是受夠了折磨。他們把他送到森林營去服刑的時候,他幾乎死掉。」
  她瘦小的身軀因情緒激動而顫動不已。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平胸而且臀部幾乎無肉的身軀,竟然能夠懷胎十月,孕育出房裡那個又似小孩又是大人的大個兒。
  「史諾太太,你要我拿他怎麼辦呢?」
  「把他留在我這裡,讓我來照顧他,就像以前一樣。」
  「這要由警方來決定。」
  「他們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
  「還不知道。」
  「那你非告訴他們不可嗎?」
  「恐怕我非告訴他們不可。這件事情牽涉到謀殺案。」
  「你指的是卜賀船長的謀殺案?」
  「是的,你兒子只涉及這一件案子。希望如此。」
  「我想你說的對。」她用專注的眼神看著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你說卜賀船長是被槍殺的?」
  「顯然是的。」
  「四點二二口徑的手槍?」
  「我們還不確定。你剛說有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想我知道是誰用槍殺了他。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可是我想我知道。要是我告訴你,結果證明的確是那個人沒錯,你能不能盡量替佛茲開脫罪嫌?」
  「我盡量。」
  「他們會聽你的,」她點點頭表示強調。「你答應我一定會運用你的影響力?」
  「我答應。你知道些什麼?」
  「其實只是個大概。自從史丹星期六被殺了以後,我就回想起整件事情來。那天晚上我在卜賀家照顧史丹——就是佛茲的牽引機被人盜用,結果丟了差事的那個晚上。這整件事很吻合。」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讓我慢慢告訴你嘛,」她突然在那張平底搖椅上坐下,彷彿光是努力回憶就累壞她了。「他們兩個,卜賀船長跟卜賀太太,晚餐的時候吵得好凶。我當時在餐廳裡進進出出的,他們當著我的面沒說什麼,不過我猜得出來,他們是在為一個女人吵架——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山上木屋裡。我原本以為是那個姓柯帕奇的女人,因為他們提到「柯帕奇」這個姓。可是,結果竟然是那個姓葛蘭多的,也就是瑪蒂,而且她身邊還帶著她的小女兒。卜賀船長打算帶著她跟那個小女孩一起遠走高飛,他剛買了到夏威夷的船票,結果讓卜賀太太給發現了。」
  「她怎麼會發現的?」
  「照她的說法,是柯帕奇先生告訴她的。那個旅行社的職員是柯帕奇先生的朋友。」
  我的心頭一震,好似產生了什麼物理變化,那些證人的說詞漸漸互相契合。史諾太太繼續說她的故事:
  「我剛說過,他們吵得真兇。卜賀太太談到卜賀先生拈花惹草的悠久情史,而他反倒回過頭來把過錯都推給她。我不想跟你形容他罵她的那些字眼,可是他說她十年來根本沒盡過做妻子的責任,然後起身就走了出去。」
  「可憐的小史丹,嚇得又吐又發抖的。他那時候正和我一起在廚房吃飯,可是他不可能聽不到爭吵聲,而他也夠大了,知道這次吵架代表了什麼。他跑出去想攔住他爸爸,可是卜賀船長開著跑車轟然絕塵而去。然後他媽媽也準備要出門。史丹要跟著她去,可是她不肯帶他走,要我弄他上床睡覺,我照吩咐做了。可是,後來史丹趁我在廚房裡忙,背著我就溜掉了。我還記得當我到他臥房去看他,發現枕頭空蕩蕩的時候,我真是嚇壞了。」
  「我到每個房間到處去找他,結果又讓我嚇壞了一次。卜賀太太的手槍匣——就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那枝——放在書房的書桌上。槍匣是打開的,其中一枝手槍不見了。」她抬起頭來,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依然沉浸在回憶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什麼也沒做。我等著她跟史丹回來。」
  她坐在她的平底搖椅上,帶點聽天由命又像在期待的姿態,彷彿還在等待那個夜晚過去。
  「他們去了大概一個多鐘頭。他們回來的時候,是母子一塊兒進門的。他們的腳被夜露沾濕,兩個人都是臉色蒼白,看起來很害怕。卜賀太太催史丹上床睡覺,也把我打發回家。等我回到家,我自己的兒子也不在床上。那一夜真是做母親的夢魘。」
  「也是做兒子的夢魘。」我說。「你想史丹是不是親眼看到他的父親被殺?」
  「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一定聽到了槍聲。他後來跟我說,他媽媽用槍打死一隻貓頭鷹——那是她對他的說詞。可是我認為,他其實懷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父親。我想這個疑問在他心底愈來愈強烈,可是他沒辦法去面對。直到他自己死去的那天為止,他一直想要證明他爸爸還活著。」
  「他曾經跟你談過他父親的死嗎?」
  「沒談過『死』;我們從來不提這個字的。可是有時候他會問我,問他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編故事哄他,說他爸爸已經住到國外去了,像是澳洲那種地方,說不定哪天還會再回來。」她的眼神對上我的臉,清澈而專注。「我能怎麼辦呢?我總不能跟他說,我懷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爸爸。」
  「還有你兒子把他爸爸給埋了。」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很快就避重就輕。「就算我早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史丹,不會告訴任何人。女人總得護衛自己的骨肉。」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4:00

第33章

  我離開史諾家,在滂淪大雨中驅車前往醫院。那所醫院是一棟四層樓高的水泥建築,佔了整整一條街,四周圍繞著許多小診所和醫學行政大樓。大廳裡的一位義工跟我說卜賀太太現在可以見訪客了,並且告訴我她四樓病房的號碼。
  我在上樓之前,先到解剖部走了一趟。解剖部的辦公室兼實驗室設在一樓的盡頭,要穿過一條裝著一排排暖氣管路、漆色綠得病態的長廊。辦公室的門上掛著一個牌子:「未經授權,請勿入內」。
  一個表情堅毅、穿著白色罩袍的人跟我打招呼,態度冷淡而客氣。他桌上的名牌寫的是:「奚克思醫生」。他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屍體還沒送到,不過應該就快到了。
  奚克思醫生角質鏡框背後的眼睛,顯現出一種職業上的熱情。
  「我知道他的屍體還留下不少骨骸。」
  「的確不少。你應該找一找有沒有槍傷,特別是頭部。我跟幾個證人談過,他們認為他是在那裡被人用槍打死的。不過我的證人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們需要具體的證據。」
  「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通常我從死人身上知道的事比活人多。」
  「史丹·卜賀的屍體還在這裡嗎?」
  「在太平間裡。你想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我想問清楚他的死因。」
  「他是刀傷致命,被砍了好幾刀,兇手用的是一種長刃。」
  「從前面還是後面?」
  「前面,刺在腹部;他的頭顱底部也被鋤頭敲過。」
  在搭往四樓的電梯裡,我幾乎嫉妒起奚克思醫生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證人來。他們已經擺脫了謊言,不再傷害人也不再受傷害。
  我到護理站登記探訪,護士說卜賀太太現在好多了,不過我的會客時間還是應該限制在十分鐘左右。
  我在卜賀太太私人病房的門上輕叩了幾下,她應聲叫我進去。房裡滿是鮮花,有當季的,有非當季的——玫瑰、康乃馨、進口紫丁香;梳妝台上的花瓶裡則插著黃色水仙,一張萊恩·柯帕奇的名片靠在瓶緣上。
  氤氳濛濛的窗邊,伊莉·卜賀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她穿著一件色彩繽紛的睡袍,似乎和房裡的鮮花相輝映,看起來精神很好。可是她的眼神裡有一種根本的絕望,使我一時難以啟口。
  倒是她先開了口:
  「是亞契先生吧?很高興見到你,讓我有機會謝謝你。」
  我很訝異。
  「為什麼要謝我?」
  「為我孫子的平安歸來。他母親前不久才打電話給我。現在我的兒子……我兒子史丹已經死了,我只剩下龍尼了。」
  「龍尼是個好孩子,而且他看起來會恢復正常的。」
  「你是在哪裡找到他的?我媳婦也不清楚。」
  我詳細道出我的週末經歷,最後下了結語:
  「不要太責怪那個女孩。她親眼見到你兒子被殺,把她給嚇壞了。她只想到要解救龍尼。」
  我想起我說過,蘇珊曾經目睹兩樁謀殺,前後相隔十五年。於是我自問:如果卜賀太太殺了她丈夫,她是不是也可能殺了她兒子,或是找人把他殺了?我發現這話我問不出口。她對我的感激之情只算淺淡,而且在這擺滿慰問鮮花的房間裡,這樣的問題實在難以大剌剌問出口。
  還好卜賀太太就像一般的證人一樣,自己起了個頭。
  「我想我真的不瞭解那個女孩。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蘇珊·葛蘭多。」
  「她跟我兒子和孫子在山上做什麼?」
  「我猜是想瞭解過去。」
  「我不大懂,我今天腦筋很笨。」她的聲音與眼神都透著不耐。
  「蘇珊以前到過山上,」我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有天晚上,她跟她母親一起上去過。也許你還記得她母親。她母親娘家姓尼克森,名字是瑪蒂。我相信她曾經在你家做過事。」
  她眼裡、聲音裡的不豫之色更深了。
  「你都跟什麼人談過了?」
  「我跟好幾個人都談過,你大概是我名單上的最後一位。我希望你能幫我重新拼湊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瞭解山上木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依舊半側著臉。窗上映出她的側影,襯托著雨霧朦朧的城市背景,她的頭像個鑲嵌於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幫不上忙。我當時不在場。」
  「可是你的先生在,卜賀太太。」
  她猛然轉過頭來。
  「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從來就沒能離開過那地方。他在那裡被人槍殺,又被入埋在那裡。我們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屍體來了。」
  「我懂了。」她沒告訴我她明白了什麼,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變得更冷更小,臉龐的稜骨也愈加分明,彷彿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樣。「那麼,一切都結束了。」
  「還沒有完全結束。」
  「對我來說是結束了。是你告訴我,我生命裡的兩個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兒子;是你告訴我,我最珍貴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個悲劇的角色,可是她的兩面性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說的話聽來誇張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寫她父親時,在書寫紙上歪歪斜斜、瀕臨崩潰邊緣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認為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經死了,而且被埋了起來。」
  「你胡說!」可是她的雙重性格依然在她的聲音裡揮之不去,彷彿她正在仔細聆聽自己念著台詞。「我警告你,要是你膽敢公開做這樣的控訴——」
  「卜賀太太,我們的談話是很隱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裝模作樣。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隨後跟在他後頭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麼知道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她在玩一個罪犯常耍的把戲,也就是反問法問者,讓事實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來拍去,終至拍得無影無蹤。「你到底是哪裡聽來的馬路消息?是蘇珊·葛蘭多告訴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個可靠的證人。從你剛才告訴我的話聽來,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時候頂多不過三四歲,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歲小娃兒也有記憶,而且他們聽得見,看得到。我有相當有力的證據,證明她當時的確在山上木屋裡,而且看到或聽到了槍聲。她說的話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這其實也可以用來解釋她為什麼心理上會出問題。」
  「你承認她心理有問題?」
  「她一直有個心結解不開來。說到心結,我懷疑史丹也目睹了槍殺。」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氣,呼吸清晰可聞,彷彿想把剛說出口的話收回來。
  「如果你不在場,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我那時候跟史丹一塊兒在家。」
  「我想不是吧!我認為他跟著你上山,聽到他父親被殺的槍聲,而後這一輩子拚命想忘記,或是想證明他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在此之前,她說話的模樣,一直像個為客戶的清白慷慨辯駁的律師,而現在的她,頹然棄甲了。
  「你想要從我這裡拿到什麼東西?錢嗎?我已經被搾光了。」她停了一會兒,用絕望的眼光望著我。「請你不要告訴我媳婦,說我什麼都不剩了,要不然我永遠也見不到龍尼了。」
  我認為她錯了,不過我沒跟她爭論下去。
  「卜賀太太,是誰搾光你的錢?」
  「我不想談這個。」
  我拾起梳妝台上萊思·柯帕奇的名片讓她看。
  「如果有人經年累月在向你敲詐,現在正是個阻止他的機會。」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個。無論誰我都不能信任。自從我爸爸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而你希望這種情形繼續下去?」
  她對我投以苦澀的眼光。
  「我什麼都不想繼續下去,包括我的生命,包括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這次談話,這次訊問。」
  「這樣問你,我自己也不好受。」
  「那請離開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緊抓著安樂椅的扶手站起來,指關節由於用力而發白。她這個動作把我逼出了房門。
  我還沒準備好馬上面對死者。我找到通往逃生梯的安全門,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走下樓去。這些矗立在無窗水泥天井裡的水泥階梯和灰色的鋼鐵扶手,像是牢獄的一隅,既醜陋又難以摧滅。我走到中途的一個平台上停下腳步,想像卜賀太太被關進監獄的景況。
  當我將龍尼交還給他母親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完成了我當初的任務。其餘的善後工作注定是痛苦而令人嫌惡的。我無意把謀殺卜賀船長的罪名加諸於他妻子身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心中的報復之火已經逐漸降溫。現在的我更關心的是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及我們如何去惜所當惜的問題。毫無疑問,禮歐·卜賀的生命是該被尊重的——任何男人女人都是——可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怒火中被殺害了。如今的陪審團會判給他遺孀一個輕於蓄意謀殺的罪名嗎?我很懷疑。
  至於另一樁謀殺案,卜賀太太不可能是殺她兒子和艾爾·席納的兇手;前者她沒有理由,後者她沒有機會。我告訴自己,我並不在乎是誰殺了他們——可是我確實在乎。這件案子帶著對稱的曲折,就像這些階梯一樣,把我帶往那個綠得病態的長廊,帶往奚克思醫生正和他死去的證人密商的地方。
  我穿過辦公室,打開太平間鋼鐵插銷的門。一盞明燈照射下,禮歐·卜賀的遺骸躺在一張不銹鋼桌上,奚克思醫生正埋頭研究死者的顱骨。顱骨的優美線條是唯一的余跡,顯示禮歐生前確是個美男子。
  喬·凱西和助理驗屍官潘維凡,正靠牆站在牆壁的陰影下。我經過他們倆,走到不銹鋼桌旁。
  「他是被槍殺的嗎?」
  奚克思醫生停下工作,抬起頭來。
  「沒錯,我找到這個。」
  他拿起一個鉛彈頭,攤在手掌心裡。看來像四點二二口徑的彈頭,不過已經變形。
  「子彈穿過頭顱的什麼地方?」
  「我不敢說子彈曾經穿過頭部。我只找到一個很輕微的挫傷,那不可能致命的。」
  奚克思醫生用探針照明,指出子彈在禮歐顱骨前方造成的一個淺溝。
  「那是什麼東西致他於死的呢?」
  「這個。」
  醫生拿一個褪色的三角形物體給我看,那東西掉在桌面時,還發出匡噹的聲響。一時之間,我還以為那是個印第安人用的箭矢,可是待我拿起細看,卻發現那是個斷裂的屠刀刀尖。
  「這東西卡在肋骨當中,」奚克思醫生說。「顯然是被人拔出來的時候,刀尖斷裂在裡頭了。」
  「他是從前面還是從後面被刺的?」
  「我認為是前面。」
  「可不可能是女人幹的?」
  「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你覺得呢,潘維凡?」
  那位年輕的副手從牆陰影裡走出來,走到我和奚克思醫生的中間。
  「我覺得我們最好私下討論這個問題。」然後他轉身對我說:「亞契先生,我不願意掃你的興,可是你沒有權利待在這兒。門上掛的牌子你也看到了:『未經授權,請勿人內』。你沒有經過授權。」
  我以為這只是年輕人在打官腔。
  「如果你授權給我,我就是經過授權。」
  「我不能授權給你。」
  「誰說的?」
  「是警長兼驗屍官給我的命令。」
  「那他的命令又是誰給的?」
  年輕人臉紅了,在強烈燈光映照下,他的臉看來透明得發紫。
  「亞契先生,你最好離開這兒。」
  我的目光穿過他投向喬·凱西,喬看起來表情尷尬。我對他們兩個說:
  「見鬼,這具屍體是我找到的。」
  「可是你沒有經過授權。」
  潘維凡舉起一隻手放在槍柄上。我跟他不熟,沒把握他不會開槍射我,於是只好血脈賁張地帶著憤怒和失望離開。
  喬·凱西跟著我走到長廊。
  「亞契,我為這件事向你道歉。」
  「你可真會幫忙。」
  聽到這話,他的灰眼眸縮了一縮,隨即又堅定起來,不過嘴角倒是一直帶著微笑。
  「上面有命令下來,說要對你嚴格執行。而且森林服務處也要我照規章辦事。」
  「規章上是怎麼說的?」
  「你跟我一樣清楚。只要涉及到本地的執法單位,我就受命要尊重他們的管轄權。」
  「他們打算做什麼?把這個案子再埋個十五年?」
  「在我能力所及,我是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不過我的主要職責是勘驗火災起火原因。」
  「這些殺人案件跟火災是相互關聯的,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些什麼,不用你來告訴我。」
  他轉身走回解剖室,去陪那個死人和業經授權的人員去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4:56

第34章

  我走出醫院的時候,雨下得更猛了。街上的水泥汩汩奔流,把下坡地的碎石瓦礫沖刷下來,直往海裡帶。
  愈近山區,水流愈大。我朝卜賀太太的峽谷往上開,有如在淺河床上逆水行舟。離農場大宅還有好一段距離之外,我已經聽到宅子後頭的溪流在嘩然怒吼。
  萊思·柯帕奇的黑色轎車停在宅子前,有一個看來如同假人的金髮女郎坐在前座,乍看之下我沒認出她是誰。待我走近車子,才看出她是那個柯帕奇稱做未婚妻的女人。
  「你今天好嗎?」
  她按鈕搖下電動窗戶,目光穿過雨滴對我端詳:
  「我們認識嗎?」
  「我們星期六晚上在何帕奇先生家見過面。」
  「真的嗎?我那天一定是喝醉了。」
  她把雙唇拉成一個微笑,像是要徵求我的認同,可是笑容背後的她似乎非常不安。
  「你是喝醉了,而且你那天是褐髮美人。」
  「我是戴假髮啦。我隨心情換假髮,大家都說我最善於變化。」
  「看得出來。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坦白說,我很害怕,」她說。「我很怕這麼大的水。萊恩家背後山上的士都鬆了,現在他家陽台上已經堆了好幾噸的泥漿。所以我這會兒才會坐在車裡。可是我也不太喜歡這兒。」
  「柯帕奇在裡面做什麼?」
  「談生意,他說的。」
  「跟珍·卜賀談生意?」
  「我想那就是她的名字沒錯。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他,然後他馬上就衝到這兒來了。」我轉身朝宅子走去的時候,她又補上一句:「拜託你叫他快點,好不好?」
  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並且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溪流潺潺聲音充塞屋內,蓋住了我走動發出的輕微聲響。
  客廳裡空無一人,不過有燈光從書房敞開的門中透出來。我走近書房,聽到珍的聲音:
  「我覺得不對勁。要是我婆婆需要這些東西,她大可叫我來拿。」
  柯帕奇用一種隨意敷衍的語調回答她:
  「我相信她是不想麻煩你。」
  「可是我現在就被麻煩了。她人在醫院裡,要這些商業文件跟槍做什麼?」
  「我想她是希望把東西都交代清楚,以免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她不會是要自殺吧?」珍的聲音微弱有如屏息。
  「我誠心希望她不會自殺。」
  「那她要槍做什麼?」
  「她沒說。我只是盡可能取悅她,她畢竟是我的生意夥伴。」
  「我還是認為我不應該讓你——」
  「可是她剛才打電話給我。」
  「那我要打電話過去問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
  他語帶威脅,然後是一陣腳步拖地聲和女人的喘息。我走到書房門口站定,看到珍大字躺在黑色皮沙發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柯帕奇站在她面前,雙手拿著電話話筒。
  「你該找個身材相當的對象試試。」我說。
  他做勢要攻擊我,我希望他這麼做。或許這心思被他看出來了,血色從他的臉上消退,他面容上的青筋畢露,像一截截的擦傷。
  他略帶慚愧地對我笑笑,可是充血的雙眼和憂心的眼神還是沒變。
  「珍跟我剛才有點小誤會,沒什麼大不了。」
  她站起來,將裙子拉平整。
  「我可是覺得很嚴重。他剛才把我推倒,要拿走我婆婆的一些東西。」
  她指指書桌旁的黑色公事包。我提起它來。
  「我要那個公事包,」柯帕奇說。「那是我的東西。」
  「總有一天你拿得回去。」
  他伸手來奪。我把公事包一舉,讓他補了個空,同時我側過一邊的肩頭抵住他,直逼得他往後退;他猛地撞上了背後的牆,垂頭喪氣地低了頭,像一個人被掛在釘子上。我搜他的身,看有沒有武器。沒有,於是我退後幾步。
  一時之間,他的臉龐又蒙上前一天才把我嚇一跳那種極度絕望的表情。他喪失了一切,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消逝在眼前。
  「我要向屈梅因警長報案,」他說。
  「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報案,去告訴他這些年來你對卜賀太太做的那些事,他會感興趣的。」
  「不瞞你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這麼多年來,她的產業一直都是我在照管的。」
  「可是她把你的照管稱作是壓搾。」
  他看起來很吃驚說:
  「她真的這麼說?」
  「她用的是這個字眼。怎麼,你不喜歡?」
  他依然靠著牆,紅裡帶褐的頭髮因為汗水而加深,並且掉落在他滿是雀斑的高額上。他用手指把頭髮攏到後面,仔仔細細的,彷彿把外表弄整齊了就得以扭轉大局似的。
  「我對伊莉很失望,」他說。「我還以為她比較明理,而且比較知道感恩。到頭來,原來她是這樣的女人。」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我會不會跟他一起站上反婦女運動的擂台。
  「的確,」我說。「她對你的敲詐、勒索,對你騙光她的土地居然不知感恩。女人真是忘思負義。」
  我帶刺的話讓他受不住了。他的眼神裡明顯添加上一股怨恨,幡然改口說:
  「我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處不合法,這可不是你替她講話就能栽贓的。好,她在你面前污蔑我,我想她沒提過她自己幹了些什麼好事吧?」
  「她做了什麼事?」
  我不應該問得這麼直接的,這使得他起了戒心。
  「戲不必回答你。」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卜賀太太用槍殺了她丈夫——或許是出於你的唆使。無論如何,你一定有分。」
  「你亂講!」
  「禮歐·卜賀訂了船票要到夏威夷,難道不是你告訴她的嗎?難道這不是他們最後一次爭吵的導火線嗎?」
  他的目光對上了我的,然後又移開。
  「我以為他是要帶我太太一塊兒離開。」
  「你太太早已經離開你了。」
  「那時候我還抱著希望,希望她能夠回到我身邊。」
  「在找到一個傀儡幫你把禮歐除掉的情況下?」
  「我沒有這個意圖。」
  「你沒有嗎?卜賀家夫妻吵架是你點的火,那天晚上你到山上木屋去探動靜,想知道他們爭吵的結果如何。你親眼看著兇案發生,要不然就是親耳聽到槍聲。子彈沒能殺死禮歐,於是你用一把刀結束他的生命。」
  「我絕對沒有。」
  「總有人這麼做,而且當時你在場,這一點你一直沒否認。」
  「我現在就要否認。我沒有拿槍射他,也沒有用刀刺他。」
  「那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個無辜的旁觀者,如此而已。」
  我當著他的面大笑,雖然我不覺得愉快。我真不願意看到一個人沉淪至此,即使是柯帕奇那種人。
  「好吧,無辜的旁觀者,後來呢?」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你知道,不過我不會說出來。如果你自以為很聰明,那就放聰明一點,跟我一樣裝蒜下去。現在,我要我的公事包。」
  「你得有本事從我這裡拿去。」
  他看著我,似乎在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可是現在的他已經喪失鬥志,也喪失了希望。成功的氛圍已經棄他而去,他愈來愈像個輸家。
  他轉身離開,走到大門口才給我答覆。在他甩上身後的門之前,他回頭大叫:
  「我要讓你滾出這個城!」
  珍默默伸出一隻手摸索著走近我,彷彿黑暗已經降臨,而且她對這地方極為陌生似的。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哪些事情?」
  「有關我婆婆的事。」
  「很遺憾,恐怕錯不了。」
  她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受到她的重量。
  「我再也受不了任何打擊了!這種情形還要持續多久?」
  「我想不會再有了。龍尼呢?」
  「在睡覺,他想小睡一會兒。」
  「把他叫起來穿衣服,我要開車送你們到洛杉磯去。」
  「現在就去?」
  「愈早走愈好。」
  「可是,為什麼呢?」
  我有一大堆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柯帕奇下一步會怎麼做,我想起他家娛樂室裡的那把槍,他顯然有用它的意圖。可是我不想說出來。
  我帶珍到角落的大窗口,指出那條溪流的變化。那條溪已經變成一條奔騰的黑河,洶湧到足以讓倒落的樹木在上面載浮載沉。有幾棵樹形成了一個天然水壩,暫時擋住宅子後面的洪流。
  我聽到峽谷上的鵝卵石滾滾落入溪床的聲音,轟隆的聲響彷彿是保齡球在球道上滾動。
  「這回這棟房子可能會垮掉,」我說。
  「這不是你帶我們南下的原因。」
  「這是原因之一。你跟龍尼待在南部會安全一點,而且,我還有事要做。我應該向洛杉磯警局的許普德探長報告了,跟他合作要比跟本地警方合作有利。」
  這一點在前一個小時已顯然可見,於是我決定現在就打電話給許普德。我走進書房,撥了他的辦公室號碼。
  他的聲音冷淡而陌生:
  「我以為你會早點兒跟我聯絡的。」
  「抱歉,我剛才得先到蘇薩黎多走一趟。」
  「希望你的週末過得愉快,」他以平板的北歐腔調說道。
  「不怎麼愉快。我又發現另一樁謀殺案,是件陳年舊案。」
  我把禮歐·卜賀之死的種種事實都告訴了他。
  「讓我把事情先弄清楚,」他說。「你是說,禮歐·卜賀是他太太殺的?」
  「她拿槍射他,可是槍傷可能不是他的致命傷;他的肋骨裡插著一個斷裂的刀尖。當然,拿刀刺死他的也可能是她。」
  「艾爾·席納可不可能也是她殺的呢?」
  「我認為不可能。星期六晚上伊莉·卜賀人在聖德瑞莎醫院裡。北嶺謀殺案的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你現在有沒有一點譜?」
  我停頓了一陣子整理思緒,話筒裡傳來許普德不耐的聲音:
  「亞契,你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主要的嫌疑犯有三個,頭一個是本地的一個房地產商人,名叫萊思·柯帕奇。他知道伊莉·卜賀用槍殺了她丈夫,而且我想她從那時候起就一直付錢堵他的嘴;這也給了他殺害史丹·卜賀和艾爾·席納的動機。」
  「什麼動機?」
  「只要原來的那樁謀殺案秘而不宣,他就有源源不絕的金錢收益。」
  「你是說勒索?」
  「你不妨稱之為變相的勒索。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親自解決了禮歐·卜賀。如果是這樣,他更有理由殺另外那兩個人滅口,因為艾爾知道禮歐被埋的地點,而史丹當時正在挖屍體。」
  「可是這個姓柯帕奇的為什麼要用刀殺死禮歐呢?」
  「因為禮歐破壞了他的婚姻;而且,就像我剛說過的,這裡面牽涉到金錢利益。」
  「亞契,跟我說說這人的模樣。」
  「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身高超過六呎,體重在兩百磅上下。藍眼睛,紅色卷髮,頭頂有點禿了。他的鼻子和臉上都有青筋。」我停了一下。「星期六有人在北嶺看到他嗎?」
  「現在是我在問問題。有沒有疤痕?」
  「我沒看到有疤痕。」
  「還有兩個嫌疑犯是什麼人?」
  「第二個是一位名叫雷斯·葛蘭多的旅館老闆。人長得矮矮胖胖的,大概五呎七吋高,體重一百八十磅左右。黑頭髮已經花白,留著挺長的落腮鬍。講起話來像個好好鄉紳,他確實也是,不過人很精明,也很有錢。」
  「多大年紀?」
  「照他跟我說的,明年他就六十歲了。他跟柯帕奇一樣,有強烈的動機把禮歐解決掉。」
  「六十歲,太老了。」許普德說。
  「如果你那裡有線索,攤出來讓我知道事情會好辦些。你手上有兇嫌的資料,你在找符合的人選,對不對?」
  「算是有。問題是,我的線人不見得可靠,所以我要另外確定一下。你說還有一個嫌犯,是誰?」
  「柯帕奇的前妻愛倫也可能是兇手。禮歐先是破壞了她的婚姻,後來又把她給甩了。」
  「兇手不是女人,」許普德說。「要不然我的推理就站不住腳了。還有沒有其他的成年男子既有動機又有機會下手的?」
  我回答得很慢,同時帶點遲疑。
  「還有那個叫做佛茲·史諾的園丁,禮歐的屍體就是他用牽引機埋下去的。我不敢說他有殺人的能耐,不過禮歐有件事確實足以讓他萌起殺機,對艾爾也是。」
  「這個姓史諾的年紀多大?」
  「大概三十五六歲吧。」
  「長得什麼樣子?」
  「五呎十時高,大概一百六十磅。褐色頭髮大圓臉,綠眼睛,很好哭。他好像心理有問題,還有幾個遺傳的毛病。」
  「什麼樣的遺傳毛病?」
  「兔唇就是一個。」
  「你怎麼不早說?」
  許普德的聲音驟然提高,我從耳邊移開話筒。珍注視著我,雙手扶著門邊靠在門上。她臉色蒼白,我從來沒見過她眼眸裡有如此幽黯的神色。
  「這個佛茲·史諾住在什麼地方?」許普德問。
  「離我目前的所在位置大概有一哩半。你要我去逮他嗎?」
  「我最好通過我們的管道去逮他。」
  「探長,你讓我先去跟他談談。我不相信他殺了三個人,說他殺了其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信。」
  「我信,」許普德說。「艾爾·席納戴的假髮。鬍鬚和八字鬍不是他的,尺寸不對。我的假設是:這些東西是兇手的,把東西穿戴在艾爾身上是為了故佈疑陣。我們一直對假髮店和用品店做地毯式的追查。我長話短說吧,你那個嫌疑犯是在樹籐街一家叫做『假髮走廊』的廉價商店裡買的假髮和鬍子。」
  我真不願意相信。
  「他也可能是替艾爾賣的。」
  「是可能,可惜他不是。他是一個月以前買的,那時候艾爾還被關在佛森監獄裡。而且,我們知道他是買給自己用的。他跟店員說要買個八字鬍,好把他上嘴唇難看的疤痕遮住。」
  我放下話筒時,珍說道:
  「是佛茲?」
  「看來是他。」
  我告訴她佛茲買假髮和鬍子的事。她咬咬嘴唇說:
  「我早該把龍尼的話當真的。」
  「龍尼認出星期六在山上的人是佛茲?」
  「我並不知道星期六的事。只是好幾個禮拜以前他告訴過我,說他看到佛茲有很長的頭髮,還留了鬍子。可是等我再問他時,他又說是他自己編的故事。」
  我們走進龍尼正在睡覺的臥房。他的母親過去摸他,他被驚得醒過來,抱著枕頭坐起,眼睛圓睜,渾身顫抖。這是我頭一回眼見他的創傷與恐懼表露無遺。
  他吃力地說:
  「我怕那個妖怪會來抓我。」
  「我不會讓他來抓你。」
  「他把爹地抓去了。」
  「他抓不了你的。」我說。
  他母親把他擁入懷裡,一時之間他似乎心滿意足。可是不一會兒他對純然女性的慰藉又感到不耐,於是掙脫了母親的懷抱,站在高床上,眼睛與我的視線齊高。他往上一跳,那一剎那比我還高。
  「那個妖怪是不是佛茲?」我問。
  他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看過他戴一頂很長的黑色假髮?」
  他點點頭:
  「還有好大的鬍子,」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有這裡的鬍子。」他摸摸自己的上唇。
  「龍尼,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上次我去看伊莉奶奶的時候。我到穀倉去玩,佛茲在裡面,他頭上有很長的黑頭髮,還有鬍子。他在看一個女生的照片。」
  「你認識那個女生嗎?」
  「不認識。她沒有穿衣服。」他顯得不好意思,又害怕。「你不要跟他說我告訴你了。他說要是我告訴任何人,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不會的。」
  不好的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你星期六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佛茲戴假髮?」
  「什麼時候?」
  「在山上的時候。」
  他疑惑地注視著我。
  「我看到一個妖怪,他的頭髮很黑很長。他離我很遠,我看不出來他是不是佛茲。」
  「可是你本來以為是他,對不對?」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緊張不安,彷彿他童稚的記憶已經清晰到他無法應付。他轉過身去,對母親說他肚子餓了。
作者: 草薰風    時間: 2010-6-3 19:56:19

第35章

  我讓他們在市區一家餐館下了車,然後掉頭往史話太太家的破落社區開去。史諾家門前的馬路滾滾流著褐色的水。我將車停在史諾太太那部白色舊車後頭,鎖上車門。
  我還沒敲門,史諾太太就開了門。她的目光穿過我,望向我身後的雨,好像我後頭還跟著別人似的。
  「佛茲呢?」我說。
  「在他房裡。可是所有他必須說的話,我都可以代替他說。我一向如此——我想我永遠都會如此。」
  「史諾太太,話必須由他自己來說。」
  我經過她身旁走進廚房,打開她兒子的臥室房門。他蜷曲在鐵床上面,雙手遮藏住部分的臉。
  他是個可憐無助的低能兒,雖然我很不願意,可是我非這麼做不可。帶他上法庭審判等於讓他公然出醜,進了監獄後,他會被歸類在最低階層,一如他母親所擔心的那樣。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心焦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頭。
  我對佛茲說:
  「你一個月以前有沒有買過一頂假髮?假髮、鬍子,還有八字鬍?」
  他把掩在臉上的雙手頹然放下。
  「大概有吧。」
  「我知道你買過。」
  「那你幹嘛還問我?」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
  「我想讓我的頭髮看起來很長,還有把這個遮住。」他伸出右手食指,放到他上唇的疤痕上。「女生都不讓我親她們。我這一輩子只親過一個女生。」
  「是瑪蒂?」
  「對,她讓我親她。可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六還是十八年了。我在一本電影雜誌上看到有賣假髮這種東西,所以我就跑到好萊塢去買。我想要到日落大道那一帶追女生,我還要當個時髦的人。」
  「你有沒有追到女生?」
  他搖搖憂傷的腦袋瓜。
  「我只去過一次。她不喜歡我交女朋友。」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後他的母親身上。
  「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她故作輕快地說。「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她不但微笑,還眨眨眼,她的眼裡有淚。
  「佛茲,你的假髮呢?」我說。
  「我不知道。我把它藏在床墊下面,可是有人拿走了。」
  他母親說:
  「一定是艾爾拿走的,他上個禮拜來過家裡。」
  「假髮老早以前就不見了,大概一個月以前就不見了。我只戴去追過女生一次。」
  「你確定嗎?」
  「是的,先生。」
  「你上個星期六晚上沒有開車到北嶺,把假髮套在艾爾的頭上?」
  「沒有啊!」
  「上個星期六早上,你——你在山上用刀把史丹刺死的時候——也沒有戴著假髮?」
  「我很喜歡史丹的,我為什麼要用刀刺他?」
  「因為他那時候正在挖他爸爸的屍體。你不是也殺了他爸爸嗎?」
  他猛烈地搖頭,像個亂蓬蓬的抹布。他母親說話了:
  「佛茲,別這樣,你會把自己弄受傷的。」
  他繼續垂頭喪氣地坐著,好像脖子斷了一樣。好一陣子他才又開口:
  「卜賀先生是我埋的——我跟你說過了,可是我沒有殺死他,我從來沒有殺他們沒有一個人。」
  「他們『任何』一個人。」史諾太太糾正他。「你從來沒有殺他們任何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殺他們任何一個人。」他重複一遍。「我沒有殺卜賀先生,也沒有殺史丹,也沒有殺——」他抬起頭。「還有一個是誰?」
  「艾爾。」
  「我也都沒有殺他。」
  「也『沒有』殺他。」他媽媽說。
  我轉頭對她說:
  「請你讓他自己講。」
  我聲音裡的嚴厲似乎給了她兒子勇氣:
  「對嘛,讓我自己講。」
  「我只是想幫你忙,」她說。
  「是啊,當然。」可是他的聲音帶著疑問。他的疑問到底還是說出了口,雖然他還是一副喪家犬的姿勢坐在床上:「我的假髮跟那些東西呢?」
  「一定被什麼人拿走了。」她說。
  「艾爾拿的?」
  「很可能是艾爾。」
  「我不相信,我想是你拿的。」他說。
  「你說的什麼瘋話!」
  他的目光緩緩爬上她的臉,慢得像蝸牛爬牆。
  「是你從我床墊下面偷走的,」他一隻手敲著他屁股底下的床墊,強調是那個地方。「還有,我沒有發瘋。」
  「你說話的樣子就跟發瘋一樣,」她說。「我為什麼要拿走你的假髮呢?」
  「因為你不想讓我去追女生,你在吃醋。」
  她放聲一陣嗤笑,可是笑聲裡感受不到絲毫趣味。我看她一眼,她的臉鐵青而僵硬,彷彿結凍一般。
  「我兒子生氣了,他在說傻話。」
  我對佛茲說:
  「你為什麼認為是你媽媽拿走假髮的?」
  「沒有人會來我們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假髮一不見,我就知道是誰拿的。」
  「你有沒有問過她,假髮是不是她拿的?」
  「我不敢問。」
  「我兒子從來就沒怕過他老媽,」她說。「而且他也知道我沒有拿他的寶貝假髮。一定是艾爾。我記起來了,他一個月以前來過家裡。」
  「史諾太太,一個月以前他還在牢裡。你有不少事情都推到艾爾頭上。」
  接下來是一陣緘默,我聽得到我們三個人的呼吸聲。我轉頭對佛茲說:
  「你上回跟我說,是艾爾逼你去埋掉卜賀先生的。你說的是真的嗎?」
  「艾爾那時候在那裡,」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在山上木屋附近的馬廄裡面睡覺。他說槍聲把他吵醒了,然後他就等了一陣子,看看後來有沒有什麼動靜。我從停車場開牽引機下來時,他還幫我挖土。」
  史諾太太經過我身邊,在佛茲面前站定。
  「是艾爾叫你去挖的,是不是?」
  「不是,」他說。「是你叫我去的。你說瑪蒂要我去挖的。」
  「卜賀先生是瑪蒂殺的嗎?」我問。
  「我不知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不在那裡。我媽媽半夜把我叫起來,說我一定要把他埋得很深,要不然瑪蒂會被送到煤氣室去。」他環壁四顧,彷彿他現在就身處煤氣室,而煤氣孔馬上就要釋出毒氣。「她跟我說,要是任何人問起來,把事情全都怪到艾爾頭上就好了。」
  「你這個瘋子白癡,」他母親說道。「要是你再這樣胡說八道下去,我就丟下你不管,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辦。他們會送你去坐牢,要不然就送到瘋人院去。」
  我心想,他們兩個都可能終老於斯了。我說:
  「佛茲,別讓她嚇倒你,你不會因為那些事被送去坐牢的,因為是她逼你做的。」
  「我無法忍受了!」她大叫。「你在慫恿他反抗我。」
  「史諾太太,或許也該是他反抗的時候了。你一直在利用你兒子,將他當成替罪羔羊,還一直告訴自己,說你是在照顧他。」
  「除了我,還有誰會照顧他?」她的聲音粗厲,充滿了怨恨。
  「就算是陌生人,也比你待他要好些。」我轉頭對佛茲說:「星期六早上史丹向你借了鋤頭跟鏟子,然後呢?」
  「他向我借了鋤頭跟鏟子,」佛茲又重複一遍。「過了一陣子,我就緊張起來。我從小徑爬上去,想看看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史丹在挖土,就在他爸爸被埋下去的地方。」
  「那你怎麼辦?」
  「我走下來,回到農場打電話給『她』。」
  他濕潤的綠眼眸停駐在母親身上;她先是大聲噓他,然後壓成一陣輕吁。我對她的噓聲聽而不聞,繼續說:
  「佛茲,那星期六晚上呢?你有沒有開車南下到北嶺去?」
  「我沒有,我整個晚上都在床上睡覺。」
  「你媽媽呢?」
  「我不知道。艾爾打電話來,她一掛掉電話就給我吃安眠藥。每次她晚上要出門留我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都會給我吃安眠藥。」
  「艾爾星期六晚上打電話來過?」
  「嗯,電話是我接的,可是他要找她講話。」
  「他們講了什麼?」
  「他們在講錢的事情。她說她沒有錢——」
  「閉嘴!」
  史諾太太揚起拳頭威脅她兒子。雖然佛茲比她高壯、年輕,或許力氣也比她大,但他卻從她身邊爬開,躲到床角蜷曲著身子哭了起來。
  我抓住史諾太太的手臂,她渾身緊繃而且發顫。我拉她進廚房,把那個快要崩潰的人的房門關上。她靠著流理台發抖,彷彿屋子裡冰寒料峭。
  「是你殺了禮歐·卜賀,對不對?」
  史諾太太沒回答。她似乎被極度的羞慚鎮住而張口說不出話來。
  「那天晚上,伊莉·卜賀和史丹跑上山去,並沒有待在農場裡。你跟在他們後頭也上了山,結果發現禮歐·卜賀躺在那裡昏迷不醒,於是你用刀刺死他。然後你下山來,叫你兒子把他跟他的車子埋掉。」
  「不幸的是,艾爾知道埋屍的地點,他終於回到這兒來,想要用他知道的情報換點錢花。結果史丹星期六晚上沒有帶著錢出現,所以艾爾打電話到你家,想從你這兒再搾出一點錢來。於是你開車南下到北嶺,把他給殺了。」
  「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艾爾這麼一個大壯漢?」
  「你下手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喝得爛醉了;而且,他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會對他造成威脅。史丹也沒想到,對吧?」
  她依然沉默,雖然張著口。
  「我可以瞭解你為什麼要殺死艾爾和史丹,」我說。「因為你想掩飾你過去所做的事。可是你為什麼要置禮歐·卜賀於死地呢?」
  我們四目相接,她的眼睛霧濛濛的,像冷冽的窗戶。
  「他那時候已經半死不活了,躺在自己的血泊裡。我只不過是幫他脫離苦海而已。」她緊握著右拳,猛然往下敲擊,重複著刺殺的動作。「換做是快死的動物,我也會這麼做。」
  「可是你謀殺他並不是出於同情。」
  「你不能稱它為謀殺!他該死!他那個人毫無道德觀念,欺騙太太,跟別人通姦;他把瑪蒂弄大了肚子,卻要我兒子背黑鍋。從那時候起,佛茲就變了。」
  跟她爭辯是沒有用的。她是那種非把一切罪過都推給別人才能保持自我良知清明的偏執狂。對她來說,她的暴力和怨恨是將她從外在世界解放出來的工具。
  我走到房間的那頭打電話報警。趁著我話筒還握在手裡,史諾太太打開抽屜,拿出一把菜刀。她踩著小碎步迅速向我撲來,像是配合著無聲的刺耳音樂。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雖然使出在瘋狂憤怒下釋放出來的爆發力,但是很快就耗盡了。菜刀掉落地面。我壓住她兩隻手臂,就這麼押著她,直到警方到來。
  「你會讓我在街坊鄰居面前丟臉的!」她絕望地說。
  可是當警車輾過褐色水流,將坐在警車後座的佛茲母子帶走的時候,我是唯一的觀眾。我跟在他們後頭駛進市區,心想,世風日下,鄙俗的故事情節已經取代了悲劇。我對著一堆警探和一個速記打字員平鋪直敘地說明了事件的始末。
  萊恩·柯帕奇的未婚妻打來一通電話,打斷了我的筆錄。柯帕奇走進他的娛樂室,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從他那裡拿來的那個公事包,裡面裝著伊莉·卜賀的兩把槍和文件,還放在我車子的行李廂裡。雖然我明知,所有和禮歐·卜賀之死有關的事實,在審判依娜·史諾時將會公諸於世,但我目前不打算報繳上去,暫時讓它躺在那兒吧!
  趁著夜幕尚未低垂,珍、我和龍尼開車出城去。
  「一切到此為止,」我說。
  龍尼說:
  「那很好。」
  他的母親則歎了口氣。
  我希望一切到此為止。我希望龍尼的未來不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別像他父親的人生一樣,陷入一個愈繞愈窄的循環。我但願這孩子罹患一種良性的失憶症。
  珍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她冰冷的手指伸過龍尼的背後,撫摸我的後頸。我們穿過火災區還冒著余煙的斷垣殘燼,在雨中開往南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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