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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8:44     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楔子】
【第一章】暮政唯艱
  【第一節】落拓奇士隱秘出山
  【第二節】天地不昭昭,謀國有大道
  【第三節】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陽君臣
  【第四節】昭襄王暮定計然策
  【第五節】華陽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第二章】商旅大士
  【第一節】名士逢楚頭,慷慨說山東
  【第二節】天府鬼蜮,滄桑陳城
  【第三節】天計寓三傑聚酒
  【第四節】曠古未聞的商戰故事
  【第五節】呂不韋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託付
【第三章】邯鄲異謀
  【第一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第二節】邯鄲遇奇,慎言慎行
  【第三節】奇貨可居,綢繆束薪
  【第四節】博徒賣漿,風塵兩奇
  【第五節】商旅說政,女兒生情
  【第六節】岌岌故土,悠悠我思
【第四章】咸陽初動
  【第一節】幽幽南山,不寧不令
  【第二節】丞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第三節】奇策考校,太子府一團亂麻
  【第四節】碧潭廢墟的隱居夫人
  【第五節】霜霧迷離,宮闈權臣竟託一人
【第五章】情變橫生
  【第一節】弭兵論戰,嬴子楚聲名鵲起
  【第二節】秋夜高樓,秦箏忽起
  【第三節】胡楊林中的落寞庭院
  【第四節】法度精嚴兮,萬綠家邦
  【第五節】情之有契,心之惟艱
  【第六節】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第七節】欲將子還兮,子不我思
【第六章】子楚還國
  【第一節】乾綱獨斷,策不亂法
  【第二節】立嫡密詔生發出意想不到的事端
  【第三節】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第四節】峽谷叢林的蒙面馬隊
  【第五節】一波三折,先機行險
  【第六節】長歌當哭兮,大義何殤
【第七章】流火迷離
  【第一節】太廟勒石,棰拊以鞭王族
  【第二節】塞上春寒,心變情異
  【第三節】別辭難矣,聚散何堪
  【第四節】執一不二,正心跬步
  【第五節】灃京廢墟的遠古洞窟
  【第六節】冠禮之夜的兩代儲君
【第八章】風雨如晦
  【第一節】天人亂象,三策應對
  【第二節】咸陽大市爆發了驚心動魄的商戰
  【第三節】新王朝會波瀾迭起
  【第四節】繁難國葬,學問騰挪
  【第五節】箭方離弦,橫摧長弓
【第九章】呂氏新政
  【第一節】變起倉促,不韋終於被推到了前台
  【第二節】醇醇本色,殷殷同心
  【第三節】新朝人事,幾多風雨
  【第四節】歲首突拜相,親疏盡釋懷
  【第五節】冰河解凍新政抻著勁兒悠悠然推開
【第十章】合縱迴光
  【第一節】古老王朝的最後神跡
  【第二節】化周有長策,大軍撼山東
  【第三節】布衣有大義,凜說信陵君
  【第四節】趙國的最後名將與最後邊兵
  【第五節】壯心不已,春申君奔波合縱
  【第六節】兵家奇謀,大義同心
  【第七節】血戰半勝秦,山東得迴光
【第十一章】仲父當國
  【第一節】亦正亦奇,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法統
  【第二節】卑劣老伎在腐朽國度生出了驚人成效
  【第三節】再破成例,呂不韋周旋立儲
  【第四節】兩番大考校,少年王子名動朝野
  【第五節】莊襄王臨終盟約,破法度兩權當國
  【第六節】開元異數,呂不韋的疏導倍顯艱難
【第十二章】三轅各轍
  【第一節】少年奇才,不意遇合
  【第二節】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第三節】初行出山禮,老荀子慷慨一歌
  【第四節】呂不韋終於立定了長遠方略
  【第五節】巴蜀寡婦清,咸陽懷清台
  【第六節】幽幽梁山,乃見狂且
【第十三章】雍城之亂 {2} 246-14437-54-2503[2]-12.37
  【第一節】冠劍將及兮,風雨如磐
  【第二節】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
  【第三節】雍也不雍,胡憯莫懲
  【第四節】一柱粗大的狼煙從蘄年宮端直升起
  【第五節】血火冠劍日,亂局竟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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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了點加上在FLASH GAME中尋寶,所以才隔了這麼久回來這發小說文章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6-30 18:38 編輯 》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00

【楔子】

  公元前二五六年,剛過白露便是一場森森霜霧,天氣頓時冷了。
  霜降八月初,時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尋常庶民雖不諳此等天人玄機,卻對年景冷暖看得一
清二楚。十幾年間大戰連綿,天下疲軟得失了大形,天道時令豈能不亂?先是燕齊六年苦戰,
兩國同時衰敗。緊跟著便是秦趙兩強大鏊兵,長平血戰趙國奄奄一息,戰後秦國兩次攻趙兵敗
,也是垂垂無力。倏忽之間,戰國中期號稱天下四強的秦趙齊燕一齊衰落,天下頓時沒了光彩
。大軍對壘的廣袤戰場沉寂了,使節縱橫的寬闊官道冷清了,逃窮避戰的難民潮消失了,商旅
交錯人馬喧囂的關隘也蕭疏了。人鬥累了,天看累了,連大河南北莽莽叢林中的大象都蟄伏到
山坳裡去了。大國小國強國弱國,都在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著,連向夙敵嘶吼一聲的力氣
都沒有了。
  天地翻覆的戰國之世,第一次進入了令人顫慄的寂然峽谷。
  卻說這個寒冷的秋日,燕趙邊境人跡寥落,從北方群山銀線般抽出的燕趙官道一進易水河
谷便埋進了茫茫紗帳,清晨的太陽也變得紅濛濛混沌起來。便在此時,一陣清脆激烈的馬蹄聲
如急雨而來,倏忽從北方官道掠進了河谷山口。堪堪兩個轉彎,一陣大笑聲在高處突兀盪開,
茫茫霜舞中直是天外之音!驟然之間駿馬一聲長嘶,急雨般的馬蹄聲驟然收斂,便聞騎士高聲
喝問:「何方高士?現身說話!」
  「蔡澤離燕,欲投何處?」雲霧中的聲音渾厚悠遠。
  「閣下何人?知我蔡澤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澤也。唐舉豈能不知?」
  騎士便是一陣大笑:「原是易學大家唐舉也。中途截道,卻是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過急也。」話音落點,一個身影已經站在了騎士對面的大石上
,依稀可見一領青袍一頂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個世外隱者。
  「唐舉之言何意?蔡澤卻是不明。」紅衣騎士一臉不屑的微笑。
  「弱冠離家,遊說諸侯十五年而不遇,足下竟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識我長策大謀,豈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責己,孔孟之迂闊也。」
  「唐舉!」騎士面色脹紅馬鞭直指,「你說我計然家與孔孟一轍麼!」
  「計然之學,重經濟而輕法制,與秦國卻是南轅北轍也。」
  騎士臉色倏忽一變,跳下馬來便是一拱:「先生何以教我?」
  青袍者篤篤一點竹杖:「秦以法治立國,治秦便得以固法為本,法固而後行計然長策,固
法與富國並舉,咸陽方可立足矣。」
  騎士臉色倏忽又是一變:「先生此言,莫非為范雎預謀退路?」
  「才大心小,蔡澤之謂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便轉身而去。
  「且慢!」騎士深深一躬,「先生原為我謀,就此謝過。然則,蔡澤尚有一請。」
  「老夫知無不言。」
  騎士卻是語態昂昂:「聞得先生易學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兌百日之內必任趙國丞相,
竟是應驗無差。蔡澤敢請先生一相。」
  青袍者臉色便是一沉:「大丈夫者,當為則為。預斷吉凶,卻非名士之道。」
  「先生差矣!」騎士驕傲地笑著,「蔡澤不憂功業不成,何求預斷吉凶?我所憂者,人生
苦短也。唯請先生明示,蔡澤人壽幾何?」
  「既然如此,老夫便做一回相師了。」目光從騎士身上掃過,青袍者便是悠然一笑,「足
下身形五官特異不群:鼻粗仰天,脖頸奇短,肩寬高聳,膝攣羅圈,眉眼擁擠,面色卻是焦黑
透紅。此相謂之『魋顏蹙齃』,為異人異相,可享高壽也。」
  騎士兩手漫不經心地絞著馬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高壽之說模糊無定,不當出自大師
之口。料事能測百日之期,人壽豈一個高字了得?」
  「咄咄逼人,無如蔡澤也。」青袍者微微一笑,「足下既要考究我易家相學之深淺,老夫
便直言不諱了:自今而後,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命,當在七十八歲時壽終正寢。」
  騎士頓時哈哈大笑:「佩相印,結紫綬,膏粱齒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點竹杖:「然則,老夫尚有一言––」
  「功業之事,無須先生指點。」騎士一拱手打斷,說聲告辭便飛身上馬。那匹雪白的駿馬
一聲長嘶,竟風馳電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陣,便搖頭嘆息著消失在了雲霧山中。
  旬日之後,這蔡澤便進了咸陽,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來。社寓者,商社寓所也。這
燕山社寓,便是燕國商社的公寓。此時燕國商旅大見萎縮,咸陽燕商已經遠遠沒有了燕昭王時
的聲勢,煌煌一片燕式庭院,竟是空蕩蕩日見蕭瑟。不意有故國名士入住,燕商們不禁大喜過
望,便捐金大宴,將赫赫有名的六國大商與旅居咸陽的山東名士們一撥撥請來,川流不息地與
蔡澤做風雅盤桓。這蔡澤也是卓爾不群,第一次宴席便是高談闊論:「即墨大戰,燕齊兩衰。
長平大戰,秦趙兩衰。若無變身新法,秦國不能再起也!」有士子便問先生志向,這蔡澤更是
語驚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時席間嘩然。不消幾日,蔡澤公然謀求秦國丞相的勃勃雄心,便在咸陽巷閭流傳開來,
成了轟動秦人的一則奇聞。消息傳到丞相府,范雎卻是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
得一見。」於是,家老便奉命駕著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請來了這位燕國名士。
  蔡澤卻是灑脫不羈,下得軺車不待通報,站在門廳便是一陣大笑:「應侯何在?燕山蔡澤
來也!」逕自搖著奇特的羅圈步悠悠然進了兩廂燈火之中。方入第三進大庭院,卻有一陣笑聲
從迎面風燈搖曳處飄了過來:「未飛先振翼,聲聞三千里,必是燕山鴻鵠來也!」隨著笑聲,
便見一人布衣散髮大步走到面前。蔡澤便是一拱手高聲道:「其翼若垂天之雲,不振焉得高飛
?」范睢不禁哈哈大笑:「驚世大言,天下無出其右也!」蔡澤卻突然呵呵笑了:「豈敢豈敢,
原是在下心虛,大言壯膽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讚為鴻鵠,足下竟自認北溟鯤鵬,一
驚一乍,果是遊說有術也。」蔡澤這才肅然一躬:「不敢班門弄斧,在下原是為進言丞相而來
。」范雎虛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備而來,廳中說話。」
  進得廳中,范雎吩咐女僕煮茶。蔡澤一聳鼻頭笑道:「秦有太一山,這茶香算得純正。」
范雎便道:「飲得太一茶,差強便是秦人了。」蔡澤大搖其頭:「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
燉,也還是燕人一個。」范雎笑道:「做得秦國事,便是秦國人,何在乎咥羊喫茶?」蔡澤又
是大搖其頭:「未必未必。應侯為秦做事十餘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說話間女僕便將熱騰騰
茶水捧了上來,范雎揚手一個虛請,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擋,看來是有話在心不吐不快
也。有何說辭,老夫洗耳恭聽。」
  蔡澤對著大陶杯冒出的騰騰茶氣深深地做了一個吐納,方才悠然笑道:「應侯天下大器,
何以見事卻如此遲緩?」見范睢只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時,人有代謝
。功成者退,後來者進,君以為然否?」
  范雎鼻頭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說話。
  「身強體健,心境高遠,當是名士人生,應侯以為然否?」
  「––」
  「建功立業,千秋傳頌,終其天年而無晚災,可是人生善事?」
  「––」
  蔡澤大是尷尬,終於不甘這種有問無答的自說自話了,細長的手指叩著座案便是一瀉直下
:「五百年來,天下強國之功臣莫過於越之文仲、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慘死,
餘恨悠悠。細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餘,立身之道不足也。雖有功業刻於史書,卻終無
大德流傳後世,誠為憾事也。」
  「足下鯤鵬高遠,卻以何為傳世大德?」范睢揶揄地笑著。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澤詞鋒大展,「功成身死,是為小德。無功身全,
是為無德。惡行遺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以全身而終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
之泰半,與賢哲極致相去甚遠,不足傚法也!」
  「以鯤鵬高見,五百年來何人大德當可傚法?」
  「前有陶朱公范蠡,後有武信君張儀。功成隱跡而享盡人生極樂,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聲,范睢拍案而起:「蔡澤大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唯以個人
安危為至高,談何大德傳世?文仲治越安民,寧自殺於相位而不隨范蠡隱退。吳起變楚,明知
與貴族為敵而不避兇殺。商君變秦,寧取殺身之禍而止息秦國內亂。此三人者,極身無二慮,
盡公不顧私,寧負重屈己而不荒政誤民,寧做犧牲而不亂政誤國,堪稱大德之最高風範,忠節
之千古楷模!至於范蠡張儀者流,知難而退,見禍而走,狗苟蠅營於山野林泉,竟有爾等視為
全功全德,當真令范雎汗顏也。足下自詡鯤鵬,卻執篷間雀之說辭,便欲取范雎而代之,也未
免小瞧這顆秦國相印了。」
  蔡澤面色通紅,卻可勁兒地呵呵笑著:「應侯之見,何為名士大德?」
  「以義死難,死而全國!」范睢齒縫間擲出八個字,大袖一揮,「家老送客。」便逕自去
了。蔡澤難堪愣怔間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聲先生請,才惶惶然跟著家老搖了出
去。
  是夜月明星稀,范雎被蔡澤攪得心緒不寧,便在後園池邊漫步遐思。正在轉悠,卻聞婆娑
竹林中一陣笑聲:「望水者,心在山野林泉也。」范睢聞聲不禁大喜:「原是唐舉兄到了,無怪
風清月明也!」隨著笑聲,竹林中便走出了一個青袍老者,竹杖搭手便是一拱:「慣做不速之
客,有擾范叔雅興了。」范雎哈哈笑道:「正在憂思難解,哪裡來得雅興?走,書房清淨,痛
飲一番了。」唐舉笑道:「與人相約遊歷,酒卻免了。順道前來,只是送一卷奇書,供你這書
癡消遣也。」范雎便是一聲嘆息:「縱有奇書,何消胸中塊壘?」唐舉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包
袱便遞了過來:「只讀此書,卻保范叔心神通泰。」范雎雙手接過青布卷笑道:「也好。唐兄素
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酒,日後再補也。」唐舉哈哈大笑,一聲告辭,便倏忽消失在竹林之中。
  范雎也不過問,悠悠然便回了書房。燈下打開青布包袱,卻見粗粗一卷竹簡,用麻線繩捆
紮得分外仔細,解開繩結抖開竹簡,剛一鋪開,便見題頭赫然五個大字––評點計然書!范雎
大是驚訝,仔細一看,這卷書簡卻是非同尋常:韋編連綴極是精緻講究,搭手摸去,竹簡背後
竟沒有一個皮線繩結;紫色竹簡刻正文大字,綠色竹簡刻評點小字,紫綠相間,文評有別,分
外的簡明清爽;竹簡天地打磨得極為光滑,還分別塗出一道藍色(天)與黃色(地),藍黃天
地偶有眉批,卻是硃砂書寫,懸於石粉過白的中間刀刻文字之上,便似白璧之上鑲進了顆顆紅
色珠玉,上手入眼竟是爽心悅目。范雎書吏出身,嫻熟書房事務,一看便知此書是高人名士凝
聚心血之孤本傑作,否則斷不會如此講究。按此書製作之精,外面還當有或銅或木一置書函,
目下沒有,定然是唐舉背負不便,將函去掉了,殊為可惜也。
  然則,真正令范雎驚訝的,還不是這諸般考究的書式製作,而是這失傳數百年的奇書再現
,且有人如此精心評點!
  計然,本是春秋末期晉國的一個智謀奇才。此人遊歷吳越,便收了個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
做學生。這范蠡後來便成了越國上大夫,輔助越王勾踐復仇滅吳而成就了一代霸業,後來飄然
隱退泛舟湖海,於陶地以「朱公」名號染指商旅,不到十年竟是富甲天下,被商旅呼為陶朱公
。這《計然書》,便是范蠡隱退後輯錄老師計然之言論,並參以自己見解所成,全書七策八千
餘言,說得便是一個致富術。富國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為「絕世富經」,名士則稱
之為「計然七策」。
  便是如此一部奇書,兩百年來只聽人說不聞人學,縱是名士大家雲集的稷下學宮,也沒有
教習《計然書》的名士大家。這部口碑相傳的奇書,竟如計然、范蠡一般,湮沒在變幻莫測的
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書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驚訝非常?
  顧不得細細揣摩,范雎便一目十行的瀏覽起來。幾節讀過,他便發現這《計然書》的評點
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戰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
評點便云:「今世多戰,修備更在戰後。大戰國乏,唯知養息致富而後起,國可長盛。四強皆
衰者何?不諳戰後修備之道也。」隨著本文主旨,評點者又將計然的「修備知物」細化為養息
富國之六策:通貨物、振百工、平物價、輕稅賦、重水利、興農桑。每策之後又有細化,竟是
林林總總精當齊備!范雎雖非經濟之才,然畢竟為相秉政多年,對國計民生之要害關節還是清
楚的,一看此等見解,便知評點者絕然一個經國致富之行家裡手,不禁便是連連讚歎,一口氣
便看了下去。
  五更雞鳴,范雎猶在捧著書卷揣摩,品咂端詳之間,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卻說蔡澤回到燕山社寓,大商們便紛紛聚來聆聽高論,以為這鯤鵬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
鳴驚人,便都想請這未冠丞相先行指點秦國商機。存了這個想頭,商人們便是分外慷慨熱絡,
蔡澤未回,社寓正廳便是大宴齊備錦衣如雲,紛紛議論如何酬謝這個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燕
國商人們更是光彩過人,興奮呼喝應酬不已。不想蔡澤進得大門卻是一臉憤激之色,尚未就座
便對著眾人一個長躬:「范雎不識時務,蔡澤愧對諸位,告辭!」一甩紅衣大袖便逕自走了。
燕商們大是難堪,一陣愣怔便連忙追出來勸阻,卻不想這蔡澤出門便飛馬而去蹤跡皆無。山東
商人們大覺無趣,頓時紛紛散去,只留下幾個燕商對著滿廳酒宴兀自發呆了。
  飛馬疾馳,暮色時分蔡澤便到了藍田原下的松林坡。正欲躍馬出林,蔡澤卻驟然勒住了馬
韁愣在了當道––前方樹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個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對著他悠然發笑。蔡澤頓
覺難堪,走馬上前黑著臉道:「先生笑我麼?」
  「足下不當笑麼?」
  「蔡澤固當笑,先生更當一笑!」
  「老夫何當笑耳?」
  「唐舉易相大家,料運南轅北轍,豈非可笑!」
  「此時尚有如此說辭,當真無可救藥也。」唐舉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守不當志,言不
當行,縱有天命,亦當流於無形。足下好自為之,老夫就此別過。」
  「且慢。」蔡澤跳下馬一拱手,卻依舊黑著臉硬邦邦問,「蔡澤究竟何錯?」
  唐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一笑:「趙良說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問得。」
  「足下之說辭,不覺與趙良同出一轍麼?」
  「敢請明示。」蔡澤依舊是一副較真不服的口吻。
  「趙良之錯,蔡澤之誤,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勸人急流勇退。殊不知歷來國士入政,最是崇
尚忠貞節義之犧牲,最是蔑視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兩次舉薦無節之人,誤國害己,原本便對
全身無節者深惡痛絕。足下操流俗猥瑣說辭,卻自以為是,豈能不大大碰壁?就實而論,足下
本經濟謀國之士,本當直面闡發治秦主張,宣示富國謀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會一
力舉薦。范雎雖計較恩怨,卻終不失天下胸懷。否則,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請足下入府聚談?老
夫言盡於此,足下卻自思量了。」
  蔡澤臉色陣紅陣白,乖戾桀驁之氣倏忽一掃而去,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大師之論,為我
十五年遊說撥雲見日。蔡澤明於事而暗於人,離秦後定當惕厲錘煉,不負大師指點。」
  唐舉笑了:「蔡澤命在咸陽,談何離秦而去?」
  「大師是說,重返咸陽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澤精神一振,「得大師指點,蔡澤絕不會再次鑄錯。告辭!」一拱手便翻身上
馬絕塵西去了。林中卻有一陣大笑聲傳來:「唐兄費勁也!善舉已罷,上路了。」唐舉轉身對
著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賴那卷奇書之功。只是老夫無法賠你也。」林中人笑道:「只派得
用場便是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舉邊走邊笑道:「此等事終是盡心也,
日後便是蔡澤自己了。走,隨你到南國消閒去也。」入得松林片刻,便聞馬蹄沓沓車聲轔轔,
竟是一直從藍田原向東南去了。
  再說蔡澤重回咸陽,竟是做派大變。頭一樁,便是住進了咸陽國人區的秦人客棧,而後便
早出晚歸,細心踏勘秦國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澤只覺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車伊
始便哇啦哇啦實在是狂躁淺薄極了。從此蔡擇日每入市,將咸陽民生與官府治理直摸了個一清
二楚。半月之後,蔡澤又西出咸陽到郿縣訪查踏勘。這郿縣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縣,關中
第一富庶之地。全縣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農夫。秦人將村叫做「里」,二十八
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澤一里一里訪去,之後又在縣城踏勘得三日,一月下來,便對秦國耕戰
之法有了紮實明晰的見解。第一場大雪降臨時,蔡澤回到了咸陽,埋頭三日,擬就一卷《富秦
六法》,便要重新拜訪丞相府,與范雎做一番長策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輕柔如柳絮般飛揚之時,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客棧大門。店主匆
忙迎出一問,立即飛也似跑進了店中,及至拉著蔡澤出房,一名黑袍官員已經恭敬地站在了庭
院中:「在下行人張固,奉詔請先生入宮。」說著便將一卷竹簡雙手遞了過來。
  「閣下是奉王詔召我麼?」蔡澤衝口便問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王沉痾在身,禮數不周處尚請先生見諒。」
  行人雖則恭敬,蔡澤卻是一陣不安,倏忽之間竟有些茫然了。這「行人」本是秦國執掌邦
交事務的官員,隸屬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會直奉國君詔令辦理具體事務。今日行人
前來,莫非此事與范雎相關?果真如此,便是大壞了。這范雎睚眥必報,最是計較恩怨,豈能
說自己好話?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了。范雎啊范雎,身為天下第一相
國,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澤一介布衣,死則死矣,卻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偽君子面具
!心念及此,蔡澤再不猶疑,回房揣起書卷便隨行人登車去了。
  片刻之間,軺車便進了王宮。蔡澤隨行人進了西偏殿,卻見白髮白鬚的一個老人面色睏倦
地半躺在坐榻上,想來便是赫赫聲威的秦昭王了。蔡澤赳赳大步搖上前去,便是氣昂昂一拱手
:「燕山蔡澤,參見秦王。」
  「先生請入座。」蒼老疲憊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澤入座,便是淡然一笑,「
人言先生有經緯之才,有訪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艱危之時,先生何以教我?」
  蔡澤極是機敏,一看秦昭王氣色,便知此王已耐不得長篇大論,一拱手便開門見山道:「
蔡澤師計然富國之學,訪秦又擬《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閒來一觀,便知秦國經濟之弊,亦知
秦國致富之道。」蔡澤只尋思盡速撂過這個話題,相機揭露范雎之險惡。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淡淡一笑,卻顯然要延續話題下去。
  「大要而言,秦國經濟之弊端在於富源閉塞,六年大戰便國庫空虛民力疲弱。秦國重新崛
起之道,卻在法、富、強、清四字並重,猶如駟馬鐵車之穩固飛馳也。」蔡澤兩句話便完,只
等扭轉話題的機會。
  秦昭王卻是老眼驟然生光,立即便是一問:「何謂富源閉塞?」
  「秦之財富,在於近百年積累所成。積累之緩慢,遠不及大戰耗費之快速。其所以如此,
便在於富源閉塞未開,出入渠道不暢。但遇連綿大戰,支出遠大於歲入,一旦不能速勝,或不
能從戰敗國掠財補充,元氣便會大衰。何謂富源閉塞?其一,依賴外商周流財貨,限制國人商
市,自斷商旅稅源;其二,田雖私有而水利未開,民眾耕耘之力不能生發,賦稅不能擴大;其
三,唯知獎勵耕戰,不知獎勵生育,人口來源不暢。此大要也,細目數來,皆在《富秦六法》
之中,秦王自看便了。」蔡澤心無所求,說得竟是灑脫利落。
  「駟馬鐵車卻是何說?」秦昭王卻是意猶未盡。
  「秦以法治立國,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須富、強、清並重,方可長盛不衰。
富國在開源,強者在眾民,清者在官吏。法制鞏固,富源大開,人口眾多,吏治清明,此謂駟
馬。有此駟馬駕馭邦國戰車,何懼一戰兩戰之敗也。」
  「好!應侯這次終是沒有走眼也。」一拍坐榻,秦昭王竟是霍然站了起來,「委屈先生暫
做客卿,輔助丞相處置國政如何?」
  驟然之間,蔡澤心中一亮,立即便是深深一躬:「蔡澤受命!」
  出得王宮,蔡澤根本沒心思去辦理印信府邸等諸般事務,卻立即來到丞相府拜訪范雎,要
做一次坦誠地負荊請罪。誰知相府掌書卻說丞相巡查郡縣去了,走前留得一書,叮囑蔡澤若來
便得開啟。蔡澤當即開書,卻是寥寥兩行大字:「
  蔡澤已受王命,掌書著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國政。
  良久默然,蔡澤對著書簡深深一躬,說聲請掌書稍待,便匆匆走了。來到王宮,蔡澤請見
秦王。守在王室書房的長史大臣卻捧出了一卷竹簡,說是秦王讓他看罷定奪。蔡澤覺得蹊蹺,
忐忑不安地打開竹簡,卻是愣怔了:「
  辭相書
  范睢頓首:臣任丞相十數年,雖於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錯薦兩人之罪。長平大戰後老
臣才思枯竭,無良策重振秦國,忝居相位,實為誤國也。
  今有蔡澤,治國之論特異深刻,察秦之細,過臣多矣!若得其人為相,定有良策興國。老
臣請卸任丞相之職,請以蔡澤為相治秦。范雎有先薦之錯,所薦當否,唯王明察決斷。
  蔡澤一陣唏噓感慨,便對著長史一拱手:「請轉稟秦王:蔡澤雖可暫署丞相府,卻願請回
應侯領相職,蔡澤輔之可也。」長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奪,卻是無須稟報。」一番思
忖,蔡澤便明白定然是秦王無法挽留范雎,卻讓自己相機行事了。
  日色過午,蔡澤也不再多說,出宮快馬一鞭,出得咸陽東門便直向藍田原而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07

【第一章】暮政唯艱

【第一節】
  日落時分,一輛遮蓋嚴實的黑篷車駛到了丞相府後門。
  篷車停穩,馭手利落下車輕聲兩句,便見厚厚的布簾掀開,一個胖大蒼白的黑衣人扶著馭
手的肩膀走了下來,頭無高冠,身無佩玉,散髮長鬚,簡約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聲吩
咐一句,馭手便將篷車圈趕到了對面一片柳樹林中。一眼瞄去見府門緊閉,黑衣人便從容走了
過去輕輕叩門。方過三聲,便聽光當吱扭兩響,厚重的木門落閂開啟,一顆雪白的頭顱從門縫
伸了出來,「先生何人?家主不見後門來客。」黑衣人卻不說話,只將手掌對門一亮,雪白的
頭顱便倏地縮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過了門檻,方過影壁,白頭老僕卻匆匆趕來,「大人且緩
行幾步,容老朽稟報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逕自繞過影壁向裡去了。
  穿過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蔥蘢的土石假山橫亙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紅
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飲。黑衣人遙遙拱手,「燕士齊風,信哉斯然!」亭下紅衣
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萬物章章,安國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
當恭賀。」紅衣高冠者離座起身,羅圈步搖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澤愧不敢
當。」說罷一招手,「墊氈。」已經碎步趕到亭外的白頭老僕一聲答應,便將一方厚厚的毛氈
片墊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關照入微,多謝了。」便在對面石礅上坐了下來
。「燕人粗篩孔,何有入微之能?」紅衣高冠者呵呵笑著,「若非應侯多方交代,蔡澤何知安
國君畏寒忌熱也。」黑衣人便是一聲感喟,「應侯離秦,未能相送,誠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國君卻是拘泥俗禮了。」蔡澤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獨行者,無如范
雎也。君恩未衰卻力請隱退,兩袖清風竟不辭而去,何等灑脫!當年穰侯罷黜出秦,十里車馬
財貨滿載銅臭薰天,兩廂比照,何異霄壤之別?而今想來,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罵,范雎離國
,秦人卻是萬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與不送都是一般,安國君無須自責了。」
  「理雖如此,心下終是不安也。」安國君嘆息一句卻轉了話頭,「應侯辭官之際,唯丞相
與之盤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誨的神色便濃濃地堆在了臉上。蔡澤不禁笑
道:「交接國事,一板一眼,實在是寡淡不當聒噪,豈敢言教?」安國君便是一聲長吁,「非
是嬴柱強人所難,實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邁無斷,丞相新入無威,我雖儲君,卻是游離
於國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寢食難安。原指望應侯指點歧路,不想他卻逕自去了。」蔡澤便
是哈哈大笑:「安國君所慮者,子虛烏有也!秦王滄海胸襟,大事孰能無斷?蔡澤縱是新入無
威,亦有國家法度在後,安國君穩住自己便是,無須杞人憂天。」
  「敢問丞相方略何在?」嬴柱絲毫不覺嘲諷,竟立即跟上一問。
  蔡澤目光一閃,「安國君心下有虛?」
  一陣默然,安國君竟不知如何說了。立儲廢儲素為邦國頭等機密,莫說蔡澤不知情,便是
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說明?更有一層,蔡澤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隱秘造訪雖說
不上有違法度,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私相談論立儲機密,更是犯忌。范雎雖則離秦,也還有
「去職不洩國」的天下通例,蔡澤若將范雎作為國事交代的立儲之見洩露出去,豈非種惡於人
?想得明白,安國君便起身笑道:「叨擾丞相,告辭了。」
  「且慢。」蔡澤突兀一問,「安國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華陽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盡皆庶出也。」已經走到廊下的安國君嘆息
了一聲,便是憂心忡忡,「其中兩子尚算有能:一個行六名傒,勤奮好學,文武皆可;一個行
十名異人,自幼聰慧,只可惜一直在趙國做人質。」
  「兩子師從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員教習。」
  蔡澤笑道:「我舉薦一人,做公子傒老師如何?」
  「好事!」安國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薦何人?」
  「士倉。」
  「河西名士,智囊士倉?」
  「士倉之學,法墨兼顧,正合秦國。」
  安國君蒼白的臉上大起紅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
蔡澤一陣哈哈大笑,「薦師之舉,原本卻與蔡澤無涉。」從大袖中摸出一支銅管遞給安國君,
說聲收好,便搖著羅圈步湮沒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國君恍然一笑,將銅管揣進貼身皮袋,大步
出門對馭手低聲吩咐一句,黑篷車便向王城轔轔而來。
  春寒猶在,暮色中的咸陽城大是蕭瑟。清風過街,車馬稀疏,連入夜便是燈火汪洋的尚商
坊也變得星光寥落,國人區更是湮沒在暮靄的灰黑裡,間或有店舖官署的燈光閃爍,便如點點
螢火飛動,更顯這座關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燦爛燈光,任誰不會相信這便是往
昔車水馬龍熱氣蒸騰的大咸陽。
  黑篷車一路駛過空曠的長街,一輛官車也沒有遇上。進入王城,車馬場也是空蕩蕩一片,
燈火煌煌之下,幽靜得彷彿進入了一道世外峽谷。黑篷車木閘光當落下,回聲響徹王城,慌得
場邊石屋中的中車府吏惶惶然小跑過來,老遠便是一聲喝問,「非官車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
法令麼?」安國君悠然一笑,「自己沒長眼還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執事。」已經跑到面前的
中車府吏連忙便是一躬,「小吏沒想到此刻有車,慌得沒認出安國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國
君一點頭,「不消說得,你去驗車便是。」轉身便匆匆踏上了宮前三十六級天步階。
  除了冷清寂寥,王宮一切如常,每個轉角都立著兩座六尺高的銅人風燈,每道大門都筆挺
地站著四名帶劍甲士,每間殿口都守著一名面無表情的老內侍。幾個轉彎,安國君便到了通向
王室書房的長廊,遠遠便見肅立在廊下的老內侍一閃身進了書房,及至他從容來到門前,老內
侍恰好迎出,拱手低聲道:「我王正在暮寢,請安國君稍候片刻。」
  嬴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便在廊下漫步轉悠起來。往昔臣子晉見,只要進入書房長廊,老
內侍遠遠便是一聲報名傳呼。只要事先沒有特殊禁令,只這一聲傳呼,臣子便可徑直入內議事
。這原本是父王在長平大戰期間立下的規矩,宗旨只是六個字,「廢冗禮,興時效」,為的是
盡量快捷地處置緊急國務。倏忽六年,這講求實效的快捷規矩也不知何時竟沒有了。細細想來
,父王確實老了。一個六十六歲年近古稀的老人,縱然心雄天下,也是難以撐持了。白起死,
范雎辭,王齕王陵兩次攻趙兵敗,六國合縱復起,秦國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風雲突變,秦國
竟是出人意料地從頂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面前,父王能夠苦撐不倒已經是不容易
了,還能要他如何?近年來,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陣醒來,便是徹夜難眠。於是,便
有了這「朝暮不做」與「宵衣旰食」同時並存的新規矩:日暮初夜,王宮中最是幽靜;一過初
更,有急務的臣工方才紛紛進宮,直到四更尾五更頭,王宮書房一直都是燈火通明;次日清晨
,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過卓午。如此一來,要見父王辦事便只有兩段時間:午後一個多時辰
,中夜三個多時辰。安國君事有隱秘,這次只想單獨與父王訴說,便在日暮時來撞撞運氣,但
願父王沒有暮寢,不想卻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燈亮了。安國君可入也。」老內侍輕步走過來低聲一句。
  秦昭王驀然醒來,侍女已經點亮了四座銅燈,捧來了一大銅盆清水。用冰涼的布面巾擦拭
一陣,秦昭王頓時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起來。這是他暮寢之後的例行規矩,或長或短
轉得片刻,惺忪之態一去,便要伏身書案徹夜忙碌了。
  「兒臣嬴柱,見過父王。」安國君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兒,進來。」秦昭王轉悠著一指座案,「有事便說。」
  嬴柱清楚父王厭惡虛冗的稟性,便只肅然站著恭謹率直地開了口,「嬴柱庶出子異人,在
趙國做人質已經十三年,日前託商賈捎回羽書一封,說在邯鄲備受趙國冷落,生計艱辛,請王
命召他回國;若不能召回,則求千金以求寬裕。嬴柱無奈,特來稟告父王,並呈上異人書簡。」
  「異人是你的兒子?」秦昭王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
  蒼白的嘴唇猛然一個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靜下來,依舊一副平靜率直的國事口吻,「異人
乃兒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異人後,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異人奉宣太后之命為質於趙,
今年已是二十八歲。」
  「商賈傳書?異人的侍從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問。
  嬴柱卻沒有說話,只默默地低著頭。父王與祖母一起做過十幾年人質,人質之艱難何須他
說?惟其不說,才是對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這片刻之間,秦昭王搖頭低聲嘟噥了一句
什麼,便回過頭來長吁一聲,「人質難為也!異人書簡交行人署,著其與少內署商議處置。千
金之數,只怕難為也。」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顯然滯澀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
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生計唯艱,對王子也是歷練,父王無須傷感。」兩道白眉下
目光一閃,秦昭王臉上倏忽綻出了一絲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你能體恤邦國困境,難得也
。你卻說,異人能召回麼?」
  「不能。」
  「為何?」
  「秦趙兩困,寒鐵僵持,彼不為敵,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難得地讚歎了兒子一句,輕鬆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捨身赴難,義士之
行。王者大道,卻要洞察全局而決行止。你能窺透秦趙奧秘,以大局決斷異人去留,這便比赴
難之心高了一籌。實在說話,為父沒有想到呵。」
  「父王激勵,兒臣不敢懈怠!」嬴柱頓時精神抖擻。
  「那日閒暇,我去看看孫子們。」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驟然之間,嬴柱心下一熱,正要拜
謝訴說,卻聽見書房外腳步輕響,兩名內侍已經將一大案公文書簡抬了進來,便按捺下心頭衝
動,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辭,卻見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書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體見輕了?」秦昭王漫不經心地輕聲問了一句。
  「稟報父王,兒臣本無大病,只是陰虛畏寒。一年來經扁鵲弟子奇藥治療,已經大為好轉
,幾近痊癒。」嬴柱聲音雖低,卻是滿面紅光。
  「好,你便去吧。」秦昭王說話間已經將銅管大筆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興奮得心頭怦怦亂跳,連晚湯也無心進了,走進池邊柳林漫無目標地
轉悠了小半個時辰,方才漸漸平靜下來,便吩咐衛士將公子傒找來說話。盞茶工夫,一盞風燈
遠遠向石亭飄悠過來,快捷腳步托著一個英挺的身影,便已經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過來。」嬴柱對衛士輕聲吩咐了一句,便對燈下身影一招手,「
滅了風燈,進來說話。」英挺身影「嗨!」的一聲,便將風燈一口吹息,卡卡兩大步進了石亭
。暗夜之中,喁喁低語便湮沒在在了瀰漫天地的春風之中。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簇擁著一輛黑篷車出了咸陽北門,翻上北阪便直向北方山原而去。這
片山原位當關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雖無險峻高峰,卻是土原連綿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
,直抵北方的雲中大河。時當初春,草木將發未發,溝壑蒼黃蕭瑟,這荒莽山原又無官道,車
馬便只有在間不方軌的商旅獵戶小道上艱難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車後的
騎士們頓時便噢呵呵歡呼起來。
  「君父,橋山到了!」緊隨車側的英挺騎士翻身下馬,一把掀開了車簾。
  「好。下車。」
  篷車中話音落點,便有一名健壯的少年僕人先行跳下車來,回身便將一個胖大的黑衣人背
了下來。英挺騎士已經將一方厚厚的毛氈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樹下,少年僕人便將黑衣人靠著松
樹輕輕放下,轉身便快步從篷車上拿下一個皮囊,向騎士手中的銅碗注了一碗清水。騎士餵水
,少僕捶背,一陣忙碌,黑衣人蒼白虛脹的臉才泛起了一片紅暈,睜開眼睛長吁一聲,「傒兒
,這便是橋山?」英挺騎士笑道:「沒錯!我等兄弟行獵,來過橋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臉
道:「黃帝陵寢,是行獵之地麼?」騎士連忙便道:「君父誤會,我等兄弟歷來只在橋山外圍狩
獵,從來不進橋山松柏林。」黑衣人點頭道:「秦人護黃陵,越人護禹陵,這是天下大規矩,
壞不得。」說著話便扶著少年僕人站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一方折疊的羊皮紙抖開,「看看這張
圖,能找到麼?」騎士接過羊皮紙圖端詳片刻道:「看圖上地勢,這個所在便是黃陵之後,沮
水河谷。孩兒雖沒去過,卻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車馬人等在此紮營,
只你隨我進山。」騎士急迫道:「君父體虛,不宜跋涉,還是車馬進山好。」黑衣人臉色便是
一沉,「傒兒,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訪賢求師規矩麼?」騎士紅著臉便是一躬,「是!孩兒
知錯。」轉身馬鞭一揚,「車馬人等在此安營造飯,巡查等候!」眾人一聲領命,便開始了忙
碌紮營。騎士一回身,見父親已經大步走了,連忙快步趕上,搶前開路進山。
  「君父,士倉敢居橋山,也忒是怪異了。」騎士邊走邊說。
  「好在沒犯法。」黑衣人一揮手,「先找見人再說。」
  「也是。君父隨我來。」騎士用長劍撥打著枯黃的茅草,便沿著山麓繞了過去。
  這橋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於華夏上帝––黃帝陵寢在此。自從皇帝葬於橋山
,橋山便成了橋陵,也被秦人呼為黃陵。原本說來,橋山也只是溝壑縱橫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尋
常土山,與周圍山原一樣,只生雜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蕭瑟茫茫蒼黃。可自從做了黃帝
陵寢,這橋山便生出了四季長青的萬千松柏,鬱鬱蔥蔥地覆蓋了方圓十餘里的山頭,加之沮水
環山,橋山竟成了四季蒼翠的一座神山。千餘年來,遍山松柏株株參天合抱,枝幹虯結糾纏,
整個橋山便被蒼松翠柏遮蓋得嚴嚴實實。但有山風掠過,遍山松濤便如怒潮鼓蕩,聲聞百里之
外,那濃郁的松香便隨著浩浩長風瀰漫了整個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為東周開國諸侯而入主關中,橋山黃陵便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在華夏傳說
中,黃帝生於上邽軒轅谷。軒轅者,天龜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靈之根也。這上邽
之地位於華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國之前生存的根基。這軒轅谷,這玄武天龜,這西方
上帝,則都是老秦人在西方遊牧部族的包圍中艱難自立時的佑護神靈。黃帝雖非秦人直接先祖
,秦人卻是在黃帝根基之地生存壯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對黃帝的景仰膜拜,便與對自己
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跡與香火,秦法禁止農人獵戶靠近橋山
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個根源也是對黃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後來才是陰陽家的水德論證。
  如此一座神山聖陵,卻有人在此隱居,如何不令造訪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順騎士指向看去,但見遙遙一簾瀑布從對面高山掛下河谷,蒼黃草木中一縷炊
煙裊裊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隱隱可見。端詳有頃,黑衣人笑道:「前有滿山松柏,後有天河飛
瀑,腳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卻是好個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襪,捲起長袍褲腳,說
聲走,便大踏步走進河中。騎士高喊一聲,「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連忙趕上,卻見父親
頭也不回,便不再說話,只搶到前方蹚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淺,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對岸。瀑布茅屋炊煙已經不見,唯聞水聲
如隱隱沉雷,面前竹林卻是遍山搖曳,與對岸橋山的萬千松柏恰成遙遙呼應。黑衣人也不整衣
衫,便赤腳向竹林山坡爬了上來。將到半山,騎士忽然停下,「君父你聽!」
  山上傳來悠長的吟誦,在隱隱沉雷中卻是若斷若續,「––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
反以觀往,復以驗來。反以知古,復以知今。反以知彼,復以知己。動靜虛實之理,不合來今
,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復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
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的語合事,得人實也
––」
  「咿咿呀呀念叨個甚?」騎士一臉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兒,還記得為父那篇《天吟》麼?」
  「記得。」
  「好!為父氣力不足,你便與他一唱。」
  騎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來,粗獷的秦音頓時貫滿山川––
  天有長風 我無帆蓬
  天生驚雷 我做困龍
  天為廣宇 我思鯤鵬
  翼若垂雲 何上蒼穹
  歌聲方落之際,山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說話,貓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壯騎士連忙飛步搶前,撥草尋路,拉著父親
上山。爬得一陣,便見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煙便隱在竹林深處,那道飛珠濺玉的大瀑布卻掛
在茅屋北側的山腰。茅草中一條小道直入竹林,隱隱可見茅屋前發黑的竹籬與幽靜的小庭院。
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陣,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國君嬴柱,拜會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隨著長聲吟誦,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現出一人,鬚髮散亂
虯結,精悍黑瘦得直是一個山民獵戶。騎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皺眉頭,「君父,回去算了。」
黑衣人凌厲的目光向騎士一掃,回身便是遙遙拱手,「敢問先生,何以稱謂?」山崖之人朗聲
笑道:「河西士倉,等候安國君多日矣!」黑衣人肅然一躬,「請先生回莊,嬴柱父子登堂拜
謁。」山崖人朗朗一笑,「士倉茅舍,向不待客。安國君稍待,我片刻便來也。」笑聲落點,
竟是倏忽不見了山崖身影。
  客不當道。嬴柱父子剛剛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見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拋向林中茅舍屋頂,山
凹處一團煙火驟然升騰,伴著撲鼻松香,便聞一陣大笑傳來,茅舍庭院頓時被大火吞沒。
  「灑脫不羈,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聲讚歎。
  「君父,忒煞怪也!」騎士驚訝地嚷嚷起來,「這煙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燒到竹林松柏火
便住了!」
  嬴柱板著臉,「這是橋山,黃帝陵寢,不知道麼?」
  騎士不說話了,卻只皺起眉頭盯著漸漸飛散的煙火。便在此時,山坡竹林中一陣婆娑,精
悍黑瘦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小道中間,一身布衣粗針大線地釘滿了各色補丁,肩頭一隻包袱髒污
得沒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劍也是銹蝕斑斑,加上長髮長鬚赤腳草鞋,竟活生生一個落荒難民!
騎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個響亮噴嚏。安國君顧不得呵斥便連忙迎了過來,「山路崎嶇
,先生頃刻而至,嬴柱佩服!」來者便是哈哈大笑,「士倉常居山野,與鳥獸爭食,身輕體健
而已,安國君謬獎了。」嬴柱笑道:「敢問先生貴庚幾何?」士倉道:「老夫已過耳順之年,六
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驚訝地打量著勁健輕捷的士倉,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不禁便是長長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倉一擺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卻是要給
哪位王子點撥?」
  嬴柱對山坡騎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我父子同為先生門下,回到咸陽
便行拜師大禮。」一指騎士,「此兒乃我六子嬴傒。傒兒,拜見老師。」
  嬴傒板著臉走過來淺淺一躬,「嬴傒拜見老師。」
  士倉目光飛快地向嬴傒一掃,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讀書深思,只是醉心劍戈騎射
,何以稱文武俱佳?」
  嬴傒頓時面色脹紅,昂昂高聲道:「刀兵天下,劍戈騎射有何不好?」
  「豎子無禮!」嬴柱呵斥一聲,回身頗為難堪地一拱手,「國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語,
尚請先生見諒。若得補上此子學問見識,嬴柱一門永不負先生之恩。」
  士倉哈哈大笑道:「此兒不學無術,卻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試也!」
  嬴柱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當即吩咐嬴傒揹老師下山。士倉卻是一擺手,說聲老夫自在山下
等候,便從草木間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著臉看一眼兒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
。」嬴傒頓時精神抖擻,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飛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約二里許,路程不
長,卻是荊棘叢生草木糾纏,要想快步下山談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壯,便順著來路蹚開的毛道
,連跳帶滾地來追那個落拓老士。說也奇怪,分明看見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連跳帶滾的
嬴傒卻總是無法望其項背。眼看再過一道山坎荊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還是遙不可及,情
急之下,嬴傒一個大跳便和身滾過荊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剛滾下山
坎荊棘叢,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個甚!」嬴傒一臉汗污一身泥土,又氣又笑,「你說在這裡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遙遙向河對岸一指,「那個老藥農說的,已經有兩人去接安國
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沒好氣吼得一聲,便大踏步蹚水過河去了。上得岸邊,卻見士倉大開兩
腿騎坐在一方滾圓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誦著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奧句子。嬴傒赤腳走過去冷
冷一笑,「先生腿腳好利落。」士倉頭也沒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腳?你小子卻沒得一
件利落。」嬴傒紅了臉道:「滾山爬坡算個甚?劍戈騎射才是真功夫!」士倉回身哈哈大笑,
「滾山爬坡尚不利落,卻有真功夫了?小子當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鷹劍士!
先生知道麼?」士倉呵呵笑道:「縱是鯤鵬名號,你小子也是蠢豬一頭。」嬴傒大急,正要衝
上來理論,卻聽身後嘩嘩水響,回頭一看,父親正沉著臉站在河邊,便連忙低下頭走到旁邊預
備車馬去了。
  嬴柱赤腳走過來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還是即刻便行?」
  「但憑安國君。」士倉晃蕩著枯樹枝般的大腳,「老夫只一樣,毋得張揚便是。」
  「如此甚好。」安國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兩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軍
士造飯,卻見山道上一馬飛來,片刻便到面前。騎士跳下馬顧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對迎上來
的安國君一陣急促低語。安國君聽罷,回身便是一聲吩咐:「即刻拔營起程!嬴傒前騎開路,
我與先生同車。」一陣忙碌,騎士小隊便護著那輛大黑篷車轟隆隆出了橋山。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10

【第二節】
  次日落黑,嬴柱車馬終於匆匆過了涇水,再向南翻過北阪便是咸陽了。
  嬴柱剛剛鬆得一口氣,便聞篷車外馬蹄聲疾,嬴傒在車外低聲急促道:「君父,北阪紮了
軍營!是繞道還是停車請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開車簾道:「你上車護住先生,無論何事,
不許出來!」說話間已經跳下篷車上了嬴傒戰馬,待嬴傒在車中說聲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騎
士前後護持篷車,便策馬飛馳直向北阪而來。
  北阪,原本是咸陽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原,南北寬約十餘里,東西橫亙近百里,南面大下坡
是咸陽,北面大下坡便是涇水河谷。這道土原地勢高峻林木蔥蘢,歷來是咸陽北面天然的要塞
屏障。雖則如此,北阪卻極少駐軍。尤其是秦惠王之後,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經被秦國牢牢控制
,除了陰山匈奴,來自北方的威脅基本已經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湯池」的標誌而已。如
今這座軍營突兀駐紮北阪,封鎖了北面進入咸陽的道口,也實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軍營
連綿在前,嬴柱絲毫沒有減速,領著身後車馬自顧隆隆衝來。
  「車馬停隊!驗令通行!」道中鹿砦後一聲大喝。
  「安國君駕到––」一名騎士高舉火把遙遙喝道,車馬隊便風一般捲到了鹿砦之前。嬴柱
一勒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飛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後一聲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飛了回來。
  「請王陵老將軍出營說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這是五大夫王陵大軍。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後一聲應答,便見一支響箭帶著哨音直飛軍營深處,頃刻之間便
是馬蹄如雨,一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捲到營門,勒馬間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國君如何到了這
裡?」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藥,沒有即時令牌。」
  「篷車中便是藥材了?」
  「藥材另車在後,篷車中是為父王診病之神醫。」
  「好!打開鹿砦,百人隊送安國君回咸陽!」王陵一揮手,便有一個百人騎隊從燈影裡飛
出鹿砦,兩列夾護住嬴柱車馬。王陵笑著一拱手道:「老夫固與安國君相熟,卻也得按上將軍
令行事,尚請見諒。」嬴柱笑道:「何消說得,閒暇時再與老將軍盤桓了。」說罷一揮手,便
策馬去了。
  一路出營進城,便見王城區外軍士林立,國人區長街也是甲士游弋森嚴定街。嬴柱本欲先
到丞相府見蔡澤,問清究竟何事召他緊急還都,然一想身邊有王陵的百騎隊「護送」,便只有
悻悻作罷,回到府中也顧不得細想,便先忙著親自安頓士倉的衣食居所。
  這士倉卻是奇特,堅執不住嬴柱原先預備好的華貴庭院,只要住一間茅屋,說辭只一句話
,「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實。」嬴柱不能勉強,便與家老一陣密商,立即騰出了僕役居住
的一座小院落,打掃乾淨收拾整齊,便請士倉去看。進得小院也沒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
粗的大柳樹,柳芽初發,嫩綠清新;柳樹後一座土丘,荒草荊棘交錯,卻活似一座荒塚;土丘
後又是三五株細柳,細柳後一排三間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倉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乾淨也。」旁邊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
柱瞪得兒子一眼,回身肅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時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
積。除了幽靜,實在簡陋得一無是處,先生堅執要沾土,嬴柱卻是慚愧了。」士倉哈哈大笑,
「安國君儘管慚愧可也,老夫卻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點,嬴柱也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如
此簡約,嬴柱無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倉呵呵笑道:「這吃喝老夫卻是講究,不知安國
君何以安頓?」嬴柱鄭重道:「天下珍饈美味,但憑先生指點名目。」士倉連連擺手,「錯錯
錯,你說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饈美味,叫爛腸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橋山野果,要喝的,是飛瀑
山泉。沒得這兩樣,老夫渾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說個名目數量便了。」士倉掰
著指頭道:「松子、榛子、酸棗、山杏、野梨、羊屎棗、麥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
等等等,只要是橋山採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
莊側之瀑布了?」「然也!」士倉得意點頭,「水就省事些個,每月三罈,老夫只做水引子便
了。」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穀麼?」士倉便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
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卻擺擺手笑道:「
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卻是無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
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便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便帶著
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
原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
,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卻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鬱悶,不能安寢,一時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
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
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
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餘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呢?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
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後一次臨走時,嬴柱謙
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後,嬴柱
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便是韜光
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召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
職,卻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
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徵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呢?果真如
此,便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
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也正是因了
這個緣故,自己從小便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
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便是一直在猶疑不決。
嬴柱不止一次的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便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麼,
這個新太子會是誰呢?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煇,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
禁便是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吧。」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意來!」
  「請來個老土包閒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
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麼!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卻是土俗粗鄙,他若真
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
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
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
。」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
,話不當院。進屋。」便逕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
只一指腳地大草蓆,「安國君,坐了說話。」便逕自先在大草蓆東首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
然留在了對面西首。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
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
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
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託盡責,原是要為
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裡,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變。」
  「何以見得?」
  「北阪駐軍,咸陽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證非敵國之患。」
  「果真如此,這肘腋之患卻是何等事體?」
  「若非王族內亂,便是權臣生變。目下秦國無強權重臣,安國君便當明白也。」
  「先生之見,與廢儲立儲無關涉了?」
  士倉恍然一笑,「原來安國君心病在此,卻是多慮也。」
  「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
。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猶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竟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日便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
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卻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
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便是。」一聲告辭,便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
跟著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
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冑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並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
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並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
石坊,便見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雲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便密匝匝排
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了。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
「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卻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
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宮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餘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
,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便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十八級高台
便是正殿。嬴柱見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裊裊,一頭白髮的給事中肅然站在鼎間殿口,心知
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卻迎了過來輕聲道:「太
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便跟著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
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裡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
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陣寬慰––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候在書房召見自己,這
是何等榮寵也。便在熱流瀰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
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脫口便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
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卻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雙腿竟
如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後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於王宮書房之後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
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
,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
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
王族大臣擔任,其餘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官制倣傚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
攝政務,各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惟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卻因了職
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便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
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膩煩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
一,登錄王族之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並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
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操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
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已經是太子之身,卻被領到
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麼?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給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著臉走進官署,偌大廳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憋悶沮喪的嬴柱絕不想在此等地方主
動開口問事,正要逕自坐進一張大案等候,便聞大木屏後腳步聲響,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著
一支竹杖便搖了出來,「老夫將閒人都支開了,你是太子嬴柱?還記得老夫麼?」嬴柱一拱手
道:「王叔別來無恙。」老人篤篤點著手杖目光驟然一亮,「噢,果真記得?老夫卻是何系何
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譜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氣又笑,臉卻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
名賁,乃父王同父異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頓時沉下臉氣哼哼道:「跟我執氣算
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該問你麼?」說著便顫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後的特設坐榻上落座,
竹杖一點大案,「過來,看看這宗物事。」
  一聽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陣心跳,再不敢怠慢,走過去一打量,案上卻是一隻錦繡
包裹的方匣––蜀錦!嬴柱顧不得細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銅鉚,便聽叮的一聲振音,方匣彈
開,一大塊四四方方的棕紅色乾肉赫然現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請明示。」驟然之間,嬴柱便是一頭冷汗。
  「這是蜀侯貢品,胙肉。當真不識?」
  「既有胙肉貢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麼?」
  「若得父王賞賜,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膽色倒是正。你來聞聞。」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錦匣,便聞一股濃烈的煙薰鹽醃味兒夾雜著一絲隱隱的腥臭撲鼻而來,
眉頭一皺便道:「巴蜀地原有薰醃治肉之法,數千里之遙貢胙肉,薰醃之後可保不壞,且咥來
另有風味。嬴柱以為無涉禮法。」
  「你沒有聞出異味兒?」
  「沒有。」嬴柱搖搖頭。
  老人板著臉也不說話,從案頭銅盤中拿過一支白亮亮銀錐,猛然插進匣中胙肉,倏忽便見
一線暗黑宛如蛇舞躥起,頃刻蔓延銀錐!老人拔出銀錐噹啷丟進銅盤,便是冷冷一笑,「東海
方士認定:此毒乃鉤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卻何說?」
  嬴柱大驚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卻不置可否,「你只說,蜀侯嬴煇給太子府進禮為何物?」
  嬴柱長吁一聲,咬緊牙關生生壓住了翻翻滾滾的思緒,一拱手道:「駟車庶長明察:煇弟
為蜀侯以來,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進禮都是蜀山玉珮一套、蜀錦十匹。胙肉為貢品至尊,只
能進貢父王。蜀侯此舉合乎法度,嬴柱以為無差!」
  「蜀侯與太子府可有書簡來往?」
  「蜀侯軍政繁忙,無有來書,只嬴柱每年一書撫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時,老夫片刻回來發落。」老人說罷便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說是片刻,嬴柱卻焦躁難熬直是漫漫長夜一般。士倉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
無事,一切還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嗚呼,大局就難以收拾了!尋
常看父王暮年疏懶,對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想何如沒有這個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臨危局,
頓時便見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沒有父王,自己這個虛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險!今日之事便
大為蹊蹺,莫非父王彌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時,卻聞竹杖篤篤,老王叔搖進來喘息著一擺手,「去,大書房。」
  嬴柱蒼白的臉脹紅了,驟然站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庶長便是嘿嘿冷笑,沉著臉色走
過來將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穩住心神推開竹杖道:「我只
擔心父王。」說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書房的長長甬道依舊是那般幽靜,踩著厚厚的地氈,嬴柱竟有些眩暈。眼看到了書房大
門,嬴柱突然一個馬步蹲扎,閉目長呼吸幾次,方覺心神平靜下來。從容走進書房,卻見父王
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聳動著兩道雪白的長眉,似睡非睡地半睜著老眼,周圍竟沒有一個侍女內
侍。
  「兒臣嬴柱,參見父王。」
  一陣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發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給我謀劃一
件事:日後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14

  嬴柱等待有頃,見父王依舊默然,便恭敬答道:「兒臣謹記。」
  「旬日之期––」一句話未完,坐榻靠枕中便傳來斷斷續續的的鼾聲。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書房,略一思忖又來到駟車庶長署,與老王叔說得半個時辰,方才
出宮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時最想見得便是蔡澤,請他指點治蜀之策。然蔡澤是開府丞相,要
見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陣,似乎不妥,嬴柱便徑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經在府門等候得焦躁不安,見父親軺車駛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車後一直跑到書房
廊下,又搶步上前將父親扶了下來。嬴柱看著一頭大汗毛手毛腳的兒子,一聲嘆息便進了書房
。嬴傒跟進來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間練劍,在池邊柳林遇見士倉先生了。」見父親只唔了
一聲不問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見他昨夜說得還算有學問,便向他說了君父今日進宮,
問他有何高見?這老頭兒竟只點點頭又搖搖頭,便轉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陣默然,猛然轉
身一揮手,「走,去見先生。」
  進得小跨院,卻見老井台上一張草蓆,旁邊一爐明火幽幽包著吊在鐵支架上的陶罐,院中
瀰漫出一片清新的異香,一雙黑瘦長腿大岔著半臥半坐在草蓆旁的井台石上,卻是不見人頭!
嬴傒噫的一聲,正要衝上去看個究竟,嬴柱卻擺擺手笑道:「先生,煮茶麼?」話音落點,便
見一顆散披長髮的頭顱悠然從井口探出,轉身坐正便是一個深深地吐納,落氣之後方才笑道:
「橋山藥茶,須接地氣飲之。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卻是沒有想到。」嬴柱眉頭便是一皺,
「先生之法,頗具方士術氣,不敢苟同。」士倉呵呵笑道:「惠王之後,秦國對方士深惡痛絕
,原是不錯。然則以養生論之,方士之術亦非全無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劃一二,卻與正道
無關,安國君毋得忌憚也。」嬴柱見落拓不羈的士倉說得認真,連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淺
陋無知,先生見諒了。」士倉一指井台草蓆道:「安國君坐了說話。只怕你這難題老夫不好解
也。」
  「先生洞若觀火,肘腋之患果然無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將今日進宮情形說了一遍,末
了憂心忡忡道,「不瞞先生,嬴柱雖僥倖躲得一劫,前路卻是無以應對也。」士倉一直靜靜地
聽著,黑臉枯樹皮一般板著,此時卻突兀一問:「君與蜀侯之糾結,能否實情見告?」嬴柱嘆
息一聲道:「此事齷齪也!不敢相瞞先生。」想著說著,便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段宮廷秘事––
  太子嬴柱與蜀侯嬴煇的恩怨糾葛,可謂紛雜交錯。秦昭王先後有九女,名位分別是:王后
(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傳統,王女比爵食
祿,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祿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
美人比爵少上造,年兩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
一律六百石。戰國之世,大國君主動輒「畜女」數千,墨子孟子無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
孝公之後的秦國君主實在是簡約了許多,「畜女」大體只在十人上下,大體遵循了「天子十二
女,諸侯九女」的古老傳統。
  周禮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與庶民同禮。然自春秋以降,婚禮已經
在各諸侯國大大鬆動。為了增加人口,各邦國紛紛降低嫁娶年齡以獎勵生育。越王勾踐以民少
為患,嚴令國中男子必於二十歲之前娶妻,女子十七歲出嫁,否則治父母以重罪!便在這數百
年的鬆動中,諸多新的早婚禮法逐漸形成,其中最顯眼的一則,便是國君可十五歲大婚,以利
多子。秦昭王從燕國回來即位時,恰恰是十五歲,宣太后便為他娶了一個楚國王族的十四歲少
女。宣太后本是楚國王族女子,這位十四歲少女便理所當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宮中稱為羋后。
兩年後,這位羋后生下了一個秦昭王的第一個王子,自己卻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歲時,秦昭
王加冠大禮,宣太后一次便為秦昭王冊封了四個嬪妃,品級卻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
四個王妃生下了兩子四女。一個兒子是嬴柱,另一個兒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國後裔,
品級是八子,便被宮中稱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後裔,品級是少使,便被宮中稱為王
少使。由於沒有王后,三個王子便由品級最高的唐八子執撫養職責,都在唐八子的涇苑吃住讀
書,嬉戲習武,相處得很是快樂。
  倏忽十餘年,秦昭王又先後增娶了四個王妃,陸續生下了十個王子、六個公主。此時宣太
后已死,秦昭王親政,重行排定嬪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對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
老王妃依次遞進,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餘三女分別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
少使剛剛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開始了嬴柱與嬴煇之間的齷齪糾葛。
  在三個年長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長大,心病便越重。長子嬴倬與次子嬴柱都
是體弱身虛,從小便經不起摔打,連秦國王子人人必須的練武都不堪重負,軍旅磨練便更談不
上了。三子嬴煇卻是精壯敏捷,醉心劍戈搏擊,十三歲便入蒙驁軍中歷練,十分得秦昭王鍾愛
。然則嬴煇卻生性惡學,見讀書便喊頭疼。管教嚴厲的唐八子多次責打嬴煇,有次竟連竹尺也
打壞了。兩手鮮血的嬴煇逃出涇苑,對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著兒子
到秦昭王面前哭訴。秦昭王無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執嬴煇教習職責。雖說兩家由此生疏
冷漠,然畢竟無甚深仇大恨,還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內戰場的嬴煇連夜回到咸陽晉見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謀
害致死,理由便是為生母診病的太醫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頓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來查
去一個月,卻始終都是子虛烏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鬆口,竟然私下揚言要為生母手刃
仇人!隱忍一月的嬴柱母子聞訊大怒,唐八子不見秦昭王,卻闖進廷尉府狀告王子誣陷養母,
忤逆難容,罪在不赦!嬴柱請見國尉,舉發嬴煇因私逃軍,請以軍法治其罪!
  如此一來,王室家醜舉朝皆知,自然也演變成了一樁國事。秦昭王惱則惱矣,對這訴諸國
法軍法的嬴柱母子卻也實在無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徹查。三月之後,廷尉府會同太醫令聯
名具奏:王八子(死時品級)為寒熱瘟病致死,診治太醫藥方藥物煎藥器皿均查證無疑,當依
法處嬴煇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厲聲下令:「嬴煇流蜀!三年不得返國!」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於隴西,流放蜀地,顯然便是最嚴厲地處罰了。
  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說,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煇撫養到十
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撫養嬴煇,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
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後,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
間,三位年長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後,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煇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須來朝。這一重大變
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交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
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藉著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
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讓嬴煇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頑
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便是永無寧日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性柔,只吭吭哧
哧埋頭嘆息,半晌也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了。」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說完這
句話,便丟下他和太子逕自走了。從此以後,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誇讚嬴煇,即或太子有幾
次探視想說什麼,母親也照樣誇讚不休,說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做過母子談。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後,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
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便下詔
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煇卻突然秘密上書,
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
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卻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
蜀,無王詔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於弄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
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於懷,始終對強悍精明的嬴煇寄予厚望;當初將嬴煇放逐巴蜀,實際上便
是要保護嬴煇不受宮廷爭鬥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駟車庶長著意查核嬴煇
在蜀之言行政績,並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煇卻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上書糾劾
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煇趕回了蜀地,立
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度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遠,反倒是藉著禮數關節一力
修補與嬴煇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便漸漸淡
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齷齪,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流傳開來。
  三年後,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雲密佈,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
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
子,並當即詔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後鎮守咸陽。那
時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可是,在長平大戰
後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後,嬴柱再沒
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佈防
,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煇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後的三四年裡,嬴煇一直與父王有著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
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
績,嬴煇便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
前往蜀地查核。嬴煇聞得密報,卻是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便以來春舉行祭
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卻依舊沒有顯身。無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
祭天,之後便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肉。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肉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煇貢品很是高
興,便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肉。當侍女捧來兩隻熱氣蒸騰肉香撲鼻的大鼎,
老給事中便依例插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肉,親子之貢,還能有毒
不成?」元老們也是一陣大笑喧嘩,「多餘多餘!蛇足也!」誰想便在這君臣笑語之時,那支
六寸銀針竟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碳,舉座無不大驚失色!
  「豈有此理!」父王臉色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隻狗來。」
  一隻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吞下一塊紅亮的大肉,便怪叫著夾著尾巴打旋,沒轉兩圈便倒
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如此一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竟無一人說話。秦昭王臉色鐵青地站了
起來,大袖一拂便逕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便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
蜀地去了,然後便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佈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說完,嬴柱便是一聲粗長地嘆息。
  故事說完,已是暮色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隻陶碗中斟滿了
紅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藥,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數
,安敢掠美,但請自便。」士倉道:「怕藥味兒麼?」嬴柱擺手道:「哪裡話來,我吃得藥,只
怕比先生吃得橋山野果還多。」士倉呵呵笑道:「你藥我藥,非一藥也。你喝下這碗,只日後
別向老夫討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過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
,便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
道:「安國君硬口一個也,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話題,「說說,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被攪得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還亂個甚?」
  「先生說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
!此等事誰又說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麼!」
  噗地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經死了,事情已
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叨叨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灑一身的藥茶,竟急得有些口
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便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肉有毒
,關中大軍佈防,必是嬴煇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詔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
多日必有嬴煇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
?」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蓆便是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
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
  對這番大禮士倉卻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
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兩家學問了。」士倉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
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大師?」士倉嘴角
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熟知後墨,你可曾聽說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
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後讀墨子大作,生
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先生原是
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著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
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盪開
來:「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
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
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
,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
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流淺者速竭,磽
確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
  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汗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
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嘆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台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
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說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纔所唸,大要三層:其一,為
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
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
是功業根基。其三最為要緊,說得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並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
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衝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
,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
事。最後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於王宮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
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
  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嘆:「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
  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
板念出,「精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
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著,「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讓你看樣物事!」說罷霍
然離席,大步登登便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便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門口
。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17

【第三節】
  秦昭王終於緩過了勁兒來,可以批閱文書了。
  展卷一看大題,他便沒了興致,一卷卷撂將過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便是治蜀無策。自
惠王九年司馬錯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經六十年,秦國對巴蜀兩地一直都採取類似於封地的王
侯自治––派出兩名王族大臣分別為蜀王巴王,再派出兩名強幹大臣分別為蜀相巴相,除了不
許成軍,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國府上繳賦稅。後來,丞相甘茂擔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請
秦武王將巴蜀兩君降格為侯爵,領地自治卻沒有任何改變。也就是說,秦國的郡縣制一直沒有
推行於巴蜀。僅僅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原指望這方富庶之地與關中一起成為秦國的金城
天府,如今卻成了民不聊生頻繁生亂的危地!而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煇騙局破解之後才真
相大白的。貢肉有毒,秦昭王還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為特使徹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
摎秘密返回咸陽,帶來大量詳實證據,證實了蜀地十餘年來窮亂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
勃然大怒了。嬴煇不堪!豎子該殺也!盛怒之下,他當即密令駐守漢水的大將桓齕率軍一萬直
下蜀中,「請回」嬴煇明正典刑。誰料兵馬方入蜀地,蜀人便大起風聲,說蜀侯貢品被養母下
毒,蜀侯只有起兵殺回咸陽,肅清宮廷大患!桓齕率軍兼程疾進,抵達蜀中,烏合之眾的叛軍
一哄而散,嬴煇也畏罪自裁了。當那顆淤血的人頭擺在案頭時,秦昭王感到天旋地轉,頓時便
昏厥了過去。
  半月臥榻,秦昭王愈發堅定了徹底治蜀的主張。仔細想來,嬴煇固然有罪,可要說蜀地窮
困是嬴煇一人之失也未免牽強。六十年一直如此,嬴煇並未改弦更張,縱然浮躁添亂,窮亂根
基卻遠非自他釀成。若不徹底治蜀,這方山水便將永遠成為秦國的巨大亂源,不說饑民流竄,
僅是長駐一支大軍,便是不堪重負,如此下去,秦國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夢也。
  噫!這是何人上書?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聳,嘩啦一聲攤開竹簡,題頭大字赫然入目––治
蜀方略書!愣怔有頃,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掃到書簡卷末,卻是「兒臣嬴柱頓首」幾個字。
揉揉老眼再看一遍,還是嬴柱,沒錯。秦昭王的驚喜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嬴柱雖有長進,然素
來不學無術,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個治蜀長策?還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便來虛應故事。然
則,嬴柱畢竟還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說法再做道理。
  看得兩行,秦昭王精神便是一振,說得不錯!再看下去,竟被書簡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書
  臣奉王命應對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貧瘠生亂,非蜀人之過也,皆國
府之失也!國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王族領蜀自治,幾與封地無異,國府法令無以直達民治
,反釀王族禍亂之源;其二,蜀道艱難僻遠,關山重重,消息閉鎖,財貨難通,幾同海外之邦
,無以一體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號為綠海,然水患頻仍,庶民無積年衣食,常陷饑饉
荒年,但有變故,不亂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鎮之權,無視庶民憂患,不思為國開源,蜀地便
成累贅重負矣!臣嘗聞昔年司馬錯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難。我得蜀地六十年
而未大治,不亦明哉!惟其如此,臣斗膽直陳治蜀方略:「
  力行郡縣,大開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納臣之言,臣當舉
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懸。
  兒臣嬴柱頓首。
  「來人!」秦昭王啪地一拍書案,「宣安國君即刻進宮。」
  待給事中匆匆出去傳令,秦昭王又埋首書案了,再三咀嚼,竟覺得嬴柱這治蜀書直是洞若
觀火,道理說得徹裡徹外地明白,方略又能紮紮實實地推行,無大言虛文,無掩飾造作,分明
一個醫國名士。怪亦哉!這是嬴柱麼?這是那個只知唯唯保身而對國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國君
麼?這是那個孱弱多病深居簡出始終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麼?莫非此子大器晚成,這幾年修習
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點石成金?一時間思緒紛繁,秦昭王竟罕見地在書房大廳
轉悠起來。
  「父王離榻舉步,兒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轉身笑道:「二子呵,快,進來說話。」
  嬴柱一答謝禮,便進了書房,步態輕捷精神抖擻,連蒼白虛脹的大臉也透出了結實的黑紅
色,恍然竟是換了個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點點頭便是喟然一嘆:「非天意也,孰能為之
哉!」接著一指書案上攤開的竹簡,「這是誰人主見?」嬴柱望著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
然道:「父王明察:兒臣原本為病體所困,憂戚在心而不學無術。然自兄長病故、長平戰後三
敗於趙國以來,兒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發奮雪恥之心,一面求醫強身,一面讀書體察國
情。近年來,兒臣對《商君書》、《法經》、《鬼谷子》、《墨子》並秦國法典反覆揣摩,多
有心得。當初,父王以三弟嬴煇為蜀侯,兒臣深感不安。然三弟與兒臣母子齷齪,兒臣勸諫父
王未必聽之。無奈之下,兒臣便多方搜羅巴蜀圖書,處處留心蜀地民治,方對治蜀有所主張。
然兒臣多年疏離國事,不敢貿然進言,若非父王限期上書,兒臣依舊不敢言事。此次上書,乃
兒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無敢欺瞞。」
  大書房靜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憊地倚上坐榻一聲長吁:「二子呵,數年之間有此
魚龍變化,不易也!兒抱病謀國,精進如斯,為父卻熟視無睹,實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聲哽咽,不禁便拜倒在地。
  「起來了,坐。」秦昭王輕鬆地笑了,「說說,你舉薦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驚訝了,「我只聞許由之農家,如何還有個水家?」
  「水家詳情兒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經》,士人呼為水家。」
  「立經成家,諒是不差。說說此人來由,你如何識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便對父王說起了一則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國湘山求醫採藥,在洞庭
湖北岸遇見一片修浚河溝的民伕營。其時陰雨連綿,嬴柱一行三人隨帶軍食已經耗盡,便想在
這裡買一些舂米乾肉。指路老人說:「找官沒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縣令,旁邊那
間干欄是水神,看好了,別拜錯了廟門。」依老人指點,嬴柱來到那間楚人稱為「干欄」的吊
腳竹樓前,高聲詢問,裡邊卻空無一人。正在等候之際,大雨滂沱而至。兩名衛士便將虛弱的
嬴柱扶進了干欄避雨,然後便守在了干欄下繼續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吶喊呼喝聲在遍野閃爍無定的火把中遙遙傳來,干欄的主人卻
始終沒有回來。第三日雨過天晴,清晨便聞干欄外人聲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驚慌哭喊著「
水神升天!小龍歸位!」便湧向干欄而來。嬴柱聞聲出來,便見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著潮水般
圍了過來,片刻之間便將干欄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洩不通,咒罵官府與哭喊水神的叫嚷洶洶動地!
  嬴柱正在干欄廊下,俯瞰人群中間的兩具屍體分外清楚,稍一端詳,不禁便是一聲高喊:「
此人有救!莫要動他,我來!」回身衝進干欄,提著藥包便跑了下來。嬴柱原是久病成醫,孜
孜不倦地尋藥問醫,幾十年下來,對醫道倒是比尋常太醫還來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隨身攜
帶救急奇效藥,沿途所採名貴藥石也有些許。此刻一聲高喊驚動眾人,灰濛濛的泥人群中便聽
一個熟悉的老人聲音大喊:「天意也!快閃開!」眾人閃開一條甬道,嬴柱便呼呼大喘著衝了
進來,打開藥包,便先將三根閃亮的銀針捻進了長鬍鬚男子的腎俞、大腸俞、膀胱俞三處大穴
;接著便來看黝黑細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縫穴。片刻之間,少年便睜
開了眼睛,叫一聲「我父!」便猛然翻身坐起。嬴柱連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臟腑絞
痛,稍待片刻便當甦醒。」少年瞪著眼睛打量著嬴柱,突然翻身撲地便拜:「先生神醫!我父
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遠嘩啦啦跪倒,一片亂紛紛哭喊:「先生救活
水神,便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團團一拱,顧不得多說,便來看那長鬍鬚男子。捻動銀針之間,男子已經悠悠醒
轉,睜開眼睛竟是不勝驚訝:「噫!我去見了東海龍王,如何便回來了?」周圍灰濛濛泥人立
即歡呼雀躍起來,「水神回來了!」「水神萬歲!」的呼喊便隆隆盪開在大澤高山。嬴柱見長
鬚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樣,便皺著眉頭擺擺手道:「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經年勞累,食水太差
,腎腸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調治,只怕撐持不了許久。」男子目光一閃低聲道:「先生莫得
聲張,到干欄再說。」便突然坐起一揮手高聲大喊,「海龍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間
,毋近干欄!」灰濛濛泥人群竟是齊齊地吼了一聲「謹遵水神!」便轟隆隆片刻散去了。
  進得干欄,嬴柱告誡男子臥榻禁言,便立即開始了治藥配藥煎藥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間三
換藥方,男子終於有了起色。少年也變得生龍活虎,裡裡外外的漿洗起炊,將一干人的衣食弄
得分外妥貼。嬴柱得以分身,便又精心配製了一劑補養元神的草藥,教給少年煎藥服藥之法。
這少年大有天賦,一說便會,做得極是到家,竟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勞累了。
  到得第九日,長鬚男子精神大見好轉,少年便治了一席洞庭鱖燉蓮藕,又打來了六桶楚國
蘭陵酒,滿蕩蕩擺滿了一張大草蓆,恭恭敬敬地請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便見沐
浴之後的男子已經脫去了一身髒污的短打,身著一領黑色麻布長袍,步履穩健神色莊重地從內
間走了出來,領著少年對著嬴柱撲地拜倒,便是連連叩頭:「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
無以回報也!」
  嬴柱連忙扶住男子道:「醫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卻是言重了。」
  男子起身肅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當恩公如此稱呼。」
  嬴柱見男子氣度敦厚,全然沒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便笑了:「原是隨眾人景仰呼之
,必是足下治水若神,卻何須過謙?」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聲感嘆,「大凡治水,皆是犯難赴險,多有生死關
頭須捨身赴死方可為之。當年大禹治水,多殺方國頭領,以至最後殊殺共工。非大禹好殺戮也
,誠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無令行禁止之權,若不能使眾人懾服,這水家之學便做永世虛
幻了––」言猶未盡,卻又打住不說了。
  嬴柱恍然大悟,卻又驚訝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麼?」
  「來!」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舉酒,三爵之後,我再細說。」
  「好!三碗為限,祝足下康復如初!」
  喝著蘭陵酒,咥著洞庭鱖,男子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的往事:這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
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經年水患,祖父輩便打造了十幾艘小船,舉族三百餘人順江東下逃奔
楚國。不想在船行大江峽谷險灘時,驟遇橫貫江面的漩渦激流,十幾艘小船全數被捲入江底,
舉族三百餘人頃刻沉沒!李冰後來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難中,只有一個新婚三月的少婦神奇地
被漩渦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邊。這個少婦,便是李冰的母親岷灌女。出蜀之時,岷灌女已經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在江邊埋下了一塊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個血手印。做
好族人犧牲的印記,少婦岷灌女便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萬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難民
的狩獵村莊住了下來,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個兒子。岷灌女給兒子取名一個冰字,這便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來,便跟著立誓不嫁的母親開始了顛沛流離。婚俗極為開化的蜀人獵戶們,容
不下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婦,岷灌女便帶著三歲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煙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個
漁民村寨住了下來。母親為漁民織網洗衣,日每只掙得三尾魚兩碗米,艱難地撫養著舉族唯一
的根苗。艱難之中,李冰漸漸長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原來這李冰卻是個天賦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魚一個時辰,竟比魚網捕撈半日還多!更
有一樣,李冰悟性極高,但教一字便過目不忘。到八歲時,已經將方圓數十里內識得一半個字
的老人的「學問」全數吞沒,成了識得六十三個字的布衣小先生。風聲漸漸傳開,李冰便在十
五歲那年被官府徵發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營的抱賬官僕,以官府僕人之身署理民伕們
的炊事賬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幾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級的小吏了。
  然則便在此時,李冰卻突然失蹤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無。便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時候,
一個黝黑精瘦的後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尋到了破舊茅屋。茅屋的燈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
,白髮蒼蒼的岷灌女便帶著滿足的笑容永遠地去了。安葬了母親,黝黑精瘦的李冰便又匆匆去
了。
  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從洞庭湖倒撲出來,三湘千里汪洋,六畜盡成魚鱉,萬千
漁民山民皆做了背井離鄉的流浪群落。便在此時,一個布衣士子走進了洞庭郡官府,自請為總
水工,要官府徵發十萬民伕交自己統領,五年之內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時楚國剛剛丟失郢都北
遷壽春,楚懷王得報竟勃然大怒:「十萬精壯民伕,五年統領,豎子要反叛啦!豈有此理!民
亂大於水患,曉得啦?不行!」就這樣,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
府,責令其永不得擅自「統領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無望,流浪庶民便圍著布衣士子嚷嚷起來,不讓他離開洞庭湖。突然,
布衣士子卻湧身跳入洞庭湖的萬丈狂濤!一個時辰後,竟騎著一條小船般的巨魚,飛出波濤直
抵岸邊高山!便在流浪人群驚愕不已之時,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眾只要服從
水神號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復田園!山原之間立即便是狂熱地歡呼,族長們絡繹不絕地前來拜
見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後,幾條通往洞庭湖的大水便服服貼貼地歸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兩條溝
渠,洞庭郡盆地便是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則數萬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謀糧,與當年大禹
治水竟是如出一轍。此法初時尚可,時間一長便是捉襟見肘了。眼見水患大體消失,民伕們不
耐饑饉,便漸漸散去了。從此,李冰的水神名聲傳遍湘楚,各地但有溝洫之謀,便來請李冰出
任水工統攝水利。雖則如此,楚國官府卻始終不敢起用李冰,李冰便始終只是一個布衣水工。
這次疏浚沅水,縣令雖密請李冰,卻是不敢上報楚王,李冰依舊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
話說完,李冰淚光瑩然,嬴柱也是一時沉默。
  「倘得統領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問了一句。
  「但能統水十年,其地便是一座陸海糧倉!」慷慨一句,李冰回頭一揮手,「二郎,拿我
的《治水三經》來。」少年飛步入內,捧來一方木匣打開,李冰揀出一卷卷展開遞過,「先生
但看,這是治河卷,這是治湖卷,這是溝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便是揪心地一
聲嘆息,「天生我才,何其無用也!」
  嬴柱心頭一顫:「他年若有相求,我卻何處尋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裡有水患,那裡便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說,水工生涯酒做伴,父親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說完了,秦昭王卻喘息著沒有說話。
  良久默然,秦昭王輕聲問了一句:「這個李冰,現在何處?」嬴柱道:「去年濟水河道淤塞
,氾濫淹沒齊趙兩國數十萬畝良田。李冰正在那裡修浚河道,還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雙白
眉猛然便是一聳:「你沒有請他到咸陽?」嬴柱低聲道:「用人事大,兒臣不敢擅自做主。」秦
昭王凌厲的目光一閃,卻又平靜了下來淡淡道:「說說,你既舉薦李冰,欲任他何職?」嬴柱
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統領,李冰只司治水,以防萬一。」
  「誰來做郡守?」
  「郡守事關重大,兒臣尚未有舉薦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你長了謀國之見識,卻是沒長擔待國事之膽魄
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國君第一難題。一個好國君,見識不高有能臣可補。用人無識無
斷,雖上天無法補也!」
  嬴柱肅然便是一躬:「兒臣謹受教。」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22

  「記住了,」秦昭王叩著坐榻扶手,「旬日之內請回李冰。如何任用,應對之後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兒臣當即親赴濟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車馬隊匆匆進了咸陽,直抵幽靜的驛館。秦昭王夜半得報,當即拍案
下令:即時就寢,清晨卯時在正殿舉行應對朝會!多年來,秦昭王天亮就寢午後方起,已經成
了咸陽宮不成文的辦事規矩。清晨時分百事停擺,禁止任何響動,金紅的朝霞穿破層層宮殿峽
谷,便瀰漫出一片輝煌的幽靜與落寞。
  今日卻是不同,寅時首刻宮中內侍便全體出動,灑掃庭除預備朝會。封閉多年的正殿隆隆
打開,寬大厚重的紅氈可著三十六級白玉階直鋪到車馬廣場,殿外平台上的兩隻大銅鼎又變得
煌煌珵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裊裊青煙,神聖的廟堂氣息頓時隨著裊裊青煙瀰漫開來。寅時末
刻,宮門便是車馬轔轔,應召大臣已經陸續進宮,魚貫進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肅然就座。
卯時鐘聲剛剛盪開,便聽殿前給事中一聲長長地宣呼:「卯時正點,秦王登殿朝會––!」座
中朝臣齊齊拱手一呼:「參見我王!」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王座後巨大的黑鷹木屏。長平大戰
後,秦昭王再也沒有舉行過朝會,都是單獨召見大臣決事,諸多不涉實際事務與不干急務的大
臣,便很難見到秦昭王了。昨夜驟聞朝會詔令,大臣們便是驚疑不定忐忑不安紛紛揣測事由,
但最要緊的,還是要看看老秦王身體究竟如何?畢竟,老秦王已經年近古稀了,無論出於何種
想頭,目睹老秦王氣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緊的大事。
  便在這肅然無聲的寂靜中,黑鷹大屏後傳來隱隱腳步聲,雖顯緩慢遲滯然卻不失堅實。隨
即便見一個高大而略顯佝僂的身軀拄著一支竹杖穩穩地走了出來,一領黑色麻布大袍顯然已經
比王制改短,一頭蒼蒼白髮散披在肩頭,一臉溝壑縱橫的紋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頭上
無冠,腳下無靴,腰中無劍,全然便是一個山居老人。然則便是如此一個老人,站在王座前目
光緩緩一掃,舉殿大臣們便是陡然振作!
  「諸位大臣,」秦昭王坐進了特製的坐榻,伸展開雙腿點著竹杖沉穩開口,「今日朝會,
只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緣起,由丞相、太子對諸位申明。」說罷向東方首座一點頭,
便微微閉上了一雙老眼。
  蔡澤離座起身,轉身面對朝臣高聲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無增國家府庫,反
是禍亂迭起,以致成我累贅。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書以對。今日朝會,便是議決定策:
先議太子三策以定總則,再議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書已發各署閱過,諸位暢所欲言,盡
可質詢便是。」
  片刻沉默,便見大田令站起道:「臣啟我王:太子三策,至為妥當。老臣擔心者,倒是蜀
地水患難治,民風刁悍,須得妥選郡守。否則,便是重蹈覆轍。」
  「臣等贊同太子三策!」殿中竟是一口聲呼應。
  蔡澤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實在無爭無議。太子請了。」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國事中居於首倡位置,又被舉朝大臣同聲擁戴,心下很是振奮,便將自
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闡發了一遍,而後便轉到了治水,將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說了一遍,末了道:
「蜀制之改,實同變法,且須十數年之功,非舉國同心無以撐持。蜀制之變,以水患至大,水
患不除,變法便會落空。惟其如此,嬴柱舉薦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擔承水工重任?尚請朝議決
之,父王斷之。」
  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宣李冰。」
  隨著「宣李冰晉見––」的迭次傳呼,便見殿前司禮導引著一個人走進殿來,大臣們竟驚
訝得異口同聲地噫了一聲。但見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長閃亮的鐵杖,身背斗笠
,腳下草鞋,黝黑乾瘦又細長,活似一根大火餘燼中揀出的枯枝木炭!眾目睽睽之下,此人卻
毫無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便是一拱手:「布衣李冰,參見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邁,未得遠迎,先生見諒,請入座。」
  司禮官員將李冰領到秦昭王左手側下的大案前,將李冰虛扶入座,便轉身去了。這張座案
比蔡澤的首相座案還靠前三步,且正在兩方大臣的中央位置,顯然便是國士應對的最尊貴位置
。按照秦國傳統,只有諸如蘇秦張儀範雎這般山東名士被秦王召見,才有此等禮遇。今日這李
冰顯然一個村夫漁樵,竟得如此尊貴,大臣們如何不驚訝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們便交頭接
耳地嘀咕起來。
  蔡澤卻是機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鐵執杖,莫非體有內傷?」
  「這是探水鐵尺,並非鐵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髮老臣不禁噗地笑出聲來,「四尺鐵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輩以為,江河之水,常深幾許?」李冰依舊淡漠如前。
  「嘗聞:河之常深三丈餘,江之常深五丈餘。」
  李冰也不說話,手中物事向殿門一伸,便聽喀喀連聲,那支閃亮的鐵尺竟一節節連續暴長
,頃刻之間直抵正殿門檻,光閃閃足有六丈餘,又一伸手,鐵尺便喀喀喀縮回,又成了一支鐵
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聞也!」
  「業有專精,術有專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這個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錚錚角出。大臣們一時愣怔,卻也不禁肅然起敬。蔡澤
見秦昭王瞇縫著一雙老眼,心知應對不能太長,否則老王在朝會上打起呼嚕來可是有失大雅,
思忖間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號,敢問天下水患,大勢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條。」李冰肅然正容,
方纔的淡漠散漫一掃而去,略帶楚地口音的雅言響亮清晰地迴盪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
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是故,水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須臾離者也。
然則,水之為善也大,水之為害也烈。盤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獸也。察其為害之烈,
水之劫難,卻是世間第一大患也。水之為害,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沒財貨吞噬生靈,莫此
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為害。興水利而去水患,經國第一大計也。禹之
為大,與天地同在者,疏導百川入海,出人於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國災難十之八九在
水患:中原魏韓周有大河之患,趙國有汾濟之患,東方齊國有海患濟患,北方燕國有遼水易水
之患,南方楚國有江患澤患,秦有涇渭之患蜀水之患,吳越有震澤之患與海難之患,嶺南之地
,更是水患荒漭及於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內凡得水利者,水患無處不在!此為天下水患之
大勢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蒼邁的駟車庶長急不可待的插了一句。
  「世無不治之水患,全在為與不為之間也。」
  蔡澤趕緊追回了話題:「先生之見,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為最。」李冰斷然一句,看著大臣們困惑的
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雲夢、洞庭、彭蠡、具區四大澤,本為大江洪水瀰漫生成,實乃
吐納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澤出水入江。江水氾濫,四澤盡數吸納。若以天地之道
,四澤之地盡佔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則,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澤通江之水道暢通無阻,時
時疏通淤塞。楚國唯知盡佔水利,卻不思維護水利之源,聽任地裂之變堵塞洞庭水道百餘年而
熟視無睹,以致江水與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噴溢,滔滔瀰漫南楚,淹沒庶民財貨不計其數。積
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聲插話,「老夫執掌農事,對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
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師水家之學,卻獨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
與自家祖籍之蜀水,為天下水患之首,豈不怪哉!」
  「前輩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無懊惱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來
,語態也是平和莊重,「大禹之時,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導,大
河入海之道便已框定大勢,險難河段業已明白如畫,河決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
三代以來千餘年,大河清流滔滔,兩岸人口聚攏日甚,村疇繁衍不息,已成我華夏豐腴腹地也
。李冰之見:除非山林巨變,大河兩岸山原多成不毛之地,其時河水成泥,河床日高,便會成
為華夏心腹之患。否則,大河永遠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見識!」蔡澤拍案讚歎一句,轉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經濟之臣,如何連『江
河雖烈,禹後多利』這句斷語也渾然不知了?」
  「丞相學問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頂了一句,「敢問何方神聖下此斷語?」
  「《計然策》。足下讀過麼?」蔡澤一臉輕蔑地微笑。
  「虛妄傳聞之書,不足為憑!」大田令雪白的山羊鬍子驟然翹了起來。
  蔡澤正待反唇相譏,卻聽背後竹杖篤篤,立時恍然大悟:當此緊要之時,首相豈能自顧炫
示自己學問見識?心下一緊,當即向面紅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澤鹵莽,大令兄見諒
,議決正事要緊了。」回頭便是一臉肅然,「先生方才說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
澤敢問:蜀地並無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與洞庭澤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實是天下獨一無二也!」李冰粗重地一聲喘息,站起身從懷中抽出一隻皮袋
打開,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嘩啦抖開,題頭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給事中極是機敏,
揮手低聲吩咐一句,兩個少年內侍立即快步抬來一幅圖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將李冰手中的山水
圖對著秦昭王便掛了起來。兩廂大臣紛紛離座,一齊圍到了圖板前方兩側。
  「山為水源,要得知水,須先知山。」李冰走到圖板前用量水鐵尺指點著,「蜀地水患,
根源在山。蜀地大勢:四面群山環繞,中央盆地凹陷,地勢北高南低。蜀西崑崙萬仞,為華夏
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盡出其中,而以岷水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巒夾
峙東去,自不易為患。蜀地水患,盡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聲,啪的一點圖板,
「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兩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無氾濫之災;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馬
平川,水勢浩浩鋪開,驟遇玉壘山阻擋不能東流,便汪洋回灌奪路南下;其夾帶泥沙年年淤積
,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懸壺之勢;雖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為『灌地』,或呼為
『岷灌』,紛紛舉族遷徙,空有蒼茫綠海,卻無庶民生計可言!而玉壘山以東之平川,因不得
岷水,卻又是大旱頻仍土地龜裂,更是貧瘠之地。岷水過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
貧困也。玉壘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兩災,此等水患,天下獨一無二,非萬眾之力十
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難乎?」
  這番話侃侃說罷,圖板兩廂的大臣們鴉雀無聲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為無垠陸海,以巴地為江水重鎮,前者得富,後者得
強,何樂而不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卻非但沒有成為秦國後援府庫,反倒成了倒貼的一個大
包袱。於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將憤懣歸結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對動輒作亂的蜀地
怨聲載道,指斥是他們吞噬了蜀地財富!否則,如此陸海豈能民不聊生?基於「亂蜀不生財」
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棄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當年若非上將軍白起以「棄蜀必強楚
」為由堅執反對,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對策一出而舉朝贊同,實際上便是大臣
們長期怨蜀的積累而已。今日聽得李冰剖陳水患,大臣們方知蜀地窮亂竟是由來已久,這窮亂
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於山,山乃天成,人豈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無救也。」大田令轉身一躬,「老臣之見:蜀水無治,莫若早棄!」
  「諸位之見如何?」秦昭王目光緩緩巡梭,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顯然便是默認了棄
蜀主張。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臉上頓住了,見嬴柱一臉茫然,又在蔡澤臉上頓住了。蔡
澤卻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為,既是水患為本,便當先聽李冰之說,而後決之。」
  秦昭王點點頭:「先生但說無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災,實乃人禍也!」一雙草鞋在厚厚的紅氈上大跨前兩步,李冰對著
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聲語驚四座,「蜀人最是多災多難,與洪水猛獸相搏,於高山密林謀生
,世代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雲霓也!然則,昔年蜀王昏聵,視
水患為天降不治之災,從無治水之願。蜀地歸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卻屢屢以中原戰事
為大而推脫,唯知徵賦斂財,不思於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劇。如此世代水
患,孰非人禍也!遠古之時,洪水蕩蕩懷山襄陵,天下庶民盡成洞穴之獸。然有大禹出,率民
治水,導百川入海,終成華夏之水利偉業。由此觀之,水患雖烈,終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
,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世間百害皆可除,唯人禍難消也!」
  一席話擲地有聲鏗鏘迴盪間,大臣們卻是勃然變色。自商鞅變法以來,秦以富民強國傲視
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過官不任事人禍成災?今日一個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國
朝堂斥責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請殺李冰,以正天下視聽!」駟車庶長憤憤然喊了一句。
  「臣等請殺李冰,為秦政立威!」舉殿一片呼應。
  只有太子嬴柱與丞相蔡澤沒有說話。嬴柱實在沒有想到李冰會將水患歸結到如此一個匪夷
所思的話題上來,這還是水工麼?如此狂悖之論,父王豈能容得?剎那之間,嬴柱後悔了,自
己輕率地舉薦了這個不識大體的水工,完全有可能連自己也給捲了進去,當此之時不能輕舉妄
動,只有等父王開口了再說。蔡澤卻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國為相,欲行計然富國之策在
關中治理涇渭,卻總是不能雷厲風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禍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
說而又不敢說的話;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殺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關中治水的得力臂
膀。
  「臣啟我王,」蔡澤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了,「李冰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當罰
為官役,許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澤,「詆毀秦政,安可饒恕?」
  看著若無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們更是義憤填膺,竟齊齊地吼了一聲:「詆
毀秦政,罪不可赦!」,便將目光一齊轉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聳,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睜開了一雙老眼,卻是一聲冷笑:「詆毀秦政?誰
個說說何為秦政?李冰怎個詆毀了?」便是這冷冷一笑輕輕一問,大殿中驟然便是死一般寂靜
,大臣們張口結舌竟沒有一個人開口。秦昭王臉色一沉,篤地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爾等私
心,老夫豈能不知?都怕我這老王臉上掛不住,都來逢迎。卻沒有一個人為國事著想,說一句
耿耿直言。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商君所開秦政之風也。曾幾何時,一至於斯?痛哉惜哉
!商君之風安在哉!」眼睜睜看著鬚髮雪白的老秦王揮袖拭淚,大臣們滿面通紅默然低頭,一
時大為尷尬。蔡澤與嬴柱更是如坐針氈直是無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轉過身來肅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謹受教。」
  李冰不禁撲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熱,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願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
柱連忙衝過來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強國,豈有他哉!蜀人亦為秦
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風骨,老夫敢不用之?」篤地一點竹杖一字一頓道,「本王詔令
:蜀地改行郡縣制。李冰為蜀郡守,爵同左更,賜鎮秦王劍,軍民統轄以治蜀。」
  「我王明斷!」李冰尚未開口,舉殿便是一聲贊同。
  「先生還有何求,儘管說來。」秦昭王卻只目光炯炯地看著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還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蒼老的身軀瑟瑟抖動著,一句話沒有說便點著竹杖逕自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19:55

【第四節】
  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
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
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
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
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
渠的方略,而將紮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
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
,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
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
漸開了。只要自己摸準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
,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
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
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巨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
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
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
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梁骨發涼
。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
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
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
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
守,且是左更高爵賜鎮秦王劍,直是匪夷所思!詔命一宣,老秦王連他看也沒看一眼便逕自大
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畢竟,蔡澤不是平庸之輩。散朝之後冷靜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說范雎的
大錯:不從謀國做事處著眼,而只以全身自保為念,才有了立足於權術的種種應對;此等作為
在山東六國可能不失為高明,然在秦國卻是注定碰壁!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無膽魄,所
謂的計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覺察不來麼?蔡澤啊蔡澤,你在范雎面前已經
碰壁了一回,這次又碰一回,當真其蠢如驢也!當日若非唐舉指點,范雎何能隱退而舉薦你入
秦為相?目下沒有了唐舉此等高人,你卻如何?難道就無可救藥了?果真如此,你蔡澤還有臉
做燕山名士了?
  蔡澤狠狠地咒罵了自己一番,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立即明白了該當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為李冰入蜀做好鋪墊。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給李冰的權力比王族
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還大,顯然便是將治蜀重任一舉壓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
蔡澤自然也是贊同無疑,然而卻絕對不會周詳謀劃,更不會全力以赴。經此朝堂之變,蔡澤鄭
重告誡自己:一定要大道謀國無私做事,否則便將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秦國!全面權衡了秦
國大勢與蜀地之危局,蔡澤確認老秦王決策堪稱明斷,李冰天賦奇才更兼風骨凜然,確是治理
蜀郡的上上人選,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將治蜀當做富秦大政,當作該由丞相全局調遣的
大事來做,絕不能泛酸掣肘!
  雖則如此,蔡澤總覺得此事有失周全,記得老秦王下詔之時自己心頭便是一閃,可當時沒
想明白,也不敢說,便將這個疑惑壓了下來。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頓時明白如畫,––秦法有
定:無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連張儀之武信君與范雎的應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後封爵的,而
蔡澤這個丞相則至今尚無爵位;今李冰固當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級高爵,秦法豈不錯亂
失序?此例一開,後必倣傚,秦法豈不淪喪?秦國獎勵軍功,要害便在這爵祿之上,爵祿濫賜
,必傷朝野功業報國之心,豈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澤立即上書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諱地「請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
」!蔡澤已經想好,秦王若有責難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請辭。不想上書次日,老秦王便緊
急召蔡澤進宮,當著太子嬴柱的面,對蔡澤當頭便是一躬:「丞相公心護法,本王謹受教也!
」蔡澤熱淚盈眶,當即便請命自任蜀道總使之職,以六年之期開通蜀道!秦昭王很是驚訝,但
卻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難事,足見已將治蜀納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則,此事非綱,丞
相還是任用一個屬官去做了。」說罷便打著呼嚕睡著了。
  怏怏而歸反覆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
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樑柱也
,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
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制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
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咸陽南
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
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地微笑著。
  蔡澤卻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
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
冰便是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
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
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
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
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便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谷口,蔡澤方才長嘆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
熱,走得幾里蔡澤覺得乾渴,便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
來。正在此時,卻聽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
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經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採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這便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對面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
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
,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讓嬴柱先出
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憑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
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
瀰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
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
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
便有了那卷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終是一聲喟嘆:「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便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裡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了?」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
,你我都須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麼?」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本無隨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風險老
邁出巡,特來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懷計然之學入秦,對治秦富秦必有通盤劃策,我卻爭個甚
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後必與丞相協同謀國,助丞相推行長策!」
  「安國君果真魚龍之變也!」蔡澤紅著臉哈哈大笑幾聲,站起來在大石前轉悠著,臉色便
沉了下來,「秦王年逾古稀,絕不會有再次出巡了。執意為之,其意明白不過:治蜀大事上道
,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會同行,便是對你我失望,豈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報國,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澤搖搖頭:「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蝸身不展,長策虛置。安國君大約是偶有識見而常
無膽魄,缺少擔待了。事證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說來,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了?」嬴柱不禁便紅了臉。
  「莫急莫急。」蔡澤擺擺手笑了,「目下,你我之於秦王,猶雞肋耳,棄之可惜,咥來無
味,明白?」見嬴柱困惑搖頭,蔡澤笑了,「安國君不用費神這等事,只安一顆全力為政知無
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隨行,對誰個言去?」
  「此事老夫擔承,保你三日後隨行出巡。」說罷大手一揮,「走!該回去了。」擺著羅圈
步便搖出了樹林,片刻之間,兩輛軺車便向晚霞中的咸陽城轔轔駛去了。
  五月初旬,南風吹拂,關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黃。咸陽也頓時熱了起來,連晚風中也裹著烘
烘的燠熱之氣。秦昭王最是怕熱,要在往昔,早該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則,章台雖好,離咸陽
也只有百里之遙,卻終是離開了中樞之地。當此國事艱危朝野浮動之際,國王威權便是鎮國利
器,秦昭王如何敢須臾離開?說起來,自長平大戰後秦昭王已經是十餘年沒出王宮了,縱是夏
日燠熱,也只有忍了。
  熱歸熱,國事還是不能耽擱。給事中幾番選擇,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後宮園林的滈池邊召見
一班老臣。這滈池是東引滈水入宮成池,再南流出王宮園林入渭水,是關中兩水在咸陽王城結
成的一顆明珠。池中活水流動,碧綠汪洋。岸邊垂柳成行,時有大石亭面水臨風,實在是比大
冰鎮暑的王宮書房還清爽了許多。今日,外圍最寬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鋪排。明月剛剛掛
上樹梢,一班應召老臣便陸續來了,一時間交錯行禮談笑風生,池邊一片喜慶。
  誰也沒有料到,老秦王這番召見的竟是清一色的經濟老臣:大田令(掌農事土地)、太倉
令(掌糧倉)、大內(掌物資儲備)、少內(掌錢財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
百工製造)、關市(掌商市交易並稅收)、右采鐵(掌採掘鐵礦石)、左采鐵(掌冶鐵),還
有一位駟車庶長,齊楚楚十位老臣。這十位臣子雖然都是經濟大員,爵份、執掌、隸屬卻是三
等:駟車庶長為高爵王族大臣,因執掌王族封地生計,關涉經濟而被特召;大田令、太倉令、
邦司空三位,為經濟官員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餘六位,則是開府丞相的屬
官,大體皆是大夫級中等爵位,尋常情勢下都是聽命於丞相而不直接面對秦王。此等官員職爵
雖低,卻都是實權在握,直接與百業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間國人呼為「業官」,即專精一業之
官員。
  依國事法度與秦國傳統,這般三等臣子合為一體被國君召見,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也許正
是因了這個緣故,老臣子們禮遇寒暄之後,便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足下瞅瞅,召來一班致仕老朽,你說老秦王要做甚?」
  「無非要大行敬老之風,老王先自垂範朝野,豈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獨敬我等食貨之老?其餘老臣便不算老麼?」
  「大是大是!老夫之見,大約還是老王要謀經邦濟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獻策。」
  「不不不!」一老連連搖頭,「屬官盡在,丞相缺位,能做朝會謀劃?」
  「對也!丞相不來,忒也托大!」一老竟憤憤然了。
  「禁聲禁聲。」一老低聲笑道,「丞相能不來麼?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見召。」
  「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見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聽得完我等絮叨?」
  「聽得完聽不完不打緊,要緊是誰個總攬推行?老秦王自個動手麼?」
  「這不對了?說說而已也,聽聽而已也,莫得當真了。」
  便在老臣們驚喜憂戚莫衷一是之時,便見四盞風燈悠悠從池邊而來,老臣們立時肅靜了下
來。風燈漸行漸近,卻見老秦王坐在兩名武士抬著的荊山竹榻上,雪白的長髮散披在佝僂的肩
頭,寬大的麻布袍袖幾乎苫蓋了小巧精緻的竹榻,一雙老眼始終微微閉著,時不時傳來一聲斷
續的呼嚕。看看將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給事中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秦王立即睜開了雙眼,呵
呵笑聲便隨風飄了過來:「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見禮,各自入座,先吃喝著了。」說話間
竹榻穩穩落地,秦昭王拂開了前來扶他的給事中,竹杖一點便站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霜雪般的
頭顱一步步挪了過來。
  「參見我王!」老臣們肅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齊齊地躬身施禮。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著靠進了特設在石亭寬大台階上的坐榻座案,伸展著腿腳掃
視了老臣們一眼,「誰不能席地?說一聲,換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們齊齊地回了一聲。
  「老來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舉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
未曾謀面。來!先乾一爵,諸位硬朗康健!」
  「我王萬歲!」老臣們興沖沖一呼,便紛紛舉爵汩汩飲了下去。
  「難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兩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風清,與昔年老人一聚,
實堪欣慰。諸位盡皆經邦濟世之臣,掌事務實,熟悉我土我民,雖致仕有年,時或有上書言事
者,足見老人憂國之心未嘗有減也!」激勵一番,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天意也!長平大戰
後,老夫有失洞察,三戰皆敗,國力大減,竟不能出函谷關逐鹿中原,誠令山東六國笑耳!當
此之時,如何使秦國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實?老夫竟無良策以對,便想請老人一謀。諸位但以
國事為重,盡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虛。」
  亭下一片寂靜,原本隱隱約約地呱呱蛙鳴與悠悠蟬聲竟顯得有些聒噪了。見老臣們的目光
都看著駟車庶長,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論職事所能,不論官爵高低。老
庶長不涉實務,懂個甚?請他來還不是為了做起來方便?太子丞相都沒來,就是為了諸位說話
方便。毋得多慮,但說無妨。」
  「老臣有話。」太倉令顫巍巍站了起來,「長平大戰前老臣掌倉,其時大秦腹地六座倉廩
盡皆盈滿,庶民小戶猶有百斛存糧,更不說漢水房陵倉、楚地南郡倉、河內野王倉、陰山雲中
倉,倉倉足儲。我王昔年入河內督導長平後援,不患糧秣不足,唯患運力不逮,何等氣象也!
倏忽十餘年,秦國腹地倉廩存儲不足三成,山東外倉更是壓倉猶難。近年關中旱澇不均,土地
荒蕪,年成大減,庶民家倉消耗殆盡,已成春荒望田之勢。惟其如此,老臣以為,當今第一要
務,便是增加年成,足倉足食!」
  一言落點,末座右采鐵已經站了起來:「臣啟我王:自我大軍退回關內,宜陽鐵山復被韓
國奪回,鐵石所需便難以為繼。咸陽鐵坊開工不足兩成,兵器打造已經停頓,唯能小修小補而
已。大型兵器非但十餘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銹蝕壞朽而無以修葺。如此再有數年無鐵,大秦之
強兵將不復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國尉尚且有報:鐵石足兵,不足為慮。如
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采鐵昂然站起高聲道:「大秦官風今非昔比,我王聽得幾多真話!」
  秦昭王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卻終是生生忍住,腮幫咬得鼓鼓地獰厲一笑:「諸位但說,
兜底兒說真話,老夫要得便是個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謀國?」關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東六國重起合縱,我軍大敗於
信陵君統率的救趙聯軍,關外入秦商旅便銳減八成!咸陽尚商坊原本是萬商雲集,物流如河,
而今卻是蕭疏冷清,百不餘一。偌大咸陽南市,原本是與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戰馬的天下大市,
如今也減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蕭疏十餘年來,山東大商之稅銳減九成,其餘關市稅金大減六成
,若無鹽鐵兩項支撐,大秦商市幾於崩潰矣!」
  「老臣也有話說。」老態龍鍾的前少內顫巍巍站了起來,「老臣昔掌錢財,府庫存金三萬
六千鎰,秦半兩通行天下,年鑄六千八百三十四萬枚,珠玉寶藏並各種古董器物一萬六千二百
五十三件。但有秦使東出連橫,在在挾金千鎰之上,其時不患無錢,唯患無才,卻是何等氣象
!然則,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實難以出口––」一語未了,竟是期期唏噓語不成聲。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00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聳:「今日如何?府庫沒錢了?」見舉座無聲,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
「誰知道今數?說!」旁邊侍立的給事中躬身低聲道:「臣啟我王:秦法有定,府庫存金素為
邦國機密,致仕臣子無由過問。臣因王宮用度,與府庫多有來往,大體揣摩,府庫諸項錢財合
計,大約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豈有此理!」秦昭王篤篤篤連跺竹杖,滿臉溝壑都抽搐起來,見老臣們一片惶恐,竟生
生咬著牙關壓下了怒火長吁一聲,「老夫非對你等也,說吧,還是那句話,兜底說!」
  一時間老臣們紛紛訴說,大內說器物存儲不足以應對一場大戰,大田令說關中大量數萬畝
良田變成了荒蕪的鹽鹼地,昔年入秦的山東移民已經開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說民力唯艱,僅靠
刑徒勞役根本不足以開通蜀道;工室丞說百工作坊已經有一半停工待料,連兵器維修的皮革、
生鐵、木材等也不足用了;連駟車庶長都說,王族封君的封地這些年也是水旱頻仍年成大減,
有幾家非但無力納賦,還得王族府庫倒貼––總之是人人訴說艱難,緬懷昔日大秦強盛,無不
感慨唏噓。
  說著聽著,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漸漸地平息了,只是那雙雪白的長眉緊緊縮成了兩個白鑽,
聽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難再苦,總得有個出路不是?諸位說說,當此艱危之際,當如何
使秦國再起了?哭窮哭難,頂個鳥用!」
  一句粗魯的罵聲,老臣們驚愕得面面相覷無話可說!驟然之間,老臣們覺得未免也太兜底
了,老秦王臉上也是實在擱不住了。可是,要讓老臣們當下謀劃對策,卻是談何容易?且不說
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經不謀其政,縱想謀政,也都是人各一業的事務傳統,誰個能有通盤長
策?更兼原本便已經覺得說得太多,誰還敢貿然對策?愣怔錯愕之下,竟是都低頭盯著案上的
酒菜癡癡發起老呆來。
  「散會!」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便站起身沖沖大步去了,慌得給事中與幾名武士連忙一
溜小跑趕了上去,竟將一班老臣丟在了池邊無人理會。
  回到書房,秦昭王臉色鐵青,靠在坐榻裡泥雕木塑般望著黑沉沉屋樑,嚇得書房內外的內
侍侍女大氣也不敢出。過得頓飯時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來大喊一聲:「傳詔長史:明日立即
出巡關中!」給事中答應一聲便飛步去了。片刻之間,長史捧著一方木匣匆匆來到,進門便道
:「啟稟我王:丞相蔡澤夤夜緊急上書。」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宮,為何不來直說?」長史
道:「丞相是要晉見,臣言我王今夜早寢,丞相思忖再三說聲難得,便留下書簡去了。」秦昭
王掃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氣:「打開。」說罷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瞇縫了一雙老眼,「唸
來聽聽。」
  長史唸得幾句,秦昭王猛然睜開眼睛連連擺手:「且慢且慢,從頭再唸。」長史一點頭,
抑揚頓挫的聲音便在書房清晰地迴盪起來:「
  臣蔡澤頓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長策,心實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對再度強秦已有定見
,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長平戰後,秦國大衰,跌至惠王東出以來最低谷。其間根本,在於秦
國本土經濟一直未有長足開發。
  往昔秦之殷實,一在積累,二在擴地,三在掠國。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戰連綿,連奪河
東、河內、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韓周之累世財貨,泰半入秦矣!上黨與強趙相持三年,而終
能長平一戰大勝,唯賴秦國財貨囤積之盛耳。然終因未能一鼓滅趙,財貨自此無所進項也。及
至再行滅趙,三戰敗北,舉國積財消耗八成有餘矣!更兼近十餘年六國合縱鎖秦,入秦商旅銳
減,咸陽百業蕭條,關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亂疊生,關外四郡復失,內無食貨之根,外失
財貨之源,秦之國計民生終陷凋敝矣!然則,困境並非無救。臣以為:秦欲再起,當一反往昔
積財之道,以腹地開發為本,以擴地掠國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強國之根方無以撼動也
!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實施於國,則當以關中平川為軸心,蜀中
隴西為兩翼,消弭水患,瀉鹵出田,老秦本土當成天府也!蓋秦國新法雖有蛀蝕,然根基堅實
,朝野無變亂之虞,唯國策得當,十年之期,強秦再起有望矣!
  「唸啊!」秦昭王霍然睜開眼睛,敲打著坐榻扶手。
  「啟稟我王:丞相上書完。」長史將竹簡放上書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後入宮晉見,尚
有詳實對策說王。」目光一陣閃爍,秦昭王輕輕點了點竹杖:「唸也唸了,你以為這對策如何
?」長史恭謹道:「臣不謀大政,對丞相長策無以置喙,唯覺論秦之失似有太過,郵傳朝野,
恐與國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閃:「你是說,此書不郵傳郡縣?」長史低聲道:「依據秦法
,丞相之國事書當郵傳郡縣知曉。然此書指斥歷代秦王國策有失,臣恐徒亂民心。以臣之見,
可以『該書未涉實政』為由,留宮不予郵傳。」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書抄本照發,並責令各郡縣立
即上書以對!」說罷起身向給事中一揮手,「備車,丞相府。」長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
經點著竹杖出了書房。片刻之後,一輛遮蓋嚴實的黑色篷車在幾名便裝武士簇擁下出了王宮,
便向東面的大街轔轔駛來。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陽道的北側,七進官邸,屬官官署應有盡有,只是沒有後苑園林,便顯
得宏闊不夠。其間原由,便是蔡澤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應侯丞相府多顯唐突,秦昭王當初便
下詔另闢了這座閒置官署做了蔡澤丞相府。黑篷車到了府前,便見府門風燈明亮,各色吏員穿
梭般出出進進,車馬場也是滿蕩蕩沒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驚訝,便低聲吩咐馭手繞道後門
進府。
  從後院一路前行,後三進院落一片寂靜,廊道轉角連風燈也沒有。將近府邸中段的國事堂
,領道的老僕便向行榻旁的給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稟丞相。秦昭王卻搖了搖頭,竹杖一
點便從武士抬著的行榻上站了起來,逕自向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給事中低聲吩咐幾句,讓武
士們原地守候,便只帶著一個長衣帶劍武士匆匆跟了上來。
  國事堂是丞相府第三進庭院的公務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宮殿,前有六級寬階;庭院兩
側便是屬員官署;庭院中央便是傳送政令的謁者亭,亭外一車一馬,隨時準備將丞相國事堂用
印的政令傳送出去。在整個丞相府,這第三進庭院便是中樞所在。此時已經三更末刻,庭院中
的每間官署卻都是燈火煌煌大門洞開,遙遙看去,吏員們不是埋頭書案便是匆匆進出,連謁者
亭都是燈火通明馭手在車,一副待命出發的模樣。
  秦昭王腳步悠悠,心下卻是疑惑:近日並無國事定斷,這蔡澤連夜忙碌個甚來?莫非有了
緊急軍情?六國攻秦了?及至扶杖搖上六級寬階,站在廊下向大廳中一張,秦昭王不禁愕然–
–面對大門的北牆上張掛著一幅巨大的《秦國兆域圖》,凡有山水交匯處便有大大的紅點綠點
,黑瘦的蔡澤正站在圖下對幾名屬官指點著掛圖說話,兩廂一張張書案前的吏員們則一邊埋首
翻閱卷卷竹簡,一邊不斷地撥動算器,竟沒有一個人抬頭。大約頓飯時光,蔡澤與屬官們會商
完畢,一回頭才看見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時竟張口結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癡迷了。」秦昭王呵呵笑著便進了大廳。
  「我王這廂坐。」蔡澤恍然醒悟,連忙便將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領引,無奈主案前卻是
相府長史與幾名屬官正在稽核什麼,一邊忙碌一邊爭執,對身後事渾然不覺,滿廳竟沒有一個
空閒處落座。蔡澤正在尷尬,秦昭王卻抬起竹杖一指朗聲笑道:「好!一派振興氣象也!國事
若此,夫復何言?」蔡澤連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稟報便清理舉國府庫,此時尚未理出頭緒
,臣之過也,請我王處置。」秦昭王慨然一嘆:「丞相言重也!公心謀國,何過之有?本王當
國五十餘年,別無長處,唯這放手臣下任事,還是說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後有武安君應侯,
無論本王親政與否,何曾因大臣集權任事而生齷齪?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
作,老夫高興尚且不及,談何罪過處置矣!」蔡澤低聲道:「臣有一上書,言及先王之失,心
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點著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沒讀過先君孝公之《求賢令》麼?不數
先君之錯失,安有秦國變法!邦國要富強,便當因時而變,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謹受教也!」蔡澤大感振奮,當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萬歲!」大廳吏員們一片歡呼。
  「好好好,便萬歲一回。」秦昭王雪白的頭顱顫動著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與丞相另
找個地方說話。」蔡澤連忙一拱手:「前四進皆滿,臣冒昧請我王入臣寢廳。」秦昭王點杖笑
道:「好,便是寢廳,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雞高唱天色發白,那輛黑篷車才轔轔離開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秦昭王在丞相蔡澤與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關中,再任經濟大臣十五人一體隨行
,除了老秦王一輛寬大結實的轀涼車,其餘官員盡皆輕騎,出了咸陽東門便沿著渭水河道向東
而來。這轀涼車是特製的寬大車輛,人在其中可坐可臥,車廂的弧形頂蓋有可閉可闔的天窗,
左右兩邊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車衣,垂衣閉窗則溫,去衣開窗則涼,故曰轀涼車,也叫轀車
。後來始皇帝死於酷暑,屍體便用這轀涼車運回,轀涼車便漸漸演變為喪車,也叫安車,這是
後話。
  車馬東出咸陽數十里,便是關中大縣高陵地面,這高陵縣正在涇水入渭水的交會地帶,東
接秦國故都櫟陽,一馬平川,也算得秦國腹地的上等縣了。秦昭王怕熱,一直坐在大開的車廂
天窗之外,四野風光盡收眼底,眼見城池外的田禾已經收割淨盡,農人們正忙著引水灌田,田
疇中卻時不時傳來一陣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農人們吵鬧個甚?」
  車旁蔡澤馬鞭遙指答道:「關中水荒,歷來夏灌爭水,吵鬧便是家常便飯了。」秦昭王不
禁便大皺眉頭:「怪也!關中八水環繞,如何便有水荒?」蔡澤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戰事,未
嘗詳察關中山水農事。關中雖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卻始終只有一條,便是穆公時百里奚
在郿縣修成的百里渠。其餘各縣庶民灌田,全部依賴老井田制遺留的殘渠,與民戶自開的毛渠
。這殘渠毛渠,渠道窄淺,極易淤塞。戰事多發,縣吏、亭長、里正等一班吏員忙於催納賦稅
,民眾則忙於收種與戰時徭役,眾多殘渠毛渠無暇修葺,夏灌之時引水極少,自然便要爭吵起
來。」蔡澤說得紮實,秦昭王不禁便紅了臉道:「那井田制裡外四層水網,井渠、裡渠、社渠
、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殘渠?」蔡澤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時,地多
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規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經滄桑巨變,井田制已成古董
廢墟,其裡外四層水渠早成荒草乾溝,無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長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
才有商鞅變法的『廢井田,開阡陌』。這開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遺留的廢路廢渠為耕田。據
臣踏勘,關中二十三縣,保留的井田殘渠只有五條,每條寬不過六尺,長不過二十里,對於搶
時搶種之夏灌,無異於杯水車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光當光當的車輪沉重地碾在心頭,竟是良久無語。多少年來,秦昭王都自
信自己是個明君,知國知人洞察燭照,對秦國的操持絕不會有差。然今日一到櫟陽,自己對民
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論偏遠之地?一時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邦國生計,卿
能如數家珍,實堪欣慰矣!」便閉起一雙老眼不再說話了。
  蔡澤說一句我來領道,便匹馬前行,出了官道兩層護林便向田間村路東去。
  半個時辰後,車馬從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櫟陽地面,突兀一陣白茫茫風霧捲來,秦昭王
「噫!」的一聲揉揉眼睛,接著便是幾個響亮的噴嚏,連連搖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風
!」蔡澤咳嗽著高聲道:「渭北斥鹵地,民人呼為硝鹼灘!我王看了––」
  秦昭王費力睜開老眼,臉色便倏地沉了下來。遙遙望去,白如雪地的鹽鹼灘茫茫無涯,間
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綠洲,極目而盡,沒有一個村莊,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陽光下閃亮
。時有大風掠過,片片白色塵霧便從茫茫荒草滲出的鹽鹼漬水灘捲地撲面而來,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鹼灘,關中幾多?」秦昭王嘶啞地喊了一句。
  蔡澤揮舞胳膊指點著:「咸陽以東六十里開始,再向東三百里,渭北平川斷斷續續全部如
此!關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陰沉著臉一指:「走,原上看!」
  車馬上得一座樹木稀疏的土原,但見北方天際山原如黛,背後便是渭水滔滔,這茫茫白地
夾在渭水與北山之間斷斷續續向東綿延,活脫脫關中沃野的一片片醜陋禿疤!在這片片禿疤中
,綠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鹼花覆蓋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滲出草地
的比鹽汁還要鹹的惡水。水草之間蓬蒿及腰狐兔出沒蛙鳴陣陣,卻偏偏是不生五穀!
  「這這這,關中沃野,何以有此惡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澤馬鞭指點著渭水南北道:「關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涇水洛水也。自周人建灃
京鎬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為沃野田疇。渭北則因河流少開墾少,原
本多為草木連天的荒原。渭水流經關中中央地帶,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
,在草木荒地中淤積成灘,無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積漬成這種白土斥鹵地,民人呼之為硝鹼灘
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瞇縫起老眼一指:「那片白灘有星星黑點,是人麼?」
  「那是掃鹼民人。」蔡澤接道,「硝鹼成害,也有一蠅頭小利,便是出鹼。渭北庶民除了
耕耘僅存坡地,便憑掃鹼熬鹼謀生。」
  「掃鹼熬鹼?能謀生?」嬴柱驚訝地插了一句。
  蔡澤指著白茫茫灘地道:「這白地寸草不生,卻有浸出的晶晶鹼花。民以枯乾蓬蒿結成掃
帚,在灘地掃回鹼花,加水以大鍋大火熬之,泥土沉於鍋底,鹼汁浮於其上。將鹼汁盛滿一個
個陶碗,一夜凝結,便成一個大坨,秦人呼為『鹼坨子』。鹼坨子化開,便是鹼水。精者可以
廚下和麵防止麵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陽皮坊常來購買,即便胡人入秦,也必來收購鹼坨
子帶回。渭北農人之生計,便賴此蠅頭小利以艱難度日矣!」
  「好事也!艱難個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鹼,不費耕耘之力,大掃賣錢便是,
錢換百物,如何還是艱難度日?」
  「安國君有所不知也!」蔡澤嘆息一聲,「就成鹼而言,這白茫茫灘地也分為幾等,並非
處處都有鹼花可掃。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沒有鹼花,漬水過甚處也沒有鹼花,惟有那浸透鹽
硝卻又未漬出鹹水,潮濕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鹼花生出。更有一樣,鹼花也是
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煙塵。如此一來,能掃鹼處也是寥寥幾處,何能大掃大賣做搖錢樹了
?」
  秦昭王不禁悚然動容:「老夫生為秦人,五十餘年過秦無數,卻是熟視無睹也!卿本燕人
,對秦地卻有如此深徹瞭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澤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顯出了天下名士的灑脫不羈,「計
然之學,講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師計然之學,悉心勘察天下各國之經濟民生近二十年,
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涇水間奔走兩年有餘。否則,臣何敢入秦爭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幾幾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諳官道所致。」蔡澤紅著臉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說得!」秦昭王慨然一點竹杖,「你只說,秦國出路何在?」
  「遠近兩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內,大力整修渭北殘渠毛渠,確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遠策?」
  「十年之期,引涇出山,東來瀉鹵,成秦中良田三百萬頃!」
  嬴柱急迫插話:「丞相慎言!三百萬頃,豈非癡人說夢?」
  蔡澤卻是悠然一笑,馬鞭遙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涇水遙出故義渠國山地,經中山瓠口
東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涇水出中山瓠口,於原坡高地修幹渠三百里,向東注入洛水。再於三
百里幹渠上開百餘條支渠,向南灌溉沖刷,此謂瀉鹵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
關中當盡現良田沃野,天府陸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傾,秦昭王向蔡澤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澤說話
,秦昭王便轉身點著竹杖連續下令,「長史快馬羽書:立召渭北十縣縣令急赴櫟陽,太子襄助
長史準備櫟陽朝會;丞相準備三年近策之實施方略,屆時全權部署,老夫只為你坐鎮便是。走
,我等車馬立回櫟陽!」於是,一行車馬在夕陽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風漫捲著秦軍的黑色旌
旗,櫟陽的閉城晚號粗礪地迴盪在渭水山原,轔轔車馬溶進了火紅的晚霞,溶進了暮色中的幽
幽城堡。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04

【第五節】
  嬴柱憂心忡忡地說完了視察關中之行,士倉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笑從何來?」
  「安國君何憂之有?老夫實在不明。」士倉一拍草蓆,「櫟陽朝會,大勢已定,老秦王明
是要將治國大權交出,安國君當真覺察不出?」
  「交給蔡澤麼?他還沒有封爵,只怕眾望難服。」
  「有此策劃之功,蔡澤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間。」
  「此等情勢,我何求也!」一陣默然,嬴柱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櫟陽朝會,但以蔡澤為
軸心,我只一個呼喝進退的司禮大臣。事後,父王也未對我有任何國事叮囑。先生但想,蔡澤
總領國政實權,年邁父王一旦不測,我這空爵太子卻如何應對?如此局面,豈不大憂也!」
  「安國君當真杞人憂天也!」士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終日,
疑心便重了,是也不是?」見嬴柱苦笑著不說話,士倉邊便拍著井台急道,「分明是監國重任
即將上肩,你卻是疑老王疑蔡澤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見振作,當真老秦王一朝不測,你卻如何
當國?」
  「愧對先生了。」嬴柱紅著臉拱手一笑,「父王總是不冷不熱,我便不得安寧。」
  「不冷不熱?」士倉微微冷笑,「一個治蜀好謀略,一個治水好人物,安國君卻做得如此
沒有膽魄,竟讓老秦王黑著臉出馬方才化開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個兒子,便能視若柱石麼
?吾師老墨子的訓誡,看來安國君還是沒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崩出一句:「先生說我將監國,有何憑據?」
  「沒有憑據。」士倉搖搖頭淡淡一笑,「安國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罷了。」
  嬴柱卻是天生的沒脾氣,非但絲毫不以士倉的冷落不耐為忤,一張蒼白虛浮的大臉反倒是
堆滿了謙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誨者,尚請見諒了。」
  「言重也!」士倉笑著擺擺手,「安國君之長,在折中平和,只不過大爭之世要立見高低
,一味折中便顯得沒力氣罷了。但能好自為之,未嘗沒有幾年好局。」說罷便將一雙黑瘦的長
腿箕張開來,兩隻碩大乾枯的赤腳幾乎便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便拿過一隻大陶碗舉起,「
來一碗麼?」分明是不想再這般費力地解說國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過陶碗便汩汩飲乾,也像士倉那樣伸手一抹嘴便道:「先生這土藥茶卻
是奇特,喝得幾次,我竟自覺精神見長也!」士倉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說過,日後別向我
討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說說方子與煎法,日後我自己動手,也省了叨擾先生。」士倉又
是嘿嘿一笑:「安國君通曉醫道,不知『水土三分藥』麼?老夫試過,離了橋山水土,這藥茶
便平庸得緊了。」嬴柱慨然道:「這卻不打緊,我便將橋山果、藥、茶、水連連搬來咸陽便是
。」「難亦哉!」士倉嘆息一聲,「橋山聚天地精華之氣,離山即散,人力不可為也。」
  說得片刻,看看月亮已經掛在了老樹梢頭,士倉似乎也沒了興致,嬴柱便告辭去了。雖說
多受士倉冷落嘲諷,嬴柱心中卻是塌實多了,從櫟陽朝會生出的鬱悶心緒竟是不知不覺地消散
了。畢竟,嬴柱心底也隱隱約約地遊蕩著一絲光亮,一經士倉這般多謀名士印證,便自然化為
一片光明了。大勢既然明朗,嬴柱便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導的兒子嬴傒,匆匆來到了後園大池邊
的雙林苑。
  這雙林苑是後園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
書房。當初應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孫,嬴柱便隱隱明白了其中奧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
子傒搬到了雙林苑,半日讀書,半日習武。本來,嬴傒住在寬敞粗簡如演武場一般的兵苑,對
這座幽靜斯文的庭院一百個看不順眼,聽得家老讓他換住處,便硬邦邦撂出一句話:「竹林柳
林,沒力氣得緊,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強弓,便親自與兒子密談了一番,這
個剛勇粗猛的少年武僻才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先住三個月,不行我還走。」
  也是無巧不巧,嬴傒剛剛搬進雙林苑一月,便逢應侯范雎來太子府訾議國事。說是訾議國
事,范雎卻只拉著嬴柱在府邸後園中轉悠,海闊天空地閒談議論中,便巧遇了一個個王孫公子
。那日,范雎對雙林苑的「書劍兩全」大加讚賞,連說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給事中
便頒給了嬴傒一面可隨時進出王宮典籍館的令牌,宮中也傳出了安國君教子有方的嘉許議論,
重立太子的種種議論也漸漸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孫公子中有了「才兼
文武」的名頭,不禁大是興奮,衝進父親書房搖晃著令牌笑叫:「做得做得!雙林苑便是我的
,任誰不給!」雖是浮躁,卻也是天真率直,嬴柱便將它看作了兒子「可造」的徵兆,於是便
有了拜訪蔡澤、橋山求師的種種苦心,也才有了士倉如此一位風塵謀士的襄助,若非天意,豈
有這般一路巧合?
  然則,士倉入府多有謀劃,卻從來沒有與自己說起過兒子,嬴柱便總覺有些蹊蹺。風塵名
士但為人師,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師更上心的。對於前者,學生是他們本門學問與治世主張
的傳承者,是他們畢生希望的凝聚。對於後者,學生只不過奉命教習的對象而已,一樁國事而
已,認真固認真,嘔心瀝血卻是說不上的。惟其如此,風塵名士但有弟子,便是視若己出骨血
,關切之心溢於言表,遇事遇人便多有評點,鮮有絕口不提者。這個士倉入府有年,正身本是
嬴傒之師,卻從來不對自己的學生有褒貶之辭,豈非有違師道?
  越想越是不對,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父親?」嬴傒一身甲冑提著一口吳鉤從柳林中跑了出來,滿頭汗水淋漓氣喘吁吁,「二
更頭了你還沒歇息,甚事?」
  「又練上吳鉤了?」嬴柱淡淡一句。
  「這吳鉤卻怪!」嬴傒一揮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彎劍,劃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與胡人戰
刀、中原長劍大異其趣,我練了一個月才堪堪會了一個『劃』字,那劈、鉤、刺、挑諸般功夫
還不沾邊––」
  「就想做個劍士?」嬴柱冷冷一笑。
  「便是做大將,不通曉諸般兵器,也是沒力氣得緊。」
  「縱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將,充其量一個教習而已。」
  「我又沒想做白起。」嬴傒嘟噥一句,「左右父親看我不入眼罷了。」
  「到亭下去,有事問你。」嬴柱黑著臉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墩上,便冷冷問了
一句:「說說,這段時日跟先生讀了甚書?」見跟過來的嬴傒只站在對面低著頭面紅耳赤不說
話,嬴柱不禁心下來氣,「說!出甚事了?」
  「沒,沒甚事。」嬴傒囁嚅著終於崩出一句,「我只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說!」
  嬴傒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般說了起來:「老士倉分明會武,也通曉兵學,可就是不教我!
只塞給我一卷《墨子》,要我三個月倒背如流,而後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異端
,老是兼愛、非攻、民生憂患,不涉一句治國理民,看著都嘔心,我背他做甚?我不背,他就
不睬我,就是這般誰也沒理誰。」
  「誰不理誰,就這麼耗過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問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卻是理直氣壯。
  「豈有此理!」嬴柱勃然變色,「你小子如此托大做硬,還不是仗恃個王子王孫?可這是
秦國,不是魏國楚國,縱是王子王孫,也得有才具功業說話,否則你只布衣白丁一個!會舞弄
幾樣兵器就牛氣了?鳥!秦武王倒是拔山扛鼎,到頭來甚個下場!你你你,你全然忘記了當初
我如何對你叮囑––」憤然嘶喊之下,嬴柱只覺血氣上湧,一口鮮血突然噴出,身子便軟倒在
了石案上。
  「太醫!」嬴傒大驚,一聲大叫便撲上去攬住了父親沉重胖大的身軀,作勢便要背起去找
太醫。正在此時,卻聽竹林中傳來一聲清亮的吳語呵叱:「莫要動他!曉得無?」嬴傒愣怔回
身,便見婆娑竹林中婀娜搖出了一個黃衫長髮的窈窕女子,雖則一臉肅殺,月下卻是令人怦然
心動。
  「娘?」嬴傒驚訝地叫了一聲,便肅立在亭下不動了。
  「莫叫我娘。」黃衫女子冷冷一句,便逕自走進石亭攬住了昏厥的嬴柱。女子右手翻開了
嬴柱眼皮略一打量,左手便有兩粒藥丸塞進了嬴柱口中,隨即又拉過腰間一隻小皮囊利落咬去
囊塞,自己咕嚕喝得一口,便對著嬴柱微微張開的嘴縫餵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水餵下,嬴柱喉
間便是斷斷續續地幾聲呻吟,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女子偏過頭聞了聞噴濺在石案上的血跡,
冷冷道:「血跡自己收拾,儂曉得?」說罷也不待嬴傒答話,一蹲身便將嬴柱碩大的身軀背了
起來。
  「娘,你不行,我來!」嬴傒恍然醒悟,大步過來便要接過父親。
  「此等事用不得牛力,莫添亂。」黃衫女子淡淡一句,便出了茅亭,回頭又是一句,「毋
叫娘,曉得無?」便一步步搖出了庭院,居然連腳步聲也沒有。嬴傒愣怔怔看著父親龐大的身
軀覆蓋著那個細柳般的女子悠悠去了,分明想追上去看護,雙腳卻被釘住了一般不能動彈。良
久木然,嬴傒大步回房,片刻後一身輕軟布衣出來,便悄無聲息地穿過庭院外的胡楊林,沿著
波光粼粼的大池便消失在了一片紅濛濛的甘棠林裡。
  卻說雞鳴時分,嬴柱終於醒轉過來,驀然開眼便驚訝地坐了起來:「夫人?你?我如何到
了這裡?」黃衫女子正好捧著一隻細陶碗來到榻前,摸摸嬴柱額頭笑道:「不燒了便好,來,
該服藥了。」說著便攬住嬴柱脖子,將陶碗藥汁喝得一口,右手細長的手指嫻熟地撥開虯結的
鬍鬚,便將紅紅的嘴唇壓上嬴柱肥厚闊大的嘴縫,只聽吱地一聲輕響,一口藥便餵了進去。如
此十多口餵下,嬴柱額頭已經有了晶晶汗珠,黃衫女子便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額頭咯咯笑道:「
發汗了,曉得熱了,好也!夜來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曉得無?來,大墊子靠上說話了。」便
利落地在嬴柱背後塞進了一方厚厚的絲棉墊兒,自己卻坐在了榻下毛氈上,手扶著榻邊,只笑
吟吟地看著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夜來你一直跟著我麼?」
  「喲,儂卻好稀罕!」黃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賞月,儂牛吼般嚷嚷,誰個聽不見
了?不作興過去瞧瞧了?」
  「傒兒沒跟你過來?」
  「毛手毛腳只添亂,要他來毋得用。」
  「傒兒沒跟你說甚?」
  「顧得麼?真是。」黃衫女子嬌嗔地笑著,「將息自己要緊,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憊地搖搖頭,「傒兒是我門根基,他若學無所成,我這儲君
之位也是難保。若非如此,我對他何須如此苛責?」
  黃衫女子笑道:「這個嬴傒不成材,曉得無?儂關心則亂,心盲罷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嘆,「你是王命封爵的華陽夫人,太子正妻,兒女們的正身母
親,身負課責教養之責,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卻是何處寄託?」
  「莫憂心,曉得無?」黃衫女子輕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沒了自個便
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沒能生出個兒子––」
  「莫亂說!」嬴柱板著臉一把攥住了那隻滑膩細嫩的小手,「怨你甚來?沒有你,嬴柱也
許早就沒了––」
  「好了好了,不說了。」黃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細心地拭去了嬴柱臉上的淚水,「儂再睡得
一個時辰,我喚儂起來服藥。」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開薄被便站了起來,「我要去見士倉,商定個辦法。」
  黃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儂勿亂動,要去我送你。」說罷回身一聲吩咐,「推車進來。
」便聽外間一聲應是,片刻間便有一個侍女推進了一輛兩輪小車,車身恰恰容得一人坐進,坐
位扶手包了麻布,車輪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嚴嚴實實。黃衫女子也不說話,只將一個大棉墊樹
起在坐位中便道:「來,坐好了。」便將嬴柱龐大的身軀扶進了小車,回身又對侍女吩咐一聲
,「煎好藥等著。」便推起小車出了寢室向後園而來。
  嬴柱坐在車上,既不覺絲毫顛簸,也聽不見咯登光當的車輪聲,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
一般,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夫人呵,卻是難為你也!這車是何時打造的了?」
  黃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給老來預備的,今日卻教你撞上了。聽說孫臏當年便坐得
這兩輪推車,我便託人從臨淄尚坊搞來了圖樣,在咸陽打造了一輛,只這皮革包輪是我的思謀
,曉得無?坐著愜意麼?」
  「好好好,愜意之極也!」嬴柱拍著扶手連連誇讚,「只是呵,要個侍女推便了,你卻太
累了。」「毋好毋好。」黃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儂是爺了,我卻誰也信不過,曉得無?」
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學著楚音便道:「儂個小妮子,卻是顆甘棠果也,曉得無?」身後女子也
咯咯笑應:「甘棠便甘棠,儂毋得軟倒牙便了。」
  談笑間便到了後園門外,停車舉步,嬴柱已經大感輕鬆,吩咐華陽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
匆匆地走進了簡樸的小庭院,一個長躬一聲請見,卻聞庭院中一片寂然了無聲息。嬴柱心下困
惑,便輕輕推開了中間大屋虛掩的木門,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卻不見士倉。仔細打量,卻見
空蕩蕩的書案上一張羊皮紙在晨風中啪啪拍打著壓在上面的石硯,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紙
,一眼瞥去,目光竟癡癡地釘在了紙上:「
  安國君台鑒:老夫出山有年,對公子多方導引,卻無矯正之法,有愧於君矣!先墨而後法
,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稟性之唯一途徑。奈何公子惡文如骨,嗜武如命,聞大道而輒生輕薄
,不堪以國士待之也。老夫縱有謀國之學,終非廟堂之器,空耗宮廷,無異沐猴而冠,何如早
去矣!雖負君之敦誠,終不敢欺心為師。雖負范叔之託,終不敢以治國大道非人而教。
  不期相逢,老夫寧負荊范叔之前,亦無意空謀於君也!
  嬴柱的雙手瑟瑟發抖,臉色漲紅得無地自容。能說甚呢?老士倉的話句句帶刺,字字中的
,對他父子竟是一片赤裸裸地蔑視嘲諷,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則,老士倉說得不對麼?嬴
傒不是暴戾浮躁麼?自己不是沐猴而冠麼?士倉為自己設謀,自己卻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闊斧
地建言力主,老士倉如何不覺得「空謀於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兒子強麼?還不是一般的
「不堪以國士待之」––
  「曉得又有事了。」隨著一句柔軟的楚語飄來,華陽夫人拿過了那張羊皮紙,端詳一陣便
是哧地笑了,「這老兒倒是紮實,毋拽虛文。」嬴柱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冷冰冰便是一句:「
紮實個甚?分明辱我父子。」「喲!」華陽夫人驚訝地嬌笑一聲,一隻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
,「儂毋上氣,良藥苦口,儂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紅著臉勉強地笑了:「只這老士倉不辭
而別,未免太教人難堪也。」華陽夫人笑道:「悄悄然又無誰個曉得,難堪甚了?自己跟自己
過不去!」「也是。」嬴柱長吁一氣終是釋然笑了,「這難堪便丟開它了,只日後卻是難也。
傒兒文武兼通的名聲已經沸沸揚揚,一朝露相卻如何收場?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變,身
邊沒個大謀之士,處處便捉襟見肘。你卻說,不難麼?」
  「滿好,想到這廂才是個正理。」華陽夫人偎著嬴柱,一隻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
兩汪大眼睛卻只滴溜溜轉著,「這樣好毋好?還在這老兒身上謀出路!」
  「人已經走了,如何謀法?真是!」
  「追!」華陽夫人嘩嘩搖著羊皮紙,「你聽,『不期相逢,老夫寧負荊范叔之前』,這老
兒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著老兒找到范雎,他能不幫你麼?想想。」
  「對也!」嬴柱恍然拍掌,「應侯一定會幫我,好主意!」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
往前院書房去了。華陽夫人衝著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著兩輪車消失在庭院外
的林間小道中。
  暮色時分,兩輛輜車各帶一名便裝騎士出了太子府後門,出了咸陽東門,便在寬闊的秦中
官道向東疾馳而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10

【第二章】商旅大士

【第一節】
  初夏的鴻溝兩岸,滿眼都是莽莽蒼蒼的綠。
  這鴻溝也叫大溝,卻是戰國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條人工河流。北邊的進水溝口,便開在大河
南岸的廣武,東南穿過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連接穎水入淮,實際上便是連接大河與淮水
的一條人工大運河。這條赫赫大水南北全長近千里,貫穿魏國全境,堪稱戰國之世最大的水利
工程。魏國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於滔滔鴻溝灌溉了兩岸的無垠良田,促成了大梁
城的水陸大都會。鴻溝修建之時,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個十年(惠王在位五十餘年),銳氣
正盛,國力最強,歷時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這條引水大溝方才竣工。歷經八十
餘年風雨滄桑,這鴻溝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氣象––堤岸寬三丈高三丈,比尋常城堡的城牆還要
堅固雄峻;堤岸林木夾持,綠樹參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東西兩岸的原野;東岸
大堤卻是一條再拓寬六丈的南北官道,道邊三層白楊遮天蔽日,傍著鴻溝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
的無垠平川;透過護道白楊,鴻溝的滾滾碧波在明亮的陽光下便如一面面銅鏡閃爍。車馬路人
行於道中,白楊林遮天蔽日,清風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絕。
  此時正當午後,車馬絡繹不絕。時有商旅在道,那運貨牛車銜尾相連,動輒便是兩三里長
,這鴻溝大道便是一片不絕於耳的轟隆光當聲,秀美深邃的白楊林峽谷便也顯得燥熱起來。便
在這車馬如流的大道上,卻有一紅一白兩匹駿馬靠著道邊一路飛馳南下,及至路人抬頭觀望,
紅白兩騎卻已如兩朵流雲飄了過去。
  「好騎術!」輜車中便有人嘖嘖稱讚。
  「采––!」牛車伕們卻坊間博戲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轟轟然連綿不絕。
  饒是如此,兩騎卻依舊如飛掠過,便有隻言片語樹葉般飄了過來:「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陣也。」一個柔和清亮的聲音笑著喘著。
  「前面便是陽夏地面,山岡歇馬。」
  前行騎士話音方落,坐下駿馬便是一聲長嘶四蹄大展,一團火焰般飛出了夾道層林,飛上
了鴻溝東岸的一座山頭。後行白馬也是銜尾急追,紅衣騎士勒馬之際,白馬也長嘶一聲人立在
側。一個白衣女子飄然下馬,指著山頭一柱高大的石碑驚訝道:「魏尾楚頭?鴻溝還沒完,這
便是楚國地界了?」紅衣騎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別說鴻溝,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國。那
時候,這鴻溝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頭』。近二三十年來,魏國萎縮乏力,楚國便趁
機蠶食了整個淮北。這一方『魏尾楚頭』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陽夏來了。」白衣女子一撇
嘴笑道:「剛打個盹兒世事就變了,真是。」
  「說得好!」紅衣騎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剛打了個盹兒也。」一聲笑歎又指點道,「大
道車馬多,忒憋悶。這山岡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滿路商人車馬在眼前晃悠,強
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從馬背上拿下一個皮褡褳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
去打水了。」便拿著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過去,剛要汲水,卻突然凝神側耳一陣,回
身笑道:「仲連,山谷裡有歌聲,耳熟也!」
  紅衣騎士放下手中褡褳便大步走了過來,搭眼望去,只見谷底樹林旁的草地上支著一頂白
布帳篷,一輛黑篷輜車停在旁邊,兩匹紅馬在草地上悠閒啃草,炊煙裊裊,歌聲隱隱,只是不
見人影走動。
  「楚歌也。」白衣女子輕聲笑道。
  「聽!」紅衣騎士一擺手,兩人屏息凝神,便聞散漫歌聲從谷底隱隱飄來:「
  布衣遨遊兮 瓦釜不鳴
  長策未盡兮 山河難定
  魚龍百變兮 恩怨叢生
  遠去大邦兮 悠悠清風––
  聽得一陣,紅衣騎士便是哈哈大笑,放聲喊道:「范叔––,你不當官了?」
  歌聲戛然而止,便見谷底樹林中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走出來揮著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魯
仲連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紅衣騎士一拍掌便撩開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飛來。山下身影也大
笑著快步迎來。片刻之間,黑紅兩隻身影便在山腳下擁在了一起。
  「去國遨遊,瓦釜不鳴。范叔卻是大雅也!」
  「布衣縱橫,無冕將相。仲連依舊本色也!」
  兩人互相打量著。曾幾何時,范雎已經是兩鬢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經顯出了隱隱地佝
僂,一領寬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長後短了,久坐書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溝壑縱橫寫滿了風塵滄桑
。魯仲連更是見老,一張古銅色的大臉上虯結著灰白的長髮長鬚,一領大紅斗篷襯著隆起的肚
腹,身材更顯得粗壯高大,若非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與一口渾厚的齊魯口音,任誰也想不
到這便是當年英風凜凜的布衣將相魯仲連。
  「仲連,光陰如白駒過隙,不覺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輩風雲不在矣!」
  癡癡打量之間,兩人一聲感喟,竟是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正在此時,卻聞山坡上遙遙飛來
一陣明亮的笑聲,便見裙裾飄飄,白衣女子已經從山坡輕盈地飛到了兩人身後,笑吟吟奚落道
:「不期相逢,老友白髮,枉自嗟呀!」聞聲回頭,兩人俱各開懷大笑。魯仲連正待介紹,范
雎卻擺擺手,兀自上下將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勝驚訝道:「呀!這便是小越女麼?青山不老
,綠水長春,活生生南國仙姑,我等孫女也!」認真、誇張而又諧謔,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紅著
臉咯咯笑彎了腰:「喲喲喲,那我也來猜猜,一臉滄桑,金石嗓音卻是天下獨一無二!分明便
是昔年咸陽應侯府那個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聳著肩膀攤開著兩手,「老夫知你易
,千里駒小越女如影隨形兩不離。你卻何以識得我了?」魯仲連笑道:「范叔卻是不明白,但
凡我與要人密談,她都守在門外或窗下。當年我入咸陽,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
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聽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個呼哨,山岡上兩匹駿馬一聲嘶鳴便從山坡上飛了下來。小越女
從馬上拿下兩個長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鍋便好,今日你倆口福也。」范雎恍然笑
道:「我是閒散遊,酒肉炊具齊全,都在車廂帳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動手便了。」小越
女粲然一笑:「別個不用,只怕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說得好!楚頭逢老友,敢
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魯仲連興奮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濕衣,
這道水綠得誘人,先清涼一番再來痛飲如何?」「妙極!」范雎頓時來了精神,「我車上有乾
爽衣衫,走!」
  這傍山小河是穎水的一條支流,雖然湍急水深,卻清澈得連河床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魯
仲連三兩下剝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陣費力撲騰,水花四濺聲勢驚人,卻只是在原地打轉。岸
邊大石上正脫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東海千里駒,原是個笨狗刨也!」躍身入水,便如
一條頎長的白魚飄到了兀自四濺不休的水花中。「噫!」魯仲連抹摔著臉上的水珠便站了起來
,「范叔不是旱鴨子麼?」范雎一邊划水一邊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會水麼?」
魯仲連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獵戶,原是我不會水害得也!」驟然之間,范雎喀
喀兩聲咳嗽便踩水站了起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魯仲連卻渾然不覺
,大喊一聲又兀自撲騰起來,沉雷般的水聲夾著范雎的大笑聲便瀰漫了幽靜的河谷。
  「開席也––」遙遙傳來小越女清亮的呼喚聲。
  兩人上得岸來各自換上乾爽麻布長袍,一身清涼大見精神,便是一路笑聲到了裊裊炊煙處
。卻見帳篷外草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蓆,草蓆上滿蕩蕩熱騰騰四個大盆,一盆清燉鯉魚雪
白雪白,一盆燉肥羊飄著嫩綠的小蔥,一盆臨淄魯雞烤得紅亮焦黃,一盆藿菜米飯團金黃翠綠
;四大盆之外,還有一片荷葉上整齊碼著的三五斤切片醬乾牛肉,一大木盤小蔥小蒜,一大碗
醋泡秦椒,兩大罈老秦鳳酒外加滿蕩蕩一個酒囊,直是色色誘人。
  「釆!」范雎喝得一聲,便是指點讚歎,「一席齊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嘖嘖嘖!」魯仲連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這老饕還沒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風火逃兵禍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間布圍裙,走過來將手中幾片
荷葉在席邊擺好,「來,荷葉後就座。范兄開鼎了。」
  「坐。」魯仲連一拉范雎,便在草蓆上大盤腿坐了下來,見范雎還是一撂大袍壓著腳跟挺
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終是官場勢派撂不開,那般坐法得勁麼?若非這草蓆太小,
我這粗漢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愜意也!」「說得是。」范雎臉一紅笑了,「這禮坐等閒也便半
個時辰,否則兩臀壓得雙腳發麻,站都站不起來。」小越女驚訝道:「喲,怪道貴人們起身要
侍女扶持,原本是腳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沒有侍女,便大盤腿了。」說著一屁
股坐實在地盤起兩腿,「好實在,好舒坦!來,開鼎––」說罷拿起粗大的竹筷當的一敲陶盆
,便舉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頭逢故交,風塵兩布衣,快哉快哉!乾!」
  「好酒辭!」魯仲連舉碗一句讚歎,「老布衣便與你新布衣乾了!」說罷兩碗一碰,兩人
便汩汩乾了。見小越女沒有舉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滿士林,今日卻是第一次謀面
,來,老夫與弟妹乾了這一碗!」正要舉碗盡飲,小越女卻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
慢,我是從來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說罷便捧起面前陶碗,將一碗清亮的涼水只輕輕
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驚奇,「白水也只飲一口?」魯仲連呵呵笑道:「
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飲便了。」范雎卻更是驚奇:「
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卻修習道家辟榖之術了?」「范兄兩岔矣!」魯仲連笑道:「她這是幼時
一段奇遇所成,來日方長,有暇便讓她說給你聽了。來,再乾!」
  小越女卻岔開話題笑問:「范兄遨遊,夫人何不共行?」
  「雙飛比翼者,豈能人人為之也!」范睢慨然一嘆,「我已將家人送回故鄉了,河谷一莊
,桑園百畝,也夠得她母子生計了。」
  小越女驚訝道:「都說魏安釐王要給你百里封地,范兄沒有就封?」
  范雎搖搖頭:「我為秦相十餘年,出遠交近攻之策,奪三晉土地城池無數,與魏趙韓結下
了山海冤仇。三晉迫於強秦之威,雖一力示好於我,我卻如何能陷進這個泥沼?」
  「好!」魯仲連一拍大腿,「范兄終是明澈也。魏國連一個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縱然就封
不理事,也是安寧不得。走得好!」轉而又是一聲嘆息,「若非長平撤軍,秦王當不會見疑於
范兄。說到底,是仲連將你拖進了六國泥沼也!」
  范睢一笑,搖搖頭便是一臉肅然:「仲連差矣!長平撤軍,基於秦可勝趙然卻無力滅趙之
大勢也。如秦有滅趙之力,范睢豈能主張撤兵?況仲連兄入咸陽見我,秦王盡知。若非如此,
我一己之策豈能不見疑於朝野?說到底,長平撤軍原是將計就計,豈有他哉!」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自以為范兄中計,卻不料是我鑽了圈套,好!兩清。」
  范雎卻又是一嘆:「誰料秦王無端反悔,驟然三次起兵滅趙,皆大敗於合縱聯軍,期間又
逼死白起,以致秦國朝野洶洶,以我為替罪犧牲也。當此之時,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卻已經沒
有了資望根基,秦王一旦有變,我豈非白起第二?當真說起來,我之離秦,不在秦王疑我,而
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話卻是有理!」魯仲連欽佩間卻又是慨然一嘆,「范兄呵,你知道山東六國最驚
詫最疑惑處在哪裡麼?」
  「先殺白起,再放范雎,豈有他哉?」
  「著!」魯仲連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著他等死麼?走得好!」
  范雎卻是一陣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說它了。說說你老兄弟吧
,不是趙國要對你與信陵君封地授爵麼,如何跑到楚國來了?」
  「先乾一碗再說!」魯仲連猛灌一大碗,頓時滿面漲紅氣咻咻嚷了起來,「鳥個封地授爵
!不要者塞給你,真要者不給你,如此趙王,安得沒有長平大敗!秦國若是再爬起來,這山東
六國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總有那一天!」
  「如何,連救亡圖存之千里駒,也對山東六國沒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國丞相了,有沒有,你又能如何?」魯仲連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該當是你能如何,還為六國周旋麼?」
  「范兄呵,仲連這次可是真傷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嘆,「自秦趙兩強上黨對峙,我就再
沒有回過會稽,一直跟著他奔波了十幾年。可任誰也不能預料,合縱成了,聯軍勝了,原先的
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魯仲連黑著臉只是飲酒,范雎卻是默默地看著小越女,目光中
儘是疑惑關切。小越女便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執意滅趙,山東六國的有識之士便看到了恢復合縱的大好時機。魯仲
連飛赴楚國,邀春申君北上邯鄲會見平原君共商大計。三人密商一日,魯仲連便與春申君星夜
南下大梁,秘密見到了信陵君。此時的信陵君已經賦閒多年,對合縱抗秦幾乎已經喪失了希望
。然則,當魯仲連將雄心勃勃的合縱謀劃通盤說完時,信陵君還是怦然心動了。魯仲連的謀劃
是:由他與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聯結五國出兵救趙,信陵君做聯軍統帥;敗秦之後,趙國出面
以合縱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國,脅迫魏安釐王讓位於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後,與趙國共同
成為合縱軸心,全力振興山東,十年之期,一舉滅秦!
  於是,便有了威勢最大的這次合縱救趙,也便有了六國一舉擊敗秦國主力大軍的煌煌大勝
。可是,當聯軍班師邯鄲時,一切卻都變了。
  邯鄲舉行了隆重的犒賞大典。一路黃土墊道,清水灑塵,鼓樂大做,民眾夾道歡呼。王城
箭樓還懸掛了兩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為「存魏救趙」,左為「功高天下」。趙國君臣光燦燦
排列於王城正門兩側,孝成王大紅胡服居中,平原君則親自做了司禮大臣。在一道三丈寬的紅
氈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魯仲連等被趙國君臣簇擁著進了王宮大殿。
  可是,大宴開始後趙王卻始終不提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魯仲連幾次向平原君眼神示
意,可平原君卻是渾然不覺。眼見信陵君臉色陰沉下來,魯仲連將大爵通的一砸大案便是一聲
高喊:「樂舞停!」
  樂聲歌聲驟然止息,大殿裡竟是靜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魯仲連便高聲宣呼:「
犒賞有功,行王封詔令––!」趙孝成王一揮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著詔書高聲唸了起來,
從頭唸到尾,關乎信陵君魯仲連者也只有三句話:「––救趙大功,首推信陵君與仲連義士。
特封鎬城六萬戶,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連義士為武定君,享三萬戶食邑––」
  詔書唸完,卻無人謝恩,等待恭賀的趙國大臣們便愣怔了。正在舉殿寂然之時,魯仲連仰
天一陣哈哈大笑,長身站起,一甩大紅披風便對趙王高聲道:「魯仲連縱橫列國二十餘年,從
不受官任爵,想來趙王未必不知也!」
  趙孝成王卻是淡淡一笑:「區區衣食之源,義士何須清高?」
  魯仲連卻不理睬趙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縱有約,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腳?」
平原君滿面漲紅,一拱手正要說話,卻見信陵君從座中站起向趙王一拱:「魏無忌素來不愁衣
食,不敢受六萬戶封邑。今日不勝酒力,就此告辭。」說罷竟是昂昂去了。一直驚訝沉默的春
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這趙酒變味啦!喝不得,告辭!」便也昂昂去了。兩位統帥一走,各
國的聯軍大將們頓覺難堪,便也紛紛去了。
  眼見救趙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魯仲連不放,硬是將魯仲連小越女請到了府邸小
宴。席間平原君大訴趙國難處,請魯仲連設法勸說信陵君先留在趙國閒居,容後緩圖。魯仲連
卻是一改談笑風生的豪俠氣象,硬是一句話不說,只埋頭飲酒。平原君無奈,便以老友名義贈
送兩萬金,要魯仲連擇地定居,以為答謝。及至黃燦燦兩萬金抬到面前,魯仲連卻硬邦邦道:
「人言平原君高義謀國,今日看來,卻連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魯仲連除兵不圖報,今日告辭,
終身不復見君也!」說罷便騰騰騰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鬚髮隨風亂飛在肩頭,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飲而盡,放下陶碗便
是一聲喟然長嘆:「世固不乏良謀長策,惜乎不逢其時,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鳥!」魯仲連笑罵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罷,左右我是不再摻和這齷齪合縱了。來
,飲酒是正經!」大碗與范雎一磕,便汩汩飲乾。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連此話當真,從此不再布衣縱橫了?」
  「不信老兄弟?」魯仲連哈哈大笑,「仲連布衣,只沒個辭官處便了。」
  「范兄,仲連可是真要歸山了。」小越女笑道,「他與我說好的,南下陳縣拜會一位好友
,便隨我到會稽山隱居治學。」
  「雄奇入世,節義歸槽,壯哉千里駒也!」范雎衷心讚歎一句便舉起了大碗,「來,浮一
大白!」兩人一氣飲乾,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連歸山,我便當千里送君,直下會稽!
」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雲遊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陳縣會會這位風塵大士。」
  「大士?」范雎驚訝了,「何人當得大士名號?」
  「此人當今奇才,若假以時日,必成當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個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縱然富絕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魯仲連一臉正色,「春秋以來四百餘年,商旅蓬勃興起,非但周流天下財
貨而利國利民,且多守節義大道,每每在邦國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義報消息、捐獻財貨、捨生
從戎。更有一點,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極少遷出弱小祖國,是故方有當今天下弱
國多富商之異象也。凡此等等,雖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獨以商道牟利而輕之乎
?」
  「糊塗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連生平唯受一人錢財,這便是號稱商旅
孫吳的田單。對麼?」
  「不然,後來還有這個商旅大士。否則,我喝著西北風周旋列國麼?」
  「慚愧慚愧!」范雎呵呵笑著抱拳一拱,又是輕輕一嘆,「老哥哥書吏根底,委實是不解
商旅,心下實遠之。說說,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兩個商人?」
  「天意也!雖我何能知之?」魯仲連詭秘地笑笑,「也許,見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連法眼,自然要見識一番!」
  倏忽間已經是暮色降臨。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閃爍出一片亮光。魯仲連
與范雎還是無休止地說著無休止地喝著,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誰也沒有睡意,不知不覺間,
天竟是漸漸亮了。
  「晨風清涼,莫如直下陳縣!」魯仲連霍然起身。
  「妙!你快馬我輕車,到了陳縣再大睡!」范雎欣然贊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虧你好盤算也,到陳縣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誰能擋得睡神大駕?」范雎呵呵笑著,三人便動手收拾車馬物事,片刻就緒
,兩馬一車便飛出陽夏河谷,從鴻溝官道轔轔南下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14

【第二節】
  鴻溝南入穎水的交會地帶,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大城,這便是陳。
  陳雖縣城,卻是楚國北部重鎮。天下人但說「楚頭」,十有八九指得都是這陳縣。其所以
如此,在於陳非尋常縣城,而是一個風華古國的大都城。這個古國,便是陳國。周武王滅商後
首封八個諸侯國: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鮮)、蔡(叔度)、霍(霍叔)、康(
康叔)、曹(叔振鐸)、陳(胡公滿)。八大諸侯中,陳國雖位列最末,卻是赫赫然別有風光
。其特異處,一則是位次雖末,卻與王族諸侯同享一等公爵,領百里之地;二則是周武王將自
己的元女(長女)大姬婚配給了胡公滿,陳國便成了外戚諸侯,尊享王族榮耀。而胡公滿部族
所以成為首封八諸侯,最根本處,便在於這個部族是舜帝後裔;其次,便在於曾出兵孟津助周
滅商。遠古之時,舜部族居住在河東的媯水河谷。古俗以地為姓,族人便姓了媯。出了個舜帝
之後,媯部族卻一直平平淡淡的蝸居在媯水河谷耕耘,再沒有興起過風浪了。驟然立國為諸侯
,自然以國號為大,整個媯部族也以國號「陳」做了姓,天下從此便有了陳氏。
  周武王於滅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諸侯中的六大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齊
叛亂發難!於是,便引出了周公東征平亂。陳國也決然加入了王師東征大軍。靖亂之後,六大
諸侯悉數湮滅,首封八諸侯便只剩下了燕、陳兩國。周公以周成王名義再行分封,才有了魯、
齊、衛、宋、晉、楚、鄭、蔡等一班諸侯。從此,陳國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難靖亂的無上榮耀,
一舉成為西周初期諸侯中的赫赫棟樑。
  世事滄桑,也是難料。自此以後,這陳國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餘年的末期,陳
國便悄無聲息地淪落為二三等諸侯了。誰知到了春秋之世,陳國卻又一次聲名鵲起,成了大名
鼎鼎的諸侯。
  其間因由,一則是陳國地處穎水兩岸,土地肥沃多有溝洫,陳人又善於耕作,農事興旺,
國人豐衣足食。於是,陳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國輒遇水旱饑饉,便多向陳國借糧。
二則,陳國都城修得堅實雄峻,春秋之世又幾次擴建,氣勢竟超過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諸侯魯國
鄭國的都城,自是分外顯赫。三則,陳國公室以先祖閼父曾在周武王時做陶正為榮耀,自詡陳
人「善營作」,君主代代好商,為商旅大開國門:免去關隘稅收,大召列國商旅入陳,官市之
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漸漸地,陳國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風華之地。
  若僅僅如此,這陳國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絕不會如後來那般蔑視陳國。偏偏是
風華浸淫之下,陳國君臣耽於奢靡,國君大臣競相以玩樂為能事,淫靡之風大興,種種醜聞不
斷隨著商旅車馬流布開來。流風日久,陳國便漸漸糜爛了。
  傳到第十八代君主,陳國終於出大事了。
  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陳靈公。靈者,竊國之謂也。以「靈」字謚號於國君,大體都是亂國
失國之輩。古人很睿智,創制了謚法,便是在人死之後將其生前作為品行給予一個總評定,加
給死者一個稱號,從而弘揚王道君德,貶斥奸惡劣跡。《周書》云:「謚者,行之跡也。號者
,功之表也。車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國
君之號,由禮官提出經大臣公議而定。臣下之號,則由國君頒賜。應當說,直到秦漢之世,古
人對謚法還是很實在的,所加稱號,大體百不失一。不若後世將謚法變成了歌功頌德的廉價伎
倆。譬如春秋之世還有一個晉靈公,便同樣是一個忠奸不辨昏聵致亂的國君,釀出了「趙氏孤
兒」的悲劇,導致晉國從此衰亡。這個陳靈公卻更是荒誕乖戾,即位之後一件正事未做,卻生
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齒的最大醜聞––
  時有鄭國少女名姬,貌美癡淫,嫁給了陳國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
個兒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僕便有傳言,說是家主不堪夏姬晝夜癡淫,硬是給
累死了。流言不脛而走,喜好淫樂的陳靈公便以撫慰亡臣之名進入夏府,與夏姬私通了。另有
兩個大臣,一個叫孔寧,一個叫儀行父,都是陳靈公尋常淫樂的伴當,聞得消息,便也先後與
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貼身衣衫,在大殿朝會後相互觀瞻品評,看誰的
藏品是真正的褻物。後來,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諱,公然與夏姬一起宣淫於夏府,指著在廳廊
外習武的夏征舒,高聲談笑爭論是誰的兒子?話雖風出,夏征舒聽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
!一天夜裡,陳靈公從夏姬寢室剛剛出來,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殺了。趕來接活兒的孔寧、儀行
父大驚失色,便連夜逃亡楚國去了。
  其時,楚國正是雄心勃勃的楚莊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聞消息,楚莊王立即帶領大軍入陳
靖亂,殺夏征舒,滅了陳國,將陳地變成了楚國的陳縣。不久,中原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盟聲
討楚國「不奉王命,僭越滅陳」,要出兵干預。面對強大壓力,楚莊王便將陳靈公的兒子陳午
拉出來重新做了國君,算是恢復了陳國,這便是陳成公。
  雖則復國,陳國的名聲卻因這一特大醜聞而一落千丈,始終只能戰戰兢兢地做楚國的附庸
,在諸侯爭霸的夾縫裡生存。又過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晉國的四大部族(智、魏、趙、韓)已
經將這個最大的老諸侯掏空,晉國再也無力主持諸侯紛爭的「公道」了。其時楚國勢力大漲,
便一舉出兵滅了陳國,再一次將陳國變成了陳縣。傳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陳國,便永遠
地消失在戰國前夜了。
  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晉而天下進入戰國只有四年。
  陳國歸楚,楚國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時楚國的腹地雖然在荊山雲夢澤一帶,被天下
稱為「荊楚」,但因長江下游有吳越兩國,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兩岸與嶺南之地尚是蠻荒未開發
之地,要謀取豐腴土地與人口財貨,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數百年,楚國的有為君主從來都
將北上中原爭霸當做拓展楚國的第一要務。對楚國而言,爭奪中原只有兩個方向最理想,其一
是老路,從東北上與齊國爭土;其二是新路,越過淮水北上,正面進入中原與三晉爭奪土地人
口。然則,三百餘年過去,楚國始終沒有大勝過齊國,這條老路眼看是勞師費力而沒有結果了
。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緣巧合,壓在淮北的最大諸侯便是陳國。滅陳而佔據淮北,便是春秋戰國之交楚國最大
的夢想。楚莊王聞陳之亂而毫不猶豫起兵,這便是根本原因。歷時百餘年,楚國終於夢想成真
,陳國變成了楚國陳縣,楚國如何不大喜過望?
  滅陳得地,楚國的第一要務便是延續陳城的商旅都會傳統,將陳地變為楚國汲取中原財富
的最大吸盤。為此,楚惠王將陳縣令升格為「上執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擔任。上執圭是楚
國第三等高爵,僅次於君、侯兩級,因有楚王親賜圭(長條形禮器玉)而得名,封地相當於附
庸小國之君。左尹,則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說,陳縣令實際上是由做過副丞相(左尹)的大臣
擔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時還高!就實而論,楚國將陳地陳城看做重鎮經營的。但在名義上,卻
只將它做一個縣。這便是楚國君臣的高明處:麻痺中原諸侯,宣示自己對中原垂涎的陳地並不
如何看重。
  如此一來,陳縣便成了中原邊緣最為繁華的商旅都會,與大梁、洛陽、新鄭這三個最大的
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會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於陳城既非當時都城
,卻又有大諸侯都城的文華底蘊與商旅傳統,純粹的商旅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沒
有大都城的諸多官府與關節的必須應酬,商人只要繳了稅金,便再也無人過問其它了。久而久
之,這陳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非但中原各國商旅雲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過江之鯽
,大凡在大國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資財貨,在這裡都是應有盡有。白晝大市,夜來海市,吞
金吐玉出鐵進鹽聚斂財貨醉死夢生,陳城的每個時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驚膽戰的生死
關頭。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業作坊的淵藪之地。作坊雲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紛至沓來尋覓生
計。這裡沒有「料民」法度,對所有人口都不盤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隸,還是饑民逃國,亦
或殺人越貨的罪犯,只要有人僱傭收留,便再也無人問你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這陳城人口
便是紛雜無計,冠帶軺車如雲,販夫走卒如流,錦衣滿街,饑民當道,各色人等匯成了汪洋恣
肆的大海。
  於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頭陳城,天府鬼蜮」的說法。
  說也奇怪,如此一個長鯨飲川般吐納天下金錢財貨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邊緣,楚國卻沒有
大軍駐防。直到戰國末世楚國將都城北遷到陳,陳城一直都是兵不過萬,吏不過百,幾乎是無
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進入戰國近二百年,竟沒有一個國家試圖爭奪陳城,也沒有一個國
家聲討楚國壞了世道人心,更沒有列國盟約壓迫楚國改變規矩。大國小國都對陳城視而不見,
也從沒有一個邦國限制過商旅入陳
  倏忽之間,陳城商風便蓬蓬勃勃地瀰漫了淮北。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19

【第三節】
  魯仲連一行進入陳城,正是涼爽的早晨,也正是陳城街市最熱鬧的辰光。
  長街兩側全是大木搭起的連綿板棚,棚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幾乎望不到盡頭。每段板棚
便是一家坐賈商舖,柑橘、絲綢、獸皮、麻布不一而足。最顯眼者,便是短兵器商舖顯然多於
其它商舖。一眼望去,吳鉤、越劍、胡刀、韓弓、兵矢的幌子隨風搖蕩相連,令人目不暇接。
拐過街角便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青磚大屋鱗次櫛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鄰而立,鹽社、鐵社
、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錦衣商人的精巧軺車與運貨牛車交相往來,轔
轔隆隆之聲連綿不絕,氣勢卻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來往行人的服飾更是色彩紛繁,既不是楚
國郢都的滿街黃衣,也絕然看不出任何一種色彩的服飾佔據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
飛舞,教人眼花繚亂。
  「四海雜陳,竟不知誰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聲感嘆。
  「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魯仲連不無揶揄地一句,便指點著車馬人流高
聲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勢也,岌岌之危也,見仁見智了。」見無回話,范雎回頭看去,
原來已經到了又一條街口,旁邊牽著馬的魯仲連目光只在人群中巡梭,便問一句,「仲連找人
麼?」
  魯仲連遙遙一指:「看!那裡。」
  一眼望去,只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熱鬧處樹著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
人正在大聲喊話:「進山伐木,日賺五錢,願去報名啦!」木板周圍聚著一群又一群衣衫破舊
身背小包袱的青壯男丁,圍著木板指指劃劃。距木板丈許之地,立著一頂大帳篷,一名麻布長
袍的中年人正在給一些人發放小木牌。領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帳旁的草蓆上,此刻已經坐了
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魯仲連將馬韁交給小越女,「你且等等。」拉著范雎便過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畫:左上方是三人伐木(兩人拉鋸,一人斧砍),右中
間是兩枚刀幣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顯眼的畫面––農人蓋屋的熱鬧景象!
  一個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蓋三間磚瓦房,值!」
  同伴連連點頭:「值值值!快走,報名!」拉著粗黑男子便向大帳篷擠了過去。
  魯仲連笑了:「又有新點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舊事,妙個甚來?」范睢不以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隨我來!」
  魯仲連哈哈一笑,拉著范雎的手便向大帳篷走了過去。帳篷前的中年人連忙迎了上來拱手
笑道:「二位先生,在下這裡不做生意,尚請見諒。」魯仲連也不說話,只從腰間皮袋摸出了
一枚小銅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風塵勞頓,在下卻是鹵
莽了。敢問,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魯仲連一拱手道:「多有叨擾,敢問先生在否?」中年人
卻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過去對幾個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幾句,回頭過來一拱手,
「先生,請隨我來便了。」魯仲連笑道:「我等還有車馬在街。莫耽擱足下活計,你只指個路
徑便了。」中年人謙恭笑道:「先生初來,只怕我說了先生也是難找。車馬在下已經看見了,
自有人隨後趕來,先生無須操心。」堪堪說罷,便見小越女笑吟吟走了過來道:「車馬妥了,
走吧。」白衣人一聲請了,便領著三人向一條稍許僻靜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著魯仲連低聲道:「你沒來過陳城麼?」
  「陳城找人,天下一難。」魯仲連笑道,「你倒是來過,不也一抹黑了?」
  「我說的是,你與他們相熟麼?」范雎不禁便有些著急。
  魯仲連嘿嘿笑了:「莫擔心,此人辦事之周密,不下於你那秦國法度。我倒是盼著他有一
個疏漏處,好揚眉吐氣地罵他一頓,可十幾年都沒等著,你說喪氣不了?」
  見魯仲連如此篤定,范雎也不再說話,只打量著街巷走路了。范雎細心縝密,對陳城老街
市的格局還是清楚的,走著走著,心下不禁便是一緊,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進這等所在?
陳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盜之淵藪,莫非魯仲連結交了個遊俠道人物?
  原來,走出這條林蔭夾道的幽靜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條磚鋪小巷,入口處兩排厚實簡樸的
青磚瓦屋,臨街牆上卻有兩個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長袍的中年人卻悠悠然絲毫沒有
停步。數十步之後,兩邊便沒有了一間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磚高牆,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
峽谷。幽暗中行來,范睢驀然想起了章台宮的永巷秘道,心下頓時恍然,這是進入了古陳國的
老宮殿區!
  出得這條大約兩三百步的峽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牆包圍的宮城。一眼望去,面南城牆
竟連續有五六個城門,東邊幾個城門車馬不絕,眼前兩個城門卻是幽靜非常,碩大的銅釘木門
都緊緊關閉著。跟著麻布長袍者走到最西邊門洞前,便見城門正中鑲著一方銅牌,卻是沒有字
的銅塊。長袍中年人走進門洞,用一支長大的銅鑰匙打開牆上一方鐵板,伸手進去一扳,沉重
的大門便軋軋開了。
  走出幽深的城門洞,眼前卻是一道橫寬十餘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鑲嵌著四方鑄
鐵,卻也是一字皆無。小越女咯咯笑道:「銅鐵上牆卻沒有字,這位老兄甚個名堂?」范雎笑
道:「有底無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魯仲連哈哈大笑:「還是范兄了得。
此公正有口頭語,大道在心。」范雎點點頭道:「平和不彰,也算難得也。」
  說話間繞過影壁,便是眼界大開:一片高大厚重的磚石房屋沿著中間一片碧綠的水面繞成
大半圈,大屋後面卻是一片參天大樹,遮住了來自任何方面的視線;整個所在幽靜空曠之極,
看不見一人走動,竟彷彿進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點頭。
  「范叔看出了奧妙?」魯仲連饒有興味地問。
  范睢指點著道:「這片高房大屋該當是一片儲物倉庫,中間水池或是防火而設。後面大樹
成蔭,確保庫房陰涼乾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處我卻不解。」
  「范叔也有難題麼?」魯仲連不禁笑了起來。
  范睢伸手一指兩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牆,卻是儲存何物?」
  魯仲連回身向中年人問道:「你說,高大石屋儲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陳國宮城,也許本來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長袍者搖頭,「這是先生後來特意加高的,並非本物。」
  魯仲連一揮手:「走,找到正主兒自會明白,我等嘮叨個甚來。」
  麻布長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響箭帶著長長的嘯音與紅色火焰掠過水面直飛對岸,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烏篷小舟悠然飄來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碼頭前。中年人拱手說聲請,三人便
相繼上船。小船划開,卻見岸上的中年人已經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這老兄行徑,
竟很有些墨家風味也。」范雎卻搖搖頭道:「同是軍法節制,墨家講求一個義字,此公卻是講
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時回去,街市僱傭伐木事豈不誤了?」魯仲連不以為然地笑了:
「商旅為牟利而生,誰能外之?然此公有言:義為百事之始,萬利之本。你說他求不求一個義
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來義利相悖,此公卻將義做萬利之本?」「還有呢。」魯仲
連高聲吟誦著,「不及義則事不和,不知義則趨利。趨利固不可必也。以義動,則無曠事矣!
如何?」范雎驚訝道:「此公能文?」魯仲連笑道:「我只看過他寫下的兩三篇,也不知寫了多
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嘆:「如此立論,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無特異言行,田單如
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單以商從武,此公以商從文,這商旅奇人如何都讓
你魯仲連撞上了?」魯仲連哈哈大笑:「以范兄輕商之見,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
要辯駁,小越女卻突然一指岸上道:「仲連,那不是他麼?」
  此時小舟將近岸邊一箭之地,范雎已經看得清楚,岸邊大柳樹下正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正
如玉樹臨風。魯仲連連連揮手間便是一聲長呼:「不韋,我來也––」
  朗朗笑聲隨風飄來,白衣人大步走到岸邊遙遙拱手:「仲連兄,我已等候多時了。」
  小舟如飛靠岸,魯仲連笑道:「足下耳報何其速也?」
  「仲連兄載譽南歸,不韋豈敢怠慢?」
  說話間魯仲連小越女已經飛身上岸,與白衣人執手相握,便是一陣豪爽大笑:「嗚呼哀哉
!偏呂子常有妙辭,罵魯仲連逃官逃金,是為沽名釣譽麼?」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連心穴,只有呂子瞅得準也!」三人便是一陣快意笑聲。
  范睢卻是緩步登岸,隨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驚異了。此人身穿一領白中帶黃
的本色麻布長袍,腳下一雙尋常布履,長髮整齊地紮成一束搭在背後,頭頂沒有任何冠帶,通
身沒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頜下沒有鬍鬚,臉上沒有痣記,一
身素淨清雅通體周正平和,分明是沒有一處扎人眼目,卻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記。范雎
看多了周身珠寶錦衣燦爛的商人,實在是沒有見過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時竟有些疑惑迷糊
起來,彷彿走進了一座幽靜的山谷書院,面對著一個經年修習的莘莘學子。
  「老兄快來!」魯仲連大步過來便拉住了范睢的手:「來,這位便是此間主人,商旅大士
呂不韋。不韋兄呵,這位是我一個老友,張睢,魏國隱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聞呂子言行,今日卻是幸會。」
  呂不韋謙和地笑著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韋何敢當一『子』字?若蒙不棄,先生便
如仲連兄一般,但呼我不韋便是。」
  「不韋真有說辭。」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呂不韋依舊謙和地笑著:「先生清華峻峭,絕然大有來歷,日後尚請多多指教。」
  「書劍漂泊,胸無長物,豈敢言教。」范雎心下驚詫臉上卻是淡淡一笑。
  魯仲連左右望望兩人,向范睢丟個眼色,便得意地縱聲大笑起來。呂不韋卻是渾然不覺,
只微微笑著逐一拱手:「先生、仲連兄、越姊,請。」便領著三人走進了涼風悠悠的樹林。出
得樹林,循著一條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門廳並不高大,卻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
實得古堡一般,門額正中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計寓。
  「天計寓,出自何典呵?」魯仲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天道成計然。」呂不韋笑著,「執事們都說有個名字好說事,我便湊了一個。」
  「妙極!」魯仲連拍掌讚歎一句回頭道,「張兄講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辯莫如千里駒,你都妙極了,我能說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說。」魯仲連哈哈大笑,「不聒噪了,進去說話。」
  這是一座全部由小間房屋組成的緊湊庭院。一過影壁便是頭進,兩廂房屋時有身影進出,
雖都是腳步匆匆,卻毫無忙亂嘈雜之象,穿過北面廳堂,第二進依舊如故。呂不韋指著第二進
廳堂道:「這是總事堂,與後院不直通。這廂請。」便領著三人從廳堂東邊的一道拱形石門入
了第三進,剛繞過一道影壁,便見眼前竹林婆娑清風灑灑,暑氣頓去一片清爽。
  魯仲連笑歎一聲道:「幾時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學宮也!」呂不韋笑道:「那幾年仲
連兄正忙著即墨抗燕,還不知道陳城魚龍變化。這裡原本是老陳國舊宮,楚國為招攬商旅,劃
做六門高價開賣,我便買下了這最後兩門。」小越女粲然一笑:「喲!毋曉得你是王侯商人也
,宮殿呢?」「越姊想住宮殿,難矣哉!」呂不韋一陣爽朗大笑,「四門宮殿的主人,目下是
楚國猗頓、趙國卓氏、魏國白氏、秦國寡婦清。我這兩門,只是原來的宮室府庫與一片園林空
地,卻是沒有一座宮殿。」小越女驚訝道:「如此說來,你與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呂不韋搖
頭微微一笑:「若論財力根基,不韋尚遜一籌。」旁邊一直不說話的范雎卻突兀插進一句:「若
論心志謀劃,足下卻不屑與之比肩也。」呂不韋一個愣怔,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
!你只說,何以見得?」范雎侃侃道:「買府庫而不買宮殿,求實用而不務虛名,此乃商家大
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實則置身於火山之口也!此等謀劃,此等心志,豈是只知彰
顯財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魯仲連不禁拍掌讚歎,「老兄總算揣摩著不韋根底了。」
呂不韋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說,不韋卻也無從辯解了。這廂請。」
  從碎石小徑穿過竹林,便見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兩座茅亭,四周卻是高
大筆直的胡楊林參天掩映,幽靜肅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魯仲連搖頭道:「宮城起茅屋,不覺
刻意麼?」呂不韋笑道:「這是一片廢棄園囿,將勢就勢而已,管不得別人如何想了。」小越
女對魯仲連咯咯笑道:「曉得無?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涼不透不漏,與竹林草地正是相
得益彰,就曉得青磚大瓦好!」
  三人一陣大笑,說話間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見正中門額上赫然三個銅字––利本堂。魯仲
連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卻先說,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詳便道:「足
下是濮陽衛人了。」小越女先便驚訝了:「噫!你卻如何曉得?」范雎指著門額大字道:「此乃
魏字。濮陽衛國,文字從魏,只是將右立刀外勾,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懷故國
,便有此等懷鄉之刻。」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燭照,在下正是衛國濮陽人氏。」魯
仲連一揮手道:「莫得敲邊鼓,你只說,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義,其間真意便是義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論,有斷無解,其意終究難明。」
  「老兄是說,義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將『義為利本』之立論著一大文,剖析透徹,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魯仲連拊掌大笑,「不韋,看來你這立論還立得不紮實呵。」
  「談何立論?」呂不韋謙和地笑了,「我是隨心而發,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說,那是先生
仲連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韋卻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聲笑叫,「述而不作,不韋豈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齊大笑。呂不韋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個時辰,日昳時聚首痛飲如何
?」時當正午,魯仲連三人一路車馬顛簸,倒也真是汗濕重衣身心疲累,聽得呂不韋如此安頓
,便一齊點頭說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僕人過來,將三人領到了茅屋後廳,片刻之後
,粗重的鼾聲便從幽靜的後廳瀰漫了出來。
  片時之後,小越女先醒了過來,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魯仲連,正要再去叫醒范
雎,卻見范雎長袍散髮悠然到了門口。小越女訝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
刻也就是了,真到夢鄉一個時辰能回來?」尚在懵懂的魯仲連嘟噥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
炎炎夏日,卻涼得通透,倒頭便不想起來。」范雎揶揄笑道:「仲連兄幾時做了村叟,沒看見
榻後那個大銅櫃麼?」魯仲連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個冰櫃,怪道涼爽得三秋一
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櫃?你來看,」走過去便
卡噠拉開了大銅櫃指點著,「這冰櫃內分三層,每層盛冰足足兩大桶。屋內但有涼氣瀰散,卻
是一滴水也沒有!墨家善工,弟妹說說,這化冰之水哪裡去了?」小越女在涼冰冰的高大銅櫃
上敲打了一番笑道:「這銅櫃層層密封,櫃底當有一支銅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尋常但管
添冰,卻無須理會水路,當真機巧也。」「呂不韋,異能之士也!」范雎感嘆一聲,「我便是
揣摩這冰櫃奧秘,竟沒得合眼也。」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為天下
技能盡在王室官府也,該當開眼!」
  正在笑談,卻見一個鬚髮雪白的紅衣老人在門外深深一躬:「三位貴客,先生有請。」魯
仲連說聲走,三人便隨老人來到了茅屋正廳。
  呂不韋正在廳門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僅僅是頭上增加了一頂竹皮冠,卻頓時平添了
一份肅穆敬客的莊重。范雎心知呂不韋與魯仲連夫婦交誼甚深,此番禮敬皆因自己是初交賓朋
而起,便是遙遙躬身,虛空做捧物狀肅然道:「張雎惜無腒頭以敬,謹奉魯子之命一見。」雖
只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以
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乾的雉);拜見之時依據時令,來
者面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於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便是「某也願見
,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范雎堪稱飽學,此刻見呂不韋帶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做答
,心思只看呂不韋如何應對。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44

  呂不韋卻是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對得當?尋常只知
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卻是平添拘謹,先生見笑了。」說罷便順手
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髮布衣。」
  魯仲連卻笑了起來:「雖說張兄心思把得細,終究卻是不韋迂腐了一回,好!」
  「說人迂腐,還有個『好』字?」小越女笑著瞪了魯仲連一眼。
  「當真好也。」魯仲連一臉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韋一個疏漏,今日讓張兄了卻了我
這心願,能不好麼?」
  四人一陣大笑,便相繼進了茅屋正廳,略一打量魯仲連便笑了起來:「四菜一酒,不多不
多。」范雎卻只盯著北面牆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端詳。呂不韋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請范雎入坐
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連忙便推著魯仲連坐進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東首側席,小越女
自然是西首側席。呂不韋是主人,便與魯仲連相對,坐了南席。
  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
,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乾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敬一周,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
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乾。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隻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
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
,這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櫃車,兩層堅冰,
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後冰窖存儲,半年之內保得原味絲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嘆:「足下
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
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
,先生見笑了。」魯仲連頓時興致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
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
士倉?」
  「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唐舉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呂不韋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
算再說下去的的模樣。
  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范雎本不當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國之世
的名士風範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於節用本色而發,呂不韋便渾然不覺,
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呂不韋
便當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
了范雎最後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下
尷尬。
  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
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
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一謝。」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侯現身,你當如何?」
  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
定數。應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了,何敢當得一謝?」
  范雎猛然拉住了呂不韋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與仲連越妹一般,莫再先生應侯的
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棄,不韋敢不從命!」
  「啊呀呀!」魯仲連大笑著走過來將大手搭在兩人手上,「執手如刎頸,頃刻交生死。好
!」話方落點,小越女便捧著一個大銅盤輕盈飄到了面前:「來,人各一爵!」三人執手大笑
,各取一爵當地一撞說聲乾,便一齊汩汩飲盡了。
  此時席間因范雎而起的些許生分一掃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飲饕餮。堪堪半個
時辰,呂不韋抬頭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試試了,你都吃得也。」魯仲連便道:「她是
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卻見小越女案上銅鼎中卻是一隻熱氣騰騰的整形蒸雞,鼎
腳下的細木炭冒著紅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鮮紅的燉棗,便呵呵笑道:「不韋呵,不飲酒有
備,不食肉卻無備,該罰也。」呂不韋已經飲得滿臉漲紅,便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越姊,此
物乃嶺南伺潮雞,你但嘗得一口,或許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詳著銅鼎笑道:「生平毋得
吃肉,蒸雞能吃麼?」猶豫片刻,小越女終是伸出了細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夾得下來。」呂不韋興奮地提示了一句。
  「她從來不會用筷,只會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魯仲連笑得開心極了。
  小越女飛快地瞟了魯仲連一眼,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絲雞肉,閉著眼
輕輕放到了嘴裡,輕輕地嚼著。三個男子都屏住了氣息看著小越女,一時間竟是人人緊張得如
臨大敵一般。眼見小越女臉上滲出了一片細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呵,還真好吃也!」隨
著話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約而同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接著便是一陣轟然大笑。小越女緋紅著
臉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兩手撕下一大塊雞肉,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
  呂不韋對魯仲連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連兄一大幸事也!」
  「不韋––」魯仲連眼中閃爍著淚光,竟是一口氣飲乾了一爵。
  范雎卻大惑不解:「不韋呵,這雞肉有何特異,竟能使辟榖者破戒?」
  呂不韋興奮笑道:「此雞產於南楚蒼梧大山,俗稱長鳴雞,叫聲清亮貫耳,一聲之鳴能穿
海潮呼嘯之威。然則,此雞不鳴於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漲潮之際隨著潮聲長鳴,嶺南楚人便呼
其為伺潮雞。」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雞?」
  「伺潮雞以銅鼎蒸之,其肉若魚之鮮,若筍之清,為食素者嘗肉之佳品。不韋嘗聞,中原
一隱士深入嶺南,嘗此雞而戒辟榖,便為越姊一試了。」
  「此等神異之物,定然極難覓得。」
  「得此雞有三難也。」呂不韋輕輕叩著案頭,「其一,山高水險,千里迢迢,等閒人到不
得蒼梧山海間。其二,捕捉難。此雞半家半野,漲潮時便飛到海岸長鳴竟夜,潮將退去之時,
鳴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時捕捉,雞肉才與常雞迥然有異。其三,飼養難。伺潮雞離海不能
超過十日,否則聲啞而亡。」
  「如此說來,此雞剛剛運回?」一直看著小越女的魯仲連驀然插來一句。
  「不韋得仲連兄行止,便掐著時日從嶺南運回,今日是伺潮雞離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這般用心,不韋難得也!」
  呂不韋神色鄭重道:「仲連兄者,天下士也。擔待大義,糞土爵祿,勇於赴難,羞於苟且
。士林如魯仲連之風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韋一介商賈而與天下士交臂,能盡綿薄之心,
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個鬼臉笑道:「不韋莫說了,仲連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沒有兩萬金,逃跑做甚?」
  「我只備了千金之數,是否太少了?」呂不韋亦莊亦諧一句,卻見魯仲連陡的睜眼目光炯
炯地盯住了他,便迎著魯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
聖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
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嘆,呂不韋輕輕叩著大
案,「千金之數,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
。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憑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
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
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舉起了那隻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
。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國奇聞?」
  「還當再加一奇。」魯仲連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
  「采!」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采,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
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范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
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
,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餘年卻是處處謹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
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
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
時,六隻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與魯仲連
范雎的酒後狂放判若兩人。
  「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真未醉?」
  「范兄之見,不韋醉了?」
  「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牆下一指,「不韋
,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堅白石。」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麼?」
  「玄辨之學,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搖晃著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
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麼?」
  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讚歎,便逕自飲乾了一爵。范睢欲言又
止,內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
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
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
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物事備
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
飛鴿傳書,只要他務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遊,與呂不
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
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昇人當上路,便是一聲長嘆
:「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
,後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范兄
傷感也是該當。縱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
大潮消退,范兄縱是復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
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嘆息:「范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
衰落,無數十年之功,天下風雲難起也。我輩縱然復出,徒歎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頭看看時辰,便向呂不韋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呂不韋跟出來笑道
:「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時分上路了。」小越女低聲笑道:「他二人說話,我只要送你一樣物事
。」呂不韋呵呵笑著一拱手:「越姊有贈,不韋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樹下紅馬旁,從馬背皮囊中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了過來。呂不韋連忙整
整頭上竹冠,雙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一冊陳舊發黃的羊皮書,一瞄書皮大字,竟是《范子計
然術》,不禁驚訝道:「越姊,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跡麼?」小越女笑著點點頭:「不錯也。范
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呂不韋翻開書頁,便見字跡娟秀勁健,與士子書寫的宏大結構迥然不同,
便肅然一拱手,「越姊與仲連兄歸隱林泉,正當切磋學問以傳後世。不韋一介商旅,得此奇異
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曉得無?」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間計然書多有抄本,然卻脫漏錯訛太多,你送給唐舉
的那本也是一樣,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當治世之學也。」見呂不韋似乎還要推脫,小越女認
真擺了擺手,「我是越國若耶溪邊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稱為浣紗溪的地方。《范子計
然術》,是我十三歲那年在若耶溪邊的山谷中揀到的。後來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將此書交給了
老師。五年前老師辭世,臨終前又將此書贈還於我。老師鄭重囑託:計然書天下奇學,非商政
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諦,我輩難通此學,若天下果無此等人物,便是天絕計然也––不韋,此
書不當你麼?」
  「越姊,不韋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會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曉得你竟如此迂闊!我要歸山,書便給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選一個合
適人物了?如何與仲連一般,受人贈與便退避三舍!」
  呂不韋頓時輕鬆地大笑起來:「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時亭下也是一陣笑聲,魯仲連與范雎又開始了海闊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
便沒完沒了。」便遙遙招手一喊,「范兄,放仲連上路也!」呂不韋連忙大步來到亭下:「仲
連兄稍待,我還有一宗俗物送你。」說罷一招手,便有一少僕捧來了兩隻撐得脹鼓鼓的雪白絲
袋。魯仲連目光一閃道:「不韋,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寬心,不是金錢。」呂不韋笑著解開了一隻絲袋,掌中便是一捧紅亮的大棗:「此
物是齊國特產,名叫樂氏棗,那日越姊嘗過的。樂毅當年長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種燕國棗樹
,每年打棗時節,樂毅都要用這種大紅棗佐酒,宴請遠征將領,同時還要送給田單一筐。後來
燕惠王疑忌樂毅,樂毅便派專使送給了燕惠王一袋紅棗,以表赤心不移––」
  「樂氏棗,赤心棗也!」魯仲連雙手顫抖,捧起一捧大紅棗兒便是淚眼朦朧,「那時我常
在即墨,每與田單共嘗樂毅送棗,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韋此禮,當真暖心也!」范雎唏噓一嘆,「齊人恨燕,卻記掛幾乎滅齊的樂毅,可見
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呂不韋殷殷笑道:「仲連兄去國遠居,便以赤心棗做個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赤紅的大棗,低聲道:「再過三五年,我便讓這赤心棗紅遍房前
屋後,那時,你等再來––」一聲哽咽,便猛然回頭去了。
  看著兩馬一車轔轔南下,在穎水官道漸漸遠去,范雎與呂不韋大步登上山岡,竟是癡癡地
凝望了大半個時辰。魯仲連是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縱橫大家,先救奄奄齊國,再救岌岌趙國
,使戰國大爭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數十年的大體平衡,其特立獨行的高遠志節更是天下有口皆
碑,成為戰國名士的一道奇異風景。魯仲連的退隱,標誌著戰國縱橫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後
,山東六國救亡圖存的合縱大業,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波瀾壯闊地整體行動局面。這是後話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50

【第四節】
  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鬆心便是
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
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
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
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
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
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
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
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
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
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
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
「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
?」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
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餘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
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
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
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
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
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
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
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
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
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
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
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
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
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
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
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
:「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
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
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對恩公
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
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
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嘆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
我,自當隱匿形跡。牠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荊
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
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牠,偌大商戰谷
,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
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
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
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
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髮,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
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
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
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
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
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
」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
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
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
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
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
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
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隻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
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
,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
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乾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
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薑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
,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
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
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嘆息:「不韋呵,
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
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
」漫漫不經意之間,卻是關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
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願聽,我便和盤托出。」呂不韋見范雎誠心責己虛懷若谷,不禁大是感奮,「
左右范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便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便娓娓說了起來。
  十三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時,呂氏的家業只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
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個三流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時令收麻製麻,
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種小本生計,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
,自己便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
便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
做得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只吩咐兩
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
人面。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
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
苧麻做老生意為上策。」滿面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
:「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
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多少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園,竟是只盯著呂
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便是
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
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東打磨出來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
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
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便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
  「本錢幾多,你不知道?」呂不韋又氣又笑。
  「在下原以為少東籌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錢如故,在下勸少東莫得做夢。」抱賬執事頓時
清醒,說話也利落起來,「三大行利厚是實,可都是各國官市經營專利,尋常私商極難染指。
不說其餘,頭一道關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許。我門與各國官府素無瓜葛,區區六百金還不夠打通
關節,哪裡還有本錢採鹽、曬鹽、護鹽、運鹽?為呂門長遠計,少東還是老實做個麻布商為是
。」
  「不。」呂不韋搖頭,「我已謀好齊國海鹽路數,只需三百本金便可進貨。」
  「恕在下不敢從命。」抱賬執事紅著臉道,「老主東臨行叮囑在下:大險不出金。」
  呂不韋恍然大悟,才知道這抱賬執事竟奉有臨機監控自己的大權,不禁對老父的迂腐哭笑
不得,思忖一陣嘆息道:「既是如此,徒歎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賬執事見主人回歸
正道,便有些歉疚:「少東若是買進苧麻,便是用盡本金也是該當。」呂不韋怏怏道:「明日踏
勘一番再說了。」說罷丟下二人便去了寢室。
  次日正午呂不韋方才悠然起來,梳洗一番用罷「早餐」,已經是日昳之時。剛要出門,卻
見出貨執事匆匆進院,說他們兩人已經覓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賬執事守在那裡,請少東前
去定奪。呂不韋卻淡淡笑道:「上好貨色我已謀定,你先吃飯,完了便跟我走。」出貨執事一
聽二話不說,揣起幾個舂米餅便催著呂不韋走了。
  次日清晨兩人風塵僕僕地趕回,趁著呂不韋沐浴,出貨執事向抱賬執事詳細敘說了少東在
淮北兩縣定下的生麻貨色如何好,價錢如何低,就是一樣:要委託亭長從麻農手中直接收購,
時日上費些周折。抱賬執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聽之後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
生意小本薄利,進料最是該節省的一關,少東竟能不辭勞苦地下市買麻,實在是呂門大幸,說
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飯後三人商議,呂不韋便做了分派:他與出貨執事攜帶六百金到
淮北收麻,抱賬執事坐鎮陳城看護運來的生麻並雇三百輛牛車,一俟生麻收齊,三人便一起押
車回濮陽。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規矩,自然是誰也沒有異議。當晚,呂不韋便將六百金打進緇
車銅箱,帶著出貨執事意氣風發地轔轔去了。
  一出陳城南門,呂不韋緇車不去淮水,卻向東北的齊國兼程疾上。
  卻說呂不韋多日訪查陳城商市,已經敏銳嗅出了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鹽、鐵、馬
、皮革四宗貨色日漸見漲,幾家大店存貨眼看已經見了倉底,都在競相抬價;饒是如此,依然
被來路頗為神秘的貨主源源不斷的吞噬淨盡!呂不韋謹細縝密,便做了一個遊學的南楚布衣士
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闊的南國酒社盤桓,沒出旬日,便與一個經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
闊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飲,都是胡商慷慨付賬。這一日,呂不韋便堅執要自己做東請老哥哥痛
飲。胡商大是不悅:「小兄弟讀書遊學,幾個錢何等艱難,在這一擲千金之地做得甚東?嫌棄
老哥哥銅臭太重麼?」呂不韋溫潤地笑了:「交友在情義,老哥哥縱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
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顏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
一次,老哥哥受了!」
  呂不韋一副不諳商旅的模樣,飲酒間求教胡商指點陳城商道風習,以做論學談資。胡商得
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絕中說出了箇中奧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卻
是齊燕兩國;燕國要復仇,齊國要稱霸,各自大肆擴軍,一應成軍貨物便令人眼熱;各大國官
市對成軍物資控制極嚴,這天府鬼蜮的陳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
拍著呂不韋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個甚學,謀得百車海鹽,便是你一輩子酒錢也!」呂不
韋漲紅著臉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幾個閒錢,只沒個門路,毋曉得如何個謀法?」「迂!」
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個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說,大買主肚皮空
得嗷嗷叫,只要能倒騰出鹽、鐵、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著你買,要個甚門路?」「兄弟
還是拎勿清。」呂不韋一臉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說各國官市卡得緊,譬如兄弟在齊國買幾車
海鹽,出得關隘麼?老哥哥說大買主追著買,如何兄弟在這裡卻沒看見一個人說買賣?」「蠢
蠢蠢!」胡商又氣又笑,「關卡、門路,那都是對三百車以上之特大宗貨物的,都卡死了誰做
買賣?各國如何來錢?民貨如何周流?至於大買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個!」呂不韋驚訝道
:「你不是說齊燕商賈是大買主麼?老哥哥只是個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買主?」胡商冷冷
一笑:「都說士人有學問,我看狗屎不如。」呂不韋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卻罵誰
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兩人直到子夜方散。當酒社侍女用銅盤捧來一支精緻的竹簡時,胡商瞥得一眼便是
一臉肅然:「小兄弟,二十金當得尋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呂不韋卻拿起竹簡笑道:「有約
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飲便是。」回頭對侍女一笑便扔過一支碩大的銅鑰匙,「車馬場呂氏緇車
,開了錢箱去拿。」「噫!」胡商驚愕笑歎,「小兄弟倒是有錢人做派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有錢不花,也是無錢,沒錢敢花,便是有錢,老哥哥以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
案,「小兄弟,對老哥哥脾胃!記住了,他日若想變錢,便來找老哥哥!」說罷從皮靴中摸出
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呂不韋案頭一丟,「無論在陳城那個酒肆,只要將此物放置案頭,半個時
辰內便會有人找你。」
  經此一夜,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不想還沒跨出門檻,便被對老父忠
心耿耿的抱賬執事冷冰冰擋了回來。然則,呂不韋豈能就此知難而退?次日夜裡,他帶著出貨
執事又來到了南國酒社,一邊飲酒一邊慷慨訴說,終是將那個樸實精明又忠心的年輕執事說得
心服口服,立誓跟著少東闖蕩一番。於是,便有了兩人合謀騙得抱賬執事出金的「淮北買麻」
故事。
  兼程五日,呂不韋終於趕到了齊國東部的商旅重鎮––即墨。
  即墨近海,是齊國的海鹽集散地,城中商舖幾乎一大半都是鹽店,鹽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
店。齊國官市由來已久,自春秋姜齊時的齊桓公任用管仲治國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
市,將鹽、鐵、穀、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國計民生之基本物資全數納入官營,甚至連新創
的妓院也由官府經營。管仲的一統官市,看似矯正了春秋時期無序湧起的私商,有效保護了邦
國賦稅,實際上卻是恢復了西周的極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興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
此,齊桓公管仲死後,一統官市便轟然解體,齊國的私家經濟便無可阻擋地瀰漫滲透成長壯大
起來。及至最大的私家勢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國君,齊國的官市一統便永遠地壽終正寢了。進入
戰國之世,齊國私家商旅大興,尚未變法之際,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國,與率先變法以農
而富的魏國一起,同時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文明的兩個中心。
  呂不韋初到齊國,正是齊湣王號稱東帝齊國氣勢正盛的時候。其時,秦國蜀中的井鹽尚未
開採,燕國遼東與已屬楚地的吳越海鹽出貨都很少,嶺南海濱尚無鹽業,而池鹽、岩鹽在戰國
之世更少。如此大勢之下,即墨海鹽幾乎便是天下鹽產的十分之七八,即墨鹽市自然便是天下
第一鹽市。若僅從鹽業看去,齊國便是天下命脈,若齊國禁絕海鹽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鳥
來!然則齊國卻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齊國缺鐵。戰國之世,鐵為新軍司命,鐵多鐵少,往往直
接決定著新軍強弱。韓國雖小,卻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陽鐵山,便有強兵利器而成「勁韓」。齊
國雖大雖富,缺鐵卻是一個致命缺陷。無鐵不成軍,各大戰國正是瞅準了齊國這一致命缺陷,
便在事實上達成了制約齊國的默契:齊國若禁鹽,各國便禁鐵。正因了大勢明白如畫,齊國對
鹽市便始終是半官營半私營––官店對內,私店對外。所謂私家鹽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國鹽商
,而外國鹽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義駐紮齊國,為本國保障鹽路。
其中最大的私家鹽商,便是在吳越海濱治鹽起家的楚國巨商猗頓氏,而即墨鹽商誰都明白,這
猗頓的鹽業便是楚國的鹽路。
  三兩日走下來,呂不韋便對即墨鹽市的路數有了底,而後便與出貨執事仔細踏勘了各種鹽
價,六日之後,呂不韋決意出手:直下海濱鹽場,一次買下大顆精鹽二百六十車!
  這鹽市也頗有講究。用鹽商的話說,便是「價分三等,貨分五色」。所謂價分三等,便是
:在海濱開鹽場曬鹽的官商私商一個價,直接在海濱鹽戶手中收購一個價,在即墨鹽市大批買
鹽而運往他國者一個價。若僅以當地價錢論,鹽場鹽價最低,鹽戶稍高,鹽市最貴。然無論以
何種方式購鹽,若以獲利薄厚論,三者最終卻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於鹽場出貨價格雖
低,量卻極大;鹽戶出貨價格稍高,大多卻是小場精鹽,收購者再出手時抬價幅度便大;鹽市
價格最高,然卻省去了海濱到即墨的運貨費用。所謂貨分五色,便是直曬鹽以顆粒大小分做三
色:大顆粒謂之精鹽,豆粒鹽謂之粗鹽,粉鹽謂之場底鹽;作坊製鹽分兩色:印鹽、花鹽。印
鹽便是經多道工序精製成的鹽塊,其正四方,晶瑩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鹽則是將鹽鋪排於
石板屋頂,加適量水於炎陽之下暴曬,鹽汁垂下如鐘乳之光澤,因成型各異而被呼為花鹽。這
特殊製作的印鹽花鹽價格最高,大多是各國王室貴族與富商大賈包攬了。
  除了價錢貨色的考量,還有金錢的講究。
  戰國之世,商旅交易被視為商戰,其豐富多變與激烈複雜,都遠非後世商業可比。其間最
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幣種、多價格、多關隘、多習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組合,每一個商
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會因種種因素而結局不同。以目下呂不韋正在進行的海鹽買賣論,一面
是貨色價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幣制的不同,也就是說,用何種錢幣來做這樁生意,其結果便
會有諸多不同。
  呂氏家族本是衛國小商,衛國小而弱,本國貨幣很難通行天下,衛國商人便多用魏幣或楚
幣。呂不韋老父積累的「金」,便是楚國的「盧金」。盧金是楚國在戰國中期鑄造的一種餅金
,圓形金板如餅狀,時人又呼為金餅。這金餅上打有一個或數個圓形印記,印記內刻有「盧金
」二字。「盧」者,楚國產金之地,又與「爐」通,意謂盧地鑄造的爐火精煉之金。這盧金與
楚國早期鑄造的餅金「郢爰」並用,是楚國的兩種金幣。戰國後期楚國遷都陳城,又鑄造了一
種新金幣叫「陳爰」,這是後話。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54

  其時各國貨幣不一,齊國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國已經不再鑄造的刀幣。齊國的刀幣有兩種三
式。所謂兩種,一種是齊刀,另一種便是即墨刀。所謂三式,齊刀分兩式:一式是立國初期鑄
造的刀幣,刻字為「齊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戰國齊刀,刻字為「齊法化」。即墨刀,是齊國
在這個鹽業重鎮專門鑄造的刀幣,刻字為「節墨之法化」。法者,法定也準則也。化者,取「
貨」之頭,貨也。「法化」即「法貨」,便是法定之標準貨幣。齊國一直只使用刀幣,幣值數
百年很少變動,在天下信譽極高,購買力也很強。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買海鹽二十二斤半
,買粟二百五十餘斤。
  即墨為通商大市,各國貨幣皆可使用。尋常商旅入齊,但做百車以上的生意,決計都是以
金幣支付。一則是金幣幣值大,易於攜帶,結算不摳毫釐來得快捷,二則便是可省兌換之煩。
然則,呂不韋卻是精明縝密,尋思既然直下海濱鹽場從鹽戶手中買鹽,便必是一宗宗小買賣集
少成多,若用金幣,非但羞於壓價,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頭,一宗宗漏下來,價錢便接
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謀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齊國最大的田氏鹽社,按照鹽社開價,一舉
將三百金幣換成了六萬枚即墨刀。見這個年輕商人果斷利落絲毫不討價還價,田氏鹽社的老執
事很是讚賞,破例派出了鹽社運錢的兩輛鐵車並一百馬隊,將呂不韋與六萬即墨刀護送到了海
濱鹽場。見老執事也是忠厚長者,呂不韋便出五十金,委託老執事代雇二百六十輛牛車,每日
向鹽場發去五十輛,鹽車回即墨後由鹽社代管存儲。老人慨然應允,且執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貨執事原本沒經過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對即墨汪洋大海般的鹽市聲勢,竟懵懂得手足無
措。如今見呂不韋半日之間便解決了最大的運貨難題,不禁便對這個少東敬佩得五體投地,到
了海濱鹽場竟頓時生龍活虎,一宗宗買鹽生意做得乾淨利落分毫不差,鹽場之行竟順利得大大
出乎意料。旬日之間,主僕二人趕回即墨,二百六十輛鹽車已經整齊屯紮在鹽社車場,大牛皮
苫蓋得嚴嚴實實,兩場大雨竟是滴水未滲。
  呂不韋心存感激,便請老執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樓飲酒。誰知老執事卻歉疚地笑了:「公子
莫請我,我家主東歸來,正要請公子赴宴。」呂不韋道:「在下與主東素昧平生,如何當得一
個請字?」老人卻是淡淡一笑:「商家無虛情,有請便有事,有何當得當不得?」呂不韋不禁
笑道:「老執事如此說法,在下便叨擾了。」
  回到寓所一說,出貨執事竟大是緊張,說齊人貪粗好勇,定是要算計少東。呂不韋哈哈大
笑,心下卻也存了幾分疑慮,便叮囑存貨執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會衛國商社報官
。安頓妥當正是暮色時分,呂不韋便登上老執事的接客緇車如約而去。
  呂不韋自然早已清楚,這田氏鹽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產業。在整個即墨鹽市,這家
鹽社是齊國本邦最大的私家鹽商。由於田氏是王族支脈,雖然經商,實際上卻起著襄助官府節
制鹽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佈列國,田氏總社也設在臨淄,即墨
鹽社事實上只不過是根基之地的一個分店而已,族長主東極少來前來,即墨鹽事慣常都是那個
老執事全權處置。呂不韋相信,主東回即墨絕不會是因了他這個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
聽了老執事稟報,臨機決斷要見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個名聞天下的田氏主東,究竟有何事
要請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臨機決斷,也就只有目下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這宗生意
又有何處不妥呢?呂不韋一路想來,竟是不得要領。
  緇車直入府邸,卻有一個布衣散髮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穩身板筆直,分明正在三十歲剛
出頭的英年之期。老執事剛剛低聲說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東。」布衣散髮者便迎了上來
拱手笑道:「在下田單,有失遠迎。」呂不韋心下驚訝這田氏掌族主東竟是如此年輕,卻也笑
吟吟報名見禮,便被田單請進了燈火通明的正廳。
  開宴幾句寒暄,田單便開門見山道:「今日相請,原為兩事,公子幸毋介懷。」呂不韋畢
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先生貴為地主,但說無妨。」話中卻暗含
著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勢欺行,我也未必懼之。田單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
此事才須得一說。其一,公子以盧金換刀,老執事一口報價原也不錯,然卻是一年前老行情,
按時下盧金比價,當換得即墨刀六萬六千,今日補回,並向公子致歉。」說罷一拍手,老執事
帶著兩個壯僕抬進來一口大鐵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鑒,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東決斷
:補回公子六千刀,並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這便將錢箱運回公子寓所。」
  「且慢!」呂不韋漲紅著臉霍然站起,向著田單一拱手便一口氣說了下去,「先生之斷,
在下愧不敢當。不韋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齊國,慮及舉目生疏,恐誤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
意到貴社兌錢,以圖讓利結交。兌價我本知曉,心下卻只圖兌得五萬八千即可。不韋本意:雖
折損八千刀,卻得貴社援手,保我初出不敗,便是大利。及至老執事報價六萬,不韋便思謀此
乃兩廂得利,便一口應允,又以五十金請老執事代僱車隊,而老執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戰之道
,以牟利為本,兩廂得利,皆大歡喜,何有補償退金一說?要說欺心,也是在下算計在先,與
老執事毫無關涉。不韋請先生收回成命,否則在下立即退宴!」呂不韋愧疚難當,一席雖是辭
色激昂,額頭卻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單驚訝地盯住呂不韋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齊國?」
  「正是。」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在下初接父業,操持第一筆生意。」
  「來!為足下初展鴻圖,乾此一爵!」田單慨然舉爵,與依然紅著臉的呂不韋汩汩飲了一
爵,拱手誠懇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見告:為何初出商道便來涉足鹽市?」
  「在下卻要先問先生。」呂不韋執拗地漲紅著臉,「雙方已然得利,先生卻要退金補錢,
既是得不償失,又是小題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來如此,分明便是有違商道,何以竟能成
為天下大商?」
  「足下以為,我社此舉乃得不償失小題大做,且有違商道?」
  「正是。」
  一陣默然,田單起身一拱:「足下請隨我來。」
  在兩盞碩大的風燈導引下,田單領著呂不韋來到正廳之後的大庭院,院中古樹參天森森然
籠罩著一座巍然石亭。田單一擺手,兩個僕人的風燈便舉在了亭口。明亮的燈光之下,只見亭
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個大字––商德唯信,利末義本!
  「這,這出自何典?」一陣愣怔,呂不韋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訓,先祖所立,至今已經二百餘年。」田單面色肅穆,語氣緩慢而沉重,「
田氏根基原本在陳,以商旅入齊,在即墨治鹽而立足。其時齊國商風敗壞,商家惟利是圖,多
以白石顆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後入鹽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傳出商諺:『鹹不鹹,即
墨鹽,五石兩水三成鹽。」各國官市為避坑害,紛紛禁止本國私商涉足鹽業,而一律以官商進
入即墨,自建鹽場採鹽。齊國畏懼列國斷鐵,竟是不能拒絕。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
鹽便臭名昭彰,列國一律拒收,國人則唾罵有加。倏忽之間,『即墨鹽商』在天下便成了無信
無義之同意語,惟有奄奄待斃。眼睜睜看著如此巨大之鹽利盡行讓列國瓜分,齊國便將即墨鹽
業統歸官營,將私家鹽商悉數趕出即墨。饒是如此,齊國官商的海鹽列國還是拒收,官市鹽便
只有賣給齊國人自己了。足下精明過人,當可以想見,對齊國賦稅,此乃何等慘痛之一擊也!
」田單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看看目光閃爍臉色不定的呂不韋慘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趕
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長斷指立下了這柱血字碑,並為族中留下
了一條戒律:田氏子孫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後不得入族墓族廟––此後幾近百年,田氏
之誠信商道才漸漸為天下所知。大父回遷即墨重操鹽業,便也將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後
世永不欺心。」
  呂不韋聽得驚心動魄,一時間竟是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對著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頭對
著田單也是深深一躬,躬罷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單扯住了呂不韋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沒說,竟能去麼?」
  「先生––」呂不韋眼中噙著淚水,「卑微之心,何顏面對泰山滄海?」
  「足下差矣!」田單誠懇地笑著,「縱是聖賢,孰能無過?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
,你我再痛飲一番!」
  重回正廳,感慨唏噓的呂不韋從進入陳城說起,一口氣說了自己初掌商事一個多月的經歷
,末了道:「不韋十五歲便隨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換門庭,使濮陽呂氏成為天下大商,
以為只須對商家牟利之種種機巧揣摩透徹,便可翻雲覆雨伸我鴻圖。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戰
有大道,不循大道,終將敗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專注的田單突兀問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歲,明年行加冠大禮。」
  「足下悟性之高,實屬罕見也!」田單拍案讚歎一句便笑了,「不韋何愧之有?田單今年
三十有六,二十歲前讀書,二十歲後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戰之道。兩年前
接掌田氏商社,我才開始做萬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擲萬金揮灑自如,且眼見
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筆,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說著便舉起了大爵,「來,為足下少年大
才,乾此一爵!」
  「先生獎掖後進,在下卻委實汗顏也!」呂不韋舉起酒爵紅著臉便先自汩汩飲盡,「若非
今日得先生教誨,呂氏敗亡也只在早晚之間。若蒙先生不棄,不韋願投師門下,追隨先生修習
商道。」
  「不韋差矣!」田單爽朗大笑,「你乃天賦之才,非學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爭,商旅
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鳴。當此之時,師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數百年老商,種種戒律
束縛之下,鯤鵬何能展翅九萬里!」
  呂不韋見田單絕非推托,而是真心對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堅持,只惋惜歎道:「在下只
是心儀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單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呂不韋倏地站起:「不韋立誓:終生與先生同道守本,但違商德,天誅地滅!」
  「好!」田單拍案大笑,「如此我便來說第二件事。」
  正在此時,三更刁斗隨風傳來,呂不韋驀然想起臨行時對出貨執事的叮囑,匆忙便要告辭
,卻又不好對田單公然說明,臉便紅得重棗一般。田單也不多問,立即親自送呂不韋回去。寬
大的緇車中,田單便說起了今日請呂不韋的第二件事。未及說完,便到了寓所門口,進了寓所
竟直說到四更。田單離去,呂不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著殘月褪
盡東方發白。
  原來,田單給呂不韋的生意指了一條匪夷所思的路徑––
  其時,齊燕交惡之勢已經彰明。眼見燕國朝野仇視齊國意欲復仇,齊湣王便下了一道詔令
:齊國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國,封鎖齊燕通商的全部關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脈的名號,只有
奉命離燕,薊城總社只留下了幾個執事善後。齊燕兩國的商旅往來便這樣突然一朝終止了。說
起來,燕齊兩國都是老諸侯,自西周立國,便是華夏東北的兩大屏障。兩國的國計民生也是互
相契合補充,切入極深。齊國的海鹽、布帛、粟榖、兵器、海魚等,向來是燕國的主要進路。
燕國的皮革、木材、馬匹、牛羊等,也歷來都是齊國的主要貨源。齊威王之後,齊國日見強盛
,燕國日見衰落,燕國對齊國的依賴便更深了,實力雄厚的齊國商旅幾乎佔據了燕國商市的十
分之七八。如今齊國突然禁絕市易,燕國頓時便捉襟見肘了,不說別宗,單是鹽路斷絕,燕國
就難以撐持。本來,燕國的遼東在西周與春秋早期也是海鹽產地,但後來被林胡部落佔據,中
原商旅斷絕,遼東海鹽場也就自然停頓荒蕪了。戰國中期燕國驅逐林胡收復遼東,本欲重新恢
復遼東鹽業,奈何燕國屢經內亂,又被齊國趁著平亂之機大肆劫掠了一番,國府空虛私商乏力
,拼盡全力也只是恢復了兩個最小的鹽場,產鹽有一搭沒一搭,連遼東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
供得舉國之鹽?
  田單建言的路徑是:以大船裝鹽出海,直下遼東,為燕國新軍供鹽!
  「遼東冰天雪地,能有燕國大軍?」呂不韋大是驚訝。
  田單諱莫如深地笑了:「燕齊交惡,便有奇能異士從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斷無虛言。足
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說。」
  「我非疑慮先生消息,只是驚奇而已。」呂不韋笑著開釋一句又皺起了眉頭,「此事於我
有兩難:一則無巨金做本,打造海船,僱用一應水手,首買一船之鹽,少說也得六千金之上,
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則我無海路生意之閱歷,對遼東從來陌生,既不通關隘,更不
識燕軍輜重大將––」
  「不韋只說,這樁生意本身如何?」田單叩著書案打斷了呂不韋。
  「大手筆,大謀劃,一本萬利!」
  「好!」田單拍案讚歎,「你有此斷,我便細說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單侃侃說完,呂不
韋竟是愣怔無話,良久默然,方才站起來對著田單深深一躬。
  海路輸鹽原本是田氏鹽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擁用三條大海船,一通遼東,一通吳越,
一通高麗與東瀛,數十年從無間斷。齊國突然禁絕了與燕國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頓
了下來。目下,田氏便想將這艘海船交給一個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繼續運營。其所以如此決
斷,在於齊國的有識之士以為:齊國君主暴虐多行不義,已成外強中乾之勢,在齊燕交惡中極
可能面臨亡國厄運;未雨綢繆,與其讓燕國對齊人深惡痛絕,以齊國封鎖鹽路為名發動合縱滅
齊,不若改頭換面維持燕國鹽路,一則不激起戰國公憤使燕國合縱難成,二則使燕軍將士有感
於齊人與齊國君主有別而仇恨稍減,萬一齊軍戰敗,齊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難。惟其如此,
田單與有適之士計議,決然出動海船下遼東,維持燕國鹽路!
  田單坦言,選中呂不韋是臨機決斷。他說了三個因由:其一,衛國小邦,衛商不易引起列
國猜測;其二,呂氏在商旅道無名,雲集即墨的各國鹽商也不會在意;更要緊處,呂不韋初出
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見悟性與願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單便是一聲感喟:「與君
而言,此事雖有一舉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沒於兵災之險。君若為之,誠為商旅義士也。君若
不為,田單亦當引為同道之交也。君自斷之,毋得介懷矣!」
  「我做。」呂不韋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卻有些諳啞,「生身一世,何處無險?刀兵連綿
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隨先生,為生民免遭塗炭盡一己之力,不韋何其大幸也!」
  從此,呂不韋便成了衛國鹽商,在海濱專開了一個呂氏大鹽場,專一的做遼東海路鹽生意
,三年下來,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後起鹽商。按照約定:呂不韋與田氏鹽社對半分成,六年之後
視情勢再定。可在第四年開春之時,燕國合縱五國聯軍大舉南下,一時戰雲驟起齊國人心惶惶
。便在此時,田單趕回了臨淄,派出快馬執事星夜趕赴即墨,將田氏鹽社的庫存三萬金並兩車
刀幣全數裝車交給呂不韋,催促他立刻離開即墨。田單的泥封密書只有短短兩行:「齊國危矣
!田氏與國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辭,即速海船出齊,切切此意!」沒有任何約定,沒有
任何叮囑,呂不韋要趕赴臨淄與田單告別,快馬執事卻是堅執搖頭冷冷道:「齊軍告敗,流民
塞道,公縱一死,與事何益!」呂不韋噙著淚光一跺腳:「走!」便裝金上船連夜南下了。鹽
社的田姓族人全數留在了危城即墨,與呂不韋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個執事僕人。
  就是這樣,呂不韋重新回到了陳城。兩年之後,一個不速之客風塵僕僕地來匆匆登門,不
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魯仲連。魯仲連告訴呂不韋:田單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極大困境,
極需外援,他雖聯結楚國海路援齊,卻是力不從心。魯仲連給呂不韋帶來了一封密書,破舊的
牛皮紙上只有寥寥兩句:「不韋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單頓首。」驟然之間,呂不韋淚
如泉湧,二話不說便擔承了全部採購事宜。那時,楚國也在觀望勝負,說好援救齊國只以庫存
器物為限,不能大肆購買而開罪列國。齊楚國情原本兩樣,如此一來,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國往
往沒有,楚國多餘的陳貨即墨又不需要,開援兩年,竟只運去了兩船破破爛爛的兵器甲冑與一
百石發霉的稻穀。魯仲連氣得吐血頓足,楚國君臣卻是無動於衷。
  呂不韋沒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與魯仲連約定每三月起運一次貨物,由他的呂氏商社直運
到琅邪裝上海船,由魯仲連押運北上。三言兩語一說,呂不韋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後,魯仲連
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資。看著驟然精瘦黝黑滿面風塵的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船救戰救命
的貨物,魯仲連哽咽了,一句「真義士也」尚未說完,便揮淚去了。
  從此,呂不韋便在商道大顯身手,兵器甲冑、布帛粟菽、醬醋烈酒、菜蔬乾肉、皮革猛火
油甚或牛馬草料,舉凡困境所需種種,呂氏商社都盡行收購,且件件都是長流水的大宗生意。
一時間,這天府鬼蜮的萬商之城便是議論蜂起爭相猜測。郢都楚王得報,頓時大起疑心,為怕
開罪於氣勢正盛的燕國,竟給陳縣令下了一道密詔:立即驅逐呂不韋!正在此時,魯仲連聞訊
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陳利害,才說得楚王勉強贊同放手。經此一挫,呂不韋索性便操起了游商
生計,一車駟馬,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間,各色貨物照樣源源不斷地運往琅邪裝
船。如此這般只出不進,三年多之後,偌大的呂氏商社便是山窮水盡了。堪堪此時,田單火牛
陣大破燕軍,齊國復國了!
  消息傳到陳城,呂不韋頓時癱倒臥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開的時節,魯仲連來了,已被封為安平君的田單的特使也來了。形銷骨立的呂不韋
被隆重接到了臨淄。新齊王要呂不韋做客卿頤養,呂不韋婉言辭謝了。田單要呂不韋入丞相府
總掌商市,呂不韋也辭謝了。田單不解,呂不韋笑道:「義舉不圖報,士之道也,商之德也。
不韋正在盛年,何愁不能自立於商道?為官累君,不韋不為也。但能攬得即墨重建生意,不韋
足矣!」田單默然良久,便是一聲感喟:「昔日弱冠之呂不韋,今日果成商旅大士也!」說罷
當即書令:即墨官市之大宗物資,統經呂氏商社進出。
  此後,呂不韋重開商路,三五年間便又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
  所不同的是,經過援齊搜購的幾年錘煉,呂不韋對兵、鐵、鹽三大行洞悉備至,重入商旅
便專做這三大行生意。即墨重建一了,呂不韋便將總社又遷回了陳城。說到底,他讚賞這個萬
商雲集居南北樞要的古城,駐紮在這裡,他便頓生運籌商戰的勃勃雄心––
  故事完了,呂不韋疲憊地靠在石柱上閉上了眼睛。范雎卻聽得心潮難平,逕自飲了一爵便
興致勃勃問道:「如此說來,你的十萬金雄心已經成功了?」
  「十萬?」呂不韋睜開眼睛搖搖頭,臉上漾著難以琢磨的微笑,「不瞞范兄,截止目下,
呂氏商社累金已逾三十萬,作坊店舖四十餘家遍及七大戰國,執事僱員兩千六百餘人。」
  「三十萬?」范雎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一個韓國存金尚無三十萬,你––」
  「不可比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邦國財富在土地、城池、大軍、官吏、庶民,豈是區
區幾十萬金可比?若比活金,莫說韓國,便是目下秦國,也未必有三十萬,是麼?」
  「如此說來,天下四大巨商都是數十萬金之富了?」范雎立即跟上一句岔開話題。
  「我來數數。」呂不韋也是渾然不經意般笑著掰著指頭,「楚國猗頓氏煮鹽起家,目下已
是第六代鹽商,累金當在五六十萬之間。趙國卓氏,主做戰馬生意,兼及木材石料布帛,目下
第五代,累金當在四五十萬之間。秦國寡婦清,主做車船生意,兼及採玉木材絲綢,目下第四
代,累金當在六十萬上下。魏國白氏,以鐵行起家,兼及酒店珠寶,白圭時幾為天下首富,目
下第五代已經大為衰落,僅以祖先盛名躋身四大巨商。要說活金,實則已在十萬之下。」
  「即墨田氏都算不得天下巨商麼?」
  「自然算得也!」呂不韋喟然一嘆,「范兄有所不知,所謂幾大巨商者,也是天下士人的
一種大體揣摩罷了,何能絲絲入扣?天下大商,惟獨即墨田氏是王族支脈。惟是王族有顧忌,
便素來不事張揚,然做得卻都是實實在在的鹽鐵大生意,僅海鹽一宗,便是天下最大鹽商。如
此十餘代,你說累積財富有多少?若非六年抗燕打光了家底,田氏才算得真正的天下第一巨商
。」
  「不韋,你為何不願做官,當真志在經商?」范雎突兀了一句。
  「說不清楚。」呂不韋笑了笑,「那時,只覺得我不是田單,我只是個商人。」
  話語如流,不知不覺間夜色降臨,初升的月亮已經掛在了胡楊林的樹梢。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0:58

【第五節】
  一連三四日,范雎都饒有興致地跟著呂不韋在陳城轉悠。凡遇呂不韋處置商事,范雎便在
一邊聽著看著,無人時便是一連串究底尋根的詢問。呂不韋有問必答,每一宗都說得明明白白
。幾天下來,范雎便對汪洋大海般的商市有了大體的說叨,直做天外有天之歎。
  這一日無事,范雎便問呂不韋商戰谷那兩座奇高庫房有何秘密?呂不韋二話不說,便將范
雎領到湖邊高房前。也不見呂不韋任何號令,恰恰便有一名精壯執事從胡楊林跑來,兩扇三丈
多高的包鐵木門也自動地隆隆打開。當門便是一座與門幾乎等高的影壁,影壁兩側的青石地面
竟有寸許深的車轍。走過影壁,屋頂有大片陽光灑下,偌大屋宇絲毫不顯幽暗,便見一排排幾
乎挨著屋頂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個區域密匝匝整齊排列,區域之間便是幾道深深的室內峽谷,
人立其下竟顯得渺小起來。
  「四輪雲梯!」范雎驚訝地喊了一聲。
  「范兄,人說秦國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這貨色如何,可入得藍田大營?」
  所謂「大兵」,便是大型兵器的時稱。范雎曾經是秦國開府丞相,自然熟悉秦軍主要兵器
,加之平日也喜歡談兵,見呂不韋有意請他品評,便走近靠邊一架仔細端詳敲打一陣,嘖嘖讚
歎道:「雲梯能做得如此精細講究,天下罕見也!一輛開價幾何?」
  「大兵行情范兄當知,以為當值幾何?」
  「四十金。比尋常雲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呂不韋一笑,「按貨色論價,四十金不差上下。我這雲梯,車輪、兵
倉均用精鐵包裹,車身、梯身儘是嶺南水霧硬材所製,非但其堅如鐵,且極難燃燒,除了猛火
油,尋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價,五十金也是供不應求。然則,我做兵器交易從來是
一國一價,不定死價。賣給楚國是三十金,賣給趙國便是二十金。若要賣給秦國,大約便得百
金之數了。」
  范雎目光閃爍著揶揄笑道,「足下還是墨家弟子,兼愛非攻,抗秦義士?」
  「范兄,墨家弟子無商人。」呂不韋笑著搖搖頭,「趙有滅國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當
別論。秦國嘛,恃強凌弱,總該不當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國歷來不從商家手中買兵器。」
  「––」呂不韋驚訝了。
  「不韋,在秦國有生意麼?」
  「沒有。」
  「去過秦國麼?」
  「沒有。」
  「可惜也!」范雎長嘆一聲,「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視
而不見,嗚呼哀哉!」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陽爭利!」
  范雎正待開口,卻見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輕步匆匆地走了進來,在呂不韋耳邊低語了幾句
。呂不韋點點頭轉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時便回。」說罷便跟著鬚髮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時分,范雎正在胡楊林邊漫步眺望晚霞,卻見呂不韋從湖畔走來,便迎了過去:「不
韋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變?」呂不韋笑道:「范兄半隻腳還在泥沼裡,只怕還要拔得一陣。
」范雎目光一閃,慵懶閒適竟是一掃而去:「士倉有消息?」
  「並非士倉。」呂不韋搖搖頭,「一個楚商正在陳城尋覓范兄蹤跡。」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與商旅素無交往,識得甚個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還有何事未盡?」
  范雎皺著眉頭道:「未盡之事,只有妻小莊園了。」
  「不會。」呂不韋又搖搖頭,「范兄家事妥當,並無急難之所。」
  「噫!」范雎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曉?」
  呂不韋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個消息何難?」
  「不韋呵,我終是明白:魯仲連天馬行空,如何卻交了你這個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掛齒。」呂不韋一句撂過,語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擔心,會不會是老秦
王狐疑反覆,起了––」卻又突然打住,只看著范雎不再說了。
  一陣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業有人撐持,做事倒是大器。當初殺
白起,也是為了白起臨危不受命,實在說,內中並無私怨。我若不薦蔡澤便揚長而去,倒是當
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澤撐持,該當不會異常。」呂不韋思忖道:「雖則如此,卻也不能
大意。與其讓此人神秘遊蕩,不若先發制人。」范雎眼睛頓時一亮:「你且說說。」待呂不韋
低聲說罷,范雎便笑了:「謀人之道,不韋倒是通達。便是如此。」
  當夜三更,一個楚商裝束的中年人便被「請」進了天計寓書房。
  呂不韋板著臉沉聲問:「敢問足下,為何在我莊園內夜半遊蕩?」
  「事出有因,先生見諒。」中年人操著一口魏國話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荊
楚做珠寶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製上等荊山玉珮九套,約定一年之期金玉兩清。此
後,大人竟音信皆無。今夜初更,在下於南國酒社外,不意發見那位大人的緇車,便尾隨而來
,尋思這是大人府邸,便欲與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緇車進莊,幾個彎道竟不知去向,在下
便四處尋覓。既見先生,尚請見告:那位大人可是貴莊莊主?若能一見,了卻生意,在下當即
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顯客官姓名。」
  「我莊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請緇車主人一見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請大人辨認。」
  「中。」黃衫客思忖一陣,便從貼身皮袋中摸出一物雙手遞了過來,神態竟是十分恭謹。
呂不韋將絲繩一提,此物便在銅燈下赫然閃爍出奇異的光芒,端詳之下,卻是一隻銘文交錯的
黑色橢圓形玉璧。呂不韋慢悠悠地端詳著問:「玉璧銘文,是甚文字?」
  黃衫客臉色頓時陰沉:「此乃大人定貨信物,先生不當問,在下不當說。」
  「好,足下稍待,我這便去。」
  「不中!」黃衫客目光一閃,「先生有詐,還我玉璧!」說話同時突然閃電般一個凌空飛
身,呂不韋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飛,黃衫客卻已經飛步到了門廳,兩側便有身影一齊飛出,堪堪
左右夾住了黃衫客。「爾等何人!」黃衫客大吼一聲,一口短劍便閃電般橫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無理。」隨著一聲咳嗽,鬚髮灰白的范雎從大屏後悠然走了出來。
  黃衫客驟然收勢,目光瞥過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參見應侯。」
  「這般行徑,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尋覓應侯,有要事稟報。」
  呂不韋笑道:「書房清淨無人,范兄便在這裡與客官盤桓。我去安頓酒菜。」范雎多經密
事,知道這是呂不韋的以防萬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將西乞木帶到自己小庭院的念頭,說聲你隨
我來,便帶著西乞進了大屏後的書房密室。
  四更時分,呂不韋吩咐家老請范雎與客人小酌,家老卻來稟報說書房裡已經無人,先生的
小庭院也黑燈了。正在此時,隱蔽在書房外胡楊林中的執事也來稟報,說客人已經走了,先生
獨自在湖邊轉悠了一陣便回小院去了。呂不韋疲累已極,一時來不及多想,倒頭在榻便是鼾聲
大起。直到將近午時,呂不韋才被家老喚醒,說先生在天計寓茅亭下備了酒席正在等他。呂不
韋連忙離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髮大袖來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為主,不韋嘗嘗我大梁風味。」
  呂不韋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幾色大梁名菜分外齊整:麋鹿燉、鼎方肉、大河鯉、藿菜羹
、舂麵餅,還有一大盤金燦燦的米飯團、兩桶大梁老酒,名貴與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誘人。呂
不韋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廚藝精湛,在陳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記了請范兄前去一了鄉
情,慚愧慚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這是大梁酒肆送來的。」
  「噢,那個『中不中』,他沒走?」
  「此時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個老秦人,平日也是頗木訥一個
人,昨夜卻是一口純正大梁話,且辯才赳赳,實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說來,此人便是秦國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呂不韋坐進了石案前,「黑冰台頗多奇能異士,出道之初,山東大
商很是震驚,紛紛重金延攬死士護衛。後來見黑冰台做事講規矩,只入列國官署府邸,從來不
擾商擾民,便也無人計較了。」見范雎若有所思,呂不韋心下便是一緊,「這個『中不中』既
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搖搖頭:「是太子,嬴柱。」
  「太子?」呂不韋驚訝莫名,「范兄與太子有恩怨糾葛?」
  「既非恩怨,亦非糾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將長平大戰後的諸般故事說了一遍,末
了粗重嘆息一聲,「秦自孝公以來,三代四任國君個個強勢,不意到了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
軟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數也命也,不亦悲乎!」
  呂不韋淡淡道:「君子之澤,三世而斬。范兄當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斷,不
妨回咸陽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劍。」范雎板著臉,「餘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麼?虧你商旅大士也!」
  呂不韋不禁笑了:「看來范兄已是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頭。」
  「然也!」范雎頗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關節我早料到,舉薦士倉便是善後之舉。不意
這位老兄剛上道便撩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來,當初我若不舉薦士倉,此事便落到了蔡澤肩
上。舉薦了士倉,士倉一走,嬴柱反倒是順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說,不了此事行麼?」
  「如此看來,這個老太子也還不笨。」
  「此話好沒力氣!不笨便是好君主了?」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個甚來?」呂不韋看范雎焦躁不安,便是哈哈大笑,「來!轆轆
飢腸,先吃先喝,大梁菜講究得便是個熱鮮。」說罷便給范雎打滿了一碗香冽的大梁酒笑道,
「先乾一碗,范兄再開鼎了。」范雎乾得一碗蘭陵酒笑道:「分明商旅,卻老儒一般禮數周章
,沒有鐘鳴,還要開鼎!」便用銅盤中一支銅鉤鉤起了厚重的鼎蓋,燉麋鹿的異香頓時瀰漫開
來,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禮,「我有佳賓,示我周行。請。」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呂不韋也煞有介事地吟誦了一句。
  「噫!你也來得?」
  「有禮無對,豈非冷落了東道?」
  兩人的吟誦應對,原是春秋時期宴席間以詩酬答的一種禮節。范雎吟誦詩句的意思是:我
尊貴的客人啊,請你為我指出路徑。呂不韋作答的詩句意思是:雖有駟馬高車如飛,這條路也
太遙遠了。范雎原是覺得呂不韋禮數太細,便索性以這番古禮難他一番,不想呂不韋應聲做答
,范雎自然大是驚奇。兩人笑得一陣開吃,片刻便將一案大梁酒菜吃得乾淨。
  酒足飯飽,范雎思忖道:「後天便是旬日,士倉不來,我便告辭。」呂不韋道:「何須掐得
如此之準,我縱有事,范兄只在這裡等候便了,急個甚來?」范雎目光一閃卻反問道:「你這
次去何地?」呂不韋笑道:「范兄有事但說便了,何須明知故問。」范雎默然一陣,終是鄭重
其事道:「替我找到一個人,視境況援手些許。」呂不韋道:「你只說,如何樣人?」范雎目光
左右巡梭一陣,方才低聲道:「嬴異人。」
  呂不韋一怔,笑道:「此等人還用找麼?一國人質,大名赫赫。」
  「此一時彼一時。你只說,對你難不難?」
  「找人不難。」呂不韋笑了,「我只是不明:我一介商旅,對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
與我同往邯鄲,你說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鄲,何須煩你?」范雎板著面孔,「且不說趙國秘密斥候,我一動便會滿城風
雨,弄得不好還會重新挑起兩強爭端。更有一宗,當年老秦王為我復仇,曾經威逼平原君入秦
並囚禁平原君兩月,逼趙國交出魏齊頭顱。此舉非但使平原君蒙受恥辱,而且使魏國與趙國反
目。你說,我入邯鄲避禍尚且不及,還能伸展手腳辦事?」
  呂不韋恍然大笑:「糊塗糊塗,我如何竟沒想到也。不消說得,我辦!」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會安國君加倍補償。」范雎認真補充一句。
  「范兄差矣!」呂不韋一團春風的笑臉罕見地沉了下來,「我受范兄之託,卻與某君何干
?范兄若將此事當做奉命國事待之,恕不韋不能從命。」
  「擰了擰了。」范雎連連擺手,「商旅有盈虧。你對秦國原本便無好感,若再為此事虧了
利市,豈非得不償失?惟此耳耳,萬無國事之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范兄試探於我,卻是愈描愈黑也!若無國事之想,便是陷不韋於不義
了。金錢為良友而去,豈能以利市計之也?」
  「好!老哥哥這廂賠禮了。」范雎說罷,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笑談笑談,折殺我也!」呂不韋呵呵笑著,連忙站起扶住了范雎。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02

【第三章】邯鄲異謀

【第一節】
  朝陽初起,晨霧淡淡如煙。千里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驟然東折,沖破三門大峽谷掠過洛
陽王城,便進入了一望無際的中原平川,蒼蒼茫茫的水面上白帆點點,便是分外的壯闊遼遠。
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頭插著半人高紅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斷在運貨大船與各色官船間穿
梭東下。過了虎牢關,精巧的白帆小船便漸漸慢了下來。此時艙中走出一人,白衣散髮悠悠然
船頭臨風站立,凝神遠望一陣便問:「前方可是鴻溝渡口?」
  艙口站立的黃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鴻溝渡。半個時辰便到。」
  「我無急務,讓過後面大船。」
  黃衫老者想說什麼,思忖片刻終是走到船頭取下了那面紅旗,回頭向艙中一聲呼喝,小船
便向邊流航道蕩了出去。
  戰國之世,黃河還是清流滔滔航道寬闊,渭水、洛水、汾水等十餘條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
暢。其時除了燕國北部與楚國南部,天下貨運十之六七盡在大河水網之內。夏秋兩季,中原河
段更見繁忙,貨船官船漁船遊船穿梭交織,直是一派興旺。雖是列國紛爭割據大河兩岸,然對
於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卻都是一力維護,沒有一國敢於荒疏河道。便是水路航行,也有著約
定俗成的法則:吃水深的鹽鐵兵器糧食陶器等大船行於中流航道,吃水淺的絲綢麥秸茅草竹竿
藥材等貨船左行;官船與遊船右行,漁船可在兩側淺水區拋錨捕撈,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撈;
無論中左右,都是雙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讓,全憑各自權衡。載客小船若有急務,只需在船頭
插一面紅旗(夜航則為紅燈),便可在航道間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隻都奉行著這些久遠的習
俗規則,一切都在古樸自然地流暢運行著。
  這艘輕盈的白帆遊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駛,此刻見一艘吃水極深高揚巨帆的大
貨船順流直下。遊船主人便拔去紅旗偏出主航道,要讓過滿載貨物的大船。白帆遊船剛剛蕩出
中流,大貨船水手們便是雷鳴般一聲齊吼:「謝––」吼聲迴盪間,大貨船便一座小山般悠悠
壓了過來。
  白帆船頭臨風佇立的主人不經意回首,目光驟然一亮!
  淡淡晨霧之中,只見一位綠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頭,裙裾隨著河風飄起,宛若雲中仙子一
般。隨著少女舒緩起伏的玉臂,巍巍船頭便飛出了蕩氣迴腸的樂聲,似琴非琴,低沉舒緩,清
麗空闊,直是從幽幽山谷中飄出。未幾,一陣歌聲隨著清涼的晨風瀰漫在淡淡晨霧之中,清純
柔婉,白帆船頭的主人竟是猛然一顫!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尋之 宛在水中央
  何有伊人 相將共扶桑
  「采––」歌聲尚在悠悠迴盪,河面各色船隻上便不約而同地長長一吼,立即便有人高聲
呼喝:「大河國風,誰來對歌––」
  驟然之間,雄渾激越的歌聲從白帆船頭飛起,劃破晨舞,直上雲中:「
  葦草茫茫 大河長長
  壯士孤旅 古道如霜
  何得伊人 集我苞桑
  悠悠大夢 書劍共稻粱
  歌聲方起,便聞巍巍船頭樂聲驟然激昂飛揚,跌宕相隨竟是絲絲入扣。歌聲已落,高高船
頭便是悠長空闊的一聲叮咚,依稀不勝惜別。便在河面驟然幽靜之時,綠衣少女從巍巍船頭站
了起來,向著白帆小船遙遙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髮人對著巍巍大船也是遙遙一拱,白帆小船
便箭一般順流直下了。淡淡晨霧中,猶見綠衣少女凝神遠望,良久佇立船頭。
  一個時辰之後,滿載貨物的巍巍大船緩慢地靠上了鴻溝碼頭。
  戰國之世,鴻溝是大河直通魏國大梁的人工河流。所有從水路進出魏國大梁的貨物人口,
都要在鴻溝渡口驗關,而後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鴻溝而入大河,或入鴻溝而進大梁。大梁是素
負盛名的天下大都會,財貨遊客吞吐量極大,鴻溝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
地與水路商埠。
  目下,鴻溝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貨船與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緩緩靠穩碼頭,隆隆拋下石錨,
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寬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別搭在了岸邊的大條石上。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商家
執事在船舷搖著一面小綠旗長長一喝:「貨主卸貨也––」
  早已在碼頭守候的一名魏國商家一揮手,身後抬著大繩大槓草墊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壯雇工
便圍攏了過來。正在此時,一名紅衣吏帶著一隊甲士匆匆趕來,遠遠便是一聲大喝:「法度有
變!且慢卸貨!」魏國商人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欲待詢問,卻被紅一吏一把推開:「官府驗關
,誰敢阻擋!登船!」身後甲士「嗨!」的一聲,便徑直湧上了卸貨大板。
  「敢問關市,有何公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船艙迎出,緊身胡服,白髮白鬚,分外
的矍鑠硬朗,當頭便向紅衣吏一拱。
  紅衣吏冷冷一笑:「卓氏巨商也是天下聞名,竟敢騙關違禁,觸犯大魏法度!」
  胡服老人淡淡一笑:「卓原乃趙國商人,如何觸犯魏國法度?官差張冠李戴了。」
  「私運魏鐵出境,該當何罪?!」紅衣吏一聲厲喝。
  「入魏商船,何來出境之罪?」
  「在此之前!」
  「商船出入,每次驗關,本次追前次,魏國官府可有憑據?」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憑據!」紅衣吏轉身一聲大喝,「拿下老匹夫!其餘登船搜驗!」
轟然一聲,幾支長矛逼上,一條鐵鏈便嘩啷鎖住了老人手腳。紅衣吏帶著其餘甲士便轟隆隆登
上了貨船。
  「大父––」船頭一聲女子哭喊,綠衣少女飛也似衝了下來抱住老人,轉身便是一聲怒斥
,「爾等無禮,放開我爺爺!」
  甲士頭目盯著美麗的少女,淫邪地嘿嘿笑了:「放開?只怕官市大人想你。來,一起鎖了
!」老人臉色驟變,鎖手鐵鏈猛然舉起,聲如雷吼:「大膽!誰敢碰我孫兒!」甲士們猛然一
驚退開。少女便是冷冷一笑:「不鎖我也跟著爺爺,誰怕你們也!」
  正在此時,紅衣吏黑著臉大踏步下船,將懷裡一方木匣彭的打開:「老卓原,這便是你出
境魏鐵之憑據!敢不認罪麼?」
  「足下當真好笑也。」老人冷冷地聳著眉頭,嘴角流露出輕蔑地笑意,「此鐵為勵志之物
,乃你國名士孔斌贈送信陵君之禮。信陵君客居邯鄲,老夫受人之託帶貨而已。既非商家貨物
,況只區區一錠,也算得魏鐵出境?」
  紅衣吏滿面漲紅,收起木匣大喝一聲:「休得狡辯!帶大梁官署論罪!」
  綠衣少女正待發作,卓原老人冷冷道:「昭兒少安毋躁,看好貨船,大父不會有事。走!
」綠衣少女哭喊一聲便抱住了老人:「不!我要跟著爺爺!」紅衣吏煩躁地一把拉開少女:「若
再糾纏,一起帶走!」綠衣少女臉色驟變,嗖地拔出一口雪亮的短劍:「豎子無禮!」一劍當
胸刺來,竟是快如閃電!紅衣吏尖叫一聲就地滾出連忙便喊:「快鎖上!帶走!」一隊甲士長
矛齊伸,轟然一聲便圍住了綠衣少女。
  「住手!」隨著一聲斷喝,一個白衣散髮者快步走了過來。甲士們愣怔之間,白衣人悠然
走近紅衣吏,頓時便是滿面春風:「敢問關市,這位前輩何事犯官?」
  紅衣吏冷笑道:「足下何人?走開!否則一起帶走!」
  白衣人不卑不亢道:「在下也是趙商。敢請關市告我,前輩究竟何罪?」
  綠衣少女目光飛快地一瞥:「他誣我大父出境魏鐵!」
  便在白衣人問話時,一個黃衫老者悄悄走近紅衣小吏,極其稔熟地向紅衣吏衣袋中一伸手
,又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紅衣吏覺得腰間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頓時溫和,顧不得斥責綠衣
少女,便向白衣人拱手笑道:「小吏奉丞相府差遣,拘押卓氏,因由麼––」便湊近白衣人耳
邊一陣低語。白衣人向他一拱手道:「敢請關市稍候,我半個時辰便來。」轉身便上了黃衫老
者牽著的一匹白馬如飛馳去。
  黃衫老者向紅衣吏拱手笑道:「敢請大人開了這位老人家鎖鏈,我家主人必有重謝。」紅
衣吏遲疑片刻便一揮手:「開了。你等上船,本官在此守候。」黃衫老者便向開了鎖鏈的老人
一躬:「老人家但請回船,一個時辰內定會完事。」老人慨然搖頭:「那位先生仗義執言,老夫
豈能先回?」綠衣少女頑皮地一笑:「爺爺歇息去吧,我在船下等候便了。」老人略一思忖便
道:「如此也好。這位老哥哥請隨我飲茶去。」便拉著黃衫老者登上了大船。
  堪堪大半個時辰,白衣人飛馬馳回,尚未下馬便揚手拋出一支金燦燦令箭。紅衣吏抄手接
穩一看,陰沉沉的冷臉立即雪消冰開,對著白衣人當頭便是一躬:「大人能討得丞相金令箭,
在下卻是唐突了。」白衣人卻是溫文爾雅地拱手一笑:「關市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勞。幾個
郢金,便給弟兄們飲酒了。」便從馬背皮褡褳中摸出一隻極為考究的棕色小皮袋,嘩啷一搖,
便塞到了紅衣吏手中。紅衣吏大是惶恐,滿臉笑著欲待推脫,卻被白衣人笑呵呵一拍,竟是渾
身酥軟得一句推辭話也說不出來,轉身便是一喝:「走!在這定樁麼!」帶著一隊甲士便轟隆
隆去了。
  「耶!揮金如土嘛。」綠衣少女一撇嘴揶揄地笑了。
  凝神盯著甲士遠去的白衣人恍然轉身,拱手笑道:「姑娘見笑了。大梁官風如此,在下也
是不得已耳耳。」
  「誰卻說你得已了?」綠衣少女一臉燦爛的笑容。
  白衣人揮袖一沾額頭的津津汗水,略一喘息便平靜笑道:「你們貨船已經無事,盡可卸貨
了。在下告辭。」說罷轉身便走。
  「哎哎哎!」綠衣少女飛步跑過來便攔在了白衣人面前,紅著臉急匆匆道,「你的家老和
爺爺還在船上,你如何走得?也不留個姓名,爺爺要人,知道你是誰也?」
  白衣人道:「天下商旅,原本一家,誰是誰無甚打緊。家老自會回來。在下尚有急務,容
當告辭,後會有期。」
  「哎哎哎,」綠衣少女大急,回身便喊,「爺爺快來,他要走!」
  「先生留步,卓原這廂有禮了。」老人在船舷遙遙一拱,快步下船走到白衣人面前道,「
雖是萍水相逢,先生義舉卻令老夫感佩!若無急務,敢請先生到我艙中小酌片刻。」
  白衣人拱手笑道:「商旅之道,逢危互救,前輩無須介懷。在下有急務欲去邯鄲,不能與
前輩共飲,尚請見諒。」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先生便是濮陽呂氏之少東?」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是深深一躬:「素聞前輩大名,呂不韋見過前輩。」
  「果然不錯也!」老卓原一伸手扶住呂不韋,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夫家居邯鄲三世,
敢請先生急務之後,來府盤桓幾日如何?」
  「謝過前輩相邀。」呂不韋拱手做禮,「急務之後,在下定然前來求教。」
  綠衣少女笑吟吟遞過來一方竹板:「車道圖。莫錯了地方。」
  「謝過姑娘。」呂不韋收起竹板,向卓原爺孫一拱手,「在下告辭。」便與黃衫老者翻身
上馬去了。綠衣少女怔怔地望著呂不韋背影,小聲嘟噥著:「哼,一個不問,一個不說,一對
老少糊塗。」老卓原不禁哈哈大笑:「大父不說,他亦不問,奧妙便在此間也。」「爺爺!」
綠衣少女嬌嗔一句,卻紅著臉咯咯笑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08

【第二節】
  一支龐大的車隊在邯鄲南門外的谷地紮下了營帳。
  當呂不韋幾騎快馬進入山谷時,這片營帳已經紮了三日。與押車總管荊雲一聚首,呂不韋
便帶著老總事與三名年輕執事立即清點貨物。暮色降臨時,三百六十四輛馬車全部清點完畢,
車貨竟是無一摧折損傷。呂不韋大是滿意,當晚便在總事大帳設宴犒勞荊雲騎隊,全部車伕也
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飲。呂不韋吩咐老總事發放工錢,每個車伕在約定工錢之外再加十枚
最實惠的「臨淄刀」。山谷中頓時歡呼雀躍,車伕們舉著酒碗可著勁兒喊「少東萬歲!」呂不
韋卻是不敢酣暢,飲得幾爵,留下荊雲與老總事照應各方,便到自己的帳篷裡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轔轔駛出山谷,不疾不徐地進了邯鄲南門。
  此時的邯鄲,與長平大戰前卻是另一番氣象。戰後趙國雖然元氣大傷,但於山東列國的邦
交卻達到了最好狀態。鑒於趙國以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扛住了強秦席捲山東的風暴,列國在
合縱敗秦之後紛紛對趙國示好,除了緊缺物資的援助,便是鼓勵商旅進入趙國。對於一戰打光
了六十萬大軍,又連續三年遭受秦國猛攻而滿目瘡痍的趙國,些許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只是
在山東商旅大舉入趙之後,趙國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漸漸地復甦過來。而今,邯鄲城內外雖然還
是到處可見大戰廢墟,但街市交易卻是一片生機,店舖連綿車馬川流市聲鼎沸,竟是分外熱鬧。
  青銅緇車一進南門長街便避開鬧市,拐進了一條僻靜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來
。趙國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樣,坐北面南,城樓之外便是一條林蔭籠罩寬闊幽靜的石板大街
,顯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幾乎都在這條街上。奇特的是,這條大街東西兩側的大樹之後卻都是斷
斷續續的紅牆,竟沒有一座東西府門臨街而開。原來這條大街只是一條車馬大道,所有的府邸
都在大道兩側的十多條街巷中。青銅緇車在林蔭大道行駛一陣,便彎進了東首第三條石板巷。
這條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氣勢很是宏大,巍峨的橫開六間門廳幾乎便與小諸侯宮室一般,門廳
前立著一柱丈餘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鑲嵌著四個大銅字––平原君府。
  青銅緇車轔轔駛入門廳對面的車馬場,在入口一個帶劍吏的導引下停在了進出便利的最合
適位置上。車方停穩,不待武士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呂不韋便推開銅包木檔悠然下車。正在
此時,一輛破舊的單馬黑篷車光當光當地進了車馬場,向著青銅緇車的旁邊便要停車。帶劍吏
回身便是一聲低喝:「停役車那邊,不能停官車場!」駕車的老人面色漲紅,正要爭辯,卻聽
車中人低聲一句,便將老馬圈轉,光當光當地駛到旁邊的工役車場去了。
  呂不韋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車場打量了一番,只見雜亂排列的牛馬車中走出了一個清瘦
蒼白的年輕人,頭上的竹冠暗淡髒污,一領黑袍綴滿了各色補丁,腳步匆匆,卻又顯得虛浮猶
疑,分明要進府邸,目光卻不斷瞟向大門兩側的長矛甲士,瞟向矗在門廳台階中央的光鮮門吏。
  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便遠遠跟在黑衣人身後從容走了過去。
  門吏傲慢地揮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卻還是走到了六級
台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便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後面有貴客麼?走開走開,橫
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
轉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便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
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府,方入第二進庭院,遙遙便聞正廳一片慷慨議論之
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幹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便將呂不韋
引領到政事廳東面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的殿堂,官員
書吏接踵不斷,幾乎便沒有空閒。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
在。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便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平原君別來無恙。」呂不韋笑應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
,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
  「不韋請入座。上茶。」鬚髮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前
坐定,便悠然笑了,「諺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誤,先生便
是自責過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訂之
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大型雲梯三百輛、雲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發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簇十萬
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呂不韋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卻呵呵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按今歲物
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只一句
話:兵器乃邦國性命,只要貨色上乘,老夫只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
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李牧將軍悉數檢驗並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便憑將軍公書前來結
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
  「不韋經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嘆,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呵,若
非在長平大戰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初舉薦了你,可老
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後,老夫再度開府攝政,第一要務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便是
重中之重。當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
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復何言!」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無愧於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嘆:「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於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
堅實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縱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對風華才俊,竟似對自
己倏忽消逝的英風不勝懷戀。
  「平原君謬獎,晚輩原是愧不敢當。」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者愧不敢當也!」
  笑聲未落,便見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
帶他進來。」呂不韋見狀便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搖搖手:「莫走莫
走,你且見個稀奇。」呂不韋便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
便又順勢坐了下來。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悉嗦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便竹竿般搖了進來:「秦國質使嬴異人
,見過平原君。」深深一躬,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業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
連綿,邦交中斷。期間秦國輾轉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
長此一往,異人將客死他鄉。異人身為人質,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
路。」
  「人質?」平原君冷冷一笑驟然爆發,「老秦王發動連番大戰,幾曾顧忌你這人質死活?
不能止戰,你還算得人質麼?早知你嬴異人在秦國如此輕賤,當初便該索你父親來做人質。戰
後三年,秦國何曾送過你衣食財貨?秦人殺我趙國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著意照應,你早被邯
鄲國人萬刃零剮!能活到今日?」
  說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靂電閃之下,這個細瘦蒼白神態畏縮的年輕人倒是舒展了些許
,慘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說得不差,嬴異人業已成了咸陽棄兒,本不當苟活於異國他鄉。然
則,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異人便是最後一請,平原君既輕我辱我,異人縱是厚顏求生,
亦當抱愧了之。」說話間牙關已經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轉身便一頭撞向了廳中大柱。
  「且慢!」呂不韋早已看出端倪,一個飛身箭步便撲上去抱住了嬴異人。饒是如此,死心
之力竟帶著呂不韋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聲,嬴異人的額頭便撞起了一個大青包。呂不韋憤
憤然道:「大膽秦人!你要陷平原君於不仁不義麼?」
  電光石火之間,平原君臉色大變。無論如何嬴異人也還是趙國人質,若果真死在自己廳堂
,且不說列國如何紛紜閒話,單是給秦國一個大大的口實,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閃動,正要大
喝來人,卻見呂不韋已經抱住了那個沒有幾份力氣的黑瘦子,便長吁一聲離座,走到癱在地氈
上呼呼大喘的嬴異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國君嬴柱已做了秦國太子,他是你父親,為何不
求趙國放你回去?」
  嬴異人大喘著粗氣道:「秦國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問?」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纔老夫言語不當,公子見諒便了。自下月始,老夫
知會邯鄲令,每月支你些許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陽帶信,老秦王若記得你這個王孫,或者
你那太子父親還記得你這個王子,便是你的富貴之期。好自為之,去吧。」轉身又是一聲吩咐
,「來人,給公子隨帶三日傷藥,送他出府。」
  沮喪的嬴異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來,涕淚唏噓地走了。
  「今日開眼也。」呂不韋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還親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樁。」
  「不韋有所不知也,入座聽老夫說來。」驟然降臨的麻煩消除,平原君對呂不韋大是好感
,靠上坐榻便是一聲嘆息,「不韋呵,莫看這個人質王子乞丐一般,卻是秦趙之間一個暗結。
老秦王歹毒,丟下個人質不管不顧,分明便是丟給趙國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盤算:趙人仇
秦,必治秦國人質於死地,只要這個人質死於趙國,無論你是殺了他還是餓死他,秦國便要大
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殺不放不死不活,教爾老嬴稷翻臉無轍要王孫無門,便是這般乾耗
著,他卻能奈我何!」
  「平原君縱橫捭闔,不韋佩服。」
  「老夫難矣!」平原君大搖其頭,「秦趙山海血仇,讓這小子活下來談何容易!大兵護持
麼,將士憤懣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屆時你能如何?放任不管麼,必是碎屍街頭。豐
衣足食麼,小子優遊自在,國人便是罵聲載道。交邯鄲官署管轄麼,也與將士一般麻煩,不定
哪天又餓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難,便只有老夫親自把持這個分寸了。如此一來,卻又得秘
密操持,既不能讓此兒知道,又不能讓朝野知道。此兒若知老夫親自料理他,便會有恃無恐日
日登門。朝野若知,便會罵老夫小題大做親秦無度––你說,老夫難也不難?」
  看著平原君雪白的鬚髮抖抖索索,紅臉倏忽變黑,黑臉倏忽變紅,呂不韋倒是無言以對了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嘆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謀國,終有善報也!」
  「求此善報,老夫慚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難,老夫訴說一番,如此而
已,豈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韜略,不韋謹受教。」呂不韋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
  「多禮多禮。」平原君伸手一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
,又不怕洩露機密,不亦樂乎!」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
  「笑談笑談。」平原君轉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
  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艷羨驚歎。自信陵君蝸
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
權,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閒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熟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
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
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
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
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
滿面春風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
日向府君謝罪便了。」說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
裡咯登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送
了。」說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身向車門去了。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
簾的特製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色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
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34

  邯鄲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區域。趙國胡風源遠流長,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趙國相繼
征服北方諸胡,林胡羌胡東胡等諸多崩潰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紛紛移居趙國北部草原,胡人商旅
便也紛紛進入了趙國腹地城池。其時人口便是強盛根基,任何邦國都不會拒絕外族進入定居,
一時間邯鄲胡風極盛,胡人聚居區幾乎佔據了整個邯鄲的西北城區。胡人商旅以從大草原輸入
馬匹牛羊皮革兵刃,從趙國輸出鹽鐵布帛五穀烈酒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這邯鄲胡坊便成了
中原列國對草原胡人商路的一個根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粗礪,最認打過交道又守信用的老客
,加之酒風極盛,於是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舉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將客商邀入酒
肆先痛飲一番,成交之後,便再以熱辣辣的胡女將客商留宿一夜。次日雙方皆大歡喜,生意便
磐石一般穩固。邯鄲市諺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熱風蕩蕩。」說得便是這胡
坊區的特異風景。
  緇車駛進了最寬闊的一條石板街,又拐進了一條風燈搖曳的小巷。
  進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見「岱海胡寓」四個大字隨著風燈搖曳閃爍。緇車到得門前,便見
門廳風燈下肅立著四名紅色胡服的金髮女郎。當先兩人笑吟吟走了上來,一人打起車簾,另一
人便伸手攙扶車中貴客。
  「免了。」呂不韋撥開了那隻雪白豐腴的手臂,跨步下車,「雲廬。」
  一名胡服虯髯的男子慇勤迎來:「雲廬在後,主人請隨我來。」
  胡寓散漫寬敞,與中原寓所大異其趣。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便是一條寬約三丈長約一箭
之地的竹籬甬道,胡人呼為箭道。常有客商酒後技癢,便在盡頭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過甬道
,便是一片數十畝地大的綠油油草地,挺拔的胡楊疏密有致地圍出了大大小小諸多「院落」,
一盞盞風燈在林間院落閃爍飛動,風燈之後的帳篷便是胡寓獨特的客房。
  穿過一條幽靜的林間小徑,便見兩盞風燈吊在兩根拙樸的青石燈柱上,「雲廬」二字隨風
搖曳,恍惚間便是陰山牧場一般。進了燈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頂帳篷。虯髯男子在中
間一頂白色大帳前停下腳步,昂昂拱手道:「稟報主人:雲廬六畝草地,右帳三名侍女,左帳
兩名炊師,後帳是主人家老僕役。若有不時需求,搖動帳前風燈,奴僕即刻便到。稟報主人,
稟報完畢!」
  「胡人也學得周章。」呂不韋笑著一揮手,「三侍女退去,右帳留下。」
  「主人!」虯髯男子頓時紅臉,「三女白得像陰山雪,嫩得像岱海草,溫順得像綿羊,酸
熱的馬奶子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突然壓低聲音道:「生意成交之後再要。不少你金。」
  「嗨!」虯髯男子昂昂一聲,便大步去了右帳。此時安置好車馬的黃衫老者正好趕來,便
在右帳外與虯髯男子嘀咕得幾句。片刻之後,三名胡女便歡天喜地地跟著虯髯男子去了。
  進得大帳一踏上六寸厚的羊毛地氈,呂不韋周身便是一陣酸軟,不由分說便躺倒在地長長
地伸展了一番。黃衫老者輕步進帳,嘆息一聲便道:「先生實在該有個女僕也。老朽之意,這
便物色一個胡女進來。」呂不韋驟然翻身坐起,笑道:「展個懶,卻於女僕何干?」黃衫老者
歉疚道:「先生萬金之身,出行唯帶老朽一人,身邊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見,一劍士、一女
僕必不可少。」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女僕作罷。劍士倒是有一個也好,只是一時尚無適當之
人。」
  「老朽之見,荊雲義士便最好。」
  「荊雲?大材小用也。」呂不韋搖搖頭卻又恍然,「對也,請他舉薦一個。」
  「好,此事老朽辦理。」黃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憊若此,晚餐用些甚個?」
  「疲憊個甚?」呂不韋心不在焉地一揮手,「胡餅羊骨湯,薛甘醪。」老者轉身正要走,
呂不韋卻又突兀一句,「今日之事辦得好!居所清楚了麼?」黃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許小事
,先生竟如此記掛?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日稟報。」呂不韋搖搖手:「不,晚餐用完便說。
」老者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出帳去了。
  片刻之後,一大盆濃稠雪白的羊骨湯、一盤黑厚勁軟的燕麥餅、一桶異香瀰漫的甘醪便捧
進了帳篷。呂不韋狼吞虎嚥一陣,頓時便是周身汗水,起身在後帳用熱水一番沐浴,換上一領
寬鬆的絲綢大袍,便喚來老總事會商。半個時辰後,黃衫老者匆匆出了雲廬。呂不韋也漫步出
了白色大帳,悠悠然進了樹葉嘩嘩的胡楊林。
  雖是初秋,邯鄲的清晨卻已經有了幾分蕭瑟的涼意。
  一輛極是尋常的兩馬緇車出了岱海胡寓,幾經曲折便轔轔駛進了一條隱秘幽靜的長街,長
街將盡,又驟然折進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緇車便戛然剎住了。馭手回首低聲
道:「稟報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車。」車中一聲咳嗽,一個白衣散髮人走下車來,對馭
手低聲吩咐了幾句,緇車便丟下白衣人轔轔折了回去。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禁便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長街之後的小巷煞是奇特:兩側
是一色清森森的石板牆,高得足以遮擋四周屋頂的視線,原本便只有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牆
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邃的峽谷;小巷口守著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枝杈伸展相擁,將深邃的
巷道峽谷變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巷口一丈;老榆樹的葉
子已經開始飄落,零星黃葉在巷中隨風飛旋,沙沙之聲更是倍顯出落寞空曠。
  思忖片刻,白衣人終是踏進了幽暗的巷道。
  走進小巷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
使人心跳。低頭打量,年復一年的落葉已經堆起了兩三尺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
,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幾乎用不著揣摩,便知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出。白衣人無聲無息
地走得一陣,驀然便見右手石牆中一個門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鑲嵌在兩邊石牆之中。仔細
一看,黝黑物事竟是兩扇堅實的木門,門廳入深三五尺,外邊還有三級台階。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門:「開門,我是債主––」
  連喊數聲,黝黑的鐵包木門才光當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紅衣小吏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將
來人端詳一陣,便拉長了聲調:「公子欠你賬了?幾多呵?」
  白衣人憤憤嚷了起來:「這個公子欠債不還,還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勢跟蹤,誰個
能找到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還我來,你等護著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鄲官署
的經商官文––」
  「聒噪個甚!」紅衣吏沉著臉,「說!欠你幾多?」
  「百金之數!長平大戰時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誰借他?」
  「聒噪!」紅衣吏又是一聲呵斥,「說!關金幾多?」作勢便要關窗。
  「且慢。」白衣人頓時一臉笑容,「依著討債行情,討百出五,門關便是五金。可我怕一
次討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讓秦人佔了便宜。我要常來,便付關金五十。」
  「好!拿將過來。」紅衣吏作勢又要關了那窗。
  「來了來了。」白衣人連忙遞上一隻鏘鏘響又沉甸甸的精緻皮袋,臉上卻是一副心疼不忍
的模樣。紅衣吏不禁呵呵笑了起來:「先生當真可人。實話說,你不會有虧。若是沒有我等酒
錢,不說欠你百金,便是欠你萬金,你也休想跨進這門洞半步!明白?」
  「何消說得!」白衣人一拍胸脯,「只要買賣順暢,你等酒錢在下包了!」
  大門嘎吱吱大響著拉開,紅衣吏在門洞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此人雖窮,脾氣卻古怪
,若有不測,你只大喊一聲,我等弟兄便來。左右小心。」
  白衣人答應著便走進了庭院。這座庭院雖很狹小,卻是四面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
暗得與門外石板巷絕無二致。天井中零亂安著幾方石案石凳,顯然是看守吏員兵士們吃飯的場
所。繞過庭院影壁,便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黑篷車,正北三開間大屋
,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破廟一般。廊下晃悠著一個老人,衣衫襤褸內侍模樣,正在一隻大燎爐
前生火,潮濕的木柴煙氣繚繞,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白衣人一拱手高聲道:「行商債主請見公子,煩請通稟。」
  衣衫襤褸的老人中轉過身來,呆滯的目光盯住來人,便彷彿打量一個天外怪客。良久,蒼
老的聲音終是從煙霧中飄了過來:「足下何人?要見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飲,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聲,其勢竟似不勝其煩。
  老內侍擦了擦被煙氣薰嗆出的淚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後,便聽大屋中高
聲嚷嚷:「豈有此理!甚個胡寓?教他進來!窮得叮噹,我卻怕甚!」白衣人聽得嚷叫,回身
看一眼靠著影壁瞧熱鬧的紅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來,便赳赳大步走了進去。
  幽暗的正廳空曠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蒼白的年輕公子兀自在煩躁地嚷嚷著,突見白衣人
背光走進,竟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麼?我甚時欠你金了?」見白衣人只
是瞄著他上下端詳,便又是一陣嚷嚷:「你要討人情?我卻不認!我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領你
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輛破車還有那匹瘦馬,都給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聲調卻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虛妄,皆為
請見公子而出,尚請見諒。實不相瞞,我乃濮陽行商呂不韋。見過公子。」說罷便是深深一躬
。黑瘦蒼白的年輕人愣怔了,看著這個氣度沉穩衣飾華貴的人物,兩隻細長的秦人眼眨動得飛
快,終是板著臉冷冷道:「足下請回,嬴異人無生意可做。」
  「在下欲大公子門庭。」呂不韋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說一遍?」嬴異人嘻嘻笑著,只上下打量呂不韋,心中便飛快地思忖著如
何應對這惡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門庭。」呂不韋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嬴異人蒼白的面容突然漲紅,竭力壓抑著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門庭?請先自大君之門
庭,而後再來大我門庭可也。」
  「公子差矣!」呂不韋認真地搖搖頭,「我門待公子之門而大,故得先大公子門。」
  嬴異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願聞先生高見。請。」
  此時,門外老人搬進了終於生好火的大燎爐,陰冷潮濕的大屋終是有了些許熱氣。只有一
張破舊的長案,兩人便對頭跪坐在同樣破舊的草蓆上。嬴異人吩咐一聲「上茶。」便有一名鉛
華褪盡滿臉褶皺的乾瘦侍女走來,用一個漆色斑駁的木盤捧來了幾色煮茶器具,卻只跪坐在銅
爐前低頭不語。
  「煮茶。愣怔個甚?」嬴異人不耐地叩著破案。
  「稟報公子:沒,沒茶葉。」乾瘦侍女聲音細小得蚊鳴一般。
  呂不韋爽朗笑道:「此地陰冷,大碗熱白開最好不過也。」滿面愧色的嬴異人這才回過神
來道:「快,燒開水去也。」乾瘦侍女連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見笑也!」嬴異人長長地了嘆息一聲。
  「龍飛天海,尚有潛伏之期,公子一時之困,何頹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語未了,嬴異人便是涕淚唏噓,「我十六歲尚未加冠,便入趙為
質,至今十二年過去,已經二十八歲也!自長平大戰開始,我便形同監禁,求生不能,求死不
得,不死不活地在這座活墳墓中消磨。我雖盛年,卻已是兩鬢白髮,心如死灰––巷口那兩棵
老樹都快要枯萎了,年年敗葉,歲歲死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語未了,嬴異人竟是伏
案大哭。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一嘆:「魚龍變化,不可測也!不韋只問:公子一應王器是否在身
?其中有無老秦王親贈之物?」
  嬴異人點點頭:「趙人當初搜刮了所有錢財,惟獨此等器物一件未動。我派老內侍幾次拿
去市賣換錢,竟無一人願買。卻是奇也!」
  「奇也不奇,日後自明。」呂不韋笑得一句,便肅然叮囑,「此等器物,公子當妥為收藏
,萬物輕忽市易,更勿隨手送人。」
  「好,記住了。」
  呂不韋低聲道:「此地不宜久談,三日後我請公子做客再敘。」
  「難也。」嬴異人連連搖頭,「我要出巷,便須平原君老匹夫說話,來回折騰半個月,也
討不來放行牌一張。」
  「此事公子無須上心,只養息好自己為是。」說話間呂不韋已經站了起來一拱手,「我便
告辭。無須送。」嬴異人尚在愣怔,呂不韋已經出門,在門廊下對老內侍低聲幾句,便領著老
人去了。大約一個時辰,老內侍便趕著那輛破車光當光當地回來,竟卸下了幾大麻袋物事。乾
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腳不沾地,片刻間庭院中便瀰漫出久違了的肉香菜香與酒香。嬴異人
飢腸轆轆,沒飲得一碗便醉了,軟軟倒在榻上猶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39

【第三節】
  呂不韋第一次失眠了。
  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胡楊林樹梢,雲廬的草地在腳下已經有了秋日的乾爽。在平原君府門
第一次看見那個黑瘦蒼白的公子,他的心頭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來潮,要老
總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國公子嬴異人,便設法讓他進府見到平原君。說不清為何要這般
做法,當時只有一個閃念:看看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況?當那個嬴異人在平原君的尖
刻奚落下猶自低聲下氣時,呂不韋油然生出了一種蔑視。然則,當嬴異人最終不甘受辱咬破牙
關而撞柱自戕時,呂不韋心頭竟又是猛然一跳,幾乎不假思索地便撲上去抱住了他。若非這一
撞一抱,呂不韋決計不會留下來聽平原君說叨。
  多年磨練,他已經有了一個確定不移的約束:與官謀商,不涉政事。這一約束,來自與田
單多年交往的閱歷:商人一旦涉政,輕則影響對市利的判斷,重則毀滅商家大業的根基。然則
,要做曠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談;要做官府生意,不與官員來往還是空談;要與官員
來往,不言及政事則幾乎無從結交。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數:以牟利需要而接觸官員,不
期然言及政事,便漸漸地由淺入深生出來往之情誼,最終相互為援,皆大輝煌!然則,呂不韋
卻對這種路數大不以為然。大爭之世,政無恆勢,顯官大臣最是動盪無常。此其時也,周流財
貨之商旅卻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舉凡鏊兵大戰,大臣官員便是肅殺換代之期,商人卻是大發
利市之時。兩廂比較,以興旺恆長之業,就動盪無常之道,豈非火中取栗?思謀揣摩之下,呂
不韋便有了自己與顯官權臣交往的獨特方式:讓利守信,不涉政務。這個「不涉」,大要有三
:其一,洽談商事單獨晉見當事官員,絕不在官員與部屬會商政事時晉見;其二,商事交接妥
當便行告辭,絕不海闊天空;其三,談商期間,官員若有即時公務,便即行告辭,約期另談,
絕不留場等候。多少年了,呂不韋都是以一貫之,在列國官場留下了極好的口碑:持重幹練,
不起事端,輕利重義,商旅大士也!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來,聽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說叨。
  呂不韋突兀生出一個奇妙的評判––奇貨可居,嬴異人也!
  按照范雎的說法:這個嬴異人稟賦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質使」,十餘年過去,已經
成了秦國棄兒;此子若無大變,或可立為安國君世子,以固安國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
,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初范雎主張老秦王仍然以安國君為太子,除了他自己與安國君交
好這一根基,最硬實的理由便是:安國君有兩子堪為眾多王孫中的人才。如今,那個嬴傒已經
被士倉斷為「不堪」,安國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謀劃。范雎多方思謀,便想到了託呂不
韋打探嬴異人境況這條路子,以圖了結此事。范雎一再向呂不韋申明:他對這個做了十二年人
質的嬴異人不抱厚望,只要有個消息知會安國君即可,其餘便交安國君自己決斷,范雎決計不
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後幾句話竟是不勝唏噓:「立嫡換代,風險難測也!老秦
王尚遺忘此子,我與嬴異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錯舉不堪之人,地下何顏面對老秦王矣!」基於
此念,范雎託給呂不韋的事也實在不難: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況,接濟救困,而後再將消息
密書告知范雎,呂不韋便算完成了又一樁義舉。
  然則,呂不韋卻有了完全不同於范雎的判斷,最主要者便在三處:一則,老秦王非但沒有
遺忘這個王孫,恰恰是刻刻在心的一顆邦交棋子。呂不韋相信,作為邦交敵對方的趙國,平原
君的評判比已經是局外人的范雎更準確。二則,嬴異人心志尚未全然泯滅,長期忍辱負重,隱
隱然有能屈能伸之象。僅是這番閱歷積澱的品性,也必然強於那個「不堪」的嬴傒。果真此子
入得秦國,做安國君嫡世子便大有可能!三則,老秦王年近古稀,隨時可能薨去,安國君五十
有餘,虛弱多病,也可能幾年便去。如此看去,嬴異人由世子而太子而秦王,便絕不是一條不
可預測風險的漫漫長路。以呂不韋之獨特眼光,十年之期,大體可成。
  果然如此,呂不韋前路何在?
  每每如此一問,他便是猛然地一陣心跳!
  功業之心,人皆有之。所不同者,因境況而異,功業目標便色色不同罷了。農夫以桑麻有
成豐衣足食為功業,從軍兵卒以執掌將軍印信為功業,士子以入仕為官為功業,大臣以治國理
民之政績為功業,國君以稱霸天下為功業,學派以踐履信仰為功業,商旅以財富累積為功業–
–凡此等等,便醞釀成了蓬勃壯闊而又生生不息地天下大潮。大爭之世,此其謂也。而所有這
些五光十色的功業之舉,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大我門庭,耀我族類!
  若是沒有與田單、魯仲連的共事根基,若是沒有因此而生出的長達十餘年的兵器生意中與
列國官府的往來周旋,也許呂不韋便不會有這種心跳,而只會奔天下第一大商而去,心無旁鶩
,無怨無悔。偏偏有了如此一番閱歷,有了洞察官場的獨特眼光,有了周旋官場的實際才幹,
驟遇可能使自己像田單一樣步入廟堂的大機遇,心田便會突兀激盪起來。
  商人縱是富甲天下,何如一代功業名臣之光耀千古?
  便是在這一次又一次地心跳中,呂不韋做了最後的決斷,親自走進了嬴異人的囚居之所,
用獨具一格的說辭,打動了這個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人質公子。「大子之門」,誰都能聽得懂
,卻又絕不涉及難以言傳的雲霧絕頂。這便是呂不韋的獨特語言,最直白,而又最隱晦,最淺
顯,而又最深奧。
  既然聽從了魂靈的召喚,便當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雄雞開始第一聲長鳴的時分,淡淡的晨霧輕紗般籠住了雲廬草原,也籠住了軍陣一般的胡
楊林。終於,呂不韋披著一身細濛濛的露水回到了雲廬大帳。
  「先生,老朽已經將邯鄲賬目結清。」老總事也一身露水走了進來,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放
到了長案上,「先生當歇息了,老朽午時再來。」
  「西門老爹,請坐。」呂不韋毫無倦意,從後帳提出兩袋馬奶子,「來,一人一袋喝了。
雲廬之內,你老何須跟著我轉悠。」
  老人搖搖頭笑道:「這是胡寓,得謹細。好在荊雲舉薦之人三兩日就到了。」
  「我商社在趙國存金幾多?」呂不韋啜著馬奶子突兀一問。
  「連同本次獲利,邯鄲大庫共有十三萬金,列國錢幣十二萬枚。」
  「陳城、濮陽兩庫加列國商號,可集金幾多?」
  老人掰著指頭一口氣報道:「陳城存金十六萬三千,濮陽老宅存金三萬;列國商號二十三
家,可隨時調遣者,金十六萬,錢幣六十餘萬枚。」
  「假若十年之間只花錢不進帳,老爹以為境況如何?」
  老人肅然道:「若只自家生計,終生也花消不完。」
  呂不韋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撐十年?」
  老人目光一閃,蒼老的聲音微微發抖:「大要計之,每年支出五萬金上下,足夠支撐十年
。此等開銷,幾乎與邦國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額支出?」
  「也就是說,十年後若不能回收,呂氏將家徒四壁。」
  「正是。」老人額頭滲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風險,商
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
  呂不韋已哈哈大笑:「世無風險,呂不韋這般商人何用也!」
  「先生,慎之戒之。」老人惶恐地重複一句,便默然了。
  呂不韋離座,掛起喝空的馬奶子皮袋,又後帳拿出一支精緻的銅管:「西門老爹,明日即
派員將此信送回陳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離開,便妥加護送,萬不能出錯。」
  「先生毋憂。萬無一失。」老人分外認真。
  「西門老爹呵,不韋一言,姑且聽之。」呂不韋感慨中來,不禁便是一聲嘆息,「你隨我
父經商三十年,又隨我經商十八年,可謂呂門商賈生涯之擎天柱矣。如今,老爹已是花甲之年
,暮歲擔驚歷險,不韋於心何安?此戰風險難測,不韋只有請老爹自立商社了。」說罷,從袖
中掏出折疊成方的羊皮紙抖開,雙手一拱,遞到了老人面前,「這是不韋所立書契––一個月
後,陳城商戰谷就是老爹的西門商社了。」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離座站起,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當年,老朽一個出貨執事而已
,幸得追隨先生剋難歷險,方盡籌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當此之時,
老朽正當追隨先生赴湯蹈刃,何能受此重產退避三舍!」
  「西門老爹––」呂不韋深深一躬。
  老總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呂不韋雙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過也!老朽自當引咎辭
去,決然不受先生分文錢財!」
  驟然之間,呂不韋淚水湧滿了眼眶,連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門老爹––既然如此,我等
就一起往前走也。」
  老人頓時高興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見了大魚,老夫也想跟著摸也!」
  「好!」呂不韋不禁大笑,「便來摸這條大魚!」
  第三日清晨,兩輛青銅緇車隆隆駛進了空曠的小巷。嬴異人分明聽見了天井中的說話聲,
卻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接自己來的。更令他驚訝的,是連看守的小吏也帶著兩個換成了便裝的兵
士坐進了另一輛緇車。看著小吏兵士受寵若驚的嘿嘿笑模樣,嬴異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
矜持地咳嗽了一聲,便坐進了銅窗垂簾的華貴緇車。
  兩輛緇車輕快地進了雲廬草原。老總事笑吟吟地將他們迎進大帳,立即安頓打尖壓饑。說
是打尖,卻分明是一頓罕見的豐盛酒席,還有四名熱辣辣的胡女侍飲。看著滿案名貴的食具與
天下聞名的珍饈美味,嬴異人恍然覺得自己便是當年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實在想吟唱一番,
再饕餮大咥。但是,看著小吏與兵士摟著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態,嬴異人便莫名其妙地沒了
胃口,只飲了一袋馬奶子,吃了兩塊燕麥胡餅,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濃香甘醪酒竟是一滴
未沾。
  便在這片時之間,三名高大鮮嫩的胡女已經將三個男人抱在懷裡,做起了坊間男女的「口
杯」飲。滾圓雪白的大奶子裸露著,緊緊擠在男人的胸口,豐潤肥厚的艷紅大嘴含著凜冽的趙
酒,便熱騰騰地包住了男人的半個臉膛。「猛士哥,喝也!」一聲放肉味兒十足的叫嚷,半碗
做一口的老趙酒便汩汩灌進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約是生平第一次如此這般地消受女人,紅衣
小吏與兩個兵士筋骨酥麻,豪氣陡長,手腳並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樂乎!看著近在咫尺的
男女放肆折騰,嬴異人心下怦怦大跳,實在想摟過偎在身邊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卻終究沒有伸
出手去。心煩意亂間,嬴異人正要起身出帳,卻見三個胡女一陣咯咯長笑,三個男人竟都軟軟
地撲在了她們的腳下,大紅臉膛尚兀自蕩著濃濃地笑意。
  「公子請隨我來。」老總事輕步進來,逕自領著嬴異人出了大帳,「請公子登車。」
  細長的眼睛眨了幾眨,嬴異人終是沒有說話便鑽進了緇車。一個不辨年齡的黝黑男子坐上
車轅,四馬青銅車便嘩啷飛了出去。嬴異人一直盯著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緇車出了邯鄲北
門,駛向郊野的隱隱青山,漸漸地便是山道青黃峽谷幽深,似乎進了人際罕至的荒山,山林風
聲中竟有隱隱約約的猛獸嘯叫嘯與蕭蕭馬鳴。嬴異人不禁渾身便是一抖,想說話卻終是咬緊了
牙關。後座的老總事卻低聲一句:「公子,這是野馬川,百獸出沒之地。」
  片刻之後緇車停穩,老總事先行下車,打開車門說聲「到了」,尚未伸手,嬴異人卻已經
自己下車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異人不禁大是驚愕––來處草木荒莽,這駟馬高車竟能進
得山谷!再看眼前,緇車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岩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
大樹,枝杈如箭,直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綠色刺蝟!
  「先生在此?」嬴異人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公子隨我來。」老總事手中一支長桿撥打著茅草,便繞到了那隻綠色刺蝟的背後,撥開
隨風搖曳的茅草,便現出了一個廢墟般的淺小山洞,進得三兩丈便到了盡頭。嬴異人正在狐疑
觀望,便見老總事袖中伸出一隻小鐵錘,走到洞盡頭壁立的山石前向左側猛然一擊,那方黑色
大石便轟隆隆向右滑開,洞底竟驀然顯出一個與人等高的洞口,一股乾爽的熱氣頓時撲面而出。
  老總事避身一側,一拱手道:「公子請。」
  嬴異人雖則不再惶惶然,卻也是小心翼翼地進了山洞。一入洞嬴異人便驚訝莫名,腳下是
勁軟的胡氈,兩側洞壁間隔鑲嵌的風燈竟毫無油煙,恍然之間,便彷彿是少年時曾經走過的章
台永巷。過了這三五丈幽暗處,一個拐彎,便見前方遙遙一片光亮,彷彿又要出洞一般。走到
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測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藍孤懸高天,一朵白雲悠悠蕩蕩,一
片陽光直灑而下,透過天井半腰的細密銅網,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齊排列的「光磚」,明亮
和煦的天井便隱隱瀰漫出一種奇特的神秘。
  「幽幽斯井,願日月之恆光。」嬴異人不禁便低聲吟誦了一句。
  「慨其歎矣!遇人之艱難。」對面鏗鏘一句,呂不韋倏忽竟在眼前。
  「哀心無志,異人謹受教。」
  「公子有此悟性,不韋甚是欣慰。」呂不韋扶住了嬴異人笑道,「那日未及謀劃,公子心
下必是忐忑。今日請公子到此,便是要給公子一方腳石。」說罷向西門老總事已經打開的天井
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呂氏之邯鄲金庫。北洞存趙金六萬餘,南洞存楚金六萬餘,
西洞存魏錢齊刀共計十二萬,東洞存各色珠寶玉璧珍奇古董三百餘件。一併計之,大體在二十
萬金上下。」
  「天!先生富可敵國矣!」嬴異人便是一聲驚歎。
  「不。這只是呂氏商社的金庫之一。」
  「––」
  「公子請入座。你我謀劃完畢,西門老總事會帶你逐一驗看。」
  兩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對坐,老總事捧來一隻大銅盤,盤中卻是兩大碗飄著甘醪異
香的果酒。呂不韋笑道:「此乃邯鄲甘醪薛特釀的山果醪,已經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計,飲
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論,盡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異人拍案慨然,「公為我而計,異人豈能醉死夢生?公之規矩,也是異
人規矩,一碗了事。」
  「好!」呂不韋原是多方試探嬴異人稟賦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實不堪扶植,自當退而重
操商旅,此刻見這位王孫竟是舉一反三,於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興。兩人碰得
一碗,呂不韋便問:「咸陽朝局大勢,公子可否清楚?」見嬴異人連連搖頭,呂不韋便將范雎
魯仲連平原君等所說情勢加上自己的條分縷析,從長平大戰後說起,一氣便是半個時辰,竟彷
彿親歷親見。嬴異人聽得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末了一聲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異人於心何
安?先生若有良謀長策,自當決計聽從!」
  呂不韋叩著石案道:「長策遠圖,也須以第一步為根基。目下只說起步:三年之期,全力
使公子重回咸陽。開步最難也。我之謀劃:不韋營咸陽,公子營邯鄲,全心周旋,力謀勝算。」
  「我?我––卻如何周旋?」
  「公子毋憂也。」呂不韋悠然一笑,「旬日之後,這座金庫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當在
邯鄲廣交名士,疏通國府,讓異人的賢名傳遍列國,更傳到秦國。」
  「先生––」嬴異人的臉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呂不韋搖搖手打斷了嬴異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聲嘆息,「坦誠相
告:不韋不吝金錢,唯一擔心處,便是公子心志不堅,一朝金錢在手便玩物而喪志,捨大事而
圖享樂––若有那一日,嬴異人、呂不韋,便將成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異人嘴唇猛烈地抖動著,從腰間大帶猛然抽出一把短劍,「先生引我起死回
生,嬴異人若自甘沉淪,當為天地不容!」說話間左手在石案上一攤,短劍一閃,左手小指便
蹦出了丈餘之外!
  呂不韋肅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壯士之心,不韋夫復何言?」
  西門老總事已經匆匆過來,將嬴異人的傷口上藥包紮。不消片刻,嬴異人便疼痛全消神色
如常。呂不韋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後一事。」
  「先生但說無妨。」
  「敢請公子,將十六年的王孫生涯細細敘說一遍。」
  一聲嘆息,嬴異人點點頭,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直說到天井的日光變成了月光,月光
又變成了日光。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44

【第四節】
  太陽初升,呂不韋的單馬軺車輕快地進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廣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這是邯鄲城名聞天下的一條三里長街,列國酒鋪比肩
相連,酒香幾乎瀰漫了半個邯鄲。商市規矩:酒市不開飲。也就是說,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
整桶整車的買賣,卻沒有飲酒場所。如此一來,大酒市便不會奪了諸多飯鋪酒肆客寓的聚飲生
意,商旅之間便相安無事。然則,氣勢如此宏闊的酒市,果真沒有酒商酒癡與遊人的品啜之處
,也是煞了風景。歲月磨合,這博酒道兩側便有了三條小巷,卻是專一的賣漿去處,市人一律
呼為「漿巷」,卻是別有趣味的飲者佳境。
  漿者,淡酒也,時人俗稱「醪」,後世流變為「醪糟」。漿者醪者醪糟者,實則都是酵釀
的米酒,其歷史實在是源遠流長。《周禮》記載:天子六飲,水、漿、醴(甜酒)、涼(以水
調酒)、醫(藥汁)、酏(粥),其中的「漿人」一職,便是專司釀造這種甜淡米酒的作坊。
漿之釀製,三兩日便能成酒,只能鮮飲,不能長途販運。見之於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鄲國人
的小買賣,既不會傷及諸多飯鋪酒肆客寓,也給博酒道增添了幾分飲者神韻,便成了邯鄲酒市
的一道特異風景。深深小巷,且釀且飲,時鮮家常,別有神韻,竟是大得市人青睞。
  軺車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間一條漿巷。這是一條石板小巷,乾淨整潔,兩側小店
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氣騰騰瀰漫。巷中無車無馬,儘是各色酒癡遊蕩,進進出出,呼喝熙嚷
,竟是比大街還多了幾分熱鬧。軺車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闊處,呂不韋信步進了小巷。邊走邊
打量間,便見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黃旗飄蕩,「甘醪薛」三個大紅字招搖奪目。呂不韋眼睛驟然
一亮,便徑直向這家酒鋪走來。
  甘醪酒鋪在三級青石台階之上,三開間門面簡樸潔淨。進店三尺處立著一道及胸高的紅木
櫃檯,櫃上一列排開著九隻大陶罐,紅布壓口,大碗扣蓋,纖塵不染。櫃後一位長鬚散髮的紅
衣中年人,正悠閒地打量著各色行人,竟毫無尋常酒家招攬市人的慇勤。見呂不韋進店笑吟吟
地四處端詳,櫃後紅衣人也只微笑著一點頭。
  「敢問酒家,甘醪賣與不賣?」
  「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店家所答,卻非經商之道也!」呂不韋一陣大笑,「賣則有買,不賣則無買。何來買則
賣,不買則不賣?」
  散髮紅衣人卻是不緊不慢:「邯鄲酒諺:甘醪薛,買則賣。此謂酒賣識家。不買者,實則
不識。遇不識者,叫賣亦無買。」
  「如此說來,不買甘醪,便是不識甘醪?」
  「識則買,買則識,不買不識,不識不買,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請酒家賜飲三升!」
  紅衣人一點頭,從櫃下拿出三隻陶升一字排開:「甘醪兩飲,是涼是熱?」
  「一涼,一熱,一溫。」呂不韋指點著三隻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紅衣人笑得很是開心,便捧起櫃上大陶罐,向第一隻陶升斟滿了粘稠
清亮而又略帶紅色的甘醪。又從身後爐架上提過一個銅壺,向第二隻陶升斟滿,酒氣蒸騰,一
望即是燙酒。隨後又向店後喊了一句,「溫酒一升––」木屏後一聲答應,便轉出了一位中年
女子,懷中抱一隻絲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滿了第三隻陶升。
  紅衣人一拱手:「先生,請品甘醪三味。」
  雙手捧起涼酒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呂不韋便是長長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氣,上佳!
」紅衣人瞅瞅剩餘兩升,卻只不動聲色。呂不韋又捧起了溫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飲,一升下
肚已是面色微紅,不禁拊掌讚歎:「溫潤利喉,酒力綿長,大妙也!」紅衣人臉上綻開了笑意
,雙手捧起熱氣蒸騰的陶升:「先生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兩飲之後,甘醪須當佐餐品啜
,否則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飲,足下尋常只賜客人兩飲,原是為此。今日在下破例,卻是酒
力不勝,敢請見諒。」紅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復何言!說,買幾多?」
呂不韋笑道:「欲買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裝車。」紅衣人目光一閃,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
年酒基,日釀一罈。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斷我生路?」呂不韋卻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當真
久居酒肆乎?」紅衣人愣怔片刻,肅然拱手:「這升熱酒,敢請先生後堂一飲。」
  呂不韋進得店中,才見這位聞名邯鄲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鐵杖點地,竟
是別有一番滄桑氣韻。甘醪酒鋪只有三進。所謂後堂,便是後院作坊與店面之間的一排大屋,
右手寢室,通道左手的兩間便隔成了待客的廳堂。中年女人熱情地捧來了一大盆燉羊蹄、一大
碗時鮮秋葵,甘醪薛便請呂不韋佐餐熱飲。
  呂不韋飲得面色紅潤,不禁便是慨然一嘆:「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達則獨善其身罷了。」
  「獨善其身?」呂不韋搖頭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遊學天下一展才具,卻遭官
場一班文吏誣陷下獄。雖經信陵君援救脫難,卻為權相魏齊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鄲市井也。信
陵君客居趙國,多次與薛公做布衣暢飲,引得平原君嘲諷信陵君有失風範。薛公不欲累及他人
,竟從此與信陵君不相往來。如此獨善其身,公不以為過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費苦心,探人蹤跡,先生意欲何為?」
  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大業於前,願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稱大業?」
  「立君,定國,平天下。」呂不韋一字一頓。
  「何國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當和盤托出。」
  「買則賣。」
  「好!便是這般甘醪之道也。」呂不韋不禁大笑一陣,重新入座,便將諸般事體與自己謀
劃講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韋之意,欲請薛公入世,做異人策士,助其紮下根基之名。薛公
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識則買,買則賣。先生識我信我,甘醪薛只有
賣也。」
  「只是,邯鄲從此沒了甘醪薛,酒癡們便要罵我了。」
  兩人一陣大笑。呂不韋便道:「酒鋪善後我立即來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點點手杖
道:「此事倒不忙,須得善後時我自會料理。先生儘管派事便了。」呂不韋慨然道:「好,三日
後請公到雲廬一聚。」薛公卻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計過人,先生若能見容,大事可成也。
」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韋若有偏狹處,願先生教我。」薛公搖頭笑道:「先生錯會了。薛某
此說,卻是因了此人委實大異常人。縱如信陵君之賢,初見此人也是大皺眉頭。是故,擔心先
生不能見容也。」呂不韋笑道:「願聞其詳。」
  薛公所說之士,人呼「毛公」。這個毛公生於書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圇讀書,不求甚解卻
讀得極快,藉著父親王宮典籍庫做小官,十六歲時便讀完了所有能見到的藏書,且能說得每書
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遊論學,毛公論無敵手,一時竟是聲名大噪。列國遊學大梁的士
子聞風紛紛約戰,毛公慨然應約大勝三場,從此卻諱莫如深閉門不出。薛公與其交好,或問如
何讀盡天下之書?毛公卻是嘿嘿一笑:「只揀明白能懂者,讀得幾處便是。」又問生字如何?
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繞過便是。他不認我,我何認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學,猶
如浮萍。我欲遊學天下以增根基,兄若與我共往磨練,大才可期也!」毛公卻是哈哈大笑:「
我便等你歸來,你若論戰勝我,我再出遊不遲!」
  便在薛公將走未走之日,那場誣陷之禍驟然降臨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場為他呼籲。
也不知走了甚個門路,毛公竟闖到了丞相魏齊的政事堂,當廳指斥大梁官場種種弊端,歷數丞
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跡,引經據典,嬉笑怒罵,激烈敦請立即開釋薛公!魏齊大是驚愕,一
時竟不能決斷。此時,主書老吏在魏齊耳邊低聲嘟噥了一陣,魏齊當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
,有此才學膽識,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隨我進宮,如前對魏王陳述一遍,定然如你所
願。」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國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氣慷慨激昂了半個時辰,話音落點,便是舉
殿大嘩。大臣們爭相指斥,竟羅列出毛公引經據典的三十多處謬誤,罪名更是一長串:褻瀆聖
賢、玷污典籍、杜撰詩書、臆造史跡、惑亂視聽、心逆而險、行僻而堅等等等等。最後便是統
攝典籍的太史令定論:「此兒險惡,畢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攜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
意截覽,遂成魯莽滅裂之徒。臣等請滅其族,以戒後來!」
  在舉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瘋了––半年之後,出獄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瘋癲的
毛公,星夜北上來到了邯鄲,便在市井之中開始了漫長的隱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於斯!」呂不韋一聲嘆息,「此公靈異,瘋癲必是示人以偽。」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聲嘆息,「雖則不是真瘋,然此公性情行徑卻是大變了。他
不屑做我這般生計操持,更不願受我接濟,竟混跡坊間博戲賭徒之中謀生。也是此公靈慧無雙
,竟是逢賭必嬴,三兩年間便落了個『毛神賭』名號,金錢直是嘩啦啦腳下流淌也。」
  「奇哉毛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贏賭,不求贏錢。每日賭罷,便哈哈大笑著
將案上金錢分還輸家,自己只取十錢,一日酒食而已。開始,輸家們不要,他便將錢撒到門前
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來,一班賭癡不怕輸,賭注便越來越大,多時一日竟贏千金。金如山錢
如水,人卻只是一領布衣一間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飲,便樂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間
博者賭者無不視為神異,竟相追隨求技,追隨之眾,絕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諸子百家,可添一賭學也!」
  「他卻不立門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會才算真本事,教會算個鳥!』年復一年,此
公落拓依舊,每日一賭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與平原君幾乎失和。」
  「噫!卻是為何?」
  原來,合縱敗秦之後,信陵君因竊兵救趙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鄲。得聞毛公薛公隱於邯鄲
市井,便著意訪查。那一日,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進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感慨,兩人便是
一番痛飲。海闊天空一陣,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尋覓毛公。此公原不難找,未過三家博戲賭坊,
便聽見了他特異的嘶啞笑聲。信陵君歷來厭惡玩樂無度,便只在門廳等候,請薛公進去拉毛公
出來,到他府邸聚飲暢敘。不料薛公進去一說,此公卻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
曉得也!」便又埋頭賭案了。薛公心下氣惱,一揮鐵杖便挑翻了那張賭案:「你只說!去也不
去!」見薛公發怒,毛公卻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來:「甘醪薛好沒道理,請人可有此等請法?
果真敬我,便來看我賭三局再說!門廳站樁,我便只是個博徒,兩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
信陵君卻已經走了進來,對著毛公當頭便是一拱:「久聞神賭毛公大名,我便與你賭得三局如
何?」毛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兒開案設局!」一班風雅賭徒誰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時
便一片喝采紛紛押賭。聞訊而來的賭坊總事立即親自做了司賭,一清點押下賭金,竟是全數都
押在了毛公一邊,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賭笑問信陵君是否足賭?信陵君微微一笑:「區
區數百金何足道哉?」
  片時之間,信陵君連勝三局!
  邯鄲博戲賭坊大是轟動,賭癡們聞風湧來,竟將這家賭坊圍了個水洩不通。毛公大皺眉頭
,卻也是無可奈何,便對著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數也,我服君矣!毛公當以誓約,從此戒
賭。」信陵君哈哈大笑,拉著毛公便出了賭坊。三人招搖過市,一時竟引來市人觀之如潮。
  消息傳開,平原君大不以為然,便對夫人大發議論:「素來聽說夫人兄長天下無雙,今日
我卻聽說,他竟與博徒賣漿者同遊,招搖過市,越軌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
便將平原君這番議論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卻道:「趙有平原君,我才敢於竊兵救趙。不想平原
君卻只圖豪闊交遊,而不求士也!無忌在大梁,常聞毛公薛公之能,今日居趙,深恐不能相見
。我縱與之布衣同遊,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為羞恥,實不足共舉也!」便要整裝離開趙國
。平原君得知,慚愧不已,當即登門,免冠謝罪,誠懇挽留信陵君。信陵君雖沒有離開趙國,
卻也與平原君疏離了許多。平原君門客得知這一番言論,竟幾乎有一半離開平原君,歸附了信
陵君。
  「這位毛公,目下居於何處?」呂不韋精神大振。
  「先生但能見容,三日後我等聚會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賭後行蹤無定,倉促訪去
,實在未必能見。」
  離開博酒道回到雲廬,呂不韋喚來西門老總事商議一番,老總事便當即駕車去了嬴異人的
幽居小巷。兩日之間,諸事便已經安排妥當。第三日清晨,呂不韋親駕一輛寬大緇車到博酒道
接來了毛薛二公。進得雲廬,嬴異人殷殷迎出,呂不韋一番中介,毛公薛公與嬴異人相互見過
,便進了雲廬大帳品茶會商。
  經月餘調養,嬴異人的菜色雖未褪盡,卻也被先前英挺了許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對毛薛
二人正式的大禮一拜,誠懇謙恭地請求指點。「天也!」一直似睡非睡半閉著眼睛的毛公突然
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問,天機不可洩露!」薛公倒是不動聲色,只向嬴
異人微微點了點頭。呂不韋笑道:「天機者,人謀也。我等還是就事論事,說實在出路。邯鄲
不立根基,咸陽便是枉然。」薛公不緊不慢道:「出頭邯鄲固是根本,然公子蟄居已久,不宜
暴起,須得循序漸進。就大勢而言,以兩三年出名為宜。以先生之大時排序,似無不妥。」呂
不韋謅著眉頭道:「我明春赴咸陽,須得公子一個賢名,否則無以著手。公之謀劃固是穩妥,
只三年後再赴咸陽––」正在沉吟,便聽「啪!」地一聲拍案,毛公沙啞的聲音便嚷嚷起來:「
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豈能以常法處之?老夫之見,此事只在明春
之前一舉成名!有個潛龍無用,還有個亢龍有悔,我只給他個飛龍在天!」薛公不耐地揮揮手
:「夾七夾八,生熟並用,老病也!你只說,半年之間如何一舉成名?」毛公非但絲毫不以為
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這勞什子賭神,如何一舉便成了名士?」「還不是信
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著啊著啊?」
  呂不韋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激賞,謀劃得當,定然有成。」
  「哎哎哎,」毛公連連搖手,「信陵君持重肅殺,雖看得老夫為士,卻不喜老夫狂態。此
事老夫無用,非我老哥哥出馬,老夫只抱個龍尾跑跑便了。」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躬:「薛公穩健縝密,不韋拜託也。」
  薛公慨然拍案:「既謀共事,何消說得!」轉身鐵杖一指毛公,「你個老癲既自承抱龍尾
,便在一個月內做成一事。」
  「但說無妨。」
  「尋覓得一部失傳兵書,教得公子爛熟於胸,且須得有幾句真見識。」
  「嗚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讀書麼?」毛公一臉苦笑,大是搖頭。
  舉帳轟然大笑。呂不韋向帳口老總事一揮手:「上酒,便飲邊說。」片刻豐盛酒菜上案,
四人竟一直議論到日暮方散。送走三人,呂不韋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間,竟朦朧了
過去。老總事正要滅燈,呂不韋卻又驀然睜開了眼睛:「西門老爹,正有一段空時,我須得回
濮陽一趟。」老總事看了看呂不韋,卻沒有說話。
  「有甚不妥麼?」
  「先生有卓氏之約,至今未踐––」
  「對也!」呂不韋恍然笑了,「一個大轉彎,竟是忙亂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51

【第五節】
  秋色斜陽之下,兩騎快馬出了邯鄲北門,直向山原深處而去。
  行得片時,快馬進入了一道河谷,山勢也漸漸高峻起來。後行紅馬騎士便是高聲一句:「
先生,滏陽水!」前行白馬騎士聞聲勒住馬韁,從懷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
方東首,走!」一抖馬韁,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便飛了出去。兩騎前行三五里,便見東山
一道峽谷在望,走馬進得谷口,便見草木蔥蘢蒼翠,在深秋時節竟毫無蕭瑟氣象。轉過一道山
彎,峽谷豁然張開,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雲影山色草木林林總總地重疊倒映,
頓時令人心神明朗。白馬騎士觀望一陣,卻見湖對面兩座山頭若斷若續,便從湖邊草地走馬繞
了過去。
  「先生,天卓谷!」暮色之中,紅馬騎士揚鞭遙指。
  果然,山口東首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個大紅字依稀可見,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沒有
任何守護。走馬入谷,已是暮色四合,遙遙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一陣似琴非琴的樂音在谷
風中漫漫飄來,舒緩深沉綿綿不斷。前行騎士突然一提馬韁,那匹白馬便是一聲長嘶向燈光處
飛去。
  漸行漸近,隱隱便見一片屋樓連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樓上搖曳著碩大的風燈,隨風傳來刁
斗聲聲,一個蒼老的呼喝分外悠長:「初更已至,瓦屋滅燈––」倏忽之間,隨山起伏的低矮
瓦屋的燈火便一齊熄滅,唯餘山根下的三座木樓閃爍著點點燈光。顯然,這裡便是天卓谷的主
人莊園。
  兩騎到得莊前廣場,白衣騎士翻身下馬,將手中馬韁交給身後紅衣騎士,便向莊門而來。
此時秋月已上山巔,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邊一柱高桿上吊著三盞斗大的銅燈,「
天卓莊」三個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後一箭之地便是六開間的宏闊莊門,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
懸一盞銅燈,燈上卻是狀貌奇異的六種神獸––鷹、龍、麟、鳳、虎、龜。燈光明亮,莊門卻
是緊閉,偌大門廳既無莊兵,亦無門僕。似琴非琴的樂音從幽深的莊院中飄出,與朦朧山月融
會成一片,竟使面前這座莊院平添了幾分神秘。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著樂聲擊掌拍了起來,啪啪之聲竟是若合符節。
  樂聲戛然而至。片刻之間,大門隆隆拉開。
  「嗚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隨著一聲驚歎,鬚髮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韋大哥––」遠遠一聲清亮的呼喚,一個綠裙飄飄的少女便飛了面前,紅著臉氣喘吁
吁兀自一陣嚷嚷,「日暮馬鳴,我便說是大哥白馬,爺爺偏不信,還說我出神入幻!方才掌聲
,還是不信,不信不信,卻比我走得還快!」
  「不速之客,有擾卓公。」呂不韋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階扶住呂不韋笑道:「公子光臨,老夫何其快慰也。來,快快請進。」便拉
著呂不韋笑呵呵一揮手,「昭兒知會家老,備酒!」少女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此時卻聞高
處一聲長喝:「貴客夜至,燈火齊明––」呼喝落點,便見莊中燈火點點燃起,倏忽現出層疊
錯落的樓台亭榭與鱗次櫛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樓便是天卓莊正屋。進得大廳,綠裙少女已經在利落煮茶了。卓
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孫女,名叫卓昭。昭兒過來,見過公子了。」少女紅著臉走過來
便是一禮:「卓昭見過不韋大哥。」老卓原板著臉道:「禮見貴客,昭兒何能僭越輩分!」呂不
韋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隨各叫,說話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還是不韋大哥好。」
轉身對著爺爺便是一個鬼臉,「孔夫子也!」裙裾一閃便飄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輕輕嘆息一聲
搖搖頭一笑:「自幼多寵,老夫也是無可奈何也。」呂不韋卻是慨然讚歎:「小妹靈慧率真,文
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傳也!」「公子此說,老夫卻是慚愧。」卓原搖頭大笑,「此兒言不及
商,只將商旅當做遊歷,卻不學商家本事,除了練劍,便只對詩樂兩樣癡迷。老夫原指望卓門
再出個商旅女傑,眼看便是煙消雲散也。」
  說話間兩人入座。卓昭一聲笑叫:「不韋大哥,茶來也!」左手銅盤右手提藍已經到了眼
前,左手銅盤是兩隻茶盞與一隻棉套銅壺,右手提藍卻是一具茶爐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
之間便將諸般物事擺置妥當:一隻盛茶銅壺斟出兩盞熱茶上案,精緻的青銅茶爐已經在旁邊案
上安好,藍熒熒木炭火已經燃燒起來。
  「香!滑!釅!」打開茶盅品啜一口,呂不韋便是連聲讚歎一番評點,「清香固如越茶,
卻比越茶多了幾分粗厚,茶色綠中帶紅,茶汁略帶滑膩,清苦於前,甘甜於後。」
  「公子好鑒賞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樹苗,二十年前老夫帶回幾株山
莊自栽。採得茶葉卻是勁力大大過於越茶,專一地克食利水,尋常人飲得一兩盞,肚腹便呱呱
叫了。」
  盞茶下肚,呂不韋果然便覺得腹中響動起來,正覺尷尬,卓昭卻笑吟吟捧來一盤白酥鬆軟
的胡餅:「這是馬奶子烤餅,爺爺說點茶最好。」呂不韋點點頭便夾起一個吃了,腹中頓時舒
坦,瞄得一眼便有些驚訝:「卓公如何卻沒動靜?」卓昭咯咯笑道:「爺爺鐵肚腸,每日清晨飲
茶半個時辰,從來不須點補也。」呂不韋不禁詫異:「噫!此等本事我等卻是望塵莫及。」卓
原哈哈大笑:「日久成習,算個甚本事?上酒!」
  六盞明亮的銅燈下,兩案酒菜片刻上齊。呂不韋不經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趙酒麼
?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點點兩座中間的木製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
藏百年的趙國陳釀,乃當年趙敬侯特意釀造,獻給魏武侯之禮酒。卓氏祖上與趙國酒監交厚,
買下了三桶窖藏,至今當是一百零三年。」呂不韋聞言便是肅然一拱:「不韋品酒尚可,原不
善飲,敢請卓公換得甘醪即可,此酒當留做大用為是。」「公子差矣!」卓原擺手一笑,「十
餘年來,老夫多聞呂氏商社之名,惜乎無緣結識。鴻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義舉,我爺孫如
何得脫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識得幾多人物,然如公子氣象者,卻是絕無僅有。美酒
逢嘉賓,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兩案之間,此時笑道:「不韋大哥,我不夜食,便來
為你等斟酒。」說話間打開厚重的紅木桶蓋,揭下桶口一層紅布,利落地揮起長把木勺向先向
卓原案頭爵中斟酒。
  「昭兒錯也,公子乃我嘉賓,何能後之?」
  卓昭卻是一笑:「大父尊長,不韋大哥,不錯也。」
  「又來也。」卓原板著臉,「禮儀有屈,豈是待客之道?」
  呂不韋誠懇地一拱手道:「啟稟卓公:不韋原是晚輩,又兼單傳,真高興識得此等一個小
妹。尚望卓公許小妹隨心所欲,禮法過甚,不韋也是拘謹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來,乾得一爵!」
  呂不韋慨然飲乾,卓昭手中的細長酒勺便隨著咯咯笑聲飄了過來:「不韋大哥真好!」一
勺清酒如銀線般注向爵中,燦爛的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卓原一捋雪白的長鬚笑道:「老夫對公子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能否坦誠相向?」
  「不韋正欲求卓公指點,自當坦誠以對。」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觀之:公子理財經商,已是天下佼佼;處事圓通幹練,頗似治世
能臣;談吐清雅豐文,卻似當今名士;救難披肝瀝膽,又有戰國任俠風骨。以公子才具,凡事
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問:公子之志,欲以何事為本?」便在卓原話音落點之時,卓
昭兩隻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呂不韋,少女的嫵媚驟然變幻成了審視的犀利。
  呂不韋手撫酒爵,長駐臉龐的微笑中增添了幾分莊重,突然舉爵一飲而盡,拉過酒巾沾沾
嘴角,卻是一陣沉默。「卓公此問好極!」呂不韋終是慨然開口,「十八年前,不韋繼承父業
初為商旅,其時之志,便是成為天下巨商,與秦國寡婦清、齊國程鄭、魏國孔松、趙國卓公、
楚國猗頓相比肩,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家族。然則,久歷商旅之後,不韋卻倍感商人之軟
弱,以致又生躊躇––」便是一聲深重嘆息,似自責,又似彷徨。
  「商人軟弱麼?我卻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幾分揶揄,又有幾分頑皮。
  「孩子家知道甚來!」卓原臉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軟弱,我門貨船如何能在鴻口渡橫遭
盤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韋所言,卻非此意也。」呂不韋搖頭一嘆,「若是此等個人遭際,不韋倒實在不放在
心上。關卡盤查、貪官索賄,於商家原是尋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於商家竟是不同尋常了?」
  「十年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教不韋明白了此間分際。」呂不韋猛然飲得一爵,便斷斷續
續地說了起來––
  燕國滅齊的第三年,呂不韋隨魯仲連海船秘密進入齊國海岸。卸下援助物資後,呂不韋便
帶著一個採貨執事進入了齊國,意欲試探一條從琅邪直達即墨的陸上商路。魯仲連說太冒險。
呂不韋卻說樂毅要仁政化齊,不妨一試,商旅之身,諒燕軍也不會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黃昏
時分,進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遙遙便見一片殘破的房屋籠罩在暮靄之中,竟是死一般
沉寂。村口大道旁,一個白髮散亂的老婦人扶杖佇立,凝望著夕陽一動不動,直是一具石俑。
呂不韋看得心酸,下馬向老婦人深深一躬,從懷中掏出一隻金幣叮噹作響的絲織錢袋,雙手恭
敬地捧給了老婦人。老婦人緩慢木訥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杖,環著死一般沉寂的村莊轉了一圈
。呂不韋順著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吊滿了血肉模糊的屍體,破衣爛衫隨風
抖動,慘烈蕭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呂不韋哽咽了。
  一陣馬蹄聲急驟而來。老婦人身體一抖突然開口:「客官快走!」
  呂不韋卻沒有走,他偏要看看樂毅統率的燕軍是如何「仁政化齊」的。片刻之間,一隊棕
色皮甲冑的燕軍騎士颶風般馳來,下馬便來撕扯老婦人。呂不韋憤怒地大喝了一聲:「住手!
這便是燕軍仁政麼!」騎士頭目打量著呂不韋便是連連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卻硬
插到老子眼裡來?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麼?閃開!」呂不韋高聲怒斥:「樂毅明告列國,燕
軍仁政化齊,莫非要欺騙天下不成!」騎士頭目目光一陣閃爍,揚著馬鞭便吼叫起來:「鳥個
仁政!齊軍當年殺燕人,你小子見過麼?我等奉騎劫將軍大令,徵取軍賦,這個村莊無糧無錢
還死硬!這個老婦,暗中攛掇村人抗賦,不該殺麼!」
  「此村賦稅幾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騎士頭目一指樹林屍體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納賦,你全包?」
  呂不韋冷冷點頭:「說,折金幾多?」
  「嘿嘿,你縱開得金庫,官爺只是不要。」騎士頭目陰險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
商人,甚個鳥貨!竟敢誹謗我燕軍大政,來,一起捆了!」
  燕軍騎士不由分說,便將呂不韋主僕與老婦人大繩捆起,撂在馬上風馳電掣般去了。在即
墨城外的燕軍大營,騎劫一臉不堪的訊問了他們,哈哈大笑著收繳了呂不韋隨身所帶的兩隻金
幣褡褳,說念他「義舉助燕」,放了他與老婦人一條生路。
  老婦人與呂不韋只走回到一片屍體廢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呂不韋主僕守候得一夜,
老婦人終是圓睜著雙眼去了。彌留之際,老人只斷斷續續留下了一句話:「客官,商家金錢,
買,買不來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著大案,眉頭緊緊地鎖著。卓昭卻已經是隱隱抽泣了。呂不韋沉重地嘆息了
一聲:「不韋縱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條孤殘的性命,變不得小軍頭目一次
任意的殺戮––金錢,買不來天下太平。老人家這句話,使不韋從天下大商的美夢中驚醒過來
。不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財富與金錢的蒼白軟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間有比金錢更強勢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驀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經有了從政志向?」
  「卓公明鑒。不韋不敢有虛。」
  「公子信得老夫,夫復何言!」卓原慨然一嘆,「金錢雖則買不來天下太平,然卻可鋪墊
權力之路。老夫今日一諾:公子日後若有所需,卓氏錢財盡公子提調。」
  驟然之間,呂不韋一陣感奮一陣歉疚,心下頓時吃重。拜訪卓原的來路上,呂不韋已經想
得清楚:放棄業已大獲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異人謀求權力,原本便是一種極為冒險的轉折
。在常人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過不了一年半載,這件事必將在天下商旅士子中傳開,各種
非議也必是沸沸揚揚。商旅生涯固可對任何傳言一笑了之。為政卻是不能。權力是天下公器。
器之為公,說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農工商之公議也。謀求權力而不顧及天下
公議,那便是背道而馳,在戰國這個大爭之世決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異人在邯鄲先立名
而後動,本意便在於此。嬴異人如此,自己也一樣須得不斷增強名望,沒有大名,進入秦國便
會事倍功半。目下自己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無論如何不能因將來的傳聞而毀了這僅有的
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俠與眼光更是為同道欽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撐,自己
的根基境況便要舒展許多。存了此等心思,呂不韋便決計不對老卓原做任何隱瞞,全然坦誠對
之,若得冷遇,也還來得及補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懷,且慨然一諾,許「卓氏錢財盡公
子提調」!心存機謀而得對方大德,呂不韋如何不慚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於此事前途渺茫
,結局實在難料,如何能將卓氏一門再陷將進來?
  想到此間,呂不韋離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義,不韋銘記在心。然則,入政風險遠過
商旅,不韋何敢將卓氏商社拖入無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錢多了,找條正路花它一番,豈非強如堆在石窟生銹
?公子用它謀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這份心也!」笑得一陣卻又是喟然一嘆,「實不相瞞,
老夫也曾經有過入政之心,想做個趙國白圭。不想慘淡經營近十年,耗金巨萬,卻是為山九仞
功虧一簣,便又回頭重操舊業了。」
  「啊––」呂不韋輕輕地驚呼了一聲,「卓公有過入政之心?」
  卓昭也驚訝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幾時入政了,我卻如何不知?」
  「那時呵,你父親也才十三歲,你卻在哪裡了?」老卓原呵呵一陣詼諧,接過卓昭捧過來
的大爵汩汩飲了幾口,便悠悠然從頭說了起來––
  卓氏祖上本是「秦趙」。秦趙者,秦人入趙也,入趙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
老秦部族因勤王鎬京,從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為東周的開國諸侯。大舉東遷之時,
老秦部族遭遇戎狄餘部的猛烈襲擊,一支秦人被圍困在了大峽谷之中。三月之後,這支秦人得
山民援助,從狩獵小道分路突圍,曲曲折折地進入了趙國的北部山地,聚攏之後竟有三萬餘人
。對於人口稀少的趙國來說,這支善戰勤勞的老秦人是一筆巨大的人口財富。趙國善待老秦人
,特許秦人遷徙到晉陽沃土農耕狩獵放牧生息,入仕從軍與國人等同,毫無歧視。久而久之,
秦人便安定下來,真正地化入了趙國,趙國便也有了「秦趙同宗」的流傳,說三皇五帝時秦人
趙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脈,秦人入趙,便如認祖歸宗。進入戰國,秦國痛感人口單薄,獻公、孝
公、惠王三代契而不捨地秘密聯絡「秦趙人」返國。終於,在孝公末期,一萬六千餘「秦趙人
」回到了秦國。此時,秦趙人在趙國已經繁衍為三十餘萬人的大部族,何去何從,對於兩國都
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54

  趙成侯慌了,親自巡視「秦趙人」聚居的晉陽、雁門、巨鹿三郡,親自頒行詔書,對「秦
趙人」中的望族賜爵,遴選「秦趙人」中的能士賢才入仕官府,並特詔減輕所有「秦趙人」的
三成賦稅。便是在這次大安撫中,一個商旅家族被賜封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鄉。究
其實,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從此,便有了「涿秦趙氏」這樣一個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
位傳到第二代,已經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了。隨著趙國強大,「秦趙人」也終於穩定地化
入了趙國,成了名副其實的國人。這「涿秦趙氏」的大夫族長很是明銳,覺得這個族姓族號徒
招事端,便與族中元老會商,確定了一個新族姓,這便是「卓」。這個姓氏完全擺脫了秦趙烙
印,只隱隱約約地留下了對封地淵源的懷戀,竟是大得族人擁戴。
  這個族長,便是卓原的父親。
  其時,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經擴展到了馬匹與鐵器,商事堪稱蒸蒸日上。然父親卻深感卓氏
一族根基太淺,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遠不會使卓氏成為一國望族,更不會成為
天下望族。一番思慮,父親決意讓少年卓原讀書入仕,壯大卓氏根基。父親的謀劃是:長子卓
桓經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進退兩便。
  卓原很有天賦,甚好兵家之學。父親便不惜重金覓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幾部兵書,又請來了
一位兵學隱士做卓原老師。十年之後,卓原的兵學劍術俱臻佳境。父親慨然決斷,親送卓原帶
十輛重型戰車入軍。此時戰車雖已在戰場上淘汰,但古老的從軍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國人子
弟從軍,若做騎士,須得自備戰馬兵器;若做車士,尋常國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輛戰車,可
帶十名子弟入軍;貴胄子弟獨帶戰車從軍,入軍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將軍––千夫長。卓原獨帶
十輛重型戰車入軍,駕車戰馬四十匹、隨車兵卒兩百名,當真是聲威赫赫!
  於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騎長,成了騎兵將軍。
  其時正逢趙武靈王率軍征戰草原,幾戰下來,卓原便晉陞為萬騎將軍。因了卓原兵政皆通
,趙武靈王便破格擢升卓原為平城副將,襄助老將軍牛贊鎮守北長城要塞。趙國法度:要塞大
軍之副將,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該官署的實權主管吏,如同輜重將軍趙奢入朝做田
部吏一般。如此勢頭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則,便在這踏入大臣門檻的關節點上
,廢太子趙章的謀逆罪發,與趙章過從甚密的平城主將牛贊被視為趙章的軍中根基,整個平城
的將領因此而同受牽連,雖未人人問罪,然陞遷之途卻顯然是停滯了。
  沒過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趙武靈王便慘死在了沙丘宮。即位的惠文王趙何還是少年,
秉持國政的元老大臣趙成,卻恰恰是在誅殺趙章、剿滅叛亂、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
對與趙章有牽連的將領官員一律查勘問罪,邯鄲的「廢太子黨羽」幾乎悉數被殺。卓原一班將
領卻因實在查不出結連謀逆的罪證,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時,卓原在平城接到急報:父親病體垂危,兄長商路罹難!
  卓原晝夜兼程的趕回邯鄲時,兄長的屍體已經入殮了,只父親在奄奄一息地撐持著,等著
他回來。彌留之際,老父親只斷斷續續地說了兩句話:「時也命也,二子,回,回來。撐持卓
氏,非你莫屬––」便撒手去了。
  ––
  廳中寂然無聲。卓昭顯然是第一次聽大父講述家族的故事,蒼白的臉上掛著淚珠,竟是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呂不韋心下卻是一陣悸動,與其說是驚訝,毋寧說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
商幾乎都知道,面前這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隱秘,極少親自出面料理商市,因
此而得「商隱」之名。可誰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經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員馳騁沙場的戰將,一
個即將進入廟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滄海閱歷,雖親如孫女而從未顯露,今日卻和盤托
出給他這個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間深意,能僅僅是報鴻口渡之恩麼?
  「從此,老夫便掛冠辭軍,做了商人,回歸祖業了。」悠然笑聲中,老卓原大袖一揮,竟
似將昔日滄桑輕輕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韋之感佩無以復加。」呂不韋肅然拱手一禮,「滄海桑田之變,不韋一時
難以窺透其間奧秘,容當銘刻在心,時時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陣便道,「老夫業已不堪長夜,但請公子
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兒,你與家老照應公子了。」說罷向呂不韋一拱手便出廳去
了。
  與老主人一般鬚髮雪白的家老輕步走了進來,向卓昭看得一眼,顯然是在目詢是否還要繼
續夜飲?呂不韋笑道:「家老呵,夜飲是不能了。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正好趕邯鄲早門。」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間,猛然跳起來嚷道:「甚甚甚?那有個四更離門的客人!家
老但去歇息,不韋大哥交給我了。」呂不韋笑道:「久在商旅,幾更離門有甚計較?左右也是
不能闔眼了,何如夜路清風?」「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沒得瞌睡,走,有個好去
處,正當其時。」說罷拉著呂不韋便走。
  從正廳出來,東首便是一條蔥蘢夾道的石板小徑。卓昭興致勃勃地拉著呂不韋從石板道走
了上去,竟漸漸登上了一座渾圓的山頭。這座山頭雖不險峻,卻顯然是河谷的最高處,雖是夜
闌,視線也極是開闊。此時,莊園的迎賓燈火已經熄滅,鱗次櫛比的屋樓閃爍著幾處僅存的燈
火,使這片在日間極是緊湊的谷地竟顯得遼遠空曠。一鉤明亮的殘月懸在藍幽幽的夜空,疏疏
落落的大星便在頭頂閃爍,習習谷風蕩起悠長的林濤,恍惚間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鉤殘月!」呂不韋長長地一個伸展,深深地一個吐納,頓時精神一振。
  「不韋大哥聰明也!」卓昭咯咯笑著,「這裡便是殘月亭,秋夜最好。」
  呂不韋哈哈大笑:「我要說星星好,便是笨了麼?」
  「可你偏說了月亮好。」
  「一鉤殘月,便是這秋夜魂魄呵。」
  「殘月之美,勝似滿月。不韋大哥,爺爺這話如何說法?」
  呂不韋默然良久,卻是輕聲一嘆:「殘缺者,萬事之常也。雖說盈縮有期,滿月之時卻有
幾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論矣!」
  「我卻只喜歡滿月。」卓昭嘟噥一句卻又是一笑,「美者滿也,滿者美也,便是幾日,又
有何妨?不強如殘月蕭疏麼?」
  「也是。」呂不韋點頭一笑,「事不求滿,何來奮爭?人不求滿,何來聖賢?惟得其滿,
縱然如白駒過隙,夫復何憾。」
  「噫––」卓昭頑皮地驚呼了一聲,「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呂不韋又是哈哈大笑一陣,卻道:「小妹竟然讀過《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父不務商事,老夫子一般整日督我詩書禮樂劍樣樣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
卓昭一陣笑語嬌嗔,「究其實呵,我是只喜歡詩、樂兩樣。劍術嘛,稍微喜歡。」
  「我在莊外聽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箏,秦箏。真是個商人!」
  「秦箏?」呂不韋當真驚訝了,「秦國有如此美妙樂器?」
  「走,帶你去開開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氣,拉起呂不韋便走。
  下得殘月亭,順著石板道西彎半箭之地,便見一座木樓倚在山腳,通向木樓的卻是一道小
巧精緻的竹吊橋,橋上風燈搖曳,橋下水聲淙淙,朦朧殘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呂不韋打量
得一眼笑道:「此樓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個商人也,銅臭!」拉著呂不
韋便上了吊橋。走得幾步,呂不韋便「噫!」的一聲停了下來––分明是竹橋懸空,兩人踩上
去卻毫無響動,堅實得與石板道一般無二;堅實則堅實矣,整座橋卻是飄悠輕晃,彷彿便是一
隻懸空的搖籃!見呂不韋愣怔端詳,卓昭嬌嗔道:「有甚稀奇也!我原本暈船,大父便造了這
座怪橋,讓我整日晃悠。說也怪,半年下來我便不暈船了。」呂不韋恍然笑道:「卓公智計,
當真兵家獨有也。」
  過得竹吊橋,便是木樓的戶外樓梯,拾級而上,空空之聲在幽靜的山谷竟是分外清晰。上
到最高的三層,卓昭道:「這便是我的樂房,只是,不能穿靴。」說罷臉卻紅了。呂不韋微微
一笑,便彎腰摘了兩隻皮靴,顯出一雙白色高腰布襪:「樂室潔淨,原也該當。」卓昭拍著手
笑道:「比爺爺強,有敬樂之心也!爺爺說我太過周章,從來不進我樂房。」說著話也一彎腰
摘了小皮靴,拉著呂不韋便推門走了進去。
  樂房一片潔白,白牆白帳,中間兩張紅木大案,一案苫蓋著一方白絲,一案卻赫然顯露著
一張比琴更長更大的樂器。卓昭臉一紅笑道:「聽你莊外擊節,沒顧上蓋––這便是秦箏。」
  「如此龐然大物?」呂不韋驚訝地笑了。
  卓昭卻是頑皮盡斂,換了個人一般溫文肅然:「這是秦人國樂之器,名為秦箏,弦絲較琴
弦粗得三倍,共有十弦,音色寬宏豐厚蒼涼深遠。較之琴音,我更喜歡秦箏。」
  「能否請小妹奏得一曲?」呂不韋也是肅然一拱。
  「從來沒有當人奏樂過––」卓昭的臉又是一紅,「今日,便破例了。」說罷對著箏案深
深一躬,便坐進了案前繡墩之上。
  稍一屏息,卓昭揮袖調弦,轟然一聲空闊深遠,餘音不絕於耳。稍傾箏音綿綿而起,初始
如月上關山,舒緩園潤,繼而如荒山空谷蒼涼淒婉,如大河入海悲壯迴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鐵
馬,漸漸地殘月如鉤,關山隱隱,邊城漠漠,戛然而止卻又餘音裊裊。
  「好一曲《秦月關山》!」呂不韋不禁高聲讚歎一句。
  卓昭驀然抬頭:「不韋大哥熟悉此曲?」
  呂不韋慨然一嘆:「我有一友,雖非秦人卻知秦甚深。每說秦國,他便要對我唱起這支歌
。他最恨秦國,然每唱這支歌,他便要感喟一番,說秦人一席好話。於是,這支歌也成了我對
秦國的唯一所知。」
  「好也!」卓昭興奮得一拍手,「從學曲開始,我就被這支曲子迷住了!偏我不知歌辭,
不韋大哥唱一遍了,我要永遠記住她!」
  「天色欲曉,驚擾卓公好麼?」
  「爺爺早起來練劍了,殘月曙色,放歌正當其時!」
  呂不韋點點頭,閉目凝神有傾,突然一聲悠長地嘯歎,渾厚的嗓音便激越破空,悲愴高亢
地飛盪開去––
  邪––
  巍巍秦關 莽莽秦川
  蒼蒼明月 迢迢關山
  同耕同戰 浴血何年
  銳士鐵衣 女兒桑田
  誰謂明月 照我無眠
  天地同光 念日月之共圓
  歌聲沉寂,卓昭的一雙大眼睛溢滿了淚水。
  「采––」樓外遙遙一聲喝采,便聞一個蒼邁的聲音隱隱飛來,「公子這老秦歌唱得好,
我莊老秦人都山聽了!」
  「卓公?」呂不韋一驚,顧不得卓昭便匆匆出得木樓在廊下一望,卻見曙色之中四面山頭
站滿了黑紅人群,不禁便是深深一躬,「不韋狂放,驚擾父老,尚請見諒。」
  「公子哪裡話!」站在竹吊橋上的卓原哈哈大笑,「至情至性,原是趙秦本色。公子一歌
,慰我莊人等念祖之心,不亦樂乎!」
  「公子萬歲––」「秦歌萬歲––」四面山頭便是一陣吶喊。
  此時卓昭已經出來,一拉呂不韋衣袖笑道:「走,下去用飯也。」
  曙光之中,四山人群漸漸散去,呂不韋過得吊橋便是一禮:「卓公,清晨涼爽,不韋正欲
辭行。」老卓原大笑著搖頭:「辭行總歸要辭行,然也不在一個時辰,走,先填了肚腹再說。
」不由分說拉著呂不韋便走了。
  廳中已經備好了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蔬與燙好的甘醪。呂不韋一夜未眠,此刻便是胃口大開
,與卓原禮數完畢便埋頭吃了起來,及至吃罷抬頭,卻見對面案前沒有了卓原。愣怔著剛剛站
起,老卓原卻大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卓昭竟鼓著小嘴一臉不高興的模樣。卓原打著手勢笑
道:「公子且坐得片刻,老夫還有幾句話要說。」
  「卓公但說無妨。」
  「昭兒,過來,你自己說。」老卓原第一次淡漠得毫無笑意。
  卓昭卻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不韋大哥,我要跟你走。」
  「––」呂不韋驚訝得皺起了眉頭。
  「我要嫁給你。」
  呂不韋頓時愣怔了,看著爺孫兩人誰也不說話只盯著他,呂不韋便離座向卓原深深一躬,
顯然便是賠罪之意,轉身對卓昭溫和平靜地笑道:「小妹,我已三十有六,家有妻室。不韋若
有唐突之處,尚請見諒。日後––」
  「騙我。你妻室已經在六年前亡故。」卓昭撲閃著大眼睛。
  呂不韋又是一陣愣怔,轉身對著卓原又是一躬:「卓公明鑒:小妹年少,此等心潮實乃不
韋有失檢點所致,心下慚愧無以復加––」
  「公子差矣!」老卓原卻是微微一笑,「昭兒心性,我豈不知,全然與你無干也。老夫雖
有三子,但只有次子,也就是昭兒父親才堪商旅。老夫半路歸家,素來不善商事決斷。次子總
理卓氏商社,幾乎是長年不歸。為此緣故,昭兒從小便由老夫教養。也是老夫不堪泯滅其少年
天性,故多有放縱,不想今日竟是禮法皆無也!」一聲嘆息,見呂不韋欲待說話,卻搖搖手慨
然一轉,「然則,話說回來,公子獨身,昭兒未嫁,此事並非荒謬。老夫之心,唯覺昭兒唐突
過甚。然此女頑韌不堪,定然要跟了你去,老夫又能如何?公子所慮,則在昭兒年少。為今之
計,餘皆不說,只在公子意下如何?公子與昭兒同心,老夫便還有話說。不同心,則公子依舊
是老夫忘年至交,何得有它!」
  卓昭一句話不說,只撲閃著大眼睛盯住了呂不韋。
  此時的呂不韋卻是大費躊躇,原本以為匪夷所思的一件荒唐事,卻讓豁達豪邁的老卓原一
席話變成了當即便可定奪的婚配。實在說,喪妻六年來呂不韋當真還沒有認真思慮過自己的事
,一是商旅大計接踵而來,二是也確實沒有遇見可堪婚配的女子。自邯鄲決策大轉折,心思更
是在嬴異人身上。與卓氏爺孫相交,雖有機謀之心,卻斷無掠美之意。對卓昭更是看作一個天
真無邪的少女,絲毫沒有超越喜歡小妹妹般的情愫之心。而今突兀生出情事,呂不韋心下直是
回轉不過那種難以言說的生疏,也就是說,生不出那種熱騰騰的心潮來。然則,呂不韋本能地
覺得此事不能輕率決斷,須得仔細思慮一番。
  「卓公明鑒。」呂不韋漲紅著臉道,「婚事情事,皆為大事。一則,不韋近日便要回濮陽
老宅,容我稟報父母得知而後決斷。二則,小妹年少,留得時日再行思慮,原是穩妥。」
  「好!」老卓原慨然拍案,「公子決斷,甚是得當,便是如此。」
  「只要你來,我便等你。」卓昭做個鬼臉,額頭卻是涔涔細汗。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1:59

【第六節】
  暮色之時,呂不韋匆匆回到邯鄲,毛公薛公已經在雲廬等候了。
  薛公備細說了幾日來的諸般謀劃,並捧出一卷金額用度支付算冊請呂不韋過目定奪。呂不
韋將卷冊推過一邊笑道:「公為賢士,卻將不韋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
經營,不韋自要算度無差。然則,此事為功業大計,錙珠必較,必敗其事。不韋若惜金錢,何
入此等渺茫之途?兩公若信我,便放手作為。若信我不過,此事便是敗兆,不韋也無心操持矣
!」薛公大是難堪,紅著臉一拱手道:「先生見諒,都是薛某無定見,聽了那個老瘋子。」毛
公卻是大樂,呵呵笑道:「兩位急色個甚?不聞『決事未必如臨事』麼?商旅之道,算金愛錢
原是本性。說歸說,不試出個本心來,老夫這揮金如土的脾性,卻如何放得開手腳也。」呂不
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偏是這揮金如土四個字正合我意。不韋只要異人賢名大噪,不問支
金幾多也!」薛公便道:「老夫之見,這嬴異人尚算得明睿沉穩,可堪造就,成其名望,幸無
愧疚。只是一樣,老夫卻是心下不安。」
  「噢?薛公但說無妨。」
  「老夫頗通醫道。嬴異人少年元氣本未豐盈,又兼生計拮据鬱悶日久,身體虧損過甚,縱
是從今善加調養,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壽。」
  「薛公是說,嬴異人可能夭壽?」呂不韋驀然一驚。
  「二十年之內了。」
  「老哥哥忒沒氣力!」毛公笑著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壽,嬴異人能活四十八,已是
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憂心個甚?」
  「也是。」呂不韋釋然一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開話題,「毛公雜學甚精,謀劃頗為紮實,幾處細節卻
是要緊,先生要預聞決斷才是。」
  毛公連忙向呂不韋搖搖手:「此非錢財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呂不韋與薛公不禁哈哈大
笑,毛公卻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聲說了起來,一氣竟是半個時辰,末了得意地一問,「公以
為如何?」
  「妙!」呂不韋拍案讚歎,「毛公智計不著痕跡,卻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議
,竟是直到夜闌方散。
  連日奔波應對,送走兩人呂不韋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頭睡去,卻有一個裊裊身影
飄了進來:「熱水已經備好,我來侍奉先生沐浴。」呂不韋驚訝地坐起揉著眼睛問:「你是何人
?誰讓你來得?」裊裊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總事與荊雲大哥要我來也。」呂不韋打
了個長長地哈欠,欲待說話,一陣朦朧襲來卻頹然撲倒在了臥榻上,立時便是鼾聲大作。
  次日過午,明亮的陽光撒滿了雲廬大帳。呂不韋睜開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卻見一個紅衣
少女飄然進來,一個輕柔的笑靨,便要過來扶他。呂不韋搖搖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
莫胡,先生卻是忘了。」呂不韋恍然,逕自離榻道:「莫胡,來便來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
與老總事商議,讓你做點兒大事。」「不。」少女卻紅著臉低著頭,「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
只要侍奉先生。」呂不韋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備飯,飯後再說了。」少女一笑:「飯菜酒已經
齊備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呂不韋一擺手:「整衣梳洗我自來,你去請西門老爹
來。」少女莞爾一笑:「老總事已經請在外帳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呂不韋不禁驚訝:「你
自請西門老爹來得?」少女笑道:「不對麼?先生離開三日,昨夜未及得見,今日自要請來議
事了。再說,莫胡不請,老總事也會來。」呂不韋無奈地笑笑,也不說話,便逕自到與人等高
的一面銅鏡前整衣理髮。可無論他如何自己動手,總有一雙如影隨形的手恰倒好處的替他收拾
著,片刻之間一切就緒,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貼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幾乎便覺察不出是
兩個人。待呂不韋回身之際,已經不見了少女,寢帳中卻已經是潔淨整齊日光明亮,與自己一
個人時的零亂竟是霄壤之別。
  「一個活精靈。」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便出了寢帳。
  老總事過來低聲道:「荊雲義士說,此女靈異過人忠誠可靠。」
  「何方人氏?」
  「楚國湘水人,生於雲中草原。」
  「老爹入座,邊吃邊說。」呂不韋目光一閃,「忠誠可靠之說,從何而起?」
  帳中兩案原本便擺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總事坐進了稍小的偏案,說話聲恰恰是呂不韋
剛剛聽得清楚:「荊雲義士說,此女父親,便是先生當年在陳城救下的一個死囚,此人目下是
荊雲馬隊的騎士。至於詳情,荊雲義士日後自有稟報。」
  呂不韋恍然點頭:「既然如此,便讓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陣耳語。
  「我自省得。先生莫擔心。」老總事頻頻點頭。
  便在此時,莫胡飄了進來:「先生沒動甘醪?這可是從『甘醪薛』特意新打來也,秋寒時
熱飲最好。」說著便跪坐案邊,報起棉套包裹的木壺便給呂不韋斟酒。呂不韋飲得一口問道:
「莫胡還說得吳語麼?」莫胡笑道:「儂毋曉得為否為?」呂不韋大笑:「好!這吳噥軟語原是
純正。其餘如衣食住行,還都記得麼?」莫胡道:「曉得些了,儂雖生在雲中,姆媽卻是吳風
,儂為否為也為了。」呂不韋目光便是一閃:「你母現在何處?」莫胡眼睛便是一紅:「那年,
姆媽將我送到陳城,便病累去了。」呂不韋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頭笑道:「莫胡,雲廬便是
你家,你不會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點頭,一雙大眼睛卻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過得月餘,邯鄲諸事處置妥當,呂不韋便輕車南下了。
  此時正當小寒節氣,過得安陽便是一天彤雲大雪紛飛。官道之上車馬寥落人跡幾絕,三馬
輕便緇車轔轔駛過茫茫原野,竟是滿目寥落。這河內地帶原本已經被秦國奪去做了河內郡,不
想長平大戰後老秦王執意滅趙,逼得六國合縱再起,聯軍三敗秦軍,竟將秦國逼回了函谷關,
河內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國韓國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山東六國與不可一世的強
秦打了個平手。可仔細參量,這個「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說這六十餘城的河內之
地,原本是三晉腹心,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風華!昔年縱是窩冬之期,河內
原野也是炊煙裊裊如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如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遙呼應,條條官道車馬
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然則便在倏忽之間,這河內原野竟變得
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餘座座城池在連天風雪中孤獨地守望,暮色
中一聲聲閉城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對天下商旅道,呂不韋最是熟悉不過,對這幾乎便是半個故鄉的河內之地,呂不韋更是熟
悉得如數家珍閉目也可周遊。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內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韓老民,可在秦國
的河內郡過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秦人。長平大戰,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
軍為伕,竟是人人踴躍。秦軍敗退回防,河內之民又是悉數隨秦軍「逃國」,到關中去做了真
正的秦人!戰國之世地廣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蓋人可奪地,地卻未必能奪人。
河內之地可謂天下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餘萬魏韓之民卻硬是離了故土隨秦軍而去,何能不
令人一聲浩歎!
  有一次,呂不韋在平原君府邸與幾員趙軍大將會議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國,大將們
竟異口同聲說這是秦軍裹脅所致。憤激之情,溢於言表。平原君見呂不韋默然不語,便問呂不
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笑道:「魏國佔據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有幾個秦人入魏?趙國
容納一支老秦流部,費力費時三百餘年,最終依然是三四成離趙回秦。秦人裹脅之力,也未免
忒是離奇也。」一語落點,大將們臉便黑了。平原君尷尬得呵呵笑了一陣,竟終是沒有說話。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呂不韋請到雲廬,便與呂不韋做了一次長夜談。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要呂
不韋說說何以看好秦國?按薛公說法,長平大戰秦國大軍死傷過半,三敗之後更是退回函谷關
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勢猶如霜後秋草,五六十年決然不能恢復元氣;當此之時,且不說扶助嬴
異人能否成功,縱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則嘻嘻笑道:「秦趙兩敗俱傷,然趙有五國後援,
復原只在朝夕之間。秦卻是獨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撐得幾日?公攜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
馬,夜半臨池,有個好麼?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輔佐信陵君回魏稱王,做一番實在大業
!」
  「兩公之言差矣!」呂不韋哈哈大笑一陣坦率答道,「兩公雖則高才多謀,然蝸居邯鄲市
井太久,所執之論,皆為山東士子庸常之見也。不韋久為商旅,惟有一長,便是長年累月地在
各國周遊走動,所見所聞皆是實在無虛。不韋之見,山東士子們的『秦趙大爭,兩敗俱傷』之
說,卻是太過輕率也!」
  「何以見得?」薛公立即緊跟一句。
  「敢問兩公,戰國之世,國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異口同聲。
  「好!」呂不韋淡淡一笑,「十年以來,兩公到過河內麼?」
  「但說便是,老夫敢回河內麼?」毛公紅著臉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國,已是空空如也!」呂不韋一聲感喟,「河內昔年之景象,兩公當
比不韋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卻是惟見城池,不見村疇,百餘萬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著秦
軍進了函谷關。殘餘一兩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陽王畿更
過荒涼破敗!秦固三敗,然僅僅敗軍而已,人口根基並未流失幾多。六國固勝,元氣卻是大傷
,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內便是一半魏國,如此荒涼蕭瑟,須得多久歲月才蓄積得百萬人
口?縱想成軍抗秦,卻是談何容易!如此看去,這『兩敗俱傷』便大是不同。秦國外傷,六國
內外俱傷。孰輕孰重?公自斷之。」
  「他國人口也同樣流失麼?」薛公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不韋所見,六國人口皆大損傷。」呂不韋掰著指頭數起來,「楚國老郢都區域人口最多
,然被秦國奪取而設置南郡近二十年,秦軍回撤之時,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進了蜀地。那個李
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絡繹不絕。東北兩面,燕齊大戰後兩國人口原本已
經大大減少,雖無大逃亡,然所餘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復原?韓國更不消說得,數十萬庶民連
同上黨早歸了趙國,河外之民不斷逃國,總共人口剩餘不到百萬,幾乎不到秦國一個郡!魏國
河內已失百餘萬,全部河外人口不過五六百萬。趙國大敗之後慘勝,精壯男子已是十餘其三,
舉國人口銳減到不到千萬,勉力重建新軍二十萬,卻得一力防範死灰復燃的匈奴。如此大勢,
是兩敗俱傷麼?」
  「秦國人口有幾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韋多年經營兵器鹽鐵,對目下各國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呂不韋笑道,「秦國人口,
當在兩千三五百萬,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雲廬大帳一陣默然,終是毛公笑歎一聲:「商人終究務實,先生難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呂不韋真正說服了兩個風塵隱士拋卻了山東士子們難以釋懷的仇秦之心,
願意與他共事謀劃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業。說到底,但凡戰國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報效祖
國,然在報效無門之際卻也不會永遠地拘泥於邦國囹圄。畢竟,戰國之世的天下意識是宏大主
流,邦國畛域事實上被士人們看作極為偏狹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呂不韋何能以衛國人之身
尋覓得兩個隱居在趙國的魏國名士來謀劃一件秦國大計?
  便在這漫天大雪之中,車馬終於到了白馬津渡口。
  白馬津者,因神異白馬之傳說而得名也。大河流經中原,到得衛國地面正是中段。衛國都
城濮陽在河南,與之遙遙相對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山。時人流傳:山下常有白馬如雲群行,白馬
悲鳴則大河決口,白馬疾馳則山崩地裂,白馬從容如白雲悠悠,大河便是滔滔無事;但有河決
,官府便招得勇士將山下白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這山便叫了白馬山,
這渡口便叫了白馬津,渡口邊的碩大石亭便叫了神馬亭。為了不驚擾白馬悲鳴,多少年來白馬
津便有了一個無聲渡河的習俗––無論風雨霜雪,馬匹都要銜枚裹蹄,車輛都要摘去鈴鐺,號
角禁絕,金鼓屏息,船戶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飛舞,天地間惟有綿綿無斷的嚓嚓輕響,縱是高聲說話,丈許之外也難以聽得清
楚。駕車執事遙遙一望渡口便回頭笑道:「先生,想要個響動都難,還須得整治車馬麼?」呂
不韋卻已經推開車窗走了下來,一揮手道:「鄉俗生天地。下車動手。」說罷便走到車前開始
摘鈴。執事連忙一縱身下車:「先生莫動,我來。」帶住馬韁跳下車來便開始動手,片刻之間
便收拾得緊趁利落,回頭正要請先生上車,卻見呂不韋已經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說
話,輕輕一抖馬韁便牽著馬趕了上來。
  雖是冰封雪擁,渡口卻也停泊著幾條客船。呂不韋剛站到空曠的碼頭,便有一個黝黑精壯
的中年人出現在最近的一條小船船頭:「客官要渡河麼?」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敢問船家,冰
凍幾許,船可開得?」船家遙遙一指河面:「冰凍不勻,薄厚無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領你
過冰。」呂不韋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車三馬兩人,不知你船能否載得?」船家搖搖
頭道:「俺船載不得車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喚一隻大船過來。」呂不韋點頭笑道:「那便多
謝了。」話剛落點,黝黑船家便舉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擺動了幾下。雪舞之中,便
見南面碼頭一面黑旗也是遙遙擺動。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大船悠然泊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站在船頭:「舟柳子,可是你要
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衛老伯,是這位客官車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這小船不中
。」老人搖頭道:「風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漢子慨
然笑道:「何消說得,中!老泊只督水手號子便了。」說罷一個縱身,竟從兩丈開外的小船飛
到了大船船頭,引得呂不韋身後的執事便是一聲喝采,卻又連忙惶恐禁聲。
  車馬上船,呂不韋不進船艙,卻與老人一起站在船頭,剛要說話,卻聞船尾黝黑漢子一聲
低喝:「起船!」便見船底八支長槳嘩地一聲整齊入水,船頭老人便是一聲悠長低緩的呼喚:「
風雪渡喲––緩起手喲––」八支長槳便隨著悠長的節拍划動起來,大客船便喀啦啦衝破半尺
厚的冰層對著東南方駛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層漸漸變薄,船行也舒緩了許多。
  正在此時,卻見濛濛風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綽綽從上游正橫對船腰漂來!呂不韋眼力頗
好,又久行舟船,頓時便是一身冷汗,剛要喊給老船家,便聽船尾一聲炸雷也似的大吼:「深
水快槳!起––」船頭老人也驟然緊聲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橫波!白馬助我!
」節律一字一頓,卻恰恰便是長大木槳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蒼邁鏗鏘竟如長戈擊盾般壯人膽
魄。三輪呼號之後,便見碩大的冰山恰恰擦著船尾丈許之遙漂了過去,底艙便是一聲歡呼:「
白馬助我!萬歲––」
  一個時辰後,大船終於在對岸停泊了。
  水手的號子聲剛剛平息,呂不韋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轉身向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便從
車中捧出來三個精緻的棕色小皮袋。呂不韋慨然拱手道:「衛老伯,諸位風雪破冰,冒死渡河
,些許船資便請收了。」老人一個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謝客官了。」轉身便是高聲一呼,
「舟柳子,水頭兒,客官船資,上來領了!」便聽底艙一聲整齊呼喝:「謝了––」呼聲落點
,便見一個精瘦的赤膊後生架著黝黑漢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來。老人臉色頓時一變:「舟柳子
,腿傷了?」黝黑漢子搖搖頭:「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緊,三五日便好。」
  呂不韋熟悉船上生涯,一聽便知是這舟柳子見雙手把舵不穩,便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
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才得與冰山擦肩而過,此中險急,尋常
人卻是不得而知。呂不韋心下一動,便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柳子,這匣傷藥頗有功
效,你便收了。」
  「謝過先生!有傷藥,俺的船資便免了。」黝黑漢子卻是豪爽。
  「不!」呂不韋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黝黑漢子也是一搖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藥船資
,俺只能收得一樣,白馬津規矩破不得!」
  「好說好說。」老人走過來指著紅木藥匣,「這藥只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舟柳子便叨光
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舟柳子對分便是。」說著便從執事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
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只聽嗆啷一陣,便大搖其頭,「客官卻是差也!一
渡船資只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晚輩也是商旅道人。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錢,
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日船少,物以稀貴,縱超得幾
錢,也只算得找頭而已。老伯休得再說了。」
  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面諸般物事,見船家與客官高聲,便好奇地圍了過來,聽
得幾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只說,三十個餅金收也不收
?」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老人回頭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縱是收
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獨領,豈非傷天害理?」呂不韋尋思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便會以為
客官小覷他們,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向執事一招手:「錢。」
  執事快步到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臨淄刀
,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臨淄刀值錢了。也好
,只取一個餅金,算舟柳子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回給了執
事,便向呂不韋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整齊地一聲呼喝。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呂不韋佇立岸邊良久
,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執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
呂不韋不禁一聲嘆息:「厚德持身,莫如衛人也!何天道無常,邦國淪落如斯!」
  緇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梁,濮陽城便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裡便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便
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
,文采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奔放熱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
會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
呼為「桑濮」。《禮記.樂記》云:「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實在
說,這只是殷商滅亡後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調的。殷
商滅亡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制,便要重新恢復那自由奔放的日月,於是便有了
大規模的叛亂。後來,叛亂被周公剿滅,全部殷商本土遺民便被分做了兩大塊。一塊為「殷商
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為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為「衛」,國君卻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
,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專門封做了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
是殷商兩分。周公的分治謀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亂實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諸侯的
子民;奢靡無能的王族貴胄,卻讓他們獨立成國,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懷。究其實,殷商遺風卻
是在衛不在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26

  從此,便有了「名周實商」的衛國。
  數百年後的春秋之世,戎狄大舉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衛,衛軍大敗,朝
歌被佔,國君衛懿公死於戰亂,「國人」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齊宋兩國援助,
衛國立了新君,將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邊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幾流民紛紛歸來,終於有了
五千人眾。從此,衛國淪落成了小邦諸侯。
  三十年後,戎狄勢力退卻,衛國便將都城遷回了帝丘,殷商後裔們又回到了快樂的桑間濮
上。進入戰國之世,以地形特徵命名城堡的風氣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過,城在濮水之南,
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陽。
  濮陽西臨大河,南望濟水,東臨齊國巨野大澤,北望齊國要塞東阿。方圓三百里,惟濮陽
堪稱古老大城一座,水陸盡皆暢通,說起來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則,自封建諸侯始,衛國
立國業已六百餘年,濮陽既沒有成為通商大都,也沒有成為糧農大倉,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獨落
寞地守望在水陸兩便土地肥沃的衝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聲嘆息!士子們但凡說古,便有一句
口邊辭:「西有洛陽,東有濮陽。」除了大小不等,這兩座城池簡直就是兩個孿生老姐妹一般
,都是老井田制,國人居於城中,隸農居於田疇。戰國百餘年,奴隸們已經逃亡得寥寥無幾。
車行官道,大雪覆蓋的無邊田疇中竟無一縷炊煙飄蕩,寂靜荒涼得令人心顫。
  「先生,鼓樂之聲!還有儀仗!」駕車執事遙遙向前方一指。
  呂不韋推開車窗一陣端詳:「繞道,從城南插過去。」
  執事一圈馬韁正要回車,便聽鼓樂隊前遙遙一聲高呼:「先生且慢––」隨著呼喊,一個
紅色身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到得車前三五丈處便氣喘吁吁地站住,展開一卷竹簡尖聲唸
了起來,「君上有,有詔:先生榮歸故里,賜入國晉見,以全先生大名也!」
  「噢!衛君要我晉見?」呂不韋驚訝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車,只對著內侍使者一拱手
,「既是如此,便請貴使上車同行。」內侍使者卻連連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當
為先生鼓樂開道。」呂不韋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談何僭越?還是上車同行快捷了。」內侍
使者還是連連拱手:「先生奉詔,便是國賓,小臣萬不敢當!」呂不韋笑道:「貴使執意,我便
去了。」腳下一跺,三馬緇車便轔轔馳向古老的城池。
  呂不韋的驚訝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莫名其妙。
  衛國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諸侯,立國便是公爵之國。直到春秋之世孔夫子遊說列國,衛國
依然是春秋十二大國之一。孔夫子那令人尷尬的「子見南子」的故事,便發生在衛國。然則,
自從進入戰國,衛國便是江河日下。第十五代國君時,衛國自貶爵位,做了「侯」國。齊國滅
宋後衛國大吃驚嚇,在第十七代時再次自貶,做了「君」國。從此便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守在
濮陽龜縮不出。
  庶民卻不然。殷商遺民們雖然成了周室諸侯的子民,卻無心做周人社稷宗廟與僵硬井田的
奴隸,對殷商老民駕牛車走天下的傳統一心嚮往之,除了老弱婦幼固守桑麻,精壯男子不是離
國經商,便是遊學為士,總之是不安於枯守家園。百十年下來,衛國便出了許多大商名士。留
在濮陽的老國人,便只有嫡系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統的子民了。這些守望社稷的君臣「國人」們
自恃血統高貴,便分外矜持,既不能阻止殷商老民外流,便也不再理會這些「見利忘義」的商
人與士子。殷商血統的大商名士們偶然回歸故里,也從來不入朝拜會衛國君臣,與老周室老國
人也是兩不搭界。久而久之,便是個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大名士如商鞅者,竟是至
死沒有回過衛國。此等老傳統之下,這個衛君卻要「賜」呂不韋「入國晉見」,如何不令人莫
名其妙?
  說起目下這個衛君,卻是戰國中後期一個奇異人物。
  要知奇異處,便先得說說末世君道。戰國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諸侯國與洛陽王室的天子一
道,都進入了風燭殘年之期。同是末世衰微,各個老國的因應之道卻不盡相同,大體說來,便
有五種法式:其一,燕國式。得地利之便,整軍固守,拓邊擴地而進入「戰國」行列。其二,
齊國晉國式。地廣人眾,新地主與士人崛起,廟堂高層恪守王道舊制而不思變革,終於被新貴
們推翻替代,晉國成了魏趙韓三國,姜氏的齊國成了田氏的齊國。其三,宋國式。對先祖(殷
商)功業念念不忘,不思變革而只圖名號驚人,執意稱王圖霸而遭列強瓜分滅亡。其四,陳、
杞式。既非王族諸侯,卻又賴大聖賢祖先之名(陳國以舜帝後裔得封,杞國以大禹後裔得封)
不思進取,逐漸被列國蠶食滅亡。最後一式,便是洛陽天子、魯國、衛國式。此三國都是正宗
的西周王族血統,天子王族不消說得,魯國君是周公之後,衛國君是周武王弟康叔之後。進入
戰國之世,這三國都是執意恪守祖先舊制,絲毫不思變革,國中始終一片死寂波瀾不驚。期間
,魯國雖有新士人新地主崛起之徵兆,但也只是死水微瀾而已,迅速便沉寂了下去。三國之君
主,也是一色的無為守成,小心翼翼地不開罪任何強國,甚事不做,守到那日算那日。雖然如
此,魯國終究還是被齊國滅了。
  從此之後,洛陽濮陽兩君主便更加小心翼翼了。
  同是無為守成,洛陽濮陽卻也是小有不同。洛陽周天子是真正地任事不問,一應「大事」
只交給太師處置。王族要依照祖制分封裂土,分便分,一片王畿便分封出了「東周」「西周」
兩個公爵「諸侯」,王畿之地便真正成了孤城一座。縱然如此,周天子依舊是整日沉湎於殘破
的樂舞,昏昏大睡絕不問事,此道以周顯王為最甚。
  衛君的「君道」不同處,便在於孜孜不倦地鼓搗這個小城堡中殘留的臣民。目下這衛君名
懷,時人便呼為衛懷君。此君癖好權術之道,縱然其天地小若濮陽一城,也是整日折騰樂此不
疲。為了使臣下敬畏自己,衛懷君便派出十幾個心腹小吏,扮成官僕進入幾個縣令與幾個大臣
的府中刺探其隱私。
  一名縣令很是簡樸,一晚就寢,覺得身下有異,起身點燈,揭起褥墊一看,木榻草蓆已經
破了一個大洞。次日清晨,縣令尚未進入公堂,衛懷君的特使便到了。說是特使,其實只傳一
句話:「聞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張。」放下草蓆便走了,直將個縣令驚得一身冷汗!
  白馬津是衛國關市設卡收稅之重地。一日,衛懷君派人扮做客商,過關時有意向關吏行賄
三件玉珮,免了十金關稅。當晚,關吏便被急召濮陽。衛懷君當頭便是冷冷一句:「神目如電
,小吏豈可暗室虧心?三玉何在!」關吏大驚失色,當即奉上尚未帶回家的三件玉珮,並自請
重罰。衛懷君卻又是哈哈大笑:「吏有改過之心,處罰便免了。」小吏敬畏國君神明,便也加
進了「發私」行列,衛懷君的神明之舉便越來越多了。
  除了「神明」,衛懷君還有一長,便是在後宮與大臣之間設置「螳螂黃雀」之局。衛懷君
很是寵愛美妾洩姬,但又怕洩姬之父兄借勢坐大,便對正妻魏妃表現出異常的尊崇,同時又分
別密囑魏妃與洩姬「發其不法」。對於已經零落稀疏的政務,衛懷君很是倚重信任掌管宮廷事
務的長史如耳。怕如耳蒙蔽欺君,衛懷君便擢升下大夫薄疑為上大夫,名為襄助如耳,實則使
之兩相對抗。後來,這如耳與薄疑竟鬼使神差地成了同心好友。衛懷君覺察,立即同時罷黜兩
人,又擢升了另一對冤家互為「襄助」。人或不解,衛懷君便是神秘一笑:「螳螂捕蟬,黃雀
在後,不亦妙哉!」
  衛國有了此等一個神秘兮兮活寶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便是一片嘲諷。大名赫赫的荀子一
針見血地指斥:「衛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
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呂不韋一路忖度,衛懷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聽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給自己一個「義
舉」。所謂義舉,對於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獻金報國」。若僅僅是要錢,呂不韋無論如何是要
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場,都得出。否則,此君之口便會使你在天下沸沸揚揚五顏六色,你卻
找誰個辯駁?然則,此君若是別有所圖,卻該如何應對?從今日之勢看,此君依然是牽絆衡平
之術––鼓樂儀仗相迎以示其誠,君不出面以示其威,分明有求於人,卻矜持得要「賜見」於
人。此君自以為高明,恩威並出面面俱到,呂不韋卻分明看到了一副蒼白的可憐相便在眼前。
  「濮陽義商呂不韋晉見––」內侍尖亮的通報在颼颼冷風中分外刺耳。
  呂不韋不禁笑了,未曾謀面便將他定在「義商」之位,除了獻金能有甚事?心下一鬆,便
跟著導引內侍悠然進了陳舊殘破的大殿,過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緊走幾步,在中央座案前深
深一躬:「在下呂不韋,參見君上。」
  「先生請起。」鬚髮灰白的衛懷君虛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賜座。」
  呂不韋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卻見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來,伸手示意,將他領到了衛懷
君左下側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賜座」禮儀。呂不韋釋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卻只看著衛
懷君不說話。衛懷君笑道:「先生達禮,本君卻是待士不周也。」呂不韋知道衛懷君這前半句
是說他待君先話,算是通達禮儀,然後半句卻是不明,如此國君果然能自責麼?便一拱手道:
「君召國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衛懷君目光閃爍間又矜持地一笑:「先生,無覺膝下
有異乎?」呂不韋卻不看座案之下,只搖頭道:「在下愚鈍,敢請君上明示。」衛懷君一怔,
終於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蓆破洞矣!」
  其實,呂不韋入座時便瞥見了破舊草蓆上的一個大洞,偏是渾然不覺,要與衛懷君兜兜圈
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肅然一拱:「物力惟艱。君上節儉為本,在下感佩不已!」衛懷君似
乎愣怔了一下,卻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見肘也,談何節儉。」見這位君主終於顯出困窘之相
,呂不韋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願獻千金,以補宮室之用。」衛懷君卻又矜持地端
了起來:「果然,義商無虛也。然則,先生區區千金,卻與社稷何補?本君之意,欲請先生撐
持邦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呂不韋心下一驚,果然來了,這回顯然不是金錢之事,卻要小心應對,便謙恭笑道:「在
下一介商旅,何能撐持邦國?若是事端之難,敢請君上明示。」
  「區區細務,不難不難。」衛懷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生理財大家,可做我大
衛關市大夫,專司十三處關卡稅金。每年若能收得萬金,三成便歸先生。先生既有官身,又是
公私兩利,豈非立身上策乎!」津津樂道,竟很有幾分得意。
  驟然之間,呂不韋幾乎便要放聲大笑,然卻生生憋住,滿臉通紅地皺著眉頭拱手道:「君
上妙算,在下卻是愧不敢當。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過百金,如何有運籌萬金之大才?若是一
年收不齊稅金,在下傾家蕩產事小,誤國只怕事大。如此重任,在下斷不敢當也。」
  「足下大名赫赫,不想卻是如此器局也!」看著呂不韋額頭涔涔汗水,衛懷君不禁哈哈大
笑,且立時將稱呼變了,「才不堪任,足下倒也實在。不做便不做,至於大雪天出汗麼!」笑
得一陣,衛懷君突然壓低聲音,「然則,足下車馬煌煌,卻不像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呂不韋沮喪地苦笑著,「人云衣錦榮歸,在下卻是虛榮也。這煌煌車馬,
原是趙國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車馬客棧裡,在下便趁著窩冬之期用了這車馬。若
不是借這車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窩冬時回鄉?誰個不知陽春三月好上路也。」一番話嘮叨仔
細,當真一個活生生地小商人。
  「噢––」衛懷君恍然點頭長長地一嘆,「既是如此,足下千金也就免了。」
  「這卻不能。」呂不韋連連搖頭,「商旅遊子,根在故國,獻金原是該當!」
  「足下忠心可嘉!然則,何年何月,你才能兌得千金之諾?」
  「君上,」呂不韋怪模怪樣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車,原是積攢多年要孝敬父母了,
明日我便派人送來宮室如何?」
  「既是在車,何須明日費時費力?」
  「正是正是。」呂不韋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豈不利落?」
  「也好。」衛懷君矜持地一笑,起身離座,「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
  呂不韋打量了一眼這個肥肥白白地君主,一揮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衛懷君也再
沒了諸般禮儀,跟著呂不韋便出了大殿。到得車馬場,呂不韋向駕車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
竟驚愕得說不上話來,愣怔一陣才從車中提出一個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有意一搖,一陣嗆啷
金聲便奪人耳目!衛懷君一揮手,便有一個老內侍推著一輛手車走來,衛懷君上前兩步,親自
接過大皮袋,便要解開袋繩驗看。偏這呂氏錢袋是祖傳手藝,袋口繩是密結暗筘,等閒人休想
隨意開得。衛懷君一陣摸索,卻不得要領,便大是尷尬。呂不韋面無表情地向執事一點頭,笑
意憋得滿臉張紅的執事過來擺弄了幾下,大皮袋便鬆了口。衛懷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
光赫然爍目!衛懷君又一揮手,內侍走過來便推走了皮袋。
  衛懷君這才輕鬆地笑了:「足下獻國千金,卻要何賞?」
  「但憑君上。」
  「傳詔。」衛懷君轉身高聲吩咐身後的長史,「賜呂門一世子爵,領封地三里。」話音落
點,便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緇車出了濮陽北門,呂不韋便大笑起來,想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最後終是軟軟
地癱在了坐榻上。駕車執事心下不安,便時不時回頭透過車窗瞄得一眼,此時見呂不韋疲累得
睡了過去,才從容驅車在雪原上走馬北去。
  行得片時暮色來臨,遙遙便見前方凜凜刺天的胡楊林披著軟軟地晚霞隱隱紅成了一片。駕
車執事回頭便道:「先生,前方該當是呂莊了。」呂不韋驀然驚醒,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車:「對
,正是呂莊!你趕車前行,我後邊走走看看。」
  執事答應一聲,緇車便悠悠去了。呂不韋長長地展了一番腰身,便在冰冷嫣紅的曠野中踏
雪走去。雖說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經是極目漠漠,幾乎沒有了任何突兀顯眼的物事,呂不韋
放眼望去,卻仍然清晰地辨認出了烙在記憶裡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歷歷數來,竟是感慨萬端。
  還在大父當家的時候,呂氏一族十三家便遷到了濮陽城外。
  在濮陽國人中,呂氏既不是周人後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時期有呂國,受封國君原為
姜姓。庶民以國號為姓,於是便有了呂姓。又因國君為姜姓,所以呂、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換
的姓氏,如同嬴與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為呂尚,又為姜尚。因了這個呂尚
對西周有滅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呂國保留了下來,且太公呂(姜)尚還成為齊國首封國君。如
此一來,天下呂氏便分做了兩處,一為呂國,一為齊國。後來,齊國公室為了與呂國之呂氏相
區別,自認了姜氏為姓,天下呂氏便只有呂國之呂氏了。呂國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諸侯,剛
剛進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國滅了。
  呂不韋依稀記得,自己還是總角小兒的時候,大父曾經說過:呂氏失國之後,呂族便星散
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齊國,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難行,脫離主支,留在了濮陽郊野。這個家族
,便是呂不韋家族。大父說,當年先祖為何沒有繼續追趕主支,誰也說不清楚了,只有一點是
明白的,便是這支呂氏自做了衛人,農家生計便年復一年地衰微了。大父為了振興呂氏,便離
農為商,與熟識的殷商老民一道駕著牛車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後,大父小成,積得三百金,便率領已經繁衍為十三家的呂氏遷出了濮陽城池,在
北門外的老井田里建了一片簡樸的莊園住了下來。大父說,老周人欺客,與其住在城中小心翼
翼,何如搬出來自家做生意。
  大父臨終時,呂不韋已經是十三歲少年了。彌留之際,大父撫摩著呂不韋的長髮,氣喘吁
吁地說了一句話:「乃父庸才也,光大呂門,在子身也。」至今,呂不韋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
,記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臨終遺命,父親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呂氏商社的權力,將尚未加冠的呂不韋推
上了商旅之路。就實說,父親的經商才能確實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獨掌生意十年,呂氏商
社只積得千金耳耳。然則,若論自明知人,父親卻實在非同尋常。
  呂不韋五歲那年,父親重金聘來了一個曾經在稷下學宮遊學三年的濮陽名士,給呂不韋啟
蒙講書。父親對蒙師只有一個規矩:「王道禮儀等虛玄之書,少講不講都可。時下諸般實用之
學,多多益善!」濮陽名士原本便是雜學一派,東家此說大對脾胃,便十足勁頭地盯著這個蒙
童灌了起來。也是天賦根基,十年之期,呂不韋便對商、農、工、醫、水、算等諸般實用之學
大體通曉,對辯駁求證學問的名家、雜家與主流顯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體心中有數
,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師本欲再教十年,要將呂不韋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呂不韋也想再學十年,如蘇秦張
儀般縱橫天下。不想父親卻堅執搖頭:「此子有商才,通得實學即可,誰卻要做名士?先父遺
命不敢違,明年,他便是呂氏商社之長了。」
  三十六年竟夢幻般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逾花甲,他還好麼?
  「先生,莊門已閉,我該當先行通稟一聲才是。」執事早已將車停在莊外,人卻返回來一
直遠遠跟著呂不韋轉悠,見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來,便過來提醒。
  「呵,不用。」呂不韋恍然笑了,「一支響箭即可。」
  執事答應一聲,大袖一揚,一支短箭便尖銳呼嘯著飛向了莊門望樓的大紅風燈。片刻之間
,便聞望樓一聲長呼:「少東信使到,大開莊門––」呼聲方落,厚重的莊門便隆隆拉開,一
座吊橋也同時嘎吱大響著悠悠放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轟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呂不韋對啟動車馬的執事一擺手,「跟著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橋。人車馬剛
過,便聽身後吊橋已經嘎吱大響著悠了上去,望樓上也是又一聲長呼:「信使高名上姓––」
呂不韋高聲答得一句:「西門老總事差遣,車馬執事越劍無。」望樓紅燈便左右三大擺:「信使
入莊,莊門關閉––」呂不韋回頭笑道:「越執事,日後回莊,便是如此這般,記住了?」車
馬執事點頭道:「記住了。先生回歸故里,卻不顯行跡,是––」呂不韋笑道:「並非故里有險
。我若報名,今晚便休想安寧也。走了。」
  這座呂莊雖是呂氏族業,住得卻不僅僅只是呂氏四十餘家,且還有依附於呂氏各家的田戶
百餘家,加上各家僕役、全莊日常生計的十多個作坊的全部工匠,總共有三百餘戶兩千餘口。
隨著呂氏商社日見興旺,呂氏莊園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戰國尋常城池的規模––三里之城
五里之郭,這呂氏莊園至少當得一座縣城無疑。莊中三條大街十多條小巷,全是一色的青石板
道,大街兩側更是多有老樹參天。窩冬之季,日落而息,莊中燈火便極是稀疏,但藉著厚厚積
雪的濛濛白光,莊園的整肅格局還是清晰可見。
  想到族人識得自己者已經不多,呂不韋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領著車馬走街串巷,拐得幾
個路口,便到了莊園正中的一片老宅前。顯然是已經得到了莊門望樓的燈火信號,老宅大門已
經大開,門廳亮著兩盞風燈,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正在階下雪地裡等候觀望。
  突然之間,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東!」
  呂不韋緊趕兩步高聲笑道:「相里老爹,我是不韋,識不得了?」
  「果是少東也!」老人兩手抓住呂不韋衣袖便哽咽起來,「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
。」猛然回身高聲吩咐,「少東回莊,老宅通明––」只聽門廊一聲答應,一聲聲傳呼開去,
片刻之間院牆內外便是燈火大亮。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30

  「相里老爹,不韋當年多有輕慢,尚請老爹見諒了。」呂不韋深深一躬,老人連忙扶住,
便又是一陣哽咽,「少東哪裡話來,原是老朽迂闊遲暮,多年回思,老朽終是通明。少東若是
自責,老朽便無顏苟活也!」
  原來,這個相里老爹便是呂不韋初出商道時的那個抱賬執事。自呂不韋帶著出貨執事避開
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筆鹽生意,這位頗有理財之能的大執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氣。抱愧
是對呂不韋,不服氣卻是對著那位年輕的出貨執事。從此每有生意,這位相里大執事便與出貨
執事暗中較勁,出貨執事自知資歷尚淺,從來都是以忍以讓,不與大執事發生任何爭執,只是
惟呂不韋之命行事。三年後,呂不韋全力承擔了援助即墨田單的秘密商路,經常帶著年輕幹練
的出貨執事在外秘密奔波採貨,抱帳大執事便更是憤懣了。一次,呂不韋隨魯仲連大貨船去了
即墨,留下出貨執事在陳城繼續採購一批兵器,約定兩個月後立即裝船運出,由呂不韋在之罘
接貨,再秘密運往即墨。但兩個月後,貨船竟杳無音訊。呂不韋大急,星夜兼程趕回陳城,才
知是抱帳大執事拒付貨金,理由只有一句:「鐵兵交易須得少東親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貨
執事百般無奈,又不好向少東「舉發」同事,事情便僵持下來。事由查清,呂不韋勃然大怒,
叫來抱帳執事嚴厲申飭一頓,當即拿出兩千金要他離開呂氏商社。抱帳執事痛悔不已,再三再
四地請求留下。呂不韋卻冷冷一句:「執小氣而毀大義,你不覺慚愧麼?」抱帳執事臉漲得通
紅,撇下兩隻金袋轉身便走了。
  三年後,呂不韋接到老父書簡,說相里在老莊做了總管。再後來,呂不韋便從老莊來人的
口中知道了原委。一個夜裡,抱帳執事風塵僕僕趕到老莊,對著老東大拜三拜,一句話也沒說
便昏厥了過去。老父情知有異,連忙請來莊中醫家好生診治,並吩咐一個年輕僕人加意守護。
可是,次日清晨抱帳執事竟是不見了蹤跡。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尋找,三日三夜找遍了
方圓百里,還是沒有蹤跡。老父一番尋思,便派了三個得力精壯,甚也不做只專門尋訪大執事
。一連三年,終於在即墨海邊找到了已經變成瘋漢的大執事。車馬送回呂莊,老父便整日守著
這個昔年最是忠誠能事的大執事說叨個沒完,幾個月下來,大執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呂不韋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深深為自己的操切輕率自責不已。老父的作為,使他第一
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謂義商,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寫下了《無義》篇,寫下了那句永遠烙在心頭
的話––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韋呵,是你麼!」
  一聲顫巍巍的呼叫,便見使女扶著一個白髮老人從燈影裡匆匆走了過來。「娘!」呂不韋
鼻翼頓時一酸,叫得一聲便迎面拜倒。「不韋呵,兒起來,甚話別說,教老娘好生看看––」
呂不韋默默起身,聽任母親摩挲著自己的臉膛,聽任眼中的淚水灑在母親枯瘦蒼老的手指上。
老相里也是傷感得唏噓不已,抹著淚水道:「老夫人,雪後風大,還是進堂說話了。」「也是
。」母親哽咽著一點頭,便顫巍巍轉過身來,呂不韋連忙扶住母親上得寬大的青石台階進了正
屋廳堂。燈火煌煌之下,偌大廳堂卻是空蕩蕩了無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呂不韋心下頓時一沉。
  「只怕是偎著燎爐呢。你去,娘等著。」
  呂不韋將母親交給使女,便大步繞過木屏穿過耳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
再繞過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動腳步了––一盞高高的銅人燈下,一具燎爐燃著通紅的木
炭,一個雪白的頭顱在蒼老佝僂的身軀前一點再點,一絲細亮的口涎伴著粗重的鼾聲竟是連綿
不斷––倏忽十年,父親竟是蒼老如斯!
  「父親!」一聲哽咽,呂不韋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鼾聲突然終止了,雪白的頭顱驀然抬了起來,搖搖,再搖搖:「是,不韋?」
  「父親,不韋回來也!」
  「好好好,好呵。」父親卻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個甚來,快起來,脫了皮裘輕鬆
些個。這大燎爐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緊也。方纔還與你娘說話,如何便瞌睡了過去
?呵,我還撐持得住,莫上心。」老父親兀自嘮叨訴說著,伸出竹杖比劃指點著,卻始終只坐
在燎爐前沒有挪動半步。
  呂不韋掛好皮裘,轉身一打量恍然變色:「父親,你,癱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親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卻又一事無成,上
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呂不韋長嘆一聲,卻是良久默然。父親不若母親。父親秉性是衛國商旅的老規矩:商人重
和,和氣生財,從來不喜怒形於色,永遠都是平和冷靜地處事待人。除了喪葬大禮,衛商是忌
諱動輒傷感的。對這樣的父親,任何撫慰都會顯得多餘,除了商旅大計的成功,作為掌家長子
,幾乎沒有教父親感到快慰的親情瑣事。
  「父親,到廳堂去吧。」呂不韋推來了書案旁的兩輪手車,扶著父親坐了進去,「飲得幾
爵,也好消消寒夜。」父親坐進手車依舊呵呵笑著:「不韋呵,十年不歸,得聽你好好說說外
邊的世事了。」呂不韋悠悠地推著輕巧的竹製手車,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門檻都鋸斷了,所有的
台階旁都有了一條平滑的坡道。父親原本節儉,廳堂寢室書房從來不鋪地氈,只是一色的光潔
石板,若非半癱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爐也不會換成一斗半木炭的碩大燎爐。
  到得正廳,使女已經將茶煮好。剛飲得一盞,相里家老便指點著廚下僕人上酒上菜。片刻
之間,三案酒菜便整齊備好。呂不韋看得一眼,叫住僕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
。」老相里連忙笑道:「不須不須,老朽在小廳陪越執事也是一樂。左右少東不急走,老朽改
日專陪一席如何?」父親笑道:「慢待越執事也是不妥,還是家老明白。不韋有心為敬,也是
好事。」兩句話便抹個溜平。呂不韋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謝家老,改日你我痛飲便是。
」老相里連連答應,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親指著熱氣騰騰的大爵笑道:「不韋呵,這是家釀清酒,嘗嘗如何?」
  呂不韋捧著大爵肅然跪起:「父親,母親,不韋十年不歸,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萬
壽無疆!」說罷便舉爵一飲而盡。父親卻只輕輕啜得一口笑道:「衛商老話,商旅無孝道。說
得便是這經商奔波之人,難以盡尋常孝道。不韋說則說矣,卻莫為此等事當真上心。大孝者,
成先祖之遺願,大我門庭也,豈有他哉!」母親也跟著笑了:「說歸說,你要門庭大,我卻只
要兒子好。」此時呂不韋又飲得一口熱酒,便對著母親一笑:「家釀清酒果真香醇,上品!」
母親便高興得瞇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門無酒徒,娘這釀酒術也無人鑒賞了。」呂不韋
哈哈大笑:「娘有幾多存酒,全讓我帶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車夠了。」母親開心地絮
叨著,「這呂氏清酒,原本是濮陽有名了。你大父遷出濮陽,關了酒鋪,那些呂氏酒癡還追到
莊裡來買哩。後來呂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讓娘釀酒,只助著你父驗布管布了。這一車
,還是那年停釀時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給你回來––」母親又哽咽了。
  「不韋呵,你這十年,緩過勁來麼?」父親呵呵笑著岔開了話題。
  「非但緩了過來,且進境多也!」呂不韋喟然一嘆,「十年前,我因援齊抗燕,使呂氏商
社陷入困頓拮据,幾於倒閉。父親非但不責怪於我,反書簡寬慰我,說此乃天下大義,敗則敗
矣,無須上心。後來,父親又派人送來老宅鎮庫底金兩萬,囑我撐持下去。若非父親深明大義
,不韋何能撐持到田單復齊––」
  父親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說了,我知道。你只說目下如何?」
  「後來,商運大開!」呂不韋拍案笑道,「目下,呂氏商社專做三大行生意:鹽、鐵、兵
器。絲綢珠寶維持日常開銷。除了秦國,山東十八國國國有店,全部執事工匠兩千六百一十三
人。」
  「鹽、鐵、兵,其利幾何?」
  「鹽、鐵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貨量幾多?」
  「鹽兩萬車上下,鐵百萬斤上下,兵器年成交兩三次,每次百車上下。」
  父親默默掐指運算一番,聲音都顫抖了:「利金,三十萬上下!」
  「不止。」呂不韋搖搖頭,不無驕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親默然了,良久,終是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兀自喃喃不斷:「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
也,呂氏終成天下巨商了,天下巨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呂不韋笑道:「父親所想,可是金錢之出路?」
  「不韋,隨我到書房。」父親斷然一句,逕自搖著車輪走了。
  大書房中,紅紅的木炭火映著父親緊鎖的雪白長眉,呂不韋頗是犯難,把不定該如何向父
親說明自己的轉折決斷?父親不是昏聵老人,不說,問心有愧也。然父親畢竟已經風燭殘年,
如此渺茫的冒險說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問心有愧。反覆思忖,也只有隨著父親
的話頭隨機應變了。
  「不韋,六十萬金,堪比一個諸侯國了。」父親第一次沒有了呵呵笑臉。
  「活金堪比,真正財富不堪比。」
  「商家無閒錢。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場?」
  呂不韋思忖道:「商家以牟利為本。敢問父親,耕田之利幾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幾何?」呂不韋問。
  「珠玉無價,其利百倍。」
  「若得謀國,其利幾何?」
  「謀國?」父親大是愣怔,「邦國焉得買賣?何謀之有?」
  呂不韋字斟句酌道:「譬如,擁一新君,掌邦國大權。」
  「––」父親默然,良久,竹杖篤篤頓地,「如此謀國,其利萬世不竭!」
  呂不韋頓時如釋重負,輕鬆笑道:「父親明白若此,不韋便大我門庭,或可做一回范蠡、
白圭般的國商。」
  「業已選準利市?」
  「奇貨可居,惟待上路。」
  「不韋呵,」父親竹杖點著石板,「志固可嘉,風險卻是太大也!」
  「父親說得對。」呂不韋悠然笑道,「諺云,商險在財,政險在身。以奔波之勞、情義之
失、蕩產之危為代價,而謀財貨之利,商人之險也。以心志之累、終身毀譽、身家性命為代價
,而謀定國之利,從政之險也。世無風險,雄傑安在?我呂氏積三世之力,累金巨萬,便當有
大圖謀也!巨財小謀,豈非暴殄天物?大謀者,謀國為上。若不謀及天下蒼生安危,不將呂氏
一族刻於青史之上,我金價值何在?你我父子,又於心何安?」
  父親靜靜地傾聽著,老眼中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彩,終是拍案長吁一氣:「不韋呵,有志
氣!比父親強。老父親信你。縱然破財滅族,老父不悔也!」
  「父親––」呂不韋淚水盈眶,對著白髮蒼然的老父親便是深深一躬。
  此後幾日,呂不韋便是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過飯便與等候在廳堂的族人們飲茶聚
談。三五日過去,家主們來遍了,廳堂沒有等候者了,呂不韋便自己在莊中挨家拜會,族人完
了便拜會田戶工匠與僕役,一連月餘,竟是忙碌得不沾家。進入臘月,終於將全莊人家走了一
遍。大寒這日,呂不韋吩咐廚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備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請來了父親與相里家老
,備細說了自己走動月餘所得知的諸多隱情,末了滿腹感慨道:「呂莊生計,囿於衛國之迂腐
舊制太深,與天下潮流遠矣!不韋之見,呂莊之法須得有變,否則,呂氏一族終將生出禍亂也
!」
  呂不韋所說之生計,便是呂莊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
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制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便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
––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
,幾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佔著。於是,呂氏族人
便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
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便悉數
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嘗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
氏族人收留了他們,他們便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
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莊而居,雖是貧富是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
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裡: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
公田老隸農,終生無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便是隸農的天命;呂
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制大體上都能說叨得
一二,留在呂莊,圖得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
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
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跖軍一般。生計舊制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裡。
  一席話說罷,父親與老相里竟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東說得是。」這次卻是相里家老先開口,「族人皆商,戶戶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動盪
之險,後果不堪矣!少東閱歷甚豐,必有良策。」
  父親臉色少有的陰沉著:「事雖至大,也得看辦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個字:分買田勞,除人隸籍。」呂不韋拍著書案一字一頓,「分買田勞,是
一體兩事。其一,分買耕田。便是族人將耕田分出一半給田戶,以目下田價之五成折算,賣給
田戶,許田戶在十年之內以穀物勞役抵消。其二,此後,族人以田戶代耕,須得出金買勞,如
此兩便。除人隸籍,便是將族人所握田戶之隸籍證物悉數銷毀,將老壯田戶、隸籍僕役之身軀
殘留的印記悉數醫治,不能醫治者則掩蓋,使田戶僕役與我族人同為呂莊庶民。如此做去,禍
根消除,呂氏必得平安也!」
  「壯哉少東也!」老相里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皺起了眉頭,「這除人隸籍,本是邦國之權
。一莊私除,若是衛國官府追究起來,只怕難以應對。」
  「此一時彼一時,目下大勢,衛國何敢追究?」呂不韋便將路過濮陽時衛懷君的種種做作
說了一遍,末了笑道,「衛國君臣,心思盡在聚斂搜刮,只要收得稅金,何管你是隸籍還是國
人?再說,若衛懷君稍有異動,我族便揚言遷徙趙國,他卻捨得麼?」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開心,「少東見得透,老朽茅塞頓開也!」
  父親又呵呵笑了:「這分買田勞,未免繁瑣。呂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幾個錢,索性將耕田送
給田戶一半,也是個世代人情。」
  「父親差矣!」呂不韋認真地看著父親,「荀子有言,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人
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田戶有勤懶良莠,若無償送田,使垂手而得,便不知珍惜,勤耕勞作
之心必減。作價賣於田戶,則能激勵人人勤耕,爭相早日抵消債金,以使耕田歸己。當年齊國
之田氏,正是這般『私制』崛起也。秦國獎勵耕戰,變疲民為銳士,奧秘也正在於獎勤罰懶,
豈有他哉!」
  父親長吁一聲,竹杖便是一點,「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籌劃了,宜早不宜遲,來春啟耕前
便分買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卻又嘿嘿笑得不亦樂乎。
  「笑個甚來?」一語未了,老父親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經得一回『呂莊變法』,高興也!」言未落點,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整個冬日,呂不韋便幫著老相里奔波謀劃,將這「呂莊變法」搞得分外紮實細緻。老田戶
們感奮不已,全然忘記了窩冬,整日價忙碌備耕,偌大呂莊便是一片熱氣騰騰。大年那日,呂
莊社火通宵達旦。父親與老相里硬是被田戶們抬了出去,神靈般坐在火把簇擁的高車上在全莊
周遊。呂不韋破例沒有出門,陪著母親在燎爐前守歲。
  「不韋呵,娘有一事,你須得有個說法。」老母親第一次這般認真。
  「娘,又是婚配事了。」呂不韋笑了。
  「婚配事小麼?」母親板著臉,「你業已三十有六,該當續絃了。老話說,不孝有三,無
後為大。你當真,不讓娘看看孫兒了?打實說,我已託家老在濮陽物色得一女,大夫門庭,人
家對你也略微知道些個,若是提親,量來沒有大礙。教娘說,這次便成親,你只要住得三月,
妻有身孕你便走,娘不攔你。商旅多別,難為人丁呵––」
  「娘––」呂不韋眼睛也紅了,「娘,兒多年未得續娶,並非定要官門之女。目下世事,
商旅之家已經不再卑賤了。兒若想做個大夫,立即便能做。兒對母親起誓:兩年之內,定然婚
配,否則,聽娘指妻!」
  「你呵,」母親點點兒子的額頭笑了,「有可意女子麼?」
  呂不韋一點頭臉卻紅了:「只是,年歲太小,有些不當。」
  「太小?二八小女?」
  呂不韋點點頭:「若是大得幾歲,也許便給娘帶回來了。」
  「是這女子要嫁你,對麼?」
  「娘說得是。」
  「不韋呵,」母親慈和地笑著,「女小不為過。只要她家門有教,能跟你甘苦始終,縱是
遲得兩年再娶,又有何妨?娘只擔心,你不用使女,身邊又沒有個女子操持衣食寒暖,終是活
得不渾全呵。」
  「娘,」呂不韋勉力笑著,「夫妻為人倫之首,兒只是不甘輕率罷了。兩年之後,娘定然
滿意便是。」
  「好,娘便等著了。」母親拭了拭眼角,一如既往地笑了。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雪消冰開,中原大地的啟耕時節來臨了。便在這耕牛點點的時刻,
一騎快馬出邯鄲,渡大河,從白馬津便直下了呂莊。是夜,呂不韋小庭院的燈光直亮到東方發
白。清晨時分,駕車執事越劍無便一馬去了白馬津渡口。暮色時分,邯鄲來人也飛馬離莊。呂
不韋便也開始了諸多頭緒的忙碌。
  這一日,正是清明節氣,夾道楊柳在紛紛細雨中濕漉漉的嫩綠,族中商人的車馬也在細雨
中急匆匆的上路了。清晨起來,呂不韋去莊外祭掃了祖先陵園,回來收拾好車馬便要向父母道
別。正在此時,卻見相里家老走過來低聲道:「老朽送少東上路吧,兩位老人從後山去祭祖了
。」呂不韋癡癡一陣,對著父母親的庭院深深一躬,回身又對家老深深一躬:「相里老爹,拜
託了。」老相里頓時老淚縱橫:「少東毋憂,天祐呂氏,老主家平安大吉。代老朽給西門老兄
弟道個好––」呂不韋認真一點頭,轉身便大步出門去了。
  緇車轔轔出得莊門,呂不韋卻愣怔了––吊橋內外的大道兩邊,男女老幼齊刷刷夾道而立
,除了族中的晚輩少年,竟全數都是呂莊田戶,細雨濛濛之中,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驟然之
間,呂不韋兩眼酸熱,淚水竟盈眶湧出,一個挺身便站上車轅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
,不韋告辭了!不韋不會忘記故土,不韋還會回來––」
  「少東恩公,萬歲––」綠濛濛原野便是一聲春雷般的吶喊。
  「後生們上!抬恩公上路––」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了一聲,吊橋裡邊的大群精壯便是一聲
呼喊,黑壓壓圍過來抬起緇車牽走三馬,一聲「萬歲!」吶喊,便聽嗨地一聲虎吼,一輛足足
兩千斤重的青銅緇車便忽悠上了肩頭!
  細雨濛濛,號子聲聲,雨水夾著淚水,呂不韋顫慄的心田湮沒在了無邊的綠野之中。
  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春天,呂不韋踏上了西去秦國的漫漫官道,開始了一條亙古未聞
的謀國之路,低谷時期的戰國歷史,轟轟然翻開了新的一頁。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34

【第四章】咸陽初動

【第一節】
  一進四月,長史與給事中屬下的兩大官署,便隨著老秦王悉數搬到了章台。
  戰國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氣候與今迥異,林木蒼蒼,潮濕炎熱,大象犀牛鱷魚劍齒虎等
諸般叢林熱地動物尋常可見。號稱金城湯池的大咸陽,雖佔盡兵家地利,然在氣候上卻正好窩
在渭水一個臂彎裡,背後是高聳的北阪,東西是構成巨大河彎的林木山原,惟餘南面來風,卻
有遠處的南山(秦嶺)巍巍然橫亙數百里。大風口不利,咸陽的夏日便分外濕熱。時人諺云:「
金城無風,湯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爐烤背。」說得便是這大都咸陽,逢夏便是火爐一座,整
日價揮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陽之初,便在南山風口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台,可見選定咸陽城址
並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權衡更重安危罷了。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台住得三兩個月,輕車簡從,一有大事便立即趕回咸陽。然則
今年卻是不同,非但興師動眾地遷去了王室直屬的所有官署,且明詔朝野:太子嬴柱鎮國,丞
相蔡澤晉爵綱成君,開府總攝政事。詔令一發,咸陽老秦人便是紛紛揣測,然懾於「不得妄議
國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竊竊罷了。
  國事不明,國人議論不安,春秋戰國謂之「國疑」。尋常多見者,大多是「主少國疑」,
說得是幼主在位,國人便對朝局動向多有疑惑揣測。如秦昭王這般雄強君主在位,而使國中撲
朔迷離者,卻是當真少見。究其竟,在於秦昭王在位五十餘年,目下已經是年逾七旬,如此明
詔朝野,便大有臨終善後的意味。大爭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國命,其對庶民生計的作用無
論如何估計都是不過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國人難免疑竇叢生。
  老秦人竊竊私議,尚商坊卻是響動大起。這尚商坊,是咸陽建城時特辟的山東六國商賈區
,也是六國商人與游士學子在秦國聚居的坊區,赫赫然十餘萬人,超過了任何一個大都會的外
國商旅,只有戰國初期的魏國都城安邑與齊宣王時期的臨淄可與之比肩。這尚商坊大商名士雲
集,議論國事全然戰國奔放之風,火辣辣熱騰騰以切中要害為能事。秦國每有大舉,尚商坊便
是一片議論一片忙碌。議論之要,便是傳播消息辯駁根由論爭對策。忙碌之要,卻是向本國急
發「義報」,警告預為應對。秦昭王明詔一發,尚商坊便有了一個驚人傳聞––老秦王風癱了
!秦國要亂了!無論是酒肆客寓,還是行商坐賈,到處都是一片慷慨高聲,話題也是驚人地一
致:秦國勢必衰落,山東該當如何?
  風聲很大,咸陽官府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既沒有依秦國律法追查六國商人「妖言惑眾」
,也沒有加強商旅關卡的盤查,更沒有尚商坊傳聞的大舉動––封鎖函谷關,課六國商人以重
稅,而後盡行驅趕六國商旅,從此閉關自守。如此旬日過去,六國商旅們雖大惑不解,卻也不
敢造次生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便在這主老國疑國人惶惶之中,一支馬隊擁著一輛青銅傳車出了咸陽,直向南山而來。尚
商坊便又是一則傳聞:謁者方車非時出城,老秦國必有異動!
  卻說這謁者傳車進得南山河口,谷風習習涼爽宜人,湮沒在遍山林木中的章台,更是一片
清幽靜謐。傳車從林間大道進入章台石門,穩穩停在了長史官署廊下。長史大臣桓礫迎了過來
,與謁者低聲交接得幾句,從謁者手中接過一隻兩尺見方的銅箱,便匆匆向秦王書房去了。方
到長廊盡頭,桓礫便見白髮白鬚的老給事中向他搖了搖手,示意稍候片刻。兩人都是老臣子了
,只此一個手勢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桓礫一句話不說,便肅立在廊下靜候。
  過得片時,便見書房大門無聲滑開,一個少年內侍走出來向老給事中一點頭便去了。給事
中又向桓礫一招手,接著便是長聲一呼:「長史桓礫晉見––」
  書房隱隱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抱著銅箱便走了進去。
  章台的王書房原本寬大簡約,除了高大聳立的紅木書架,便是幾張厚重宏闊的書案。而今
,這王書房卻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兩進連環,裡間做寢室,外間是書房,中間立著一面黑
沉沉的大木屏;縱然寢室近在咫尺,書架環立三面的中央空闊處,還是有一張可坐可臥的特大
木榻;木榻前一張長大的書案,案上竹簡碼成了一道連綿「文山」。隱隱之間,竟說不清是寢
室還是書房。自進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終半臥在那張長大木榻上,時睡時醒,一切都
是斷斷續續沒有任何定準,桓礫與老給事中的弓弦便始終繃得緊緊的。
  國君的隨行官署有兩大系統:一為長史署,是國君處置國務及直屬財政的官吏系統,後世
一度演變為中書省;二為給事中署,是以內侍機構為中心的國君生活官署。不管國君走到哪裡
,這兩套人馬都是隨行跟進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只帶兩署的幾名
幹練吏員,主管大臣長史與給事中倒未必跟隨。這次卻是不同,非但兩套官署全數隨行,且事
先對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這修葺改建,卻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詔令秘密進行的,
長史與給事中兩位貼身大臣都未曾預聞。便是悉數官署隨遷章台,桓礫也只是在臨行前三日,
才從老秦王口詔得知的。
  已經做了二十餘年長史,種種密動跡象已經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
變,要長住章台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得章
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
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駐章台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
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進入業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座案,便又對身後
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來。
  「兩位,皆本王腹心。」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
風癱在榻。當此,非常之時,務須嚴守機密。」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秦昭王瞇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
抬手:「長史,甚事?」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唸來聽了。」
  「綱成君上書。」桓礫展開一卷唸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
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已臥
病不能理事。事關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餘,沉痾積弱,隱憂已顯。
臣不揣冒昧進言,我王當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國,政事繁劇,肩負重大
,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慼慼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
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
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
  桓礫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歷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行,今日下令長史
,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想,當即派出幹練吏員駕車奔赴咸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
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在給事中導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台最隱秘的無名室。桓礫知道
,這裡便是秦昭王當年與范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閒大臣幾乎永遠不可能踏進這個神秘的處所
。可是,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
的所在。
  「臣蔡澤參見我王。」蔡澤的尖亮嗓音在這四面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
  「臣桓礫參見我王。」爵位低得三級,桓礫只能跟在後面行禮。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條細縫:「綱成君,入座便是。長史,書錄今日對答,交太史
令。社稷續斷,總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也。」
  桓礫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筆錄君臣對策。依照傳統,史官所錄,大體皆為曾經
發生的國事,如頒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晉陞貶黜大臣、對某國開戰等等;君王之言談尋常
不錄,除非國君自認為須得筆錄,或對談臣子以為重要,事後追錄而交太史令,尋常時日,史
官並非如影隨形般追隨國君左右。今日之應對,要長史大臣親自筆錄,桓礫頓時覺得此事非同
尋常––既為密談定策,便是一時不能詔告朝野的機密大事;然又要筆錄在案,便是必須顯示
:國君曾經就此大事有過決斷;筆錄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庫收藏待查,便是國君對先祖後
世乃至朝野的一個交代憑據。驀然之間,熟讀史籍的桓礫覺得老秦王似乎在倣傚當年的周公之
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勢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對天發誓:願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將
自己的壽命續於天子。此事舉動頗大,周公自然得許史官筆錄。然則,祭祀禱告之內容,史官
與隨祭大臣卻是一無所知。周禮法度:祭祀天地祖廟之禱告書,須交史官入庫待查。所以,大
臣與史官誰也沒在意周公的啞禱。不想,周公卻將禱告書當場鎖入金匱密封,而後交太史令入
王室典籍庫,嚴令非王命不得打開。於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個謎。年餘之後,周武王病逝,
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總攝國政。一時流言四起,紛紛詆毀周公居心叵測。有人密告周成王
:當年周公啞祭天地,便是要詛咒武王早死,以篡奪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親自進入王室典
籍庫,打開了周公密封的禱告書。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從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說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借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
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
依舊是騰騰直跳。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於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
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
如此,夫復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我王毋憂。」蔡澤一聲哽咽,「王執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
煌煌大業。縱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王政,前二十餘年
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敵衰落。餘皆不足論也。
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後,竟無一
個才堪繼統的嫡子。後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
國環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
,瀰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淒傷。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著補了一句。
  「臣啟我王。」蔡澤卻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難就
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政,自當有總攬全局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
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圜。」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蔡澤一字一頓。
  「姑且說來。」秦昭王語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續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
擴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
國家無戰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後,大秦乏力
,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已難以為繼。當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行息
兵養國之策。就實而言,便是一不擴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息民力,整肅吏
治,以為未來新君紮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立定大統繼承,
此謂決內安統也。決內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國,方可得時決內。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秦昭王輕聲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
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
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社稷,惟
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
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過也!」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
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國與決內。兩事相比,養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息民力盡可
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
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打開,請綱成君過目。」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後搬來了一隻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赫
然現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地一聲打開銅箱捧到了蔡
澤案前:「綱成君請。」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靜心神道:「臣願奉命,惟有
一事,尚請我王允准。」
  「何事?」
  「兩年之內,許臣隨時晉見。」
  「可也。」秦昭王點點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
  「願聞王命。」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
  「臣謹奉命!」見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陣不再說話,蔡澤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
」秦昭王便對外廳一招手:「給事中駕王車,禮送綱成君。」老給事中隔門一聲答應,便領著
開門出來的蔡澤去了。
  「立即密宣上將軍蒙驁。」秦昭王低聲一句,便疲憊地靠著大枕閉上了眼睛。
  桓礫當即書詔,待詔書發出時,長榻上的秦昭王已經發出了粗重地鼾聲。桓礫正待悄然退
到外廳,卻聽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書房。」便又是鼾聲大起。桓礫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卻
見四名黑衣內侍走來,擁著長大的木榻悠悠然碾過厚厚的地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可牆張掛的
帷幕之後去了。
  三日之後,上將軍蒙驁從函谷關飛騎趕來,章台的燈光一直亮到五鼓雞鳴。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41

【第二節】
  回到咸陽,蔡澤心下總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採納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則,將最重大的立嫡事務也壓給了他
,卻是蔡澤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確立太子是國事,大臣得參與議論,或奉詔考校
候選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卻是沒有定規。戰國傳統,若非牽涉王室權力,貴胄立嫡尋常
都作為家事決斷;若立嫡牽涉到王室權力格局,則國君視情形而決定干預程度。齊威王時,丞
相靖郭君田嬰無嫡子,齊威王便直接下詔,立其庶子田文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嘗君。戰國之
世,國君親斷王族大臣立嫡事務,這件事最是引人矚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確立,直接關
乎王位大統,遠非孟嘗君之事可比,本當秦王親自處置,誰想卻壓到了蔡澤頭上。若僅僅是事
關重大朝野矚目,蔡澤倒絕不會畏難,名士建功立業,無克危難何見功勳?要害處在於,太子
立嫡直接關涉王族各支脈的利害格局,棘手處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極難操持。再說
,戰國之世崇尚將相之功,名士當國或兵爭擴地,或富民強國,這種宮廷斡旋,天下難見其功
,也非名士所長。以范雎斡旋之能,當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淺嘗輒止,三個月後便
辭相歸隱,其間難處可想而知。蔡澤很是內明,深知自己在資歷威望、功業根基、斡旋奇謀等
諸般方面,在戰國秦的歷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與商鞅、張儀、魏冉、范雎不可同日而語。縱
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後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宮廷斡旋中敗北而去。蔡澤何能,避之惟恐不及
,何曾想過一身承當?
  然則,蔡澤還是受命了。
  秦昭王讓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這一棘手特權。密件有目下老臣們對擇立太子
嫡子的上書,有當年范雎對諸王子的查勘上書,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書等等。然最令他驚詫的
是,竟然還有河西隱者士倉的一卷秘密上書!士倉對太子諸子有八字評判––不習經國,惟好
弓馬!最後硬邦邦寫道:「士倉布衣,率性建言:諸王孫若不習計然經國之學,秦國危矣!」
正是士倉的上書,使他不得不接下了這件棘手的差事。士倉是范雎秘密舉薦給太子嬴柱的,是
通過蔡澤的傳信促成的,依著法度,兩人都是「私舉」。當此局勢,士倉舉薦他督導王孫,他
能拒絕麼?且不說這件背著老秦王的「私舉」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詔命才能化解,只自己
憑著精通計然之學入秦為相,便是不能拒絕。這個士倉究竟何許人也?若果真隱士,走便走矣
,何須來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澤便決計先到太子府知會交接。
  蔡澤軺車轔轔到了太子府,家老連忙迎來,說太子正在池邊亭下。蔡澤說聲無須通稟,便
搖著鴨步逕自向池邊走來,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誰道良藥苦口也?」嬴柱
剛剛放下藥盅,站起來一拱手道:「開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遙,綱成君無愧大才也!」蔡澤詭秘
地搖搖手:「奚落管個甚用?老夫是螞蚱拴得憋腿,沒個蹦達。」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晉
爵開府兩樁喜慶,如何卻成了憋腿螞蚱?」蔡澤坐進了對面石礅,卻只看著嬴柱不說話。嬴柱
大奇,欲待發問,卻聞遙遙一聲長呼:「王命詔書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髮老內侍已經捧著詔書走了過來,接著便是尖亮的誦讀:「秦
王詔命:太子嬴柱,鎮國監政,當以綱成君蔡澤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
年夏四月。」老內侍宣罷去了,嬴柱卻捧著詔書兀自愣怔。
  「安國君明白麼?」石亭傳來蔡澤的嘿嘿笑聲。
  「明白個甚!」嬴柱霍然轉身,蒼白浮腫的臉驟然紅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這丞相
做甚?你之方略,我卻如何知道?鎮國監政變成了署理政務,父王分明是老––」
  蔡澤卻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務者,熟悉國事也,不好麼?」
  「甚個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職事變通,與法度無涉。」
  「儲君與丞相職事,焉能動輒變通!」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虛手一請,將喘著粗氣的嬴柱請進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
,「敢問安國君,近日可曾上書?」嬴柱目光一陣閃爍,終是點了點頭。蔡澤接道:「如此變
通出在安國君上書之後,便必與安國君上書相關。只做如此想去,斷無差錯也。言盡於此,老
夫告辭。」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來,「我署政事,豈非罷黜了丞相?」
  「甚個說法?」蔡澤一臉正色,站起身邊走邊說,「老夫依舊開府丞相,足下依舊鎮國太
子。敢請安國君明日過府,與老夫交接便了。」說罷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嬴柱望著蔡澤背影
愣怔半日,竟是回不過神來。
  蔡澤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時分,竟起了咸陽極是難得的徐徐涼風,庭院燥熱之氣大減。蔡
澤便吩咐書吏將書案搬到庭院寬闊通風處,一張大席四盞風燈,要消受一番夜讀消夏的自在。
方得就緒,卻見家老輕步走來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見,說是帶信而來。」蔡澤正夜讀興頭
正濃,一揮手便道:「不見。信拿回付賞金便了。」家老湊近低聲一句,蔡澤眉頭一皺卻又笑
道:「既是如此,請他進來。」
  家老去得片刻,便見一個白衣人飄飄而來,方近書案便是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見過
綱成君。」初月之下,來人束髮無冠舉止風雅,一團親和之氣竟如朦朧月光般瀰漫開來。蔡澤
心下一動,虛手做請笑道:「足下入座說話。」
  呂不韋一聲「遵命」,便撩起麻布長袍跪坐於大席邊緣,離著那張大案卻還有三尺之遙。
蔡澤不禁便是一個拱手做禮:「先生通得這咫尺為敬之古禮,實屬難得也。」轉身便是一聲吩
咐,「上茶。」呂不韋謙恭地微微一笑:「不韋一介商旅,粗通禮儀而已,不敢當綱成君褒獎
。」蔡澤目光一閃笑道:「先生識得范君?」呂不韋一點頭,便從長袍襯袋中拿出一支細長銅
管,雙手捧起膝行案前:「此為書簡,應侯不便入秦,不韋傳信而已。」
  蔡澤接過銅管,見管頭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動,當即用刻刀剔開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
羊皮紙打開,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跡:「
  蔡兄如晤:老夫隱退山林湖海,念安國君千里求助之誠,念兄無端受士倉之累,一事惟做
消息告之:安國君庶子異人,已在趙國覓得蹤跡;此事賴商旅義士呂不韋之勞,欲知異人之情
,盡可詢問之。決斷如何,憑兄自決,老夫自無說事。
  蔡澤看得一陣心跳,面色卻是平靜如常,很隨意地捲起羊皮紙塞入銅管,再將銅管丟進了
書案邊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遊?老夫或可助之。」
  「先遊。」呂不韋滿面春風地笑著,「或商或居,待後再說了。」
  「先生寄宿何處?」
  「長陽道涇渭坊。」
  「噢?」蔡澤不禁驚訝,「尚商坊豪闊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國人坊?」
  「欲知秦風,當知秦人。尚商坊雖在咸陽,卻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澤拍案笑道,「先生見識不凡,老夫便無須操持了。」
  「綱成君國事繁劇,不韋告辭也。」呂不韋說罷起身,肅然一個長躬,便逕自去了。蔡澤
欲待起身相送,卻見白色身影已經飄然過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陣,便重新拿出范雎書簡揣摩起
來,思謀一陣,便轉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這封書簡卻是特異,且不說內中消息,單是這傳信方式便大是蹊蹺。依著商旅帶信規
矩,泥封銅管便意味著傳信者沒有打開過書簡。若是尋常書簡,蔡澤絕不會生出疑惑之心。然
則,這是事關未來君王權力的至大事體,其間有可能出現的權謀往往是匪夷所思!別個不說,
便是那個士倉,分明是范雎舉薦給安國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師,分明是一個與宮廷毫無瓜葛的橋
山隱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樁上書老秦王的奇事?驟然看到士倉上書,蔡澤如同吃了一記悶棍,
一切辭謝立嫡事務的理由都被無邊的疑懼淹沒了,甚至對范雎也生出了一絲隱隱地疑心––此
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圖?因了這份疑心,蔡澤對范雎的書簡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
說。況且,范雎在書中恰恰提到了呂不韋,從語氣看,還頗為倚重。從其人言談辭色看,呂不
韋似乎不知書簡內容。然若果真不知,這書簡卻是如何捎來?莫非是輾轉相託?以范雎之能,
要給咸陽丞相府帶一書信原是輕而易舉,如何竟要輾轉託付這個呂不韋?而呂不韋若知曉此信
內容,而竟能安然面對,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測!
  誠然,嬴異人有了下落確實是個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這個少年聲望頗好
而又久無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個嬴傒便不再是唯一人選。只要有「擇」的餘地,對於蔡澤而
言,操持起來便有利得多,且結果無論如何,至少都可以對朝野有個公正的交代。然則,這個
嬴異人,卻不能輕易從這條途徑亮相。此間要害處,便在於范雎與呂不韋有無陰謀他圖?若有
陰謀,蔡澤寧可選擇邦交途徑去趙國查勘嬴異人,而不願通過范雎呂不韋之「消息」途徑聯絡
嬴異人。儘管范雎在書中已經言明只報消息,憑君決斷,蔡澤還是隱隱不安。畢竟,權力斡旋
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漸漸地月上中天,蔡澤終於想得明白,回到書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調遣。清晨時分,兩騎快
馬便飛出了咸陽東門,一名商旅裝束的書吏也出了丞相府後門。
  次日晚間,蔡澤便接到了書吏密報:衛國商人呂不韋,確實住在長陽道涇渭坊的櫟陽客寓
,入住三日,只出門一次,無任何人拜訪;尚商坊的六國商人,大多不知呂不韋其人,只有楚
國大商猗頓氏的老總事略知一二,說此人根基在陳城,根本不會來秦經商。此後一連半月日日
密查,報來的消息都一樣:呂不韋每日出門踏街遊市,暮色即歸,從未與任何人交遊往來。
  便在此時,山東兩路秘密斥候快馬回程,密報了兩個消息:其一,范雎隱居河內王屋山,
逍遙耕讀,近年多病蝸居,無任何異動;其二,士倉已經離開了橋山,與一個叫做唐舉的士子
結伴周遊去了,連橋山的茅屋都燒了,並未查出任何「密士」蹤跡。蔡澤不禁大鬆了一口氣,
然一絲疑惑卻總是揮之不去––均無異常,難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澤進了一輛
密封輜車,從後門轔轔駛出直奔長陽道而來。
  進得櫟陽客寓的車馬場,有侍者慇勤迎上,蔡澤說要拜訪呂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
修莊,足下是第一位訪客,請隨我來。」便將蔡澤領到了最深處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籬院門,
便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上兩個斗大的紅字:修莊。蔡澤點頭讚歎:「客寓好風雅,竟有修莊
之名!」侍者謙恭笑道:「足下褒獎,愧不敢當。我寓定規:客官入住,可給自己居所命名,
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澤原是計然學派,留心諸般民生流俗,聞言大奇:「如此說來,一座庭
院豈非便有諸多名號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後住客官若不滿前客所留名號
,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於前客名號,便可在這柱名號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認可。」蔡澤
細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陽呂」三個小字,恍然笑道:「看來『修莊』名號,卻是這位客
官新立也。」侍者一點頭,便是一聲高呼:「修莊有客––」
  片刻之間,便聽院內朗朗笑聲,一人布衣散髮大袖軟履,從竹林小徑悠悠走來,分明便是
那個傳信商賈呂不韋,只目下看去,卻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閒灑脫,全然不似尋常商賈那
般珠玉滿身。及至近前,呂不韋顯然有些驚訝,看了一眼侍者,竟沒有說話。
  「先生客人領到,在下告退。」侍者一躬,便轉身去了。
  呂不韋這才笑著一拱手:「綱成君布衣而來,不慮白龍魚服之患?」
  「這是秦國。」蔡澤一副為政者的自信,「走,進莊說話。」
  客寓庭院不大,卻是楊柳掩映綠竹婆娑,人行林間石板小徑之上,清風徐來,幽幽然毫無
濕熱鬱悶之氣,頓時神清氣爽。蔡澤搖著鴨步道:「足下所取修莊名號,卻是何典何意?」呂
不韋從容笑道:「荀子有言:內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國不免危削。不韋
取荀子『修正』之說,命為修莊,尚請綱成君斧正。」蔡澤略顯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
在稷下學宮論戰王霸之道時說的,其時老夫在場也。此言乃邦國理財之說,本意在勸人勸國:
要自省、改正對自己財富的用途,而不能總是圖謀佔有他人財富。否則,在國國危,在人人危
。能出此典者,必有兩處異於常人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憑君論斷,兩處何在?」蔡澤站
住了腳步正色道:「擁巨萬財貨,讀天下群書。否則,絕然不能出得此典!」呂不韋哈哈大笑
:「一莊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綱成君好學問也!」蔡澤卻是一臉板平:「無打哈哈,老夫所言
對也錯也?」呂不韋只笑得不停:「對也錯也,原在君一斷之間,我說卻有何用?綱成君請–
–」
  一路走來,過了竹林便見一片楊柳圍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楊柳濃蔭下的茅亭
,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銅爐,正悠悠然蒸騰出一片異香。蔡澤便是一拍掌:「好個修莊,
簡潔舒適,有品!」呂不韋笑道:「這是客寓最簡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
拾了一番而已。」蔡澤連連點頭:「好好好,身在商旅,卻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話未
落點便大步搖到了茅亭下,盯著石案上的棋局不動了。
  「閒來無事,自弈而已,綱成君見笑了。」
  「黑棋勢好!」蔡澤目光依然釘在棋盤,「足下以為如何?」
  「不韋之見,倒是白棋略好。」
  「不不不,黑棋好!」說著一招手,「我黑你白,續下。」
  「也好。」呂不韋轉身啪啪拍得兩掌,茅屋中應聲飄來一個綠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
尊茶爐了。呂不韋坐進了蔡澤對面便是一拱手:「請。」
  「噫!荊玉也!」蔡澤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卻捻著兩根指肚驚歎起來。
  「好手!」呂不韋由衷讚歎一句,「這荊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個中人
,指肚卻實在難有這般功夫!」
  「嘖嘖嘖!」蔡澤已經從棋匣中夾起了一黑一白兩子,對著午後陽光自顧端詳,「藍如海
天,紅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轉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荊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
生棋藝,走啊!」
  呂不韋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綱成君贏得此局,我當輸君一副好棋。」
  「妙!」蔡澤拊掌大笑,「便博一采!不為居官受禮也。」
  大約半個時辰,蔡澤在黑白密交的棋盤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後官子,完了!」一伸腰長
吁一氣,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聲吞了下去,「好茶!」呂不韋端詳盤面片刻,笑道:「我輸
大半子。綱成君果然聖手!」蔡澤哈哈大笑:「大半子麼?數數!」呂不韋笑道:「久在商旅,
不韋粗通算徑,略知心算之術,不用數。」
  「圍棋局數,足下可曾算過?」蔡澤立即跟了一句。
  「綱成君但說佈局基數,不韋試算之。」
  「好!見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二局。」呂不韋默默掐指,當即做答。
  「見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八千四百七十二億六千八百八十萬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澤目光一閃:「全盤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呂不韋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答道:「圍棋總局,無人算盡。依不韋算來,大約要連寫五十
個萬,才是大體數字。五十個萬字,便是用盡數元,亦無法計之。」
  「匪夷所思也!」蔡澤驚訝了,「若非當年聽墨家禽滑釐大師說過圍棋局數,老夫當真不
敢信這是一人當下算得!五十個萬呵,第九位才是萬億萬萬垓局。說說,如此浩渺局數,基本
算理何在?」呂不韋笑道:「這個卻不難:一路變三局,其後布棋無分橫直,增加一子,一律
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時,依舊子子乘三,便是總局數。」蔡澤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經
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卻要討采了。」呂不韋爽朗大笑著一伸手:「綱成君請,西廂茅屋了
。」
  這茅屋卻是非同尋常,進門便是一片涼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涼勝過磚石大屋的特
建「貴茅」。繞過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寬敞明亮的廳堂––青石板鋪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
,兩側各一方草墩;西側一具古琴,東側一座香案,細細的青煙猶在廳中繚繞;正面卻是紅木
大牆,兩枚碩大的棋子鑲嵌其中,白黑兩個大字生發著潤澤的亮色––棋廬!
  蔡澤矜持地點了點頭,便逕自搖到大牆下端詳起來:「黑白兩子玉石琢成,噫!這字,卻
是如何進去也?」呂不韋笑道:「此乃楚國製玉名家和氏第三代傳人之絕藝,剖玉刻字,如在
鏡中。」「鬼斧神工也!」蔡澤一聲驚歎,「足下識得楚國和氏?」呂不韋道:「呂氏商根在
陳,也算得楚商。和氏傳人作璧,只托不韋出手。」蔡澤恍然一笑,卻是欲言又止,卻搖到中
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來,這副好棋便是老夫綵頭也!」
  「荊山常玉,如何做得綱成君綵頭?」呂不韋一笑,轉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須臾之間,便
有一名鬚髮雪白的老人推著一輛小四輪木車進了廳中笑道:「先生終是輸棋了。」呂不韋點頭
笑道:「西門老爹,十年綵頭,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澤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
輸一局?」呂不韋便是一聲笑歎:「聖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澤嘿嘿笑道:「聖手不敢當,
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呂不韋驚訝道:「冠軍聖手,卻是何人?」蔡澤便是一臉正色:「
唐舉第一,士倉第二。老夫不及也!」呂不韋笑道:「依綱成君之見,不韋可算入流?」蔡澤
嘿嘿一笑:「論棋藝,足下大約在十座之後。論棋具,足下卻是冠絕天下!」呂不韋不禁便是
一陣大笑:「十座輸三聖,值也!綱成君,看看自家綵頭了。」
  蔡澤搖將過來。西門老總事打開了車面木蓋。呂不韋俯身車中,雙手捧出一個青銅鑲邊的
長方形木匣。蔡澤鄭重其事地接過,不禁一聲驚歎:「好重也!」端詳一番不禁又是驚訝,「
買櫝還珠,竟在今日?四顆海珠,這棋匣便價值萬金也!」呂不韋搖搖手笑道:「綱成君,棋
為聖人所制,啟迪心智,豈能以市人目光衡價?不韋曾於嶺南海濱伐木,助漁人打造出海大船
,漁人送我四顆大珠。若是上市買得,豈非有辱大雅也。」蔡澤哈哈大笑:「好!如此說去,
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說話間,西門老總事已經接過棋匣在車頂打開,從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長方形棋盤。蔡澤正
在困惑,老總事兩手一板,棋盤便拼成了方形:棋盤為沉沉紅木,九星之位以紫銅條連線,盤
面便交織出一個光芒柔和精美絕倫的「田」字。兩函棋子卻是荊山精玉磨成,看去瑩瑩晶晶,
摸來溫潤圓柔,確是棋中極品。
  「幸虧一副棋具也,否則斷不敢受之。」蔡澤第一次臉紅了。
  呂不韋笑道:「好棋入聖手,物得其所也,綱成君何愧之有!」轉身便道,「西門老爹,
茅亭下擺得一席,為綱成君博采慶功!」
  片時之間,酒菜擺置妥當,兩人便在暮色晚風中對飲起來。說得一陣棋趣,蔡澤驀然想起
一般問道:「足下與范雎何時相識?」呂不韋道:「三年前,應侯辭相南遊,鴻溝尾巧遇魯仲連
夫婦。仲連本我至交,便邀應侯一起到陳城聚首。盤桓月餘,應侯便去了。」蔡澤目光一陣閃
爍,又道:「足下年來又見范雎,不知他境況如何?」呂不韋歉疚道:「陳城一別,與應侯只通
過一書,未及拜訪,不韋也是心下不安。」蔡澤眼睛驟然一亮:「范雎託你捎書,如何便沒有
謀面?」呂不韋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來的書簡,應侯並未前來。」
轉身高聲道,「西門老爹,將書函拿來。」須臾,老總事將一方木匣捧來。呂不韋打開翻檢一
陣,拿出一支竹筒遞過:「應侯書。」蔡澤呵呵笑著打開,卻見羊皮紙上只有寥寥數語:「不韋
如晤:聞你商旅過秦,可帶我一書交蔡澤。但能脫得秦宮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擴展商事於
秦,可告蔡澤助之,斷不誤事也。」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澤板著臉將羊皮紙搖得嘩啦響。
  「綱成君何出此言?」呂不韋笑道,「是否在秦國經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說。商旅之道
,並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決意入秦為商,不韋豈能不求助於綱成君?」
  「好也!」蔡澤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不韋呵,可知應侯書簡所言何事
?」呂不韋搖搖頭:「書簡私件,不告不知。」蔡澤哈哈大笑一陣,竟是滿面紅光:「今日此酒
飲得痛快!來日老夫酬答!」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45

【第三節】
  疑團廓清,蔡澤頓時精氣神大爽,著手謀劃入手路徑。
  立嫡雖則繁難,然根基卻只有一點:在諸王孫中遴選出真正的賢能之才。只要這一根基立
定,其餘的利害關涉自有老秦王殺伐決斷。但是,恰恰是遴選賢能這件事最難做,否則,老秦
王也不會讓一個統政丞相拋開政務來做此事。就實而論,此事難在三處:其一,以何尺度取賢
?也就是說,以何家學問為基準查勘考校?戰國之世,百家爭鳴流派紛呈,除了專攻經濟民生
(如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與玄奧之學(如星相家堪輿家陰陽家易家名家等)的諸多流派,其
餘「顯學」幾乎家家都是治世經國之學,其中最顯赫者便有法、儒、墨、道與王道之學,時人
號為「經緯五學」。雖說秦為法治之國,法家之學居地位顯赫,但以戰國求賢之道,卻從來無
分學派軒輊。當年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範式,只求「能出奇計而強秦者」,而絕不限定學
派。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用人之道更趨明朗––只要恪守秦法,無論所持何學!當年的
甘茂、魏冉是雜家,而今的蔡澤是計然家,都不是法家,卻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
限定某家某派之學為王孫考校之依據,但是,又不能沒有一個學問標尺,這便是第一難。
  其二,騎射劍術與軍旅之能者算不算賢才?對於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繼承,或某種無可變
易之大勢所既定,不學無術而又異常傑出的馬上國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難事。然則,此
處要害恰恰是太子無嫡子,要在諸多王孫中遴選,這個難題便立即凸顯出來。秦國激勵耕戰,
朝野無不尚武,誰能說騎射軍旅之能不是幹才?偏偏是士倉打破了這個禁忌,直然上書老秦王
,斷言范雎初選的嬴傒「不堪國君之才」。老秦王決意重選,實際上便是肯定了士倉主張。但
是,老秦王畢竟沒有明詔,更沒有將嬴傒排除在備選者之外,這便成了一個實在的難題。
  其三,以何種方式遴選?論學論戰,對策應答,騎射較武,任官試用,組合考校,那一種
方式都牽涉到諸多方面。再說,太子嬴柱有二十六個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齒懸殊,最大者
三十二歲,最小者八九歲。哪種方式能使王孫及其背後勢力都無可指責?這便是大大一個難題
。還有,公主在不在遴選之列?十歲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備選之列?仔細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
難題。
  思謀得幾日,蔡澤竟是拿不出一個穩妥的方略,便決意先到太子府拜訪一番。
  軺車到得太子府門,尚未進得車馬場,門吏便將蔡澤軺車直接從側門車道領進了第二進大
庭院。蔡澤與嬴柱年歲相當,非但常常共商國事,更有著范雎與士倉的微妙關聯,來往便是頗
為相得。蔡澤下車,便徑直進了國事堂。
  「稟報綱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請稍等片時。」主管書吏迎上來便是一躬。
  「午眠?打實說,太子病了麼?」
  「綱成君,」主管書吏低聲道,「日前,太子從河西巡視回來便病倒了。」
  蔡澤再不說話,搖著鴨步便去了後園,到得大池邊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見嬴柱正靠在長大
的竹榻上閉目養神,身邊石案上一隻藥爐還裊裊飄著藥香。蔡澤一拱手笑道:「安國君,別來
無恙?」嬴柱頗艱難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閒了,我能無恙麼?坐了。」轉身對守著藥爐
的侍女一揮手,侍女便抱著藥爐走了。蔡澤坐進石案前關切道:「如何?是暑氣還是當真大病
?」「天磨我也!」嬴柱嘆息一聲,「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見勞便發,歇息便好。老樣子,
不說它也罷。」蔡澤歉疚笑道:「丞相府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當勞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
」嬴柱搖搖手道:「綱成君,我終是通了,此事也實在非你莫解。我勞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
事,便是萬全也。」蔡澤滿面憂色地搖頭道:「難,難乎其難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綱成
君說難,便是有譜了。」蔡澤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譜,非得安國君從權,不能成事也。
」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誰敢掣肘!綱成君只說,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迴避?
」「不不不。」蔡澤連忙搖手,「安國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樣:王孫及其
教習,須得悉數聽從老夫號令。安國君與諸夫人,尤其諸夫人,最好不過問,不說情,以全老
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須!」嬴柱板著臉,「此乃父王之命,綱成君何須鬆弛?那位夫人
敢壞大計,綱成君便找嬴柱說話!」
  「好!」蔡澤大笑,「安國君此時精神否?」
  「只說何事?」
  「召得幾位教習,老夫想與幾位官師先行議論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轉身便喚來府邸總管正色道:「家老聽好:自今日起,綱成君每來我府,
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違抗,我必嚴懲!」回頭對蔡澤一笑,「綱成君自己說了。」
見嬴柱如此認真,蔡澤便也不再推辭,當即吩咐對家老請各位教習到學館正廳,又對嬴柱慨然
一拱:「安國君養息便是,老夫去也!」
  學館在後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
孫師已經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
的教習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王孫,便可請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師」教習
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
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便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問官師。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做禮。
  「諸位入座便是。」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便巡梭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髮
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髮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便明白了
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座,便向對面一字排開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
師,可是?」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趙嶂,雲陽趙氏之後。」首座老者端嚴中有著幾分矜持。
  「在下相里軫,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頗為穩健。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教習。」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雲
陽趙氏之後,顯然便是秦孝公時雲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後裔了。那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
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龍復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併斬首。遭此重創,趙氏竟一直沒
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里軫商山人氏,顯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後裔。後期墨家在秦國朝
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這相里軫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
流,然北楚歷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
聯?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
尋常。最後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便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
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更是盤根錯節,何能小視?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課讀,無論男女,只以
長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
人以兩月為一週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餘一旬為學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讚歎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
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歷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如何遴選?」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
!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便是這般。孟明兄大
是!」蔡澤點頭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
法?」
  「綱成君明察。」老者趙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
孫之賢愚,便當考校詩、書、禮、樂、射、御六學,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惟德才兼
備者可謂之賢,捨此無他也!」
  「趙師差矣!」相里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用價值,詩書禮樂
四學,與經邦治國幾無用處。考校此等學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
家規矩,人道無異於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只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義。」相里軫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惟墨家秉持大義,節
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攻防諸般學問,無一
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考校,高下立見!」
  「相里之說,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根基在野,
歷來自外於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
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
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
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軫哈哈大笑,「詆毀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
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說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依舊如斯!」
  「成何體統也!」趙嶂皺著白眉搖著白頭,「君子克己復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
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相里軫與莊塍哄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著嘿嘿笑了。
  蔡澤學問博雜,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說,乃孔老夫子當年會晤衛侯夫人
南子,事後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
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著呵呵笑
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著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
!」大袖一甩,便逕自點著竹杖去了。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好說好說。」蔡澤站起來呵呵笑著,「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
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這便好。」蔡澤笑道,「今日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欲言。諸位儘管如常,屆時
老夫自有定見。」說罷搖著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日色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髮去冠,正在柳林小徑
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說綱成君已經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
醪。」便匆匆向袤亭來了。
  「不韋呵,好灑脫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慚愧慚愧。」呂不韋大步進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說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教了。你但想,吏員
二百餘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日日進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
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說話間,蔡澤便解開腰間牛皮大帶,脫了長大官衣,摘了頭
頂六寸玉冠,輕衫散髮長吁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
  呂不韋大笑一陣,指著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
  一個童僕推著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瀰漫的白色
冷氣中顯出了一隻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麼?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年
秦惠王所創,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僕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
:「品嚐一番再說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液,一股冰
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說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說話便咚咚咚
牛飲而下,喘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
,周身盡覺涼風颼颼舒坦無比,不禁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
還有這冰甘醪?」
  呂不韋道:「冰甘醪者,並非僅僅冰鎮,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後原汁
原味,最是費事費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
  「噫!」蔡澤愈發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麼?」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爽通泰。」
  看著童僕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呂不韋坐
到對面,笑著一點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說,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
」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後,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侯一
封書簡。」蔡澤的燕山大眼不只斷地撲閃:「你與平原君有交?」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
,兌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澤恍然點頭:「不韋便說說,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
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說了。」回頭便對亭外
童僕吩咐道,「請家老過來。」
  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境況,你便
說說。」西門老總事便對著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後看護公子的三個趙
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禁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後
,趙人復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移到巨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後,異人公
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鬆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春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說
信陵君與秦國質公子異人論戰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
句斷語。」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2:50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
  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老朽已經記不得了。左右是說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
  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難說也。」呂不韋道,「聽老總事說,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衛。綱成君
意欲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
秘。譬如,你欲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購,後果如何?」
  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說。」蔡澤不無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說,依你商旅閱歷
,如何才算得經邦治世之學問?」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呂不韋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真,「自來士子修
學,都是先學後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
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問也。專精一業或可有成,經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
要害,便在於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流。譬如趙
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
,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問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奧之學也。」
  「說得好!」蔡澤拍案讚歎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後,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主
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
地大笑起來。
  這一日清晨,太子府學館大不尋常。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點佈於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
不安地等待著。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交談。二十歲
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著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悠著議論著。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
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著臉的書吏督導下高聲吟誦著未熟的《詩》《書》。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處樹下的乳母作勢禁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
一而足。竹林後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著各式各色華貴服飾
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
庭下,引頸遙望著學館正廳的大門。
  卯時首刻,太子府家老一聲長呼:「綱成君到––」
  學館庭院頓時寂然無聲,王孫們一齊肅立齊聲:「見過綱成君!」
  衣冠整齊的蔡澤帶著兩名書吏進門,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間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問道
:「太子府家老,諸位王孫可曾到齊?」家老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綱成君:除公子異人質趙未
歸,二十六位公子實到二十五位,悉數到齊!」蔡澤一點頭肅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諸
王孫學問才能。老夫無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為此,請得一經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請先生入
館。」
  「先生入館––」家老肅立門廳一聲長呼。
  餘音猶在迴盪,呂不韋已經信步走進了門廳,一身布衣一頂竹冠滿面微笑,便如一團春風
拂煦過庭院,滿院王孫們竟都莫名其妙地綻開了笑意。蔡澤遙遙地虛手一請:「先生這廂入座
。老夫旁觀也。」呂不韋拱手一禮:「謝過綱成君。」便進了蔡澤讓出的主案前,環視庭院一
周,朗聲說道:「諸位王孫皆廟堂之器,身負經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學便在務實求治,不在
玄談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綱成君之託,擬以實學考校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國之法統,諸
位以為如何?」
  「我等贊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聲,「求學不實,有甚用處?」
  「對!我等贊同!」幾個酷好劍術騎射的公子齊聲呼應。
  其餘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卻也無人反對。圈外的首席官師趙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
何考校聽任綱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來,開始便了。」
  呂不韋微微一笑便道:「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題。三題起首,不能答三題者作罷;連
答三題者,問滿十題。能答八題者,再行考核武學。聽得明白麼?」
  「明白。」公子們或回答或點頭,神色各異。
  呂不韋從袖中抽出了一個軟皮袋打開,在石案上擺開了一排羊皮紙條,轉身對家老低聲吩
咐了幾句,家老便高聲道:「諸位公子聽我宣點,點到者上前答問。點名之法:以二十歲為中
界,一大一小輪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歲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紅地走到了呂不韋案前。呂不韋指著案上的一排羊皮紙條
道:「公子任選三張。」嬴杜很是新奇,反覆摸索一陣抽定了三張遞上。呂不韋接過,展開一
張高聲唸道:「問曰:秦國人口幾何?土地幾何?郡縣幾多?」
  驟然之間,庭院一陣寂靜又一陣哄然,見嬴杜抓耳撓腮的難堪模樣,庭院終是人人默然禁
聲。在出奇的靜中,嬴杜紅著臉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否,有土一成,有眾一旅?」話方
落點,庭院便是一陣哄然大笑,便聽一位公主笑叫:「喲!秦國幾時成夏少康也!」哄笑聲中
,嬴杜卻是惱羞成怒:「笑甚!《尚書》所載,何錯之有!」轉頭便道,「不知道,下問了。」
  呂不韋便又展開一張:「二問曰:目下天下邦國幾多?七戰國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
?」在滿庭院一片竊竊聲中,嬴杜又是面色脹紅:「官師只講《詩》《書》,幾時教得這些瑣
碎了!」呂不韋卻是不動聲色,又打開一張羊皮紙條:「三問曰:秦國律法幾多?總綱何在?
」嬴杜面色煞白,額頭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聲:「律法問廷尉!關我甚事!」
  家老上前兩步躬身道:「請公子退下。」嬴杜氣咻咻地大袖一甩:「鳥!這也叫考校?」便
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執法,面色頓時尷尬。呂不韋卻笑著擺擺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
頭便道:「在座諸位王孫公子,誰能答上此三問?」連問三遍,竟是無人應聲。
  「我有話說!」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問?」呂不韋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問。」嬴傒憤激高聲,「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測!我等王孫公子,非
官非吏,六藝修業,兼習騎射,何須通曉此等微末之學!大秦以耕戰立國,或考校六藝學業,
或考校騎射劍術,皆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卻搬出尋常官吏之彫蟲小技,不言大道,不習
矛戈,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十多個成人王孫立即跟上,大喊一聲。
  「公子好說辭也。」呂不韋揮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靜地微笑中帶著顯然的揶揄嘲
諷,「敢問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卻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見,諸位公子王孫絕非甘居一介
庶民,實是以廟堂之器自詡也。志存高遠,心在廟堂,自當知廟堂為何物。夫廟堂者,邦國公
器也,統官吏而治萬民,制法令而安邦國也。統官吏,制法令,卻不知官吏之真實操持,不知
法令之綱目功效,不知邦國之民生運籌,遇事何斷?遇危何克?縱然入得廟堂,執得公器,豈
非也是楚懷王一般?諸位公子不服,盡可登高疾呼遍問秦人,誰能信得一個連秦國幾多郡縣幾
多民眾幾多法令都一無所知之人,竟能執得廟堂公器?」
  「––」嬴傒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呵。」蔡澤從樹蔭下搖過來笑道,「無一人答得三問,不打緊,再學便是。散場!」
大袖一揮,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家老連忙過來,恭敬一躬,便要護送呂不韋出館。呂不韋卻
淡淡笑道:「我自隨綱成君去,家老還是善後為好。」說罷也逕自大步去了。滿庭院王孫公子
們眼看著蔡澤呂不韋背影遠去,竟是愣怔著回不過神來。直到竹林後夫人妃妾們一湧出來驚詫
打問,庭院才轟然大亂起來。
  呂不韋出得學館,來到大池岸邊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車,卻聽林中一聲「先生且慢」,一
位綠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體態豐滿,肌膚白皙,一看便是貴胄夫人無疑。呂不韋稍一愣怔
,便見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見疑,我惟一問:先生何方隱士?可否見告高名上姓?」呂
不韋一拱手道:「在下濮陽商賈,呂不韋,並非隱士。」女子驚訝地笑了:「喲!可遇著奇人了
,一撥姐妹誰不以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呂不韋笑道:「商賈無反話,夫人有話便請直說。
」女子撲閃著眼睛神秘地一笑:「錯也!我與她們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誰麼?」呂
不韋淡淡一笑:「夫人毋憂,在下不會無端打問。告辭。」登上輜車便去了。
  卻說這日嬴柱回府,剛喚來家老要詢問日間考校事,一班嬪妾便湧進了書房,忿忿然淒淒
然地訴說起來。聽得片刻,嬴柱蒼白的臉色便是一片鐵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寶現世!
家醜!國醜!竟有臉聒噪!傳於朝野好聽麼?」嬪妾們從來沒見過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時噤若
寒蟬,書房大廳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陣,嬴柱冷冰冰道:「都給我聽好:不管坊間如何傳聞
,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爾等誰敢絮叨抱怨,冷宮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嬪妾們悄無聲息地走了。嬴柱長吁一聲,這才吩咐家老將日間考校備細說了一遍,竟聽得
額頭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斷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辭還五名官師。其二,自
明日起,只請一名幹練老吏,專一對王孫們備細教習諸般「實學」。其三,王孫若有不服者,
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臥榻上靜臥片刻,只覺腹下隱隱脹痛,便吩咐兩名隨侍
健僕將自己用竹榻抬到後園。方進甘棠林,便聞琴聲隱隱,嬴柱心下一鬆,琴聲卻戛然而止!
  「停下,我來。」林中飄出的黃衫女子輕聲吩咐一句,便輕柔地偎上竹榻,將體魄碩大的
嬴柱毫不費力地背了起來,說聲你等去吧,便悠悠然進了甘棠林後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
黃衫女子將嬴柱輕輕放到草蓆上靠著廊柱,剛要轉身,卻聽嬴柱笑道:「華陽不用拿藥,今日
無事,只想來聽聽琴聲。」黃衫女子拍拍嬴柱額頭,藉著月光打量笑道:「儂毋曉得,氣傷肝
,常人無大礙,你卻是要調理了。」說罷輕盈飄去,片刻間便捧得一隻玉碗出來,「舒肝化氣
湯,來也。」說著喝得一口便湊了過來,嬴柱閉著眼輕車熟路般張開大嘴吞住了
  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聲便吸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最後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
,兩臂一張便將女子裹到了懷裡。黃衫女子嬌笑著拍拍嬴柱的臉頰:「急色,一個時辰等不得
也!」便扒開嬴柱的大手,只跪坐著面紅氣喘地看著嬴柱。
  「華陽呵,你要生得一子,何來這般齷齪事也!」嬴柱嘆息了一聲。
  「儂又忘了?我命無貴,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著,「一大群兒女,缺得我生一
個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憂心了。」
  「胡說!」嬴柱低聲呵斥一句,拉起身邊那隻柔膩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
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為嬴氏頂住門庭。記住了?說說,只要你看中了那個庶子,我便立他
為嫡,你便是正儀母親!」
  「莫急莫急。」華陽夫人輕輕拍著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太子了,立嫡便
是立秦國儲君,能由得我一句話麼?再說,兒女一大群,竟沒有一個實學幹練之才,我卻選誰
去?」
  「你,你曉得日間考校事了?」
  「學館府中沸沸揚揚,我能不知?」
  「天機莫測也!」嬴柱一聲嘆息,「原想,嬴傒雖不入士倉之眼,總歸還是實學實幹,不
想今日一見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個也!」
  「少年看老也。」華陽夫人笑道,「我卻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鬥狠,浮躁乖戾
,縱是你我選中,也過不得老父王一關。」
  良久默然,嬴柱叩著草蓆便是一聲長嘆:「嬴氏何罪,其無後乎!」
  「哪裡話來?毋得亂說!」華陽夫人笑著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與後不後
何干?萬一不濟,筷子裡挑旗桿,一代弱君也壞不了國運。」
  「婦人之見。」嬴柱嘟噥一句,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華陽夫人搖著嬴柱,「藥行腹要時辰,醒著,我有話也。」
  「好好好,說,甚事?」一旦鬱悶,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兩件事,聽好了。」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笑道,「那個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有消息了
,你卻如何打算?還有,今日考校王孫的這個呂不韋,我看大有蹊蹺。」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說一遍!」
  華陽夫人便將家老從蔡澤口中得到的消息說了,又將今日考校的情形備細說了一遍,末了
道:「這個呂不韋大異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卻又大合情理。其二,見識
說辭不虛不妄,大白話說得很是實在,平中見奇,官師王孫們根本無從辯駁。其三,面對貴胄
不卑不亢,氣度全然不像尋常商賈。有此三者,又從趙國入秦,我便覺有些蹊蹺。」
  「說得是。」嬴柱頻頻點頭,思謀一陣道,「蔡澤近來也頗有些異常,這呂不韋是他延攬
而來,異人消息也是從他而來,他不報我,卻說給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報你,此事便非國府邦交所能解。」華陽夫人笑道,「你想,稟報太子便是國事,
邦交若不能解,豈非朝堂難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來周旋此事,我只做個壁上觀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17

【第四節】
  秋分時節,蔡澤又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章台。
  一到書房廊下,老給事中便低聲叮囑:「漏刻兩格,不得延時,綱成君在心了。」蔡澤頓
時心下一沉。這漏刻兩格,說得是銅壺滴漏下的箭桿刻度,一格為一刻,一日一夜一百刻,漏
刻兩格便是兩刻,大約也就是頓飯時光,說得清楚甚事?然從老給事中的神情看,顯然是老秦
王已經耐不得長時論事,也是無可奈何。心下思忖著簡潔敘說的腹稿,點點頭便搖了進去。
  聽得腳步,半臥長榻的秦昭王突然白眉一聳便睜開了眼睛,緩緩一招手卻沒有說話。蔡澤
心下明白,立即快步到了榻側早已安置好的繡墩旁,正要開口稟報,卻見老秦王又是抬手緩緩
一搖,便肅然躬身道:「老臣恭聽王命。」
  秦昭王蒼老的聲音飄蕩著:「綱成君,考校王孫得法,賜金百鎰。」蔡澤正要說話,蒼老
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嬴異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為之。」蔡澤精神一振,實在祈望老秦王
能就異人事多說幾句,以使他能夠揣摩個大體尺度。僅此一句,只說了不能如何,卻不說可以
如何,豈非大大棘手?正在思謀該不該問時,蒼老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呂不韋,才具尚可,
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一聲喘息,兩道雪白的長眉便鬆鬆地攏在了一起。
  蔡澤一陣默然,想稟報一番,分明老秦王並不需要再知道什麼了,想請命幾句,分明老秦
王對三件事都有了口詔,且旁邊大案前還有長史筆錄,請命還能問甚?身後響動,驀然回頭,
卻見筆錄的長史桓礫已經收拾起筆墨走了。蔡澤恍然大悟,對著長榻深深一躬,說聲老臣告退
,便轉身搖出了書房。
  回程一路秋風,蔡澤卻燥熱得心煩意亂。身為計然名士,挾長策入秦為相,蔡澤一門心思
都在開府治國之上,何嘗想到過今日這般尷尬––高爵開府卻疏離國務,竟做了專職周旋宮廷
權謀的人物!歷來名士,皆長於理國而短於權謀,商鞅若此,張儀若此,魏冉若此,連最是機
變的范雎,最後也對權謀之爭拙於應對了。入秦之前,蔡澤素無官場閱歷,除了對國計民生有
實學之外,對官場應對很是生疏。模稜兩可的話聽不懂,需要揣摩的事不會做。譬如方纔,除
了賞賜自己百金是明明白白之外,後兩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是朦朧一片,他實在拿不準可否請
老秦王明確示下:能不能派出黑冰台幹員入趙密查?能不能動用府庫重金賄賂趙國權臣?還有
呂不韋,老秦王如何就斷他「似有備而來」?可有確切依據?備謀何方?如何「慎之」?是要
驅趕此人?疏遠此人?抑或有限制地任用此人?說不清,實在是說不清。
  暮色時分進入咸陽,蔡澤一聲吩咐,緇車便拐進了長陽道。
  「綱成君何其匆匆?」呂不韋驚訝地笑著迎了上來。
  「一團亂麻。」蔡澤嘟噥一句便笑了,「酒酒酒,餓癟人也。」
  「上酒。」呂不韋笑道,「今日請飲呂氏家酒,老母所釀,決然上口。」
  須臾,酒菜搬到亭下,蔡澤一陣猛吃猛喝,抬起頭說聲好酒好菜,便哈哈大笑起來。呂不
韋卻只慢條斯理地品咂著微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只問些秋日寒暖之類的話。磨得一陣,蔡澤當
地一叩石案:「不韋!也不問老夫前來何事麼?」呂不韋不禁笑道:「綱成君位居廟堂,一身機
密,當言則言,不韋何能聒噪?」「也是一說。」蔡澤釋然一笑,「你那考校,攪得太子府上
下熙熙攘攘,你卻消閒也!」呂不韋道:「原是臨機幫得綱成君一忙,想他何來?」蔡澤冷冷
一笑:「幫老夫一忙?只怕是要將自己幫進去罷了。」呂不韋哈哈大笑:「綱成君,你縱不來,
我也要向你辭行也!」蔡澤大是驚訝:「如何如何,你要走了?」呂不韋道:「三日之後,南下
陳城。」蔡澤一對燕山大眼睜得溜園:「咸陽天下大市,你不在此做商?」呂不韋笑道:「行商
行商,說得便是個來往奔走,決住一城,經個何商也?」蔡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道:「不
韋才具,做個商人當真可惜也!」呂不韋笑道:「交友盡義,算不得甚個才具了。」蔡澤歉疚
笑道:「不韋入秦幾月,老夫一無所助便要匆匆離去,實在慚愧也。」「綱成君見外也!」呂
不韋又是一陣大笑,「當年不韋暗助田單魯仲連,也與今日一般,君幸勿介懷也。」蔡澤思忖
一陣,突然笑道:「一王孫官師,偶對老夫丟下兩句話,可想知之?」
  「第一句?」
  「嬴異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為之。」
  「第二句?」
  「呂不韋,才具尚可,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
  片刻默然,呂不韋拍案笑道:「說得好!綱成君只依這兩句話行事,斷無差錯。」
  「噫!」蔡澤驚訝了,「懵懂兩句,讖語一般,如何據以行事?」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笑道,「譬如這第一句,首說邦交之道不通,便是要你莫指望通
過邦交途徑解此難題。此中又有兩點深意:其一,邦交索討人質,秦趙兩廂為難;其二,嬴異
人在趙國不會出事,果真出事,或許正是老秦王所期待也––」
  「豈有此理!」蔡澤拍案打斷,「老秦王期望自己孫兒出事麼?」
  呂不韋微微一笑:「綱成君只想,秦趙血仇似海,何以一個人質卻安然無恙?二十餘年來
秦國常居強勢,想討回人質有何艱難?卻偏偏閉口不提,所為何來?趙國儘管恨秦入骨,殺掉
人質也是易如反掌,卻偏偏不殺,所為何來?在秦,便是明丟一個『國餌』,待你趙國上鉤,
而後大舉伐趙便是正正之旗。在趙,卻是心知肚明絕不上當,既不吞餌,也不放餌,偏是看你
秦國如何處置?王孫人質果成棄兒,秦國便是無情無義禽獸之道召天下唾罵。秦國若討人質,
趙國便是一宗絕大生意。如此糾結,秦王趙王俱各明白,只綱成君以尋常骨肉之情忖度國事利
害,懵懂一時也。」
  「不可思議!」蔡澤倒吸了一口涼氣,「好自為之呢?」
  「要你相機行事,酌情處置,莫將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哼!」蔡澤冷笑,「八個字容易,你便說,如何個相機行事?」
  呂不韋哈哈大笑,「此等事意會可也,言說卻難!不敢班門弄斧。」
  蔡澤揶揄一笑:「說說第二句,是否中你要害了?」
  「如此斷語,見仁見智也。」呂不韋淡淡笑道,「以說話者之意,分明是要提醒綱成君對
不韋要有所戒備。然細加揣測,此話卻非實指不韋,而是實指趙國。也就是說,要綱成君提防
呂不韋是趙國斥候,或為趙國所用。」
  「啊!說你有備而來,便是此意麼?」蔡澤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邦交如兵,皆詭道也。綱成君小心便是。」
  「鳥!」蔡澤突然罵得一句又哈哈大笑,「走時知會,老夫送你!」
  三更時分,呂不韋將蔡澤送出櫟陽客寓,回到書房便喚來家老吩咐:明日開始善後,三日
後離開咸陽。西門老總事大是不解,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終是點了點頭。呂不韋皺著眉頭道:「
沒住夠預定日期,金錢交足店家便是。」老總事搖頭道:「此等小事,無須先生操心。老朽只
是疑惑,大事方見端倪,離去豈非可惜?」呂不韋恍然笑道:「謀事須得臨機而變,何能守株
待兔?我走,西門老爹卻要留下。」西門老總事驚訝莫名,只木然愣怔著不說話。呂不韋道:
「西門老爹,你留咸陽兩件大事:其一,選擇咸陽城外隱秘處建一莊園,以為日後在秦根基。
其二,照應兩隻大船,保得其人其物隨時可用。若有難處,我請荊雲義士過來助你便了。」老
總事又點頭又搖頭:「只要有事,便無難處。老朽不在,荊雲義士正好助先生一臂之力,來咸
陽便是大材小用了。」
  正在此時,卻聽庭院一陣輕微急促地腳步聲,一身利落的越劍無大步走進書房:「稟報先
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來去,我沒追上,查看庭院,留下此物。」說著便捧過來一支細長的泥
封竹管。呂不韋接過便要打開,西門老總事卻說聲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過去,反覆打量片
刻,方用竹刀刮去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遞過。
  呂不韋展開一看,卻是寥寥兩行大字:「
  敢請足下,明日巳時到灃京谷口一晤,毋帶從人。赴約與否,但憑君斷。
  一陣默然,呂不韋笑道:「二位以為如何?」西門老總事鎖著一雙白眉只是沉吟搖頭:「此
事大有蹊蹺,不妨靜觀幾日。」越劍無慨然拱手道:「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劍道高士,
不帶從人不行。」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好,容我想想,天亮再說。」
  次日清晨,呂不韋梳洗完畢便將老總事喚來叮囑一陣,然後吩咐備車。正在此時,越劍無
大步匆匆趕來,堅執要換下馭手自己駕車。西門老總事笑道:「天下成例,馭手不為從人,越
執事不為違約也。」呂不韋無奈點頭,便登上廂窗密閉的緇車轔轔去了。
  出得咸陽南門,過得橫臥渭水的白石大橋直插西南,行得半個時辰便是滔滔灃水。灃水南
岸,一片松林茫茫蒼蒼覆蓋了一道山原。這道山原便是湮滅了五百餘年的西周灃京廢墟,老秦
人呼為松林原。灃水流經松林原,恰恰沖刷得一道深深峽谷,灃水湧進,便積成了碧綠的深潭
,兩岸山原松柏森森,廢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嘯猿啼飛鳥啁啾,幽靜得令人心顫。
  緇車沿著灃水南岸到得灃京谷口,呂不韋下車打量,卻見空山幽幽人跡全無。正在疑惑,
便聽一聲悠長的呼哨,一隻小舟便從碧綠的水面如飛掠來,便聞隱隱喊聲隨著山鳴谷應飄蕩過
來:「岸邊可是修莊先生?」呂不韋遙遙回得一聲:「正是。」
  應答落點,小舟已經飛到,恰到好處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頭一黑衣壯漢打量著兩三
丈外的緇車與虎視眈眈的越劍無,皺著眉頭一拱手:「先生帶從人赴約,請回程便了。」呂不
韋一拱手笑道:「馭手不做從人,天下通例也。東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壯漢略一思忖笑
道:「也是。請先生登舟。」越劍無猛然咳嗽一聲,呂不韋轉身嚴厲地盯了一眼,傳出的聲音
卻是淡淡柔和:「執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穩穩地躍上了小舟。
  又是一聲呼哨,小舟輕盈轉身,便悠悠然漂進了潭水深處。行得片刻,峽谷漸窄潭水漸淺
,松柏虯枝與嵯峨古牆已經伸手可及。黑衣壯漢一揚手,一支響箭便帶著尖銳的呼嘯飛上了東
岸山頭,小舟也應聲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牆下。黑衣壯漢拱手說聲請,便跨上了古牆下淹
在水中的一道石條。呂不韋隨上,見這石條竟是拾級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餘級便是一片
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門竟赫然橫在眼前!
  呂不韋正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古門,卻見城門洞大步出來一位吏員模樣地黑衣中年人,與黑
衣壯漢低聲說得兩句,便對呂不韋深深一躬:「先生請隨我來。」便領著呂不韋進了城門。一
路上坡,腳下古磚小徑,兩邊松柏參天,時有爬滿山籐的斷垣殘壁突兀而起,旁邊大石上便有
斗大的紅字––易台、文王殿、兵室、虎苑、寢宮等等不一而足。一路看來,呂不韋滿腹滄桑
,全然沉浸到亙古煌煌的廢墟古堡裡去了。
  「先生稍候。」黑衣中年人一個躬身,便匆匆進了又一座古老的城門。
  呂不韋恍然醒轉,方見已經到了山頂,松柏林中幾排茅屋隱隱可見,面前城門正中竟是兩
個火痕斑駁的殷商古金文大字––王道,不禁又是一陣感慨中來。早周灃京廢墟尚是如此氣象
,那隔水相望的大鎬京廢墟卻是何等令人神往!
  「多勞先生,本夫人在此賠禮了。」
  呂不韋驀然醒悟,卻見眼前一個白皙豐滿的綠裙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在太子府突兀攔路者
,便拱手一禮道:「在下呂不韋,敢請夫人名號。」
  「華月夫人,可曉得了?」女子笑得清亮可人。
  「夫人見諒,不韋未嘗聞也。」
  「你去過太子府,可曉得太子夫人名號?」
  呂不韋微笑著搖搖頭:「夫人見諒,未嘗聞也。」
  「喲!就會一句未嘗聞也?」華月夫人笑得潑辣又親切,「便說了無妨,太子妻華陽夫人
,是我小妹,曉得了?」
  呂不韋便是一躬:「夫人居於王道之地,在下景仰不及也。」
  「王道之地?」華月夫人咯咯一笑,「一片廢墟,建幾座茅屋清淨罷了,先生如何做得王
道樂土看了?」
  「非是在下私度。」呂不韋一指斷垣殘壁的古城門,「夫人請看,這『王道』二字雖經烈
火風雨,卻依然鑿鑿在目。在下不敢唐突,此地便是天下嚮往的王道古聖境。」
  「喲!」華月夫人長長地驚歎了一聲,一雙大眼頓時便是熱辣辣的光彩,「先生好學問,
竟識得如此老古字!你不說只怕我老死也毋曉得頭頂『王道』兩字呢,當真慚愧!」
  呂不韋一拱手道:「夫人率直古風,在下服膺。此乃殷商老金文也。文王之前,鎬京未建
,周都灃京,其時文字便是這般殷商金文。周得天下,方有了周金文,卻是好認多了。」
  「喲!你便說,此等地風水如何?我卻住得麼?」
  「風水之說,原在心證。但能敬天尊古,不損先人蹤跡,自得上天庇護也。」
  「好!」華月夫人開心地笑了,「此地一草一木我都未敢動,幾座茅屋還建在沒有廢墟的
空地上。我只覺看著這些燒焦的城門宮殿又酸楚又舒坦,便請了秦王一千金,修葺了兩三年呢
。原本這裡狼蟲虎豹滿山林,誰個敢來?」
  「夫人功德,與天地不朽也。」呂不韋深深一躬。
  「喲喲喲!」華月夫人連忙笑盈盈扶住,「先生原本那般作勢,睬都不睬我,不想卻在這
破爛廢墟上誇讚於我,不是天意麼?此事一定成!」
  「夫人貴胄,在下商旅,不知何事示下?」
  「不管何事,能在這裡說了?先生隨我來。」華月夫人說罷便領著呂不韋進了王道古門,
穿過一片密匝匝松林,便到了一座四面無遮攔的茅屋庭院。庭院前一座大亭,亭頂茅草雖有風
雨痕跡,卻也能看出是三兩年之物,亭柱亭基與亭底石板及亭中石案石墩,卻都是黝黑如漆,
傷痕斑駁,分明便是灃京古亭。
  「蓋茅屋時,這裡一片空地,只有這座孤零零的石亭。」華月夫人一邊指點,一邊將呂不
韋讓進了古亭,轉身吩咐一聲上茶,便坐到了呂不韋對面。
  「庭院無牆,夫人不怕山林猛獸?」呂不韋一番打量頗有疑惑。
  「先生毋曉得,灃京谷的虎豹狼蟲只在山外吼嘯遊蕩,從來不進松林廢墟了。」
  「天念周德,存恤之心也!」呂不韋不禁感慨一嘆。
  「湘楚之地,先生可熟?」華月夫人突兀一問。
  「不韋生於濮陽,卻久居陳城經商,於湘楚尚熟。」
  「可知湘楚人秉性?」
  「口不欺心,辣言辣行。」
  華月夫人的笑容倏忽消失:「今日相請,卻無難事,只要聽先生真話而已。」
  「夫人但問,不韋無虛。」呂不韋也是莊容一答。
  「來,先飲了這盞震澤綠茶。」華月夫人舉起精美的白玉碗,「我有小妹生於吳地,酷好
綠茶。我也覺香得可人,比秦茶強多了,先生以為如何?」
  「蘭陵酒,震澤茶,天下佳物也!」呂不韋品得一口驀然笑道,「然夫人此茶,卻是兩年
前藏品,清醇香氣業已大減。」
  「喲!」華月夫人驚訝笑道,「先生果然知楚呢。然你只想,秦楚千里之遙,又時常交惡
,如何能年年有新茶?小妹去年送來一蘿,先生包涵了。」
  「物得行家鍾愛為貴。」呂不韋慨然拍案,「自後年年三月,不韋奉夫人新茶一蘿!」
  「好也好也!」華月夫人大是開心,「我收,只是無以回報了。」
  「好說。夫人得茶,付半兩一蘿便了。」
  「喲!好辦法,一蘿半兩一蘿茶,兩不欠。」
  「人各無愧,事便可為。也是商旅之道,夫人見諒。」
  「先生有見識!」華月夫人讚歎一句,默然片刻又是突兀一問,「先生眼光,那日臨考諸
王子,有無可造之才?」
  「––」呂不韋默默搖頭。
  「先生從趙國來,可曾聽說公子異人?」
  呂不韋心下怦然一動,靜神思忖一陣道:「曾在兩處無意聽到公子異人名字。一次,是在
平原君府中結交官金,遇到一寒素公子報名請見平原君,始知此人乃秦國質公子異人。另次,
與趙國隱士薛公、毛公飲酒,聽兩人議論,又聞公子之名。此外,似乎邯鄲坊間尚有公子傳聞
,惜乎沒有留意。」
  「兩公議論之言,還能記得麼?」
  「毛公稱讚公子異人久困守節,頗具良臣風範。薛公說,公子異人聰慧睿智,腹有經緯–
–實在記不得許多也。」
  「先生說公子寒素,卻是如何境況?」
  「想起來也!」呂不韋拍案一笑,「薛公說得一事:長平大戰後公子初見平原君,瘦削蒼
白,黑衣破舊,短而寬大,著身空空蕩蕩。廳中吏員哂笑。公子便說,此乃秦制楚服,何笑之
有?平原君責難曰:秦便秦,楚便楚,秦制楚服,不合國禮也!公子便答:吾居他邦,思念父
母,吾父秦人,吾母楚人,秦色楚服,外不忘父,內不忘母,天地大禮也!一番對答,舉座肅
然。平原君方以使節禮待公子。」
  華月夫人沉思片刻,離座深深一躬:「謝過先生,兩日後我當回拜。」
  呂不韋連忙也是一躬:「不韋三日後離秦,明晚便離開修莊上船處置商事,若蒙夫人不棄
草莽,敢請夫人到我商船一晤。」
  「喲!船上好,便是這般。」華月夫人又開心地笑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22

【第五節】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華陽夫人終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歸。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說是梨,太小,味澀而酸,除了釀酒,很少人吃。便是
這果實不起眼的甘棠,卻有兩樣非凡處:一是材質奇絕,葉可染布,木可製弓,果可釀酒,通
身一無廢物。二是花兒開得絕美,白棠似雪,赤棠鮮紅。萬木蒼黃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紅的棠
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燦爛燃燒起來,時有片片黃葉墜地,直將淒涼美艷在蕭瑟秋風中淋漓盡致
地一片揮灑。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當年周武王統率紅色大軍與殷商的白色大軍血
戰朝歌郊野,雪白血紅茫茫交織,殷商國人便說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從此便有了「如火如荼
」這句民謠般的老話。周滅商後,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視殷商遺民,常常在已經成為焦土廢
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樹下與農夫工匠盤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 勿剪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 勿剪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 勿剪勿拜 召伯所說
  自舉族隨宣太后進入秦國,華陽夫人便愛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間
,看著如火如荼的花海,看著飄零墜地的落葉,便有萬千滋味凝聚心頭。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
,華陽夫人是孤獨的。所以孤獨,不僅僅是她的深居簡出,更在於一種奇特的尷尬。論身份,
她是太子正妻。論爵次,她是夫人。無論是禮法還是傳統,她本當都是毫無爭議的主內掌家,
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當屬她轄制。但是,一個致命的缺失卻使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為人妻二十三年,她沒有生下一兒一女。
  禮法有定:正妻生子為嫡子,嫡長子便是本門法定承襲人;其他嬪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長
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沒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嬪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選
出一名做嫡子,承襲本門基業與榮耀。因了始終無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漸漸微妙起來。在
嬴柱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一切都風平浪靜,她還勸嬴柱多納嬪妾多生子,以利將來選賢立嫡。
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關聯便驟然放大了:正妻眼見便可能成為王后,嬪妾們若不能成
為夫人、世婦、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遠的沉淪為冷宮活寡;誰是嫡子,眼見便能成為儲君
成為國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為苦做功勞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潛伏的種種齷齪便如洪
水般大肆氾濫了。
  嬪妾們個個美艷,且大都生有一兩個兒女,於是便生出了覬覦之心,紛紛圖謀取她而代之
。戰國之世禮法原本鬆弛,宮廷女眷們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樣,沒有一成不變的定規,人
事隨時隨地都可能新舊代謝。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貴胄,從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遠者
不說,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宮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無常理。
  孝公與胡人宮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宮女自己出走,這個胡女便是國后了。惠
王正妻惠文後有才無子,將胡女嬪妃所生的嬴蕩認了嫡子,做了太子,那個胡妃便莫名其妙地
病逝了。惠王的另一個嬪妃,楚女羋八子生子嬴稷,也因於惠文后不和,便母子雙雙去燕國做
了人質。嬴蕩(秦武王)舉鼎驟然慘死,縱橫宮廷一生未敗的惠文后,便在羋八子母子回秦後
莫名其妙地壽終正寢了。羋八子原本是楚國為結好秦國而獻給秦惠王的遠支王族女子,入宮一
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過人,機敏幹練潑辣,理亂定國而攝政,便成了赫赫大名
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宮從此多楚女,楚女與胡女便成了秦國宮廷的兩個大群。秦昭
王的嬪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羋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
(羋后)的親生長子。
  嬴倬三十歲病死,多年之後,封爵安國君的嬴柱才被立為太子。
  由庶子而安國君,由安國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飛昇,其功全在母親。嬴柱的母親是秦宮
女子中又一個另類。她本是唐國女子,也是「八子」低爵,號為唐八子,嬌小玲瓏得玉人也似
,聰穎有學,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寵愛。然若僅僅是寵愛,遠遠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
子而成為太子。畢竟,床笫風情與諸般才藝,王宮女子們爭奇鬥艷各領風騷,誰也說不得獨佔
鰲頭。面對奔放率真的胡女與火熱柔膩的楚女,一個嬌小得如同自己故國一般的唐八子,卻有
著非凡的應對。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繼而以課督諸王子修業得秦昭王讚賞,在蜀侯嬴煇
屢次發難之際,她都保持了頗具大家風範的包容與忍讓,從來沒有明火執仗地洶洶糾纏。更為
難得的是,唐八子在諸般爭鬥的宮廷糾葛之中,猶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純情嬌媚,除非
老秦王詢問,自己從來不訴說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與朝中權臣也從來沒
有任何交往,只督責兒子嬴柱修身力學培植王孫。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經幾次對嬪妃們說:「
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猶過之。你等但如八子,宮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見將成
事實的唐太后。子以母貴乎?母以子貴乎?在風雲詭譎恩怨似海的深深宮闈,誰卻能說得清楚?
  華陽夫人之難,卻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賴以寄託的兒子,她沒有。惠文后雖然沒有兒子,但卻有著老秦人的根
基勢力,更有著德才兼備的朝野口碑。這兩點,她都沒有。然則事有奇正,華陽夫人也有著自
己獨具一格的過人之處,否則她早已經沒有資格為立嫡憂愁了。華陽夫人的獨具一格,在於吳
女特有的柔媚細膩舒緩,除了對國事一無才思,詩琴歌舞卻是天賦過人無一不精,加之臥榻之
上風情萬種,太子嬴柱每與相處,便覺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離不開她的,卻是她的醫護之術。也是天意玄奧,華陽夫人的父親也是羸弱
多病之身,她從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覺竟跟著府中白髮蒼蒼的老醫士學會了諸多救急醫護之
法,且操持得極是純熟。初入太子府,聰慧過人的她便嗅出了風中飄蕩的草藥氣息,嗅出了夫
君身上的獨有病味兒。
  新婚合巹,嬴柱大汗淋漓地奮力耕耘著柔嫩肥美的處子沃土,卻突然從她胸脯上軟軟地滑
了下去。顧不得身下一片飛紅,顧不得說不清的痛楚與喜悅,她連忙翻身爬起,濕漉漉的身子
便貼上了嬴柱,嘴對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兩支雪亮的細針捻進了中府、陰陵
泉兩處大穴,再將一顆碩大的蜜煉藥丸咬碎用舌頭頂進了夫君嘴裡。僅僅是小半個時辰,嬴柱
便又生龍活虎地撲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連聲音都喊啞了。事後嬴柱越想越驚奇,問她不召
太醫不害怕麼?她卻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擁,要太醫看麼?儂毋曉得,太醫治病,救急醫
護卻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從此便對身邊侍從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測,立
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對於正妻地位,華陽夫人絲毫沒有感到幾多威脅。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憂慮者
,便是立嫡,沒有滿意的嫡子,她終究是沒有歸宿的––
  「喲!小妹卻好興致,害我好找耶!」
  華陽夫人驀然回身,只見雪白血紅的棠林深處倏然飄動一幅嫩綠,便笑著迎了過來:「華
月姐姐有得空了?儂毋曉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綠裙女子正是華月夫人,高聲大氣笑道:「
喲!偏你嘴兒甜,只哄得老姐姐高興。」華陽夫人嬌笑道:「誰教姐姐能事了?儂毋高興,我
卻靠誰了?」說罷便親暱地拉起了華月夫人的手,「來,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給你操琴唱歌
,我自寫辭的《甘棠》,儂聽聽如何?姐姐只說,上茶上酒?」華月夫人進得茅亭,便用雪白
的汗巾匆匆沾拭著額頭與紅撲撲的臉膛,一邊笑道:「不茶不酒不聽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
姐一路趕來,只討個話便走,沒忒多工夫聽你悠悠磨叨。」華陽夫人嬌嗔道:「自來有事都是
姐姐了斷,我只聽命便了,何時要討我話了?」華月夫人咯咯笑著將華陽夫人摁到了石墩上:
「喲!誰教你有個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聽你聽誰?」華陽夫人頑皮地做
個鬼臉:「耶!好夫君我又沒得獨佔,姐姐倒是分得開。」「小妮子!」華月夫人紅了臉一點
華陽夫人光潔的額頭突然低聲,「林中沒有別個人麼?」華陽夫人連連搖頭:「沒沒沒,除了
棠梨便是我,儂只說也!」
  華月夫人低聲說了半個時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華陽夫人咬著嘴唇默然一陣,長吁一聲道:「姐姐主意無差,方今也只這一條路了,通不
通都得試試。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華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澤反倒束手束腳。此人只
要探清異人底細詳情,回秦事老姐姐再來設法。他縱有詐,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說罷又是一
陣低聲密語。
  「姐姐也忒狠了些。」華陽夫人笑了,「好,但憑姐姐主張便是。」
  「他只實在,我便沒事,老姐姐曉得火候。」華月夫人站了起來,「你只轉悠去了,別慢
騰騰送我。」說罷一陣輕風,嫩綠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紅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輕霜灑地,淡淡薄霧籠罩了關中原野,太陽爬上山巔,山山水水便是無邊無際的
朦朧金紅。秋色迷離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灃京谷口,直向東南而來。行得三十餘里
,前方大水蒼茫,一線灃水便溶進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時,咸陽南門箭樓隱隱在望,一道長龍
般的白石大橋橫臥渭水,輕霜薄霧中恍如天上宮闕。大橋兩側舟船雲集檣桅如林,四片碼頭排
開兩岸,上下連綿二十餘里,彷彿整個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輕舟東來,遙遙便聞卸貨號子聲
靠岸離岸呼喝聲渡客相互召喚聲橋上橋下車馬聲不絕於耳,熙熙攘攘熱氣騰騰的一片大市,縱
是秋風寒涼霜霧迷離,也沒有了蕭瑟之氣。
  大橋西側乃上游碼頭,船隻稍許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顯眼。黑帆小船漸漸靠近
,船頭便是一長兩短三聲清亮的牛角號聲。高桅大船立即飄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時兩聲悠揚號
角,大船側舷一隻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過來。片刻之間兩舟相會,一個綠色
身影跨過船橋,白旗小舟便飛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聲悠長的號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賓,四海同心!」
  「喲!呼喝一片,先生規矩倒是大了。」一領綠色斗篷的女子在船頭笑了。
  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規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禮,原是個和氣生財。倉促之間
未及更改,夫人見諒。」
  「新鮮熱火,也是商旅本色,改個甚來!」
  「請夫人入艙就座。」呂不韋側身一讓,一名楚衣少女便走過來一禮,說聲夫人隨我來,
便將華月夫人領進了大艙,西門老總事卻守在了艙門口。
  進得艙中也不見呂不韋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間將一切打理妥當,便飄然去了,簡潔密閉
的船艙只瀰漫著一片茶香。華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這商旅做得有氣象,一個使女也如
此能事,少見呢。」呂不韋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嚐這震澤綠茶如何?」華月夫人這
才注意到案上茶盞,只見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綠,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飲得一
口,便是嘖嘖連聲地驚歎:「喲!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溫厚,綠得醉人!」呂不韋爽朗大笑
:「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澤綠春之神韻,在下服膺。」華月夫人便連連擺手道:「這幾句是我學
來的,不作數。要說鑒賞震澤綠春,天下只怕莫過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沒這口福了。」呂不
韋笑道:「商旅道專一地周流財貨,此等事卻是方便。不韋已為夫人備得一蘿震澤新綠春,夫
人盡可與小妹共品。來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華月夫人頓時一拍案笑道:「喲!
不早說,我可沒帶一蘿半兩來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說也!有賬便是,屆時本利一次算
。」
  笑談之間,華月夫人飲得一盞茶下,那名楚衣女僕便恰倒好處地飄了進來斟得一盞,便又
飄然去了。華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艙漏風麼?」呂不韋微笑道:「商戰多秘事。此艙乃
不韋密室,三重堅木密閉,惟艙門家老、屏後使女與在下三人,夫人盡可放心。」華月夫人一
點頭道:「如此便好。」說著離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託付先生。」
  「夫人但說便是,在下何敢當此大禮。」呂不韋連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聽我說。」華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見地字斟句酌著,「前日說起在趙為質的
異人公子,原本是我門親侄兒。老身夫君早亡,膝下無子,意欲收異人為嫡,承襲我門根基。
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過門立嫡,須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閱歷,以免貽誤他門功臣。故此,老
身欲託先生,在邯鄲查勘異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細越好,盡報老身。不知先生為難否?」
  「此事原是不難。」呂不韋思忖點頭,「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鄲之秦商勢力頗大,夫人何
捨近求遠而託付在下?」
  「喲!先生好精明。」華月夫人笑了起來,「你是說老身何不動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難,
可那得老秦王手詔。再說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萬一有差,再託他途
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義,託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韋,不韋便受託了。」
  「這才是先生!」華月夫人朗朗一笑,便從綠裙衣袋中拿出一個小小銅匣打開,取出一方
黑玉製物,「先生可知這是何物?」呂不韋搖搖頭:「玉珮萬千,無人能盡識。」華月夫人拿
起黑玉信手一晃,艙中燦然劃過一片藍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呂不韋道:「風聞而已,不甚
了了。」華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託,難保沒有諸多不便,若有為難處,可持此符
到邯鄲岱海胡寓求助。」說著遞過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呂不韋。
  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鄲根基!臉上卻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
,豈非也變成了秦國官身?此事豈非也成了國事?」
  「喲!先生卻是呆。」華月夫人竟帶著三分嬌嗔,「若是國事何須先生?這是我族私牌,
老身一族弟在邯鄲效力,私牌只可動他一人,左右保你有個援手便了,與國事無關。」呂不韋
便接過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詳,不韋謝過。」華月夫人笑吟吟又飲了一盞震澤綠茶,便
站了起來:「正事已了,我便告辭了。」恰逢楚衣女僕又飄進來斟茶,華月夫人便笑道:「先生
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沒有此等一個侍女了。」
  呂不韋大笑一陣道:「莫胡,拜見夫人了。」
  「小女莫胡,見過夫人。」楚衣女僕一口楚語,盈盈便是一拜。
  「喲!起來起來,湘楚人氏麼?」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紅撲撲的臉膛分外的動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
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華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嘆:「哀哉楚人,何其多難!」
  「不想夫人與莫胡竟是同鄉,難得也!」呂不韋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吳茶楚菜,莫
胡正精於茶道,通曉楚菜,便將莫胡借給夫人如何?」
  「喲!先生好大器。」華月夫人開心得一拍手,「不作興送給我做個女兒!」
  呂不韋大笑:「莫胡,夫人要認你做女兒了,你卻如何?」
  「女兒拜見母親!」莫胡一頭便叩了下去。
  「哎喲,還當真揀了個女兒,快起來!」華月夫人一臉燦爛,「可要說好,莫胡若在老身
處不慣,先生要許她回來了。」
  「自當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呂不韋轉身向艙門高聲吩咐,「西門老總事,那隻輕舟給
莫胡姑娘,許她隨時回我商社。」艙門外一聲答應,一陣腳步聲便去了。
  華月夫人道了告辭,莫胡便攙扶著華月夫人出了艙門。華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
自個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麼?」莫胡笑道:「輕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華月
夫人回頭笑道:「還是先生慮得周全,有了我這女兒,線便扯緊了。」呂不韋笑道:「天意如此
,在下只是聽憑夫人吩咐了。」華月夫人便撲閃著大眼笑了:「喲!誰聽誰,老身可是還沒吃
準呢!」一陣笑聲,三人便上了船頭。
  此時霜霧已散,西門老總事正在側舷擺動著白旗調遣船隻。華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見自己
的黑帆小舟旁泊著一艘打造得極為精巧的白帆輕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還小了些許,便問
:「這輕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沒。我自個駕船了,採茶買菜都是它。」華月夫人驚訝道
:「採茶?哪裡採茶?」莫胡笑答:「每年開春,我都隨大商船南下楚吳,駕著這隻輕舟上震澤
東山島採茶呢。」華月夫人不禁脫口讚歎:「喲!沒看出還當真楚姑一個了!」呂不韋便是微
微一笑:「夫人,不韋或可有謀,然卻無假也。」華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個真人,老身決
然不負先生。」
  此時兩艘小舟並行靠近大船,莫胡攙扶著華月夫人下了側舷板橋,在黑帆船頭深深一躬:
「母親慢行,女兒駕舟隨後了。」便輕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側旁丈許的白帆輕舟之上。大船
側舷的呂不韋向黑帆小舟遙遙一拱手,大船便是一聲高呼:「送我大賓,其利斷金!」呼聲落
點,西門老總事白旗揮動,兩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錨。」呂不韋輕輕一聲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離碼頭順流東下,出咸陽過櫟陽再過下邽,一天晚霞的時分,便進入了林
木蒼莽的陝原河道。呂不韋站在船頭,白衣飄飄極目遠望,便見陝陌山原萬木秋色,浩浩大河
在山原東盡頭鋪開,兩岸葦草茫茫起伏,抖動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粼粼錦紅。
  這個華月夫人實在是個人物,既幹練實在又撲朔迷離,一時竟是難以揣摩得透。實在說,
託付探聽嬴異人,原是正中下懷,呂不韋自然不會拒絕。然則,呂不韋心下總是飄蕩著一絲不
安––華月夫人似乎隱隱約約地揣測到了什麼,似乎料定了呂不韋不會拒絕,既是明晰託付,
又是隱約防範,拋出一個「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機!呂不韋久做兵器鹽鐵大宗生意,在
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範各國暗劫的。為此,呂氏商社對天下七大戰國的「秘兵」歷來探聽得一
清二楚,趙國黑衣、魏國蒼獒、韓國鐵士、燕國虎騎、齊國海蛟、楚國吳鉤、秦國黑冰台。對
秦國黑冰台雖然不如對山東六國「秘兵」那般瞭如指掌,卻也是大體熟悉。比較而言,秦國對
秘兵掌控最嚴。自秦惠王與張儀創制黑冰台,便嚴令黑冰台只隸屬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
嚴禁干政。黑冰台之調遣,以開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為準,其餘任何權臣不得介入。目下,
連蔡澤這般已經是封君開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調遣黑冰台,一個華月夫人,竟能以族
中長輩名義調遣一個黑冰台武士?呂不韋相信,這個精明的夫人不會是故弄玄虛無中生有,然
則果然屬實,這其中便大有文章!驀然之間心下一抖,呂不韋便覺得雲霧之中似乎有一雙深邃
的眼睛遙遙俯視著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呂不韋卻聞前方一陣似吟似唱的歌聲遙遙傳來:「
  大道將成兮 天地無情
  陶朱泛舟兮 其心難平
  隨著一聲激越的長吟,便見北岸茫茫葦草中倏然蕩出一隻獨木小舟,舟頭一人紅衣散髮斗
笠長槳,橫在河面竟是厲聲一喝:「呂不韋!爾竟不辭而別!」
  呂不韋拱手一陣大笑:「綱成君,做截道生意麼!」
  「老夫要事,你只下來!」蔡澤的聲音尖亮地迴盪在河面。
  呂不韋轉身下令:「放下輕舟,大船如舊行進。」片刻之間,大船側舷漂下一葉小舟,呂
不韋攀著繩梯下到水面處躍上小舟,逕自操槳便蕩了過來。靠近蔡澤小舟,呂不韋高聲笑道:
「綱成君,我這裡有兩罈老酒,過來如何?」說話間兩隻小舟併攏,呂不韋已經用長鉤搭住了
獨木舟,蔡澤黑著臉道:「我船漂走了你卻賠麼!」呂不韋哈哈大笑:「這叫兩頭鉤,卡住船幫
,兩船便是一體,只過來便是。」蔡澤嘿嘿一笑:「商人畢竟有門道。好!老夫過來也。」縱
身大步跨越,卻是一個趔趄坐到了呂不韋對面,兩人不禁一陣大笑。
  呂不韋輕輕扶櫓,又將小舟蕩進了茫茫葦草,便坐下來提過兩罈酒打開:「綱成君,呂氏
老家酒,一人一罈了。」蔡澤接過揚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幾大口,說聲好酒,便喘息著道:「那
個華月夫人,有託於你了?」呂不韋一笑:「綱成君此話何意?」蔡澤卻只黑著臉:「你只說,
是有是無。」「有。」呂不韋一副坦然,「私事相託,有違秦法麼?」蔡澤便是嘿嘿冷笑:「
遴選儲君,好大私事也!」呂不韋笑道:「夫人所託,捎書問事而已,並非教不韋遴選儲君。
綱成君,有事直說便了。」蔡澤鎖著眉頭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話:異
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圖之。你只說,此話何意?」
  呂不韋思忖道:「綱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說不得。」蔡澤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與不韋何妨?」呂不韋笑道,「為各國捎帶傳書問事,商旅道上比比
皆是。便是綱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奧秘!」蔡澤喟然一嘆,「你只想,『徐徐圖之』其意何在?還不
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當重新開府領政,可又沒有明詔,丞相府還在太子嬴柱
手裡。你便說,老夫不是分明被閒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連連搖頭,「不韋遠觀,這卻與綱成君事權無關,無
非目下稍閒而已。若無意外,一年半載間,綱成君依舊是開府丞相。」
  「何以見得?」蔡澤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執掌公器,事理之心卻於常人無異。」呂不韋侃侃道,「綱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
無定,何嘗不想看看這個老太子處置政務之才幹?若僅僅鎮國,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
是優哉游哉!借立嫡之機閒置丞相,一肩重擔壓給太子,老秦王所圖謀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
擔得繁劇國務。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閒置,看來不可思議,實則卻是老秦王暗伏的一著妙棋:權
臣淡出,但有國亂,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澤奮然中透著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陣默然,呂不韋生生嚥下了衝到口邊的一句話,只是淡淡一笑:「權謀之心,鬼神難明
,不韋何能盡知?」
  蔡澤遙望著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試探老夫臨危應變之擔魄?
然則讓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諸事不備臨危抓瞎?老秦王,說不清說不清也。」呂不韋看著蔡
澤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沒有說話。
  「不韋啊,」蔡澤嘆息一聲,「老夫看來,你似商非商,倒是從政之才也!」
  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論理罷了,綱成君折殺我也。」
  蔡澤突然正色道:「餘事不說,老夫截你,是有事託你。」
  「噢––?」呂不韋大感意外。
  「請在邯鄲著實查勘,有無近期秘密接回異人公子之路徑?」
  「秦有黑冰台,何須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澤冷冷一笑,又恢復了慣常口吻,「趙國還有黑衣!再說,黑冰台要老秦
王秘密兵符兼手詔,方能啟動。老夫卻只想動用屬下之力,秘密了結此事。只要異人公子回秦
,這番立嫡糾葛便告完結,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國了。」
  「綱成君,還是水到渠成者好。」呂不韋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澤張紅著臉,「名士當國,陷在此等泥沼雲霧中成何體統?百年以來,
計然派唯一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個富強之邦,計然派聲譽何存?李冰已經修成
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關中大興水利,縱立得一個好秦王,老夫卻有何顏面做這個丞
相!」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一笑:「綱成君如此想,不韋便受託一試了。」
  「好!」蔡澤哈哈大笑間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獨木小舟倏忽融進北岸黝黑的陝原,一輪明月便悠悠然掛在了山頭。呂
不韋望著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門大峽追上大船揚帆東下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28

【第五章】情變橫生

【第一節】
  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
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氣便是立秋。陰陽家云:「立
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也就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縮
),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斂。於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家收五
穀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穫轉向
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後的大忙碌。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戰國之世,士人領潮流之先,挾長策以遊說諸侯,不鑽營,不苟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
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擇士,士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
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
教人,或遊天下以傳佈信仰,或專藝業而躬行實踐,恆專恆信,矢志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
家。如工師之技,如農家之藝,如醫藥之道,如營國之學,如格物之辯,如堪輿之術,如音律
器樂,如私學育才,盡成亙古之奇偉高峰!於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
聚士召賢。
  戰國諺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說得便是戰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國口碑云:「經邦名士多出魏,天下
學問盡在齊。」說得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
張儀、范雎,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後出走。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
宮,則匯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學派,學問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
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于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
、伊文、環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後期,魏國大
梁便失去了中原文華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後,齊國經六年抗燕大戰而全面衰落,稷下學宮
士子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趙國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
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
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後春筍般遍佈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後,更
有一變數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這個變數,便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
,使邯鄲士風大盛。戰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嘗君田文(齊國)、平原君
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於合縱連橫,從此成風雲之
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後期
,信陵君又統率六國聯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餘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黯淡了
許多。孟嘗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後心志頹唐,在燕齊六年對
抗中匿居封地,鬱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於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
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後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歷經危難而矗立
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贊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後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
當等諸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於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本心而論,信陵君並不想在邯鄲張揚過
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
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
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
,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
猜忌。就後者說,與士子們常態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
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
,做成一副苟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麼?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與賢能之士多方結交,布衣入市井,覓得了薛公毛公做座
上賓。昔日星散的門客得信,也紛紛從大梁與各國都城來到邯鄲重新投奔門下。對於去而復返
的眾多門客,信陵君沒有孟嘗君那種「士態炎涼」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納。縱是平原君的門客
改主來投,他也是毫無顧忌地接納。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門客士子便蕩蕩乎三千餘人,竟超
過了昔年養士最多的孟嘗君,成為戰國養士之最!
  戰國養士之要,首在權臣的封地根基。沒有封地,士子來投便衣食無著,自然談不上接納
門客。門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費用比同等數量的軍兵卻是大了數倍!沒有百里以上封地
的尋常貴胄,根本無能為力。此養士之難也。
  信陵君在趙國沒有封地,尋常看去便無法養士。然則,一切難題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
。其時信陵君救趙敗秦,功勞聲望名重山東。趙孝成王因不敢兌現原先對救趙功臣的封地承諾
,已經使天下議論紛紛,此時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態,非但將邯鄲最大的一片王宮園林撥給
了信陵君做府邸,號為「信陵圓」,且月支千金以為衣食。山東各國惟恐不能結交信陵君這般
救亡名臣,此時風聞其招士納賢,便紛紛贈金贈物。列國巨商大賈為昭示義舉,也各各慷慨解
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財力反倒是比在大梁還要充盈,足堪蕩蕩三千門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圓便成了每年立秋掄材大典的不二會場。
  掄材者,遴選木材也。《周禮.地官》規範其山林土地官員之職責云:「凡邦工入山林而
掄材,不禁。」也就是說,邦國工匠在特定時節進入山林挑選木材,是法度允許的。進入春秋
戰國,掄材一詞流變為考校遴選人才的專用語。雖說百業都有掄材之說,都有掄材之舉,然最
引國人關注的,還是士子們的掄材大典。
  這種掄材盛會,並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的形式,切磋探究
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個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遊列國
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人人視為一舉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
,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著傳統,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時節,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
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
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
淵深,論戰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
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
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苧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
經風吹日曬已經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鬚髮,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
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
諸位同人。」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
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
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願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
塞。」信陵君知荀子謙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
。」
  「我等有議。」一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後一圈高聲道,「我等皆
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
戰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慾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
惡?何以克惡揚善?」
  「好!正是如此!」話方落點,藍衣士子身後一片高聲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齊聚向荀子,
以為這個議題荀子必然贊同無疑。誰知荀子卻只是淡淡一笑,竟毫無開口之意。
  「我等趙國士子。」與主案遙遙相對的紅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聲道,「我等議
題:何以重振合縱?何以復興中原?諸位但想:自古亂象,莫如今日!山東危難,莫如今日!
自長平大戰趙國失利,幸得信陵君奮起合縱,擊敗秦國。然則,山東六國畢竟已是大衰,若不
思振興,中原文明必將被蠻秦吞沒!我等中原士子,當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尋求振作六國之長
策。空議人性善惡,全然不著邊際也。」
  「采––」胡楊林下的趙國士子們轟然一聲喝采。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舊只是淡淡一笑。
  「我有一題,就教諸位。」東首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寬短的黑色楚服在風燈下分外顯眼,
士子們便是一片嘖嘖稱奇。黑衣楚服者卻是渾然不覺,向信陵君與荀子兩座一拱手高聲道,「
天下息兵,邦國止戰!化為議題總歸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為:戰國禍亂之源在戰
,戰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長策息兵止戰,天下自安;若集眾議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當重
新思謀天下出路。」
  「敢問足下何人!」一個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個。」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胡楊林下頓時嘩然,哄嗡議論聲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見稷下學宮的紅衣士子群中
一人高聲笑道:「老秦士子,未嘗聞也!蠻勇無文,連名字都要沾著一個楚字,侈談弭兵救世
,只怕杞人憂天了。」話音落點,胡楊林間便是轟然一片大笑。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聲道,「文華文明者,絕非士子多寡學風厚薄所定也。
邦國法制、民風民俗、農工勞作、財富分配、國人治亂者,方為文明之根也。秦國士風固不如
中原,然文明之根強壯中原多矣!子楚才學固不如足下,然,何至於借一『楚』字立得姓名?
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懷念母親而已,豈有他哉!」
  胡楊林下一片寂靜,士子們顯然驚訝了。百年以來,但逢士子聚會,何曾有過一個秦國士
子登堂入室高談闊論?今日天下名士雲集,竟有秦士突然出現,且引出了如此一個重大的文明
話題,如何能不令士子們大為意外?便在這一片默然之際,信陵君環顧四周高聲道:「今日並
非論戰之期,諸位養精蓄銳便了,且聽先生評點議題。」轉身鄭重拱手道,「方纔三方擬題,
先生以為如何?」荀子正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子楚,回頭悠然笑道:「方纔三題,人性善惡之
論,失之太虛,虛則難見真才實學;重振合縱之論,失之太實,實則多利害之爭,難見天下胸
懷。老夫之見,秦士所擬弭兵之論較為中和平實,既切中天下時弊,又脫出邦國利害,誠為名
士胸懷也。尤為可貴處,在於最後匿伏之問:若無弭兵長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淺之見,
究竟何選,信陵君定奪了。」
  荀子話雖謙和,論斷卻極是紮實,話未落點,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信
陵君卻是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斷,大是幸事!無忌當會同各方商定議題,於大典之前
旬日通告各館。」
  「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
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
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
竟破例食言,硬是迴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
擁戴。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
身後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禁驚訝笑道:「
兩位好興致也!」毛公左手當當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
!」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來一桶!」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
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閃爍道:「兩位與子楚交好,要定下議
題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麼?」信陵君恍然點頭:「
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說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毛公薛公向胡楊林深
處匆匆去了。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
色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
不禁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這幾座庭院,原本是趙
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范雎追殺,便被平原君塞在此處。」毛公突然一擺手
道:「不對,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賊耳,定有動靜,快。」
  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牆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
是若干條通幽曲徑,不經門吏引導,等閒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
早已熟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牆圓
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洞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沓,信陵
君不禁便是一陣愣怔。
  毛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後生呵,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我師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書車。」
  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
  廳堂正門光當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
信陵君夤夜走動也。」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信陵君當頭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
隱,尚請先生賜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態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
,曉得麼?老,老夫子!」
  「卻也是。」荀子目光驟然一亮,「三位請了。」
  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僕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
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僕,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雜務,不入世
俗應酬,惟學而已。」毛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矩麼?荀子教
人,講究個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
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麼老夫子?」
荀子不禁點頭笑道:「毛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日之
事,弟子們並不知曉。」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嚴若此,無愧一代大家!嘗聞昔日孟夫
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
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於政而強於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於政而弱於學,
治學便虛懷若谷。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
信陵君謬獎也!老夫只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
當之?」
  四人一陣大笑,信陵君便是鄭重一拱道:「今日議題之事,原是我客居趙國,顧忌邯鄲士
林,沒有當場立斷。食言失信,無忌委實慚愧,尚請先生見諒。」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
給平原君留個顏面。今日邯鄲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門客。所擬議題,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
。此公老邁偏狹,原本便對門客流入信陵君門下忿忿作色。慮及魏趙盟約,信陵君方才推延幾
日,先生萬莫上心便是。」毛公卻是一拍酒葫蘆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
此聒噪?」荀子不禁朗聲大笑:「還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
法』,有此警語,荀況安得不悟?」
  「如此說,夫子可以留趙了?」薛公卻是釘鉚分明。
  「難也!」荀子喟然一嘆,「老夫也是趙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長策正國,何如避走他
邦治學,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為祖邦進言圖存也。」
  「鳥!偏是這趙國難整。」毛公笑罵道,「當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為趙惠文王進策,力
主二度變法,師法秦國徹底取締貴胄封地。嘿嘿,趙國君臣議論月餘,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
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鄲吃氣!」
  「報國之心,志士終不能免矣!」薛公一聲嘆息,「荀夫子不為祖國所用,卻思培育弟子
以接踵報國,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肅然一拱道:「敢請先生立秋
之後南下,無忌決意不負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
  荀子一言落點,各人心下頓時舒展,縱橫笑談,竟是不知不覺地雄雞高唱了。信陵君吩咐
幾句,上賓館執事便送來了四案邯鄲最有名的胡餅羊骨湯。胡餅是胡人遠行攜帶的一種麵餅,
以鐵板或陶片燒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黃乾脆,等閒一月不霉不餿。無論放牧行軍,野炊胡餅配
以燉羊湯或馬奶子,便是一頓結實的美食。胡服騎射之後,胡人之衣食習俗大行趙國,這胡餅
羊骨湯便成了邯鄲人最風行的便捷早餐。寒涼的清晨,一鼎熱騰騰撒著翠綠小蔥的雪白羊骨湯
呼嚕嚕下肚,再大嚼兩個焦黃乾脆的胡餅,發一出通身細汗,頓時人人精神大振。
  信陵君拭著額頭汗水道:「先生且與毛公薛公盤桓,我去見平原君了。」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與兩公手談一番。」
  卻說昨夜信陵園散場,平原君聽了門客總管毛遂的一番稟報,心下大是憋悶,一夜不能安
枕,聽得樓頭五更刁斗打響,便到胡楊林下跑馬練劍去了。
  去歲冬日,呂不韋特意請見,給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國利市最大,呂不韋欲借嬴異人
之力進入秦國經商,所得利市願與平原君均分;呂不韋所求者,便是請平原君解除禁錮,允准
嬴異人以自由身在邯鄲交往走動。平原君一番思忖,當晚便進了王宮請見趙孝成王,秘密會商
一個時辰,次日便答應了呂不韋所請。平原君與孝成王的謀劃是:呂不韋入秦經商,可給趙國
府庫平添一大筆歲入;讓嬴異人自由交往,既無損於趙國,又能試探秦國動靜。這便是將計就
計。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國聞風而提出要嬴異人回秦,趙國便能藉機與秦國重開會談,打
開長平之戰後的對抗僵局。畢竟,秦國之強大已遠非昔日,趙國硬生生將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
上,山東六國也未必領情。當年趙國在長平浴血抗秦,山東五國卻落井下石,無論趙國如何苦
苦相求,糧草援兵都一概沒有。直到白起死去秦軍兩敗,五國才在盜竊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
兵「救趙」。僥倖戰勝,便又一片鼓噪,紛紛將自己當做了趙國的「存亡恩邦」。趙王負氣,
平原君寒心,便沒有給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來天下同聲譴責,儼然趙國欠著山東五國的救命
大恩一般。如此山東,趙國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與秦國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趙兩強並立
,瓜分山東五國,與趙國沒有任何損傷,何樂而不為?再說,人質的價值便在於使對方有所顧
忌,當真將這個人質囚禁死困,使對方無望救回人質而放開手腳大打,豈非事與願違?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33

  誰想,這個嬴異人解困出山,卻改名「子楚」在邯鄲交遊,短短幾個月竟頗有聲名。按照
平原君本意,嬴異人出名能引起秦國注意,原是好事。可這嬴異人竟與信陵君攪在了一起,平
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無論如何,信陵君是當今山東之柱石,是唯一真正體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
少魏趙兩大國的盟約不會解體。雖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暫時的客居趙國,但在事
實上,誰也不會將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對待。因為山東六國都明白,但有危機,信陵君的威望與
號召力便是無可匹敵的。正因了如此,趙國對客居邯鄲的信陵君不能不禮敬有加。可是,平原
君內心卻總是有著幾分顧忌,時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對魏國的堅貞。當趙魏利害衝突之時,信陵君絕然會堅定不移地為
魏國謀劃,而絕不會將三晉當作一家。魏趙韓三家分晉一百多年來,血肉相爭者多,同氣連枝
而結盟者少。基於這一根基,平原君對信陵君始終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同為戰國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趙而使平原君光芒大減,平原君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門
客紛紛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聲望急劇下降,平原君最為惱火沮喪。然則惱火歸惱火,
  沮喪歸沮喪,戰國之世便是這等自由奔放,合則留不合則去,你卻又能如何?既無力改變
,又不能得罪,一陣憤懣之後,平原君也就放開了,對門客士子任其來去,對信陵君聽之任之
。惟有一條不能懵懂,這便是不傷及趙國利益。
  誰想恰恰便在此時,這個子楚卻成了信陵君的座上賓,平原君心下頓時一個激靈!萬一子
楚做了信陵君與秦國秘密聯絡的通道,趙國豈非大大麻煩?從大局著眼,趙國是不允許山東任
何一國與秦國單獨溝通的。只有趙國,只有付出了近百萬生命鮮血從而抵擋了秦國風暴的趙國
,才有以山東六國宗主國的資格與秦國談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與毛遂等一班心腹門客
商議,要在掄材大典時試探信陵君。
  這個試探,便是策動趙國士子提出論戰議題:何以重振合縱抗秦,進而振興六國?平原君
要看的是,信陵君將如何在這個關乎六國存亡的重大議題上說辭?無論其說法如何,只要信陵
君說辭一出,便是趙國遊說策動六國的最佳時機,重振合縱的聲勢一旦形成,便會構成逼迫秦
國媾和的巨大壓力!再加上這個人質子楚的誘惑,秦國便會處於極為被動的態勢。同時,抗秦
議題對這個子楚也是當頭一記警鐘。如此一箭三鵰,平原君自然很是滿意這個謀劃。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擱置了議題,平原君心下頓時一沉。儘管幾個心腹門客
都說,信陵君是為了搪塞老荀子才不做決斷的。平原君卻大不以為然,認定信陵君恰恰是搪塞
趙國,搪塞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根基,便在重信義敢擔當,既言明請老荀子點題
,能出爾反爾麼?臨時擱置,只能是顧忌趙國顏面,顧忌平原君顏面,豈有他哉!讓平原君警
覺的是,信陵君此舉究竟有何圖謀?
  此君客居趙國已經五年,魏國依然冷淡如初,絲毫沒有請他返國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韜武
略,客居他國尚且養士三千,能耐得這般寂寞?設身處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日回
魏國秉政,若魏國權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東六國定然是另一
番格局!這種格局是趙國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願意看到的。以魏國之根基實力與
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將成為中原軸心,其時趙國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權力在手的
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將更為黯淡。
  當初,信陵君統率六國聯軍戰勝凱旋之時,平原君與孝成王叔侄已經將未來格局看破,也
才有了那番奇特應對––不實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卻又像神一般供奉著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
翼豐滿,後者卻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便是趙國樂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緣由,也是孝成王與
平原君的最大機密。明知此等作為有負信陵君,平原君卻是毫無愧色––為了趙國的根本利益
,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處在自己的位置,也會同樣如此做法。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體察不出其中奧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國的煌煌目標全力靠近。
然則,五年之中,信陵君卻始終沒有「出格」動靜,趙孝成王與平原君一時鬆了心神,竟是疏
於防範了。如今看來,信陵君果真要動了。否則,斷不可能在關乎邦交走向的「士論」大題上
擱置趙國動議。可是,動向目標何在?平原君一時竟揣摩不出個所以然。
  「稟報主君:信陵君拜會!」門客總管毛遂大步匆匆報得一聲。
  「噢?」平原君驀然回身,「人在何處?帶門客幾多?」
  「單車一人,已到府門。」
  「好!你立即出迎,親自駕車將信陵君接到弭兵亭。」
  毛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間便駕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入府,直向林間草地的大石亭駛來。軺
車停穩,毛遂便來扶信陵君下車,信陵君卻指著亭額三個大紅字笑道:「弭兵亭,何時建造?
」說著便一步下了軺車。毛遂笑道:「長平大戰後,平原君有感於生民塗炭列國旁觀,故建此
亭,以明息兵之志。」「想起來也。」信陵君恍然點頭,「正是那時,先生脫穎而出,一劍庭
逼楚王會盟出兵,無忌佩服!」毛遂拱手一禮道:「公子天下柱石,正當重振合縱中興六國,
何獨重子楚迂腐之論也!」信陵君不禁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動平原君建這弭兵亭,也是
迂腐麼?」毛遂慨然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當體察大勢而後斷。」信陵君悠然一笑:「先
生以為,大勢要害何在?」毛遂毫不猶豫接道:「秦國獨大,六國皆弱,結眾弱以抗獨霸,大
勢之要也。」信陵君笑道:「蘇秦以來,六國斷續合縱八十餘年,卻是癒合愈弱,先生以為因
由何在?」驟然之間,毛遂語塞,紅著臉道:「此中因由,在下卻是沒有揣摩得清楚。」信陵
君不禁一陣大笑:「老話一句,此一時彼一時也,合縱並非萬年良藥,也該有條新路子了!」
  「新路何在?願君教我。」服飾整肅的平原君在亭下遙遙拱手。
  毛遂笑道:「兩公子且入亭敘談,我去備酒。」便匆匆去了。
  「請君入座。」平原君笑得分外爽朗,待信陵君進亭入座,便落座正色道,「趙王之意:
若能重開合縱,趙國便欲請君為王命特使,斡旋天下會盟,功成之日,趙國力促君為六國丞相
,便如蘇秦在世也!」平原君慷慨一句,語氣竟分外地誠懇親切,「為弟思忖,此乃姊夫回魏
執政之最佳途徑,姊夫以為如何?」
  「趙勝呵,你叔侄果真期望我回到魏國?」信陵君淡淡地笑了。
  「姊夫何意?趙國若有不周,但請明言。」
  「逢場作戲,趙勝長進了。」信陵君冷冷一笑,「你我皆過花甲之年,自少時便縱橫邦交
,成名於天下,些許小伎也能障眼?趙國若當真想無忌回魏,何須如此雲霧大做?只以『不再
援手』對魏國施壓,無忌便可重回大梁也。無忌領政,力促魏國再度變法,中原便是趙魏兩強
並立結盟之格局,其時秦國奈何?此等大局大計,你叔侄當真揣摩不得?非也。為維持趙國山
東獨強,你叔侄寧願無忌老死趙國!」
  平原君大是難堪,面色時紅時白,卻是無言以對。正在這尷尬沉默之際,毛遂領著兩名僕
人送來了酒菜。平原君頓時舒緩,指點石案笑道:「姊夫,熱甘醪,甘醪薛打得,先來一碗!
」信陵君說聲好,便逕自舉碗汩汩飲下。旁邊毛遂看在眼裡,便立即為信陵君再打滿一碗,又
是肅然一躬:「敢請信陵君指點:昨夜所提三題,君似對弭兵議題有所偏愛,不知因由何在?」
  信陵君明知這是毛遂代平原君說話,也不辯駁偏愛之說,只悠然一笑道:「弭兵之議,人
皆以為虛妄而不切時務之要害。實則大不然也。方今天下塗炭,生民厭戰。山東士林若能大起
弭兵議論,六國官府隨即大舉呼應。足下試想,其勢如何?」
  「出其不意!好!」毛遂目光炯炯地一拍掌,「撂給秦國一個火炭團:他要加兵山東,便
是天下公憤,激我合縱立成!他若息兵,便是給我變法富強之機遇!」
  「若公然高喊重振合縱,又當如何?」
  毛遂紅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以此想去,公然昌明重振合縱,便是給了秦國大舉整軍
經武的口實,似對山東不利。」
  「毛遂真名士也!」信陵君哈哈大笑,逕自揚長而去。
  小暑大暑一過,立秋便接踵而至。立秋之日,最大的忌諱是雷、雨、風。中原三諺說得便
是這三樣禁忌。一云:「立秋一雷,晚禾折半。」二云:「雨打立秋,多澇不收。」三云:「秋
日一風,田土乾底。」年年歲歲立秋日,朝野臣民盼得便是個風和日麗。
  今歲立秋恰是如此,清晨太陽上山,天空便是萬里碧藍,邯鄲城便平添了三分喜慶。卯時
剛到,通往信陵園的大道便是車馬如流,服色各異的士子們從邯鄲的大街小巷淙淙流入此時已
顯得狹窄的六開間大門,流入湖邊那片金色的胡楊林,人頭攢動,衣袂相聯,熱鬧得大市一般
。胡楊林的空闊處早已闢成了一個方圓百十丈的大會場,正北中央一座竹木高台,十二個斗大
的鮮紅木字高懸在台額與兩側,台額是「立秋掄材」,東首是「論戰無道」,西首是「文野有
法」。高台西角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兩名紅衣司鼓雄赳赳立在兩旁
,竟與當年稷下學宮的論戰大會一般無二。
  鼓報辰時,司禮薛公走到台中高聲一呼:「秋日辰時,掄材開典,士子明誓––」隨著話
音,大場中的千餘名士子從木墩整齊站起,肅然拱手向天高誦:「昊天在上,違心之言,天地
誅之!」便齊刷刷落座。薛公又是長聲一呼:「祭酒入席––」便見鬚髮灰白清健旺的荀子
從大屏後穩步走出,被信陵君的執事門客引入中央大案前就座。
  祭酒者,原本是遠古時期饗宴時酹酒祭神的長者。舉凡村社大宴,必公推一位年高望重的
老人在天地神位前代村社眾人灑酒祭拜,此人便呼作「祭酒」。進入春秋,「祭酒」便漸漸成
為各業團體領頭人的稱謂,儘管還不是官府職爵,卻是行業團體公認的威望長者。戰國之世,
士人大起,士林聚宴之「祭酒」便成為最引人關注的人物。此人未必一定要年歲最大,卻一定
要是自成一家且為士子們服膺的學問大師。一旦做了「祭酒」,也不再僅僅是宴會祭酒而已,
而是事實上的士林領袖。荀子之學問、見識、人品盡皆為人稱道,在稷下學宮時曾三為「祭酒
」,齊國將其等同於上大夫職爵,事實上便是稷下學宮的學宮令。因了荀子在稷下學宮的巨大
聲望,自然便毫無爭議地做了這次大論戰的祭酒,坐鎮論壇,仲裁可能出現的糾葛,掌控論戰
進程。
  荀子入座,場中變肅靜了下來。薛公便又是一聲高呼:「東君入席––」隨著呼聲,便有
執事門客領著信陵君與平原君走出,在高台東側的兩張大案前入座。
  「祭酒宣題––」
  荀子從座中站起高聲道:「諸位同人,今秋掄材論戰,議定論題為:天下多難,當否弭兵
息戰?在座士子或以邦國為本位,或以學派為本位,出一人闡發;邦國學派但有持論不同者,
盡可單獨上台駁論。高下文野,惟任天下士子公議也!」
  「掄材論戰起––」
  薛公一聲高呼,兩名鼓手便隆隆擂動牛皮大鼓。三通鼓罷,前排便有一個三綹長鬚大紅長
袍的中年士子走上了高台,一拱手高聲道:「諸位同道,在下環淵,稷下學宮法家士子,師從
慎子門下。我等稷下士子以為:今秋論題荒誕虛妄,實為不著邊際之空談!弭兵之論,自春秋
宋國之華元、向戍奔波首倡,至今已經三百餘年,何曾有過一日弭兵?便是華元向戍的弭兵之
會,也是晉楚爭霸兩敗俱傷,尋求喘息而已!息兵止戰未滿一年,晉國便恢復四軍;未滿三年
,楚國便大攻鄭、衛兩國,次年晉楚便是舉國大戰!三十年後,諸侯不堪刀兵連綿,便有十三
國弭兵大會。然便在弭兵八年之後,天下戰端再起,弭兵終成空文!春秋尚且如此,方今戰國
大爭之世,舉國大戰如火如荼,我等士人不思變法圖強之道,卻來空談息兵止戰,匪夷所思也
!兩位東君名重天下,荀夫子更是當今大家,三為稷下學宮之祭酒,竟能點此議題以為掄材,
實乃滑稽笑談也!我等不屑此等海外奇談,告辭!」說罷大袖一揮逕自下台,連台上三老看也
未看一眼。
  台下頓時嘩然一片!自來論戰再烈,卻也從來沒有過對論題本身大加撻伐。今日第一人便
直指論題發難,且直名指斥信陵君平原君與荀子,確實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局面。發難者又是
赫赫大名的稷下學宮元老級法家大師慎到門下的老弟子,更見非同尋常。這環淵名望雖遠不如
荀子,卻與荀子是同輩學者,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稷下學宮士子們兩三百人都在會場中心,
若當真隨他退場,豈非未曾論戰便是一場「虛席」醜聞?一時之間,士子們便亂了起來。
  「諸位同人,我有異議!」場中一個身著寬大黑衣者霍然站起,一聲高喊場中便靜了下來
,正在騷動猶豫的稷下學宮士子們也頓時站住不動了。依著論戰傳統形成的習俗,但有敵手提
出異議,發論方便須應戰,若要脫身,便得先行認輸表示折服,否則便會被公認為不堪禮儀之
人,為士林所不齒。黑衣士子高喊異議,便是公然宣戰,稷下士子豈能就此便走?
  「在下秦士子楚。」黑衣人也不上台,只站上座墩向四周一拱手,「弭兵之題,當初由在
下動議。東君與各方磋商採納,子楚以為,極是妥當!春秋戰國以來,刀兵不斷,息兵呼聲也
從來未斷。兵爭愈演愈烈是事實,非兵之論接踵而起也是事實!老子以兵為不詳之器,惡之。
墨子大倡兼愛非攻,呼籲天下太平。吳子列暴兵逆兵,指斥兵災。孟子說,春秋無義戰。尉繚
子直言,兵為凶器,戰為逆德。司馬穰苴則說,國雖大,好戰必亡。更有諸如華元向戍一班志
士仁人奮勇奔波,大呼弭兵不止!凡此種種,弭兵何錯?至於方才環淵所言,弭兵之論荒誕虛
妄不著邊際,大謬也!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謂自然?生民性命,
萬千家園,世人大同,向善安樂也!敢問環淵:法家變法圖強,所為何來?不為庶民康寧,不
為邦國富庶,不為天下太平,何人要爾等變法!至於能否弭兵,如何弭兵,正賴我等熱血士子
為天下謀劃:或以戰止戰,或以義兵蕩暴兵,或以我等熱誠奔波弭兵之會。總歸是要天下弭兵
,庶民太平。稷下環淵身為赫赫法家名士,束手無策倒也罷了,反來指斥弭兵之論荒誕虛妄,
倒是當真令人汗顏也!」
  「子楚之論,居心叵測!」環淵直指高高站在人海中的子楚,「爾為秦士,分明要借弭兵
之論迷惑山東,使六國息兵偃戰,聽任秦國宰割,何其陰鷙也!」
  「論戰誅心,非正道也!」子楚遙遙一指環淵,「弭兵息戰,包容天下,秦國何能自外?
敢問環淵:子楚說過秦國不在弭兵之列麼?除非夫子自甘陋習,依然將秦國看作中原異類,否
則,斷無次等推理。」
  「吾觀子楚,終是為秦國說話!」稷下士子群中霍然站起一人,「環淵學兄雖有偏頗,終
不為過。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弱,譬如當初之晉楚兩霸也。當此之時,子楚出弭兵之議,分明是
要為秦國爭得喘息之機!」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一片附和。
  「掩耳盜鈴,今日始聞也。」子楚一陣哈哈大笑,「長平大戰秦國勝,合縱救趙六國勝。
結局並非秦趙兩弱,而是七國俱弱。若論實情,只怕秦國之疲弱,尚稍好於山東六國也。秦國
固需喘息,六國便不需喘息麼?審時度勢,此時縱然六國合縱攻秦,依然是無分勝負兩不奈何
。更有甚者,若內政不修而致庶民饑荒離亂,不定哪國便有滅國之禍!當此之時,縱有爭雄之
心,何如各方先行息兵止戰休養生息,恢復國力之日,再堂堂正正決戰疆場?」
  「如此說來,弭兵終是虛妄!」
  「稷下名士,何多迂腐也?」子楚冷冷笑道,「弭兵者,天下自救之道也。兵爭者,天下
王霸之道也。一張一弛,輪迴不止,人世之鐵則也。子楚倡弭兵,不敢聲言永世弭兵,卻依然
力主目下弭兵。爾等稷下名士,既不敢面對生民苦難而主目下弭兵,又不敢正視將起之兵爭而
指斥弭兵虛妄。譬如人之肚腹,吃了瀉,瀉了吃,永無休止也。以君之論,吃了又瀉,何如不
吃?瀉了又吃,何如不瀉?果真如此,安得人世生生不息也!」
  「采––」整個會場可勁兒一聲喝采,趙國士子群猶為響亮。
  環淵面色頓時張紅,思忖片刻昂昂拱手道:「今日之論,算我等敗君一合!」說罷一擺大
袖落座,稷下士子群也紛紛落座,會場頓時整肅下來。
  「我有一說,求教諸位。」會場中心的趙國士子群中走出一人大步上台,拱手高聲道:「
在下毛遂。我等趙國士子以為:弭兵之論,當看時勢,時也勢也,可也不可也!今日時勢,七
強傷痕纍纍,列國萎頓不堪,天下生民苦若倒懸。再起兵爭,便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我等士
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亂世開太平!弭兵之會,此其時也!趙國士子呼籲:今秋
掄材論戰,天下士人當大倡休戰,力促七國行弭兵會盟,解民倒懸,天下生息!諸位以為如何
?」
  「采––」趙國士子群排山倒海般呼嘯一聲。
  合縱敗秦之後,毛遂大名早已隨著「脫穎而出」的成語與劍逼楚王盟約出兵的故事傳遍了
列國,山東士子們都知道他做了平原君的門客總管,為平原君斡旋一應大事,與當年孟嘗君的
門客總管馮驩一般模樣。今日毛遂出面以趙國士林的名義倡言,顯然便是代平原君說話,也就
是代趙國說話。目下趙國是山東屏障,趙國倡行息兵,他國如何能有爭議?戰國士子們都與本
國權力層盤根錯節,對本邦利益心中有譜,一看趙國士林拿出定見,便不再猶豫,齊齊地喝了
一聲采,到邯鄲遊歷的散士們也紛紛呼應,場中便是此起彼伏的喝采叫好聲。
  此時惟有稷下學宮的士子群沉默著。稷下學宮雖已衰落,但仍然是各種純學問派別的淵藪
之地,保持著疏離仕途而專心治學的百年傳統。今歲稷下士子們大舉入趙,原本也是提出了一
個大大的文明論題––人性善惡,要為天下廓清一個最根本的界限。然則幾番論戰,他們的學
問心法已經被攪得鬆動了根基。尤其是祭酒環淵被那個子楚問得無言可對,儘管內心不服,畢
竟承認了失敗。如今趙國士林出面呼籲,天下士子盡皆響應,稷下士子群能佯裝不睬麼?再說
,弭兵之論若能形成聲浪,總是人心所向,素來有天下胸懷的稷下學宮士子群如何能漠然置之
?聲浪掀起之時,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環淵。環淵目光一掃,見士子們紛紛點頭,便
跳上座墩向主台遙遙拱手高聲道:「弭兵之議,稷下士子贊同!」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群一片呼應。
  高台上的荀子看看信陵君與平原君,三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37

【第二節】
  白露時節,呂不韋回到了邯鄲。
  一過朝歌河段,各種傳聞便紛至沓來,最多最活的便是有關子楚的故事。呂不韋大是振奮
,立即吩咐鼓帆快槳,兩三個時辰便到了白馬津渡口。拋錨停泊,呂不韋上岸登車,便於當夜
初更時分進了邯鄲的胡寓雲廬。未曾沐浴梳洗,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駕車去接嬴異人。不想
一個時辰過去,越劍無才匆匆回來,稟報說公子出去與一班士人夜飲了,他等候得半個時辰,
那名老內侍卻來說公子可能不回來了。呂不韋呵呵笑道:「成名士了,應酬多了,好事呵。走
,去看看毛公薛公。」
  毛公正在薛公家飲茶閒話,突見呂不韋風塵僕僕而來,不禁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
一番吩咐,片刻之間便是滿蕩蕩三案接風酒菜擺上了廳堂。三碗熱騰騰甘醪下肚,毛公便繪聲
繪色地說起了子楚論戰的情景,薛公時而打幾個補丁,未過片時,便將年來子楚發奮的諸般情
形說了個八九不離十。呂不韋大是感慨,一拍案舉起大碗道:「兩公樹人於落拓不濟之時,發
才於平庸萎縮之日,真義士也!不韋敬兩公一碗!」大碗一揚,便汩汩飲了。薛公慨然道:「
我等避禍他鄉,自甘市井風塵,若非呂公宏圖大謀,何得重入士林也!」毛公晃著空碗笑道:
「嘿嘿,我等何足掛齒。要說還得說嬴異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會,一點便透,錦衣玉食,高
車駟馬,嗨嗨,還當真有一番氣象,成了個人物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
個人物,是個人物便好說。」薛公向毛公一搖手:「先別亂岔,聽呂公說說咸陽情形。」呂不
韋悠然一笑,便將大半年來在咸陽的諸般周旋大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歸總說,咸陽時勢仍
在兩可之間。以我揣摩,老秦王對嬴異人已經上心,然不會拿一個身在敵國的人質公子做孤注
一擲。也就是說,秦國宮廷必定同時在其他王子中遴選儲君。嬴異人能否成事,還需我等全力
周旋。」薛公沉吟道:「以老夫忖度,老秦王明知嬴異人安然在趙,而不以邦交途徑索回公子
,無非便是顧忌趙國開價過高。若是別國,定然早就軟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動聲色,委實老辣
也!」毛公拍案笑道:「老辣個鳥!秦趙血海冤仇,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質,只怕平原君叔侄便
要提割讓崤山函谷關!嘿嘿,趙勝這老小子不怕嬴異人成名,分明便是要餵一口肥豬好要高價
!老哥哥說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寧可不要這個王子,也不尿趙國這一壺。鳥!這便是君王
,生生的鐵石心腸也!」「粗也粗也。」薛公皺著眉頭搖搖手,「老夫以為,此事要害在兩處
:一則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價,二則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來,成名成事不難,只怕後來最
大的難處便在回秦。」
  「兩公所言極是。」呂不韋思忖道,「回秦事我來謀劃。兩公只管讓公子借弭兵之議,有
所作為便了。」
  「嘿嘿,老夫還得說一句。」毛公聳動著一雙白眉,「這小子近日來可是有些神不守舍,
老夫給他擬的新說辭,三日還不順溜。」
  「你是說嬴異人?」薛公驚訝了。
  「不是這鳥人還能是我!」毛公一瞪眼便紅了臉。
  「毛公可人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十年落難,一朝成名,招搖分心也是再所難免也。
不韋明日便找他說話。」
  「如何?異人公子不知道呂公回來?」薛公又驚訝了。
  「我是晝夜兼程,他如何知道。」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業已四更,告辭。」起身便去了。
  回到雲廬,呂不韋頭暈腿沉很是疲憊,倒身臥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正午方才醒來。
走進連接寢帳的浴房一看,碩大的紅木盆中已經備滿了騰騰熱水,伸手一試,竟是涼熱得當,
立即丟開寬大睡袍躺了進去,浸泡得小半個時辰,精神頓時振作,長髮拭乾,穿上細布內衣,
外罩一件輕軟的苧麻長夾袍便出了寢帳。方到前廳,便見一案酒後美食已經擺置就緒:一摞焦
黃的胡餅,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盤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綠的胡荽。鮮香實惠,卻是這胡
寓的名吃,時人呼之為「蔓菁牛茶餅」。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湯與牛油為基,配以舂麥麵
與北地粗茶炒製而成乾粉,俗謂「炒油麵」,食前加水煮開,便是香濃異常強身健胃之湯食。
胡人但出遠門,三隻皮囊必備,這便是馬奶子、牛骨茶、胡餅乾肉。馬奶子隨時解渴,牛骨茶
與胡餅乾肉,則是紮營野炊的正食。胡服騎射之後,趙人一應接納了胡人的簡便衣食習俗,牛
骨茶便經趙國而傳入中原,後世廣為流傳。蔓菁則是中原胡地都有的根菜,與蘿蔔並稱。《詩
》云:「采葑采菲。」這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蘿蔔。後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說
:「菜之美者,具區之菁。」後世杜甫亦云:「冬菁飯之半。」說得便是蔓菁可以頂糧食。這是
後話。胡荽卻是西方胡人一種有奇異香味的菜,莖葉翠綠細嫩,些許碎葉入湯,牛羊之腥膻大
減,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為「香菜」,中原人卻稱之為「胡荽」。
  呂不韋熟悉胡人風習,便將一撮翠綠的胡荽撒在熱騰騰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
嚼一口脆黃胡餅,一大盆呼嚕嚕下肚額頭便是津津熱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勁韌清淡爽口的蒸蔓
菁吞下,通身便是舒坦無比。
  「先生,我已去過秦寓,公子尚在酣睡。」
  呂不韋驀然回身,見越劍無一副難堪神色不禁笑道:「夜來聚酒,貪睡也是常情。」越劍
無卻道:「我已問過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根本沒飲酒。」呂不韋笑道:「走,我去看他。」
稍事收拾了衣冠,便由越劍無駕著緇車直奔邯鄲吏士坊而來。
  邯鄲城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獨居正北,其餘士農工商與胡人流民自由雜居,大街小巷
交錯無序,腥膻瀰漫,是天下有名的「亂邦」。武靈王變法之後趙國富庶強盛,城郭幾經修葺
整治,格局也漸漸整肅起來,全城大體形成了北王城、東吏士、南工商、西農牧的格局。這吏
士坊便是大小官吏與士子們的居住區,北望王城南臨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實在是邯鄲城內最
好的坊區。去冬呂不韋回鄉之前,便在吏士坊給嬴異人買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進庭院,嬴異
人禁錮解除之後已經搬了進來。越劍無車技精熟,輕盈地拐過兩個街口便到了這條幽靜的石板
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處的一家便是嬴異人庭院。方到門前,正有三五輛軺車駛出車馬
場,遠遠便聽見了駕車者的說話聲。
  「這個子楚也忒迷糊,日頭偏西了還睡,比信陵君都難見!」
  「怪也!這子楚原本很勤謹的,如何突兀便輕慢起來了?」
  「人一成名,勢派便大,懶得見我等,還能有甚!」
  「狗屁公子!一論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
  一陣笑罵聲隨著轔轔車輪飛出了石板巷。呂不韋從車窗探出頭來著意望了一眼,見都是幾
個年輕士子,不禁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越劍無剛剛將車停穩,呂不韋便一步跨了下了徑直到了
兩開間的門廊。府邸僕人是荊雲精心遴選,都識得呂不韋,見越劍無駕車來到,門房僕人早已
經迎到了階下。
  「公子昨夜幾時回來?」呂不韋當頭便是一問。
  「寅時首刻,雞叫兩遍。」
  「幾日了?」
  「十三日,早則夜半,晚則五更。」
  呂不韋大袖一拂逕自跨進了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黃葉飄零的老樹下,卻見
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在北屋廊下遙遙向西側招手。呂不韋回頭打量,那個已經變得白皙豐
滿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樹下的石案上擺弄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沒有看見。老內侍蒼老尖銳的
嗓音便喊出了聲:「少使,備沐浴了!」中年侍女驀然回身應得一聲,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敢請家老通稟:呂不韋拜會公子。」
  「呵,恩公到了。」老內侍顫巍巍一躬滿臉堆著笑意,「請廳中入座,老朽煮茶。」
  「不用煮茶。」呂不韋一擺手進了正廳,「家老請坐,我有幾句話問。」
  「不用,站著方便,恩公但問便了。」
  「公子連日晚歸,白日高臥,是何因由?」呂不韋淡淡地笑著。
  「恩公––」老內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色張紅粗重急促地喘息著,「恩
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餘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
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侍,「你只說甚個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內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僕一人駕車跟隨。旬
日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僕駕車原地等候,而後便獨自一人出酒
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
外覺察。公子發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
也!」
  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
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說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
木屏後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
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
  呂不韋不禁驚訝了,這是嬴異人麼?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呂
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鬥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
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淒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勃勃。如何短短半
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遊日多,疲累也是尋
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說罷逕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裡還住得慣麼?」
  「甚好。」嬴異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
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
  「晚間酬答,卻是何人?」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淵。」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麼?」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咸陽歸來,正
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
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
是公子心志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於安居趙國,不韋便從此退身,只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
便了。」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於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
「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聲大哭。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便是一聲嘆息:「王子王孫,心多悽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
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
,便是抵押生命,淒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公子
便生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來也!」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
只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嬴異人住了哭聲,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
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吁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
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便是讓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卻是坦蕩豪爽,從太
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
,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便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
君卻是一陣大笑:「老夫一戰而得虛名也!若是戰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只勝得王齕王陵之輩
,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竟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便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
意,嬴異人便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緇車停在湖畔大道,便逕自搖進了那片紅濛濛的胡楊林
。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
  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飄來了奇妙的樂聲。沒錯,是秦箏,魂牽夢縈的秦箏!蒼涼悠遠激
越悲愴,直讓人熱血沸騰!驟然之間,嬴異人淚如泉湧,一聲長喝便放喉唱了起來。沙啞的吼
聲破空迴盪,和著沉沉秦箏迴旋在寒涼的秋夜。便在嬴異人如癡如醉地吼唱時,箏聲卻突然沉
寂了。長風掠林,嬴異人頓時渾身發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覺得整個
身心空蕩蕩地只要飛將起來,朦朧之中又低聲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
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髮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低沉的哼唱幽幽迴盪,
叮咚箏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何符節,竟似撫慰他這個離家遊子一般。那一刻,
每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乾涸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麻木的思鄉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就這樣朦朧地快意地低哼著,嬴異人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在記憶中的秦國民謠。直到邯鄲
城樓的刁斗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胡楊林。回到府邸,他竟失魂落
魄般在庭院直坐到濛濛朝霧散去。
  秦箏,是嬴異人的少年夢幻,是故國咸陽留給他的最深印記。
  八歲那年,父親安國君特意帶嬴異人去了當時還是五大夫將軍的蒙驁府邸,原因只有一個
:這個兒子醉心秦箏,而蒙氏家族則是秦國最有名的箏器世家。當蒙驁將軍聽說這個少年五歲
時便能操箏彈奏《國風》的所有樂章時,高興得哈哈大笑:「異人異人,其名如實也!」立即
爽快答應將嬴異人收做學生,並喚來自己十歲的兒子蒙武與嬴異人相見,叮囑他兩人一起習箏
。此時,異人的生母常臥病榻,父親又忙於國事周旋,根本無法督責這個庶出兒子的學業。見
蒙驁將軍父子都很喜歡異人,父親便索性將兒子的一應幼學都交給了蒙驁將軍,請將軍如同他
兒子一般督責自己的兒子。從那以後,嬴異人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
府邸習箏修學。兩年之後,已經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親有可能立為太子,閤府上下都在忙碌
周旋,父親更是沒有心力督責一班庶出兒女了。嬴異人請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與蒙武同
吃同住同修學,竟是分外的暢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齊國士人,素有家學。自蒙驁入秦國,蒙氏族人進入軍旅者日多,便成了
文武兼修的家風。蒙驁持重縝密,承襲族長,對族中子弟的學業歷練督責極嚴,以致後來的蒙
氏子弟個個都是文武全才。這蒙武也是個聰明少年,刻苦好學,非但通達《詩》《樂》彈得一
手好箏,且對父親交下的兵書修習也是絕不誤事。嬴異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時覺得了自己的蒼
白,除了箏樂,自己對其他學問竟是一無所知。幸運的是,比異人大得兩歲的蒙武卻是厚重秉
性,從來不嘲笑譏諷異人,只小老師一般認認真真地為異人補學。
  五更雞鳴,蒙武便一骨碌爬起來拉異人起來。練劍半個時辰,梳洗之後早飯,之後便是晨
課、午飯、午課、晚湯。只有晚湯之後暮色來臨,兩人才到池畔林下談箏對歌,直到三更。如
此三年,嬴異人大體補上了蒙武學過的所有課業,兩人也都長成了一派英風的少年。一次,蒙
驁將軍隨大軍班師回到咸陽,請來安國君一起查核兩人學業。舉凡課業,兩人都對答如流,劍
術箏樂也大有長進,將軍竟是破例地讚歎了一番。見這個昔日只會躲在母親小院子默默談箏的
庶出兒子竟有了如此長進,安國君大是感慨,宴席間連續三次向蒙驁將軍敬酒,還執意將自己
隨身的一件名貴玉珮贈給了少年蒙武。末了父親誠懇請求蒙驁,許嬴異人在蒙氏府邸繼續修學
,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驁爽朗拍案,「兩子共學,切磋激勵,好事!」
  嬴異人大是歡欣,從此與蒙武又開始了親如兄弟般的快樂日子。蒙驁將軍慮及自己常在軍
旅,便請了族中一個曾經修學稷下學宮的飽學老士長住府中,做了兩人的業師。這位老士非但
文武兩學精通秦箏,更有一種自由奔放的稷下學風,實在是難得的良師。便是在業師督責之下
,異人與蒙武開始了重修天下學問的成人治學:諸子百家一一涉獵,關鍵卻只在兩學,蒙武主
修兵家,異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箏樂之學。
  每日晨課,都是各自的正式課業。一到午後,老師便帶著兩個弟子出了咸陽,或到北阪的
蒼蒼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選得一處清幽之地,老師講得半個時辰樂書樂理,便讓兩名弟
子彈箏競奏,然後逐一評點。每到春日踏青,老師便會停了主課,帶兩人走遍關中村社,聽農
夫士子田間放歌,聽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動聽歌謠便彈箏相和,記譜保存。堪堪五個年頭
,嬴異人幾乎學會了所有的秦風歌謠。更有回味處,便是他與蒙武每春歸來,必要商討給那些
沒有歌詞的「野曲」寫辭兒,一辭寫完,兩人便你彈我唱我彈你唱不亦樂乎––
  不料,快樂的少年生活卻突然中斷了。那年,風聞韓國要將韓上黨拱手讓給趙國,進而三
晉結盟對抗秦國。壓力之下,主司邦交縱橫的丞相范雎主張:先行結好趙國,進而威逼韓魏,
最終拆散這場對秦國極為不利的上黨交易。秘密特使幾番斡旋,趙國卻指斥秦國反覆無常,提
出若能單方(不互換)派出一位王子入趙做人質,方可結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
答應了下來。戰國人質有公認傳統,不是在位國君的兒子,便必須是太子的兒子,大國索要的
人質尤其如此。其時秦昭王的幾個老兒子都已經四十出頭,各據實職,不宜也不想做人質,便
異口同聲地推舉已經做了太子的安國君遴選駐趙人質。安國君無奈,便在庶子中選定了嬴異人。
  消息傳出,十六歲的嬴異人頓時懵了,與蒙武竟是抱頭痛哭。
  那年秋天,嬴異人的「質使」車馬離開了咸陽。蒙武在十里郊亭為他隆重餞行。席間,蒙
武鄭重地將一副秦箏贈給了異人。蒙武說,這副秦箏是蒙氏祖傳寶器,南山古松精製,箏板專
門嵌進了自己的祝詞與異人的名號,望上天護佑異人抱箏而歸。異人大是感奮,親自彈起秦箏
,與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蕩氣迴腸的《北阪有桑》––
  誰也不能預料的是,嬴異人入趙兩年之後,秦趙兩國便開始了上黨對峙,成了勢不兩立的
死敵。從此,異人與咸陽的官方來往切斷了,便像斷了線的紙鷂般飄搖在趙國風雨之中。長平
大戰後,秦趙仇深似海,嬴異人被趙國轉移到邯鄲北山的一處秘密洞窟囚禁了起來。為防走漏
消息,守護軍士嚴禁異人彈奏秦箏。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靜坐,低聲哼唱那些烙
在心頭的秦風歌謠。
  六國聯軍勝秦後,嬴異人雖然被轉回了邯鄲,但境況卻是大大惡化了。行同囚居不說,趙
國撥付的些許物事分明僅僅夠一個人用度,卻偏偏說是給十個質使隨員的,嬴異人是王子,趙
國不管!兩年下來,老內侍賣光了所有隨行之物,八名年輕力壯的隨員還是在凍餓病交加中一
個個死了。一次,那個侍女也餓得氣息奄奄。嬴異人一咬牙,便將那副形影不離的秦箏交給了
老內侍––
  老內侍腳步蹣跚地走了。嬴異人卻是水米不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竟是形削骨
立,老內侍與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從那時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沒有了叮
咚秦箏的蒼涼鄉音。
  「胡楊林下,是我秦箏!」一拳砸下嬴異人淚如泉湧。
  「一耳之聽,你能斷定?」呂不韋驚訝了。
  「能!」嬴異人哽咽著,「尋常秦箏九弦,蒙氏秦箏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紅
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箏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別個秦箏如何能有?不說聽得一夜
,便是撥得一弦,我也斷不會聽錯!」
  「於是乎,你便夜夜去聽?」
  「是。」嬴異人輕輕點頭,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我箏新主人一定是個聰慧奇人。除了力
道稍欠火候,那箏聲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彈。他不熟秦音,便隨我走,三五日之後,他便
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聽著那秦箏,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訪便了,至於如此麼?」
  「我去過。」嬴異人拭著淚水,「次日中夜箏聲又起,我便循聲尋到了胡楊林深處,月下
一座高樓四面石牆,沒有一絲燈光。無論我如何喊話唱歌,樓內始終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離
去之後,那秦箏卻又悠悠然飄蕩了過來,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牆依舊,高樓依
舊,可沒有一道進出的門,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樹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樓閣高聳,高處一
看,卻只有交錯參天的一片胡楊林,荒草騰蔓糾纏,落葉盈尺飄零,全然便是一座廢墟古宅–
–當時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楊林。當月亮升
起的時候,那秦箏又叮咚飄蕩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直到五更。」嬴異人蒼白的臉上
泛起一片紅暈,「先生,你說,他是人還是鬼––」一言未了,竟軟軟地倒在了地氈上。
  「沒事。」呂不韋對匆匆進來被嚇得不知所措的老內侍搖搖手,蹲身試了嬴異人的鼻息與
額頭,回身吩咐道,「夜受風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濃薑湯、一鼎靈芝安神湯,先後餵下,
而後安置公子臥榻歇息。再煎一劑散寒驅風湯等候,公子醒來後服用。家老記住:我明晨便來
,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體攪擾公子!」
  老內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來,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擔心。」呂不韋邊走邊說,「請一個名醫守在這裡,務必讓公子一次睡透。一夜
之間,我料他不會醒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3:41

【第三節】
  回到雲廬,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帶幾個精幹執事訪查城南湖邊胡楊林中的彈箏之人,務
必於明日午時之前確實回報。越劍無一走,呂不韋便喚來原本是邯鄲呂氏商社總執事的老僕,
叮囑他帶人收拾新買的居所,三五日之後立即搬出胡寓雲廬。諸事安頓妥當,呂不韋便登上緇
車匆匆來見薛公毛公。
  薛公雖然沒有搬出舊居,卻也聽從了呂不韋的建言,自己脫出了賣酒行當,又接受了呂不
韋為他買下的相鄰三進大庭院。兩院打通,大兒子帶著一個老釀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維持「甘
醪薛」酒鋪。薛公夫婦便帶著小女兒住進了三進大庭院。毛公原是獨身一人,堅執拒絕了呂不
韋為他購置居所,只樂呵呵地住進了薛公後園,說是省得日每煙火之累,強如一人快活也!尋
常時日除了為嬴異人謀劃奔波,兩人便在後園茅亭下聚酒對弈,其樂陶陶。
  呂不韋進園,見兩老正在面紅耳赤地爭執一塊角地的殺法。默默看得一陣,呂不韋便清楚
了其中奧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頓時愕然,繼而便高聲嚷嚷:「哎呀好!你
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這一步?如此一點,不是明擺著死棋麼!」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
看到了,只胡亂鼓搗也!」毛公便是雙手一拱:「先生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慚愧!
」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賭,棋卻何時神過了?」呂不韋笑道:「棋局但臨廝殺,要害便在
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無關大局,僅在廝殺算路,便失之於粗疏了。不韋算學尚
可,是以看得明白,豈有他哉!」三人一陣大笑,薛公便喚來女兒煮茶。
  飲得兩盅熱茶,呂不韋已經將嬴異人走神原由大體說得清楚,末了道:「看來不是大事,
只是思鄉過甚也。我已派越執事訪查此人,引他與公子做了知音之誼,諒來便可安神。兩公以
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卻只瞪著老眼
默默搖頭。
  「毛公以為不然?」呂不韋笑問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鄭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難,理會得此等心境。你等卻是難以
體察。大凡少年遭遇巨變,長成便有兩途:或狂放不羈如老夫,或壓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
等者,流浪漂泊遊戲人生,涉邪放縱肆意發洩,久而久之,少時傷痛也就變做了厚厚的老繭。
如公子人等者卻是不同,放縱不能,發洩無門,受盡人世炎涼之態,卻只能死死憋在心頭,但
有出口發作,只怕糾葛甚多,等閒不能了結也。」
  「糾葛?至於麼?」呂不韋頗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來,先生卻是精於事而疏於情也。」毛公詭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
拋家離國,從無天倫之情撫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從未有過男女情慾之樂。其三,此人身
為王孫且有歌樂稟賦,卻從無聲色犬馬鐘鳴鼎食之消受。凡此種種,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
今日,全在一個『挺』字。若有誘發而處置不當,便是心河潰決,洶洶之勢難當,先生將前功
盡棄也!」
  「你且說個實在,如何叫處置不當?」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彈箏者若是個女子,便是大大麻煩。」
  「異想天開!」薛公一拍案,「秦箏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詭秘地搖搖頭,「天下事,難說也。」
  陡然之間,呂不韋想起了「神生毛公」這個名號。雖則是賭徒們叫響的名號,但邯鄲坊間
卻流傳著毛公種種未卜先知的奇異傳聞。此時所言,誰能說不是靈異所至?心念及此,呂不韋
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隨了異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這話卻要慢說。」毛公卻又鄭重其事地搖著一顆碩大的白頭,「先生若是要公子
為君為王,便莫輕言許妻。妻者,王后也,國母也,坤首也,宮闈之主也。若與先生嫌隙,後
患卻是無窮。」
  「海外奇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異人之妻,莫非還要與我等同心?」
  「不是與我等,是與先生。」
  「遠了遠了。」薛公搖搖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備,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個知音友人
,公子便可安寧。眼下大事,還是謀劃下一步要緊。」
  「也是。」呂不韋悠然一笑,「兩公只管謀劃,公子安神之事我自當慎重。天色已晚,不
韋還須照拂那頭,來日搬入新居再與兩公盤桓。」說罷便告辭去了。
  回到雲廬已是初更,異人府老內侍差人來報:公子服藥之後睡得極深,醫家說一兩日不會
醒來。呂不韋心下鬆泛,獨自小酌一壺便安然臥榻,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帳
漫步,卻見繁星閃爍霜霧迷離,正是拂曉最黑暗之時。信步走出竹籬,執事與僕役的幾座帳篷
也沒有燈光,越劍無沒有回來還是沒有起來?心念一閃,呂不韋便笑了。一個彈箏之人的消息
,至於如此上心麼?呂不韋也呂不韋,你是否也中邪了?一邊嘲諷自己,一邊卻是頑固地猜測
揣摩那個神秘的彈箏者,當真好笑。將日間事仔細回味,呂不韋心頭驀然一亮,對了,是毛公
!是那個突兀的女人話題!自從謀定嬴異人奇貨可居並付諸行動以來,呂不韋從來沒有從男女
情慾處想過嬴異人處境,若非毛公一番話,也許特永遠都不會想起。當初若是想得一想,那個
機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給嬴異人了––
  「稟報先生,彈箏者尚無下落。」
  踽踽獨行的呂不韋恍然回身,見是一個年輕執事,便問:「越執事呢?」
  「越執事帶著三個兄弟仍在訪查,日中時最後回報。」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誰?」
  「那是一座廢棄府邸,二十年前已經無人居住。」
  「好。」呂不韋微笑點頭,「我已吩咐廚下備了蔓菁牛茶餅隨時等候。夜來風寒,你先去
喝得幾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謝過先生!」年輕人一拱手去了。
  將到午時,越劍無回來稟報,說整個城南商賈人家都沒有操持秦箏之人,舉凡酒肆客寓官
署府邸都一一問過,操琴者多有,卻沒有一個擺弄秦箏者;那座廢棄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確定,
只有一個老商賈說,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經是一座將軍府邸,後來便沒有人住了。呂不韋見
越劍無一臉愧疚,便呵呵笑道:「沒了蹤跡也好,我還真怕他時不時冒出來攪擾。今日沒事了
,你先去飽睡一覺。」越劍無慨然道:「一個時辰便可,先生有事隨時喚我。」便大步匆匆地
去了。
  心下輕鬆,呂不韋便要去看望嬴異人,車馬備好正要出門,老執事卻碎步跑了過來:「先
生且慢,無名羽書!」呂不韋驚訝道:「何人送來?沒留姓名?」老執事氣喘吁吁道:「釘在大
帳頂上的,若非胡寓僕人給帳頂加毛皮,誰個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呂不韋不禁笑了:「如
此頑劣手法,能有個正經?啟封看看。」老執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柄細長閃亮的記事刻刀,小
心翼翼地剝去銅管泥封,抽出的卻是一卷白絹,抖開掃得一眼便遞了過來:「先生,此乃私書
,老朽不當看了。」
  呂不韋疑惑接過,只見白絹上赫然一顆紅心!端詳之下,原是紅字繞成了一個大大的紅心
,從心底看去,卻是一封詩信:「
  闊別有年 白露又霜 言猶在耳 伊人何方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下猛烈一跳!靜神思忖片刻,轉身吩咐道:「老執事,越執事醒來後
請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異情立即回報。我有要事,出門半日。」說罷跳上緇車便轔轔飛出了
雲廬草地,直向城南而來。
  邯鄲南門裡有一片大湖,是從城外牛首水引進的活水湖,趙人呼為「南池」。南池東西橫
貫邯鄲,池北縱橫交錯四條大街形成了一個大「井」字,這便是邯鄲的商市區,國人呼為「井
字坊」。南池最東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畝地大的胡楊林,林中巷道交錯,坐落著大大小小的
庭院府邸,這便是邯鄲的外邦商賈區,趙人喚做「雲商林」,說得是此間人家流動無定如天上
雲彩。
  雖非趙人,呂不韋對這片坊區卻很是熟悉,驅車沿著湖濱大道直入東頭胡楊林,將車停在
林間一處車馬場,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楊林深處去了。秋氣蕭瑟,株株胡楊都是一團瑟瑟抖動的
火焰,腳下紅葉飄零,置身林中便如飄進了無邊的火海沐進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呂不韋卻全
然無心欣賞這秋日奇觀,只顧循著嬴異人所說的路徑尋向了一條荒僻的青石小徑,曲曲折折走
得一陣,便見火紅的林木中隱約露出了一座發黑的高樓。漸行漸近,一圈灰色的石牆便在眼前
。呂不韋繞著石牆走了一圈,果然如嬴異人所說,是一道沒有門戶可入的死牆。
  午後斜陽穿過林木,點點灑落林間,呂不韋終於發現了原先門戶被拆被封時留在牆上的痕
跡。沿著「門戶」處仔細端詳,地上除了飛舞的紅葉便是黃白的枯草,竟無任何痕跡可尋。
  正在疑惑處,呂不韋卻突然覺得腳下有異,撥開落葉一看,草地上卻顯出一柱三五寸高的
圓形石礅!呂不韋眼前頓時一亮,圍著石礅便轉悠著端詳揣摩起來。突然之間,他看見褐色石
柱的額頭有一抹白雲狀的紋路悠悠然飄向落日方向!
  試試再說。呂不韋嘟噥一句定定神氣,蹲下身子雙手抱緊石礅,用力向西首一旋,石礅只
喀啦啦轉了半圈,便再也不動了。剛一鬆手,石礅卻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回頭看石牆「門戶」
,也沒有任何動靜。略一思忖,蹲身再轉一次,石礅喀啦啦轉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心
頭一亮,呂不韋突然明白了這是墨家的方圓四季術:一轉比一轉接近圓周,第四轉便可轉滿退
滿!想得清楚,呂不韋頓時精神一振,全力再轉兩轉,恰在石礅第四轉喀啦啦倒回之時,南面
石牆的「門戶」便隆隆洞開!
  「好!」呂不韋直起腰身,只見門後台階荒草搖搖,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橫在台階上
擋住了視線。大步過了影壁,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正北台地上矗立著一座久經風霜雨雪而
顯得黑白班駁的木樓,兩邊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風掃過落葉沙沙,庭院一片寂靜。庭院
簡約樸實,落葉尚未完全覆蓋的石板地面很是乾淨,縫隙中沒有一根雜草,雖說不上整肅,卻
也不像嬴異人說得那般荒蕪,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麼?」呂不韋高聲一問,庭院空有回聲。
  猶疑片刻,呂不韋便進了庭院。兩排石板房空蕩蕩了無一物,推開木樓沉重的大門,隨著
光噹一聲一團灰塵迎面撲散。煙塵散盡,呂不韋小心翼翼走了進去,四面打量,樓內雖然也是
空空蕩蕩,卻沒有灰塵,中間還鋪著四張發白的草蓆,屋角有一道木樓梯還鋪著紅地氈,釘鑲
地氈的銅片兩邊雖有銹蝕,中間卻有蹭磨出的亮色。呂不韋不再猶疑,踏著紅氈木梯到了樓上
,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廳東半草蓆鋪地,席中一張本色木案,案上整齊擺置著刻刀竹簡石硯竹筆,左手一方鎮
紙壓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圖。案後有一張窄小的軍榻,榻側一副堅實的紅木劍架,劍架上橫
亙著一口近似吳鉤的三尺戰刀,銅箍包皮的刀鞘已經變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幾物,卻滲透著舊
時主人的簡樸奮發。與此不協調的是,大廳西面卻被一副落地白紗帳隔開,紅氈鋪地,靠牆處
一張碩大的銅製臥榻,臨窗中央的空闊處是一方精緻的玉案,除了案後一方錦繡燦爛的坐墊,
案上卻是空無一物。雖則也是寥寥幾樣,與東半舊主的做派卻是天壤之別。
  突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微風吹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拂過,不是她卻是何人
?這個小妮子!走到榻前帳口聳聳鼻頭,呂不韋心下便是一顫!不錯,正是那特有的永遠都令
他不能忘懷的體香!略一思忖,呂不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支銅管,擰開管蓋倒出一支木炭,兩
步走到西面牆下便揮灑開兩行大字––我方回趙 莫得頑劣 見字即來 早則獎遲則罰。
  寫罷下樓出門,又將機關恢復做石牆,便回了雲廬。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08

【第四節】
  掌燈時分,越劍無來報:異人公子已經退熱,仍在酣睡,醫家說大約明日暮色便可醒轉。
呂不韋心下頓時輕鬆,立即便做已經思謀好的第二件事,一陣低聲吩咐,越劍無當即便去準備
。半個時辰後,那輛密封緇車飛出了雲廬,直向邯鄲井字坊而來。
  武靈王之後,趙國市易大是擴展。三五十年之間,邯鄲便成了咸陽之後又一個新興的商賈
雲集的大都會。其時,大梁、臨淄已經相繼衰落,山東六國的商賈名士遊俠麗人能工巧匠以及
種種失意官吏紛紛湧入邯鄲,加上草原諸胡歷來以趙國為與中原交易窗口,邯鄲便成了名副其
實的萬商之都,竟是比咸陽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氣象。天下商賈的說法是:「咸陽利市大,邯
鄲人市大。」利市大者,生意大利金大也。然則咸陽法度森嚴,商賈區與國人區兩分,非但商
賈流士遊客之種種奢靡享受只能在尚商坊一地,且不能溶入秦人,始終似一張外貼的膏藥而已
,便未免有些缺憾。邯鄲卻是山東老傳統,雖則也有劃定的商賈區––井字坊,然對商賈與國
人之間的來往市易卻沒有任何限制。只要商賈能買得地皮,便可將店舖開在邯鄲任何地方。只
要國人有錢,便可如外邦商賈一般盡情消受種種樂事。趙人近胡,風習奔放粗豪,加之不斷有
胡人溶入,朝野國人少有畛域之分與無端禁忌,便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睞。即或在咸陽賺大利的
商賈,也必同時在邯鄲買得宅院立下根基,寧可在邯鄲不做生意,也要在邯鄲消受這難得的人
生奢靡。如此外邦遊客大增,邯鄲百業便圍繞著種種遊客的種種消受大肆擴展,形形色色的酒
肆飯鋪社寓客棧百工作坊便如雨後春筍般蓬勃起來,一到夜間,則更見風情萬種。
  緇車進入井字坊的中心地帶,遙遙便見一片風燈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綠
樓,四個斗大的風燈紅字高高在樓頂搖曳––萬綠家邦!
  越劍無駕著緇車緩緩穿過一道十字街口,剛將車頭對準綠樓大道口,立即便有一個紅衣侍
者從燈海裡飛出,笑吟吟招手引導緇車進入車馬場,轉過兩排高車,才覓得一個剛剛空出的車
位。越劍無車技精熟,攏著馬韁碎步走馬,無須進退折騰便徑直將兩馬緇車停得妥當。
  「足下高手!」紅衣侍者讚歎一聲,走到車側打開垂簾畢恭畢敬地一聲請大人出車,便跪
地扶住了車底踏板。呂不韋一腳伸出笑道:「綠樓從臨淄搬來邯鄲,花式見長也。」侍者起身
間紅衣大袖作勢一拂呂不韋膝下,挺身低頭恭敬笑道:「大人送利,我等恆敬之,原本天職也
。」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說辭文雅,好!賞一金。」越劍無一步跨前,便將一個沉甸甸的
餅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聲謝大人賞金,回身向車馬場外一擺衣袖,燈海深處便有兩個
綠裙女子推著一輛竹車飄了過來,左右偎著將呂不韋扶上了座車,悠悠進了燈火煌煌的庭院深
處。
  「大人,左姝右姝也?」綠衣女子聲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長青樓。」呂不韋淡漠地一笑。
  這萬綠家邦是邯鄲最大的色藝場,原是臨淄「綠商」入趙所開,氣勢之大卻已經遠遠超過
了當年的臨淄綠街。女子以色藝謀生存,古已有之。但將女子出賣色藝做成了專一的行業,卻
是春秋時期齊國的首創。其時,齊桓公姜小白以管仲為丞相大行變法。為了廣開稅源,管仲便
將齊國各城堡賣色賣藝的女子全數徵召到臨淄,在官市區的一條大街專門築起了二十餘座綠竹
樓;再由官府徵召商賈,接收官府分配給的色藝女子,在綠樓街開辦專門出賣色藝的客寓酒肆
,與所有商賈市易一樣向官府繳納稅金。這便是被列國大加嘲笑的「國營色藝」。進入戰國風
氣大開,私商汪洋恣肆般瀰漫開來,出賣色藝也很快演變為一個私商行業。因了色藝客寓大都
沿襲了以綠竹蓋樓的傳統,時人便將此等行業呼之為「綠行」,將此等商賈呼之為「綠商」。
呂不韋久在商旅,曾經風聞楚國大商猗頓氏、秦國大商寡婦清都暗中染指綠行,這萬綠家邦其
所以如何顯赫,背後勢力便是這兩個大商中的一個。雖然從來沒有踏入過這錦繡靡靡之地,呂
不韋對萬綠家邦的諸般規矩講究卻也是耳熟能詳。三座綠樓名稱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兩座
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綠樓隔湖遙遙並立,號為雙姝樓,分為左姝、右姝。左姝蓄養天下形形色色
之美女,號為賣色。右姝則雲集各國歌女舞女樂女,專供風雅者指定歌舞樂曲款待賓客,號為
賣藝。後面一座小樓叫做長青樓,卻是一個頗神秘的去處,除非客人自請前往,侍者從不引領
客人進入此樓。
  見呂不韋要去長青樓,兩個綠衣侍女倍加恭謹,一人悠悠推車,一人搖曳在前領道,卻再
也沒有說一句話。竹車在兩廂風燈中繞過了一片大池,便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來。前行
領道的侍女停下腳步便是一聲吟誦:「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竹林中立即傳來一個女子回應
:「我有醇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隨著曼妙吟誦,便有一個裙裾拖地的紅衣女子飄然出來
,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賓。」說罷虛扶呂不韋站起,轉身款款進了竹林小徑。
  呂不韋也不說話,向身後越劍無一招手便跟了進去。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闊的草地上矗
立著一座已經發白的小竹樓,既不是此行傳統的翠綠色,也沒有前院兩樓的奢靡豪華,只一排
風燈將門廳映照得溫馨如春。進得門廊繞過大屏,寬敞的大廳卻是別緻而堂皇:六盞銅人高燈
下,六張綠玉案恰到好處地各自佔據了一個角落,全然沒有整肅的賓主席次;迎面大牆鑲嵌著
一面巨大的銅鏡,大廳更顯開闊深邃;左手牆下一張琴案,右手牆下一列完整的編鐘,中央空
闊處則是兩丈見方的一片大紅地氈,沒有一張座案。
  「先生這廂請。」長裙女子將呂不韋領到了東南角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黃
衫少女出來煮茶,長裙女子回眸一笑便飄然去了。茶香堪堪瀰漫,隔開座案的大屏後轉出了一
個衣著極為考究的大鬍鬚中年人,對著呂不韋拱手一禮,又親自斟了一盞茶雙手捧到呂不韋案
頭,這才謙恭笑道:「先生順便踏勘,還是買心已定?」
  「買。」呂不韋只淡淡一個字。
  大鬍鬚立即轉身,對紅木大屏肅然一躬:「客官業已定奪。」
  須臾,大木屏後傳來柔和清麗地笑聲:「先生氣度高華,果是不凡。」
  呂不韋早已看出大木屏下方有一個鑲嵌著同色細紗的窗口,心知這個女人便坐在屏後案前
,便叩著長案笑道:「女東隱身,豈是敬客之道?」
  「看來先生是第一次涉足了。」清麗聲音一笑,「長青樓主例不見客,非不敬客,實乃兩
便也。買賣一畢,永不相干。先生果真成交,自當知曉我樓規矩實乃體貼客官也。」
  「客隨主便,便說買賣。」
  「先生要討何等品級?」
  「初涉此道,敢問品級之說?」
  「先生且聽。」清麗聲音舒緩柔和,「女子才藝,文野有差。女子體性,天下無一人相同
。女子門第貴賤閱歷深淺,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之不同情境,便是才女品級也。長青
樓目下共有三十六位,人人皆是才女。然三者糅合,便分出了三等:美艷之才、清醇之才、曼
妙奇才。美艷之才者,火焰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膚如雪,三峰高聳,豐腴肥嫩,非但精通胡歌
胡樂,臥榻之間更是一團烈火。更有一奇:體格勁韌,任騎任打,樂於做臥榻女奴,若主人樂
意,也可做女王無休止蹂躪主人。清醇之才者,中原處子麗人也。此等女子通達詩書,熟知禮
儀,精於歌舞器樂;體貌亭亭玉立如畫中人,處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或公主,或豪
門之女也。」
  「此處能有公主?」呂不韋大是驚訝,不禁脫口而出。
  「先生未免迂腐也。」清麗聲音咯咯笑了,「萬綠家邦出言無虛,不會毀了自家招牌。先
生但想:天下大戰連綿,岌岌可危之小諸侯尚有二十餘個,邦國公主流落離散者正不知幾多。
我樓所選公主只有三人,身世血統純正可考,才貌色藝俱佳,臥榻間曼妙不可方物。若非如此
,三十個也有得了。」
  「願聞其短。」呂不韋淡漠如常。
  「先生如此清醒,難得也。」清麗聲音停頓了片刻,「美艷胡女,皆非處子。清醇之才,
性情端正而不涉狎邪,性事樂趣稍有缺憾。曼妙之才身世高貴,非名士豪俠不委身,且是待價
沽之。」
  「其價幾多?」
  「美艷才女千金之數。清醇才女三千金之數。曼妙之才麼,人各不同:豪門才女六千金,
一公主八千金,一公主萬金。」
  呂不韋微微一笑:「曼妙三人,敢請女東告知其身世來路。」
  「向無此例。」大屏後的清麗聲音咯咯一笑,「曼妙生意之規矩:除非先生明定書契,此
三女姓名身世,事先不能告知。」
  「但定書契,若不中意,如何處置?」
  「先生差矣!」清麗聲音顯然不悅,「萬綠家邦信義昭著於天下,百年以來從無一例買賣
糾葛,更無一客不中意。今日先生既疑,本東便單定規矩:若不中意,本東加倍償還;然則,
三女有露面不成交之險,便須得價外先交三千金;此金本東分毫不取,只為撫慰三女之心。先
生以為如何?」
  「可也。」呂不韋向身後一招手。赳赳挺立的越劍無便對大鬍鬚中年人一拱手:「請隨我
車上取金。」大屏後清麗聲音卻道:「先生隨帶重金,其誠可見,無須多費周折。鯨執事,立
約。」大鬍鬚恭敬地挺身一諾,向身後一招手,原先那名長裙女子便捧著一個大銅盤飄了進來
,跪在長案旁將幾樣物事在呂不韋面前擺開:一條六寸寬寸許厚的翠綠竹簡、一把雪亮的刻刀
、一方盛著硃砂的玉盞、一支打磨精緻的竹筆、一方鋪好墨汁的石硯、一根細亮的銅絲,一盞
火苗粗大的猛火油燈、一個一尺多高的支銅架。
  呂不韋雖不熟悉綠行細則,然對商道立約卻是久經滄海,待案上物事擺置妥當,便拿起了
那片綠竹。只見竹片中間一道朱紅粗線,一個大大的「約」字橫跨粗紅線,紅線兩邊各是兩行
相同文字:「兩方約定以□□金市□□□女,兩清之期,再無相擾。」下方便是兩方空闊的留
白。
  「先生且聽三女之情,而後決之可也。」大屏後清麗聲音又柔和地傳了出來,「六千金豪
門才女者,趙國安平君之孫女也。八千金公主者,安陵國公主也。萬金公主者,衛國公主也。
先生可先選品級了。」
  呂不韋笑道:「主東周詳謹細,步步成法,不妨一次說完,通盤斟酌。」
  「人市貴在細密,先生見諒。」清麗聲音一聲喟嘆,「鯨執事說便了。」
  大鬍鬚拱手一禮道:「客官選定女子品級,便可立約。立約之後,可與選定之女晤面敘談
半個時辰,我行謂之『初相』。初相中意,則踐約。初相不中意,則交付一半金額,再與另一
女子晤面敘談。如此可三次初相。初相之法:可觸肌膚以品色,可談詩書以定才,可觀歌舞以
試藝;然有兩禁:其一不得性事狎邪,其二不得詢問女子身世周折。若三相不中,主東全數退
金,且可無償贈送客官一上佳歌女。一旦選中踐約,客官須在半月之內領走市女,逾期有罰,
每日百金。最後一禁:無論成交與否,客官都不能對外說及長青樓諸般情景,我方亦絕不外洩
與客官交往之情。這便是『買賣一畢,永不相干』。先生若能理會此間諸般深意,便可選品立
約了。」一番交代條分縷明,老到幹練,顯然是綠行執事高手。
  呂不韋聽得分明,不禁對這長青樓女主東便生出了幾分敬意。普天之下,人市兩行:一行
是奴隸買賣,因了奴隸大多有黑色烙印,商道呼之為「黑行」;另一行便是被呼為「綠行」的
女色買賣。春秋戰國五百年,這兩行竟是此消彼長。春秋時奴隸市場興旺,居於人市主流,女
色買賣尚在萌發之期。戰國之世,奴隸制業已崩潰,隨著官府奴隸市場的消亡與各國法令對奴
隸買賣的嚴厲禁止,奴隸買賣大為衰微,淪落為極少數不法商賈的地下黑市。當此之時,女色
買賣卻是蓬勃而起,各國大市都有法令許可的綠行,且成為許多中小諸侯國的重要稅源。然則
,無論利市如何豐厚,這黑綠兩行從來都沒有逃脫過天下公議的抨擊,也從來都為正道商賈所
蔑視。非但呂不韋這樣的富商大賈絕不會涉足此等齷齪利市,便是呂不韋所熟悉的戰國大商,
也沒有一家捲入綠行。假若沒有今日特殊需要,他注定永遠都不會踏入這萬綠家邦,更不會直
入長青樓。然今夜一番見識,卻使他驀然對這一長青樓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商家大手
筆,斷不會有此等經營之道!戰國商賈,除了秦國寡婦清這個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奇女子,難
道還有別個女商有如此氣魄?剎那之間,呂不韋對大屏後的主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好奇。
  「長青樓法度甚是得當。」呂不韋淡淡一笑,「只是,我欲與主東晤面一談。」
  大鬍鬚眼光飛快地向大屏一瞄,正色拱手道:「先生見諒,主東從不與客官晤面。無論何
等心願,只要涉及市易,盡可與在下磋商。」呂不韋沒有理會大鬍鬚,只注視著大屏默然微笑
。「先生,主東業已退廳了。」大鬍鬚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呂不韋,「主東不見客,這也是長青
樓法度之一。客官若不見諒,買賣就此完結。客官只須交三千金而已。」
  呂不韋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客隨主便。豪門趙女。立約。」
  「先生明斷。」大鬍鬚頓時恢復了恭謹神態,跪坐在呂不韋對面,從大案上拿起竹筆在石
硯墨汁中輕輕一蘸,在寬條竹簡兩行字的留空處分別填寫上了「六千金」與「豪門趙女」七個
字,恭敬地雙手將竹簡捧到呂不韋面前:「請先生留名烙記。」
  呂不韋接過竹簡,從懷中皮袋拿出一方銅印,在猛火油燈上烤得片刻,便在竹簡右半下方
的空白處一摁,呲地一聲輕響,抬起銅印,竹簡上便赫然顯出了一個焦黃的奇特記號,似山水
環繞,又似怪獸糾纏;再拿起竹筆,在記號下寫上了四個古老的篆字––呂氏不韋。如法炮製
,又在左下方烙記留名,便將竹簡推給了大案對面。大鬍鬚笑道:「先生印記大雅,書法工穩
,我等望塵莫及。」說罷從腰間板帶摳出一方墨綠色石印,也在猛火油燈燎得片刻,在呂不韋
印記旁一摁,便有一個似黃發白的印記清晰凸現出來。烙好兩方印記,大鬍鬚拿起竹筆又寫了
兩次,便恭謹地遞過來道:「請先生驗證。」
  略一端詳,呂不韋心下便是一跳!這方印記線條古奧紛繁交錯,粗看似江河流淌又似群山
嵯峨,實則卻是一種已經消失的文字––籀文!呂不韋少學博雜,知道這籀文原本是夏商周三
代刻在鐘鼎上的一種銘文,因其古奧難寫,日常書寫多不採用,春秋之後已經漸漸消失,唯能
在三代青銅器上見到,故此也被士人稱為「金文」,也有人稱之為「大篆」。進入戰國,各國
文字紛紛簡化,這種古奧的文字已經少有人識得了。眼下這個籀文古字呂不韋似曾相識,一時
卻也想不起來。
  「足下印記倒是有趣。」呂不韋淡淡一笑遞過竹簡,「割契吧。」
  「這是主東印記,在下也不識形。名字是在下,鯨桑麻。」大鬍鬚說著話,左手拿起案上
那根細亮的銅絲在猛火油燈上一陣燒灼,待銅絲中段燒紅,右手便將竹簡啪地卡進那座銅支架
,燒紅的銅絲對準竹簡中間的粗線便勒了下去。如此兩次,寬大的竹簡便在一陣淡淡青煙中分
做兩半,中間那個「約」字也恰恰被勒為兩半。
  「立約已成,先生收好。」大鬍鬚遞過一半竹簡,拱手笑道,「請移尊駕,初相。」
  「不必了。」呂不韋將竹簡插進懷中皮袋,起身一擺手道,「我信得長青樓,足下只隨我
搬金便了。人,半月之內來接。」
  「這如何使得?」大鬍鬚惶恐道,「先生原本說好三選,相而多收三千金,如今先生不選
不相,長青樓便有負先生。在下只怕要請主東示下,方可做主。」
  「足下未免聒噪。」呂不韋笑道,「自來買賣,成交前隨主,成交後隨客。我已立約,交
付你九千金便了,折騰個甚來?」說罷逕自大步出門。越劍無一拱手說聲請,便陪著大鬍鬚匆
匆跟了出來。
  到得萬綠家邦大門外的車馬場,呂不韋的車旁已經新停下了一輛封閉嚴實的鐵輪車。呂不
韋對大鬍鬚道:「這是全數,越執事隨足下清金,我便告辭。」大鬍鬚連忙深深一躬:「先生走
好。一月之內,在下隨時聽候先生吩咐。」
  「不。半月。」呂不韋一擺手便踏上緇車轔轔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12

【第五節】
  秋夜寒涼,車馬行人稀少,緇車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到了薛公小巷。
  偏院茅屋的燈火仍然亮著,毛公正在燈下自弈,一手白一手黑,落得一子便舉起酒葫蘆大
飲一口,搖晃著長髮散亂的雪白頭顱,兀自好棋臭棋地品評一番,竟是饒有興味。
  「夤夜自弈,老哥哥好興致也!」
  毛公驀然回頭,見是呂不韋站在身後,跳起來便是哈哈大笑:「呀!竟還有一隻夜鼠竄遊
,好好好!來,先乾一口!坐坐坐!」酒葫蘆剛塞到呂不韋嘴邊,又拉著摁著呂不韋坐到了草
蓆上,光著腳紅著臉嚷嚷起來,「你老兄弟說說,人活到這份上有甚個興頭?吃了睡睡了吃,
日落臥榻黎明即起,拋灑了多好的靜夜辰光,分明不是農夫工匠,卻非得農夫工匠一般折騰自
己,酒也不吃,棋也不下,有甚個活頭!老夫憋氣,明日便搬出這破園子!要不是你個老兄弟
夜貓子來,老夫這就找人吃酒下棋去!」
  呂不韋不禁噗地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得了?」
  「嘿嘿,那老小子牛筋一根,忒沒勁!」毛公紅著臉兀自嘟噥一句,便坐到了大案對面,
「說,甚事又發了?」
  「甚事沒有,陪老哥哥廝殺一番消夜。」
  「嘿嘿,別哄弄老夫。罵一通作罷,你只說事。」
  呂不韋不在說笑,從懷中皮袋抽出那支竹簡遞了過去。毛公接過一瞄,白眉猛然聳動,便
是一聲長長地嘆息:「老兄弟苦心也!謀事如此紮實。」呂不韋笑道:「下邊那個烙印似曾相識
,只想不起來,老哥哥指點了。」毛公瞇縫起老眼一陣端詳:「這是個籀文,『清』字,斷無
差錯!」呂不韋思忖道:「少時聽老師講書,籀文業已失傳,唯一班嗜好鐘鼎銘文者能辨識些
許。一個綠行商賈,以籀文為記,豈非蹊蹺?」毛公搖頭道:「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
謂籀文失傳,只是天下官府與治學士子不再書寫。庶民市井之間,卻並未絕跡。」「如何如何
?」呂不韋大是驚訝,「庶民市井間竟有此等古文流傳?」毛公嘿嘿笑道:「老夫少時遭逢巨
變,曾遠遁秦國巴蜀。秦之商旅老號,立約大都是這種籀文,常人看去天書一般,極是隱秘。
老夫還聽說,嶺南楚人、高麗人中多有夏商周三代敗落貴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也通行這種古
奧的籀文,只是不曾親見而已。老兄弟通曉商旅,對秦國卻恰恰生疏,不知者也是常情。」
  「清字?」呂不韋思忖間突然拍案,「寡婦清!秦國大商!」
  「八九不離十。」
  「赫赫巨商,竟捲入人市綠行,匪夷所思也!」
  「關你甚事,不坑客不害民不違法,誰說大商不能做綠行了?」
  「老哥哥懵懂也!」呂不韋一拍案道,「公然綠行,原是無甚關涉。然則長青樓卻是買賣
豪門女子、諸侯公主,哪國法令能允許了?」
  「嘿嘿嘿,」毛公連連搖手,「話雖如此,卻也是當今亂世使然。你老兄弟覺得這老寡婦
丟了大商臉面,可你買了人家物事救急,終不成還去告發?大事當前,操那般閒心甚用?果真
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國丞相,再去找這個老寡婦理會便了。」
  「老哥哥說得是。」呂不韋釋然道,「車馬各路,目下管不得許多也。」
  「這就對了。」毛公嘿嘿一笑,轉身從屋角拉過一口木箱打開,「看看,《質趙大事錄》
。只等那小子醒過神來,老夫便教他弄得順溜。」
  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箱破舊的竹簡,心頭驀然一熱,不禁便是一嘆:「老哥哥如此心血,
但願嬴異人迷途知返也。」
  「怪也!」毛公手中酒葫蘆一頓,「你老兄弟也有沮喪之時?沒底了?」
  「實不相瞞,不韋確是不安。」呂不韋輕輕叩著棋案,「男女之事紛雜,不韋素來不諳此
道,當真拿不準異人能否過得此關。」
  「嗚呼哀哉!」毛公一陣大笑,「老夫以為天塌地陷也,卻是苟苟男女之事!莫看我這老
鰥夫,最能揣摩兒女之事,你老兄弟到時只聽老哥哥招呼便了,斷無差錯!」
  見毛公如此篤定,呂不韋心下頓時舒暢,本當立即告辭,卻聞雄雞長鳴,尋思此時回雲廬
未免動靜太過,便欣然提出與毛公對弈一局。毛公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嘩啦抹了自弈棋局,
提起一子便啪地打下。呂不韋欣然應對,兩人便酣暢淋漓地廝殺起來,待到東方曙光托出朦朧
溫潤的秋陽,呂不韋才離開了小巷。
  回到雲廬,越劍無來報,將長青樓一支鐫刻著「收訖」兩字的銅牌交來。呂不韋接過銅牌
,見底端一片水紋狀的線條隱隱也是個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動,便著意將書契竹簡與
銅牌一起收藏進了密件銅箱。一切妥當,喝了一鼎熱滾滾的牛骨茶,茸茸細汗中便泛起了濃濃
倦意,正要臥榻安睡片時,老執事卻匆匆來報說,接到飛鴿傳書,西門老總事已經從咸陽起程
,估摸三兩日內可趕回邯鄲。呂不韋雖感意外,一時卻也想不明白,搖搖手便進了後帳,片刻
之間鼾聲大起。
  掌燈時分,呂不韋朦朧初醒,聽得一陣熟悉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霍然起身來到前帳,果然
見西門老總事正在燈下站立,老執事與越劍無的匆匆背影剛剛消失在帳口。呂不韋大步過來拉
住老總事笑道:「西門老爹歸來,不韋鬆泛也!「西門老總事一躬身道:「咸陽情勢蹊蹺,老朽
不及請准先生,便放下手頭事星夜趕回。」呂不韋心頭不禁一跳,卻呵呵笑道:「不打緊,先
為老爹接風,事情慢慢說。」正要轉身吩咐雲廬僕人,西門老總事卻道:「先生惺忪倦怠,不
妨沐浴一番,酒飯之事有老朽。」呂不韋心中一熱,說聲好便進後帳去了。片刻出來,燈下兩
張大案酒菜已經齊備,寒暄幾句飲得兩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入秋以來,咸陽風傳老秦王
風癱加重,失憶失語,不能料理國務。官府也不正視聽,竟聽任風傳瀰漫朝野。恰在此時,綱
成君蔡澤又前往蜀郡,視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餞行,聲勢
很是鋪排。送走蔡澤之後,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暫署丞相府』職事,住進了章台,丞相府竟無
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與莫胡姑娘秘密通聯,囑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傳出消息:
華陽夫人三次前往灃京谷與華月夫人密談,詳情無從得知。老朽難解其中奧秘,便星夜趕了回
來。」
  默然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咸陽莊園建得如何?」
  「大體完工,唯余內飾善後。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徑,老朽再找荊雲義士。」西門老總
事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羊皮紙遞過,「這是莊園地理圖,先生定個方向出口便了。」
  呂不韋接過地圖燈下端詳,見莊園前臨大水後依山原,不禁笑道:「老爹所選,分明一處
形勝之地也!這莊園北臨渭水,密道只要東西兩路,出得遠些,隱秘些便是。」
  「省得。」老總事收起羊皮紙,「邯鄲新居有越執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會荊雲義士,
商定後順道趕回咸陽。」
  「莫急莫急。」呂不韋擺手笑道,「業已入冬,百工停做,莊園又不是等用,趕個甚?老
爹多日不在,不韋還真有些左右不濟。既然回來了,便留下來明春再說。不管咸陽如何變化,
我等明春都要動。邯鄲這邊,離不開老爹。」西門總事的一雙老眼淚光瑩然,可勁兒一點頭,
逕自飲下一大爵趙酒,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呂不韋慨然一嘆,也陪著飲了一大爵。西門老總
事低聲道:「先生毋憂,異人公子醒來後已經大體如常,該當不會有事了。」呂不韋恍然一笑
,一時竟無從說起。
  正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越劍無已到了面前,一句稟報先生尚未說完,便聽一陣
頑皮的笑聲隨著一個紅色身影輕盈曼妙地飄飛進來。呂不韋猛地站起,笑聲驟然打住,紅色身
影便已經撲到了呂不韋懷裡。片刻愣怔之間,呂不韋已經清醒了過來,親切地拍著懷中顫抖的
肩膀笑道:「昭妹呵,來了就好。來,坐了說話。」
  來者正是卓昭。她噘著嘴嘟噥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沒有就座,反而摟著呂不韋脖子
咯咯笑了起來:「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卻是不怕,偏要抱你!」呂不韋紅著臉道:「孩子家性情
,莫玩鬧。」說著話便拉開了纏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將卓昭摁到了座案裡,轉身正要吩咐
備酒,卻發現老總事與越劍無已經不在大帳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沒勁!」卓昭生氣地噘起了小嘴。
  「無法無天。」呂不韋沉著臉,「說,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爺爺又不是影子,不作興一個人來麼?」
  「如何如何,你一個人來?」
  「如何如何,不能來麼?」卓昭頑皮學舌的臉上一片燦爛。
  「你呀你!」呂不韋頓時著急,「邯鄲何事?我陪你去辦,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臉驀然紅了,「上年說得好,偏這時你便忘了。一春一秋,
你只泥牛入海,還不作興我來麼?」
  「便為這等事?」呂不韋驚訝了。
  「呵。」卓昭目光一閃又頑皮地一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
  「上天也!」呂不韋又氣又笑,「此等事急個甚?大父知不知道你來邯鄲!」
  「你說,這是小事?」驟然之間,卓昭一雙明眸溢滿了淚水。
  「莫非還是大事?」
  「當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聲,便衝出了大帳。
  「––」呂不韋想喊一聲回來卻沒有聲音,想抬腳去追卻黑著臉釘在了帳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越劍無輕步走來稟報說,西門老總事攔下了卓昭姑娘,已經派一名雲
廬女僕侍奉她住進了那頂最厚實的牛皮單帳,用餐已罷,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呂不韋長
吁一聲,對越劍無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徑直到雲廬西南角的單帳去了。
  所謂單帳,便是只供人居而沒有議事帳廳的小型帳篷。這頂牛皮單帳,原本是專為嬴異人
來雲廬長談夜宿預備的。慮及嬴異人體格單薄,呂不韋刻意吩咐西門老總事給單帳外多加了兩
層翻毛羊皮,帳門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釘翻毛皮的防風門,入冬燃起木炭燎爐,便是大寒時
節帳內也是暖烘烘一片。
  呂不韋信步而來,見虛掩的帳門在呼嘯的北風中吱呀開闔,便徑直推門走了進去。幽暗的
帳中一片涼意,只後帳口直直站著一個捧著衣盤的少年胡女。見呂不韋進來,小胡女一躬身柔
聲道:「稟報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執意要開著帳門的。」
  「姑娘去吧,這裡有我。」呂不韋笑著點點頭,從懷中皮袋摸出兩個沉甸甸的秦半兩塞進
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說聲多謝,便一溜碎步去了。
  呂不韋關了帳門,給燎爐加了木炭,又點亮了兩盞銅人紗燈,明亮的帳中頓時暖烘烘一片
。左右打量,又拿來帳角一個木架,將小胡女所捧衣盤中的雪白皮裘掛在了後帳口。一切妥當
,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飲默默思忖。
  「衣服。」後帳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呼喚。
  呂不韋急忙起身,打開絲綿帳簾,一隻手將皮裘伸了進去。「噫––」只聽簾後驚訝地一
聲,厚厚的棉布簾便忽地掀開,一個明艷美麗的少女便隨著一團撲面的香風水霧飄到了呂不韋
面前。一身紅紗長裙,一頭如雲長髮,雪茸茸的皮裘擁著白中泛紅的細嫩肌膚,燦爛的笑靨點
著一雙汪汪墨亮的大眼,纖細輕盈的身姿鼓蕩著誘人的豐滿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終是來了––」柔美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昭妹,來,坐下說話。」呂不韋木然站著,笑得有些尷尬。
  「不韋大哥––」卓昭輕輕嘆息一聲,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呂不韋親切隨和地跪坐到了對面,欲待捧起茶爐上的陶壺給卓昭斟茶,手卻伸到了壺身,
燙得自己噓地一聲縮了回來。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來。你只坐了。」說罷利落斟了兩盞
茶,將一盞茶捧到對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呂不韋,「我不生氣,聽你審問便了。」呂不韋笑
了笑便皺起了眉頭道:「先說,你是如何逃了出來,不怕大父憂急麼?」「虧了爺爺不是你也
。」卓昭頑皮地一笑,「說便說,遲早的事。你走後一春沒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爺爺想辦法
,爺爺只罵我沒出息沉不住氣。到了立秋,父親商路傳回消息,說你在咸陽奔走於官府之間。
爺爺便揣測你事情上路,歸期沒個準頭。沒多久又聽說你與丞相蔡澤成了好友,還進太子府考
校一群王孫。爺爺便說大功可期,只擔心你財力不足。我便纏著要爺爺帶我去咸陽找你。爺爺
不答應,說不能給你添亂。我生氣了,便不吃飯。爺爺沒轍,想了三日,終於答應我來邯鄲等
你。我便來了。沒了。」
  「纏人也!」呂不韋笑歎一聲,「那座老宅煙火不舉,卻顯然有你的寢室臥榻,你一人住
在廢棄老宅裡,萬一出事如何是好?沒個操持!」
  「老夫子大哥擔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廢棄老宅離你這雲廬近便,我天天
只去那裡打探你的消息。晚間我便出了離開,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沒有。」
  「你晚間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這卻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箏之聲,不是你麼?」
  「噫!」卓昭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道?」
  「先說,秦箏是你彈奏了?」
  「真個審問也!」卓昭作個鬼臉一笑,卻又是輕輕一聲嘆息,「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命,
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雲廬外轉了整整一個時辰,見確實沒有你的消息,便回
到了老宅。本說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盤一般,秋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
樹葉飄進蕭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在大
河船頭彈箏放歌,便操起了秦箏,只想或許你又能神奇地出現––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楊林
中竟有歌聲唱和!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比你當日唱給我的秦歌還淒
楚動人!一時之間,我是真被那歌聲打動了,也是好奇,我便順著秦風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
一曲便彈那一曲。說也怪哉!不管我彈那一曲,那歌聲都是絲絲入扣如影隨形,且都是我沒聽
過的老秦古詞兒!他越唱越見純熟,竟一口氣唱了十六支歌兒,我的手都彈得酸了,他還在唱
!那一晚,我沒有回商社。我想記下那些歌詞,次日晚上便沒有再彈,只在老宅樓上備好了筆
墨等候。實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誰想,方到三更,那歌聲便又幽幽地飄了過來。沒
有秦箏,歌聲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記了下來。第三日晚上,我還是沒彈秦箏只
等候。我想,他一定不會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剛打,歌聲便又飛了過來。一連六個晚上,
他都獨自唱到落霜降霧濛濛曙光。我心下實在不忍,便在第七日為他再彈了一夜。說是我彈他
唱,實則是他引領著我不斷糾正偏離秦風的音律。後來,我彈他唱,我不彈他也唱。」卓昭驟
然打住,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我忍不住––後來,我終是離開了老宅,
再也不去了。畢竟,我不能不找你––」
  呂不韋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怦怦大跳!
  卓昭說得滿面通紅神采飛揚,最後竟是淚光瑩瑩,這是呂不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自大河
唱和得以神交,他與卓昭僅僅有過短暫的兩次直面相處。在他眼中,卓昭是溫婉沉靜而又不失
熱烈奔放的一個少女。然則,自今晚驟然闖來,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卻使他感到了一種
難以捉摸的陌生––淘氣任性得像一塊無法染色的頑石,扶搖衝動得又像嘩嘩做響流淌無形的
浪花。婚約之事,本來是一件徐徐圖之從容計議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隻身亂闖!夜半入老
宅,本來已經夠荒唐,她竟能心血來潮,與一個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晝夜唱和!驀然之間,
呂不韋想到了嬴異人的癡迷病臥,一個念頭竟轟然湧到了心頭––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
一對兒!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17

  心念一閃,呂不韋心頭便大跳起來––畢竟,他也是深深愛著這個少女的,更不要說,他
還在天卓莊當著卓原老人的面許諾了婚事,豈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間,呂不韋勉力平
息了自己的心潮湧動,此時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亂得無法收拾。想得清楚,
呂不韋親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樁,沒準是上天開恩,派樂師教昭妹秦風音律
也。不說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莊。」說罷起身一擺手,「昭妹該歇息了,我清晨過
來說話。」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呂不韋衣襟,「正事還沒說也。」
  「頑鬧!」呂不韋沉著臉,「不是說陪你回天卓莊麼?等幾日說不遲。」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麼?」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揚,「你之所愛所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紙,便是我之所愛也!」
  「看看再說嘛。」卓昭嬌憨地將一個白色方塊拍到了呂不韋手心。
  呂不韋嘩地抖開一瞄:「這是甚個物事?堪輿圖麼?」
  「呀呀呀,村夫一個!看仔細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呂不韋將羊皮紙拿到燈下,見紙上一副暗紅色大圖,線條粗大硬實,接頭處有明顯的再筆
痕跡,全圖沒有一個字,只有山水樹木與幾種奇異的記號。端詳有頃,呂不韋轉身皺著眉頭道
:「此圖詭異,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類物事蘸著血畫成。這條粗線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
外,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這塊山峰,像甚來?」呂不韋不假思索道:「一枚老
刀幣。」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認錢也!我說不韋大哥保準一眼認出,爺爺還不信,
說他分明畫得一柱怪峰。」呂不韋不禁笑道:「近看是山,遠看是錢,原是都沒錯。」卓昭一
撇嘴:「能事也!你說,這錢山位置在何處?」呂不韋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體當在巨鹿沙
丘以東、太行井陘口以西之群山地帶。」卓昭咯咯笑道:「東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
翻也!」呂不韋搖搖頭:「此等秘圖,原是只畫給作者備忘,等閒破解不得,誰能說得準確位
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領你去。」一語未了,滿臉便張得通紅。呂不韋一怔,
親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陘間好山水,只是,要去遊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
卓昭頭一低,頓時淚水盈眶,猛然將一支銅管打進呂不韋掌心:「誰要去遊玩?拿去看也!」
  呂不韋心中有事,實在有些不耐,無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說。」便轉
身匆匆去了。卓昭臉色通紅,一跺腳便坐在地氈上哇地大哭起來!呂不韋連忙回身,揀起掉落
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走進後帳丟在了榻上,只黑著臉站在帳
中不說話。卓昭咯咯一陣嬌笑,飛身上來便緊緊抱住了呂不韋:「不怕你打我罵我,只要你抱
我!」呂不韋卻木然站在那裡,任卓昭親暱笑鬧只是一句話不說。片刻之間,卓昭便悄無聲息
地鬆開了雙手,頹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張紅急促地喘息著。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說。」呂不韋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雲廬大帳,呂不韋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銅管,燈下一看,見銅管蓋口有紫紅色的泥
封印鑒,割開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抖開,卻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筆跡:「
  不韋君如晤:昭兒癡心,我亦無轍。此兒至情至性,多有粘纏處。君正遠圖,若感難處,
可不必拘泥婚約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來說她。另囑:老夫半生商賈,所積財富無得大用,
君之大謀,長我商賈志氣,老夫之財,便憑君調遣。畫圖之秘,老夫已盡告昭兒,只她領你起
財便是。此事與你等婚約無關,惟老夫率性之舉而已。卓原手字。
  捧著羊皮紙,呂不韋不禁愣怔了。顯然,這是卓原老人給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沒有
看過。回味咀嚼,呂不韋一時竟是感慨萬千,無以決斷。卓原老人曠達豪放,與自己一見如故
,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無虧一個「義」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話。然則,夾進了
卓昭婚約一層,想起來便終是有愧。更要緊者,卓昭初顯任性,已經使他深感粘纏,如他這般
押定人生榮辱與舉族財富而全力以赴謀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還真沒個分寸
。輾轉反側,眼見得晨曦初露,呂不韋還是一團亂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隱沒到雲廬
帳外的漫天霜霧中去了。
  紅日初起,西門老總事便尋來稟報,說城外新居已經內修妥當,請先生擇吉日喬遷。呂不
韋笑道:「吉凶不在選,三日後遷居便了。」話方落點,便見一領紅裙從草地火焰般飛了過來
,遠遠便是一聲高喊:「不韋大哥,你好難找也!」呂不韋還來不及說話,火紅長裙已經隨著
一陣咯咯笑聲繞在了他脖子上。呂不韋紅著臉剝開那雙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別頑鬧。走,
我帶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興得一拍手卻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呂
不韋撫摸著卓昭被晨風吹得散亂的長髮笑道:「這幾日事多,遷完新居再去不遲,左右不缺錢
,不用急。」卓昭長髮一甩道:「用錢者不急,我急麼?出城才是好事,走!」拉著呂不韋便
風風火火去了。
  出得邯鄲西門,雙馬緇車在官道奔馳得小半個時辰,便向北拐進了一道河谷。莽莽蒼蒼的
胡楊林在料峭北風中一片火紅,沿著山嶺河谷鋪展開去,彷彿便似一天霞光。兩山間一道水流
碧波滾滾,淡淡熱氣如煙雲般蒸騰瀰漫,兩岸綠草茸茸彩蝶翻飛,冬日的蕭疏竟是蕩然無存。
行得片刻,便見紅林綠草的深處,一座高達山腰的竹樓佇立在一片淡黃色的屋頂之中,鐵馬叮
咚之聲隱隱傳來,河谷山林竟是倍顯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聲驚歎,掀開車簾便跳了下去。
  「這是倉谷溪,天成地熱,冬暖夏涼。」呂不韋也跟著下了車。
  「倉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時,這道河谷曾經是晉國趙氏的秘密穀倉。趙人立國,擴建了巨橋老倉,儲糧數十
萬斛,這裡的穀倉也併入了巨橋。穀倉沒了,名字卻留了下來。」
  「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呂不韋遙遙一指遠處竹樓屋頂:「那裡便是新居,比天卓莊如何?」
  「一般妙極!」卓昭一句讚歎卻又猛然皺眉,「你,想要我在這裡隱居麼?」
  「隱居?沒想過。」呂不韋悠然一笑,「昭妹有隱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膩也!」卓昭連連搖頭,「我只想遊歷世面,不想隱居。」
  「好!」呂不韋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見!」
  「怪也!不想隱居,何須將莊園建在這等隱辟之地?」
  呂不韋淡淡一笑:「不與其事,不知其心。總有你明白時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賣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呂不韋。
  「莫鬧莫鬧。」呂不韋急忙剝開卓昭雙手,「越執事車在後邊。」
  「老夫子!」卓昭嬌嗔地撒手撇嘴,「沒勁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說––」呂不韋突然打住,尷尬地笑了。
  「爺爺說我壞話!信上寫甚?快說快說!」卓昭的小拳頭雨點般砸在了呂不韋胸口。
  「真鬧也!」呂不韋大袖攬住了卓昭的一雙小拳頭,低聲訓斥道,「爺爺說你孩子氣太重
,要我好生管教,知道麼!」
  「呸呸呸!」卓昭抽出雙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將我教成女夫子麼!」
  「你還真得孔夫子來教教。」呂不韋板著臉,「知道夫子如何說女子麼?」
  「你定然知道了,說來我聽。」卓昭頑皮地笑著。
  呂不韋拉長聲調吟誦道:「惟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吟誦罷不禁
一笑,「如何?像你這個小女子麼?」
  「呸呸呸!」卓昭滿臉張紅,「真當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說得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自家迂腐板正得像具殭屍,還怨女子,老壞蟲一個!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沒甚個好!男女
相好,發乎情,生乎心,相悅相戲,能有個『遜』了?要得遜,除非他是個老閹宦!我偏不遜
,氣死老夫子也!」一雙明亮的大眼溢滿淚水,一串話卻響噹噹炒暴豆一般。
  呂不韋大是難堪,說聲慚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說錯了,向小妹賠罪也。其實,我
也厭煩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竅,便想到了那句話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飛身過來啪地親了呂不韋一口,「老夫子,偏不遜!」
  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呂不韋,臉上雖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卻已經煩亂不堪,勉力一
笑道:「今日風大,莊園也沒齊整,喬遷之日一併看,如何?」
  「隨你。」卓昭咯咯笑道,「山莊都一個樣,我只看人看心。」
  呂不韋立即轉身吩咐跟上來的越劍無:「越執事,將馭馬卸下,我與昭妹騎馬回程。你在
莊裡換馬回來便是。」越劍無答應一聲,卸下兩匹紅色胡馬備好鞍轡,便大步向莊園去了。呂
不韋將一根馬韁交給卓昭,兩人便飛身上馬馳去。
  將近谷口,卻聞遙遙嘶鳴馬蹄急驟!呂不韋心下一驚,喊一聲跟我來,便一馬飛上了左岸
邊山頭。立馬向山下谷口觀望,呂不韋不禁皺起了眉頭––蒼黃見綠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駿
馬在狂奔嘶鳴!馬上騎士光著身子狂暴地揮舞著馬鞭,連綿不斷地吼叫聲迴盪在河谷,竟是撕
心裂肺般淒慘。突然之間,駿馬如閃電般飛進胡楊林又閃電般飛出,竟頹然滾倒在了蒼黃的草
地!騎士的黑色馬鞭如雨點般抽打在駿馬身上,淒慘的吼叫聲聲入耳:「起來!起來!我要死
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誰?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體統!」呂不韋面色鐵青。
  「你認識此人?」
  「日後你也會認識。」
  「瘋子一個!我才不想認識他。」卓昭咯咯笑了。
  呂不韋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個長長的呼哨。片刻之間,越劍無便飛馬趕到,呂不
韋低聲吩咐道:「輕車快馬,立即將他送回邯鄲靜臥。我隨後便到。」越劍無嗨地一聲,便飛
馬下山去了。呂不韋轉身道:「昭妹,我們從這邊出山。」說罷上馬,便從另一面山坡飛了下
去。
  午後時分回到邯鄲,呂不韋將卓昭送到雲廬,立即輕車來見毛公。兩人說得片刻,便同乘
緇車到了嬴異人府邸。進得正廳,便有濃郁的草藥氣息瀰漫過來,喚來老醫者一問,回說公子
服藥方罷,正在臥榻養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問,拉著呂不韋便進了第三進。
  寢室拉著落地的帷紗,雖然幽暗,卻是顯而易見的豪華。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紅地氈上沒
有一點兒聲息,竟覺得有些眩暈,不禁便嘟噥一句:「鋪排得宮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舉
也!」呂不韋一扯低聲道:「先要他熟悉了貴胄奢華才好,曉得?」毛公嘿嘿一笑:「飽暖思淫
慾,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說著話已經進了中門,當年那個乾瘦黝黑如今已經肥肥白白的老侍
女正板著臉肅立在虛掩的門外,乍見一個衣衫邋遢雪白鬚髮散亂虯結的老翁顛著閃著撞來,連
忙橫在門前便是一聲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這個滿身錦繡髮髻齊整的
肥白女子,呂不韋已經大步趕了上來:「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師,今日識得便了
。」融融笑意倏忽瀰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臉膛:「哎喲!我這少使還沒得咸陽正名,先生倒是上
口了。見過毛公,見過呂公。公子正在臥榻,尚未安枕,兩公請。」回身輕輕推開中門,便將
兩人讓了進去。
  中門之內橫著一道黑色大屏,繞過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寢室。一架碩大的燎爐燃著紅亮的
木炭,整個寢室熱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額頭正要嚷嚷,呂不韋卻指了指帳榻,毛公便
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來擾我好夢!滾開!」榻帳裡一聲嘶啞的吼叫。
  「嘿嘿,夢見仙子乎?無鹽女乎?」
  「該死!」紗帳猛然撩開,一人赤身裸體鬚髮散亂大汗淋漓臉色血紅的跳了出來,兩眼一
瞪,「噫!」地一聲,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呂不韋正要搶步上前,毛公卻嘻嘻擺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說罷一蹲身,掄圓
胳膊對著倒地人便是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教你做夢!你是誰!」倒地人猛然彈坐起身,搖
搖頭粗長地喘息了一聲,彷彿溺入深水剛剛浮起一般:「我,我是,嬴異人呵。你––」毛公
冷森森道:「老夫是誰?你自說了。」嬴異人木然盯著毛公片刻,雙手猛然摀住眼睛嚎啕大哭
起來:「老師啊,悶死我也!異人不肖!不肖––」
  呂不韋走過來笑道:「大丈夫哭個甚?來,別冒了風寒。」說罷蹲身抱起嬴異人放入帳榻
,又為他蓋上了大被,「靜靜神,有話慢慢說,天下哪有個過不了的門檻?」
  「呂公,異人有愧於你。我,恨我自己!」嬴異人牙齒咬得咯咯響。
  「小子蠢也!」毛公罵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個彈箏女子麼,值得如此瘋癲?你小子給
我聽好了:呂公業已找到了那個寶貝兒,果然是箏琴樂舞樣樣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
常,老夫與呂公便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呂公!果真如此麼?」嬴異人驟然翻身坐了起來。
  「公子大事,豈有戲言?」呂不韋正色點頭。
  「公之恩德,沒齒不忘!」嬴異人翻身撲地,頭竟叩得厚厚的地氈也咚咚響。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不意又見來者!呂公呵,老夫勸
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費心機也!」
  「老師差矣!」嬴異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彷彿換了
個人一般,「縱是一國之君,愛心何錯之有!情慾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誤,原不在鍾情可心
女子,而在猜忌良臣,處政荒誕!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謀國,何能有失政亡國之禍?老師天下
名士,卻與儒家一般,將亡國失政之罪責歸於君王癡情之心,豈非大謬也!」
  「––」放蕩不拘形跡的毛公一時竟瞪起老眼無話可說,愣怔片刻終是笑了,「嘿嘿,小
子行也,堂裡倒是沒亂。你便說,你小子能做到癡於情而明於國?」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蒼天在上,嬴異人但溺情亂國,死於萬箭穿心!」
  「指天發誓,也好!嘿嘿,小子靈醒,只怕呂公那寶貝兒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動聲色的呂不韋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賀!三日之後
,我遷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結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從。」嬴異人肅然一個長躬。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23

【第六節】
  冬至這天,呂不韋搬出雲廬,遷入了倉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終點也。此後經小寒大寒兩個節氣,便到了萬物復甦的立春。春秋戰國之世
,中原各國(齊國特殊曆法除外)將冬至節氣分別稱為至日、長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
––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長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長之特點。短至,取其一年中此
日白晝最短之特點。無論如何稱謂,在古人眼裡,冬至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節氣。其根本處,
便在於冬至是寒冬已盡一元復始的轉換時節,漫長休眠的窩冬期即將結束,勃勃生機的春日即
將來臨。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盡春來之象徵,中原各國便有冬日暖湯酺的習俗。暖湯者,熱
食也。酺者,聚飲也。實則便是親友相聚,大吃一頓熱熱火火的滾湯飯。此風流播後世,便有
了冬至吃熱湯餃子的習俗,不吃熱餃子,便是「不過冬」。也便有了俗諺:「冬至不過冬,揚
場沒正風。」這是後話。
  呂不韋雖不在意吉凶之說,西門老總事卻是老商旅的老規矩,事事總要踩個吉祥的步點。
喬遷如同動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內沒有大吉之日,便將日子定在了冬至日。
呂不韋一聽老總事稟報便笑道:「冬至好啊!歲將更始,以待來春,大吉也!」
  有西門老總事操持,諸般事務極是整順。冬至這日正午,幽靜的倉谷溪河谷一片喜慶祥和
。呂不韋沒有知會任何商旅老友與趙國熟識人士,只請來了毛公、薛公、嬴異人與荊雲四位小
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老僕人,小小河谷便頓時熱鬧起來。
  正午時分,一輛紅色車簾的緇車輕盈駛入了莊園偏門。呂不韋對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幾句
,便來到庭院對正在前後呼喝僕人的毛公笑道:「瑣事忙不完,開席吧。」毛公滿面紅光嚷嚷
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個甚來?今日須聽老夫號令行事,不得亂了規矩!」呂不
韋哈哈大笑:「軍令大如山,自然要聽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時開席便
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著籐杖呼喝去了。
  新居莊園是沿山而上的六進宅院,前門第一進與最後兩進都是執事僕役居所。呂不韋的中
間三進恰恰坐落在山腰,飛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綠,胡楊金紅,茅屋亭台錯落於山水之間
,一派清幽脫俗的出世氣象。第二進六開間一排青磚大屋便是正廳,寬敞明亮,除了嶄新的大
紅地氈與一色的烏木大案,廳中沒有任何風雅陳設。
  正廳被毛公封了門,說不到開席,任何人不許入廳,待客處便放在了第三進書房外的竹林
茅亭。呂不韋繞過正廳來到茅亭下,卻見薛公與嬴異人正在對弈,黑方嬴異人部伍散亂多頭出
逃,顯然便是劣勢。荊雲只默默靜坐觀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詳著盤面道:「呂公高手,
說說這棋局如何?」呂不韋淡淡一笑:「無陣無形,焉得好棋?」嬴異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潰
不成軍,還是呂公來。」呂不韋說聲也好,正要入座,便聞毛公遙遙一聲嘶喊:「大賓下山,
入廳待座––」薛公嘟噥道:「入廳便入廳,還要待座?偏這老兄能折騰也。」呂不韋推枰笑
道:「司儀如將,當心受罰,走。」四人便說笑著下了山道。
  大廳中門已經洞開。四人見毛公正色站立門廳石階之上,正在對廳中急促地比劃著,不禁
便是一陣哄然大笑!素來不修邊幅的毛公,今日卻是一領大紅錦袍一頂四寸竹冠一雙嶄新皮靴
;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卻依然是那支不離不棄歪歪扭扭的古籐杖;僅是如此還則罷了,偏偏又
是滿頭大汗鬚髮散亂,一手拄著籐杖,一手提著大袍襟搧風涼,反倒比尋常補納褶皺的布衣更
見邋遢,模樣兒便分外滑稽。
  「誰再笑得第二聲,罰酒一石!」毛公籐杖指來,聲色俱厲。
  四人片刻噤聲,卻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竊竊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
問司儀夫子大人,入廳待座,卻是出自何典?甚個講究?」
  「老夫出令,典個鳥也!」毛公紅著臉罵得一句,篤地一跺籐杖,「今日過冬,適逢東公
喬遷,諸位大賓入廳,先當同賀,而後待本司指定爵位。這便是入廳待座。」
  「合理合禮,我師當真學問!」嬴異人著意響亮地讚歎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饒不得你。」毛公嘟噥一句,突然一廁身高聲呼喝,「賓主入廳,大
賓先行––」喊聲方落,薛公、嬴異人與荊雲魚貫入廳。呂不韋待要讓毛公先行,卻被毛公板
著臉推了進去。毛公隨後跟進,扯著蒼邁的老嗓子便是一聲長呼:「奏樂,大賓同賀––」一
時管弦絲竹大起,毛公便拉著三人長身一躬:「呂公喬遷,我等同賀!」呂不韋連忙一躬到底
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韋奉陪。」毛公一步閃到空闊處高聲道:「禮成!大賓入席––」籐
杖連連指點,「公子異人,座東面西。荊雲義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東公之位
,座西面東––」
  隨著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剛剛坐定,毛公又是一聲長喝:「
女賓入席,座西面東,兄妹同案––」嬴異人心頭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後的大屏。
須臾之間,只見一個纖細豐滿的紅裙少女輕盈地飄了出來,對著座中便是一個灑脫的拱手禮:「
小妹卓昭,見過各位大賓。」一個明艷地微笑,便坐到了呂不韋身邊。
  嬴異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說的「寶貝兒」?不對!毛公說「寶貝兒」是呂公找
到的,若是呂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遺棄孤莊彈箏?又何用呂公尋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
?然則,若不是呂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異人一時竟想不
明白。驀然回身,卻見身後大屏前有一幅紅錦苫蓋著的大箏,屏後一隊隱身樂手,心下便是一
亮!顯然,將彈箏者另有其人,絕非眼前這位呂公小妹,而那個「寶貝兒」若果真被呂公找到
,便只能是那個彈箏仙子!只能是將要彈箏者!一想到夤夜彈箏的仙子,嬴異人便頓時面紅耳
熱,對對面遙遙打量著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視若無睹。
  「布酒布菜––」
  隨著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僕人絡繹捧來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趙酒,一蘭
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盤,未上案頭,蒸騰異香便和著大廳四角四隻大燎爐的烘烘熱氣瀰
漫開來。薛公聳著鼻頭笑道:「甚個肉香,如此鉤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個響亮噴
嚏笑道:「嘿嘿,這三隻異味,只怕老夫要給諸位老兄弟說叨一番也。」
  「先說鼎肉!」卓昭笑叫一聲。
  「好!」毛公敲打著鼎蓋,「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創:
獵取大熊一頭,剝皮,開腹,連頭帶腳剁得五七大塊,加大顆青鹽,大火燉得熟透,皮肉卻要
完整;而後得大籠密封,蒸得半個時辰,出籠後撕成巴掌大肉片兒,蘸苦酒豉汁蔥蒜末兒,是
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獵熊蒸熊,委實來得!」荊雲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風。」
  「如此說來,熊有兩蒸?」薛公大是好奇。
  荊雲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頭腳,而後開膛,將熊肉切成兩寸許方塊,加豉汁與秫米
揉透,再將切細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糝子,一層肉一層秫米一層糝子,鋪入大籠,蒸得小
半個時辰,爛熟取出,切成六寸見長一寸見厚之塊肉,鋪入大盤,周圍秫米拱衛,極是上口!」
  「下次吃荊雲大哥!」卓昭一聲歡叫,滿堂哄然大笑。
  「細得記都記不住,甚個吃頭?」毛公嘟噥一句,叮噹一敲大陶盤蓋子,「此乃炙烤豬、
木耳黑餳,誰個知道做法?」見舉座忍俊搖頭,嬴異人禁不住正色高聲:「我師廚學,無人匹
敵!」話方落點,又覺不妙,竟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逗得對面的卓昭咯咯長笑。「噫––小
子有見識!」毛公卻瞇縫著老眼認真點頭,「廚學,說得好!老夫便創他一個廚學出來,好讓
廚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學,好主意!諸位以為如何?」座中幾位本來就強忍笑意,見毛公煞有
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戲謔道:「毛子廚學,只不開席,肚腸之學便要歸他人了。」
  「不不不,廚下通肚腸,兩學一體,何能割據?」毛公一串快語,籐杖一跺便是一聲長呼
,「開席––!東公舉爵––!」
  呂不韋舉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盡春來,乾此一爵熱酒!」
  「同賀呂公,天地轉機!乾!」舉座同聲,呱地一聲飲盡。
  毛公一敲鼎蓋:「東公開鼎上手––!」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規矩,開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盤中一支銅鉤鉤住鼎蓋提起,一團
熱氣頓時蒸騰撲面,「毛公熊肉,過冬暖心,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噹鉤開鼎蓋,再鉤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兩手撕開,一蘸
手邊的蔥蒜苦酒盅便大嚼起來。
  「其餘盆盤,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大忙起來,酒肉
齊動,也不理會舉座巡酒,只是埋頭大咥,片刻之間滿臉湯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
空如也!及至抬頭,座中已是酒過三巡,呂不韋正笑吟吟地看著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頓
高聲便道:「今日一喜一慶,故國名門才女趙姬蒙平原君舉薦,一展諸般才藝,為呂公喬遷之
賀!諸位但說,歌舞樂,先來那般?」
  薛公笑道:「客隨主便,呂公為東,先說了。」
  「今日諸位大賓當先,不韋隨波逐流便了。」
  荊雲笑道:「我等不善此道,還是異人公子說了。」
  「歌為樂首。那便先歌了。」嬴異人淡淡應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樂起,公主一歌––」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曠遠悠揚,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風。隨著樂聲,大屏後飄出了柔美
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聲:「
  雁飛山原
  聲聞於天
  北溟之魚
  鯤鎖深淵
  我何負於上邪
  獨望鄉關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長川
  我何負於上邪
  長困深淵––
  歌聲在一聲迴旋高拔的蒼涼吟哦中戛然而止!舉座默然。嬴異人牙關緊咬,眼中竟是淚光
瑩然。良久,薛公喟然一聲嘆息:「感懷傷情,悲乎!只是少了陽剛之氣,缺了高遠之志,空
有憂傷,只落得困龍之歎也。」毛公理著油水粘連的大鬍鬚道:「嘿嘿,老夫聽來,只是個『
潛龍勿用』,沒個指望。」見嬴異人臉色鐵青,呂不韋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獨遊異鄉之滄
桑,見識所限,未必人人獨遊異鄉而無歸心大志。公子以為如何?」嬴異人「啪!」地一拍案
:「呂公所言極是!未必人人如此!」呂不韋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樂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經變得嘶啞了,興頭卻是十足。
  一片絲絃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
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著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著一聲清越
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
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歎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
  便在這一聲驚歎之中,絲絃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
服壯漢興奮地追逐著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
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遊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
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於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色錦帶––燕子被獵
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著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
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隻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
都被一片綠色籠罩!
  「采––!」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著臉拱手旋身一周,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
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禁又是高聲喝得一采!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著嬴異人
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
念一閃不禁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
  綠紗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鍾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脫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
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著
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
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采,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嘆,「秦箏者,蒼涼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
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餘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後的兩名女僕吩咐,「備我秦
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色,對著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
,只連催侍女備箏。毛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
淡淡一笑,對著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說話。
薛公與荊雲不禁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
的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
。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
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
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著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
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
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嘆「
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
!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
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
長躬:「呂公明鑒: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
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
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
,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毛公覺得不妙,便逕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
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
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願以嘗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
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
萬馬席捲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
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覆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
秦箏,雙眼直鉤鉤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
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餘寬的紅色箏板底面上赫然鑲
著兩行銅字––箏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製贈異人君!
  「噫!」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
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
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
涼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長谷如函 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 與子共襄
  蕭蕭雁羽 訴我衷腸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
  雨雪霏霏 知音何傷
  死生契闊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
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
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
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著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
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
搖搖頭。荊雲沉著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
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
昭嘟噥著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
」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著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說。呂不韋嘆息
一聲笑著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立即接道
:「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著。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
  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
嬴異人平托了起來,跟著一個領道僕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說如何決斷,呂公捨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嘆,「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
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說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毛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
  三人來到山腰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說明了此中關節。薛公毛公各出謀劃,三人直
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27

【第七節】
  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谷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谷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迎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
:「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
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間,毛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癡意亂,便
當讓他「醉臥」幾日,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
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癡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
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
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毛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
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交給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
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色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
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日酒宴秦歌,嬴異人精神陡長!毛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
。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禁聲!毛公哈哈
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操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流和歌。卓昭
大是欣然,只毛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操箏。如此兩人輪流操箏,時而相互
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日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毛
公林間學歌,樂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
的長笑。
  如此三日,毛公將這一對癡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
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
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
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
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
斷。更兼卓昭任性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
,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根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
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
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
,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
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嘆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歎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
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
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
三日,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
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癡情發瘋,他便就此出
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唯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
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蕩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
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準?」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
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
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念了起來
,「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
!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
?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
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
,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摀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
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
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
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
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如此一個癡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
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
弦,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
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
「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
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
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
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
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
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巨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
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
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
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
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背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色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
久睜開眼睛,卻見毛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道
:「老哥哥,你笑得出來?」毛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
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嘆息:「撥亂正心?難矣
哉!」毛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
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
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呂不韋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說,目下要緊處何在?」
  「異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長夢多,愈快愈好。」
  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間關涉甚多,尚須周詳謀劃。」
  「嘿嘿,老夫曉得。」毛公一頓竹杖,「你之所謂關涉,首在卓昭與趙姬之間如何衡平?
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說,如何顧全卓氏體面?對也不對?」
  「不是體面,是舉族安危也!」呂不韋壓低了聲音,「老哥哥便想,秦趙血海深仇,趙國
若知卓氏有女駕於秦國公子王孫,豈能善罷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穩也。」
  「來!入座細說。」
  「嘿嘿,書房漏風處多,還是到山頭上去。」毛公篤的一跺竹杖,便拉著呂不韋出了書房
上了後山。風清月冷,山林寂然,兩人喁喁細語直說到四更起霧方散。
  次日清晨,一騎快馬飛出倉谷溪直奔邯鄲。當晚,便有信陵君總管帶門客名士三十,平原
君總管毛遂帶門客名士三十,兩路車馬到倉谷溪祝賀喬遷。是夜倉谷溪長夜大宴,席間呂不韋
請出義妹才女趙姬獻歌舞樂以助興,一時驚動四座名士,盛讚趙姬為「歌舞樂三絕,才情天下
無雙」!秦國公子嬴異人當場虔誠求婚,當眾慷慨立誓:「但妻趙女,世做趙人!若得負約,
短壽夭亡!」感奮之下,呂不韋慨然應允,許諾一月之內當即為兩人成婚。舉座名士門客交口
讚歎,眾口一詞地恭賀嬴異人與趙姬白頭偕老。三日之後,嬴異人在薛公陪同下與兩路名士門
客高車駿馬浩浩蕩蕩地回了邯鄲。呂不韋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纔還莊。
  旬日之間,秦國質公子立志娶趙女的消息便傳揚開來,才女趙姬的名聲大做,一時竟成為
邯鄲佳話。客居趙國的名士也都紛紛到嬴異人府拜訪祝賀,信陵君與平原君也送來了豐厚的賀
禮。嬴異人神采煥發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樂乎。諸般消息傳到倉谷溪,毛公樂得手舞足
蹈連呼天意,便直催呂不韋早日了事。呂不韋原想立春時節再辦理此事,毛公卻是連連搖頭:
「立春開新篇。此事是個結筆,不能過冬也!」
  終於,呂不韋將送親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來,明亮冰冷的陽光灑滿了山谷,胡楊林漫山遍野的金紅,重重庭院一片蒼涼。呂
不韋從山腰書房出來,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數十年一團春風的臉龐驟然蒼老了
,深深的皺紋粗重地刻在兩鬢與腮邊,平添了幾分滄桑冷峻。
  西門老總事匆匆來了:「先生,迎親車馬已經到了谷口。」
  「知會毛公,請車馬稍待,我去請趙姬姑娘。」呂不韋低聲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
院客寓走來。
  客寓坐落在書房西南一個極為避風的小山坳裡,面對山泉溪流,四面胡楊環繞,空谷幽幽
,溫暖如春,原是極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書房一談,卓昭便逕自住進了客寓,一次也沒有出
來,更沒有見過呂不韋。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進客寓去說。而毛公每次回報,
都說卓昭姑娘深明大義通達曉事,盡可放心。呂不韋卻是心下忐忑,幾次想與卓昭再敘一次,
都被毛公勸了回去。依著毛公主張,呂不韋今日也無須出面,只聽他安排便是。然則,西門老
總事一聲稟報,呂不韋卻再也忍不住了––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輕輕的叩門聲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鐵釘木門輕輕滑開,兩名侍女抬著一張香案出來,又兩名侍女抬著那具
秦箏出來,在門廳擺置停當,便肅然無聲地釘在門廊不動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呂不韋心頭
不禁便是猛地一顫––卓昭走來了,一身白色長裙,一件大紅斗篷,秀髮高挽,緩步悠悠,仙
子般美麗,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經擺好的香案前,從侍女手中接過已經點燃的兩支大香,向
北方深深一躬撲地跪倒:「爺爺,父親,孩兒今日告別了。」呂不韋一陣心悸腿軟,幾乎便要
隨之拜倒,可他緊緊咬住牙關,終於挺住了身子。
  「心別之日,為君一歌。」卓昭起身,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箏案前,神色平
淡端莊地入座。倏忽之間,秦箏叮咚而起,山原共鳴,空曠悠遠:「
  野有蔓草 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 與子偕樂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 豈無他君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欲將子還兮 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 生而不能知––
  隨著冰冷的歌聲,呂不韋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飛掠著卓昭與他相識之後的種種景象,
終是一聲悶哼,沉重地倒在了門廳冰冷的青石條上。卓昭卻沒有絲毫的驚訝,緩緩起身逕自搖
搖去了。待毛公聞訊趕來,呂不韋正被一個紅裙女子摟在懷中餵熱湯,不禁大是驚訝:「趙姬
,你如何能出來?回去!」
  「我是卓昭,卻與趙姬何干?」紅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愛他!甘願做牛做馬。」紅裙女子抱起呂不韋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頓竹杖,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4:33

【第六章】子楚還國

【第一節】
  春三月,蔡澤從蜀中回到咸陽,原本昂奮的心緒卻倏忽沉了下去。
  還都當晚,蔡澤下車伊使便將路途中趕出來的秘密簡札派主書連夜送往王宮。在這札用了
二百多支竹簡的奏疏中,蔡澤據實稟報了巴蜀兩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長足變化,振奮人心者只在
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興,蜀中富庶,幾為天府,百姓殷實,堪為根基!」僅僅如此一
個喜訊,蔡澤也不會急於上書,要害處在於這札奏疏稟報了一個急待定奪的大事––楚國正在
密謀奪取彝陵,進而溯江西上奪取巴蜀,李冰堅請以留駐蜀中的一萬秦軍為根基,擴充郡兵五
萬,獨當一面抵抗楚國,以免秦軍主力鞭長莫及而使富庶糧倉落入敵手!秦國法度:大軍直屬
國府,郡縣不成軍。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駐紮巴郡江防要塞而對中原大局無甚助力的水
軍,蔡澤如何做得主張?然則為秦國大局計,李冰的主張確實是確保巴蜀的良謀遠圖,作為封
君丞相,蔡澤實在沒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澤終於在臨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
不避忌諱,蔡澤焉能知難而退乎!老夫附議你謀,並上書秦王定奪也!」李冰不禁悚然動容,
對著蔡澤便是長長一躬:「綱成君敢當越法之議,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
來酷愛遊歷的蔡擇也不會擠著沿途造飯與紮營夜宿的零碎時光擠出這札奏疏,畢竟,這一謀劃
的干係太重大了,若得實施,對秦國法度的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依著秦國處置政務的快捷傳
統,以及老秦王對巴蜀兩郡的殷殷關切,蔡澤以為必得夤夜宣他入宮,稟報詳情商討對策。想
不到的是,蔡澤沐浴更衣用餐完畢沒有回音,冠帶在書房守到五更,還是沒有回音。直到次日
清晨,依蔡澤吩咐守在長史房等待王命的主書方才披著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澤霍然起身。
  「長史昨夜進王書房,便沒有出來。直到清晨內侍方才傳話,叫不要等了。」
  「沒有別話?」
  「沒有。」
  月餘鞍馬勞頓,蔡澤原已累得腰膝酸軟頭暈目眩,聞得此言,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便倒撞
臥在了長大的書案上,滿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簡便嘩啦啦壓在了身上。趕主書搶步過來,蔡澤
已經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聲。
  紅日臨窗,蔡澤終於醒了過來,睜開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話便是:「幾多時光了?」榻邊侍
女答道:「兩日兩夜,天方早晨。」話未落點,蔡澤便光腳赤身衝出榻帳大嚷:「一群廢物!王
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絲綿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
豈敢隱瞞?」蔡澤猛然雙眼圓睜:「你說,沒有王命?」「沒有。」侍女認真地搖搖頭。「豈
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澤一把甩開侍女,「叫主書!叫家老!誰個糊弄老夫,便剝了他皮!」
  片刻之間,主書與家老風一般趕到。一番對答,蔡澤眼前頓時一團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
還是雲霧遮,「噫!」的一聲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擊鼓鳴鐘,驅趕天狗
––你等,為何不動?」大廳驟然屏息,僕從書吏們目瞪口呆!
  「主東!」從燕國跟隨蔡澤入秦的家老驚叫一聲撲上來抱起了蔡澤放進榻帳,轉身哭聲大
喝,「快!請太醫!」大約頓飯辰光,太醫令親自帶著一名長於眼疾的老太醫趕到了。一番望
聞問切,老太醫道:「急火攻心,雲翳障目,而致短時失明,服藥後靜心歇息幾日自會好轉。
只是日後目力有損,綱成君須得著意調養才是。」蔡澤長吁一聲老淚縱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
  暮色時分,家老小心翼翼來報:「老太子嬴柱前來探視,主東眼藥未除,老朽想回了他,
不知可否?」蔡澤嘟噥一句糊塗,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藥布便翻身下榻搖到了前廳。
  「綱成君!」嬴柱正在廳中轉悠,一見蔡澤鬚髮散亂衣褲單薄兩手兀自摸索著走來,不禁
驚叫一聲大步過來扶住蔡澤,正要將自己的狐皮長袍裹住蔡澤,卻見一個侍女抱著皮裘竹杖匆
匆跑來,便扶著蔡澤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澤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將燎爐燒旺茶水
煮好,嬴柱這才在蔡澤身邊落座,未曾開言便是一聲長嘆。
  「安國君嘆息何來?」蔡澤冷冰冰一問。
  「開目不能見日,不亦悲乎!」
  「安國君說得是老夫?」
  「綱成君目盲猶可,嬴柱心盲,何醫也!」
  「太子兼領丞相府,身居中樞,何來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飛旋,身不由己,心豈有明?」
  蔡澤竹杖啪的一跺,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安國君也見不到老王?」
  「一言難盡也!」嬴柱緊緊擰著眉頭,肥白的臉膛被燎爐炭火映得通紅,「綱成君上書之
夜,我即被急召進宮。父王半臥在榻,讓長史交給我一卷書簡。我方讀罷,深感事態緊急,便
當即建言:事關大秦法度,當先與綱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議,再交開春大典朝會決之。誰知父王
一句話也不說,揮揮手便讓我去了。去便去,誰料我尚未出得宮門,老內侍又追來請我回宮,
在王書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內侍又出來說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
心不敢安枕,卻甚個音信也沒等來。綱成君但說,如此大事,我這個封君太子兼領丞相府卻是
如在五里霧中,連來看望綱成君也擔著個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領政若此,豈非是個木陀螺也
!」
  聽得仔細,蔡澤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原本所慮者,只恐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太子及
秦國元老斷決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經濟之才出掌丞相,卻
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國事多撲朔迷離。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屢屢因政事干擾而不能破土
上馬,自己的經濟才幹非但無以酣暢淋漓地揮灑,還要在自己的短場––權力斡旋中奮力周旋
。多年無功,落得個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這個老太子給「兼領」了去!虛封君爵高位而脫
了丞相府實權,在當國大臣便是實實在在的危機!當此之時,蔡澤為了挽回頹勢,才有了出使
巴蜀附議李冰的慨然之舉。蔡澤的謀劃是:老秦王若與自己商議採納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
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際站穩腳跟;若老秦王不納此策,便是自己退隱之時;若老秦王繞過
自己與嬴秦元老決斷,則無論納與不納,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聞秦王宣召
,蔡擇才急得一時失明!如今聽嬴柱一說,蔡澤如何能不如釋重負?
  「陀螺之身,終歸有期,何憂之有也?」心下一鬆,蔡澤頓時活泛過來。
  「我縱無憂,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丟失之日,我等才說話!」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決斷?」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難,我自擔承!」
  蔡澤呵呵一笑:「你先說個請見由頭。否則,不能入宮也是枉然。」
  「楚國謀蜀!莫非還有比此事更大的由頭?」嬴柱滿面張紅。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一點竹杖站了起來,「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則,老王已
知此事,無斷未必無思,思慮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見,便是自討無趣。二則,老王之心,不在
此處,只怕見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國安危,卻在何處?」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國君當真不知麼?」
  「依你之見,還是立嫡?」
  「悠悠萬事,惟此為大。」蔡澤悠然一笑。
  「如此說來,巴蜀之事便擱著了?」
  「非也。」蔡澤詭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咕噥了一陣。
  「也好。」嬴柱苦澀的笑笑,「成與不成,聽天由命也。」
  蔡澤見嬴柱贊同,大是快慰,立即召來主書一陣叮囑,主書便欣然去了。嬴柱卻是半信半
疑,怏怏然便要告辭回府。蔡澤來神,堅執要與嬴柱對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
,綱成君眼疾未癒,對弈免了也罷。」蔡澤卻是跺著竹杖連聲吩咐擺棋。片刻間棋具擺好,蔡
澤指點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擺子便是。」嬴柱驚訝笑道:「綱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澤呵
呵一笑:「你只贏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當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澤
悠然一點竹杖:「右三三。」兩人便興致勃勃地廝殺了起來。落子方逾百手,主書便匆匆入廳
:「稟報綱成君:密件呈進片刻,長史便出來宣詔,『著綱成君蔡澤並太子嬴柱,當即入宮。
』」嬴柱又驚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綱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澤搖搖手詭
秘一笑:「應對之事,卻在安國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說得!」說話間
使女已經將蔡澤冠帶整齊,兩人便出廳登車向王宮而來。
  自從秦昭王風癱不能移駕,咸陽宮便是戒備森嚴。緇車一進北向的正陽大道便得緩轡走馬
,短短兩里便有三處查驗照身令箭的「街關」。嬴柱不勝其煩,幾次想發作都被蔡澤連扯衣襟
制止了。到得王宮正門百步,緇車便被衛士攔住,說只能在宮門停車步行入宮。嬴柱終於按捺
不住,一步跨出車門便是厲聲呵斥:「豈有此理!大秦王宮幾曾有過宮門外停車?本太子緊急
國務,偏要驅車入宮,誰敢阻攔!」一名帶劍將軍大步趕過來一拱手:「我等方奉將令:三更
後禁止車馬入宮。敢請太子無得越法。」嬴柱又要發作,蔡澤搖著鴨步過來一扯嬴柱笑道:「
春夜和風,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說拉著嬴柱便走。進得宮門,只見偌大車馬場空空蕩蕩
風掃落葉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遷都咸陽,這宮城從來都是車馬晝夜
不斷。曾幾何時,竟是這般淒涼矣!」蔡澤低聲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請禁聲!」嬴柱
長長一嘆,再不說話,只默默跟著蔡澤搖上了高高的白玉階。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內侍等候,領著兩人一陣曲曲折折穿廊過廳便到了王書房門外。老內
侍一聲輕輕咳嗽,書房大門無聲滑開,老長史桓礫輕步出來一招手,便領著兩人進了長長的甬
道。蔡澤清楚地記得,這甬道原本是兩端通風中間沒有任何遮攔的,如今非但兩端封死,連甬
道中間大牆也嵌入了三道暗廳,每廳都站著四名便裝劍士。甬道盡頭的門外,也站著四個年輕
力壯目光炯炯的內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澤在長史桓礫的耳邊低聲問了一句。
  老桓礫卻彷彿沒聽見一般,推開書房大門便走了進去。又過了兩道木屏隔門,來到寬敞溫
暖的大廳,老桓礫一躬身高聲道:「啟稟我王:綱成君、安國君奉詔覲見!」正面帷帳後一聲
蒼老的咳嗽,桓礫便回過身來道:「綱成君、安國君,這廂入座。」
  兩張座案擺在白色大帳前三步處。待兩人落座,一名老內侍上前輕輕拉開了落地大帳,便
只剩一道薄如蟬翼的紗帳垂在三步之外。紗帳內長大的臥榻隱隱可見,一顆碩大的白頭靠在大
枕上竟沒有任何聲息;臥榻前緊靠著一張與榻等高的大書案,書案兩頭整齊地碼著兩摞簡冊,
中間卻是一口破舊的籐箱與幾卷同樣破舊的竹簡。
  驀然之間,紗帳內有了蒼老斷續的話音,卻實在模糊得難以聽清。便在兩人困惑之際,跪
在榻前的一個中年內侍突然高聲道:「王曰:蔡澤答話,《質趙大事錄》從何路徑入秦?」
  「臣啟我王,」蔡澤眼角一瞄,見老長史桓礫已經在案前開始錄寫,便知秦昭王雖是語艱
耳背,心下卻明白不亂,僅是這頭一問便直指要害,當下提著心神拱手高聲道,「此簡札乃呂
不韋密使送來,老臣惟遵王命,居間通連而已。」
  「王曰:綱成君之見,此簡真也偽也?」
  「臣啟我王:此大事錄很難作偽。根據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已經秘密與公子異人之
隨行老內侍、老侍女連通,查明公子異人質趙數年,每晚必記事而後就寢;其二,呂不韋乃山
東商旅極有口碑的義商,扶助公子,代為傳遞,沿途沒有差錯;其三,近年來公子交遊邯鄲士
林,才名鵲起,臣亦時有所聞。以常理推測,其才力當能勝任。」
  帳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陣沙啞模糊的聲音,跪伏榻邊的內侍回身高聲道:「王曰:嬴柱說
話,此子才具如何?」
  「啟稟父王,」嬴柱憋著氣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道,「異人赴趙之時尚未加冠,而今已
過而立之年,期間變化,兒臣難料。若說少時才情,蒙武將軍與異人同窗數年,或可有說。兒
臣實不敢妄斷定評。」
  又是一陣默然,帳中內侍突然回身:「王曰:異人籀文,師從何人?」
  「籀文?」嬴柱驀然一驚,「王孫之師,皆出太子傅屬員,無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啟我王,」蔡澤突兀插話,「呂不韋少學博雜,識得籀文,或可為師。」
  帳中一聲蒼老的喟嘆,接著便是一陣沙啞模糊的咕噥,內侍高聲道:「王曰:綱成君蔡澤
,立即著行人署使趙,試探異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國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緩行,待王命定奪
。可也。」
  一聞「可也」二字,蔡澤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辭三字尚未出口,便聽嬴柱高叫一聲:「父
王且慢,兒臣有言。」帳中一陣沉寂,蒼老的聲音突然崩出一個清晰的字音:「說。」嬴柱霍
然離案湊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國圖謀巴蜀,李冰急請成軍。事關邦國安危,大秦法度
,尚請父王立斷!」
  又是一陣默然一陣咕噥,帳中內侍高聲道:「爾等既知法度,便知當去何處。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臉驟然通紅,正要據理力陳,老桓礫過來一拱手低聲道:「安國君少安毋躁
,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個多時辰,已經四更天了。」蔡澤過來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聲臣等告
退,便出了書房。走到門廳外,嬴柱終是按捺不住:「綱成君何其無膽,忘記你我進宮初衷麼
?」蔡澤也不說話只拉著嬴柱出了宮門登車,方才低聲道:「上將軍府,此時去得麼?」
  「對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驁!」嬴柱恍然一拍車幫。
  「笑?那張老黑臉可不好看。」
  「不打緊!我與老將軍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車底廂板,緇車便轔轔上了正陽大道向
南而去。
  更深人靜,沿途官邸都是燈熄門閉,惟獨大道盡頭的上將軍府卻是風燈明亮中門洞開車馬
絡繹不絕。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馭手將車駛到偏門報號。這偏門是僕役運物的進出之道,屬府
中家老節制,不是軍士護衛。廊下守門老僕一聽馭手報號,立即打開了車道大門,緇車便從偏
院長驅直入。到得第三進停車,嬴柱便領著蔡澤穿過內門來到正院。這正院第三進是蒙驁的書
房與客廳,依嬴柱思謀,夜深人靜之時縱然有事,蒙驁也必然會在書房處置。不料第三進庭院
卻是冷冷清清,書房雖然亮著燈光,卻只有一個文吏在靜悄悄埋頭書案,與府門情形竟截然兩
樣。
  「走,去前院。」嬴柱拉著蔡澤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驚訝!第二進滿院燈火,環列東南西三面的十六個屬署門門大開,各
色軍吏匆匆進出,縱是毫無喧嘩,也分明瀰漫出一種緊張氣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門虛掩,廊下
四名甲士肅然佇立,激昂話音隱隱傳出,分明是在舉行將軍會議。嬴柱低聲道:「走,去兵符
堂。」蔡澤卻搖搖頭:「將軍會議必是重大軍務,且勿唐突,還是到書房等候最好。」嬴柱思
忖點頭,說聲也好,對中軍署文吏叮囑兩句,便與蔡澤回到了第三進。
  「多勞久候,老夫失禮也。」大約半個時辰,蒙驁終於進了書房。
  「老將軍為國操勞,不勝欽佩!」蔡澤連忙起身肅然一禮。
  蒙驁疲憊地笑笑,一擺手坐進了兩人對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汁笑道:「兩君夤夜
前來,必有要務,但說便是。」
  「巴蜀成軍事,可是老將軍處置?」嬴柱突兀便是一問。
  「兩君可是奉王命前來?」白鬚白髮襯著溝壑縱橫的黑臉,蒙驁沒有一絲笑意。
  「老將軍,原是這般事體。」蔡澤笑著一拱手,「巴蜀成軍,原是老夫與李冰聯袂上書所
請。多日不見君上會議,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與安國君同時奉詔入宮,末了言及此事,王
曰:爾等既知法度,遍知當去何處。是以前來相詢。老將軍若以為王命未曾明告知會他人,我
等便當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討教老將軍麼!」
  「既是此事,兩君便坐了說話。」老蒙驁粗重地喘息一聲,接過書吏遞過來的滾燙面巾在
臉上大搓片刻,紅臉膛冒著熱氣道,「楚軍異動,漢水我軍斥候早已報來。老夫當即請命,親
率五萬大軍南下彝陵佈防。上書旬日,君上卻無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詔入宮,方知綱成君
與李冰上書。君上徵詢老夫,老夫以為:此謀不失救急良策,然卻牽涉秦軍統屬法度,不敢輕
言可否。君上思慮良久,只說了一句『策不亂法,軍不二屬!』便要老夫回府謀劃,既要不亂
國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慮晝夜,卻是難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說來,老將軍尚無對策?」
  「若無對策,君上豈能將兩位支到這裡?」蒙驁淡淡一笑,「老夫召來在咸陽的幾員老將
商議,也無良策,便馳馬藍田大營聚集眾將謀劃。不意,一個年輕千夫長竟提出了對策:國軍
郡養,長駐巴蜀。只這八個字,一經拆解,將軍們便是齊聲喝采!」
  「好!」蔡澤欣然拍案,「這便是說,由上將軍府派出大將率一班軍吏入巴蜀,徵召巴蜀
精壯建成水陸兩軍;所成之軍仍是國府大軍,由上將軍府統一節制;所不同者,巴蜀兩郡提供
糧餉軍資,該軍亦長期駐守巴蜀。」
  「然也!」老蒙驁笑道,「據實而論,巴蜀原該有一支大軍駐守。當年巴蜀窮困,人口稀
少。司馬錯奪取巴蜀,只留下了一萬軍馬駐守蜀中,其軍資糧餉全部由國府供給。一支馬隊由
秦中經大散關進入巴蜀,三月才能到達,要養一支大軍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
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觀,經商於入漢水江水,再溯江西
上,半月便可抵達。當此之時,無論是巴蜀提供糧餉軍資,還是國府節制駐蜀大軍,都可輕易
實施。時勢變化,建成大軍確保巴蜀糧倉,此其時也!」
  蔡澤不禁讚歎:「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亂法,軍不二屬』!」
  嬴柱聽得心下鬆泛,饒有興致問:「老將軍,那千夫長甚個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錯。」老蒙驁一點頭,「此人叫王翦,二十六歲。」
  「代有雄傑,秦軍大運也!」蔡澤慨然拍案。
  「綱成君好辭!」嬴柱大笑一陣,看看眼圈發青白頭點睡的老蒙驁,便起身一拱手道,「
正事已了,我等告辭。」蒙驁恍然抬頭,起身離案方一拱手,卻一個搖晃轟然跌倒在了案邊!
兩人大驚,搶步來扶,卻聽沉重的鼾聲已經打雷般響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經滾灑在了蒙驁的白
鬚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趕來的中軍司馬問:「老將軍今日沒得歇息麼?」中軍司馬低聲道:「
五日六夜沒睡了。」說罷便與書房軍吏一起將蒙驁抬上了屏後的軍榻。
  蔡澤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門,卻已是曙光初顯。方要登車,蔡澤拉住嬴柱低聲道
:「今日之事,足證君上不會延誤國事。老夫之見,安國君還得收心回來,著力安頓好立嫡大
事。」嬴柱嘆息一聲道:「非嬴柱不著力,無處著力也!」蔡澤頗顯神秘地一笑:「綱成君但養
精蓄銳,不日便有分曉。」說罷一拱手便登車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04

【第二節】
  嬴柱一覺醒來,卻見華陽夫人正坐在榻前,便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道:「春睡無邊,佳人
候榻,快哉快哉!」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散亂的長髮咯咯嬌笑道:「老貓一般睡,三日三夜了
,曉得無?該起來曬曬了,日頭正好也!」惺忪雙眼前朦朧著倒掛下來的明眸皓齒,鼻翼瀰漫
著撩人的溫熱肉香,嬴柱一雙手猛然探進了雪白豐腴的胸脯,抓住一對大奶子便是用力一扯。
「疼也!」華陽夫人一聲嬌笑驚叫,柔軟的身子靈蛇一般翻轉過來,裙帶驀然散開明艷的肉體
便赤裸裸壓在了嬴柱身上。嬴柱啪啪兩掌打上玉山一般的肉臀,兩手一扯光鮮勁韌的大腿,女
人嚶嚀伏身,迎著長驅向上的男根便大喘蠕動起來––
  「勁力如何?」嬴柱親暱地拍打著女人的臉頰。
  「三日大睡,老貓不虛辰光。」華陽夫人香汗淋漓笑得分外嬌憨。
  「老夫老貓,小女子是甚?」嬴柱又猛然壓住了赤裸裸的肉身。
  「哎喲饒命!小女子小狗子小隸奴!」
  嬴柱哈哈大笑,翻身坐起將女人摟在胸前揉著:「肚腹空了,咥個甚?」
  華陽夫人驚叫嬌笑著跳開:「魚羊燉!只不許咥我。」卻又湊上來用紅絲汗巾沾拭著嬴柱
身上的汗水咯咯笑道,「聽話也,老貓起來曬暖和,阿姐園中等你多時了。」
  嬴柱頓時驚訝:「她來做甚?」
  「做甚做甚,能做甚?咥你也!」華陽夫人做個鬼臉,便過來侍奉嬴柱更衣。
  嬴柱任華陽夫人翻轉折騰著笑道:「這老阿姐甚個都好,偏是聒噪多事。」
  「呸呸呸!」華陽夫人嬌嗔道,「得了便宜賣乖,想人又罵人!」
  「好好好,你將魚羊燉治到亭下,我先去陪老姐姐。」
  「不消說得。」華陽夫人嫣然一笑便飄了出去。
  嬴柱悠悠然來到庭院甘棠林,遠遠便見茅亭下徜徉著一個高挑婀娜的黃裙女子,便遙遙一
拱手高聲道:「華月夫人,別來無恙?」女子轉身笑道:「喲!好正經!你倒是有恙,大白日折
騰得天搖地動,也不怕阿姐泛酸!」嬴柱呵呵笑道:「老姐姐索性改嫁了來,兩姐妹一起侍奉
老夫,不亦樂乎!」華月夫人便是一陣咯咯長笑:「耶!老貓吃魚不忘腥,你敢娶,我便敢嫁
!曉得無?不知羞!」嬴柱呵呵笑著走進茅亭,鬆軟地倚著亭柱癱坐在了青石條上。華月夫人
一陣風也似飄了過來:「起來起來!有殼沒瓤空瓢兒一般,能坐得冰涼石條麼?來,阿姐汗巾
墊了,這廂坐!」說話間一手將綠瑩瑩的絲綿汗巾折疊起來鋪在了亭下石墩上,一手便扶著嬴
柱坐了過來。嬴柱一番大動後原是疲憊,此刻笑得喘息咳嗽好一陣才上氣不接下氣道:「有殼
沒瓤,還不是讓你兩姐妹咥空了?」華月夫人輕輕撫摩捶打著嬴柱脊背嬌聲笑道:「喲喲喲,
好金貴!我姐妹要做萬年籐,老兄弟可是長青樹也!若不是有事要來照應,阿姐急吼吼來甘棠
林討乾醋麼?」嬴柱捉住華月夫人的小拳頭低聲笑道:「甚好事?我可不想老姐姐嫁人。」華
月夫人紅了臉:「呸,沒正形!你的大事,不要聽阿姐便走了。」嬴柱連忙攬住了華月夫人豐
滿柔軟的細腰:「敢不聽麼?過來說。」便要摟了女人坐進懷中。華月夫人就勢抱住嬴柱,伏
在他耳邊便是一陣急促咕噥。嬴柱頓時驚訝站起:「果真如此?你卻如何得知?」華月夫人坐
在了旁邊石墩上頗為神秘地一笑:「車有車道,馬有馬道,你縱是太子,管得著麼?」嬴柱凝
神思忖一陣搖頭道:「我卻不信。老姐姐萬莫多事。」「多事?」華月夫人一雙大眼瞪得溜園
,「曉得無,你倒是說話輕鬆,我姐妹沒個根,不揪心麼?」嬴柱笑道:「揪個甚心?阿姐小
妹都是老夫心頭肉,哪裡沒根了?」華月夫人一撇嘴:「朝露無根水,曉得無?我姐妹要得是
長遠!」
  「好熱鬧也!」亭外一聲笑語,華陽夫人輕盈飄來,身後兩名侍女抬著食盒相跟。華月夫
人笑吟吟起身,過來指點侍女擺置酒菜。一時妥當,華陽夫人吩咐侍女退去,便與姐姐左右陪
著嬴柱忙了起來。華月夫人燙酒斟酒,華陽夫人開鼎布菜,嬴柱只管埋頭吃喝。不消片時,一
鼎滾熱香辣的魚羊燉和著熱騰騰的蘭陵酒下肚,嬴柱額頭便冒出了晶晶汗水,頓時覺得渾身通
泰。
  「阿姐今來定是有事,說了麼?」華陽夫人親暱地用汗巾沾著嬴柱額頭。
  華月夫人正要開口,嬴柱卻拍拍華陽夫人肩頭起身道:「你姐妹稍待,我片時便來。」華
陽夫人欲待說話,卻見華月夫人飛來一個眼神,便嬌聲笑道:「曉得無,莫忘了來陪阿姐吃酒
。」嬴柱在亭外漫應一聲,便逕自大步去了。
  華月夫人詭秘一笑,立即挪坐過來一陣喁喁低語,華陽夫人驚喜莫名連連拍掌:「好好好
!上天開眼也!」華月夫人卻一皺眉道:「好是好,人回不來也是枉然!」接著一陣說叨,華
陽夫人頓時愣怔。華月夫人見妹妹沮喪,噗地笑道:「我有一策,只不曉得小妹心思如何?」
華陽夫人嬌嗔道:「小妹只管臥榻營生,餘事阿姐照應,原本便是你的話,如今卻來難我,曉
得沒好!」華月夫人摟住華陽夫人低聲道:「曉得無,這法子要老太子點頭。你不定個主張,
老阿姐功夫行麼?」華陽夫人紅著臉一陣嬌笑:「至不濟三人共榻,他有個不服軟了?」「死
妮子!」華月夫人一點妹妹額頭,「貪吃不顧倉空,就曉得舒坦!嗚呼了老太子,豈非沒了靠
山?」華陽夫人搖手笑道:「毋怕毋怕,還有老大一個兒子也。」華月夫人大樂,兩人便咯咯
笑著摟做了一團。
  卻說嬴柱匆匆來到署事庭院,正待走進書房,卻聞身後一聲高宣:「駟車庶長到––」回
身一看,四名壯漢抬著一張軍榻已經過了影壁,榻上靠坐著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正是駟車庶
長嬴賁!嬴柱心下一跳,大步迎過去便是一躬:「嬴柱見過王叔。」榻上老人竹杖啪啪一敲:「
老夫今日卻是王使,安國君書房接詔。」嬴柱心下又是一跳,伸手一指為首壯漢,說聲隨我來
,領著軍榻便進了正廳東面的書房。
  「安國君屏退左右。」軍榻落定,老庶長嬴賁板著臉便是一聲吩咐。
  「稟報王使:嬴柱書房素來沒有侍從。」
  「好!你等出去守在門廳,不許任何人進來。」老嬴賁一聲令下,四名壯漢赳赳出門。待
嬴柱掩上厚重的大門回身,老嬴賁哆嗦著雙手從軍榻坐墊下摸出一隻粗大的銅管捧起:「太子
嬴柱接詔,只許看,不許讀。」嬴柱肅然一躬,接過銅管啟開泥封取出細長一卷竹簡展開,兩
行大字赫然撲入眼簾:「
  大秦王命公子異人立為安國君嬴柱嫡子,返國事另為謀劃。
  驀然之間,嬴柱一陣眩暈心頭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抬頭看著老庶長竟愣怔得不知該
不該說話。老庶長一點竹杖,蒼老的聲音分外冰冷:「安國君嬴柱切記:太子立嫡,為邦國公
事;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惟其如此,此後凡關涉公子異人之事,皆由老夫與安國君
商議定奪,他人不得涉足。」
  「嬴柱明白。」
  「老夫告辭。」老庶長竹杖啪啪啪三點,四名壯漢便推門進來抬起軍榻走了。
  嬴柱恍然醒悟,揣起竹簡便一陣風般到了甘棠苑。茅亭下兩姐妹已經是滿面酡紅,見嬴柱
疾步匆匆模樣,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嬴柱過來也不說話,只擠進兩女中間兩邊一摟,突然便
是哈哈大笑。兩女眼神交會,兩邊偎住嬴柱也咯咯笑了起來。
  「說!姐妹咕噥,是否生了鬼主意?」
  「耶!老犁頭好寬,連姐姐也劃了進來,美死你也!」
  「偏不說!」華陽夫人做個鬼臉,「晚來有你消受也,曉得無?」
  「瞞我沒好。」嬴柱倏忽沉下臉色,「詔書未下,大姐便知消息,你姐妹豈能沒有預謀?
實在說話,老父王法度森嚴,外戚私通宮廷便是死罪,曉得無!我只叮囑一句:立即收手,切
斷私連,否則便是弄巧成拙!」
  「是也。」華陽夫人乖巧一笑,「夫君只說,詔書可是下了?」
  「知道了還問。」嬴柱板著臉從懷中皮袋掏出竹簡啪地丟在案上,「你倆看,是封君立嫡
,不是太子立嫡,小心為妙!」
  「喲!」華陽夫人笑了,「太子是你,安國君也是你,不一樣麼?」
  「蠢!」嬴柱呵斥一聲又呵呵一笑,「太子立嫡是國政大事,須詔告朝野,是人皆可知,
無涉機密。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自定君定皆是機密,局外人預聞消息抑或私舉干涉
,便是觸犯法度。明白麼?」
  「就事論事,原是沒錯。」華月夫人悠悠然一笑,「只這次安國君卻是危言聳聽。姐姐看
來,老王以封君立嫡處置,原是權宜而已,卻不在保密。權宜者,規避法度也。嬴異人未經王
室法定考校,若公然立為太子嫡子,便是有違法度;老王既不想開亂法立嫡之先例,又想趁著
清醒及早了結這樁大事,便謀出了這個權宜之策;這便叫弱其名而定其實,與機密何干也?」
  「妙!」華陽夫人拍掌笑道,「策士之風,阿姐也!」
  「老姐姐能事明理,說得原也不差。」嬴柱親暱地拍拍華月夫人,卻又是喟然一嘆,「只
是事關重大,國事又在非常之期,老夫尚須小心翼翼,何況你等也!」
  「曉得曉得。」華陽夫人嬌笑著一手摟住嬴柱一手端起一盅熱酒,「這是阿姐請齊國方士
製得乾坤酒,只此一盅也,來!」嬴柱把住一雙柔嫩的玉臂呱地吞了熱酒下去,拍打著兩個女
人的臉龐漫聲吟誦:「美人醉兮,朱顏酡些。湘女可人兮,獨厚老夫!」華月夫人掙脫身子笑
道:「起晚風了,莫讓他受涼,小妹背起了。」華陽夫人答應一聲,笑吟吟偎住男人腋下一挺
身,嬴柱肥大的身軀竟小山一般飄出了茅亭。
  次日清晨,甘棠苑尚在胡天胡地之中,貼身侍女便在榻帳外急促稟報,說駟車庶長府派主
書來請太子商議大事。嬴柱一聽,顧不得兩女嬌嬌繞身,氣喘吁吁爬起來匆匆整衣便鑽進緇車
去了。
  老嬴賁已經在專門處置王族事務的密室端坐等候,見嬴柱腳步虛浮精神恍惚渾身散發著莫
名異味兒,便大皺著眉頭冷冰冰道:「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安國君可知這句老話?」嬴柱
肥白的大臉頓時張紅,尷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兒一時有失檢點,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
嬴賁竹杖一點長吁一聲:「老夫嘗聞: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也!嬴氏自孝公奮起,至當今老王
,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時,安國君這第四代變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
爭嫡作亂而身首異處,王族強勢日見凋零。當此之時,安國君以羸弱之軀而承大命,年逾五十
而尚未立嫡,邦國之難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賁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
「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奮發,卻沉湎女色而自毀其身,何堪嬴氏之後!何堪大秦雄風也!」
  「王叔––」嬴柱撲拜在地竟大哭起來。
  「起來起來,你受不得涼氣也。」老嬴賁竹杖對著身後大屏敲打兩下,一個少年內侍便輕
步走了出來。老嬴賁低聲吩咐:「扶安國君熱水沐浴,務使其發汗才是。」少年內侍低頭脆生
生答應一聲,過來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著嬴柱軟綿綿的龐大身軀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嬴柱冠帶整齊紅光滿面地到了廳中。老嬴賁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
那鼎藥膳湯再說話。」嬴柱默然入座,見案上一鼎熱氣蒸騰,鼎下銅盤中木炭火燒得通紅,便
鉤開鼎蓋用長柄木勺舀著啜了起來。未到半鼎,嬴柱額頭細汗涔涔體內熱乎乎一片通泰,眩暈
虛浮之感頓時消散。
  「謝過王叔。」嬴柱一拱手,「侄兒不肖,若不能洗心革面,願受族法!」
  「功業在己不在天,好自為之也!」老嬴賁感喟一聲,拄著竹杖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嬴柱
面前,丟下一支細長的銅鑰匙,「右案這隻銅匣,打開。」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開了銅匣,
一隻怪異的兵符赫然在目!
  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鷹兵符!王叔何意?」
  「你且聽了。」老嬴賁點著竹杖,「王命:著安國君嬴柱憑黑鷹兵符領精銳鐵騎三萬,秘
密開赴離石塞口。」
  「我––領,領軍打仗?」嬴柱大為驚訝,一時竟口吃起來。
  「你能打仗?」老嬴賁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裡,木樁一個!」
  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說,要我接應異人返國?」
  「要你出場,還能有甚?」
  「可,邦交無門,異人能回來麼?」
  「異人回趙,王命另有處置,你只管接應便是。」
  「哪,何人領軍?」
  「蠢!」老嬴賁怒斥一聲,「你持兵符,還要誰個領軍?」
  「我,我說得是領兵大將是誰?」
  「天!嬴氏子孫竟有此等兵盲,氣煞老夫也!」老嬴賁雪白的頭顱亂顫,「持兵符者,有
選將之權,不知道麼!若在戰場,老夫早一劍劈了你!」
  「王叔––」嬴柱哽咽一聲,「我本羸弱,從來沒想過做這個太子也。」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賁粗重地喘息一陣,黑著臉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記住:
前將軍蒙武為將,他與異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還上心;你只坐鎮,一切行止悉聽蒙武決斷,
保你無差。」
  「謝過王叔指點!」
  「且慢。」老嬴賁一點竹杖,「此次各方舉動皆為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洩趙國,異人
便有殺身之禍!知道麼?」
  「侄兒明白!」
  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頭大睡到暮色降臨方才起來,沐浴用膳後自覺精神尚佳
,立即吩咐貼身護衛備車。正在此時,家老卻匆匆來報,說綱成君蔡澤來訪。嬴柱略一思忖,
便提著馬鞭來到了正廳。不料蔡澤對著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辭去了。嬴柱心下疑惑,
匆匆追上道:「綱成君呵呵兩聲便走,豈有此理!」蔡澤依舊是呵呵一笑:「見君便知君,何須
聒噪也!」轉身搖著鴨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無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後園鑽進四面密封
的緇車,便從後門出了府邸。
  旬日之後,三萬秦軍鐵騎經北地郡秘密抵達離石要塞,由於全部路徑都在秦國境內,消息
沒有絲毫走漏。大軍越過離石要塞,在河東一條大峽谷隱秘紮營,日不起炊,夜不挑燈,臨近
的趙國邊軍一無覺察。主將蒙武在血戰長平時已經是前軍先鋒千夫長,穩健周密有乃父蒙驁之
風,機警勇猛卻是顯然過之,擔任全軍尖刀從來沒有出過差錯,軍中譽為「鐵鷂鷹」。老嬴賁
點蒙武為將,除蒙武與異人篤厚,最根本處便是看中了蒙武單獨出兵的可靠及嬴柱與蒙氏一族
的通家交誼。
  駐定當晚,蒙武對嬴柱一陣交代,便傳下將令:由自己親自率領一萬人馬原地駐守,做各
路總策應;其餘兩萬人馬分解成十路輕騎,每路專分五百人前出散開探察,千五百人則埋伏要
道口專司接應;若遇趙軍追殺公子,接戰騎隊當一面死力拚殺,一面以隨帶猛火油大縱明火為
號,各路馬隊見火立即馳援!軍令下達完畢,兩萬輕騎銜枚裹蹄便趁著夜色瀰漫向廣袤的河東
山原。
  如此月餘已過,眼看寒風呼嘯已是臘月隆冬天氣,各路卻依然毫無動靜。這一日蒙武心下
不安,便到嬴柱帳中道:「月餘無消息,末將總覺有異。各路輕騎所帶軍食有限,我欲撤回散
出兵馬,專一隻在河東峽谷守候,安國君以為如何?」嬴柱原本不諳軍事,自是贊同蒙武主張
。蒙武見嬴柱沒有異議,當即下令撤軍回谷。三日之間大軍收攏,蒙武部署好各軍紮營地點,
又從河西要塞調來充裕軍糧,便在河東峽谷中紮營守候,每日輪番派出斥候游騎在百里之內耐
心巡查蹤跡。匆匆又過一月,大年正月已經到了最後一日,條條路口依舊是毫無動靜。蒙武覺
得蹊蹺,便與嬴柱商議準備回兵。不想便在此時,駟車庶長嬴賁卻派特使送來緊急王命:蒙武
軍立即分兵一半東出離石,趕赴上黨西口同時接應!
  「各將聚帳!」蒙武一聲令下,二十位千夫長與兩員副將片刻便到帳中。蒙武緊急下令最
得力的千夫長王翦行副將職權,率領五千鐵騎先行趕赴上黨,後續五千人馬由自己親自率領隨
後跟來。軍士拔營之時,蒙武便匆匆來到安國君大帳,想請年長體弱的嬴柱留守離石要塞巡查
策應。不想未進大帳便聽帳內一片慌亂雜沓,蒙武便是一驚!
  連日起早貪黑,嬴柱疲累已極,聞得軍情有變,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馳驅上黨還是留守策應
,卻聞帳外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個鬚髮灰白滿身髒污的老人便踉踉蹌蹌撲了進來:「
主東,出,出大事了––」
  「家老!你如何來了?」嬴柱忽地站了起來。
  「華陽華月兩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
  「大道無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傳聞紛紜––」
  「!」嬴柱大急,悶哼一聲便轟然嘩啦地倒在了案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08

【第三節】
  嬴異人婚禮大成,邯鄲士林一時傳為佳話。呂不韋卻是百味俱生,勉力應酬完婚禮與宴席
酬酢,便匆匆回到了倉谷溪蒙頭大睡。兩個晝夜過去不吃不喝不出門不理事,竟是要永遠地睡
下去一般。西門老總事大是憂心,便吩咐越劍無連夜請來了毛公商議。毛公聽完老總事一番訴
說也不去呂不韋寢室,卻逕自點著竹杖搖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時節,小庭院臥在滿山花草與莽莽胡楊林中,習習谷風陣陣鳥鳴,分外的幽靜空曠。
毛公推開虛掩的大門,院中竟是毫無動靜。毛公可著勁兒咳嗽一聲,一個總角小女僕不知從哪
個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動靜?」
  「嘿嘿,動靜不大你個小姐姐能出來?找人。」
  「趙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沒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臉,「老夫要見卓昭姑娘。」
  「老伯早說也!」小女僕做個鬼臉,湊近毛公低聲嚷嚷道,「姑娘一直臥榻不起,叮囑我
說來人便說沒人。我說若是主東來咋說。她說這裡人早忘記了她,來人也是僕人雜事,只回沒
人便是。我說那你吃飯咋辦。她也罵我一句蠢,關上門再也沒出來。」
  「幾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開得門麼?」
  「能。可姑娘沒有吩咐,不敢開也。」
  「蠢!要餓死人麼!」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磚地上,「老夫奉主東之命看望姑娘,開門!
且慢,開門之後,快去廚下吩咐製一盅好湯備著,半個時辰後送來。」小女僕鬼個臉答應一聲
,便從裙帶上拿下一支扁扁長長的銅鑰匙,帶著毛公到了庭院最深處的一座青磚大屋前,光當
光當撥開了門閂。大門推開,幽暗的廳中立即有一股異樣的沉悶氣息撲面而出。小女僕頓時慌
亂,叫了兩聲姑娘竟嚶嚶哭了起來。
  「蠢!拉開帷帳,打開門窗。」毛公站在門口皺起了眉頭。
  明亮和煦的陽光伴著習習谷風灑過,屋中依然寂靜無聲。毛公篤篤點著竹杖繞過大屏進了
隔間寢室,一雙老眼頓時瞪直了。涼幽幽的寢室整肅潔淨四面雪白,白榻白帳白案白牆,地上
鋪滿了已經有些枯萎但依然潔白的山花,一個雪白絲衣的女子靜靜仰臥在白榻白帳之中,枕旁
一束火紅的山茶花將女子臉龐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艷!
  倏忽之間,毛公眼眶溢滿了淚水,白頭瑟瑟顫抖著大盤腿匍然坐地,兩掌對著白榻筆直推
出又緩緩收回,口中卻是悠長地呼喚吟誦:「
  天祐佳人魂兮歸來––
  幼清以廉潔兮
  逢離亂而未泯
  入歧路守節義兮
  長離殃而愁苦
  魂兮歸來––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駐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東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淵者危矣
  土伯幽都者寒矣
  魂兮歸來––
  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共獻歲以發春兮時不可以淹
  同飲盡歡兮路不可以漸
  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魂兮歸來––
  天祐汝以白芷芳蘭
  嘶啞悠長的吟誦在空谷迴盪,悠悠蒸騰的白氣在廳中瀰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時,白榻
上一聲細微的呻吟,游絲般的聲音竟飄蕩了過來:「上蒼無處,我回來也。」
  「公主金玉之身,何須如此也!」不知何時,呂不韋站在了寢室門口。
  「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著額頭汗水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終是來了,老夫去
也。」轉身對廳中捧著食盒的小女僕使個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賞。」小女僕頑
皮地一笑,將食盒放到案中便攙扶著毛公去了。
  呂不韋捧著湯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來,便請飲了這盅靈芝麋鹿湯。毛公的方士之
術只管得一時,固不得根本。」女子朦朧著雙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
叫我本名好了。」呂不韋尷尬笑道:「趙姬之名已經被替代了,不韋慚愧,尚請見諒。」女子
依然淡淡漠漠:「趙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陳渲。」呂不韋不禁一驚:「如此說來,姑娘是故陳
國公主?」女子輕輕一聲嘆息,卻閉上了眼睛,一絲淚水滲出眼簾爬上了蒼白的臉頰。呂不韋
心中猛然一顫,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過湯盅一勺一勺地餵女子喝下。
  「謝過先生。」女子睜開眼睛,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
  「陳渲姑娘如此自殘,不韋殊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先生無須自責。」陳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買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陳渲無才,不
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愛。於情於理,於長青樓規矩,陳渲皆負疚過甚。我若留世,
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陳渲一生至此,路雖崎嶇而身心清純如雪,自憐自痛,便選了如此
長眠之法,原本與先生無關。今兩公救我,小女卻是無以回報,只求先生送我回陳國故土,桑
麻隱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報矣。」
  默然良久,呂不韋突然開口:「不韋若有他想,又當如何?」
  「長青女規矩:主人生我死我,無怨無悔。」
  「陳國故土一無安寧處,姑娘莫做此想。」
  「既然如此,陳渲惟有一死相報。」
  「不!我要娶你為妻!」
  突然之間,陳渲一陣咯咯長笑:「異想天開也!先生只不知長青女另一規矩:終身為奴,
絕棄妻願,若謀妻位,其身必滅!」
  「與公子結縭,你卻何以沒有此說?」
  「委身公子,乃主人買我之初衷,敢不從命?」
  「女不為人妻,豈有此理!」
  「先生且聽我說。」陳渲又是淡淡漠漠地一笑,「長青樓主圖謀長遠,方有這一規矩。先
生但想,長青女若仗恃才藝美貌與主人妻室爭位,攪得主家分崩離析,長青樓焉得在巨商富豪
間有萬無一失之口碑?先生若為一時躁動之心,惹來後患無窮,得不償失矣。」
  「我卻不信!」呂不韋一聲冷笑,大步跨前兩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陳渲一聲驚叫便昏了過
去。呂不韋不管不顧,一把扯掉陳渲裙帶,又三兩把脫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壓在女子身
上嘴對嘴地大呼大吸起來。未及片刻,陳渲嚶嚀一聲醒來,滿面張紅地掙扎著軟癱的身子,不
禁便是淚水泉湧。呂不韋卻瘋了一般揉搓著柔若無骨的嫩滑肉體,一句話不說只分開陳渲雙腿
奮力一挺!一聲微弱的呻吟驚叫,陳渲頓時沒了聲息。
  大約半個時辰,滿面紅潮汗水涔涔的陳渲睜開了眼睛,見呂不韋正盯著自己打量,不禁便
是放聲大哭。呂不韋依然是一句話不說,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陳渲便大步出了客寓。來
到山腰庭院,毛公與小女僕正在廳前笑嘻嘻眺望,旁邊的西門老總事卻是一臉不安。呂不韋抱
著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來,遙遙便是一聲高喊:「毛公、老總事,我要大婚!迎娶陳渲
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陣哈哈大笑,「呂公業已心無藩籬,可喜可賀!」
  三日之後,倉谷溪一片平靜溫馨地喜慶。沒有管絃樂舞,沒有高朋大賓,婚禮宴席只有四
張座案––薛公毛公與呂不韋陳渲。開席未幾,旁廳宴席的西門老總事與執事僕人們輪番進來
敬酒完畢,毛公薛公正要與一對新人痛飲嬉鬧,呂不韋卻已經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紅裙玉珮的
陳渲默默用大枕將呂不韋靠在座案上,離座起身肅然兩躬,親自為毛公薛公各自斟滿了三大爵
百年趙酒,又在自己面前滿蕩蕩斟滿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趙姬去矣,呂公再生。兩公大
德,陳渲當代夫君敬謝。」說罷連番舉起沉甸甸銅爵一氣飲乾,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
又驚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舉爵急飲,酒液流淌頓時將鬍鬚胸襟淹得濕漉漉一片,一時間酒香
便瀰漫了大廳。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過去,頹然軟癱在大案前!
  西門老總事聞訊,帶著越劍無與兩名女僕匆匆趕來,便要扶幾人回房歇息。陳渲紅著臉笑
道:「夫君有我,諸位但侍奉兩公回房便了。」說罷一矮身將呂不韋雙手托起,腳步輕盈滑出
,竟舞步一般搖曳飄去。越劍無大是驚訝,一拉西門老總事便跟出了大廳。
  倉谷溪莊園的正廳坐落在向陽避風的山坳,寢室卻在山坡庭院的書房之後。今夜月在中天
又是處處紅燈高挑,各條路徑便看得分外清楚。饒是如此,越劍無兩人出廳之時,山腰石徑卻
已經沒有了人影。越劍無心中一急,左臂一夾老總事飛身躍上了山坡庭院,進得大門掠過書房
便看見了紅燭高燒的洞房。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莫急,先聽聽動靜。」便與越劍無悄無聲息
地貼近了一片紅光的落地大窗。
  房內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的聲音:「姑娘,你恨我麼?」
  「不。」女子輕柔斷續的聲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實意外。」
  「假若呂不韋不是主人,你會喜歡我麼?」
  「不知道。」
  一陣長長的沉默,又是呂不韋聲音:「陳渲姑娘,事已至此,無須隱瞞:不韋原非草率輕
薄之人,強犯姑娘原是我有意為之;卓昭原是我所愛之人,卻因夜半彈箏無端巧遇,而被異人
公子引為天人知音;公子為此相思成疾,以至於癲狂失心;為解難題,不韋方才踏入長青樓選
得姑娘,欲以佳麗才情化解公子情癡心病;不合波瀾橫生,公子竟因秦箏認定卓昭正是胡楊林
夢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堅執求婚;實在說,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熱辣,亦為公子熾熱動心;當
此之時,不韋若不成全兩人婚配,非但嬴異人身心俱毀,呂不韋也是功敗垂成矣!」屋中響起
腳步聲,呂不韋一聲嘆息,「此間諸般變化,姑娘皆在雲霧之中,然卻良善寬厚,非但不以遭
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辭世解脫不韋之難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點破,呂不韋
依舊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慾有節,無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為
髮妻,而絕非不韋以買主欺人,做禽獸之舉。此番心事,天地可鑒。呂不韋若有一句欺心之言
,後當天誅地滅!」
  「做則做矣,要得如此正板麼?」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輕柔的聲音突兀一問。
  「秦趙死敵也。」呂不韋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著,「趙國若知卓昭嫁於秦國公子,必得加
害於卓氏一族。雖是天下巨商,卓氏也無力對抗此等叛國滅門之罪。卓昭隱名冒名,原是避禍
之策,無得有它。」
  「無牆不透風,此事瞞得多久?」
  「五七年之間,異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時趙國縱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禍。」
  「大出?這位公子要做國王!」
  「不錯。公主後悔還來得及。三年後我保你進得秦王宮。」
  「原來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聲輕柔悠長的驚歎,突然又大笑起來。
  「笑從何來?信不得呂不韋麼?」
  妙曼身影長躬撲拜在地,「先生救我於心死,實是再生大德!」
  「公主––」呂不韋木樁一般矗著。
  妙曼的身影膝行幾步驟然抱住了呂不韋雙腿,輕柔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我不是公主,
不是奴隸,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呂不韋手足無措,木訥得語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長起,火紅的大袖包住了木樁般的呂不韋––
  窗外的西門老總事輕輕一扯越劍無說呆看個甚?走!越劍無鬼臉笑笑,在老總事臂膊一趁
,兩人便悄無聲息地飛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靜的倉谷溪莊園飄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綠色的雲,出入於重重庭院,搖曳在
條條小徑,分派著僕人們整治庭院,指點著廚師們備炊造飯,召喚著使女們洗衣浣紗,偌大莊
園便顯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氣象。慣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團團轉的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悠閒地
操著雙手喚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樂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幾位呂氏商社的老執事也驚喜
得滿莊園張羅前後品評,直是不亦樂乎。越劍無看無須幫忙照應,便一騎飛出了山谷。待到日
上三竿呂不韋走出庭院,莊園已經是整齊潔淨滿眼生機。藍天白雲下炊煙裊裊笑語不絕,林木
山溪中鳥語花香搗衣聲聲,昨日還透著幾分蒼涼酸楚的滿院紅燈,此時竟瀰漫出一派熱氣騰騰
的喜慶。
  「噫!」呂不韋揉揉眼睛,驚訝得兀自一聲喟嘆。
  「嘿嘿,偷著樂麼?」
  「毛公薛公,」呂不韋驀然回身紅著臉嘟噥,「一覺醒來,全不對勁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慾有節之道,該當再添幾句。」毛公對著呂不韋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
乾之為大,無坤者虛也。山之為雄,無水者枯也。情慾有節,無愛者冷也。人世之寒熱,泰半
在女子也!」「添得好!」呂不韋一陣開懷大笑竟是從來沒有過的精神抖擻,見西門老總事在
山坳庭院遙遙招手,兩邊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飲,不醉不休!」
  正廳中酒宴業已擺置整齊,依然是一身紅裙卻顯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兩人的陳渲正在笑吟
吟給各案定爵布酒,見三人談笑風生而來雖意味不同但卻都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不禁便是滿
臉通紅羞澀地一笑,說聲兩位先生請入席,便風一般飄去了。三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一陣,便各
各就座舉爵痛飲起來。酒過三巡,陳渲悠然進來照應布酒又輪番與三人對飲,毛公薛公便引著
一對新人海闊天空地戲謔笑談,一片融融之樂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後,越劍無匆
匆歸來,說聲西商義信,便遞給呂不韋一隻裹紮嚴實的皮袋。呂不韋當下打開拿出一支泥封銅
管啟開,抖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眼光一瞄,卻是一行極為古奧的籀文,便遞給相鄰的毛公薛公:「
我識得不全,兩公且看。」
  「好事!呂公大事成矣!」薛公驚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嘩啦一抖羊皮紙,「只這兩句話:太子已立嫡,作速設法與
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誰?不知道!兩句話也說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誰?如何立得?老秦王
王命還是太子自作主張?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憑這一紙之言輕舉妄動。」
  「老夫之見,你老兄弟這次卻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趙交惡,此等事本是
極端機密。消息人準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辦。萬一走漏消息,也是個撲朔迷離,使趙國難以
判定真偽。能用已經消失的古籀文密寫,足見消息人對呂公學問底細知之甚深,準定認為這兩
句話足以明事,無須蛇足之筆。呂公以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呂不韋折疊起羊皮紙裝入貼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兩公且隨我到
書房計議。渲妹,你與西門老爹立即清理莊園,緊要物事悉數裝車。越執事,立即趕到無名谷
知會荊雲義士。」說罷便與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廳。
  倉谷溪立即忙碌了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13

【第四節】
  暮色時分,一隊車馬轔轔出了莊園,到得倉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兩輛垂簾緇車駛上了邯
鄲大道,兩匹快馬卻箭一般馳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原。大約半個時辰,兩匹快馬進入了一道險峻
的峽谷,迎面一騎飛來稟報說荊雲義士已經在河谷叢林聚集馬隊等候了。呂不韋說聲走,一騎
當先便飛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峽谷。三五里之後,峽谷漸漸開闊,淙淙水流旁高聳著大片青黃蒼
蒼的胡楊林,進入林中一箭之地,朦朧月光下便見每株形如傘蓋的胡楊樹下都聳立著一尊黑黝
黝的物事,馬罩皮甲人戴面具,鐵塔般巋然不動!待呂不韋走馬入林,黑黝黝鐵塔們突然便是
刀光閃亮整齊一呼:「參見呂公!」
  「諸位義士,」呂不韋在馬上一拱手,「中秋將至,不韋特來拜會,盤桓痛飲!」話方落
點,林中又是一聲謝過呂公的歡快呼聲。喊聲方息,右前一騎沓沓走馬到中間高聲道:「壯士
兄弟們!荊雲告知諸位一個重大消息:呂公業已將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數安置妥當,每家三
百金加兩百畝良田!我等既往罪責,一概從官府了結除名!自今而後,兄弟們不再是官府追拿
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為報?」
  林中鐵塔們一片沉寂,驟然便是一陣夾雜著唏噓哽咽的雷鳴般吼聲:「追隨呂公!忠於呂
公!死不旋踵!」隊前荊雲卻又高聲道:「呂公之意:我等護商使命業已告成,中秋之後便可
各歸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說明,呂公當在旬日之內理清事
端,保我等安然離趙!兄弟們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夾雜著
偶然的戰馬噴鼻清晰可聞。呂不韋有些驚訝,看看荊雲正要說話,卻聽林中一人高聲問道:「
荊雲大哥如何打算?回歸故里麼?」荊雲一拱手道:「兄弟既問,荊雲明說不妨:當年呂公救
我出鯨刑苦役,此恩不報,我心不泯!目下呂公大事正在最後一步,荊雲要送呂公安然出趙,
再行離開,不能與諸位兄弟同走。」林中鐵塔們頓時一片騷動,一個聲音喊道:「大哥說得好
!我等誰個不是呂公涉險犯難救於牢獄刑場?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對!大哥不走,
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俠之風,豈能不報而走!」一片嚷叫聲終
於匯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呂公不離趙,我等不離趙!」
  荊雲走馬過來低聲道:「呂公,諸位兄弟同心,我也無能為力。」
  「也好,我來說透。」呂不韋走馬上前幾步,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義士,呂不韋當年所
為,皆是感念諸位俠義高風,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餘年,諸位與呂氏商社甘苦共嘗,櫛
風沐雨歷經艱險,方保得呂氏商社龐大車隊屢遭劫難而無一次頃沒。若非如此,呂不韋豈能成
事!十餘年來,義士馬隊戰死者十三人,負傷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韋便是痛心負疚無以
復加!此等流血拚殺之大功大德,報償呂不韋昔年破財救難雖百次而有餘!談何不報而走?縱
是專諸、聶政、豫讓再生,誰個敢說諸位義士不報而走!」馬隊寂然林風習習,呂不韋不禁便
是一聲哽咽,稍稍平靜心緒又道,「今日所以遣散義士馬隊,無得有他,皆因不韋業已棄商從
政。政者,正也。戰國變法百餘年,各大國都是政肅法嚴,不韋將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馬隊追
隨?不瞞諸位義士,今秋之內呂不韋便要離開趙國西入秦國。諸位都是山東義士,各人家族與
秦國或多或少都有血戰仇恨,若隨不韋入秦,心下豈能坦然?不韋心中無他,惟念諸位任俠之
士,回歸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韋也便心無掛牽了。」呂不韋說罷翻身下馬,對著林中鐵塔般
的馬隊深深一躬,「此心惟誠,諸位義士體諒。」
  林中馬隊肅然無聲。依著戰國之風,這便是不贊同卻又幾句話說不清。荊雲見狀走過來低
聲道:「呂公,我看先不說此事也罷,左右不在幾日。回頭我與兄弟們先私下說說再說不遲。
」「也好!」呂不韋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們,今夜月明風清,各國老酒應有盡有!
走與不走姑且不說,我等先來個一醉方休!」
  「呂公萬歲––!」林中一片歡快的呼喊。
  一場豪俠夜飲直到東方發白。胡楊林中篝火熊熊酒香瀰漫一架架烤羊烤豬蔚為大觀,紅木
酒桶咕咚咚抬來轟隆隆滾去,騎士們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飛濺,叢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語。
呂不韋醉了,荊雲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騎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呂不韋兩騎才
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緒竟是說不出的百味雜陳。
  這支馬隊與呂不韋實在是血肉相連。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與田單達成第一筆鹽業買賣之
時,便深深體味到了行商長途運貨的艱險。從即墨海濱的鹽場到中原大市,迢迢千餘里,一二
百輛牛車,三五百號人馬,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行商最要害處尚不在這事務繁難,畢竟戰
國之世比起春秋時期的諸侯林立關卡重重路途要通暢許多,只要有幾個精於運籌的執事與主東
齊心協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亂倒是不難。行商之要害,只在一個險字,險則在於盜。盜,
是春秋戰國之世對游離於官府法網之外的亂民的稱謂,實際便是後世所說的匪。戰國之世大戰
連綿天災人禍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盜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盜民者,或是大戰之後被丟
棄的重傷兵無計還鄉,或是各國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復仇殺人犯不敢還鄉,或是各種名色
的逃逸奴隸無鄉可還無家可歸,或是大饑饉後殘留的奄奄孤兒,或是逃離本國苛政遠走他邦卻
依舊流離失所。凡此人等流竄嘯聚匯於各邦國交界處的險要山川,官府鞭長莫及,窮山惡水地
薄無收,狩獵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與小國輜重糧倉為生計的盜群。
  初為鹽商,呂不韋對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筆金錢,或卸下半車一車鹽袋,或丟下幾口袋商旅
路上必備的乾餅醬肉加幾桶好酒,總是求買得個路途通暢人馬無傷。然時間一長,盜們得寸進
尺胃口膨脹,大盜群更是動輒便要五七車財貨,呂不韋便不堪重負了。恰在此時,田單在即墨
抗燕,呂不韋受託做起了秘密供給齊軍物資的總籌辦,無論是分散採買或是集中運送,件件都
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絕不能中途出事。開初幾次,都是魯仲連親自帶領著臨時招募的一支馬隊
護送貨車。半年之後,呂不韋深感諸多不便。一是牽累魯仲連不能專一襄助田單;二是匆忙招
募的騎士難免良莠不齊,幾次被盜群首領收買,若非魯仲連與幾名骨幹騎士奮力血戰,車隊便
是全數被劫。
  反覆思慮,呂不韋請魯仲連舉薦一個義士,重新物色遴選可靠武士,組成一支可共患難甘
苦的護商馬隊。魯仲連也正在焦慮即墨戰事危機而不能脫身,聽罷連連點頭,說齊國有一個義
士堪稱當世任俠,只怕你我目下財力起他不出也。呂不韋便問此人何在?魯仲連說,此人被齊
南百姓呼為「魚鷹遊俠」,現在莒城以東百餘里的一座刑徒營服苦役;燕軍滅齊後,燕將秦開
奉樂毅之名,立即佔領了齊國南部這座關押三萬餘人的牢獄大營,要將這些刑徒押送回燕國填
充勞役;為宣示燕軍的王師仁義,樂毅通告齊人:舊齊國苛政,刑徒多有冤獄,齊人可以金錢
財貨贖救罪犯還鄉,無人贖救之刑徒聽憑燕軍處置!
  呂不韋笑道:「此公人望甚高,豈不早被人贖救了去?」魯仲連便是忿忿苦笑:「你卻懵懂
!齊人鳥獸四散,財貨被燕軍大掠十之八九,誰個有重金贖救刑徒?空頭仁義,樂毅騙得誰來
!」「原來如此也。」呂不韋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軍大營!」
  三日之後,兩人水陸兩路分頭北上。呂不韋到得莒城,在城外難民聚居的山谷尋覓到了一
個昔日富豪的田姓齊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隨,便找到了燕軍大營求見主將秦開。秦開聽罷
訴說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頑劣入骨,竟在刑徒營鼓噪越獄,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贖救之
列。」呂不韋搶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東原與此人無甚關涉,贖救與否皆無所謂。只是我
家主東深受舊齊苛政之苦,要給齊人做個表率,以示燕軍仁政無虛。此人在獄雖則刁頑不堪,
昔年卻做得許多好事頗有人望,若贖救得出,齊人對燕軍自是刮目相看。將殺之際能許贖救,
則更見燕軍寬厚愛人,我齊國子民便是擁戴無疑!老朽此言,尚望將軍三思。」秦開沉吟一陣
笑道:「一個家老竟有如此說辭,難得也!如此稍待,我須稟明上將軍定奪。」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護衛著一員大將飛到燕軍大營,上將軍樂毅竟親自前來處置這件事情
了。樂毅說此人雖可贖救,然須多出一倍贖金,否則無以懲戒頑劣之民,縱有仁政依然落空。
呂不韋連忙扯了扯「主東」衣襟,「主東」便慨然應允了。
  這個「魚鷹遊俠」被抬出骯污不堪的洞窟時,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粗通醫道的呂不
韋立即清洗了魚鷹遊俠的傷口,清楚地記得大小傷口共是六十六處!然後用浸透藥汁的大幅麻
布將人包紮停當,抬上了鋪有三層獸皮的密封緇車,親自駕車晝夜兼程回到了陳城。商社的西
門老總事已經接到消息,請來了隱居荊山的楚國萬傷神醫。大布打開,鬚髮如雪的老神醫看得
一眼便皺起了眉頭:「此人內傷外傷新傷舊傷重重交疊,毒膿便體,命在旦夕,老夫也是無能
為力也。」呂不韋大急,一聲悶哼便栽倒過去。片刻醒來,老神醫沉吟道:「傷不難治,毒膿
難消。若得鉤吻草三支、鴆羽一支,或可有救。只是此物實在難覓也。」呂不韋霍然起身轉身
便走。也虧了是在這南北商旅交匯的陳城,兩日之內,呂不韋居然以三千金的駭人高價從一個
嶺南大藥商手中買得了兩種劇毒之物。老神醫將鴆羽入酒,再用人們聞之變色的鴆酒清洗毒膿
滲溢的傷口,割去腐肉,又用鉤吻草熬成的藥汁浸布包紮新肉傷口。如此這般一月有餘,魚鷹
遊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
  三月之中,遊俠只整日在後園林中默默轉悠,即或在呂不韋為他舉行的慶賀小宴上也是沉
著黑臉一言不發。呂不韋也從來不說事體,只隔三岔五的到林中茅屋談天說地請教劍術。遊俠
似乎不耐聒噪,對呂不韋的談笑風生始終只是默然相對。一次終是難忍,舉著大陶碗咕咚飲盡
大手一抹嘴角便道:「公既贖我,又救我命,有死事但說便是,何須整日絮叨!」呂不韋頓時
鬧了個大紅臉,卻肅然一個長躬到底:「君為任俠,不韋從魯仲連處聞名,心懷景仰故而救君
。不韋救君,無買命復仇之心,惟願與君死生一體圖事而已。君但斟酌,若以為不韋所事當得
君為便為,不當為則不為。不韋若有圖報之心,天地人神滅之!」說罷逕自大步去了。
  旬日之後,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呂不韋接到西門老總事急報說從嶺南運回的皮甲在洞庭
湖北岸被山盜劫走大半,鬱悶心頭漫步後園,驀然卻見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負帶刺荊條背
上鮮血淙淙,分明正是魚鷹遊俠!大驚之下,呂不韋搶步上前解開荊條扶他起身,自己卻一時
喘息著說不出話來。遊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幾句話來:「公為大義商旅,我為風塵武士,
與公生死一體共圖大事,自今日始!」
  沒有說一句話,兩人便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鮮紅的血沾滿了白麻布袍,滾燙的淚滴滿了赤
裸的身子––那一夜,兩人痛飲了三大桶烈性趙酒,快語如風連綿不斷,直到紅日高掛竟是誰
也沒醉。
  遊俠說他的本名叫荊雲,是當年秦國商鞅的衛士荊南的玄孫。商君死難,荊南安置了商君
的諸般後事便逃離秦國,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後墨家分崩離析,荊南晚年便隱名居在了齊國海
濱。三世以來,荊氏一族已達到三百餘口,武風不衰,代有俠士。荊雲出生,三歲便開始修習
武術根基,十五歲便已經是一流劍士,二十一歲加冠,荊雲的劍術節操已經在齊東地帶有口皆
碑了。時逢齊湣王苛政害民賦稅繁多,荊雲不堪鄉里百姓叫苦,便帶領四鄉民眾交農罷耕。誰
知齊湣王聞報非但沒有免賦(勞役)減稅(實物),反倒派來軍兵緝拿首犯剿滅亂民!憤怒之
下,荊雲帶領荊氏一族與罷耕農人三千餘人連夜入海逃上了一座無名孤島,所有舉事鄉民無一
傷亡。荊雲因此得魚鷹遊俠之名。三年後,荊雲登陸採買漁船漁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獲,
定為不赦之終身苦役,當即鯨刑刺面押到齊南刑徒營單窟關押,兩年後便成了無數綿綿蠕動在
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軍大舉滅齊,守獄齊軍惶惶大亂,荊雲極為警覺,立即策動刑徒們在
一個深夜大舉暴動!便在殺散惶惶官兵,就要結隊逃往就近莒城尋找貂勃做抗燕義軍時,燕軍
秦開部十萬輕騎風馳電掣般捲來,將三萬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內!守獄燕將查出了荊雲是起事首
領,便許他以燕國刑徒營總領之官並減所有刑徒罪名,條件是他說服刑徒們安心遷燕做官府終
身勞役。荊雲怒斥燕將,斷然拒絕。燕將大怒,將荊雲捆在木樁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關進了
冰冷髒污的石窟。燕將不信世間竟有如此硬骨頭,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荊雲不可。雖日每血流
如注,荊雲卻是一聲不出,回到石窟便極為機密地做著聯絡刑徒們暴動越獄的謀劃。若非那個
傳送消息的齊人老獄吏因說夢話洩風,酷刑之下供出了荊雲,刑徒營的風暴在呂不韋到來之前
便爆發了––
  呂不韋百感交集唏噓不已,慨然提出要與荊雲拜「刎頸」之交。荊雲默然良久,卻搖了搖
頭。呂不韋難堪不解。荊雲卻說:「大義不在俗交。公圖大事,不當死便不能死,何須為全一
人之義輕了性命?生若我等武士,便是個戰陣生涯,頭顱懸於腰間說丟便丟。與公刎頸,便是
全小義而廢大義,實則不義也!」呂不韋無話可說,便請荊雲出任商社總執事。荊雲又搖了搖
頭說:「公所缺者非商道之才,實武士之才。譬若田單昔年經商,有兩百敢死馬隊,非但保得
商路無恙,且能撐持魯仲連呼風喚雨縱橫天下。荊雲自認武才不差,定然為公謀得百人死士以
濟緩急。然卻有四請,公須切實做到。」呂不韋肅然點頭。荊雲便說出了四個條件:一不參與
商社任何事務,二不出席任何公開酬酢,三不對任何人洩露馬隊武士的姓名身世,四不接受除
呂不韋之外的任何人差遣。
  呂不韋記得,他鄭重地接受了荊雲的全部四請。
  一個月後,荊雲容貌大變,一個俊秀英挺的青年永遠地消失了,站在呂不韋面前的竟是一
個連鬢虯髯面若塗炭分不清年齡的精悍漢子!呂不韋熱淚盈眶哽咽難言,虯髯漢子卻一拱手便
去了。半年之後,呂不韋有了一支三十人的馬隊,兩年之後,馬隊逐漸增加到一百一十六人,
從此便是有減無增。荊雲說,快速馬隊不若戰陣大軍,貴在精悍,百人足矣!所有這些騎士,
都是荊雲秘密物色的特殊死士,不是為民獲罪而成刑徒,便是仇殺逃匿而成流民。荊雲物色一
個,呂不韋便周旋解救一個,數年之間整整支出三萬金之巨!
  從此,呂氏商社的車隊經最初兩年的十多次實力闖盜關之後,便從來沒有出過大事。荊雲
不是一個草莽俠士,而是一個機謀深沉果敢明斷的首領,他不斷通過各種途徑與各色盜群結交
,十多年下來,山東六國竟是暢通無阻。呂不韋深為感慨,幾次對荊雲嘆息:「兄弟大將之才
也!生逢戰國之世正當其時,不若出世為將,不韋當全力襄助。」素來不苟言笑的荊雲卻是哈
哈大笑:「倘若呂公一日為相,荊雲便為將!」一句話說得呂不韋也是哈哈大笑。
  三年前商事收手,呂不韋便要安置武士遣散馬隊,荊雲卻總是搖頭,這件事便擱了下來。
直到呂不韋咸陽歸來,才說動荊雲,開始動手諸般安置。荊雲不聞不問,依舊恪守約定信條,
恆常如一地住在峽谷叢林,整日帶著馬隊馳騁演練。今次前來,呂不韋似覺馬隊武士們有些變
化,面具馬甲整齊,直與秦國的鐵甲銳士一般。本想問來,終因素來不干荊雲馬隊鋪排,也便
沒有說出,只是在心頭壓著一個心思:騎士們要走在我後,卻該如何疏通趙國關隘放行?
  「先生,老總事!」越劍無揚著馬鞭遙遙一指。
  斜陽之下,一輛青銅軺車如飛而來,前廂馭手挽韁挺立雪白的鬚髮散亂飄舞,一看便是西
門老總事駕著呂不韋的高車來了。這輛軺車在呂不韋圖謀入政長住邯鄲後極少使用,一則是這
輛車全部青銅打造華貴講究三馬繫駕,行止太過惹眼;二則是軺車只有傘蓋而無緇車垂簾,乘
者或坐或站都被路人看得清楚,如此便多了許多路途應酬。今日西門老總事親自駕著青銅軺車
迎出倉谷溪,必有意外之事!
  「西門老爹,何等事體?」勒馬之間呂不韋便高聲撂出一句。
  「咸陽密使到了!」老總事也是剎車之間高聲一句,又抖著馬韁將車兜過喘息著笑道,「
來人做派甚大,我便駕出軺車迎你回去,免得他人笑我商社寒酸。」
  「咸陽?密使?」呂不韋大是驚訝,「奉何人之命?有書信麼?」
  「大勢派也!」西門老總事乍舌一笑,「甚都不說,只說要見呂公。」
  呂不韋下馬登車笑道:「老爹也是,管他甚做派,我是我便了。走!」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19

【第五節】
  夕陽時分,幽靜的河谷山道罕見地熱鬧起來。
  一隊黑衣武士與一隊紅衣侍女清一色的黑馬長劍,簇擁著一輛珵亮的青銅軺車轔轔隆隆地
開進了倉谷溪莊園。遠遠看去,竟彷彿一團烏雲托著雨後的太陽在山谷漫遊。馬隊軺車之後,
遠遠跟著一隊嘎吱嘎吱大響的牛車,每車都苫蓋著一張棕色的防雨牛皮,將高高隆起的車廂裹
紮得極為嚴實,直是一座座小山在河谷蠕動。拐過一個彎道,便見河谷深處的山頭上一座竹樓
抖動著紅色幌旗遙遙在望。青銅軺車中一聲令下,前行騎士便一馬飛出搖著一面黑色小旗直奔
莊園,報號之聲迴盪山谷:「遠方客來拜會呂公––!」
  「敢問何方貴客?」正在忙碌的西門老總事聞報出來,實在有些不明就裡。
  「咸陽客到,作速稟報呂公。」騎士勒韁圈馬竟絲毫沒有下馬的樣子。
  老總事呵呵笑道:「大賓自遠方來,也得有個名號,否則何以稟報?」
  「多事!」騎士用馬鞭一指,「你只說咸陽密使到。餘事莫問!」
  「貴客稍待。」老總事一拱手便匆匆回了莊園,吩咐僕役停止善後忙碌立即收拾廳堂庭院
,又到山腰書房對夫人陳渲稟明請她暗中指點諸般應酬,便備好青銅軺車出了莊園;到得大門
,見馬隊軺車已經到了莊園外車馬場後隊牛車尚在絡繹湧來,便連忙下車走過去對著青銅軺車
一躬:「老朽乃呂公家老。我家主東訪客未歸,請大賓進得莊園稍候,老朽便去迎接主東。」
  「不曉得呂不韋忙了!」軺車上一個楚音極重的黃衣中年人矜持地叩著傘蓋銅柱四面打量
,「以堪輿之學,此地有龍虎之象了!曉得無?」軺車左右兩名頗顯斯文的騎士連連點頭呼應
。中年人又轉身盯住了西門老總事問:「呂不韋通曉陰陽之學了?」見西門老總事笑笑不置可
否,又驀然驚乍:「咿呀!那輛軺車上等貨色!家老用車了?」西門老總事謙恭拱手:「稟報大
人:此車為我家主東之高車,尋常不用。敢請大人隨吳執事入莊歇息等候,老朽迎接主東片刻
便回。」「好說了!我便等等呂不韋無妨。」黃衣中年人矜持地笑呵呵下車,在武士們簇擁下
進莊去了。
  一路聽老總事說了諸般細節,呂不韋心中的疑雲便越來越重。咸陽與他有涉者,惟蔡澤與
華月夫人。蔡澤已有極為隱秘的籀文密書,再派密使顯然便是蛇足了。華月夫人精明能事操持
密事尤為練達,縱是不知呂不韋與蔡澤之間的秘密而要給呂不韋預聞消息,又豈能派如此一號
神道兮兮的人物來做密使?果真如此,又有誰能直派密使招搖入趙呢?太子嬴柱麼?事關重大
又是利害貼身,似有可能!然則,太子嬴柱秉性粘連少斷惟王命是從,似乎又不是獨行其事的
人物。如此能是何人?老秦王麼?呂不韋心中猛然一動,竟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以密使之勢派
,似乎只能是王命。老秦王晚年多有出人意料的密行,似乎也不能排除其匪夷所思之舉––派
一個善於作偽示形的密事能臣前來,再以商事遮掩實則給呂不韋部署嬴異人回秦之法!果真如
此,必有後手。可是,秦趙斷絕邦交多年,能有何等後手呢?使節無用,大軍施壓也無用,甚
至是令山東六國聞之變色的黑冰台對睡覺都睜著眼睛趙國也無計可施,老秦王又能有甚個後手
?若無後手,派如此一個密使前來豈非畫蛇添足?直到軺車進了火焰般的胡楊林山道,呂不韋
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
  「山後進莊。」呂不韋輕輕吩咐一聲,軺車便遠遠繞過莊園車馬場駛進了草木荒莽的山谷
。這是一條完全沒有路徑痕跡的密道,看去一片齊腰深的荒草,草下卻是平整的車道。繞過山
頭,軺車便進入了一座草木遮掩的山洞,停好車馬,三人便從山洞密道直接到了山腰的起居庭
院。呂不韋吩咐西門老總事先去正廳應酬,越劍無帶領幾個僕役上山頭望樓,自己便進了書房。
  陳渲剛剛回來,說廳中尚算安然,進莊人馬連同牛車伕總共三十二人已經酒足飯飽,密使
與兩男兩女四名隨從正在廳中飲茶。「你沒閃面?」呂不韋問得一句。陳渲搖頭一笑低聲道:
「這個密使是楚人,如何卻是秦使?你須謹慎才是。」呂不韋心中猛然一亮,點點頭便出了書
房,進得大廳便是一躬:「濮陽商呂不韋見過公子。」
  「哎呀不敢了。」正中座案前的肥胖黃衣人呵呵笑著一拱手卻沒有起身,反倒是主人一般
虛手一請,「呂公入座說話了。」呂不韋滿面春風地坐到了下手,只笑吟吟看著黃衣人不說話
。黃衣人悠然呷得一口熱茶笑道:「初入邯鄲,尚算可人。不想趙國經長平大戰,竟沒有被我
大秦打得趴下,啊!」說罷見呂不韋依舊只笑不說話,便逕自一陣哈哈大笑,「呂公呵,我是
華陽夫人與華月夫人的胞弟,羋亓,受命前來了。」呂不韋這才笑道:「敢問公子封爵?官居
何職?」黃衣人便矜持地笑了笑:「呂公有士商之名,何以如此世俗?秦國那爵位官職,都是
要血汗憑證方得做的,誰卻歆羨了?羋亓只做個逍遙商,在秦楚間做珠玉皮革生意,強如封君
封侯強了!」呂不韋呵呵笑道:「不想公子貴胄,卻與呂不韋有同道之好!公子若欲在三晉開
闢商路,不韋可效犬馬之勞!」黃衣人大笑一陣連連點頭叫好,末了驟然湊近呂不韋低聲急促
道:「實不相瞞,兩位老姐姐總想要我做做國事公差,鼓搗個封君爵位。我沒那興致老姐姐就
急。這次嘛,也是老姐姐逼我來得了,說是要助她們一臂之力,也給我掙得些許功勞。我要不
來呵,還真不曉得邯鄲有大生意,有呂公這等義士了!老兄弟跟我羋亓搭手,絕然無差了!兩
三年謀個五大夫爵準定了!曉得無?」
  「謝過公子。」呂不韋一拱手,「敢問兩夫人託公子做何生意?」
  「哎呀!夫人爵比王后只差著一等,用做生意了?」羋亓的大笑中有著矜持有著鄙夷也有
著恍然,信手從袖中抽出一個竹筒一晃,「看看,這般生意了。」身後一武士裝束的少女立即
雙手接過捧給了呂不韋。呂不韋不理會羋亓神情,默默啟開泥封掀開銅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
開,便見兩行峻峭的小字:「
  呂公如晤:王命秘頒,子楚立為太子嫡子。華陽夫人思子愁焦,派胞弟羋亓入趙援手,以
保子楚早日歸秦,呂公亦建不世大功。華月手字。
  思忖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援手二字卻是何指?」
  「哎呀!如此一件大功送到面前,你卻沒事人了!」羋亓又氣又笑地站了起來指點著呂不
韋,「援手便是援手!你呂不韋一個商人,能辦得如此大事了?」
  「公子莫急,送來大功,自有重謝。」呂不韋恍然一笑,向身後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了兩
句。西門老總事快步出廳,片刻便推來了一輛精緻的兩輪小銅車。呂不韋一拱手道:「公子既
是珠寶商路,不韋便奉獻一物,敢請笑納。」老總事推過小車,噹的一聲掀開小車廂銅蓋又揭
去一層紅錦––廳中光芒一閃,兩廂燈燭頓時黯然!
  「哎呀!」羋亓的眼睛立刻瞪直了,「南海龍珠!曉得無?魏惠王才有了!」
  「寶物藏於識家。自今便是公子的了。」
  「哎呀呂公!」羋亓驚乍地笑著大步走過來伏身湊到呂不韋耳旁神秘地一陣咕噥,又回身
對一個黑衣武士一招手,「你過來。呂公,有他便萬無一失了!」黑衣武士走過來神態穩健地
一拱手:「在下羋戡,見過呂公。」呂不韋心知此人便是華月夫人當初交代給他而他卻從來沒
有聯絡過的的那位「黑冰台」族侄,便笑著一還禮道:「不知兩位如何謀劃?公子如何行止?
」黑衣武士道:「公子住邯鄲,與在下監視平原君府,掩護呂公與子楚公子相機離趙;趙國若
察覺追趕,我等斷後!」見呂不韋沉吟不語,黑衣武士便有些不悅,「不當之處,尚請見教。
」呂不韋思忖道:「謀劃並無不妥。只是敢請公子住在倉谷溪,不宜住邯鄲。」
  「哎呀!這卻是何道理了?邯鄲大市,不玩玩行了!」羋亓竟是大急。
  「恕我直言。」呂不韋罕見地沒有了笑容,「邯鄲『黑衣』極多。公子奢華好酒秉性外向
,萬一有差,我等多年綢繆便毀於一旦。請公子包涵才是。」
  「豈有此理!」羋亓面紅耳赤地揮著大袖叫了起來,「本公子王公諸侯見得多了,車載斗
量!你呂不韋見過甚了?無非害怕趙狗而已!涉世淺,好大口氣了!本公子偏住邯鄲,做一回
大事你看了!」氣咻咻喘息一陣大袖一甩,「兩個老姐姐給你帶來十車秦貨,抵得你那沒用的
龍珠了!走!」
  呂不韋沒有絲毫氣惱,只對黑衣武士連使眼色。黑衣武士皺著眉頭低聲道:「我這族叔原
本神道兮兮,癡強!在下無法,呂公再勸只怕要出事,我上心防備便是了。」呂不韋無奈地嘆
息一聲,良久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聽得車馬聲隆隆遠去方才驀然醒悟,立即喚來越劍無吩咐飛
馬邯鄲去請毛薛兩公。
  天亮時分,毛公薛公匆匆趕到。聽呂不韋一說事體,薛公大皺眉頭,毛公便是勃然變色:「
甚個夫人?飯桶!蠢鳥!」薛公搖搖手制止了毛公吼罵,思量道:「事已至此,最險者是這隻
蠢鳥再粘上異人公子,勾連出事端。老夫有上中下三策應對:上策,毛公設謀三五日內盡快將
這隻蠢鳥趕出邯鄲;中策,公子與呂公立即物色隱秘新居,盡快搬入蟄伏不出,給他來個泥牛
入海,待他無趣而歸再相機而動;下策,異人公子搬遷新居,呂公原地不動應酬各方。兩位以
為如何?」
  「嘿嘿,你老哥哥這上策只怕不中。」毛公將大案叩著嗙嗙響,「沒聽說那隻蠢鳥是個癡
強,身邊還有個黑冰台侄子?要趕走,無非是酒徒賭徒市井痞子諸般人等騷擾不休,可那蠢鳥
仗著財大勢大,必定是非但不走還要硬對著大鬧,屆時召來邯鄲官府,豈非將暗事做成明事?
不中不中!」
  薛公紅了臉道:「不中便不中,你只謀劃箇中的來,急吼吼有用?」
  「不韋之見,下策可行。」呂不韋一番思忖道,「中策似有不妥。若兩方一齊遁去,反倒
是著了形跡,只怕平原君府要先起疑心,緩急有變又不宜突兀出面,反多有不便。下策則水到
渠成。公子大婚時我等已經揚言公子要搬遷府邸。此正當其時也,稟報平原君也是順理成章,
只要那個黑冰台一兩月查不出蹤跡,便算過關。」
  「呂公決斷甚當!」薛公當先贊成。
  「嘿嘿,也中。」毛公搖晃著白頭,「要那黑冰台小子踏勘不出,老夫倒有一法,你等放
心便是。只是嬴異人那小子要否事先叮囑清楚,老夫倒是心中無底也。」
  呂不韋默然點頭,思忖片刻道:「此事有個不是太難,只要相煩毛公。」
  「嘿嘿,對老夫也客套了?你只說個法子,甚個煩不煩也!」
  「卓昭冰雪聰明,只找她說明利害便是。」
  薛公連連搖頭:「要是卓昭,該當呂公去說,毛公不管用也。」
  「––」呂不韋尷尬地笑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哥哥懵懂!」毛公煞有介事地挖了薛公一眼,又得意地嘿嘿笑了,「如何忘了這小妮
子也。中!此事老夫包攬,準定有用!」
  又議得一陣將諸般細節靠實,匆匆用過中飯,三方便立即分頭行事:毛公去異人府邸穩住
陣腳,並聯結昔日酒徒賭友大行騷擾黑冰台的疑兵計;薛公陪嬴異人去信陵君平原君府邸拜會
,藉機請准平原君許其遷宅;西門老總事立即進入邯鄲物色新宅,越劍無則帶著一名精明少僕
便裝飛馬跟蹤羋亓一行,呂不韋坐鎮倉谷溪如常應酬部署善後。旬日之間,一切安置妥當,嬴
異人遷入一處出城極為便捷的隱秘宅第,最令人擔心的羋亓一行竟也安然無事。
  呂不韋大大鬆了一口氣,眼見秋風蕭疏行將入冬,便與毛公薛公細密商議,定下了一條不
著痕跡的出逃之策:秋冬之內一面緩緩疏通平原君與沿途各方關隘,一面將需要離趙入秦的諸
般人士以各色名目在開春之前離開邯鄲入秦,只留下呂不韋毛公薛公嬴異人夫婦與越劍無;來
春啟耕,六人六騎便以踏青為名出邯鄲悄然西行,一日之內進入離石要塞,使平原君無從覺察
。三人反覆計議揣摩了其中諸般細節,一致認定此策可行萬無一失。呂不韋久經商旅密事,立
即做了周密部署:毛公薛公加嬴異人夫婦,只管交結平原君信陵君府邸上下諸般人等,務必成
就「秦子楚不思故國,醉心趙酒胡女」的口碑而使信陵君蔑視平原君鬆弛。呂不韋特意叮囑最
放得開手腳的毛公:「邯鄲之舉,譬如當年勾踐之示形於吳王夫差,成與不成,便看此處!半
年之內,公若揮灑得萬金之數,大事底定也!」薛公搖頭道:「呂公只怕老夫小本生意做慣了
不敢揮灑,錯也!此事須得有度,豪闊過甚猶不及矣!」毛公嘿嘿一笑:「老哥哥差矣!不韋
老兄弟豈不知過猶不及?無非要你我另闢蹊徑,花錢而不顯銅臭,豈有他哉!我看中!老哥哥
只場面定舵,鋪排大雅有我,只不韋老兄弟不要事後心疼!」三人便是一陣大笑。疏通西行關
隘與他人分期入秦的兩件大事,呂不韋交給了西門老總事。這位老爹撐持商社事務三十餘年,
處置此等買路上路事務之老辣精到連呂不韋也自歎弗如,交給老人完全放心。
  留給呂不韋須得親自處置的一件大事,便是荊雲的叢林馬隊。若如騎士們堅執之說,呂不
韋與嬴異人等離趙後騎士們再散,便得先期籌得足夠一年的糧肉及諸般用品,並得時時疏通趙
國的邯鄲將軍,不使其以「剿盜」為名生出事端。這一切,若是呂不韋依然在趙,自然百事皆
無。戰國大商皆有護路馬隊是通行規矩,呂不韋又是長期供應趙國兵器材料的名商,任誰也不
會為難。然若呂不韋帶著秦國人質突然消失,趙國豈能放過這支馬隊?一番思忖,呂不韋決意
再次與荊雲會面,務在明春之前妥善安置了這支義士馬隊。
  火焰般的胡楊林中,商討計議持續了一個夜晚,荊雲與十位什長終於贊同了呂不韋的新謀
劃:馬隊騎士全數進入齊國即墨做騎兵,掙得官身後各人自選前程;呂不韋立即派人與齊國安
平君田單聯絡齊軍接納事宜;一俟音信有定,或冬或春,馬隊便以護商之名離趙入齊。議定之
後呂不韋心中大石落地,與騎士們整整盤桓痛飲一日,逐個聽了騎士們的新近家境狀況,記下
了幾個人要在邯鄲了結的難題,便趁著月色回到了倉谷溪。當晚呂不韋便修書一封,派越劍無
兼程趕赴臨淄。入冬之際越劍無風塵僕僕地趕回,帶來了田單回書:已經飛書即墨將軍接納騎
士,開春之際馬隊即可東來。呂不韋倍感輕鬆,破例與即將先期入秦的夫人陳渲痛飲了一番,
竟是醺醺大醉。
  冬日一天天過去,眼看河冰消融楊柳發出新枝,獨守倉谷溪的呂不韋卻是前所未有的不能
平靜。正月十五,越劍無從邯鄲報來消息:羋亓在邯鄲已經住遍了所有的上等客寓,臘月住定
胡寓雲廬便不再挪窩,整日與三名金髮胡女胡天胡地;原本說正月一過便要回秦,近日卻說要
買下三名金髮胡女帶走,正在與胡寓主東討價還價,一俟買定便走;羋亓篤信陰陽之學,上路
日子選在了「龍抬頭」的二月初二。毛公薛公也是日有佳音:嬴異人新宅第賓客不斷,與邯鄲
名士已經非常交好,也成為信陵君平原君兩府的座上大賓;在薛公周旋下,信陵君已經答應舉
薦嬴異人給平原君,請平原君為嬴異人在趙國謀得一個大夫爵位;說定那日,信陵君哈哈大笑
,說人質公子如嬴異人者,異數也!異人在平原君酒宴上興致勃勃地說到春日踏青,平原君當
即欣然拍案:「二月踏青放歌,公子可與國人同遊,品我雄強趙風也!尚有中意女子野合,可
破例城外露營一宿!」此言一出,舉座哄然大笑––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呂不韋心下反而不能平靜了。
  正月末這一夜,呂不韋幾次從夢中驚醒心頭怦怦直跳,裹衣而起,在燎爐前盯著紅幽幽的
木炭轉悠起來。是高興得心潮難平麼?不是!呂不韋清楚地記得,這種心悸生平只有一次,那
便是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的前夕,他乘大海船親自押送猛火油與油脂松木的那一路。若說當年
還摻著幾分初經大事的緊張恐懼,目下這件大事卻已經是綢繆已久處之泰然,還能是緊張恐懼
麼?不是!呂不韋從來不憑神秘兮兮的邪說斷事,卻也隱隱約約地相信魂靈深處的警示––心
象異常,必有異事!如此說來,謀劃中有漏洞?
  怔怔凝視著發白的木炭火反反覆覆地斟酌分解著每一個細節,呂不韋依然莫衷一是。窗外
霜霧瀰漫,細微的唰唰聲瀰漫天地如同萬千春蠶在吞桑吐絲。突然,眼前燎爐「啪!」地彈起
一個爆花,一片帶著火星的炭灰打上額頭,燙得呂不韋一個激靈,心頭便是猛然一道閃亮––
羋亓!最可能出事的環節!如此一個不倫不類的人物在邯鄲大張旗鼓地揮霍一秋一冬,以平原
君信陵君之老謀深算竟不能覺察?再想回來,若你呂不韋便是平原君,覺察了這天大秘密又當
如何處置?
  呂不韋心頭猛然一顫!
  便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敲打著凍土在峽谷中竟如戰鼓雷鳴。庭院戰馬尚在嘶鳴噴鼻
,越劍無已經裹挾著一陣寒風衝了進來:「先生,出大事了!暮色時分,羋亓帶著一個胡女,
與幾個士子模樣的醉漢出了胡寓,至今未歸!我等三人已經秘密打探了三個時辰,還是沒有蹤
跡!」
  一陣冰冷倏忽漫過身心,呂不韋驟然生出了一陣身臨懸崖絕境的眩暈!他牙關狠狠一咬,
挺直了搖晃的身軀,心頭竟是豁然明亮––平原君也一直在示形作偽以靜制動,眼看羋亓要拔
腳回秦,便悄然收網了!「不用找了,人在平原君府。」呂不韋向越劍無擺手一笑,隨即低聲
吩咐幾句,兩人便匆匆大步出了庭院。
  此時的平原君府邸,卻是燈火通明絃歌聲聲。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24

  依照久遠的習俗,正月年節的最後一日是要聚酒大宴的。「年」是一個蘊涵深遠的最大節
候,過法也極是漫長講究:臘月便開始敬天敬地向天地稟報年來祈禱,「年」初是舉家歡樂享
受天倫,隨後幾日漸漸延及族人親戚,「年」中(後世稱為元宵節)便瀰漫村社鄉里一團紅火
,「年」末則是賓朋大聚。年末之重要在於窩冬之期真正結束,春日耕耘真正來臨,最後聚得
一日共勉痛飲就此開元,便顯得分外不同尋常。還在「年」初之時,平原君便約定了與信陵君
並一班名士在自家府邸年末聚飲。客居他鄉的信陵君無心此等應酬,便推辭笑道:「你那府邸
官事忙亂,要聚飲便到我這破園來。」平原君卻是神秘地一笑:「還是我那裡,聚飲事小,教
你看一出滑稽戲。」信陵君淡淡一笑渾沒在意。
  年末這日雨雪紛紛,午後便有高車駛到信陵君府邸門前,卻是平原君門客總管毛遂親自駕
車來接。信陵君不好拂意,便知會一班門客名士相跟了去。進得平原君府邸,卻見最大的第二
進庭院全部搭起了牛皮帳篷,三百多張大案密匝匝擺開,百餘盞紅絲風燈懸吊一圈,照得大帳
院一片通紅。身處帳中,天外雨絲雪花搖曳飛舞,帳內酒香瀰漫冠帶滿座,竟是別有一番況味
。待信陵君與門客名士就座,平原君便高聲宣佈開鼎。酒過三巡,天色便黑了下來。正在司禮
高聲宣呼舞樂登場之際,平原君一扯鄰座信陵君衣襟眼神示意,信陵君便起身跟著出了庭院大
帳。
  繞過一片冰封雪雕的大池,便是第三進書房。兩人落座,侍女便捧來滾燙飄香的煮茶。信
陵君品茶間只不說話,分明是要看神秘兮兮的平原君如何抖開滑稽戲的秘密。平原君卻是篤定
,對信陵君狡黠一笑,便是啪啪兩掌。
  掌聲方落,一股醺醺酒氣便裹著一個肥胖的皮裘黃巾人從大屏後搖了出來,擺得幾擺,黃
巾人終於飄手飄腳地坐到了旁邊一張案前,一陣大喘氣道:「快!快送我回胡寓雲廬了。雲廬
!曉得無?否則,有,有你兩老匹夫好看了!」平原君突然拍案:「羋亓!實在說話,你入邯
鄲意欲何為?借醉隱瞞無甚好處!」黃衣人猛然一個激靈:「你,你等何人?這是甚個所在了
?」平原君微微冷笑:「老夫平原君趙勝。座上大賓,赫赫信陵君魏無忌。你還想如何?」
  突然,羋亓肥厚的嘴巴張得酒爵一般:「你?不怕秦國了!」
  「長平大戰都沒怕,怕個老之將死的嬴稷麼?」平原君哈哈大笑間突兀變臉,「若得不信
,老夫立即將你這楚秦肥子塞進虎籠,扒出五臟六腑,看老秦王卻能如何?」
  羋亓驟然失色,忙不迭撲地拜倒不斷叩頭:「不能不能了!兩公子大名如雷貫耳,只是此
事重大,委實不能洩露,曉得無?惟求兩君明鑒了!」
  平原君學著羋亓的楚音揶揄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只你對我說我不對別個說自不會洩漏
了,曉得無?」
  「曉得了曉得了。」羋亓呵呵笑著,「我對你說你不對別個說便不會洩漏了。真是!我如
何想勿到此番道理了?」
  一語未了,信陵君忍俊不住,噗的一聲將一口茶撲得滿案水珠。平原君卻渾然無覺只淡淡
一笑:「那便說了,說晚了我就對別個說了。」羋亓忙不迭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對別
個一說豈不洩漏了?」平原君笑道:「你說我便不說,你不說我便說,曉得無了?」「曉得曉
得,我說我說了!」羋亓哭喪著臉喘息一聲,「不!先來一大桶涼茶再說,我心烤在燎爐上,
冒火了!」平原君呵呵笑道:「心燒沒事了,才說得利落了。說完了再茶,涼茶還得熱茶晾涼
不是了?」「也是了。」羋亓轉著混沌的眼珠呵呵笑著,「說了無妨,實在也不是大事了。秦
王立嬴異人為太子嫡子,秘不示外了。華陽夫人怕日久生變,急欲使異人早日回秦;華月夫人
便派我做密使,前來襄助呂不韋,要公子早日離趙回秦了。」
  「呂不韋與此事何干?」一直沉默的信陵君突兀一問。
  「不曉得了!老姐姐只說找到呂不韋便是大功,其它也沒說了。」
  「你見了嬴異人幾次?他要如何離趙?」信陵君又追一句。
  「誰見過嬴異人了!」羋亓嚷嚷著,「我是按圖索驥,他卻沒蹤跡了!能找見公子,我賴
在邯鄲吃這西北風了!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了,你說了我便要問了!你,你,說!趙國將公子藏
在何處了?你敢殺他了!說,說了!」
  「坐了坐了。」平原君輕輕一推踉蹌打圈指點呼喝的羋亓,寬大的皮裘便裹著黃巾醉漢頹
然跌到案前。平原君跟著笑問:「既沒找見嬴異人,你為何要走了?」
  「你你你甚都要問了?」羋亓驟然紅了臉吭哧起來,「我為特使,不得回國覆命了?再再
再說,好了好了說也無妨了!我得了兩個女寶,要不走你搶了我找誰去了!」
  「兩夫人如何選得你做密使了?」
  「不曉得了!」羋亓得意地笑了,「入秦羋氏中,我羋亓最周全幹練了!」
  見信陵君一副厭惡神情,平原君硬生生憋住了笑意一揮手,大屏後便出來兩個壯漢將醉醺
醺的羋亓駕了出去。羋亓卻回頭嘶啞著嗓子兀自嚷嚷著:「記住了不能對別個說了,說了便是
洩漏了!涼茶涼茶,你不作數了!」
  廳中一片寂然。平原君看看信陵君冷峻沉思的白髮黑臉,想笑也笑不出來了,思忖片刻便
問:「如何處置?君兄可有對策?」信陵君突然拍案,倏忽一臉殺氣:「扣下嬴異人!斬首呂不
韋這個奸商!」「好!」平原君一拍掌哈哈大笑,「英雄所見略同!六國命運又有轉機也!」
信陵君卻又長吁一聲笑道:「你是有備而出,好自為之也。只不要走了呂不韋。嬴異人只是個
鞭下陀螺而已,對山東六國還有用。」平原君點頭一笑,回身揮手召過站在書房入口的府邸總
管吩咐道:「家老親駕我車去子楚府邸,代我邀他來府聚飲,便說信陵君要與他切磋兵法。」
家老匆匆出廳,平原君便對著門廳一拍掌道:「將軍請進。」隨著話音,便聞廳外通通腳步,
旋即砸進來一個鬚髮雪白皮甲胡服的老將:「末將趙狄,已等候將令多時!」平原君肅然拱手
道:「老將軍,今日要務干係重大,許成不許敗,方請准趙王調來將軍。老將軍乃趙國王族謀
勇雙全之驍將,定可當得大任!」趙狄赳赳挺身:「平原君但下軍令,末將萬無一失!」平原
君從袖中抽出一支燦然發光卻比尋常令箭短得許多的金令箭舉起道:「老將軍帶精銳騎士三千
,趕赴武安至滏口陘的各條要道,設置關卡嚴加盤查!若遇不持我令強行過關者,當即拘拿。
拘拿不能,格殺勿論!老將軍,放走一人一馬,你我提頭去見趙王!」趙狄慷慨拱手,「嗨!
」的一聲便通通砸將出去。
  「主書。」平原君輕輕一聲,一名紅衣文吏已經站在了面前。
  「你持我丞相官文前往邯鄲將軍府傳令:自明日卯時起,邯鄲各門立即戒嚴盤查;將呂不
韋圖影張掛,遇得此人立即拘拿!」
  「為何不從今夜開始?」見書吏出廳,信陵君問了一句。
  「我反覆思謀,心中有底也。」平原君悠然一笑,「一則,我數月未動,此時秘密拘拿羋
亓,呂不韋毫無覺察,斷不致今夜漏網;二則,今夜適逢年末,國人晝夜出入城門川流不息,
畢竟不是起戰,年末夜大軍森煞也是多有不便。」
  「可半年前呂不韋就住在城外了。」
  「可嬴異人一直在邯鄲城裡啊!」平原君笑了,「沒有嬴異人,呂不韋單獨逃走卻值得幾
何?此中輕重,此等奸商自己有數。君兄倒是多慮也。」
  「趙國如此篤定,無忌夫復何言?」信陵君淡淡一笑站了起來,「方纔韶樂奏得極妙,一
個女樂工竟能操得編鐘,我要再領略一番才是。」「哎呀,一個女樂工你倒是上心也!」平原
君哈哈大笑一陣突然低聲問,「嬴異人來了你不在好麼?此人身價已漲,不能少了禮儀。」信
陵君又是淡淡一笑:「年末之夜,小民也是圍爐聚飲,況乎異人?先前未約,夜半請人,不會
來也。」「你我相請,庶子豈敢不來!」平原君覺得信陵君話味有異,紅著臉嚷了一句。信陵
君卻毫無爭辯之意,還是淡淡笑道:「也是。來了派人知會一聲,我便奉陪。」說罷便逕自出
門沒入了紛飛雨雪。
  卻說呂不韋兩騎飛馳邯鄲,進得西門時丑時更鼓剛剛打響。
  一進西門,呂不韋便將馬匹交給了越劍無,吩咐他在最靠近城門的一家相熟客棧餵馬等候
,自己卻徒步匆匆地冒著風雪到了嬴異人的新宅。西門素來是邯鄲的城防要害,靠近西門的民
宅商舖都是趙軍戰死官兵的遺屬,叫做止戈坊。每遇戰事緊急或大搜罪犯,這止戈坊都是趙軍
極少光顧的地帶。呂不韋其所以贊同西門老總事的選擇,將嬴異人的新宅安置在這片外表極為
尋常的民宅區,除了出城西去便捷,便是羋亓與黑冰台很難找到此處。對平原君的理由卻是:
「公子好兵,止戈坊與信陵君府邸後園相鄰,能多多拜會修習。」呂不韋記得,當初平原君連
問也沒問便哈哈大笑著答應了,如今想來,老謀深算的平原君卻分明是將計就計!所幸的是,
經過西門老總事以種種義舉名義的疏通,止戈坊的國人們對這位貴公子非但不再冷眼相對,反
而是一片頌聲處處給以方便。越劍無能在夜半之時進入客棧餵馬刷馬等候望風,便是這日漸疏
通的功效。
  匆匆走進一條小巷,便見幾個醉漢笑著叫著迎面搖搖晃晃撞來。呂不韋知道這是毛公示形
於黑冰台的酒徒疑兵,說聲我有急事找毛公,撥開幾人便擠了過去。幾個酒徒倒是明白,一聽
是找毛公,便立即笑鬧著轉悠到巷口去了。呂不韋匆匆走到小巷最深處一座不顯眼的石門前,
正要敲門,石門卻轟隆拉開,毛公正一頭出來恰與呂不韋撞個滿懷!
  「呂公?嘿嘿,巧!」
  「毛公?是巧!薛公可在?」
  「老夫覺得不對也!」毛公一把將呂不韋扯進門後喘息著,「方纔,平原君突兀派人來邀
公子聚酒談兵。老夫汗毛便是一乍!你說怪也不怪?」
  「公子去了麼?」呂不韋聲音很低,卻是又急又快。
  「嘿嘿,能去麼?我與薛公擋了駕,說明日三人專程拜會。」
  「天意也!」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站在門後的自己的昔日執事目下的異人府總官,「立
即關閉前門,打開兩道偏門等候;知會僕役人等立即收拾好馬匹,銜枚裹蹄,不要車輛,半個
時辰內收手待命!快去!」總管嗨的一聲關了石門,轉身便大步匆匆去了。呂不韋轉身一拉毛
公,邊走邊說,到得第三進庭院,說得毛公已經是額頭冒汗連罵平原君陰騭老鳥竟使得老夫吃
跌!到得紅燈高照的門廳已經是滿臉張紅,一腳踹開大門便冷著臉撞了進去。
  「毛公!吃醉了?」正在與薛公及幾位名士談笑鬥酒的嬴異人驚訝起身,「你不是有事走
了麼?」薛公極是機警,一看毛公從來沒有過的肅殺黑紅臉便知有異,擲開酒爵便過來要扯毛
公到僻靜處說話。毛公卻不理會,竹杖當當敲打著門框一拱手喊道:「老夫失禮!老夫被幾個
老賭徒糾纏上了,要借這公子府邸賭它一夜!諸位請作速離開,免得賭鬼酒徒髒污礙眼!」廳
中一陣驚愕沉默,嬴異人正要發作,十多個名士卻相互看看嘴角帶著輕蔑地冷笑紛紛走了。
  眼看一干人等出了庭院被總管領走,呂不韋從陰影處大步進廳,對沉著臉喘息的嬴異人與
薛公便是低聲一句:「情勢危急,我等須立即離開趙國,遲則生變!立即收拾,半個時辰後出
門!」
  「甚甚甚甚也!」嬴異人驚訝莫名黑著臉霍地起身,急得竟是分說不清,「甚是甚呀,出
了甚事?好端端逃命麼!呂公呂公,你甚時怕成如此模樣?當真咄咄怪事!」
  「正是逃命!」呂不韋一聲低喝,素來滿面春風的臉膛一副肅殺,「陡變之時無暇多說,
除非嬴異人要客死他邦!這裡不用你管,快去教夫人收拾!」
  「哎呀呂公!」嬴異人大急,「她她她,她已有三月身孕,如此逃法不是要她命麼!我不
走!我陪她!要死一起死!!」
  「公子聽我說。」呂不韋冷冰冰站在對面,「趙姬之事我有安置,自不能讓公子未來長子
連同親娘斃命於不測路途。只是她須得與你先行分開,各自平安後自能聚合。」
  「冰天雪地,你,你要她去何處?!」
  「嬴異人!」薛公早已經理會得危機迫在眉睫,第一次厲聲喝出嬴異人名諱,「呂公商旅
滄桑數十年,重然諾明大義素不負人,你竟疑心!趙姬是誰?你不清楚麼!呂公能不妥善安置
?身為王孫公子未來國命所繫,緊要處竟如此顢頇,我等有眼無珠也!」嬴異人頓時愣怔默然
,臉色鐵青喉頭一哽,一口鮮血竟「哇!」的噴了出來!毛公搶步上前,一顆大如黑棗的物事
便利落塞進了嬴異人口中。倏忽之間,嬴異人睜開眼睛霍然起身竟大步匆匆的走了。薛公說聲
老夫去看,便跟了出去。
  毛公一拉呂不韋低聲道:「我那是方士急救奇藥,入口即化,大約管得兩個時辰。這裡還
有兩顆,你帶了應急。不借外力,我看這小子撐持不住。」呂不韋想也沒想便道:「你手法嫻
熟,何須我帶著?」「你也懵懂!」毛公點著竹杖,「老夫與薛公不能走也!」「豈能不走!
」呂不韋大急,「我等一走,平原君要找替罪羊,老哥哥豈非坐以待斃!」「嘿嘿,你老兄弟
事中迷!」毛公當當點杖,口中炒豆般快捷,「一是我倆老邁不善騎乘太累贅!二是邯鄲需要
善後,省得你另派幹員護送趙姬!三是老夫兩人有信陵君交誼,死不了!還有個四日後告你!
再說便是客套,拿著藥!」陡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對著毛公便是深深一躬。
  便在此時,廳外一片匆匆腳步,嬴異人拉著趙姬與薛公一道走了進來。異人已經是一身黑
色勁裝外罩翻毛皮袍手持短劍,顯然便是準備上路。趙姬卻是火紅長裙雪白皮裘,面色通紅腰
身初現,燈光之下倍顯豐腴明艷。自各個大婚,呂不韋便始終沒有再見這位趙姬。此刻,心中
那個奔放美麗的少女竟在一夜之間陡然變成了一個風韻無限的少婦!心頭不禁便是怦然大動,
幾乎脫口喊出卓昭小妹!突然一個激靈,呂不韋死死咬緊牙關,終是平息了心緒。然而,他卻
無論如何當面叫不出趙姬這個名字,稍一沉吟便平靜利落的吩咐道:「夫人與老僕侍女留下,
由毛公薛公安置。我帶幾名幹員與公子離趙入秦,目下便走。」
  「夫人––」嬴異人哽咽一聲猛然抱住了趙姬,「你要受苦也!」
  「喪氣!」趙姬紅著臉推開了一雙臂膊點著嬴異人額頭,「大事聽呂公,萬無一失,記住
了?」異人噙著淚水殷殷點頭。趙姬又回過身來,對著呂不韋略顯艱難的深深一躬,一句話不
說便走了。毛公點杖笑道:「嘿嘿,生離死別一般。走!我老兄弟送你等出門!」
  趁著紛紛雨雪茫茫夜色,呂不韋越劍無與兩名在異人府做事的精幹執事共嬴異人五騎,出
了熙熙攘攘的邯鄲西門,飛馳西北方向的武安官道。這是呂不韋早早便已謀劃好的一條萬不得
已時的密逃路線––出武安要塞,過滏口陘峽谷,穿越上黨再東南直下安邑渡河入秦。這是一
條經過反覆踏勘揣摩的路線。其間要害在於三:其一,邯鄲經武安抵滏口陘只有二百餘里。秦
昭王兩次攻趙大敗後上黨復歸趙國,趙軍在滏口陘至邯鄲間已經不再嚴密設防盤查,呂不韋遴
選的北胡駿馬一個多時辰便可飛躍這段趙國本土。其二,上黨雖名歸趙國,然卻只十萬步軍駐
守,不可能做到所有要道隘口都有防守;呂不韋曾派出一個馱貨馬隊探路,全部走無人防守的
隘口要道,三日穿越上黨沒有遇見一個趙軍。其三,秦軍雖退出河東郡,但魏韓兩國也無力無
心派出大軍駐守這隨時有可能丟失的老本土,只在名義上設官理民,關防盤查幾乎完全放棄;
出得上黨一進河東,渡河便沒有障礙。呂不韋警覺即動,走得雖然倉促且又是雨雪交加,但也
有一樣優勢:人少馬快沒有任何拖累,天色大亮霜霧消散前至少還有三個時辰,完全可悄然越
過滏口陘進入上黨!只要進入上黨山地,平原君縱然派軍追趕,在縱橫交錯的峽谷山道中也是
無能為力。
  五騎越過倉谷溪谷口,前行二十里便要進入武安防區。馬隊剛剛進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楊林
,便聽斜刺裡馬蹄奔騰,遙遙傳來一聲長喝:「前方虎口!勒馬慢行––!」
  「勒馬!」呂不韋低喝一聲五騎未及停穩,斜刺馬隊便已經風馳電掣般隆隆捲到面前。微
微雪光之下,但見人人黑鐵面具坐下戰馬皮甲裹住頭身,手中戰刀一片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殺
氣!呂不韋驚訝喘息著尚未開口,當先一騎已經鐵塔般矗在了身前:「呂公!情勢有變,武安
道已經重兵把守張網以待,快隨我來!」呂不韋冷冷道:「荊雲,你我有約:你當率諸位義士
東入齊國。」「呂公,我等任俠操守無須多說!快走!」黑鐵塔面具後的聲音帶著尖銳的嗡嗡
振響。呂不韋卻沒有動:「荊雲,你如何知道我此番行蹤?」鐵塔面具嗡嗡又起,口氣竟是嚴
厲果決:「呂公!大義當前,瑣事何論!除非呂公自毀大計,否則不要爭執!」說罷不等呂不
韋說話轉身便是威嚴不容辯駁的軍令,「呂公五騎居中,越劍無率十八騎護衛!主力馬隊各成
錐形三騎陣,四周散開拱衛!哨三騎前行三里探路,吳鉤九騎斷後!沿途但以獸鳴為號,不得
出聲!起馬!」
  一陣隆隆如雷的馬蹄翻滾,呂不韋五騎不由分說便被捲進了馬隊,狂飆般捲出了密林山岡
,沒入了雨雪交加的沉沉夜幕。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29

【第六節】
  黎明時分賓客散去,平原君方才疲憊上榻,一覺醒來滿室白亮不禁便是一驚,連忙下榻來
到廊下,卻見北風呼嘯大雪飛揚夜來雨雪交加的開春徵候竟是陡然轉向!回來再看銅壺滴漏,
那支竹針卻正正地指著午時;喊來侍女問可曾有過軍報?侍女回說沒有。平原君便吩咐備湯沐
浴。熱水泡得一時,換上已經被豐腴的侍寢侍女在懷中捂得溫熱馨香的輕軟細麻布短裝,再披
上一件絨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擻地坐在燎爐旁開始用餐。雖然已經年逾花
甲,平原君趙勝卻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當年,每飯必大吞一隻肥羊腿六張厚胡餅三升老趙酒。
今日靜候佳音,平原君便是分外舒心,興沖沖將專職侍飯的金髮胡女擁入懷中折騰一番而後不
亦樂乎開吃。
  「主君,趙狄老將軍急報。」主書急匆匆進了膳室。
  「唸。」平原君捧著肥大的羊腿頭也沒抬。
  「我軍如令張網,日夜無獲。斥候探察:一馬隊於清晨雪霧中越過漳水,進入閼與谷口,
快捷隱秘不似商旅,末將疑為呂不韋逃趙。請令定奪。」
  噹啷一聲大響,肥羊腿砸在了銅鼎蓋上!平原君一把推開偎在大腿上的金髮胡女,霍然起
身厲聲連串喝令:「傳令趙狄:當即飛騎插往晉陽官道守住閼與谷出口!無論何人騎隊不許越
過晉陽!百騎立赴倉谷溪,莊中人等一體拘拿!胡馬飛騎整裝待命!」三道軍令出口,主書「
嗨!」的一聲轉身便走,卻與大步進門的門客總管毛遂撞個滿懷。毛遂前來稟報,倉谷溪莊園
與嬴異人宅第都是空無一人,谷口獵戶說昨夜多有馬蹄聲,呂不韋與嬴異人肯定已經逃走。
  「豈有此理!」一聲怒喝,平原君驟然變色!
  方纔他還心懷僥倖,要等待倉谷溪有回音後再做決斷,以免落得臨事慌亂的笑柄。尤其是
信陵君便在邯鄲,每出大事,士林國人總拿信陵君與平原君比對,進而滔滔不絕的議論戰國四
大公子的種種短長。自己若處處落得口碑下風,在山東六國便會失了人望。四大公子以邦交縱
橫抗秦共保成名,若沒了六國共同認可的聲望,在趙國根基便會跟著鬆動,平原君如何能不上
心?可巧信陵君昨日有言,問他何不今夜開始?他回答得那般篤定,其實是從心裡便一直蔑視
著這個呂不韋。一個與他多年交接兵器買賣從來都是滿面春風言不涉政只會算計錢財得失的商
人,能有幾多處置大事的軍國才能?捲進邦交政事無非不自量力而已。惟其如此,平原君對呂
不韋從來都是給足面子而不做實交。給足面子者,趙國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實交者,王
族貴胄與俗流商賈不可同日而語也。雖說早早便盯上了羋亓疑上了嬴異人與呂不韋,可他偏偏
就是不收網。他要盡情戲弄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謀政者,要讓秦國將這對兒蠢公子蠢商人的
身價抬得天一般高時,再亮出他平原君趙勝手中的囚籠鑰匙,你縱天般價,也須得向我趙國來
討個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異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殺死他便是徒然種惡召來天下罵名,
還給秦國留下了一個隨時都可以起兵發難的藉口。平原君非常清楚,嬴異人漸漸現出儲君人選
之勢,趙國便不能肆無忌憚的殺剮了之。此中要害,便在於借既定的囚居人質之便恰到好處的
要挾秦國,不失時機的訂立永久盟約,確保趙國不受威脅!可嬴稷這個老匹夫太得狡詐,竟硬
生生將個王孫人質撂在趙國不理不睬,讓趙國無處著力。要與此等老梟鬥法,便要耐得性子。
你不理我也不理,便是隻死老虎也要「質」在趙國,直到這死老虎變成有價值的「王」老虎。
人質本意,便是以王子王孫為質押,保證出質之國不犯受質之國,若有進犯,受質國便可名正
言順地處死人質。當年秦國為了麻痺趙國也為了破開山東縱橫,派出嫡王孫身份的公子異人到
趙國做人質。可不到幾年,秦國便與趙國展開了一場曠古未有的長平大血戰。照天下公理,趙
國殺死嬴異人天經地義。可趙國沒殺。因由便是平原君力主不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平原君的
洞察燭照––惟其不殺人質,秦國便失義於天下而有所顧忌,列國合縱抗秦便成大義之舉,如
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趙國喘息過來!平原君的深謀遠慮獲得了山東六國有識之士的衷心擁戴,一
時與信陵君成為抗秦之中流砥柱。十多年之間,平原君最充分的利用了這隻人質死虎––允准
呂不韋之請,許嬴異人不出邯鄲以自由身交遊走動;贊同信陵君推波助瀾,使嬴異人成為「名
士」而不動聲色;秘密探知了呂不韋居趙入秦之動機而渾然不覺。平原君等待的,便是嬴異人
成為秦國關注的重要人物。終於等來了這個時日,秦趙邦交也出現了微妙地轉化:秦趙兩國的
商旅之路開了,秦軍不再咄咄逼人的襲擊上黨騷擾趙國了。恰在此時羋亓入趙,平原君便本能
地預感到與秦國邦交大戰的時機到了。此時此刻,卻突然消失了兩個要命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馬飛騎!老夫親追!」瞬間愣怔平原君鐵青著臉一聲大喝。
  飛揚的大雪陡然收剎,半掩紅日從厚厚的濃雲縫隙向茫茫雪原灑出刺眼的光芒。紅色胡服
馬隊隆隆雷鳴般撲出邯鄲西門,風馳電掣直向西北官道。這是平原君的護衛親軍,天下赫赫大
名的胡馬飛騎!騎士兩百,人皆精壯猛士馬皆雄駿無匹,人手一口趙武靈王創製的四尺長厚背
戰刀,一張王弓一壺二十支鐵蔟長箭一把精鐵打造的近戰短劍;每騎士配置兩匹戰馬輪換騎乘
,長途奔襲追擊最是快捷迅猛無與倫比。平原君久事縱橫,常在列國間奔走急務,行止第一要
務便是一個快字。這支馬隊成軍三十年,騎士戰馬已經更換了三代,人馬盡皆年輕力壯,中原
大地之內任你艱險崎嶇從來都是電閃雷鳴朝發夕至。今日大舉出動,聲勢自是驚人,引得邯鄲
國人爭相追出城來引頸觀望,眼見皚皚白雪中火焰般馬隊彌天燒去,便是一片驚歎!
  一接趙狄軍報,平原君便料到呂不韋是要出閼與峽谷經晉陽外山道進入秦國的河西軍離石
要塞。就實而論,在此之前平原君確實想不到呂不韋會走如此一條險狹路徑。他的預料是,即
或呂不韋要逃,也會走武安滏口陘上黨從河東入秦一線。呂不韋是商人,這條路徑雖然遠了些
,但卻是商旅道所熟悉的路徑,尤其是得到呂不韋曾經兩次派馬隊走這條路運貨入秦的密報後
,平原君更加確信無疑。派趙狄率三千精銳騎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陘的各處要隘,為的便是要在
上黨之前的趙國老本土布下羅網,以防呂不韋萬一出逃。而今,呂不韋非但搶佔得半夜先機逃
走,而且走了這條只有大將之才才能想到的路徑,委實是平原君所無法預料的。蓋因此路閼與
谷橫亙當前,素來險狹車馬難行,在馬服君趙奢血戰勝秦之後險名更是昭著於天下。商旅運貨
雖也圖近便,卻終是要車馬牛易行貨物安全,從來不走這條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人如其中如
同洞穴的險道。只有將兵輕騎奔襲者,才以此路為上選。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閼與谷人馬過
多反而施展不開,但有一支精銳馬隊衝破阻攔,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當年秦將胡傷從閼
與谷攻趙,為的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邯鄲;馬服君輕兵奔襲閼與谷死戰截殺秦軍,為
的也是這咽喉地帶最能出奇制勝。這個呂不韋竟能從此路出逃,足見其有兵家將才!毛遂急報
之後平原君驟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緊關頭,再蔑視這個呂不韋只怕多年綢繆的保趙大計便要
功虧一簣。親自率領自己的胡馬飛騎追擊,便是一定要在晉陽之前攔截住兩個要犯!
  卻說荊雲馬隊出了倉谷溪一路西北飛馳,晨曦初露時便到了閼與谷口。
  秦趙為敵後,閼與谷成為與滏口陘及武安並列的三大要塞。之所以成為要塞,便在於它是
邯鄲與晉陽之間的最便捷通道。秦國從河西的離石要塞出兵越過晉陽東來,若閼與失守,一日
便可抵達邯鄲城下。惟其如此,閼與谷出口(北)城堡始終駐紮著五千長於防守的重甲步兵;
中段一道石砌長城飛駕兩山,有三千配備大型弩機的弓箭營駐防;入口(南)城堡則只有兩千
輕騎兵駐守,一千谷內,一千谷外。這是趙奢在閼與之戰後提出的三段防守謀略,當年的趙惠
文王欣然贊同,從此便成為閼與要塞的防守傳統。
  呂不韋久聞閼與要塞壁壘森嚴,一路只疑惑這百人馬隊如何衝殺得過去。擔心是擔心,呂
不韋卻始終沒有問得一句。他熟知荊雲的將才謀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亂軍心,當此最危機
關頭,放手隨他調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擇。
  大雪飛揚迷離,天地一片混沌。呂不韋突然聽得馬隊中一聲低喝,所有戰馬便在倏忽間變
成了從容小跑。前隊哨探同時飛出一騎衝向皚皚高山,舉著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遙遙高喊:「
平原君令箭!百騎隊急赴晉陽要務––」喊聲未落,人馬蹤影便淹沒在了茫茫雪霧之中。片刻
之間,便聽半山中一聲響亮的銅鑼接著便是一吼:「馬隊過––」
  飛越山口時,呂不韋才在濛濛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邊馬隊竟是一色胡服皮甲與趙軍一般無
二,心頭不禁猛然便是一熱!荊雲既能將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經過了趙軍辨認,便必然是有
備而來。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蹤消息與諸般謀劃荊雲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荊雲為何不
說給自己?蠢也!心念一閃,呂不韋便暗自罵了自己一句。荊雲若是先說了,其時胸有成算且
與馬隊有遣散之約的自己能接受麼?
  便在紛亂思緒之中,馬隊進了天下聞名的閼與「鼠穴」。馬服君趙奢將閼與峽谷叫做鼠穴
,實在是名副其實。兩山兩岸綿延高山夾峙,谷底一線迂迴曲折時有突出岩石磕磕絆絆的羊腸
小道,兩邊山坡陡峭林木蒼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亂密佈,任你車馬入谷,只能一線獨行。然則,
這支馬隊卻是奇特,不見任何命令也沒有騎士下馬,一進谷口馬隊便悄然成了單騎銜尾,蹄聲
沓沓從容走馬,所有的路障都被極為靈巧的躲了過去。便是呂不韋嬴異人兩騎,在馬隊越劍無
用一支長桿恰倒好處的指點下也走得十分順暢。走到中段飛長城下已經是將近午時,飛揚的大
雪將峽谷捂罩得溫暖寂靜,竟使呂不韋生出一種奇特的欣慰來。交驗令箭之時馬隊停息了片刻
,還是沒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騎士都打開了挎在馬頸下的草料布袋,在戰馬的呱呱咀嚼中,騎
士們也解下馬奶子皮囊與乾牛肉,無聲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戰飯。呂不韋是後來才想起這次戰
飯情景的:騎士與戰馬都單列兀立不動,誰看誰都是背影,誰也看不見誰!多少年之後,每當
想到峽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紅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顫抖!
  越過中段飛長城,谷道稍見寬闊,馬隊立即變成了時而兩騎並行時而單騎成列的小跑,前
後游動交錯如流雲飛雪,那怕是幾步幾丈的極短的寬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著。不消一個時辰,
馬隊便通過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過了一座不很高的山頭。前面是最後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
翻過山頭下到坡底便是寬闊的晉陽官道。以這支馬隊的雄健腳力放馬飛馳,天黑時分抵達離石
要塞該當是萬無一失。
  一聲長吁尚未吐盡,呂不韋便聽身後山谷隱隱一陣沉雷滾動,方纔已經見亮的天色驀然間
彤雲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異數也!便在呂不韋這一閃念之間,馬隊中陡然傳出一聲低喝
:「趙軍飛騎隊!越劍無三騎護人脫身!馬隊埋伏截殺!」呂不韋尚在愣怔之中,坐下駿馬已
經閃電般飛向最後山頭。
  一進閼與谷口,平原君便知道了前行金令箭趙軍必定是呂不韋的馬隊喬裝,一時不及申斥
守將,只大喝一聲追,飛騎隊便魚貫進入了峽谷羊腸道。到得中段飛長城,入口守將帶著一千
騎士從後趕來,平原君惱怒呵斥:「人多何用!要得是能追上!回去!」出谷之時,北口守將
又要帶重甲步軍兩千隨同追擊。平原君更是怒火中燒,喝罵一聲蠢龜追兔,一鞭抽得守將一個
趔趄便飛馬去了。追進谷外山頭,盤旋山道的前行馬隊已經隱約可見,平原君一聲長吁心頭頓
時鬆泛,戰刀一舉傳下軍令:「咬住敵騎,出山截殺!」
  平原君雖非名將,然自少年時起便馳騁沙場,對趙國諸要塞地形熟悉不說,對騎兵戰法之
精要也是深得要領。閼與谷外過得兩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原,他的胡馬飛騎比呂不韋馬隊多得
一倍,速度更是無與倫比,在如此最利於馳騁的地形中包抄對方活擒呂不韋嬴異人當是十拿九
穩。若在最後一座山中包圍截殺,對方逃跑無望而做困獸之鬥,結局反倒難料。到得山原地帶
,對方便要竭力逃脫而不會死命拚殺,他的馬隊便會淋漓盡致地發揮優勢捕獲獵物。說到底,
呂不韋馬隊縱然在商旅中出類拔萃,然與他的沙場鐵騎相比便是不堪一擊。目下呂不韋馬隊的
身影已在眼前晃蕩,還怕他逃脫麼?
  眼看進入了山谷深處,斥候飛騎一馬來報:前行馬隊突然遁形不見了蹤跡!平原君立馬高
坡瞭望,果然只見滿山皚皚白雪,盤山道上竟沒有了紅色馬隊!眼見天色幽暗彤雲四合暴雪將
至,平原君斷然下令:「快馬出山!咬住後隨時截殺!他若隱藏山中,我只出山守住要道,憑
暴雪困死凍死這班賊匹夫!」
  不料便在暴風雪到來之前,胡馬飛騎在山腰半道遭遇了詭異的伏擊。
  這段山路奇特之極。一座突兀巨岩從山腰橫空而出恍如鷹鉤當頭山龜騰飛,其勢恰成一個
切斷兩山的突出山嘴!一條不足一丈寬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盤著巨石山嘴突然便是一個轉折
。山嘴遮絕了兩邊視線,雙方共同可見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騎的一方凌空彎角。凌空山嘴下
便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深淵。依著路面寬度,尋常車輛大可通過,便是戰馬騎士,三四騎並轡而
過也是從容。胡馬飛騎接了平原君將令要快速出山,騎尉便高聲號令:「三騎並行,戰馬銜尾
,盡速通過山嘴彎道!」前行斥候三騎聞令即出,便在六馬沓沓繞彎的剎那之間,一陣慘嚎一
片嘶鳴震盪山谷,三名騎士六匹戰馬竟樹葉般飄向了茫茫峽谷!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5:55

  「敵手伏擊!停––!」騎尉一聲大吼,馬隊齊刷刷止步。
  平原君聞聲來到前隊,看得一眼山勢便冷笑下令:「備用馬匹退後,三騎接踵衝殺,其餘
騎士箭雨疾射山坡掩護!」騎尉躍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馬隊退後百步!三騎連環衝殺!預
備––殺––!」當先三騎便高舉戰刀飛馬殺出,後隊騎士彎弓齊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
。喊殺之中平原君來到後隊,低聲下令五十名騎士下馬徒步爬上山坡,繞過山嘴襲擊對方背後
。平原君也跳下戰馬帶著兩名護衛徒步上山,要在高處鳥瞰戰況臨機決斷。兩名護衛武士匆忙
找到一處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兩邊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右手自己的馬隊不斷衝殺,左
手山坳卻不見人馬蹤跡!饒是如此,胡馬飛騎卻是連連倒地已經有十餘騎跌進了峽谷深淵!心
頭一閃,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經上山的徒步騎士墜下山崖前後夾攻。
  過得片時,山崖下便是一聲震盪山谷的虎嘯!一徒步騎士氣喘吁吁上山稟報說,山嘴那邊
根本沒有敵騎,只有七八架裝好的弩機與一堆當道的亂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見亂石已
經被搬開弩機也正在拆卸。騎尉報說已經有四撥十二騎被弩機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皺眉頭
:「既無人操持,這弩機如何發箭?」騎尉便說弓弩是機發,敵騎在山嘴依次繃了四道白亮的
牛筋繩,大雪白光下誰也沒在意,馬隊衝到牛筋繩便帶動機關連發三箭!平原君聽得又氣又笑
,當即喝令:「三騎前行清道,全數上馬追擊,務必在暴風雪前包抄截殺!」胡馬飛騎已經被
這種不齒於騎士的宵小手段激怒,聞得將令人人憤激,發一聲喊便呼嘯著掠過了山嘴。
  一過山嘴道路漸寬,馬隊奔馳也愈發加快。眼看前哨三騎已經飛過了山口,前隊十騎便飛
馳進入了山口。恰在此時,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馬飛騎們還沒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聲,前
隊十騎便被凌空翻滾的滾木擂石砸得人仰馬翻,收剎不住的後續十騎也被砸得四散閃避,隆隆
湧來的主力頓時層層疊疊擠在了狹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來不及叫聲散開,山腰箭雨已經呼
嘯潑來。騎士們大怒,前隊吼叫著揮舞戰刀撥打飛矢,後隊便喝罵著一齊彎弓對射。片刻之間
,又有十多騎轟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戰衝殺山口的命令,陡然卻見山口山腰箭雨
消失滾木擂石也沒了動靜,心下便是一亮舉起戰刀高喊:「緩兵之計!敵騎業已逃遁!衝出山
口截殺!」
  一聲震盪山谷的怒吼,瘋狂的胡馬飛騎颶風般捲出了山口。便在此時,雷聲大做彤雲翻滾
大風裹著大雪密匝匝壓下,冬日暮色頓時變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聲大喊:「兩翼展開!包
抄追擊!」話音落點,紅色馬隊驟然分成兩個百人隊展開,如兩條火龍般攪進了風雪大做的無
邊雪原。趙國騎士最是善於在尋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馳激戰,目下這疾風暴雪的混沌天
地對於這支胡馬飛騎可謂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減速度兩馬輪換,只向著晉陽方向全力追擊。
  大約半個時辰,胡馬飛騎終於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漸漸咬住了又漸漸超出了同樣頂風冒雪風
馳電掣如同火焰般燃燒的逃遁馬隊。飛騎隊中陡地一聲虎嘯,兩條火龍便隆隆聚合,攪著漫天
風雪包住了一路戲弄他們的敵手。雪亮的戰刀翻飛狂舞,一場慘烈的殊死拚殺就此展開!
  平原君立馬山坡看得片時,不禁大為驚訝!這支與趙軍馬隊制式完全相同的馬隊,戰法卻
與趙軍飛騎卻是迥然相異,竟是秦軍騎士的三騎錐!三騎錐戰法乃白起獨創,通行秦軍騎兵以
來大見成效,其要害便是將戰國騎兵通行的「十騎一戰」減低到了「三騎一戰」,騎兵作戰的
變化能力大為改觀。蓋騎兵衝殺之基本方式為散兵格鬥,無論雙方參戰騎士規模多大,最終都
是展開格殺,不可能像步軍那樣結陣而戰。然這種格殺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決鬥格殺,而是
每騎之前後左右隨時都可能出現敵騎突襲的戰場格殺。惟其如此,騎士之間便需要協同配合,
既掩護同伴不遭突襲又可以放手搏殺,便成為戰場騎兵的最佳作戰方式。十騎雖然已經很精悍
,然在煙塵瀰漫殺聲震天流矢飛舞刀劍交錯的戰場還是難以做到精妙配合。減至三騎配合,便
是將騎士能夠及時馳突關照的範圍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殺之流動配合便大見流暢。以三
騎錐為格殺最小單元,白起又創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騎兵戰法:三個三騎錐加一個靈活策應
的什長便是十騎,三錐相互協同格殺,十騎便能自成小戰場;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
,三千一萬,三萬十萬,廣闊戰場上的騎兵軍團便是收發自如進退流暢格殺協力的鐵流勁旅!
若非如此,長平大戰中秦軍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趙軍不能突圍便成為匪夷所思的神話了。
  秦軍三騎錐之奧妙,在於馬隊越小越見威力。荊雲馬隊面對倍我之敵,非但絲毫不見左右
支拙,風雪戰場反倒是個難分難解之局。酣戰之中,突聞谷地一聲鵰鳴,各「錐」為戰的荊雲
馬隊一聲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鐵斧,左斧迎面猛磕敵手戰刀,右手戰刀便猛力砍殺過去!
片刻之間,趙軍便有多騎落馬,形勢竟是陡然為之一變!
  風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沒有慌亂。以胡馬飛騎的戰力,縱突然吃得一虧也會迅速恢復過來
,無論如何趙軍馬隊還有一百餘人,而對方只有六七十騎了,何怕死戰?只是方纔這一變,平
原君心中突然閃過的一個疑惑––這支馬隊不借此良機突圍竟還是原地死死拚殺,莫非呂不韋
已經逃走?心念一閃,平原君藉著雪光突然看見血紅雪白的馬隊糾纏中總是閃爍跳動著兩顆黑
點!凝神觀望,果見兩騎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馬騰挪也顯然有些不大靈動。平原君心中
陡然一亮,對身邊兩名護衛武士低吼一聲:「看準黑布人,射其下馬,衝陣搶出!」兩武士嗨
的一聲援弓搭箭,但聞隱約尖嘯穿過風雪,兩個黑點便倏忽消失。與此同時,兩武士飛騎直下
衝入陣中便要搶射翻之人。千鈞一髮之際,被趙軍死死纏住的馬隊卻突然從不同方向飛出幾把
鐵斧,竟砍瓜切菜般將飛來兩騎的人頭馬頭連根切去,縱是戰場亦煞是森然!
  「死戰衝陣!擒殺黑布人!賞萬金––!」平原君終於忍無可忍了。
  趙軍騎士精神大振,吶喊一聲紛紛換馬死命衝入戰圈殺了上來。便在此時,被困馬隊又是
一變,分明已經被射翻落馬的黑布人不見了蹤跡,拚殺騎士中也再沒有了那兩個騰挪不便的笨
拙者,剩餘四五十騎圍成一個相互呼應的大圈子又廝殺起來。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這支馬隊分明已經是人馬力竭有幾人已經在步戰了,為何依然
毫無突圍之象?兩黑布人若果然是呂不韋嬴異人,莫非他們還要與馬隊同死?可分明曾經有過
突圍的一線生機,為何還要同死?突然之間,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夾雜著被屢次捉弄的怒火
一聲大吼:「脫身戰場!追殺呂不韋––!」一馬衝下山坡率先順著汾水河谷向東南飛馳而去。
  如此一來形勢陡變!竭力脫身的胡馬飛騎變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戰的荊雲馬隊變成了
「追擊」者,翻翻滾滾在風雪瀰漫中糾纏著廝殺著奔馳著。荊雲馬隊的戰馬縱然同樣雄駿,也
比不得胡馬飛騎的兩馬輪換。一日一夜兼程奔馳又經過兩個多時辰的生死血戰,等閒戰馬騎士
早已經是脫力而死了。饒是如此,荊雲馬隊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糾纏,偶有騎士殺得趙軍便立
即飛上趙軍馬背向前追殺,全然沒有了三騎錐的陣形呼應。也正是因了如此戰法,平原君馬隊
雖然不能全數全速向前追擊,荊雲馬隊的騎士也在一個個迅速減少。大約一個時辰,到得出汾
水河谷距離石要塞只有百餘里時,尾追趙軍的荊雲馬隊終於銷聲匿跡了。
  平原君馬隊已經只有二十餘騎,然腳力卻是未減。出了汾水河谷風雪稍減,轉折西來的趙
軍馬隊便依稀看見了前方幾騎影影綽綽的飛馳身影。平原君大吼一聲飛馬,馬隊便驟然發力在
雪原上包抄過來。便在此時,前行兩騎突然回身兀立不動,只聽低沉的噗噗之聲連響,當先幾
騎趙軍便突然落馬!平原君怒喝一聲放箭,趙軍馬隊便引弓齊射,當道兩騎立即被紮成了紅刺
蝟轟然倒地。可是,便在趙軍旋風般捲上來的時刻,兩具紅刺蝟卻突然從雪地上凌空飛起,死
死撲住了最前兩騎!突聞兩聲淒厲的嚎叫,兩騎士竟被四隻鐵鉗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騎尉––!」平原君嘶聲一吼轟然倒撞下馬。趙軍騎士也驟然勒馬,被這匪夷所思的恐
怖襲擊震懾得一片默然。這個親軍騎尉是老將軍趙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為器重的族侄,其
所以未入軍為將而做了親軍騎尉,實是平原君為了歷練這個王族英才。騎士們都知道,他們的
騎尉來日必是趙軍大將。如今突然遭此橫禍,一時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時,卻有沉雷隱
隱,風雪之中隱約可見黑色馬隊從離石要塞方向遍地壓來,前行兩騎也不見了蹤跡。突然之間
斥候哨騎一聲驚呼:「蒙字大旗!秦軍鐵騎到了!」
  平原君已經醒轉,一揮手慘然笑了:「回軍。」
  秦軍鐵騎也不追趕,聽任紅色馬隊隆隆東去。馬隊到得晉陽郊野已經是次日清晨,正要進
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卻突然下馬指著幾具屍體下令:「打開他等面具。」幾名騎士下馬將幾具
屍體的青銅面具撬開,連同平原君在內所有人都驚得輕輕「呵」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
步––幾具屍體的大臉自雙眼以下全部擠成了一團,晨曦之下分外的猙獰可怖!
  「自毀其容!」一個騎士驚叫了一聲。
  「所有屍體面具全都打開。」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佇立著。
  散落雪原與趙軍騎士屍體交錯糾纏的屍體被一具具剝離拖來,又一具具打開了面具。晉陽
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屍體,當面具一張一張被打開,猙獰可怖而又無法辨認的肉團臉便一張一
張顯露出來,騎士們不禁連連嘔吐。
  平原君冷峻蒼老的臉上湧出了兩行淚水,大袖一拭回身低聲吩咐道:「曉諭晉陽令,全數
收拾沿途屍體,兩相剝離,面具屍體送離石秦軍大營。」說罷踽踽獨行,逕自步履蹣跚地繞著
屍體唏噓感慨不能自已。人懷必死之心,此等俠士舉世無匹矣!能使百餘俠士捨生取義者,誠
大英雄也!趙勝門客三千,然有幾人當得烈士!呂不韋呵呂不韋,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結
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卻懵懂不得知,嗚呼!此情何傷矣人何以堪!
  呂不韋驀然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副寬闊黝黑連鬢大鬍鬚的臉膛。
  「荊雲?荊雲何在!」一聲驚呼呂不韋便坐了起來卻又軟癱在了軍榻。
  「呂公,我是前將軍蒙武。」軍榻邊的大鬍鬚俯身低聲道,「公子已經醒來,正在用飯,
呂公也當喝得一盆羊湯暖和振作些許,醫士還要換藥療傷。你已經昏睡兩天兩夜了。」呂不韋
卻又掙扎坐起:「將軍,我,我要見荊雲––」蒙武默然片刻向左右一揮手:「抬呂公出帳。」
兩邊軍士抬起軍榻蒙武護持著便出了大帳。
  暴風雪已經過去,暮色殘陽照得一片銀白世界。軍榻周圍的所有人都沉默著,腳下咯吱咯
吱的踩雪聲特別刺耳。行得半里許,來到軍營內的一片避風窪地,蒙武俯身扶起呂不韋,手臂
一指喉頭咕的一聲大響便背過了身去。呂不韋猛然跳下軍榻,踉踉蹌蹌一陣撲跌,便驟然無聲
地倒在厚厚的雪窩之中!老醫士一陣忙亂,面色蒼白如雪的呂不韋終於終於長長地吼出一聲:
「荊雲!呂不韋何忍獨生也––」捶胸頓足放聲痛哭,又跌跌撞撞地爬進了窪地––白雪皚皚
的山坳裡整齊擺放著十排麻布遮蓋的屍體,一座丈餘高的無字黑碑巍然矗立,四周山坡密匝匝
站滿了黑松林一般的秦軍騎士。沒有蒙武軍令,沒有官佐相呼,自屍體運來,三千騎士已經自
發地在這裡守候了一天一夜。軍旗獵獵,戰馬悲鳴,山谷中死一般的沉寂。
  呂不韋顫抖著雙手揭開了頭前第一幅麻布,便大嚎一聲撲到了冷冰冰的屍體身上––良久
醒來,呂不韋披散著長髮揮舞著棉袍大袖竟是一聲震動山谷的呼嘯––嗚呼!烈士死難兮,我
心淪喪,長歌當哭兮,大義何殤,荊雲等我––一頭便撞上了那方黑色墓碑!
  三日之後呂不韋再次醒來時,已經是身在離石要塞了。當嬴異第一次人小心翼翼的來探望
他時,竟驚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斜倚軍榻的呂不韋蒼白瘦削形同骷髏,一頭白髮散亂在肩
兩眼只直勾勾盯著虛空一臉茫然!嬴異人費力爬出帳外又爬進蒙武大帳,只說得一句:「快!
邯鄲毛公––」便哽得昏了過去。當夜,兩騎斥候飛往邯鄲,蒙武鐵騎也秘密拔營兼程南下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00

【第七章】流火迷離

【第一節】
  安國君嬴柱星夜趕回咸陽,迎接他的卻是一場極為尷尬的災難。
  家老緊急報信說華陽華月兩夫人被廷尉府拘拿,傳聞罪名紛紜不清。嬴柱頓時急懵了過去
,及至蒙武匆匆趕來,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亂做一團的家老衛士侍女一體退下,啜
著滾燙的釅茶陪著這位王族父輩人物默默地坐著。嬴柱渾然無覺,間或一聲長吁卻始終沒有一
句話。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見,君伯當回咸陽。」見君伯只是嘆息不語,蒙武又道
,「君伯雖奉王命,領小侄策應公子離趙。然據連番探報,公子不會在三月解凍之前貿然逃趙
。君伯盡可南下,小侄留離石要塞策應足矣。」嬴柱卻突然開口:「咄咄怪事!你說甚個因由
?」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測,內眷獲罪無非兩途,不是受夫君株連便是私干國事。如今君伯
安然,夫人獲罪便可能與國事關涉。」嬴柱皺著眉頭一副不願意相信的神色:「會否與楚國攻
秦有關?」蒙武笑道:「方纔也是小侄冒昧揣測,實情卻是難說。兩夫人本是楚人,也難說沒
有此等可能。」蒙武謙和持重不做反駁,倒使嬴柱沒有了羅列種種可能的興致。「難亦哉!」
默然片刻嬴柱長嘆一聲,「蒙武呵,我身負王命職司密行,何能擅離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
,依舊是謙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見,陡發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隨後召君伯還都。君伯還
是準備起程為好。」嬴柱正在沮喪地搖手搖頭,便聽帳外馬蹄聲疾!隨之便是太子衛士分外響
亮的報號聲:「王命特使到––」
  王命簡單得只有一句話:「太子著即還都,原事交前將軍蒙武。」嬴柱來不及讚賞蒙武,
便坐著那輛因他病體不能長途馳馬而特製的輕便轀涼車兼程南下了。三日馳驅,到得咸陽正是
午後。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沒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徑直奔王宮覲見。意料不到的
是,老父王並沒有召見他,只有老長史桓礫出來傳了一句口詔:著嬴柱到廷尉府會事。便讓他
回府歇息。
  頭緒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當即出宮轉車趕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
道的中段,毗鄰當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闊,門前更非車水馬龍,卻有著一種簡樸靜穆
的威嚴。嬴柱吩咐轀涼車停在車馬場,自己便徒步進了府邸徑直來到書房等候老廷尉。這老廷
尉有個咸陽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冷面」是說他從來不苟言笑。「惟一堂
」則說他整日只在廳堂處置公務,從來沒有人在書房見過他。嬴柱覺得兩夫人事實在難堪,不
想在廳堂與老廷尉見面,便選擇了在書房等候,寧可老廷尉下堂後再會事。一個粗手大腳的女
僕煮好了釅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盞茶尚未啜畢,女僕又匆匆回來,說老廷尉請他到廳堂會事
。嬴柱搖搖頭一聲嘆息,站起來便去了前院廳堂。
  老廷尉正在與一班部屬議事,見太子風塵僕僕入廳,禮見之後便散了會議與太子單獨會事
。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著法度辦事,入坐案前說得一句:「嬴柱奉詔前來會事,只聽老廷
尉知會事宜。」便默然靜待。老廷尉也沒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聲道:「本廷尉奉命知會安
國君:公子異人得密詔立嫡,而密情無端洩露趙國,非但致公子於危境,且使秦國對趙邦交大
陷不利;本廷尉奉詔立案徹查,得人舉發:華陽夫人華月夫人指使族弟羋亓,以私家密使入趙
,擅自動用黑冰台並聯絡呂不韋,之後久居邯鄲鋪排淫糜,被趙國拘拿而供出國情隱秘;本廷
尉依法拘拿兩夫人下獄,目下正在訊問之中,供詞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圓卻平板得如同
唸誦判詞一般,而後又是一聲重重咳嗽,「今請與安國君會事,質詢一則:安國君可曾對任一
夫人提起過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國君以為兩夫人如何得知密詔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當據實陳述。然嬴柱兼程歸來,不
勝車馬顛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請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後回覆質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來,「以明日日落為期,本廷尉等候回覆。」說罷一拱手便將嬴
柱送出了廳堂,始終沒有一句私話。
  回到府邸已是掌燈時分,嬴柱顧不上飢腸轆轆,立即喚來主書、家老並幾個掌事僕役詢問
消息。各方一番湊集,事情終於有了大略眉目:事發之前三日,華陽夫人的貼身侍女梅樹出府
未歸;三日後兩夫人被同時拘拿,華陽夫人未做任何申辯便跟著官軍走了;當晚廷尉府知會太
子府:侍女梅樹做舉發證人被廷尉府轉居監護,太子府不得私相過問;主書曾以公事名義尋找
華月夫人家老,力圖得知真相,家老卻已經逃走不知蹤跡;此後案情訊問之情形,府中上下無
從知曉。
  嬴柱聽罷不得要領,只沉吟思謀著不說話。主書是個細緻周密的中年人,見家老僕役們面
面相覷莫衷一是,便是欲言又止。嬴柱心頭一閃,吩咐幾個掌事僕役各去應事,只留下家老主
書兩人說話。主書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問,安國君是要救兩夫人,還是聽憑廷尉府依
法論罪?」嬴柱皺起眉頭道:「也要救得才是。」主書道:「在下以為此事有三處蹊蹺不明:其
一,華陽夫人素來不干政事,何以能背著安國君密謀如此重大之事?其二,兩夫人有何途徑,
能得密詔消息?其三,梅樹為夫人貼身侍女,素來忠心不二,何能突兀舉發?此三事不明,施
救便無從著手。」所說三事,事事隱指華陽夫人可能受了華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
即接道:「老朽之見,華陽夫人八九冤屈,主君當設法為之鳴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終是一
聲嘆息:「難也!兩人同罪,只救一人,卻是如何著力?」主書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
詔之途徑。誰有密詔途徑,誰便是主謀主犯。以在下揣測,華陽夫人與王宮素無絲縷關聯,斷
無先於安國君而得知密詔之可能。」嬴柱不禁便是一驚:「噫!你如何曉得我知密詔在兩夫人
之後?」「安國君明鑒。」主書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務,府中日每來往官身之人均有記載。
日前,在下查閱了年來所有記載,以國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駟車庶長來府那日,華月夫人恰好
先行入府;那日安國君於棠棣園先見華月夫人,後在書房密室會見駟車庶長;若駟車庶長是下
達密詔而來,華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詔而來;據此推斷,便不能排除華月夫人在飲酒敘談之時
,已經先行將密詔告知了安國君。若此點屬實,洗清華陽夫人便不是難事。」
  「依你之說,也可推斷我得密詔後回頭便告知了兩夫人!」
  「不能。」主書鎮靜如常地看著拉下臉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國君便必然要與兩夫人共
謀此事。一旦共謀,安國君至少絕不會贊同以羋亓為特使。更根本處,安國君在會見駟車庶長
之後與兩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駟車庶長召去,此日暮色便當即出咸陽北上河西。
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謀劃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國君果真參與了謀劃,在得領軍接應公子的王命
之後,也必會立即取消這一私行謀劃。安國君北上而私行謀劃照常進行,便知安國君對此事一
無所知。一二三連環,無一便無二三,今無二三,也便無一。由此可知安國君並未將密詔告知
兩夫人。」
  「如此說來,我可擺脫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當,自可擺脫。」
  「嗚呼哀哉!」嬴柱拍案長吁一聲,「酒飯上來,咥飽再說!」
  主僕三人的這頓酒飯吃了大約半個時辰。因忌酒而不善飲酒的嬴柱竟破例飲了兩爵,紅著
臉邊咥邊說便議定了大體路子。散席之後嬴柱渾身如同散架一般,被兩名侍女扶進浴房泡進熱
騰騰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約半個時辰,方才被抬上臥榻,頭一靠枕便鼾聲大做。誰料夜半之
時卻莫名其妙地醒了過來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兩個夫人的影子總是在左右詭秘地晃
悠。嬴柱索性裹著大被坐起,也不點燈,只盯著紅氈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發著愣怔,心頭只突
突跳動著一個個狂亂飛舞的大字––飛來劫難,你能躲過麼?
  據實而論,嬴柱實在難以預料這件突發罪案的牽連深淺。華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詔且先於
駟車庶長透漏給他是事實,他拿到密詔後炫耀地擺在了兩夫人面前也是事實。那個胡天胡地的
秋夜裡,兩個狂放的女人將他侍奉得如醉如癡昂奮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與語無倫次
的粗話髒話以及後來總在眼前晃動的兩具雪白肉體,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應過甚事說過甚
話了。回想起來,那天夜裡兩姐妹高興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吞
吐把玩著他總在說一件他自己也很樂意聽的事情,他連連點頭說好,兩姐妹便咯咯長笑爭相向
他獻媚。目下想來,除了那件當日剛剛從不同途徑得到消息且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還
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連連點頭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兩姐妹說要派私家特使入
趙襄助異人回秦,如何自己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沒留下?若不是此事,還能有甚事要自己點頭
呢?他朦朧記得,兩女人一個騎在他臉上一個趴在他身上一齊呻吟著嬌笑著拍打著要他說話,
他被豐滑肉體堵住的大嘴巴只能悶聲嗷嗷嗚嗚,兩個女人一時竟笑癱在了他身上。那時候能是
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為何非得他點頭答應呢?縱是兒子在他毫不知情時突兀歸來,身為父
親他能不高興?那麼,便是––對了對了!嬴柱心頭猛然一顫一閃––羋亓入趙,要憑太子府
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關書令!
  如此說來,自己豈能逃脫罪責?
  然則,晚來主書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辭。若自己以「當日發病昏迷不省人事」對應廷尉質
詢,留給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書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過一劫。可是,若兩夫人要減
輕自己罪責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國君首肯,自己卻如何辯解?細想起來,對這兩個女人他實在把
不準,肉身親暱放浪得刻骨銘心須臾不能離開,心頭卻總好像雲霧遮掩不曉得深淺。她們時常
背著他抱做一團神秘兮兮的唧咕,見他來了便咯咯笑著分開纏上來侍奉得他沒有一句發問的機
會。依常人之心忖度,兩夫人皆無兒子,靠得便是他這個太子,無論如何不當有陷他於不利境
地的密謀。然則,翻過去再想,關心則亂,兩夫人眼看後繼有望,難保不會做出事與願違的蠢
事;目下入獄,更難保不為了自保連帶出他這個王儲以圖減輕罪責。
  果然如此,他當如何?
  最佳之策,當然是周旋得兩夫人無罪,同時保住自己。若在山東六國,對於一個太子這實
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可這是秦國,如此想法簡直荒誕得異想天開!違法便要論罪,這在
秦國是無可變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洩密重罪想一體逃脫無異於癡人說夢!事已至
此,必須有人為洩密事件及其帶來的嚴重後果承擔罪責。為今之計,能保住自己已經是萬幸了
,何能再希圖救出兩位夫人?華陽華月啊,非嬴柱不救,實不能救也––
  清晨卯時,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喚醒,說家老令她進來稟報綱成君蔡澤在正廳等候。嬴柱
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畢大步趕到了正廳,迎面便是一長躬:「綱成君想殺我也!」蔡
澤哈哈大笑著連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見,不想安國君竟成謙謙君子也!」嬴柱顧不得寒暄應
酬,一把拉住蔡澤便走,到了書房掩上門便又是一個長躬:「綱成君救我!」蔡澤扶住嬴柱驚
訝道:「安國君何事驚慌?」嬴柱便是連連頓足:「兩夫人被拘拿,嬴柱豈能不受牽連?老父王
火急召我卻不見我,大勢危矣!」蔡澤恍然大悟,目光連閃間長長地「啊––」了一聲,悠然
一笑道:「安國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期然也!」「你說甚?」嬴柱一臉懵懂驚愕,
「你你你說我迷?你說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麼!」蔡澤不禁笑得前仰後合:「也也也!安國
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趕來點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飽麼?」
  「好說好說。」嬴柱拉開門便是一聲大喊,「酒飯!快!」
  片刻間酒飯上來,蔡澤入座便埋頭吃喝。嬴柱卻是不吃不說話一邊看著蔡澤一邊從自己座
案不斷往蔡澤身邊一蹭一蹭湊來,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著主人乞求骨頭一般。蔡澤從容吃得一
陣終是不忍,擱下象牙箸笑道:「安國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來!坐了說話。」嬴柱卻
迷瞪著雙眼渾然不覺:「不不不!綱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罷再說不遲!」蔡澤的公鴨嗓呱呱
笑道:「罷了罷了,來,坐回去聽老夫說!」見嬴柱只癡癡盯著自己,蔡澤驀然大覺侷促,霍
地起身離座一躬:「君將為萬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亂象?請君入座,老夫自有話說。」嬴柱
一個激靈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雙手撐地猛然挪動大屁股退了回去:「你只說!」
  蔡澤這才落座一笑:「安國君,此事看似危局,實則十之八九無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無事?甚個根由?」
  「其一,呂不韋已知羋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謀劃。其二,公子老內侍老侍女與呂不韋新妻
並商社執事,已經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陽。其三,老夫得信,公子與呂不韋已經離開了邯鄲,只
要路途不遭意外,當可安然返國。」
  「這?這與兩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聞釜底抽薪乎!」
  「啊,啊,啊––」嬴柱終於明白了一些。
  「另則,兩夫人事安國君未嘗預聞,本無危局,亦無須憂慮。」
  「我未嘗預聞麼?」嬴柱不期然驚愕一句又連忙改口,「對對對,我未預聞!」
  「是否預聞不憑君說,乃老夫推斷之事實。」蔡澤梆梆叩著大案,「若你預聞,兩夫人自
會供出;兩夫人未供,可證你未嘗預聞。不是麼?」
  「你你你,你如何曉得兩夫人未供?」
  「兩夫人若已供出,安國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會事了。」
  「是也!」嬴柱長吁一聲,自己如何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迷了心竅呢?以老父王執法如山
的鐵石心腸,但有兩夫人供詞,自己能不連帶下獄?老廷尉會事問得便是自己是否預聞,若兩
夫人供了還會那般依法質詢麼?還不早將供詞撂出讓我招認了?對也對也!兩夫人甚也沒說!
驟然之間,一絲愧疚漫上嬴柱心頭,不禁懇切拱手,「綱成君,兩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孫,孤
身無後,惟靠嬴柱照應,敢請援手一救!」
  「救?救哪個?」蔡澤白眉猛然一聳,「此案必得一人承擔罪責,周旋得當或可解脫一人
。兩人得救,只怕難於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聲嘆息:「嗚呼!但得一人,夫復何言?」
  「安國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見嬴柱又急急湊到面前,蔡澤便低聲說了起來。嬴
柱邊聽邊點頭,臉上便盪開了一片近日難得的笑容。
  蔡澤一走,嬴柱閉門大睡到午後方才起來,自覺神氣清爽了許多,啜得幾盞滾燙的釅茶便
駕著軺車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對老廷尉素無閒話,逕直便請安國君如實回覆昨日質詢。嬴柱回
得極是簡潔:離開咸陽之前從沒有對兩夫人透露過密詔,兩夫人從何途徑得密詔消息,也無從
得知,不敢冒昧揣測。老廷尉請他在書吏錄寫的竹簡後手書了官爵名號,平板板一拱手道:「
會事完畢。安國君聽候判詞。」嬴柱一點頭告辭出門,便奔王宮而來。
  長史桓礫正在王書房外廳歸置官員上書,按輕重緩急排出先後次序,選出最緊要者在老秦
王午眠之後立即呈進。埋頭之時卻聞案前微風,一隻黑色木匣已經擺在了案頭。桓礫一抬頭,
見正殿老內侍已經踩著厚厚的紅地粘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給人
加塞?」老內侍紅了臉,一邊搖頭一邊低聲道:「看好也,太子緊急上書!莫非你老哥哥敢不
接麼?」桓礫一怔,撂下手頭書簡便打開了黑漆木匣揭開了覆蓋匣面的紅綾,一個更小的古銅
匣顯了出來,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鷹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書長史無權打開,
必須立即呈送秦王。桓礫抬手啪的蓋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會太子,上書已經呈送,請候回
音。」見老內侍無聲地搖了出去,桓礫便捧著木匣進了書房內廳。
  春回之季,久臥病榻的秦昭王氣色也漸漸見好,聽桓礫高聲大氣的稟報完畢竟是淡淡一笑
:「老夫聽得見,忒大聲。開啟太子書,你唸便了。」
  「老臣明白!」桓礫心下一熱,不禁便是一聲哽咽。近年來老秦王風癱在榻,非但耳背重
聽,連說話也是咕噥不清。無奈之下,桓礫與中車府令(內侍總管)便物色了一個極為聰敏可
靠的少年內侍進了內書房,職事只有一個:終日守候秦王臥榻做「傳詔侍者」。每有重臣對事
,少年內侍便跪伏榻側頭靠王枕聽老秦王咕噥說話,而後轉身複述給臣下。幾次下來,王族元
老與蔡澤等幾位重臣便大為不安,如此傳音斷事,但有差錯後果便是不堪設想!桓礫更是緊張
莫名,每次對事都汗流浹背如同噩夢––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聵,還是少年內侍傳音出錯
,只要一兩件國事斷得荒誕不經,自己這個長年居於宮闈中樞執掌機密的長史與老中車令便必
然會成為「狼狽為奸蒙蔽王聽」的奸佞小人,而被朝野唾罵遺臭萬年!反覆思慮,桓礫與老中
車令秘密計議綢繆,便對少年內侍施行了「矐刑」,以防這個漸漸長大的內侍生出非分野心。
  那是一種秘密刑罰,將新鮮熱馬尿傾於密封木桶,使人頭塞進鎖定熏蒸直到馬尿沒了氣息
,反覆幾次,人便睜眼失明––雙目如常而不可見物。幾十年後,名動天下的樂師高漸離因行
刺秦始皇被判腰斬,秦始皇看重高漸離擊築才藝而特赦之,然又必須依法給予處罰,便對高漸
離用了這種矐刑,從而使這種刑罰見諸史書。這是後話。
  聽著少年內侍沉悶的嗚咽,桓礫便在行刑密室裡捶胸頓足地咒罵自己。老中車令看他幾於
癲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謀忠又謀正,賣矛又賣盾」,笑罷便再也不請他監刑了。去年入冬之
後,原本機敏聰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內侍倏忽變得呆滯木訥,雖傳言依然無差,然那對似乎依然
明亮的雙眸卻終日無神地空望著前方,黯淡的兩頰總是掛著一絲細亮的淚線,直看得桓礫心頭
發顫!雖然他已經請准秦王對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賜爵厚賞,可每次看見這個默默跪伏在王榻一
側的少年,便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年關之後春氣大起,老秦王漸漸見好,今日竟能大體
清晰的說話了,他如何不如釋重負熱淚縱橫?
  「好好唸也––」秦昭王沙啞的聲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兒。
  「哎。」桓礫答應一聲,拭去老淚啟開銅匣展開竹簡咳嗽一聲便誦讀起來,「兒臣嬴柱頓
首:得奉王命立異人為嫡,不勝感喟欣慰,恆念父王洞察深遠。然,一事不敢妄斷,請父王訓
示定奪:異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賤,粗疏不足以為兒臣正妻;兒臣妻華陽夫人違法獲罪,而今下
獄,夫人爵被奪,依法已非兒臣之妻;如此兒臣無妻,諸子亦無正母,嫡子異人歸來之日,若
無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該當如何處置,兒臣委實無策,懇請父王定奪示下。」收攏竹
簡,桓礫補了一句,「太子書完。」
  一直靠著大枕閉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長史以為此事如何?」
  「老臣––」桓礫一陣沉吟正要說話,秦昭王卻一拍榻欄:「宣嬴柱!」
  正在候見偏殿呆看屋簷鐵馬的嬴柱被老內侍帶進深邃幽暗的王書房內廳,進門便撲拜在地
高聲道:「春來陽生,兒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禮數倒是學得周全。坐了。」聽
得王榻蒼老的說話聲,嬴柱不禁大是驚愕接連又是撲地一拜:「嗚呼!天祐我秦,父王復聰,
兒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長眉皺成了一團,溝壑縱橫的老臉卻是平靜如水,輕輕一
抬手道:「坐了回話。廷尉府會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側案前肅然挺身跪坐,便將會事經過
簡潔說了一邊,末了歸總一句:「兩夫人之謀,兒臣未嘗與聞,惟聽廷尉府依法處置。」秦昭
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決?」嬴柱毫不猶豫接道:「坐實憑證,依律判之,首犯當腰斬
!」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覺能否特赦?」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05

  「––」嬴柱頓時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書,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還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著榻欄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既為國君,當有公心。無公心者,無
以掌公器也。汝縱有所謀,亦當以法為本。秦之富強,根基在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古
至今,君亂法而國能安者,未嘗聞也!君非執法之臣,卻是護法之本。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君不亂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亂法則民潰千里。《書》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誠所謂也!汝
今儲君,終為國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圖謀國法網開一面?汝縱無能,只守著秦法巋然不動,
以待嬴氏後來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卻時生亂法之心,無異於自毀根基。果
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於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將亡於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頓,鏗鏘沙
啞的嗓音在大廳嗡嗡迴響,滄海桑田在緩慢堅實地的蕩蕩瀰漫,驟然收剎之下,大廳中一片寂
然。
  「君上––太子––太醫!」匆忙錄寫的桓礫驀然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秦昭王已經坐了
起來,臉泛紅潮額頭大汗淋漓雪白鬚髮散亂張開,儼然一頭行將猛撲的雄獅!而一直低頭受訓
的嬴柱,卻涕淚縱橫面色蒼白地軟癱在了案前。
  老太醫一陣忙亂,綻開心勁的秦昭王已經疲憊地昏睡了過去,甦醒過來的嬴柱卻只呆坐著
發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對著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澤正在太子府書房等候,見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樣不禁便笑:「安國君失魂也!要否尋個
方士來?」嬴柱卻極是不耐地搖搖手:「綱成君好聒噪!害我無地自容也!」蔡澤驚訝地瞪起
了那一對鼓鼓的燕山環眼:「如何如何?碰了釘子麼?」「釘子?是刀是劍!剜心剔骨!」嬴
柱紅著臉啪啪拍案,「面對父王那翻訓斥,我只恨不能鑽到地縫去!綱成君啊,嬴柱完了,完
了––」說著竟是伏案大哭。蔡澤大是難堪,過來搖著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國君說個明白!
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進宮自承攛掇教唆之罪,與你無涉!」嬴柱止了哭聲嘆息幾聲,便
將父王的訓示一句句背來,末了竟又是放聲痛哭。
  「安國君,蔡澤先賀你也!酒來!」蔡澤手舞足蹈公鴨嗓一陣嘎嘎大笑。
  「你!失心瘋?」嬴柱一驚,回身便要喊太醫。
  「且慢且慢!」蔡澤嘎嘎笑著坐在了對面連連拍案,「老夫只候在這裡,若今夜明朝沒有
佳音,蔡澤從此不再謀事!酒來也!」
  嬴柱看蔡澤如此篤定全然不似笑鬧,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當真喚來侍女擺置小宴,便心
不在焉地應酬著蔡澤飲了起來。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謀如何找個理由送走蔡澤自己
好思謀對策,便聽庭院突兀一聲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國君接詔––」嬴柱陡然一個激靈,
翻身爬起帶倒酒案嘩啦大響只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出了書房,在廳廊下卻與悠悠老內侍撞個滿懷
兩人一齊倒地。
  「嗚呼哀哉!安國君生龍活虎也。」老內侍勉力笑著撿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慚愧慚愧––」嬴柱臉色漲得紅布一般。
  「安國君自個看了。」老內侍雙手捧過木匣殷殷低聲笑道,「若非你緊急上書,此詔今朝
便發了。老夫告辭。」一拱手便搖了出去。
  「大燈!快!」嬴柱一邊急促吩咐,一邊已經打開了木匣將竹簡展開,兩盞明亮的風燈下
便見兩行清晰大字:「
  王詔:夫人獲罪,不及株連。安國君嬴柱可持此詔前往廷尉府獄,探視其妻華陽夫人,以
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書房,將竹簡往蔡澤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邊呼呼直喘:「老寺公說,我若
不上書,此詔今朝便發了。」蔡澤打開竹簡掃得一眼便是一聲長吁:「嗚呼哀哉!老夫險些弄
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辭。「且慢且慢!」嬴柱卻連忙拉住了蔡澤衣襟,「綱成君
莫如此說,只要得此詔書,吃一頓訓斥也是值當。你只說,我果然無事了?」「安國君真是!
」蔡澤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訓,大有深意也!」嬴柱
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卻只聽得膽顫心驚!」蔡澤正色道:「安國君膽顫心驚者,老王辭色
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為王族立規,非但要見諸國史,且不日便會昭著朝野。左右事完
,老夫去也。」搖著鴨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來,好容易安穩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輜車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見詔書,
便喚來典獄丞帶著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獄。秦國法度:郡縣皆有官獄,只關押那些未曾結案定
罪的犯人與輕罪處罰勞役的刑徒;一經審理定罪,便一律送往雲陽國獄關押。依當世陰陽五行
之說:法從水性陰平,從金性肅殺,北方屬水西方屬金。故官獄多建於城西北民居寥落處,咸
陽亦不例外,只是比郡縣官獄大出許多而已。在官獄的高大石牆外停了輜車,嬴柱便跟著典獄
丞徒步進了幽暗的石門,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條大屋前。典獄丞喚來獄吏打開碩大的
銅鎖,虛手一請,自己便守在了門口。嬴柱進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濕淋淋的霉味迎面撲來
,不禁便是一陣響亮的咳嗽噴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個身影撲過來抱住嬴柱便是放聲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無措地撫慰著華陽夫人,湊在女人已經變得粘答答的耳根氣
聲道,「莫哭莫哭,說話要緊。你如何招認?老姐姐說甚了?」
  「我甚也沒說。阿姐一口攬了過去,說一切都是她的謀劃––」
  「要犯分審,你如何曉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牆,從磚縫裡塞過來一方薄竹片。」華陽夫人伏在嬴柱懷
中,悄悄從顯然不再豐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著湊近到嬴柱
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針刺的血字紅得蹦蹦跳動––萬事推我萬莫亂說!
  嬴柱一聲哽咽,大手一握便從女人手心將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頓足大聲哭了
起來:「嗚呼夫人!家無主母,嬴柱無妻,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國法無私,但忍得幾日,我
妻定能洗冤歸家!嗷嚎嚎––痛殺人也!」
  「嬴柱!」突然便聞隔牆女聲的狂亂吼叫,「你妻清白!我便有罪麼!枉為姐妹骨肉,你
夫婦好狠心也!老娘今日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妻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羋氏大膽!」獄吏高聲呵斥著走到門前,「不怕罪加一等麼!」
  「法不阿貴,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腳嘶吼,渾不理睬獄吏呵斥。
  「大膽羋氏!」嬴柱沉著臉大踏步出來,逕直走到隔間囚室門前怒聲斥責,「國法當前,
容得你胡扯亂攀!姑且念你與夫人同族姐妹,今日不做計較。你只明說何事未了,嬴柱卻是以
德報怨!」
  女人一陣咯咯長笑:「我只想你了!想你來這裡陪我!」
  「癡瘋子!」嬴柱怒喝一聲,轉身對典獄丞高聲大氣道,「待她醒時說給她聽:她的家人
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說罷便大踏步走了。
  回到府邸,嬴柱渾身散架倒在臥榻便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日暮時主書來報說,已經密
查清楚:目下王宮謁者羋椋是華月夫人的族叔,當年跟隨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冉屬下做主書
吏;魏冉被貶黜之時,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宮補了謁者王稽的職爵;此次便是向駟車庶長傳
送密詔的羋椋向華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主書驚訝道:「安國君自當會事廷尉府,指實華月夫人與羋椋勾連犯法,方能救得華陽夫人也
!」嬴柱喘息著坐了起來:「王族以護法為天職。你知會家老並府中人等,從此任何人不得過
問此事。羋椋之事萬莫外洩,只聽廷尉府查處裁決便是。」說罷對一臉茫然的主書疲憊地揮揮
手便閉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個月閉門不出茶飯不思,只有氣無力的躺臥病榻,似乎連說話
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太醫幾番望聞問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陰虛陽亢脾胃不和心悸虛
汗等幾樣老病,無論如何也揣摩不出這種有(症)狀無(病)因的「病」究為何物,只有先開
了幾劑養心安神溫補藥,而後立即報請太醫令定奪。儲君得無名怪疾,太醫令何敢怠慢,當即
上書老秦王,主張請齊東方士施治。誰料秦昭王卻只冷冷一笑,咕噥了一句誰也不敢當做口詔
傳給太子的話:「人無生心,何如早死?秦豈無後乎!」撂過太醫令上書竟是不置可否。
  轉瞬河消冰開,啟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風癱在榻,近年來的啟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
典禮,而今太子臥病,啟耕大典卻該何人主持?便在國人紛紛揣測之時,王宮頒下了一則令朝
野振奮而又忐忑不安的詔書:秦王將親自駕臨啟耕大典,大典之後舉行新春朝會,再於太廟勒
石!且不說啟耕大典由高壽久病的老秦王親自主持已經令朝野國人振奮不已,更有多年中斷的
新春朝會與聞所未聞而又無從揣測的太廟勒石兩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奮之心便頓時提到了嗓子
眼––秦國要出大事了!
  消息傳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風癱之軀勃勃大舉三禮,他這個已過天命之年
的老太子能安臥病榻?果真如此,不說老父王有無心勁再度罷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側目而
視與非議唾沫也足以使人無疾而終,其時自己何顏面對國人面對天下!素來遇事左顧右盼的嬴
柱這次不與任何人商議,夜半披衣而起振筆上書,力請代父王主持三禮,否則自請廢黜。書簡
連夜呈送王宮,嬴柱便守著燎爐擁著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紅日高掛,一輛
輜車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門。老內侍帶來的口詔只有兩句話:「本王振事,與汝無涉。汝病能否
參禮,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氣瀰漫了嬴柱全身。
  那領無價貂裘滑落到燎爐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著。
  二月初十,咸陽國人傾城出動湧過橫跨滾滾清波的白石大橋,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觀
看了盛大的啟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帶,雞鳴時分便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
於朦朧河霧中第一個守候在了進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紅日初升,當鬚髮霜雪的老父王被內侍們
抬下青銅王車時,嬴柱無地自容了,一聲哽咽熱淚縱橫地撲拜在了車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
橫欄,隨行在側的桓礫便前出兩步高聲道:「秦王口詔: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監禮可矣!」嬴
柱陡然振作,對著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駕輕就熟地開始了諸般禮儀。祭天地祈年、宣讀祭文、扶
犁啟耕、犒賞耕牛、巡視百戶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農戶。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
斜夕陽晚照,才結束了這最是勞人的大典。當張著巨大青銅傘蓋的王車轔轔歸城,秦昭王坐正
身軀向道邊國人肅然三拱行拜託萬民大禮時,歡騰之聲驟然瀰漫四野時,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熱
淚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著新春朝會。朝會者,聚國中大臣共同議決國事也。依著傳統,這種朝會一
年多則兩三次,至少一次。這一次便是啟耕大典之後的新春朝會。自秦昭王風癱以來,秦國已
經有七八年沒有朝會了。這次遠召郡縣大員近聚咸陽百官而行新春朝會,實在是振奮朝野的非
常之舉。清晨卯時之前,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冠帶整齊地候在了正殿外的兩座偏殿大
廳。相熟交好者便低聲詢問議論幾句,問得最多的話是:「足下以為今日朝會當首決何事?」
答得最多也最明確的話是:「伐交逼趙,迎還公子。」嗡嗡低語中卯時三聲鐘鳴,正殿大門隆
隆打開。官員們便依著爵次絡繹出廳,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踏上了三十六級藍田玉砌成的寬大台
階,魚貫進入了久違的大殿。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卻是一句話不說,進入王座只一擺手,長史桓礫
便開始宣讀近日尚未發出的幾卷詔書,唯一稍能引起朝臣關注者,便是前將軍蒙武被升爵一級
,調任離石要塞做守關副將。宣讀詔書便是將已決之事通告朝臣,而並非徵詢商討,朝臣們聽
了便是聽了,誰也無須說話,只一心等待那個真正要「會議」的軸心話題。誰知接著卻是綱成
君蔡澤向朝臣知會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績,桓礫再度宣讀了一卷詔書: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
長,兼領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調駐蜀秦軍隨時討伐苗蠻之亂。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
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依然在等待那個「會議」話題。
  誰知等來的卻是老秦王淡淡的四個字:「移朝太廟。」
  太廟勒石雖是已經預先通告的大禮之一,然則誰也沒有真正將這件事放在新春朝會之上。
蓋勒石者,無一不是念功念德以傳久遠。而太廟勒石,自然便是念茲念祖追昔撫今。老秦王高
壽久病,憶舊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廟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題中應有之意,作為開春大禮也不
會有誰非議鋪排過甚。然則,朝會無「會」,便行此等「虛舉」,眼看便是將太廟勒石看作了
最重大的國事,朝臣們心下便有些不以為然。戰國之風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習,
當下便有一班資深老臣先行站起詰難:「秦王多年未曾朝會,念王老病之身,臣等無意責之。
今日既有朝會,便當會議迫在眉睫之國事,何能因勒石太廟而疏於國家大朝?」領頭說話者便
是那個「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卻只有一句話:「今日朝會便在太廟。勒石之後卿等再行會議。」
  如此一說,便只是個先後次序之事,朝臣們再無人異議,魚貫出宮各登軺車便浩浩蕩蕩地
到了太廟。太廟在王城之內王宮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蒼鬱殿閣層疊恍如一座城堡,第三
進的中央大殿供奉著秦人嬴氏王族的歷代國君的木像,香煙繚繞肅穆靜謐。秦昭王車駕當先而
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車馬,被六名內侍用一張形同王座的特製坐榻抬著進了太廟。隨後
官員們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們不禁便
是一陣驚愕!
  太廟者,邦國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國君親臨,也須前殿祭拜方能進入中央正殿庭院,等
閒臣子不奉王詔則根本不得進入太廟。如今既來,如何能「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雖是驚
愕疑惑,然終究只是一件關乎禮儀的事。在「禮崩樂壞」的戰國之世,在蔑視王道禮治的秦國
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這般越老越見強悍的國君能下如此詔令,必然有著比禮儀更重要的因由
,走便是了,說甚!
  一條石板道將大殿庭院分做了東西兩片柏林。朝臣們從石板道絡繹進入庭院,便見東首柏
林空地中一柱紅綾覆蓋的兩丈大碑巍然聳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煙繚繞,秦昭王的坐榻已經落定
在大殿與柏林之間。兼職司禮大臣的老太廟令將朝臣們分派成兩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
族臣子一方。歷來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隊的傳統規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們便又是一陣驚訝迷
惑。
  「太廟勒石大禮行!樂起––」老太廟令一聲號令,大殿高台下的兩方樂隊驟然轟鳴,宏
大昂揚的樂聲頓時瀰漫了柏林瀰漫了太廟。蔡澤聽得明白,這樂聲不是各國王室在大典通行的
《韶樂》,而是秦風中的《黃鳥》,心中不禁便是一動,左右一瞅朝臣們也是眉頭大皺,便知
今日勒石必非尋常!《黃鳥》是春秋時期風靡秦國朝野的一首歌謠,是老秦人追思為秦穆公殉
葬的子車氏三良臣而傳唱的輓歌。至於戰國,《黃鳥》依然是秦國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終
因此歌隱隱包含了對秦穆公殺賢而導致衰敗的譴責,從來不會在禮儀場合被當做開禮之樂。更
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廟,太廟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著赫赫穆公,開樂便是《黃鳥》,老秦
王要做甚?
  「老臣有話!」樂聲未到一半,王族隊首的老駟車庶長嬴賁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
今日太廟大禮,如此樂聲暗含譏諷傷及先祖,是為司禮失察。臣請重奏大樂開禮,後治太廟令
之罪!」話方落點,王族大臣們便是一聲呼應:「臣等贊同老駟車之見!」蔡澤注意到,只有
默然肅立的太子嬴柱沒有開口。
  「我王有詔。」未等迷惑觀望的非王族臣子們出聲,秦昭王身邊的長史桓礫便嘩啦展開了
一卷竹簡,一字一頓地高聲唸誦,「王道禮樂之論,多文過飾非之頌。不開責己求實之風,何
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賢令》,歷數先祖失政之過,方能脫秦人之愚昧,開千古大變之
先河。祖先之過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議,君何以正?國何以強?卿等毋做迂腐之論,當襄助
本王立萬世規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贊同!」蔡澤目光一掃,非王族大臣們便異口同聲地一片呼喝。王族大
臣們一陣寂然,終是默默認了。
  「大樂重行––」太廟令悠然一喝,憂傷悲愴的《黃鳥》重新盪開。大臣們已經從顯然是
事先準備好的詔書中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老秦王精心謀劃有備而來,責穆公而揚孝
公,這太廟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開之後再說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太廟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帶整齊的嬴柱肅然上前,雙手搭住紅綾兩角輕輕一抖,那幅殷紅的絲綾便滑落到了碑座
的大石龜上––凜凜青石歷歷白字便赫然眼前!隨著太廟令一聲「太子誦讀碑文」的司禮令,
嬴柱對著大碑肅然一躬,便高聲誦讀起來。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嬴柱的誦讀聲盯著碑文移動,那
一個個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顆顆鐵釘砸得人心頭噗噗做響!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為國本君為國首本首之道變異相存
  國之富強根基惟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君亂法度國必亡焉法亂國安未嘗聞也誠為此故告我子孫
  嬴氏王族惟大護法法度巋然萬世可期壞我秦法非我族類
  亂法之君非我子孫凡我王族恆念此石一年一誦惕厲自省
  亂法之君人人得誅生不赦罪死不入廟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鐵則世代不移
  嬴柱高聲誦讀著,滿面通紅,汗水涔涔。蒼蒼柏林一片肅然,朝臣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
聞。無論是因何而發,無論是因誰而起,痛切深徹的碑文都像長鞭抽打著每個人的魂靈!直到
嬴柱唸罷最後一個字,朝臣們還是肅然默然地佇立著,連大典禮儀慣常呼喊的秦王萬歲也忘記
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11

【第二節】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
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復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
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
憑弔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
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徵候
:渭水草灘,開春時節。可是,也沒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
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
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瀰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
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
。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
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
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儘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
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閒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
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
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
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
般轟鳴起來。
  暮色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流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
嗡嗡地瀰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願此君子,萬壽無疆。」綿
長的歌聲浪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日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日
後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春刑次日,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熟
悉不過的妻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流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說了許多聞所
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癡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
柱說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著連說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說阿姐就
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說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說太
廟勒石震動朝野,日後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
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像瘋癲之態,
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熟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精神撫慰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
然無事,將笑吟吟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胸前,一展細柔的腰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甘棠香瀰漫的春夜裡,嬴柱又一次感到了這個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
騰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後撲
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
著夫君最為癡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
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絲絲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
是放聲大哭––
  春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妻子仔細裹好了絲綿
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
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流傳的太
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惕厲登上君位後以
煌煌政績證實自己並非不肖,這種刻於青史立於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
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
「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
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說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精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
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鬆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
了天色濛濛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僕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
屬官府淨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
咸陽內史大是讚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
庭,一時傳為佳話。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
  看著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說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
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
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
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後,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
。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苟地認真批書
,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日之後,每日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
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感慨,竟是愈發地認真起來,
  「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門廳廊下。
  「君別三日,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著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感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綱成君,父王又批說我麼?」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說。」
  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問蔡澤便唸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
,禮迎呂不韋還都。」驚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沒有異人麼?」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
:「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
迎,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迎,
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禮數還大麼?」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說何時北上!」蔡
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
時辰後便走!」「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塞開營的日子。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日堅壁而恢復防區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
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春之時的啟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
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塞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
,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春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
極目無邊的黃色天地,但晝夜鼓蕩的浩浩春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脫
也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幹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
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
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戰國之世,秦國關隘要塞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塞」。其一函谷關,其二
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駐紮精銳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塞。所謂
精銳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沙場之師。此中根本因
由,便在於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
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紮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
便只駐紮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塞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著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
陽遙遙相望,面對戰國後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精銳的三萬鐵騎、兩萬重
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
離石要塞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關守將是老將
桓齕,離石守將是老將王陵。蒙武以前軍主將之職被調任離石要塞副將,爵位相同卻被看作陞
遷,原因便在於大軍戰將悉聽統帥調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將則要獨當一面,是顯然的方面統帥。
  蒙武馬隊重新趕回離石要塞之日,正逢開營大操演,軍營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一片熱氣騰
騰。蒙武立即進入中軍幕府參見主將王陵,交接罷諸般軍務,又低聲對王陵說得一陣。左臂還
挎著夾板的老將軍只一揮手:「該去!東南步軍營,不用我說你也認得出來。」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來尋呂不韋大帳。
  離開咸陽時,年輕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宮。坐榻擁枕的秦昭王聽他仔細講述了接應公子異
人的經過與百人馬隊一路死戰的慘烈情形,不禁悚然動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頭
顱微微顫抖,喘息聲粗重得如同風嘯,一雙白眉聳動的老眼晶亮地閃爍著淚光。良久默然,老
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著榻欄一字一頓道:「其一,異人暫居呂莊,不許回太子府歸宗;其二
,蒙武隨帶太醫北上救治,一俟呂不韋傷癒,立即護送還都;其三,諸般事體皆以你名,不言
王命。餘事本王另做處置。」蒙武一時多有不明,卻終是鼓著勇氣只說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
:「公子與末將同年,南歸後暫住末將處心神頗安。呂公未歸,居於呂莊多有不便。末將之見
,公子當回太子府先舉認祖歸宗之禮,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顛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
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豈有二致?呂不韋破家捨生,老秦人豈能薄
情?臣不負國,王不負臣,此大道也!今呂氏傷病未癒,異人先行歸宗,寧傷天下烈士之心乎
!」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宮外心頭還怦怦直跳。
  雖然沒有直然責難,老秦王的告誡卻顯然暗含著對自己處置方式的不滿。不管有多少理由
,棄重傷重病的呂不韋於苦寒之地而將嬴異人先行護送回來,實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
處置老到,再依著自己的想法讓嬴異人先行回歸太子府認祖歸宗,當真便是陷秦國王室於不義
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開創了向東方各國求賢變法的先例,秦國便在王室垂範之下生
成了一種瀰漫朝野的尊奉山東名士的習俗規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國敬士的口碑。便是
那些最蔑視秦國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說一句:「秦雖蠻夷,敬賢尚可也!」呂不韋乃天下大
商名士,在山東六國廣有結交,若僅僅是為了棄商謀官,只怕在齊趙楚魏幾個大國都可輕而易
舉地做個上大夫之類的顯榮高爵。然則,呂不韋終是為了一個秦國公子破家捨財結交死士這次
又幾乎身首異處,說到底,還不是看重秦國的清明強盛?對於秦國,還有何等物事比士子捨命
親秦更為寶貴呢?秦國要得便是天下歸心,尤其是士子歸心,你蒙武為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
將嬴異人秘密護送回咸陽,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異人與先期離趙歸秦的呂氏商社人等
通聯消息,目下看來更是傷及呂氏家人的不妥之舉。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將軍蒙驁之子,自己
也憑著戰功做了前軍主將,目下被委以離石副將之職,實際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將王陵了。老秦
王將獨當一面的抗趙大任交付於你,你卻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為大將只知就事論事,何其慚
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對正在擺弄秦箏哼唱秦風的嬴異人三言兩語說了進宮經過,也不管這位昔
日同窗如何嘟噥,便親自駕車連夜將異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呂莊。先行離趙歸來的一班執事、
僕役及異人在趙國的老內侍老侍女,回到咸陽對呂不韋消息一無所知,終日惶惶不安,乍見異
人便悽惶得放聲哭成了一片。西門老總事則是捶胸頓足,堅執要隨蒙武北上照拂主東。嬴異人
頗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誰個不煩?呂公又沒死,聒噪!」便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這次蒙武卻是大有耐心,見勸阻不住便欣然答應帶西門老總事北上。老總事頓時破涕為笑
,帶著蒙武去見夫人。令蒙武驚訝地是,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聽說呂不韋傷病留在河西,竟只
閃動著明亮的眸子緊咬著紅潤的嘴唇盯住他甚話不說,良久默然,終是低聲一句:「多謝將軍
消息。」便徑直出廳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間,機警的蒙武從那對閃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覺看到
了疑惑,心頭不禁猛然一顫!
  蒙武給呂莊執事們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門老總事如何推脫,都沒能拒絕真誠和善而又執
拗得寸步不讓的年輕將軍。回府途中,蒙武又順道拜訪了內史官署,請這位執掌咸陽軍政的王
族大臣向呂莊派出百人輕騎隊晝夜巡視。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詔,老內史甚也沒說便派
馬隊出城了。
  蒙武馬隊兼程北上,堪堪將近在高奴,卻見馬隊之前有一輛黑蓬輜車轔轔疾駛。在馬隊越
過輜車的剎那之間,西門老總事驚訝地噫了一聲。並騎飛馳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聲吩
咐一名軍吏帶三騎士換上便裝跟隨輜車。馬隊抵達陽周要塞時,一便裝騎士飛馬趕來稟報:黑
蓬輜車在高奴遭遇守軍盤查,得知車中女子自稱趙女,無秦人照身帖,經軍吏擔保已經過關;
輜車晝夜馳驅不吃不喝,軍吏擔心車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馬請令定奪。西門老總事恍然大
悟:「夫人也!定然無差!」蒙武立即下令馬隊紮營等候,與老總事親帶十騎返程接應。次日
清晨,終於在洛水東岸的土長城下看到了煙塵鼓蕩的輜車與遠遠尾隨的騎士。蒙武飛馬迎上凌
空躍起,硬生生在黃塵飛揚的原野勒住了沒有馭手任性狂奔的兩匹烈馬。當老總事顫巍巍拉開
車窗簾布時,卻是一聲嘶啞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車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開車簾,卻驚訝得
不知所措––車中一片血紅,飛濺車廂的鮮血與散亂糾纏的紅裙裹著一張蒼白如雪的面孔,分
明死人一般!
  「誰懂醫道?快!」
  便裝軍吏飛步趕來,猛然一聲驚呼:「身孕血崩!快請太醫!」
  蒙武大驚,回頭一聲斷喝:「人安軍榻!原地守候!我接太醫!」翻身躍上那匹雄駿的戰
馬風馳電掣而去––
  蒙武至今還在後怕的是,假若沒有那名隨行太醫,這位顛簸馳驅三晝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
人當真是死活難料。假若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顏面再見這位有功於秦的商旅義士?如今果然
要見呂不韋了,蒙武心頭直是難以自抑的翻翻滾滾。
  呂不韋的大帳在小城堡的東南角。
  走過連綿成片的軍帳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桿隨風鼓蕩的與主將旗幟同樣高低大小但卻
沒有姓字的黑底白邊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實的馬糞牆,牆外一圈人各三兵(長矛、長劍、
弓弩)的重甲武士。踏著殘雪走進馬糞牆,一座渾圓大帳孤獨矗立,一層顯然是連綴起來的巨
大棉被披掛在牛皮帳篷外,帳口釘著一張厚實得連盤旋呼嘯的寒風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門
,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帳口,蒙武也聽不見帳中任何動靜。若不是帳頂那口
冒著裊裊輕煙的竹管煙囪,誰也不會相信這毫無聲息的「土堆」中會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
天雪地的高原軍營之中,這座大帳的保暖之工是絕無僅有的。主將王陵的幕府雖則寬敞,但那
冷硬粗糙的青磚地,厚實卻又漏風的石條牆,以及鐵甲鏘鏘的進出將士,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
如此的嚴絲合縫,也無論如何使人想不到「溫適舒坦」四個字。
  「王陵,終是父輩老將也!」蒙武不禁大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將呂不韋用軍榻抬進了離石城堡,只簡略地對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鄲請毛公
的叮囑,蒙武便率部護送嬴異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詔北來的使命只有一個,那
便是接應護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呂不韋突然失心變顏而嬴異人又驚
得六神無主時,蒙武全然沒有想到如何周全處置。說到底,根由便在於缺少歷練沒有洞察之能
。王陵對此事原本一無所知,卻偏偏能在他離開之後克盡全力,非但派出精幹斥候兼程入趙請
來了毛公,且親自率領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尋覓千年靈芝,以致滾溝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將軍極
盡所能地滿足毛公之請,豈能挽回呂不韋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認也能做得周全
利落。然則,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時,以無可挑剔的諸般作為顧全了秦國敬士的
大規矩,此中隱含的僅僅是精明幹練麼?非也非也。在秦國的年輕將軍中,蒙武以「承乃父縝
密沉穩,而精明幹練過之」著稱,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豈能選他來做這件撲朔迷離無定數的
大事?然則兩廂比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將軍的過人之處。細想起來,在昔日武安君白起
的秦軍老將中,堪與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親蒙驁不消說,王齕、桓齕、胡傷、嬴豹等都
是。他們的戰場之才雖各有千秋,然卻都有一個共同處:身為大將而顧及國體,每結賢士必彬
彬敬之,與山東六國士子們咕噥不休的「虎狼秦風」竟是大異其趣。後來,六國士子們每每私
相揶揄,西也東也,虎狼之風究竟何在?對秦國的攻訐之辭也便越來越沒有了顏色。何以如此
?也許是這些老將軍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東六國鄙視秦國的創痛,也更直接地經歷了敬
士帶來的益處,便人人衷心認同先祖孝公開創的求賢之風。蒙武一代,則淡漠了這種「天下」
之心,以致見士而不知重,見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悶清晰的敲棋聲打斷了蒙武的思緒。
  呂不韋與毛公正在對弈。
  案前一座碩大的木炭火燎爐,大帳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靜靜地侍奉著拙樸的陶爐陶壺,
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氈上飄忽來去,全然沒有聲息。繚繞大帳的釅茶香氣中,只有淡漠的敲棋
聲散漫無序的起落著。兩顆白頭隔案相對,恍若深山林泉間的世外高人。一顆白頭邊打下棋子
邊搖晃著散亂虯結的雪白頭顱高聲吟誦:「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
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而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其大翼也無力。故九
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也––」
  「風也飛也,你是鯤鵬麼?」對面白頭不耐地嘟噥。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認真地唸誦這不著邊際的宏文究有何用?對面白頭人為何又如此
沮喪不耐?聽得片刻,兩位白頭人依舊散漫敲棋時而唸誦,蒙武終於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
將蒙武,見過呂公。」
  背對帳口的白頭驀然轉過來打量一眼,又轉過身去:「呂公,將軍見禮。」
  「啊啊––將軍?」盯著棋盤的白頭抬了起來望著一身泥土的鐵甲大漢,一臉茫然的笑了
,「好,王陵將軍來也,請入座。」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15

  「嘿嘿,輸得糊塗了!」白髮散亂的老人竹杖啪啪敲著大案,「蒙武將軍!老小都分不出
來,罰飲三爵!」
  「嚷嚷甚?輸了棋便撒氣,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誰個輸了?老夫能輸混沌人!」
  「啊––想起來也,我輸我輸。」白頭呂不韋伸著懶腰長長打了個哈欠一陣哈哈大笑,「
輸了好,輸了好,輸了好呵!」眼淚鼻涕一湧而出,卻只是不管不顧地兀自長笑。毛公霍然站
起,竹杖啪啪打著棋盤:「呂不韋!你枉稱棋冠,敗在老夫之手,不想贏回去麼!」大笑聲戛
然而止,呂不韋扶案站了起來,茫然盯著烘烘燎爐嘟噥著:「輸了便是輸了,還能贏回來?」
毛公紅著臉陡然一聲大喝:「呂不韋!想不想再來!不想再來永世狗熊!」呂不韋回身點頭茫
然笑著:「好好好,再來再來,便輸光光怕甚?」毛公卻又突然嘿嘿一笑,過來扶住呂不韋坐
到案前:「老兄弟,禮客為先,會完將軍,再來不遲。」說罷回身對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
了呂不韋身旁。
  「王陵將軍見我何事?」呂不韋淡漠地笑著。
  「末將蒙武,受命任離石副將,臨行受異人公子之託,特來拜會。」
  「啊啊啊,蒙武。」呂不韋茫然地應著。
  「嬴異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會走路麼!」
  「稟報呂公,」蒙武肅然躬身,「異人公子與公同逃同戰,負傷六處,回咸陽後先在末將
府下臥榻療傷,稍見好轉便堅執住到了城南呂莊;得知末將北上赴任,公子請得秦中名醫扁鵲
弟子與末將一同前來為公醫治;另則,公子專門致書呂公。」蒙武從皮袋中取出銅管捧上,卻
被黑著臉的毛公截了過去。
  呂不韋目光驀然一閃:「將軍是說,公子沒有回太子府?」
  「呂公明察。」蒙武又是肅然躬身,「末將護送公子回秦,本當立即稟報太子,然公子卻
堅執要末將說他留在了離石療傷,不讓父母知曉他回到了咸陽。末將問其故,公子答說:呂公
性命之憂,異人安可獨享富貴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誼,末將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對秦王與太子
覆命說呂公與公子已經接應回秦,皆在離石療傷。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會父母。」
  呂不韋默默點頭,淡漠木然的臉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頭將一方羊
皮紙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呂不韋瞥得一眼羊皮紙喟然一嘆,一句話不說
又是默默點頭。
  蒙武去了,大帳中一片沉寂。呂不韋輕輕一聲嘆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異人能有此
番心意,不韋雖死足矣!」正在飛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陣大笑:「嗚呼哀哉!你老兄弟沒
看出此中蹊蹺麼?」呂不韋堪堪舒展的臉膛倏忽一片陰沉:「老哥哥是說,異人有假?」毛公
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呂不韋
心緒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輸了,賠了,而已,何須驚怪?」「錯也錯也!」毛公連
連拍案,「誰輸了賠了?大贏也!你混沌還有個底麼?」「好好好你便說,我好了好了!」呂
不韋突然焦躁起來,直瞪瞪看著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沒跑,終歸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呂不韋雙眼,「你可聽好:
其一,那位秦國的扁鵲弟子早做了太醫令,嬴異人小子剛回咸陽,請得來麼?其二,這封皮書
之筆法近乎嬴異人,卻絕然不是嬴異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師也!其三,異人果真深
明大義,如何能棄公先去?既棄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呂莊?其四,這個蒙武可是秦軍有為
大將,縱是敬公而拘謹,也不當滿面憂思欲言又止––嗚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進耳朵沒有也
!」
  呂不韋兩眼發直默然不語,良久突然拍案:「說!四假可證何事?」
  「天也!老兄弟終是醒了,醒了!」毛公揮著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帳中胡亂蹦了兩圈,呼呼
喘息著大盤腿坐下壓低了聲音,「老夫不會看錯:假後有真!」見呂不韋只目光爍爍不說話,
毛公便掰著指頭連珠開說,「不奉王命太醫令不能北來,此其一。無得授意,不會有人為那小
子代筆,縱然有人代筆,以蒙武將軍之持重也不會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呂莊,便
是不想回呂莊,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贊同;兩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呂莊,絕非
那小子與蒙武忽然轉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對呂公敬重有加卻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除卻歉疚之心,背後必有隱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見背後總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
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國老太子平庸,隱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說
,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沒勁道!不與老夫大飲兩爵?」毛公黑著臉嘟噥一句。
  「我,我只酸睏,想睡,睡––」喃喃未了,呂不韋便軟軟倒臥在了地氈。
  「小女子出來!」毛公嘿嘿笑著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盤,對剛剛掀開後帳簾布的侍女板著臉
低聲吩咐,「扶呂公進帳,扒去衣物使之安臥。記住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任何動靜叫醒驚醒
呂公!」健壯的侍女答應一聲抱起呂不韋便進了後帳,毛公對悄無聲息的煮茶女一揮竹杖做個
鬼臉便匆匆出帳去了。
  帳中鼾聲大起––呂不韋忽然化做北溟之魚,鯤鵬漂游茫茫蒼穹,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
上九萬里,俄而又化鴻毛一羽,背負青天隨風遨遊蒼蒼塵寰便在眼底,蓬間雀唧唧喳喳議論著
溪邊蜩鳩咕咕囔囔嘲笑著,忽見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灑遍天地塵寰,鴻毛一羽飄飄
忽不知所終,俄而出得雲翳,天邊山嶽突兀化為雲端大字––無己無功無名!鯤鵬鴻毛蓬間雀
溪邊蜩鳩山嶽白雲滄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的風雪血戰之後,呂不韋的鐵石心志突然崩潰了。
  當毛公冒著漫天大雪趕到離石要塞時,呂不韋正躺在冰冷空曠的中軍幕府奄奄待斃。毛公
對王陵大發脾氣。王陵賠著笑臉解說歷來軍營規矩:凍傷者需以寒涼緩解,不能驟然暖帳,何
敢慢待功臣義士?毛公連連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醫。王陵始終不回一句。毛公沒了脾氣,立即
轉請設置暖帳救人。王陵一聲令下,軍士竟在頓飯辰光築起了一座馬糞牆包雙層牛皮再加連綴
棉被的密閉暖帳。毛公是有備而來,立即將重金聘請的齊國方士邀入暖帳施法,一番運功運氣
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鐵青白髮散亂形同骷髏的呂不韋竟是神奇地醒了過來!
  次日,毛公打發了方士,便開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療法。聽說要千年靈芝安神救心,王陵
二話不說便親率三千步卒入山,一連十日,終於在大雪覆蓋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極為罕見的
古靈芝!毛公高興得嘿嘿直笑,對著王陵便是一個大拜叩頭,驚得白髮老將軍顧不得臂膊骨折
連連對拜。為滾溝負傷的王陵正骨之後,毛公便終日守著呂不韋形影不離了。一月之後呂不韋
漸漸清醒,雖然茫然的眼神空洞無處著落,總算是能夠聽話說話了。
  一番揣摩,毛公開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著吩咐,抬來了血戰僅存的馬隊劍士越劍無。
  身負十三處刀箭重傷的越劍無被王陵安置在另帳獨居,然越劍無不吃不喝更堅執拒絕治傷
,見醫者入帳便要咬舌自盡!直至毛公到來,越劍無才冷冷說了四個字:「我等呂公。」便不
再開口。毛公也只一句話:「呂公死活,盡在越義士也!君自思量。」便騰騰去了。從那一日
開始,越劍無才開始了療傷進食,雖經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進來的越劍無一見枯樹白髮的
呂不韋,一聲呂公便放聲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呂不韋噫的一聲驚叫便踉蹌撲來,抱住越劍無
便哭做了一團。毛公冷眼旁觀,呂不韋捶胸頓足地哭喊著:「劍無劍無,不該瞞我當初!早知
你等義士備死,呂不韋何能有此蠢舉也!任俠烈士去矣,呂不韋雖九死不能贖罪啊!」
  越劍無卻驀然打住,拭去淚水一拱手道:「呂公之言差矣!劍無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
,非我等劍士也。任俠劍士生於天地,不求碌碌苟活,惟求死得其所!呂公謀事存志節,待士
有大義,我等人懷必死之心,非僅圖報呂公,更求名揚天下!若呂公耿耿不能釋懷,視我等之
死為一己罪責,豈非玷污我等任俠求死之風?此番心境,原非劍無私撰。呂公請看,劍無可曾
背錯一字?」話方慷慨,越劍無已經唰地撕開胸前,扯下一方血跡斑斑的羊皮遞過。呂不韋顫
抖著雙手接過,竟是不忍卒睹。毛公接過一看,薄韌的白羊皮上血字歷歷,分明與越劍無所唸
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經變黑的斑斑印記,無疑便是百名劍士的手印指印!
  「呂公,確是荊雲義士手筆。」
  呂不韋雙手接過撫在胸前,對著越劍無便是深深一躬。
  「今日事畢,劍無去也。」便在這剎那之間,挺身跪坐軍榻的越劍無將一口短劍猛然插入
了肚腹,一股鮮血噴濺大帳與呂不韋白衣之上,越劍無平和地笑著,「呂公,你非俠者,不能
輕生求死,珍重––」
  那一夜,呂不韋抱著越劍無冰冷的屍體坐到天亮,雖然一句話沒說,旁邊的毛公卻看到了
呂不韋蒼白的臉膛有了一絲紅暈。直到三日後將越劍無安葬到了馬隊劍士的谷地,呂不韋才扶
著毛公的肩膀長嘆了一聲:「學無止境,呂不韋自認知人,不想竟如此無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開始了與呂不韋的對弈。在淡漠茫然的棋盤敲打中,毛公向呂不韋點點滴
滴地敘說了各方事變:薛公沒能趕來,老哥哥護送趙姬到天卓莊去了;雖說平原君並未大張旗
鼓地拘拿「事秦黨」,但卻在暗地裡搜尋嬴異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為,只有將趙姬送回卓氏
故里並恢復「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風嫁娶尋常的趙國,平原君才無法追究這筆秦妻賬;目下
料想已經安置妥當,邯鄲該當無事了。嬴異人小子傷得不能動彈,又發熱,他請蒙武將這小子
送回了咸陽,想必開春之後這小子便要來接你回秦了。西門老總事也捎來了消息,呂莊上下人
等都好,陳渲日夜祈盼只等著你呂公歸來入政。總之統之,只要你呂不韋平安無事,結結實實
的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無論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呂不韋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呂不韋心結,
便每日敲著棋子曼聲吟誦莊子的《逍遙遊》,每唸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遊無
窮者,彼且惡何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便是抑揚頓挫反覆吟誦,常
常引得呂不韋木然盯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唸誦起來。
  唸歸唸,說歸說,呂不韋終是沒有真正地清醒振作過來。毛公頹喪了。也許,他只能將呂
不韋送到這一步,呂不韋能否恢復雄風,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將一卷密封的羊皮紙書簡
交給了那位終日默默卻誠實可信的茶女,叮囑待呂不韋真正清醒時交給他。便在他陪著呂不韋
下最後一局棋的時候,蒙武來了。
  毛公看到了一線顯然的光亮!果然,呂不韋鬆心了。
  像一隻蒼老狡黠的土撥鼠,毛公連日出沒在冰雪軍營之間,旬日之後才回到了呂不韋的保
暖大帳。呂不韋已經清醒過來,面色紅潤了,臉膛也蕩出了久違的微笑,見毛公風塵僕僕滿面
髒污卻又神秘兮兮地溜進帳來,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韋求
人太切,凡事以義責人。人皆義士,何有世事也!」
  毛公驚訝地瞪著一雙老眼,提著竹杖繞著呂不韋直轉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來:「羊肉
酒飯!咥飽肚子再說!前心後心沒得分,餓死老夫也!」呂不韋看得樂不可支,轉身連呼酒肉
飯上齊,便坐在對案饒有興味地看著毛公大舉饕餮。
  「當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頭。
  「當真。」呂不韋坦然點頭。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沒了嘿嘿笑聲。
  「權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準則。」呂不韋平和的面容又瀰漫出往昔的一團春風,「以義
行之,則公器化為私道。不韋執拗於『義本』,原是以風塵商旅之道求權力公器之道。不容些
許負義之行,於公器之道實為偏執。以此心入仕途,終將大毀也!異人離我回秦,於義於情有
差而於法度無礙。不韋耿耿不能釋懷,猶鯤鵬未得大風,不能高天遠觀也!」
  「嘿嘿,有進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喪子,你會
如何?能如這般撐持過去麼?」
  「老哥哥此說,不知所云也。」呂不韋自嘲地笑了,「生平無女運,先妻十載尚無一子一
女。邯鄲欲妻,又被人奪。只怕是應得一句老話,財旺人虧,子女還在爪窪國也!」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沒有娶妻麼?」
  「你說陳渲?」呂不韋目光驟然一亮又釋然搖頭,「原是不得已,笑談耳耳。」
  「是也是也,笑談罷了。」毛公嘿嘿一陣站起身搖到帳外,拖進一隻口袋用竹杖指點著,
「明日開始一月之內,老夫便要你這白頭變黑!看好這藥!否則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負了
人心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鬚髮如雪,倒是來醫我這白頭!」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著白頭,「老夫年逾花甲,你幾多大?白當其年為老,白不
當年為病。老不可醫,病可醫。曉得無?」
  「好好好,曉得曉得。無非吃藥,隨你也。」呂不韋一陣笑聲未了,便軟倒在榻大放鼾聲
。毛公喚來侍女一陣叮囑,便又點著竹杖搖出了暖帳。
  倏忽之間河凍消開春風變暖,新葉勃發的胡楊林綠蓬蓬覆蓋了溝壑縱橫的莽莽高原。四月
中開始,呂不韋的一頭白髮眼看著日復一日地變黑,到了五月來臨,形同白髮骷髏的呂不韋竟
又變成了一團和煦春風的灑脫士子!從來沒見過昔日呂不韋風采的王陵蒙武應毛公之邀踏進久
違的馬糞牆圈時,遠遠看見帳外迎候的丰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驚訝得連連感嘆!慶賀小宴
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點著竹杖宣佈了對呂不韋的解禁令,便來者不拒地與每個頌揚者勸飲者
接踵痛飲,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呂不韋到幕府商議南下回秦事宜,將呂不韋請上了一輛軍營罕
見的青銅軺車。蒙武親自駕車,駛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軍營。夕陽晚照之下,冬日血戰逃亡的
冰雪天地已經是萬綠覆蓋遼闊山原,呂不韋極目四望,不禁便是萬千感慨。入得軍營深處,但
見營帳連綿旗旛獵獵炊煙裊裊戰馬蕭蕭,勃勃生機令人怦然心動。驀然之間,軺車駛過營區進
入了一片幽靜的谷地,呂不韋心頭頓時迷惑––主將幕府如何能在這裡?
  「東公––」一聲蒼老的哭喊,一個白髮老人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
  「西門老爹!」呂不韋飛身下車,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東公––」老人哭聲搖著呂不韋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驚愕的呂不韋恍然醒悟,「你說是她,她也來了?」
  「老朽粗疏,害東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頓足斷斷續續敘說了經過,只抹著眼淚反覆絮叨
,「我只說夫人在莊,誰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西門老爹莫得自責。這是上天罰我,不韋認了。」呂不韋扶起老人,目光癡癡盯著前方
窪地的馬糞高牆與黑色帳篷,突然拔腳飛步大跑了過去。
  一模一樣的馬糞牆,一模一樣的棉被帳,這裡卻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顫!呂不韋突然止步,
心跳得怦怦大響,眼前一黑便扒著馬糞牆軟了下去––倏忽醒來,眼前一片紅光!呂不韋屏住
氣息睜開眼睛,卻見一個紅裙女子擁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臉上,一雙溫熱細膩的手靈巧地
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與脖頸在濛濛紅光之中分外潤澤豐腴。
  「陳渲!」呂不韋霍然坐起將女子攬在了懷中。
  「夫君––」陳渲滾燙的淚水灑滿了呂不韋的胸膛。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意,裹著大被擁著燎爐挑著銅燈直坐到東方發白,娓娓侃侃纏纏綿
綿,一番磨難竟使兩人都生出一種咀嚼不盡言說不清的再生心境。陳渲說,若非蒙武隨帶太醫
,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門老總事著意尋來毛公對她施行固本培元療法,她也恢復不了元氣
;她沒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諸多累贅,實在是心有愧疚。呂不韋撫慰說,你懷了一次身孕便是呂
門最大功臣,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兒子,值乎值乎愧疚甚來!陳渲撫著呂不韋蓄起的鬍鬚說
,夫君變了,柔和的圓臉變成了稜角分明的方磚,不怒自威我卻不怕。呂不韋拍打著陳渲豐腴
的身段說,我妻也變了,一個原本身輕如燕纖細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變做了一個珠圓玉
潤的可人少婦,真是我妻了。陳渲紅著臉笑說,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生子,少女時的舞技磨練
太嚴苛了,直到倉谷溪呂不韋強使她初經人事,她才第一次來了女紅;此次歷經大變,知道了
自己能夠身孕,她高興得渾身發抖,日後要給呂不韋多多生一群兒子女兒,那怕變成一隻醜陋
的老母雞!呂不韋哈哈大笑說讓你生,猛然便將陳渲壓在了大被中,兩人滾做一團笑做一團盡
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呂不韋說,天道有常人事不測,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無論如何沒想
到已有婚約的卓昭嫁給了異人,而買來應對異人的陳渲卻成了他妻,目下想來竟是顛倒得有趣
。陳渲說,其實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奧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則是猶可猶不可並
不執一,主人屬意卓昭卻也並非不可變更;她則第一次便不喜歡那位公子,而喜歡買她的主人
。呂不韋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個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陳渲說,公子癡情卻沒有義根,卓昭
美艷卻無志節,主人秉性堅實情心淵深,非等閒心志所能體察激盪,她只喜歡主人這等深情之
士。呂不韋搖頭說,既然喜歡主人,為何要閉門辭世?陳渲說,嫁出卓昭後主人不能自拔,我
怕主人送我重回綠樓,寧在主人身邊死去。呂不韋緊緊抱住了陳渲低聲耳語,我要你你也沒想
拒絕,可是?陳渲大紅著臉說,若非主人強為,便是等閒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呂不韋促狹笑道
,可你已經奄奄一息了,拒絕得何人?陳渲嬌嗔說,我若病體不能護身,綠樓生涯豈有處子清
白?甚法偏不說!呂不韋又是哈哈大笑,命數命數!你個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縱藏身綠樓
,也被主人挖了來!陳渲嬌笑著叫了一聲好主人,猛然便將呂不韋撲倒,貪婪地喘息起來––
  次日過午,窪地一片車馬轔轔之聲。毛公與西門老總事陪著蒙武親帶三車百騎來迎接護送
呂不韋夫婦回歸離石城。呂不韋與陳渲攜手迎出馬糞牆,對著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總事
手足無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樂乎。陳渲執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釀的馬奶酒,才許蒙武下
令拆帳裝車。夕陽暮色時分,車馬便轔轔出了窪地出了軍營。到得離石城下,卻見兩人立馬以
待遙遙拱手:「呂公別來無恙乎!」
  「綱成君?安國君?」呂不韋驚訝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駕月餘矣!」蔡澤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經當先下馬,遠遠
迎著呂不韋軺車便是深深一躬。呂不韋連忙整衣下車肅然一拜:「不韋尺寸辛勞,何敢當安國
君如此大禮也。」嬴柱搶步過來扶住呂不韋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車
便是。」說罷順勢將呂不韋扶上軺車,回身牽住馬韁一招手,「呂公穩坐便是。」一圈馬韁便
徒步牽馬進城。離開窪地帳篷時,呂不韋已經堅執謝絕了蒙武駕車,如今自己夫婦雙雙坐於傘
蓋之下,卻讓太子牽馬前行,不禁大為不安,本當躍身下車,卻見旁行蔡澤連連搖手,只好嘆
息一聲了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20

【第三節】
  南風吹拂田野泛黃的五月,蒙武要親自護送呂不韋南下了。
  安國君嬴柱與綱成君蔡澤已經先行回秦。因由是呂不韋的一句話:「如此聲勢朝野側目,
不韋何以面對秦國父老?兩君不先,我無顏歸秦也!」蔡澤嬴柱此時才掂出老秦王口詔中「相
機」二字的意味,商議一番便不勝感慨地先行回秦了。兩人離去之後,呂不韋每日五更即起拉
著陳渲跑馬練劍,旬日之後自覺精力體力大見好轉,方才贊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
酷暑的主張。
  行程一定,呂不韋立即派出快馬信使去請薛公。三日之後薛公安然抵達離石要塞。當晚,
王陵蒙武在中軍幕府擺開了盛大的餞行軍宴。粗豪奔放的秦軍將領們舉著大碗川流不息地與呂
不韋五人痛飲,到得三更,雖然馬奶酒溫熱勁爽如邯鄲甘醪一般,五位大賓依然是醺醺大醉地
被軍士們抬回了帳篷。
  直到次日午後,呂不韋帳篷方才有了動靜。陳渲直為自己的醉酒酣睡過意不去,呂不韋卻
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飲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復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
得路途顛簸?」兩人正在說話,卻見毛公點著竹杖搖了進來當頭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
要借呂公一晚,特請恩准也。」陳渲紅了臉連忙一禮:「恩公笑談,原是我北來多有攪擾,何
敢當恩公一請?你等議事,我到旁帳去。」說罷便走。「錯也錯也。」毛公竹杖一伸攔住陳渲
,「老夫邀呂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帳,你自方便罷了。」呂不韋原本想明日將要上路,毛公
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攪擾。目下見毛公竟是鄭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當月中,山
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隨後送三桶酒來!」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呂公且慢。老夫倒是好
酒,只薛公已經說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罷。」「也好!」呂不韋回身對陳渲一笑,「教
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時忒般多事?薛公已經先到山口了,用你鋪排?人去便
了。」拉著呂不韋便出了大帳。
  出得離石城堡東門,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離石城兩山夾峙,城東山口正對大河。山口東側高岡上立著一座粗樸的石亭,石亭下一座
大碑刻著斗大的三個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則是十六個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國恥,變法功
業,斯世永存!老人們說,這是當年商君收復河西之後的勒石銘文,「秦河塞」是商君親書,
背面頌辭是秦孝公的褒獎令。因了常有國人遊客來碑前憑弔,上郡郡守便請准秦王,將碑亭內
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兩座茅亭供憑弔遊客打尖歇息。時下五月大忙,往來遊客絕跡,山河
口分外的空曠遼闊。呂不韋與毛公趕到時正是初夜,一輪明月掛上藍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峽谷
中河濤隱隱如雷,一道鐵索大板吊橋飛過幽幽太虛般的大峽谷挽住了河東群山融進了茫茫河漢
,兩岸軍燈如繁星在天遙遙相望,谷風習習萬木森森刁斗聲聲馬鳴蕭蕭,塞上月夜直是如夢如
幻。
  「呂公,對岸百里之外便是趙國了。」薛公遙遙指著河東蒼茫難辨的沉沉高原,「長平大
戰之前,對岸軍營可是趙軍紅旗也!」
  「嘿嘿,東南便是魏國。」毛公狠狠點著竹杖,「只可惜魏國王族無能!丟了河西竟連安
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說也罷!」
  「不韋小邦之民,卻是無可憂心了。」呂不韋淡淡一笑。
  「嘿嘿,將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魚龍之化也!」毛公顯然不高興了。
  「山河變色,君子傷懷。」呂不韋喟然一嘆,「然則,春秋之世諸侯千餘,戰國之世邦國
三十,歸並統合之勢,何曾以君子情懷而變易也!不韋不如兩位老哥哥學問淵深,久為商旅奔
走列國,對天下苦難稍多體察。以不韋觀之,華夏激盪五百年,終將一統山河,天下不一,戰
國不休。兩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對邦國疆土之消長耿耿不能釋懷,入秦新政難矣哉!」
  「錯錯錯也!」毛公連點竹杖,「入秦歸入秦,老夫終是魏人!不許想之念之麼?」
  「但說故國,此公便硬。」薛公無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愛國,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
,來,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嘗嘗如何?」說著拉起呂不韋進了茅亭,從茶爐上提起陶壺注
茶,嫻熟利落竟不輸茶女。隨著熱氣蒸騰撲開,茶香頓時瀰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呂不韋大聳著鼻頭,「莫急,逢澤硭碭茶!可是?」
  「評鑒品物,無出呂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麼?老夫不信邪!」毛公搖進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
吸一口,燙得丟下陶盅哈氣連連,見薛公呂不韋哈哈大笑,便點著竹杖嚷道,「老夫偏認是巨
野山澤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濃淡來麼?」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呂不韋悠然一笑,「所謂評鑒品嚐,無非經多見廣善加揣摩而
已,豈有他哉!孔子若不周遊列國遍考各國典籍,如何能辨認出上古防風氏屍骨?逢澤巨野兩
大澤,一西一東相隔五百餘里,雖同為上古大河改道遺留之積水,然歷經數千年沉積,便自成
不同水土;巨野山澤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葦草茫茫山水激盪多霧少陽,水氣清甜山土紅
粘,茶樹肥碩而茶葉有幽幽清香。逢澤雖與硭碭山相連,卻無活水注入,歷經沉澱而水質粘厚
,四野之土便多有鹹濕鹵鹼之氣,是故茶樹瘦高而茶葉勁韌,茶木之香中有隱隱厚苦,且最是
經煮,與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異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嚐不出?」
  「嘿嘿,老夫飲來,天下茶葉一個味,只河水最好!」
  「嗚呼哀哉!」薛公連連拍案,「老夫親採親炒容易麼?暴殄天物也!大煞風景也!」
  呂不韋不亦樂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為上河,離石河水為中
河,大梁河水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著啊著啊!還是老夫高明!沒有河水,何來茶香?」毛公紅著臉嚷嚷起來。
  薛公呂不韋同聲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來,抓過案上一塊醬牛肉便就著滾燙的釅茶大嚼
起來。薛公看得眉頭直是一聳一聳,苦笑著搖搖頭便與呂不韋品啜起來。飲得幾盅,薛公輕輕
嘆息一聲:「遙想當年,呂公不期走進甘醪薛,竟是恍如夢中矣!」呂不韋慨然笑道:「三五年
滄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難可見一斑也!若非兩公襄助,呂不韋豈有今
日?入得秦國,我等富貴榮辱一體,定然做他幾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
遠。自老秦王到異人公子,呂公要周旋三代,可謂難矣!目下情勢,異人雖為公之根基,然有
老太子嬴柱與老秦王在前,公便須得有勾踐十年生聚之韌力耐力,且戒躁動之心。」呂不韋悚
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韋輕言躁動,慚愧也!」薛公搖搖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
要說幾件想到之事,卻與呂公方纔之言無涉,公但聽下去便了。」呂不韋笑道:「來日方長,
隨時可說,今夜不妨賞月品茶,塞上月夜難得也!」薛公搖頭一嘆:「垂垂老矣!不說過後便
忘了,還是想起便說的好。」呂不韋依稀看見薛公眼中淚光閃爍,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說
!不韋洗耳恭聽。」
  薛公品啜著醇釅的逢澤茶,對呂不韋侃侃說開。薛公以為,目下秦國以老秦王為第一樞要
。據各方徵候,老秦王大約還有三五年壽期。歷來古訓是暮政多變,惟有把準老秦王的一貫政
風,方能從容應對。幾年來,薛公多方搜求典籍傳聞對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細揣摩,斷言秦
王嬴稷的為政秉性是:「惟法無情,殺伐決斷之烽銳,為歷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長地說
了兩個故事:「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軍在閼與首次敗於趙軍。宣太后一身承決斷失誤之罪自裁謝國,實際
決斷國事的丞相魏冉卻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鬱悶無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聞之,許
多農戶便買來黃牛殺了祭天,祈禱秦王早日康復。秦王病癒,百姓又買牛宰殺以塞禱。王宮護
軍將(郎中)閻遏、公孫述到函谷關軍務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陽晉見時當頭便是興沖沖一句
:「我王德過堯舜!曠古明君!」秦昭王陡聞如此頌詞驚訝莫名,頓時沉下臉問:「兩位所言所
謂也?」兩人便繪聲繪色地將百姓為秦王買牛祈禱塞禱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讚頌:
「堯舜為君,未聞百姓為之祈禱也。今我王臥病百姓祈禱,病癒百姓塞禱,王得民之愛心過於
堯舜!」秦昭王陰沉著臉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詔各郡縣徹查里社,核實祈禱者並里
正、鄰長姓名報來!」詔書下,郡縣鄰里莫不以為將獲厚賞,當即逐一登錄星夜上報。三日後
,一道詔書飛赴郡縣:凡買牛祈禱塞禱之民戶,各罰銅甲兩幅!所在鄰里之里正鄰長各罰上好
鐵甲兩幅!後有非法祈禱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舉國皆驚,報信的兩位郎中更是羞愧難言!
後來,秦昭王章台避暑時心緒頗好,隨行護衛的閻遏便問秦王:「百姓為我王祈禱塞禱,王不
獎掖反予懲罰,末將委實不明。」秦昭王頓時斂去了笑容:「身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
禱塞禱,固愛我也!然秦法無此律條,若本王以仁愛心許之,相沿成習,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
,法度何在?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何如去仁愛罰祈禱,而歸於大治!」
  長平大戰次年,秦中三縣大旱而生饑荒。丞相范雎上書:請開王室五處山澤園林,准許饑
荒者進入王室五苑,採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斷然拒絕,一席話說得范雎啞口無言:「
我秦法鐵則,有功而賞,有罪而誅。若開五苑,百姓有功無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榮?無功
者何羞?與其發五苑而亂,不如棄五苑而治!應侯莫做此想也。」後來,秦昭王開官倉「賞救
」有功之民,硬是不發無功庶民一絲一縷,秦人莫不為之悚然動容!
  這便是秦昭王,鐵心行法敢與天地民心一爭,寧落無情之名,不做亂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羋氏、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應侯范雎,哪一個不
是亙古罕見的強勢人物?君強臣強,政見多有磨擦而秦國卻始終沒有內亂。薛公以為此中根本
因由,便在秦昭王對權、法、術三者爐火純青的融合!尤其是罷黜魏冉、賜死白起、軟解范雎
三件事,件件在他國都可能釀成巨大災禍,尤其是白起之死幾乎是一場驚濤駭浪,偏偏在秦國
卻安然無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總是依法行權,步步有法度為據,敢於掃滅任
何違法強勢。白起三違王命,大敵當前卻因秦昭王一次錯斷而執拗到底拒不率軍應敵,若是尋
常君王,可能便是無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卻斷然下詔,處死了秦國長城一般的天下戰神,又許
厚葬廣祭以安民心。此中膽識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國國勢大跌強臣大才凋零,秦昭王當真
成了孤家寡人。當此之時,這位老王潛心蟄伏以靜制動,但求政事依法度運轉,而不求重振雄
風,竟能在十多年間使秦國風波不生,何嘗不是天下奇聞?開春以來,誅殺華月夫人,太廟勒
石護法,凡此等等,一則老秦王政風秉性使然,一則也是後繼平庸的無奈之舉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國事可為也!」薛公歸總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呂不韋大是驚歎,一躬之下見毛公瞇縫著老眼一
臉神秘,便轉身一拱手,「敢問毛公,入秦何以應對?」
  「嘿嘿,老夫沒那番細發絮叨。」毛公霍然站起點著竹杖,「你只記得十二字,『秦法在
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學。』便保你無事!」
  「事學?」呂不韋始而迷惑既而釋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學也是一途。」
  「錯也!罷官事學,要老夫饒舌?」
  「毛公以為不韋非事學之才?」
  「嘿嘿,日後自家揣摩去了。」毛公搖晃著碩大的白頭,顯然不願多說。
  「好!我記得便是。」呂不韋回頭笑道,「薛公方才說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卻是據何
論斷?占星術麼?」
  「人過七十,老病不久。」薛公只淡淡一笑。
  「天機不可洩露。老哥哥能說給你麼?」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的成語,呂不韋
與薛公倒是大笑起來。看看月到中天,呂不韋慨然道:「我車帶來三桶老酒,不若搬來飲了,
醉別河西!」毛公當即喊一聲好跳了起來:「半日飲茶,鳥淡鳥淡!我來搬酒!」「老兄弟少
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見毛公沮喪地站住,便起身點著竹杖笑了,「呂公莫非要改明日行
期?」呂不韋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誤了行期?」薛公搖頭道:「好酒老夫也帶了,只一罈
。要得痛飲,我等便回倉谷溪。」呂不韋未及答話毛公便嚷嚷起來:「好啊好啊只我蠢,竟聽
話沒帶酒來!一桶便一桶強如鳥淡茶!我去拿也!」連跑帶顛打開薛公車廂又是一陣嚷嚷,「
分明一罈如何說一桶,糊塗糊塗!」抱起一隻陶罈便顛了回來。
  薛公已經擺開了三隻大碗,毛公撕開罈口罩布拔開罈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便滴酒
皆無,不禁苦笑不得:「喲喲喲!我說你甘醪薛如何這般促狹,只會做小碗買賣麼?活活饞殺
人也!」薛公哈哈大笑:「買賣不賠便好,大小碗何干?來!一人一碗!」
  「真想與兩位老哥哥重回倉谷溪也!」呂不韋笑了。
  薛公舉起了酒碗:「今日一飲,醉別河西!」
  毛公舉起了酒碗:「此酒金貴,老兄弟趁心趁意!」
  呂不韋舉起了酒碗:「好!醉別河西!咸陽再飲!」
  叮噹一聲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氣飲乾。毛公嘿嘿一笑便點著竹杖搖出了茅亭,仰天對
月長嘆:「醉別河西矣!東望倉谷!他年他鄉兮,魂兮歸來––!」薛公笑道:「一碗便醉,三
桶還有行期麼?」呂不韋釋然點頭:「薛公說得是。走,回去睡他兩個時辰。」
  明月西沉,車聲轔轔,三人竟是誰也不再說話。回到離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車對著呂不韋
深深一躬,便逕自回自己帳篷去了。呂不韋一路思忖今日夜談,一拱手便也回了帳篷。
  次日寅末,一輪紅日初上山巔,茫茫山原在遙相呼應的牛角號中甦醒了。呂不韋帳前早已
經車馬齊備,想到兩公年長昨夜晚歇,直到卯時三刻蒙武前來會馬,呂不韋才吩咐西門老總事
去請薛公毛公。片刻之間,西門老總事匆匆趕回,繞過蒙武走到呂不韋身邊低聲道:「稟報東
公:事有蹊蹺,兩公不在帳中,案上有一書簡!」說著便從大袖中拿出了一隻銅管。呂不韋心
頭猛然一跳,連忙啟開銅管抽出羊皮紙,不禁愣怔了––
  呂公台鑒:老朽兩人不能隨公南去,至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義高才,快慰平生也!
老朽魏人,不當入秦,非為卑秦,實為念魏矣!故國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趙之士欲謀重振
魏風,成敗在天,但盡人事耳!酒後不忍辭,未與公酣暢痛飲,惟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頓首。
  啪的一鞭,呂不韋快馬飛出了營區。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陽光鼓蕩著幽幽峽谷巍巍吊橋,遼闊無垠的河東蒼茫茫與天
相接,是傘蓋軺車還是胡楊白雲悠悠飄進了深邃的碧藍,恍然化作兩張撲朔迷離的笑臉,又驟
然消失在明淨澄澈的黃色山原––
  呂不韋癡癡佇立著,一任河風拍面熱淚縱橫。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47

【第四節】
  蔡澤很是鬱悶,入伏便是深居簡出,終日在燕園輕衣散髮臥石獨飲。
  入秦十年一事無成,身居高位無處著力,蔡澤不明白如何便一步步滑落到了如此境地?當
年初入秦國,一席說辭逼范雎去國,就任秦相天下矚目,卻是何等風采!然蔡澤終究是計然派
名士,做大官是為了做大事,絕不會空落落吊只金印晃蕩作罷。可在老秦王暮政之期為相,蔡
澤卻總是在雲霧裡飄蕩一般身不著地心不探底。老秦王巡視關中,自己提出了「明法、整田、
重河渠」的富秦策,老秦王是欣然允准了的,可在清查府庫賦稅稍增之後,最大的關中河渠工
程卻被擱置了。老秦王只有淡淡一句話:「李冰入蜀治水需舉國支撐,秦中稍緩可也。」然李
冰治蜀大見功效之後,老秦王卻將蔡澤相職交安國君嬴柱代署,封給蔡澤一個綱成君高爵專一
處置太子立嫡事,關中河渠竟是石沉大海了。蔡澤雖則大惑不解,卻也無可奈何。立嫡完了又
是北上河西,呂不韋沒接得成功,回到咸陽又成了待事散官。雖說還是可以過問相府政事,終
是自覺無聊不願介入。蔡澤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銳,如何連丞相府事權都弄得如此模
糊不清?如何將自己這樣的相才重臣變成了一事一辦的特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著?屢次想向秦
王上書請事,好教老秦王清醒,可仔細一想,十幾年來秦國還確實沒有什麼越過他的軍國大事
,主動請事豈非自討無趣?也屢次想辭秦而去到他國施展,可一想到山東六國更是死氣沉沉,
連信陵君那般大才都被逼得久居他國而不能任事,況且他這等無根士子?如此下去,不說與商
鞅相比,便是與張儀魏冉范雎相比也是不能了,只怕最終只能與甘茂這般無功弱相比肩了。仔
細一想,竟是連甘茂也比不得。甘茂無大才卻有大運,一身兼將相大權位極人臣,風雲戰場縱
橫宮闈何事沒有經過?自己這般不死不活平庸無奇的閒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蔡澤不禁便是一聲長嘆。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林中傳來諧謔的吟誦。
  「唐舉麼?出來!」蔡澤搖搖晃晃站起一陣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閒死命也!」
  林木大石後轉出一人,懷抱一個小圓木桶悠然笑了:「嘗聞勞死,今卻有人閒死,命數之
奇,唐舉焉能盡知也。」
  「呂不韋?嗚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呂不韋拍打著紅木桶,「綱成君好口福,百年蘭陵!」
  蔡澤煞有介事地接過木桶拍拍嗅嗅:「嘖嘖嘖!楚人有百年佳釀?」
  「計然名家不知楚地物產,綱成君也算一奇。」呂不韋坐到樹下光可鑒人的大青石板上悠
然一笑,「楚人立國八百餘年,生計風華向來自成一體而與中原爭高下,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
釀酒時,殷商西周還只有粟米酒也。諺云:楚人好飲,寧為酒戰。楚宣王為天下盟主,號令列
國以美酒為貢,趙國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國便大舉起兵討伐趙國,竟明說只要五百桶趙國老酒
。你說,天下為酒大戰者,捨楚其誰?楚人能沒有好酒?」
  「說得好沒用,老夫先嘗了再說。」蔡澤半醉半醒地嘟噥著扒拉酒桶銅箍,卻是無處下手
,更是一連串嘟噥,「甚鳥桶?沒有泥封沒有木蓋,混沌物事如何裝得進酒了?沒準是個嶺南
光葫蘆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蘆一個樣麼?」呂不韋笑著接過精緻的紅木桶,一邊開啟一邊指點,「中原
酒罈用泥封,楚人酒桶用木封。綱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層木蓋,旋轉即開;封閉桶口者是軟木
塞,頭小尾大,長途運送顛簸激盪則更見密實;用這把銅旋錐旋轉嵌入軟木,趁力拔起,開,
開,開!」一語落點,只聽「彭嗡!」一聲大軟木塞離桶,一陣酒香頓時瀰漫林下。
  「噫––好香也!」蔡澤聳著鼻頭大是驚歎連忙捧過一隻大碗,「快來快來!」
  呂不韋屏住氣息懸空高斟,但見殷紅一線粘滑似油,入得白陶碗卻是一汪澄澈嫣紅清亮無
比!「琥珀珠玉,何忍飲也!」蔡澤驚歎端詳如鑒賞珍寶,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個激靈便咕
咚咕咚兩大口飲乾,咂摸回味良久驀然長吁一聲,「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個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綱成君脾胃也!」呂不韋笑道,「就實說,各擅勝場而已。趙酒雄強
,秦酒清冽,燕酒厚熱,齊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罷了。」
  「嗚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納百川也!」蔡澤的公鴨嗓嘎嘎大笑。
  「酒之於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飲者癡情執一。」呂不韋謙和地微笑著,「綱成君
但喜此酒,不韋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則無可搜尋了。」
  「你說甚?每月一桶?」蔡澤朦朧的老眼驟然睜開啪啪連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
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閣鳥事!」
  「萬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呂不韋應得一句便適可而止,微笑地看著面紅耳赤酒意醺
醺的蔡澤。
  「啊!對也對也!你幾時回來?路途順當麼?」蔡澤恍然大悟。
  呂不韋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陽,忘記了?」
  「老夫沒醉!」
  「只不爛醉便好。」呂不韋見蔡澤神態確實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說了一遍回來的情形。
一個月前,蒙武帶兩百馬隊護送呂不韋一行安然回到咸陽。抵達北阪松林原時,駟車庶長府一
位郎官專車傳令:呂不韋身涉王族事務,可按郡守縣令入京禮遇住進驛館,以便官事。呂不韋
笑問若有宅邸可否自決?屬官答曰可。呂不韋便告辭蒙武繞城而過,回到了渭水之南的新莊園
。無所事事的嬴異人高興得無以言說,當晚與呂不韋飲酒敘談直到四更。依著嬴異人主張,呂
不韋當在次日立即拜會太子府,商定他認祖歸宗日期。呂不韋卻勸異人莫得心躁,只管養息復
原便是。次日,呂不韋擺佈莊中事務:屬於家計的事務一律交夫人陳渲掌管,西門老總事只管
外事;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也同樣分成兩班,善處內者歸陳渲,善處外者歸西門老總事,其
餘僕役侍女人等則由陳渲與老總事商議分配。不消三五日,莊園內外便是整肅潔淨秩序井然,
莊園上下對夫人便是心悅誠服。呂不韋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心下舒坦,便埋頭書房讀起了《
商君書》。嬴異人心下惴惴卻又無所事事,便整日徜徉在園林中癡癡彈弄秦箏,誰也不去理睬。
  旬日頭上,安國君府派家老送來一札,請呂不韋過府敘舊。呂不韋如約前往,安國君沒有
著太子冠帶,也沒有在國事廳接待,而是夫婦設家宴待客。席間安國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謝意
與勸飲,便很少說話,倒是華陽夫人關切地將子楚情形問了個備細。暮色時分呂不韋告辭,嬴
柱執意送到府門看著呂不韋登車遠去方才回身。此後兩旬,便沒了動靜。
  「你也急了?」蔡澤嘎嘎一笑,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呂不韋淡淡一笑:「我來找你對弈,不高興麼?」
  「啊哈!當真不要老夫指點?」
  「成事在天。不韋只將人交給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來?」
  「蠢也!那是太子的事麼?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便是老秦王也是一般,聽其自然。」
  「嘿!你呂不韋沉得住氣也!」蔡澤頗是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在秦國立足,老夫便給
你支個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沒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四海之內,不韋只要活著
,少不得你綱成君好酒,有沒有你那法子一個樣!」「錯!老夫偏說!」蔡澤忽地從大石板上
滑到了呂不韋身邊,噴著濃郁的酒氣,「我等都是山東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體統?老夫明說
,藉著老秦王尚能決事,立即上書請見,請老秦王直接下詔使異人公子認祖歸宗,大行加冠正
名禮,明其嫡王孫身份!」
  「遲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麼?」呂不韋還是淡淡一笑。
  「蠢也!」蔡澤拍著石板,「遲早之事那是嬴異人!你卻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
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頭出面,老秦王豈能不准?可你呂不韋卻反
而勸公子莫急,當真怪矣哉!」
  「順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澤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風癱,命懸游絲,縱能保得幾年性命,可誰能保
得他始終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歸去,安國君那肥軟肩頭撐得秦國強臣
猛士?其時––咳!口滑口滑,不說也罷!」
  「我沒聽見,綱成君再說一遍。」
  「好啊!沒聽見好,沒聽見好!」蔡澤嘎嘎笑了起來。
  「來,擺棋如何?」
  「好!擺棋!」
  濃蔭之下微風輕拂,悠長的蟬鳴中棋子打得啪啪脆響。一局未了,蔡澤便橫臥石板大放鼾
聲。呂不韋笑了笑起身,喚來遠處大樹下的童僕照料蔡澤,便悠然去了。
  嬴異人散漫地撫弄著秦箏,心下卻是煩躁沮喪極了。
  「我生多難矣!我欲何求?」轟然秦箏伴著一聲吟唱,嬴異人不禁便是熱淚縱橫。生身於
卑賤侍女,孩童時他便覺到了一種異樣的冰冷。府中師吏對他的嚴厲似乎總是夾雜著輕蔑,侍
女內侍們對他的粗疏中也似乎總是流露著輕慢。少年之期好容易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蒙武,卻被
突然派去趙國做人質。十多年苦難屈辱的人質生涯,幾乎徹底泯滅了他對生的樂趣,那時候,
他最為憎恨的便是這王子之身,無數次的對天發誓,來生再也不做王族子孫!偏在此時,呂不
韋卻撞了出來,他便懵懵懂懂成了王孫名士,錦衣玉食地過上了在秦國也沒有享受過的風光歲
月。正在他亢奮地品咂這夢幻般的榮耀,全副身心要與呂不韋建不世功業之時,胡楊林的那個
夜晚,上天又突如其來地將一個神秘知音砸到了他的心弦。眼看神女無望身心即將崩潰,趙姬
卻又神奇地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與趙姬成婚,嬴異人第一次真正嘗到了人的生趣,第一次知道
了女人美妙,前所未有地沉浸在一種極為新鮮的激情與享受之中。趙姬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如火
焰般熱烈奔放的女子,非但沒有因為與呂不韋的「兄妹情誼」而對他有稍微的淡漠,反而對他
「寧失王孫,不失佳人」的心志如醉如癡。便在兩人忘情地燃燒之時,呂不韋卻突然將他們生
生分開!那一刻,嬴異人又一次對自己的王孫之身生出莫名憎恨。離趙回秦,身中三劍四箭而
大難不死,上天總該折磨我盡也。誰料回到咸陽又被冷冰冰撩在這郊野孤莊無人理睬,連蒙武
這個少年至交都不敢留他。匆匆搬到呂不韋新莊,還是沒有理睬他。太子是他父親,老秦王是
他大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咸陽?斷無可能!如此說來,他們是有意遺忘自己了。王族
無情,宮廷無義,自古皆然,夫復何言?上天啊上天,你將嬴異人倏忽寒冰倏忽烈火地反覆煎
熬,卻終歸如此拋開,無聊之至,不覺可笑麼?
  在轟轟然散漫無序的秦箏中,嬴異人的心徹底冰冷了。漸漸地,一切物事都從心田消失,
惟有美艷的趙姬鮮活地向他嬌笑著!嬴異人清楚地記得,他與趙姬在邯鄲度過了短短四十三個
晝夜零一日再零三個時辰,只吃了三十八頓飯,其餘時光都揮灑在了那座庭院的每個角落,銘
心刻骨至此盡矣!每每心念及此,嬴異人都是無可名狀地怦然心動,便是在開肉剝出箭頭的療
傷之時,只要趙姬面影在眼前一閃,心中便漫過一層強烈的暖流,一切傷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夕陽西下,嬴異人抱起秦箏,木然走出了池邊柳林,走進了自己的小庭院,片刻之後,提
著馬鞭背著長劍一身便裝一頭散髮大步出了幽靜的院門。
  「敢問公子要去何處?」迎面而來的西門老總事大是驚愕。
  「西門老爹,我被拘禁了麼?」
  「公子哪裡話來?老朽前來知會:呂公要與公子議事。豈有他哉!」
  「事已至此,議得何來?」嬴異人冷冰冰一句便走。
  「老朽得罪,公子卻是不能。」素來平和安詳的西門老人卻一步跨前,當頭便是一躬,「
公子身為嫡王孫,蒙武將軍以官身交公子與呂莊,若不辭而去,呂公何以向秦國說話?」
  「老西門豈有此理!」
  「公子有失唐突,老朽卻不能失職。」
  「你!你有何職?一個老奴罷了!讓道!」
  「公子縱然殺了老朽,也不能不辭而去。」老人不溫不火卻也寸步不讓。
  嬴異人面色鐵青突然一聲怒喝:「呂不韋!你藏到哪裡去了––!」
  「誰在說呂不韋藏了?」林外一聲熟悉的笑語,本色麻布長衣的呂不韋已經到了面前,打
量著嬴異人裝束不禁又氣又笑,「公子成何體統,要做俠士遊麼?」
  「我不要體統!我要去趙國!找趙姬!」嬴異人頹然坐倒在地哽咽起來。
  默然良久,呂不韋走過去低聲道:「公子進去說話,林下蚊蟲多也。」
  嬴異人抹著眼淚默默進了庭院,坐在廳中卻只木呆呆不說話。那個跟隨嬴異人二十多年的
老侍女聞聲趕來卻不知所措。呂不韋擺手示意,老侍女便輕步出廳守在了廊下。呂不韋回身一
拱手道:「公子已經生死劫難,但請明告,為何大功告成之時突生此等鹵莽舉動?」嬴異人冷
冷道:「自欺可也,何須欺人?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無人理睬,父母如棄敝履!」呂不韋恍
然,長吁一聲肅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韋之過也。原以為經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
沉見識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勢,洗練浮躁心緒,是以未能與公子多做盤桓徹談,尚請公子見
諒。」嬴異人面紅過耳,搓著大手嘟噥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這般清冷,更怕沒人理睬
,活似當年做人質一般––」
  「公子居呂莊而感孤寂,不韋之過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呂不韋心頭已然雪亮,連日
沉心書房思慮長遠,卻忽視了嬴異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恆久心病,日後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關節
!思忖間對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葉來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對呂不韋最是景仰,聞言忙不迭做禮,笑應一句不消說得,便輕快利落地進了正廳
。片刻茶香瀰漫,呂不韋一聳鼻頭驚訝道:「噫!香得炒麵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慇勤笑答
:「蒙武將軍送公子的,說是胡茶。」呂不韋歎羨笑道:「呀!茶飲南北,還當真沒品過胡茶也
,回頭我向蒙武將軍討個路數買它一車回來!」心不在焉的嬴異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連連
揮手:「快拿胡茶!全送呂公!我喝甚茶都一個樣,暴殄天物!」神情竟是異乎尋常地興奮。
呂不韋笑道:「一桶便了,全數豈不掠人之美?」嬴異人卻是慨然拍案:「呂公何解我心矣!異
人只恨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呂不韋肅然拱手道:「此乃咸陽,不是邯鄲,公子慎言。」嬴
異人眼中淚光閃爍喟然一嘆:「異人一生多受嗟來之食,幾曾有物送人也!呂公能將未婚之妻
忍痛割愛,成我癡心,此等大德,何物堪報?」
  「公子差矣!」呂不韋倏忽變色,「趙姬乃我義妹,豈有他哉!」
  「情事之間,公卻迂腐也!」嬴異人罕見地抹著淚水大笑起來,「秦人趙人皆出戎狄胡風
習,男女之情素無羈絆,惟愛而已!婚約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罷了。當日異人已經看出
,趙姬與呂公並不相宜。趙姬多情不羈,呂公業心持重,縱是婚配亦兩廂心苦。否則,異人縱
是癡心鍾情於知音,也不會與公爭愛!窈窕淑女,君子好俅。異人當日捨生求婚於呂公,非不
知公與趙姬婚約也,而在看準呂公趙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鬆
手,生生釀得萬千悲情!公之明銳在於知心見性,不為淺情所迷,亦未為婚約諾言所牽絆。痛
則痛矣,卻是兩全!惟公有此等大明,異人方心悅誠服,決意追隨也!時至今日,異人不敢相
瞞:此前呂公之於我心,政商合謀之一宗買賣耳,成則成矣,預後卻是難料也;自與趙姬婚配
,異人不止一次對天發誓:此生若得負公,生生天誅地滅!」
  彭噗一聲悶響,茶盅跌碎草蓆,滾燙的茶汁將呂不韋的白衣濺得血紅。
  「先生燙傷!」抱來茶桶的老侍女驚叫一聲,連忙伏身擦拭。
  呂不韋渾然不知所在,聽任老侍女擺弄著。嬴異人的坦誠剖白象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深深
震撼了他!應當說,嬴異人對男女情事的眼光與見識,是呂不韋遠遠沒有預料到的,今日驟然
噴湧,當真令他驚愕不已!在呂不韋看來,嬴異人不惜丟棄大業而癡情求婚,除了因胡楊林夢
幻對歌而生出的知音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與卓昭的婚約實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義妹。
如今看來,嬴異人非但知道實情而且見微知著,連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與卓昭之間的心
隔也是洞若觀火,實在令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兒。倘若當初果真回應了火熱的卓昭而與她未
婚先居,此事將何以了之!依嬴異人說法,若不是「奪情」成功而對他心悅誠服,兩人之間便
只是一宗預後難料的買賣而已。果真如此,卓昭反倒成了呂不韋與嬴異人真正結為一體的熱膠
?自己的深遠謀劃倒是憑著一個女子才變得真正堅實起來?上天晦暝,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也
!一時之間百味俱在,呂不韋竟是回不過神來。然值得慶幸的是,嬴異人信誓旦旦,終身不會
負他,長遠謀劃總是不會無端岔道了。說到底,目下還是大事當緊。
  心念及此,呂不韋回過神來笑了笑:「此事已過,公子日後莫再提說便了。我只是不明:
公子既信得不韋,如何卻這般沒有耐心?」
  「沒有趙姬,回到秦國我也只是個棄兒––」
  「非也。」呂不韋長吁一聲搖搖頭,「公子念情,表象也。根基所在,卻是對回秦大局失
了信心。大事絕望者,惟情而生死也。若是公子已經認祖歸宗冠帶加身,縱然念妻,亦非此等
淒絕之象。公子參詳,可是此理?」見嬴異人長嘆一聲默默點頭,呂不韋笑了,「恕我直言:
公子雖秦國王孫,對乃祖乃父以至秦國政風,卻不甚了了。長此以往,即或身居秦宮,公子之
心依然還是趙國人質,與秦國秦政,與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擔得大任執得公器
?」
  「說甚?我對秦國陌生?」嬴異人的笑有著分明地揶揄。
  「我且問你,毛公薛公何以沒有入秦?」
  「你回咸陽時說,我師隨後入秦。」
  「不。他們永生不會來秦了。」
  「甚甚甚?永生不會來秦?我卻不信!」
  呂不韋也不分辨,只從邀薛公來河西說起,備細敘說了山河口話別之夜薛公毛公的說法,
尤其是兩人對老秦王為政稟性的剖析更說得點滴不漏,直說到綱成君蔡澤的鬱悶與目下秦國秦
政的種種「亂象」。嬴異人聽得驚愕愣怔,竟是良久默然。
  「兩公不入秦,公子以為根由何在?」呂不韋終於入了正題。
  「謀劃故國大事,也是名士常心。」
  「綱成君身居高位而無所適從,根由何在?」
  「名士謀功業。無事徒居高位,任誰都會彷徨鬱悶。」
  「國中種種亂象,公子如何說法?」
  「雄主暮政,鮮有不亂。大父風癱,豈能整肅?」
  「公子差矣!」呂不韋意味深長地搖頭一笑,「三答皆人云亦云,遠未深思也。」
  「三答皆錯?我卻不服!」嬴異人論戰之心陡起,「先說兩公,除非留書所說不是實情,
斷無另外根由!」
  「兩公留書非關虛實,只是宜與不宜也。」呂不韋輕輕嘆息一聲,「毛薛之心,其實便是
山東士子之心:對秦法心懷顧忌,深恐喪失自由之身。自來山東名士少入秦,商鞅變法前如此
,是因了秦國貧窮孱弱野蠻少文,或情有可原。商鞅變法後,秦國風華富庶不讓山東,強盛清
明則遠過之,然卻依然如此,根由何在?便在『憚法』二字!秦法嚴明,重耕戰,賞事功,舉
國惟法是從;然拘禁言論,士流難得汪洋恣肆,除非大功居國而能言事,在野則言權盡滅。如
此情勢,一班士人但無絕世大才必能建功,便輒懷忌憚不敢入秦。薛公毛公者,坎坷之士不拘
形跡,放言成性,不通軍旅,入秦縱做你我之謀士門客,亦不得盡情施展其奇謀之能矣!蓋秦
國法網恢恢,凡事皆有法式,他國能出奇制勝之謀,在秦國大半無用。士無用則無聊,何堪居
之?譬如公子,短暫寂寥尚且不能忍耐,況乎年年歲歲也!」
  「也是。」嬴異人恍然點頭,「呂公一說,我竟明白了過來:邯鄲遇公之後實在舒暢,士
林汪洋,交遊論戰,比在咸陽舒暢多矣!」
  呂不韋道:「然秦國終是秦國,執一者整肅,自有另外一番氣象。」
  「好!此事我服。再說綱成君,能有甚根由?」
  「綱成君之事,來日再說不遲。」呂不韋笑了,「目下我只問公子:聽得毛公薛公故事,
你我回秦後謀略該當如何?」
  「願公教我。」嬴異人恭恭敬敬地一拜。
  「公子請起。」呂不韋大袖一扶,「公子少學,以何開篇?」
  「自荀子出,秦國蒙學以《勸學》開篇。」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呂不韋點頭吟誦一句。
  嬴異人一字一頓地唸了起來:「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
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
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鼓無冥冥之志者,
無昭昭之名;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故君子結於一也––」
  「好!」呂不韋拍案,「便是這節,公子可悟得其中精義?」
  「執一不二,沉心去躁。」
  「在秦國,這個一字卻是何指?」
  「––」
  「在你我,這個心字又是何意?」
  「––」
  嬴異人木然良久,不禁又是一躬:「願公教我。」
  呂不韋鄭重道:「荀子《勸學》,大謀略也!自與毛公薛公河西話別,不韋反覆思忖,你
我回秦謀略便是八個字:執一不二,正心跬步。這個一,便是秦國法度。凡你我看事做事,只
刻刻以法度衡量,斷不至錯也。這個心,便是步步為營不圖僥倖。連同公子,目下秦國是一王
兩儲三代國君,及公子執掌公器,十年二十年未可料也。如此漫漫長途,心浮氣躁便可能隨時
鑄成大錯,非步步踏實不能走到最後。雖則如此,秦國後繼大勢已明,只要公子沉住心氣,事
無不成!」
  嬴異人緊緊咬著嘴唇,雙眼直稜稜盯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頭卻在轟轟做響,趙姬啊趙
姬,你等著我,嬴異人一定用隆重的王后禮儀接你回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52

【第五節】
  嬴柱正捧著一卷竹簡發愣,鼻端飄來一陣撩人心神的異香。
  「整日窩書房,曉得多辛苦了。」一雙玉臂柔柔地抱了過來。嬴柱拍拍胸前那雙細巧的手
一聲嘆息:「老之將至,其言昏矣!你說父王這詔書我如何便揣摩不透?」身後女子吃吃笑道
:「不曉得夫人可以看麼?」嬴柱不禁一笑,伸手將女子攬了過來用竹簡輕輕拍著她臉龐:「牢
獄一回規矩了?考你,看了。」順手便將竹簡插進了女子雪白鼓脹的胸脯。女子一陣咯咯嬌笑
:「褻瀆王命也,曉得無?」嬴柱兩手伸進女子胸衣揉弄笑道:「食色性也,與王道何干?快看
!看不出名堂受罰!」
  華陽夫人咯咯笑著從胸前抽出竹簡展開,眼光一掃便跳了起來拍手笑叫:「如此好事為何
不說?該受罰!」嬴柱沮喪地一笑著:「立嫡事早明,有甚說頭?」「早明早明!好你個蠢也
!」華陽夫人竹簡連連點著嬴柱玉冠,「那是密詔,這是明詔!那是駟車庶長行事,這是父母
行事!那是遙遙無期,這是秋分便行!你當真掂量不得輕重了?」嬴柱不耐地擼過啪啪敲在頭
上的竹簡嘩啦展開:「有甚不同?一個樣!你只說,這句『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當密則密』
所指何來?」
  「曉得了,聽我說。」華陽夫人偎到嬴柱身邊笑了,「夫君明察:秋分給子楚行加冠大禮
,距今尚有兩月,老父王定然是提前知會夫君了。知會之意,自然是要你我先做預備了。而當
密則密,一則是莫得大肆鋪排聲張,二則麼,對了,定然是不要先行知會子楚與呂不韋!」
  「笑談!」嬴柱連連搖頭,「父王很是看重呂不韋,曉得了?」
  「老父王暮政,本來就不依常規行事,曉得了?」
  「好好好,那你再說『該當處置者早日綢繆』何意?」
  「這我卻明白,早想對你提說又怕你說我找事,曉得了?」華陽夫人破例地沒有了經常掛
在臉上的嬌憨笑容,「敢問夫君,原本立嫡何子?」
  「公子傒呵。」
  「傒兒目下何在?」
  「問得多餘。不在府中修習麼?」
  「子楚立嫡加冠,必得回府居住。以傒兒之浮躁乖戾年又居長––」
  「夫人是說,父王所指處置綢繆者便是此事?」
  「我想得多日,府中惟此事須得預為綢繆,除此無他了。」
  默然一陣,嬴柱長吁一聲頹然靠在長案竟扯起了長長的鼾聲。華陽夫人悄悄起身從書房大
屏後拿來一領布袍給嬴柱輕輕蓋好,便無聲地飄了出去。日色西斜,嬴柱醒了過來抹抹嘴角濕
漉漉的口涎,飲了一大盅涼茶,便出了書房逕自向後園的雙林苑去了,直到三更時分方才回到
了書房。
  五更雞鳴,一車一馬出了出了咸陽東門轔轔直向函谷關。
  上將軍蒙驁對嬴柱父子的突然到來很是驚詫。秦國法度:太子不奉王命不得入軍。嬴柱是
老太子了,又與蒙驁有通家之好,突兀入軍便不怕涉嫌違法麼?雖則如是想,蒙驁畢竟久經滄
海,當即在狹窄簡樸的中軍幕府擺下了洗塵軍宴,四面帳門大開,雖說山谷涼風習習穿堂,伏
暑燠熱之氣一掃而去,可甲士軍吏身影歷歷可見,宴席情形也便是盡人皆知。
  「安國君如何知道老夫在函谷關?」一爵洗塵酒後蒙驁高聲大氣地笑了。
  「不在藍田大營,上將軍能去何處?」嬴柱也是高聲大氣地笑著。
  「安國君若去崤山狩獵,老夫許你三百弓馬。」
  「既非狩獵,亦非出使。嬴柱此來,本是王命也。」
  「早說也!」蒙驁哈哈大笑著回身一揮手,「軍吏甲士退帳,斂上幕府!」
  「不須不須,我卻是受不得燠熱悶氣,如此正好。」
  「也好!若不關涉機密,安國君盡說無妨。」
  「這是六子傒,老將軍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也!只是多年不見,公子更顯凜凜之氣了。」
  「此子好武,我欲送他軍旅歷練,老將軍以為如何?」
  「入軍何消說得!」蒙驁慨然一句卻又目光一閃,「記得公子傒曾因功得簪裊爵,依照法
度,便可直做千夫將,或移做軍吏,不知安國君與公子何意?」
  未等嬴柱開口,嬴傒便霍然起身一躬:「稟報上將軍:嬴傒爵位並非戰功得來,今入軍旅
,願效當年白起先例,直入行伍軍卒,憑斬首之功晉陞!」
  「好志氣!」蒙驁拍案讚歎,立即高聲喚來中軍司馬吩咐,「依法登錄嬴傒軍籍,隱去王
族名份,分發函谷關將軍麾下,即刻辦理!」
  「嗨!」中軍司馬挺身一應回頭赳赳高聲道,「公子軍中姓名,秦傒!若無他事,即刻隨
我去函谷關將軍幕府!」
  「嗨!」嬴傒赳赳應得一聲回身便大步出帳。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來走到帳口,解下黑色繡金斗篷默默地給兒子披在了肩頭,
又解下腰中一口短劍塞在了兒子手中。嬴傒覺察到了父親的雙手微微顫抖,斑白的兩鬢竟在頃
刻間蒼老了許多,心頭不禁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間猶豫,嬴傒咬著牙關回過神來笑道:「父親
,這般物事軍卒不宜。」又給父親繫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劍,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
珍重!」猛然回頭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個趔趄,卻被身後的蒙驁恰倒好處地扶住了。
  「說起王族送子,還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氣也!」蒙驁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長吁一聲:「驁兄,我心苦矣!只無由得說––」
  這一夜,蒙驁一直陪著嬴柱說到了天亮。嬴柱從來相信這位縝密沉穩的老將軍,當年將嬴
異人交給蒙府與蒙武同窗共讀,而今又將嬴傒交到蒙驁軍中歷練,咀嚼箇中滋味,竟是不勝唏
噓。蒙驁遇戰陣軍事縝密多思,遇人交卻是豪爽坦誠,聽嬴柱唏噓訴說便是大笑連連,說嬴柱
這太子做得最輕鬆也最辛苦,輕鬆者強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聽蒙驁感言國
事,便問何謂不得心法?蒙驁說,遠觀者清,不得心法便是賣矛賣盾猶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
心法只十二個字,自顧做事,子孫名位順其自然!嬴柱聽過許多人謀劃開導,但要他對子孫順
其自然者,還只有蒙驁,一時不禁大是感慨,送嬴傒入軍的傷懷之情減輕了許多,便興致勃勃
地問起了蒙驁的軍爭謀劃,是否要重新與六國開打了?蒙驁卻是一陣沉吟而後反問,安國君若
是秉政,軍爭大略將如何擺佈?嬴柱頓時吭哧囁嚅,父王如日中天,秉政之事從來沒想過。蒙
驁嘆息一聲,終究還是忍不住直言責難,既為邦國儲君,便當光明正大地思謀國事,老王縱是
萬歲亦終有謝世之日,若嬴氏子孫盡如安國君之心,秦國豈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慚愧,便坦
誠地向蒙驁請教。蒙驁說得老實,目下蜀巴兩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國已經緩過勁來,他謀劃在
三年之內新成軍二十萬,五年內再成軍二十萬,使秦國總兵力恢復到長平大戰前的六十萬。蒙
驁啪啪拍著粗大的軍案:「老王歇兵,一則是等待邦國恢復元氣,一則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
如此,大軍成勢如何按兵不動?不爭而預爭,風癱而綢繆身後,老王聖明也!」嬴柱大是驚訝
:「老將軍是奉詔擴軍?」蒙驁神秘兮兮地搖頭一笑:「老夫何曾奉詔擴軍?說得是謀劃,謀劃
!」「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謀劃,只是謀劃也!」
  說著說著天便亮了,趁著清晨涼爽,嬴柱與白髮蒼蒼的蒙驁告別了。但乘輜車上路便忽忽
大睡的嬴柱這次卻無論如何也沒了睡意,一路看著綠沉沉的原野車馬行人川流不息的官道,嬴
柱紮紮實實地嗅到了秦國土地上蒸騰而起的勃勃生機,多日鬱悶的心緒第一次舒暢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張草蓆,磚灶中一籠驅蚊青煙。呂不韋正在後園消夜,突
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從草蓆坐起,西門老總事已經到了身邊。
  「東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門微微顫抖著來了。
  「莫胡!甚音信?」呂不韋倏地站了起來。
  西門老總事急促道:「暮時一黑犬入莊,嗖嗖四處搜嗅。僕役四圍驅趕,黑犬卻如靈猿一
般躲閃逃開。老朽得報前去,黑犬不知從何處躥出圍著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
前嗚嗚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詳,黑犬頸毛中隱隱一道細繩,大膽伸手觸摸,黑犬一
動不動。老朽在黑犬頸下長毛中一陣摸索,便摸得一根皮繩綁著一支寸許長小指般粗細的竹管
,解下打開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隨墨獒灃京谷口。我叫一聲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來,
便知是送信人派這隻靈獒前來帶路。老朽猜測不出何事,決意先行試探再報東公。天黑之後,
老朽帶了一個武僕撐了一隻小舟便去了灃京口,誰知卻是小莫胡––」
  「先說人在何處?」呂不韋拍著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貿然讓她回來,人還在灃京口。」
  「走!接她回來。」
  「東公,華月夫人被刑殺,秦法連坐,這這這好麼?」
  「當初送莫胡給華月夫人便是錯,不接回來更錯!莫胡又不是羋氏老族人,秦法連坐,還
能坐了僕役?呂不韋若連歸來義僕也不敢收留,擔待何在!」呂不韋邊說邊走,幾句話說罷已
經到了後園門邊。
  「東公莫走了,輕舟便在園池碼頭。」
  「倒是懵了。」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跟著西門老總事便走。
  這座新莊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原之下,外邊看去平淡無奇,實則卻是大有奧妙。最特異處便
是出行通道隱秘便捷,人車馬舟皆可從任何角落直出莊園。後園水池雖只有二十多畝水面,卻
是水深三丈,經過一條極是隱秘的山洞暗渠直通渭水。呂不韋的輕舟有四名強壯水手,園池山
洞不張帆也是輕快如陸車。從一片林木葦草中進得渭水,輕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藉著風力向
上游破浪而來。大約半個時辰進得灃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峽谷幽幽,往昔三面山頭專
門給夜舟指航的風燈全然沒有了。
  站在船頭的西門老總事啪啪啪連拍三掌,叫了聲墨獒。片刻沉寂,便聽山坡林木中一陣輕
微唰啦聲,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驟然閃爍在岸邊黝黑的山巖!西門老總事吩咐一聲靠岸,小船便
輕盈地蕩了過去。西門老總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頭前帶著呂不韋上了岸邊山道。碩大威猛
的墨獒正昂頭蹲伏道中,見兩人上岸扭頭便飛躥出去。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墨獒去報信了,
只怕走不到『王道』門便有人來了。」
  「灃京谷還有人?」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
  「幾個傷殘老僕與當初買來的胡女無處可去,莫胡領著她們狩獵採集度日。」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擔待也!」
  正在說話間,便見王道廢墟城門在朦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呂不韋油然想起第一次在這
裡與風姿綽約的華月夫人相見,不禁便是一聲嘆息。正在此時,一條黑影從廢墟城門中倏地撲
出,兩人一驚之間,黑影已經蹲伏在呂不韋腳下,綠幽幽的光芒夾著哈哈喘息,卻是石雕般一
動不動。兩人未及開口,廢墟城門中又倏地飄出一團紅影便撲在了呂不韋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呂不韋輕輕拍著懷中簌簌顫抖的肩頭。
  「莫胡誤事,當受懲罰!」紅影猛然撲拜在地。
  「哪裡話來?」呂不韋扶起莫胡笑了,「華月夫人自觸秦法,誰卻管得了她?」
  「不。」莫胡連連搖頭,「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給先生,如何能使那顢頇使者入邯鄲而先
生還不明就裡?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豈有此理!」呂不韋一聲呵斥,「顢頇者壞事,我縱事先知曉便能免禍麼!從今日始不
許如此想頭!要說有罪,呂不韋第一個!我不謀事,荊雲馬隊義士何能慘死!」
  「先生莫傷心,我錯了––」莫胡泣不成聲。
  「莫胡呵,你是荊雲大哥的義妹,從今後便是我呂不韋的親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卻沒有動。呂不韋恍然笑道:「你個小頭領莫擔心,灃京口的胡女僕役全回去,傷殘
者養其終生,健旺者做事,西門老爹正愁新莊沒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還有事麼?」呂不韋親暱地撫摩著莫胡的散亂長髮。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這是為何?」呂不韋大是驚訝。
  「先生!」莫胡一聲哭喊,猛然轉身風也似地去了。
  西門老總事大皺眉頭:「莫胡忒煞怪!與老朽也是在這裡會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沒走
?」蹲伏的黑犬胸腔中發出一陣低沉地嗚嗚,站起來搖著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頭舔著呂不韋
的腳面。呂不韋不禁悚然動容,輕輕一拍黑犬碩大的頭:「墨獒,你領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
。」話方落點,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躥出,邊走邊回頭,曲曲折折地將呂不韋兩人領到了一座黑
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聲大叫,墨獒箭一般躥了進去。
  片刻之間,一盞風燈掛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著兩口大棕箱走了出來,為首者對呂不韋深
深一躬:「莫胡姐姐說,這兩口大棕箱交給先生,請先生恕她不歸之罪。」
  「敢問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囑你等隨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隨先生留秦。」
  「卻是為何?」
  「莫胡姐姐要回陰山草原,我等決意護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門老總事搖搖手,「莫胡劍術騎術俱佳,要得護送麼?」
  女子頓時默然,相互看看卻沒了話說。呂不韋大是起疑,揮手斷然道:「老夫要見莫胡姑
娘!」說罷大步便走。女子滿臉通紅,連忙搶在洞口前攔住撲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
有苦難言,乞先生體察!」呂不韋生氣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豈能不管
?姑娘讓開!」正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洞中忽地躥出,墨獒對著女子汪汪兩聲,回頭一口咬住
了呂不韋衣襟便扯。呂不韋說聲走,墨獒便回身進洞撒腿去了。四女無奈,便舉著風燈跟了進
來。
  這座山洞寬闊深邃而又曲折無規則,兩壁時有各式小洞嵌入山體,顯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
人工修葺。洞中腳地角落隨處可見各色腐朽的木桶,隱隱瀰漫出一種似酒非酒的香氣。呂不韋
猜測,此洞很可能便是當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覆交錯的洞窟,若非靈異的
墨獒搜嗅領道,呂不韋縱是進來也無所適從。走得片刻,墨獒回頭一望,嗖地鑽進了左手一座
小洞。呂不韋疾步跟進,幽幽燭光下朦朧可見洞角草蓆上一片紅影,走近端詳,呂不韋不禁大
為震驚!一個紅裙女子縮做一團瑟瑟顫抖,臉上一副淡黃色的竹皮面具,散亂長髮中顯出的耳
鬢之際白得毫無血色––
  「莫胡!」呂不韋驚叫一聲,伏身抱起女子回頭便走,嗡嗡話音不斷在山洞迴響,「西門
老爹留下善後,立即將灃京口遺留人等送回新莊,若有未了之事,當即妥善處置。我先輕舟回
莊醫治莫胡!」
  濛濛曙色之中,輕舟飛進了新莊後園的大池。呂不韋將莫胡抱進自己的庭院,吩咐僕役人
等不許對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後立即喚來正在灑掃庭除的陳渲匆匆說了經過。陳渲端詳片
刻便道:「此女––久傷未治又多居陰濕之地,氣血兩虧神志昏迷。我先給她灌下一碗靈芝湯
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請來名醫便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6:57

  呂不韋指指莫胡頭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請太醫。」
  「我倒是修過女醫,已經瞧出了幾份奧秘,該當無差。」陳渲紅著臉一笑,「那你便去忙
了,只派個懂藥的執事聽我吩咐便可,若無異常,晚來當有起色。」
  呂不韋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書房卻是神不守舍。素來沉穩謙遜的陳渲說得三分便有十分
,用不著擔心。呂不韋心下激盪難平者,是對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牽涉的種種未知人事的秘密
。莫胡是荊雲舉薦到身邊的,莫胡既然已經知道了荊雲一班義士的慘烈,她的面具與荊雲烈士
們的面具是否關聯?驀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卻義無返顧剖腹自裁的越劍無,呂不韋心頭便是
一陣劇烈震顫!西門老爹當初說,莫胡是荊雲的義妹,便難保不是愛著荊雲的情人,也難保不
是荊雲馬隊某個義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隨荊雲而去,呂不韋何以面對隱身毀容全部慘死的任俠
烈士?不!莫胡絕不能死!
  午後時分,西門老總事滿頭大汗來報:灃京谷統共十六名遺留僕役,全數乘船回到新莊;
只有那隻墨獒守著華月夫人的墓園不走,誰也勸說不動;一個胡女說,若是莫胡在,也許能將
牠領走,華月夫人死後,墨獒只聽莫胡一個人號令。
  「西門老爹,灃京谷之事莫對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荊雲可曾說起過莫胡與他?」
  老西門搖搖頭:「荊雲義士只有一句話:先生得此女,堪託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與那位義士長相相似?」
  老西門思忖一陣又搖搖頭:「馬隊義士無人有真面目,委實看不出也。」
  「華月夫人機謀頗多,老爹還是帶幾個人將灃京谷仔細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臨晚霞照窗,一使女來報說夫人有請。呂不韋起身便走,匆匆來到起居庭院,
等候在廊下的陳渲便將他領進了一間四面帷帳的小房。臥榻懸著白色紗帳,隱隱可見帳中安臥
的纖細身影。陳渲低聲道:「人已然無事,只怕要昏睡一兩日了。」呂不韋道:「如此帷帳四布
,不怕熱出新病麼?」陳渲紅著臉一笑:「你知道甚來?回房說。」便拉著呂不韋到了自家寢
室。
  陳渲說,這個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舊傷,然目下之險是分娩血潰,若非及時帶回,只怕此
刻便沒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經摘去,臉上並無破損之象,只發現鬢角髮際處有一片秦半兩大的
烙印,大腿根刺有兩個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青色印記,教人觸目驚心!陳渲幽幽唏噓,說她記
得陳楚兩國多有大商貴胄給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記,可這莫胡姑娘是陰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
身印記?
  「夫人能記得印記圖形麼?」呂不韋臉色鐵青。
  「髮際處分辨不清,腿根處記得。」陳渲蘸著茶水在案上畫了起來。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國巨商猗頓氏麼?」
  「對!」呂不韋咬牙切齒,「這個部族素有惡癖,絕然無差!」
  「那分明是說,莫胡曾經是猗頓族的女奴。」
  呂不韋一陣思忖:「荊雲義士曾經在齊國刑徒營做苦役,會否在那裡結識了吳越囚犯,逃
出後受託救走了莫胡?說不清,還是等她醒來慢慢再問。」
  「我看,當緊是尋找那個孩童,她分娩剛剛兩日––」
  「呀!糊塗!」呂不韋一跺腳拔腿便走,來到大池邊卻見輕舟已去,便吩咐另來一隻平日
進咸陽運貨的小船,跳上去說聲灃京谷便下令開船。貨船笨重,逆流上溯一個時辰方到灃京谷
口。正要棄舟登岸,卻聞山道腳步匆匆,西門老總事抱著一個包袱正迎面而來。
  「老爹所抱何物?」
  「一個棄嬰!還活著,火炭一般滾燙!我正要輕舟先送回莊。」
  「好極好極!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後回來再說。」說罷接過包袱跳上輕舟,四名水手八槳
蕩起,小船便箭一般順流直下。
  回到新莊,呂不韋立即將嬰兒抱給了正在守候的陳渲。陳渲又驚又喜,忙不迭給嘴唇已經
青紫的嬰兒針灸灌藥,片刻間嬰兒哇地一聲哭叫,兩人才高興得笑了起來,陳渲又是一番清理
呵護,忙碌得不亦樂乎!看著妻子手忙腳亂卻又興奮得咯咯直笑,呂不韋眼前油然浮現出卓昭
身影,她若是她,也會如此麼?
  夜半時分,西門老總事歸來說,查遍了灃京谷人能進去走動的所有廢墟洞窟與華月夫人的
庭院,沒有發見可疑物事,只是這灃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傷病痊癒後再帶人仔細搜尋,盲目
尋去只怕是一月兩月也沒有眉目。呂不韋笑著擺手連呼天意!說找回了這個嬰兒,其餘物事與
我何干,不用勞神費力,只催西門老總事說如何找到這個嬰兒的。
  西門老總事說,這個嬰兒發現得頗是希奇!他帶著兩個胡女正要去華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
個山洞查找,卻見一道黑影閃電般掠進那座酒窖洞窟。有個胡女叫得一聲墨獒,另個胡女說她
看見墨獒好似叼著一隻活物!老西門心下一動,便帶著兩個胡女提著風燈進了大洞。兩個胡女
邊走邊喊,墨獒墨獒,你在哪裡?快出來呵。洞中卻是毫無動靜。老西門猛然想起這隻神異墨
獒送信時對他的氣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洞中高聲道,墨獒出來,老夫是莫胡派來的
,你看護的物事我等不會動的。如此說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從一個小洞鑽了出來,蹲伏在
老西門腳下低沉的嗚嗚著。老西門便從皮袋中拿出呂不韋從洞中抱走莫胡時丟在草蓆上的一方
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聳,便站起來搖了搖尾巴向大洞深處走去。老西門跟進一座小洞
,不禁大是驚奇!小洞腳地鋪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一個全身紅紫斑斑的嬰兒赤身裸體躺在一方
髒污的小棉被上,旁邊臥著一隻奶頭脹鼓鼓的野羊!牆角處有一輛已經變做朽木形狀卻依稀可
見的接軸古車,黑糊糊的車身還有濺上去的點點血跡!一時間,三個人都愣怔了。
  「墨獒,棄嬰還活著!你義犬也!」老西門大是讚歎。
  墨獒粗大的尾巴動也不動,只淡漠地瞅了瞅老總事。
  一個細心的胡女叫了起來:「野羊兩奶鼓脹,嬰兒沒吃奶!」
  「墨獒,野羊奶終究難養活人,老夫抱走他如何?」
  墨獒猛然一扯老西門手中的汗巾,汪汪兩聲大叫。老西門心頭一亮,搖搖汗巾指指嬰兒:「
墨獒,他是她的嬰兒麼?」墨獒又是汪汪兩聲。剎那之間老西門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抱住了碩
大的狗頭:「墨獒啊墨獒,老夫定然將他抱回去交給她,養活他!你,也跟老夫去了。」墨獒
的大頭蹭了蹭老西門胸膛,綠幽幽的大眼中濕漉漉一片,搖搖尾巴便再也不做聲了。
  老西門說,墨獒直跟著他走到谷口,聽見呂不韋說話才回身跑了。臨走時他們不見墨獒,
便找到了華月夫人墓園,墨獒果然孤零零地蜷在墓碑前,綠幽幽的大眼一片汪汪,任誰勸說也
不起身。呂不韋聽得萬般感慨,良久默然無語。
  三日後,莫胡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臉膛也重新泛出了紅暈。這日午後,呂不韋吩咐西門
老總事守在內莊門口,任何人來訪只說自己進咸陽城去了,安頓妥當便與陳渲一起到了後園僻
靜的病室。靠在臥榻大枕的莫胡一見呂不韋便是淚水盈眶,掙扎著要起來行禮。呂不韋連忙上
前摁住笑道:「今日只說說閒話,姑娘要多禮,我只有走了。」陳渲也過來笑道:「姑娘只管靠
著說話,一切有我。」說著話拉開帷帳打開窗戶煮好釅茶,又捧來一盅湯藥讓莫胡喝下,方才
笑道:「你等說話,我喚小茵子來照料,我還有事忙了。」說罷喚進一個伶俐女童便匆匆去了
。見莫胡只噙著眼淚哽咽,呂不韋笑道:「莫胡呵,莫歉疚。我說過,你便是我胞妹。做嫂者
照拂小姑病榻有何不可了?」莫胡哽咽道:「先生高義大德,莫胡不配。」呂不韋幽幽嘆息一
聲:「難亦哉!若是姑娘別有隱情,不韋自不勉強。若說配與不配,姑娘卻是言重了。上天生
人,原本一等,若非世道不平,何有個高低貴賤?荊雲大哥與馬隊義士哪個沒有非人經歷,可
他們都是呂不韋的生死至交,情同骨肉,何論配與不配?」莫胡一陣默然,驀然抬頭卻說起了
她被先生送人後的經歷。
  莫胡說,自她到了灃京谷,便做了了華月夫人的內事家老。華月夫人有個族人在王室書房
做書吏,職司詔書繕刻,華月夫人因而預先得知嬴異人立嫡密詔。這是莫胡後來才知道的。華
月夫人與華陽夫人密商謀劃,是華月夫人有意告知莫胡,並讓莫胡設法告知呂不韋預先綢繆。
可派自己族弟為「特使」趕赴邯鄲,華月夫人卻瞞過了莫胡。當莫胡正要發出信鴿時,卻偶然
從一個貼身侍女的口中知道了「特使」一事,頓時心生疑惑,對華月夫人的虛虛實實難判真假
,深恐錯報消息壞了大事,便決意親自北上說個備細。
  正在此時,華月夫人卻派莫胡帶著六名精幹僕役冬日南下,來春辦理三件大事:一是在吳
越採炒震澤春茶;二是去荊山置辦楚國式樣的玉具珠寶,並用荊山玉為子楚打磨三套銘文玉珮
;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按照華陽夫人的圖樣,採買正宗楚絲,在郢都給子楚縫製地道的四季袍
服冠帶各六套。華月夫人反覆叮囑,這是她與華陽夫人給子楚歸秦預備的賞賜大禮,於呂公也
是光彩之事,非莫胡不能辦好。莫胡不好推脫,便在臘月末起程了。輕舟一發,莫胡便與僕役
們約好二月十五在震澤最大茶場會面,而後立即單騎飛馳兼程趕赴邯鄲。其時呂不韋與西門老
總事恰好不在倉谷溪,行程緊迫的莫胡便趕到了馬隊營地找到了荊雲。住得三日,倉谷溪仍是
空空蕩蕩,莫胡只好將諸事說給荊雲便匆匆南下了。二月與僕役們會齊,三月底春茶裝舟北運
,莫胡便去了荊山,玉具珠寶定好又去郢都。一等事體往返辦完,已經到了六月酷暑天,回到
咸陽已經是七月底了。灃京谷的淒涼使莫胡大為震驚,本欲立即尋覓呂不韋,但遺留姐妹們的
慘狀卻使她不忍猝然離去。
  「此等大變,莫胡實在沒有想到––」
  「莫胡呵,往事過矣!不說也罷。」呂不韋長嘆一聲,「我只想問得一事,你可說便說,
不可說便不說,且莫為難。你是分娩之身,那個嬰兒,可是荊雲大哥之後?」
  驀然之間莫胡如被電擊,喉頭咕嚨一響便頹然倒在了榻上!陳渲恰好趕到,輕柔嫻熟地
  一陣施救,莫胡哇地一聲哭喊出來:「先生!我兒還在麼?」呂不韋一個眼色,陳渲輕步
飄出,片刻便抱來了一個火紅的襁褓笑吟吟遞到榻前。莫胡瑟瑟顫抖著抱過嬰兒,看著襁褓中
紅潤酣睡的小臉,瘋癡般顛弄著襁褓又哭又笑。陳渲一邊溫婉勸慰,一邊接過襁褓給嬰兒把尿
餵藥,莫胡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莫胡說,她一家都是楚國巨商猗頓氏買來的奴隸。父母是猗頓商社的海船苦役,在她八歲
那年雙雙歿於海風沉船。小小的她被猗頓氏的一位公子看中,要收她做烙印的侍榻女奴。她說
,只要公子帶船出海撈回她父母的遺骸安葬,她便烙印入室,否則寧死不做烙印女奴!兩年過
去,那位公子並未出海,卻見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給她灌了迷藥,
給她烙了女奴印記。便在她痛不欲生不吃不喝只要餓死自己的時候,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
個功夫神奇的黑衣蒙面人破門而入,連殺三名看守劍士斬斷鐵鏈將她救了出去。這個蒙面人將
她帶到了陳城郊野的一片密林營地,給她看了父母出海前給一個義商留下的刻畫竹簡,那片竹
簡上畫著一個除了她絕不會是別人的小女孩,旁邊畫著一片草地一匹奔馳的黑馬;又帶她到隱
秘的山凹看了一座奇形怪狀的黃土堆,說這便是她父母的安葬地,只因沒有救她出來,所以簡
陋葬埋,只等救出她後辨認而後重新安葬。清明時節打開了墳墓啟開了薄片棺木,父母屍身非
但沒有腐爛,反倒是大睜著兩眼如活人一般!莫胡哭得死去活來,生生要跳進墓坑與父母同去
,若非那個蒙面人死死抱住又多方救治,她即或當時不死回來也哭死了。
  一個月後,她被荊雲大哥專程送到了陰山草原,託付給一個林胡族頭領,要頭領請一個中
原士子教她認字讀書,說好她長大了便來接她。那個頭領叫來了他的一群女兒,板著臉對女兒
們說,他又有了一個新女兒,誰敢欺侮她就殺了誰!從此,她便在草原開始了騎馬讀書看牛羊
的生活,快樂逍遙中卻總覺得空落落的。五年後,那個蒙面人果然來了,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到
中原去。她沒說一句話便撲到蒙面人懷裡哭了。後來,她知道了這個蒙面人叫荊雲,密林馬隊
的騎士們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願地為他們洗衣做飯,又跟著輪流進炊房當值的騎士修習劍術
。荊雲也是每月一次一日進炊房造飯,與她漸漸便相熟了起來。荊雲說她有靈氣,埋汰在炊房
忒可惜,堅執讓她單帳居住,只教騎士們認字讀書。很快,莫胡明白了這是一支護商馬隊,最
多的事便是四出探聽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護送商隊不被搶劫。莫胡不甘整日坐帳讀書教書
,便尋找種種藉口到荊雲帳篷幫他料理雜事,實在沒事便跟著斥候騎士們出去探路。她靈慧聰
穎,各國各地的文字話語一學便會,竟成了馬隊騎士們人人鍾愛的小「通人」。
  後來,她隨著馬隊到了邯鄲郊野的密林營地。有一次,荊雲問她願不願意給他景仰的一個
高士做貼身女僕?莫胡只說了一句話:「大哥讓我做事,不要問我願不願意。」半月後,她便
跟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到了邯鄲胡寓––離開荊雲,莫胡卻驀然覺得自己竟深深愛慕著那個
始終蒙面的荊雲大哥。從灃京谷南下的時候,她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再
也見不到荊雲大哥了。心潮實在不能自已,她終於從空蕩蕩的倉谷溪飛馬衝進了密林營地。那
一夜,她纏著荊雲終夜飲酒,兩人說了許許多多的話,邊飲邊說,荊雲終於醉了。她幾乎沒有
絲毫猶豫羞怯,從容脫去了自己與荊雲的全身衣物,緊緊抱著荊雲鑽進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荊雲義士有後了!」呂不韋喜極而泣跳了起來。
  「莫胡呵,你兒子該有個好名字也!」陳渲也咯咯笑了起來。
  「請先生賜個名了。」莫胡紅著臉低了頭。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陣低聲道:「我生他時,那個洞中有輛接軸古車,就叫荊軻如何?」
  「荊軻!好!便是荊軻!」呂不韋拍案大叫。
  襁褓嬰兒哇地一聲大哭,響亮得屋中嗡嗡震響不絕!陳渲驚訝笑道:「喲!這小子哭聲厲
得緊!曉得無,準是個硬種兒了!」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03

【第六節】
  仲秋時節,一道詔書突然降臨新莊,閤府上下立即忙碌起來。
  詔書說得是:秋分之日,公子異人於太廟行加冠大禮,一應先禮著呂府操持。詔書是老長
史桓礫親自前來頒讀的。接詔人指定的是公子嬴異人與義商呂不韋。詔書宣讀完畢,老長史寒
暄幾句,留下了太廟一班禮儀屬官便去了。當晚呂不韋便與西門老總事並陳渲莫胡一道商議莊
園人手房屋的擺佈。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說得一陣便鋪排妥當:呂不韋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日沐
浴齋戒大禮,太廟禮儀官員的飲食起居由老西門帶原商社的幾名執事處置,一干本莊僕役與事
務盡交陳渲莫胡。
  議罷正要散去,莫胡卻老大不高興地嘟噥道:「今日這詔書將先生指稱為『義商』,忒煞
怪也!人說君心難測,老秦王當真連那墨獒也不如了。」呂不韋不禁笑道:「莫胡能聽詔書了
,好!西門老爹,你以為今日事如何?」老西門思忖道:「老朽以為,今日事名實不符有些蹊
蹺,然從實在處揣摩,還是情勢大好。」「情勢大好?說說了。」呂不韋饒有興致。老西門笑
道:「依著尋常法度,我莊尚是民居,便是咸陽內史府派一名書吏前來傳令,也算得國人望族
的禮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須得秦王下詔,派一名內侍前來頒詔也都是破例了。今日頒詔
之人,卻是極少出面的老長史,聽說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實權大臣。最要緊處,公子加
冠大禮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莊由東公主持前禮,太廟官員只是操持事務。此中用意老朽也看
得不透,只從實處說,老秦王在對東公是王族大臣之禮遇。義商兩字,若照法度說也是實情,
東公畢竟還,還沒做大臣。老朽冒昧,東公明察了。」素來寡言的老西門說完這前所未有的長
篇大論,額頭竟是涔涔汗水。
  「說得好!老爹大有見識也!」呂不韋拍案讚歎轉而笑了,「莫胡這一抱怨,倒是要叮囑
幾句:要告誡莊中上下人等,日後莫得私下議論國政,更不得抱怨國君,有話只對我說可也。
記住,這是秦國,不是山東六國。」莫胡紅著臉肅然一躬道:「先生叮囑,銘刻在心!」西門
老總事也連連點頭:「該當該當,明日老朽便給執事僕役們立下這條規矩。」
  次日,呂不韋新莊便開始了加冠禮的禮前忙碌。
  遠古之時,華夏各部族便有各種形式的「成丁禮」。就實說,便是在男子女子長到一定年
齡且已具備了正常身體、學會了基本生存技能時,氏族以特定的禮儀承認這個男子或女子稱為
氏族正式成員,是謂「成人」。進入禮制發達的西周,成丁禮便化為天下第一大禮––士冠禮
。其時所謂士,便是享有國人資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禮,便是給長大成人的男女加冠,從而認
定其成人身份的禮儀。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靈,故被視為天下第一禮。春秋以至戰國,禮儀大
大簡化,各國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禮卻大大體沿襲了古老的傳統,只是因被加冠人身份不同而
繁簡程度有差異罷了。嬴異人是王族子孫,更是已經確定的太子嫡子,雖已年過三十,然因少
年為質而未行大禮(秦人二十一歲加冠),這補辦的士冠禮便成了秦國王室正式承認其身份的
第一道禮儀,自然是分外鄭重。
  實質而言,士冠禮不是家禮,而是公禮。公者,鄉社村里也,氏族邦國也。也就是說,士
冠禮是群體承認個體的禮儀,而不是家長承認子女的禮儀。惟其如此,士冠禮不由家長動議,
也不由家長主持,家長與加冠者一樣都是士冠禮中的當事人;以加冠者身份不同,士冠禮分別
由有德行的鄉老、族長以至國君或特定大臣動議主持。
  士冠禮是莊重的成人禮儀,其操持過程也是分外講究的。士冠禮分為兩大禮程,第一程是
預禮,第二程是正禮。預禮即正式加冠前以禮儀規定的程式做好準備事務,大要環節為:「
  筮日:以占卜確定冠禮日期。
  筮賓:在參禮賓客中占卜確定一人為正賓。
  約期:商定冠禮開始的具體時辰。
  戒賓:邀請正賓與所有贊冠賓客。
  設洗:加冠者禮前沐浴與當日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禮,即加冠之日的禮儀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項:「
  陳服器:清晨開始陳設禮器、祭物與相應服飾。
  迎贊者入廟:加冠者家長迎賓客進入家廟。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為冠者具備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稱武冠,意為冠者具備基
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稱文冠,意為冠者基本具備知書達禮之能;三冠連加的禮意在於激
勵冠者由卑而尊不斷進取,是謂「三加彌尊,諭其志也!」
  賓醴冠者:正賓為加冠者賜酒祝賀。
  冠者見母:加冠者正式拜見禮儀確定的母親,未必是生母。
  賓賜表字:正賓為加冠者賜以本名之外供尋常稱呼的稱謂,這個稱謂叫做「表字」,以與
父母所取名字區別。加冠之後「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國君可呼其本名,禮意在於崇敬父
母為冠者所取之名。是謂「冠而字之,敬其名也!」這一程式到春秋時已經少見,戰國以至秦
、西漢,世事風雷激盪,這種一人兩稱的繁瑣程式已經大體消失或以變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
名現世。諸如蘇秦因是洛陽人而承襲周禮,加冠時取表字「季子」者,已經很是罕見。東漢伊
始,士紳貴胄復的尊儒禮之風漸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禮重新恢復,一時蔚為風習。這是後話。
  見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禮見所有長幼家人。
  見尊長: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見鄉老族長大夫或國君。
  醴賓:主家宴請參禮賓客。
  送賓歸俎:送走賓客後,從陳設祭物的禮器(俎)中取出三牲乾肉,按賓客人數分割成若
幹份,這便是「俎肉」,而後派家人將俎肉送到所有賓客家中,其禮意在於使所有的賓客都與
加冠者同享上天賜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禮完成。
  兩大禮程之外,尚有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要在預禮階段熟悉,那便是各個環節的法定禮辭
與動作程式。所有參與冠禮者,都必須事先熟悉這些禮辭,熟悉所有與己相關的動作程式,以
在輪到自己參禮時言行準確如儀。譬如最要緊的「三加」之禮:第一次加緇布冠,授冠者須得
右手持冠後,左手執冠前,雙手捧冠高誦:「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
考惟祺,介爾景福!」第二次加皮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緇布冠並重新梳發後,授冠者以同前動
作執冠高誦:「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第三次
加象徵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須得高誦:「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俱在,以成厥
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正賓向受冠者賜酒祝賀時須得高誦:「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
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德行主持者為受冠者賜表字時須得高誦:「禮儀
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如此
等等繁瑣細緻,一有差池非但越矩違禮,且累及加冠者終生受人譏諷,是以司禮者都須得是精
熟禮儀的德行之士。春秋時期的孔子聲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於他對各種繁瑣古禮的精通。
戰國之世儘管禮儀大大簡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禮儀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異人的士冠禮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詔書呂不韋事前並不知曉,旬日之間要預備好諸般禮前事務,便在熟悉古禮
的太廟令也非易事,何況呂不韋一個商人!但是,呂不韋卻沒有絲毫難色而坦然奉詔。照實說
,呂不韋原本便是處置繁難事務的罕見大才,二十餘年大商生涯從來沒有出過調度鋪排之失。
以西門老總事為首的幾個商社老執事個個更是理事能手,陳渲莫胡也都是多經滄桑的女中奇能
之士,士冠禮儘管繁雜細緻且為商旅之士所陌生,卻也難不住這班能事之才。一經商定大略,
各方揣摩規矩之後便井井有條的鋪排開來,旬日之內竟是諸般妥當毫無差錯,連專門前來襄助
的太廟令一班屬員也大為驚歎!
  秋分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藍的天空掛著一輪嫣紅和煦的太陽,當真是秋高氣爽。
卯時首刻,一隊騎士吏員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出了新呂莊北門,整肅地上了橫跨渭水的白
石長橋,不疾不徐地進了咸陽南門從中央王街北上,終於進了王城最深處的太廟。
  王城在整個大咸陽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牆的背後是一片數百畝的王室園林,園林北面才
是真正的咸陽北城牆。出得北門三里之遙,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蒼茫的高地,這便是聞名天下的
咸陽北阪。太廟坐落在王城北端園林的最高處,四面松柏森森終年長青,秦式宮殿的短飛簷從
茫茫綠色中大斜伸出,遠處看去直是靠著北阪高地巍巍佇立的天上城闕。這太廟雖只有一座主
殿,不似王宮那般層層疊疊,然整體佈局卻是宏大簡約深邃肅穆,任誰到此也會油然生出敬畏
之心。
  一過王城宮殿區進入蒼蒼的園林百步,迎面便是兩柱黑色巨石立成的禁門。門內便是太廟
禁苑,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入內。進得禁門百步,蒼蒼松柏與高達三丈的龜龍麟鳳四靈石刻夾
峙著一條十丈寬的黃土大道,盡頭一座六丈高的藍田玉石坊,正中鑲嵌著「太廟」兩個斗大的
銅字。進了石坊,經過梯次三進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於三十六級階梯之上的太廟正殿。
  當車馬進入已經灑水淨塵的黃土大道,遙遙便見一片冠帶佇立在石坊之下。青銅軺車上的
嬴異人低聲問:「前方一片何人?一個不識得。」車旁走馬的呂不韋低聲道:「最前是公子父親
安國君,身後四人自東至西,分別是綱成君、駟車庶長、太廟令、太史令,其餘人等皆太子府
屬員。你只記住父親便是。」嬴異人目力頗好,遠遠看見為首冠帶者胖大臃腫鬚髮花白,與他
少時離秦時的父親判若兩人,心頭不期然便是一陣酸楚!
  正午時分,「三加」禮成。待主持冠禮的駟車庶長賜嬴異人表字為「子楚」,太廟中便是
一陣歡呼。呂不韋心下明白,這個表字之是變通之法而已。依照禮儀,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顯
,不能與本名毫無關聯。而「子楚」與「異人」恰恰便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是他經過安國君嬴
柱與老駟車庶長事先商議好的,為的是使異人在邯鄲改的這個名字有名正言順的依據,以使華
陽夫人不至於說嬴異人在搪塞她。
  表字確定,嬴異人飲了作為正賓的太廟令的賀酒,又鄭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禮車馬便轔
轔出了太廟向太子府而來行見母禮儀。「見母」於平民冠禮原是簡單,因其禮儀場所便在家廟
或族廟,受冠者只須將祭品中的乾肉裝入籩豆(形如豆狀的竹器),提著下堂出東牆進入母親
的房屋拜見,獻上乾肉,母親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親回房,母親以成人禮回拜兒子,至
此見母禮成。然對於嬴異人這般王子,冠禮在太廟進行而女子不入太廟,便自然變通為回府見
母。
  車馬駛入府前廣場停穩,預先已經肅立等候在門廳外的太廟司儀便是一聲高誦:「冠者子
楚回府見母––!」青銅軺車中的嬴異人便被一名太廟令屬員以贊冠者身份扶下車來,在贊冠
者導引下肅然進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身份禮請駟車庶長、太廟令與呂不韋等進入正廳飲茶歇
息等候。
  華陽夫人早已經做了精心準備,事先從甘棠園搬到了方便禮儀的第三進東廂大屋。聽得府
門外車馬宣呼之聲,華陽夫人便早早站在了東屋大窗下。片刻之間,便見一人挽著籩豆進了庭
院,一身土黃色楚服,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材適中面色黧黑步履沉穩端正,除了秦人特有
的細長眼睛與略顯瘦削,堪稱得英挺厚重。「此子強於乃父,天意也!」華陽夫人一聲長吁,
竟軟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冠者子楚,拜謁母親––!」太廟贊冠吏一聲高誦。
  華陽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頭飾玉珮,在侍女攙扶下款款跨過門檻到了廊下,對著階下庭
院中跪地低頭雙手捧舉籩豆俎肉的嬴異人極是優雅地躬身一拜,口中柔和唸誦道:「咸加爾服
,我子成人。子今敬母,母以子福。」唸罷雙手從嬴異人頭頂拿過籩豆,輕輕一拍嬴異人肩頭
楚語柔聲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間娘與你說話,兄弟姊妹也晚來見禮,曉得無?」嬴異
人叩頭一拜肅然起身誦道:「承天之慶,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恭送母親!」接著
便低頭低聲一句,「子楚曉得了,謝過母親。」華陽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身回拜了兩
拜,親切低語一句:「當心風寒,秋風涼了。」便被侍女攙扶著轉身進廳中去了。
  「夫人俠拜,見母禮成––!」
  俠拜者,夫妻間女子兩拜之也。周禮:凡女子於丈夫行禮,女子拜兩次,丈夫回拜一次,
此謂俠拜。士冠禮中母親以俠拜禮對加冠兒子,禮意表示母親對加冠成人的兒子如對夫君一般
禮儀。見母之後,冠禮車馬便轔轔進入王宮,進行這次士冠禮的最要緊一項––見尊長。
  遠觀王宮,今日如常,然車馬魚貫進入巍峨的宮城石門,立即便發現了車馬廣場與正殿區
域的異常:兩隊斧鉞儀仗整肅排列,一副六丈寬六寸厚的紅地氈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級藍田玉
台階在秋日的夕陽下一片燦爛;更令人驚詫的是,殿口平台上的兩隻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煙柱,
在車馬場遙遙看去,竟似紫煙裊裊如天上宮闕!一時間,非但嬴異人驚愕,連經常出入王宮的
太子嬴柱與駟車庶長也大感意外。依著法度禮儀,非朝會與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舉香。今日
除了太子嫡子嬴異人加冠,國中並無禮儀大典,這大鼎舉香儀仗紅氈便分外有了一種莊重肅穆。
  「冠者嬴異人覲見!贊冠大賓隨同上殿––」
  正在眾人驚愕之際,三聲長呼鼓蕩迴響,疊次從殿中傳到高階平台再傳到殿階,整個車馬
廣場都被內侍們這種久經訓練的尖亮聲浪覆蓋了。隨著聲浪,一名年輕內侍將嬴異人等領上了
紅地氈,及至高階盡頭,白髮蒼蒼的內侍大老恰恰搖到了平台口,便將參禮者們默默領進了大
殿。這時,呂不韋才驀然一陣猛然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日召見異人,這是呂不韋能夠
預料到的;然則,老秦王會在正殿以坐殿大禮召見,卻是大大出乎呂不韋意料之外的;老秦王
以耄耋之年風癱之身,已經多年不在大殿舉行任何禮儀,今日竟能在王孫加冠之日親自坐殿,
其間意蘊實在大有揣摩處;更令呂不韋百味俱生處在於,他設想過種種晉見老秦王的情境,甚
至想到過老秦王死前不會召見他,他將終生與這位使山東六國蒙受摧毀性劫難的雷電之君不能
相見,惟獨沒有設想過會在咸陽正殿以大賓之身晉見老秦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08

  「異人麼?近前來,大父看看!」方入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禮中的各自身份行禮參見,
殿中便響起了蒼老沙啞的笑聲,一切禮儀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隨意湮沒了。太廟令與駟車庶長眼
神一交,便分別向嬴柱呂不韋就座等待。
  「大父!」嬴異人一聲哽咽,便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瞇縫起白眉下的一雙老眼打量著肅然挺立的王孫,不禁便是一聲嘆
息,「磨難成人也!子為人質二十餘年,難亦哉!」
  「大父當年質燕,於戰亂中九死一生!異人小苦,不敢當磨難二字!」
  「未逢戰亂,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嘆,「大父當年為質,尚有娘親照拂。孫兒少
年孤身,於強敵異邦居如囚犯,國無音書,家無親情,衣食無著,逃生無門,便是庶民,亦為
磨難,況乎王孫公子矣!」
  「大父––」嬴異人撲地拜倒,不禁便是放聲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見秦昭王兩道雪白的長眉聳起,心下不禁一跳!只怕嬴異人
這臨機動情要壞大事。正在忐忑之間,卻見秦昭王長吁一聲竟親切慈和地笑了:「異人呵,抬
起頭來,這廂入座,拭去眼淚,聽大父幾句老話。」嬴異人哭聲立止肅然跪坐進王座右下長案
,秦昭王蒼老平和的聲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磨難成人,磨難毀人,成於強毅心志,毀於乖
戾猥瑣。子今脫難歸宗,當以儒家孟子大師之言銘刻在心,將昔日磨難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
將所受折磨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國不幸也!」
  「大父教誨,孫兒永生不忘!」
  「好!回頭將你的質趙札記靜心整理一番,大父可是要教人唸來聽也!」
  「孫兒謹記在心!邊讀書邊整理,刻寫成卷上呈大父批點!」
  秦昭王點了點頭,目光瞄向殿中:「不韋先生來了麼?」
  呂不韋從最後排的大案站起肅然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參見秦王!」
  「先生大賓,恕老夫身殘不能還禮,敢請近前就座說話。」
  立即有一名內侍將呂不韋導引到王台左下的長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處與嬴異人遙遙
相對。呂不韋就座抬頭拱手行禮,恰與老秦王凝視的目光相對,頓時感覺到一股平和而又肅殺
的深邃目光籠罩住了心神,素來沉穩的他心頭竟是一震!
  「先生於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謝。」
  「不韋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圖謀與秦通商之私心,不敢居功。」
  「先生坦誠不偽,君子之風也!」秦昭王拍案喟然一嘆,「然先生因異人之故,於商旅業
已耽延多年,索性便在秦國做官如何?」
  「不韋愧不敢當。」
  「先生過謙了。便從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足矣!」
  「宣詔。」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閃便瞌睡般瞇縫了過去。
  坐在王案左後側的老長史桓礫站了起來,打開一卷念道:「秦王詔命:義商呂不韋有大功
於秦國王室,今任呂不韋上卿之職,襄助丞相總領國政,爵位待定。」
  「異人謝過大父!」嬴異人興奮難抑,做禮拜謝之後卻見大殿中一片默然,對面呂不韋也
是安坐不動,不禁便愣怔了。正在此時,秦昭王睜開老眼笑了:「先生不接詔書,可是有說?
」「秦王明鑒!」呂不韋離案站起肅然一個拱手禮,「在下一介布衣商旅,圖謀入秦經商,原
本是看重秦國法度嚴明,商事誠信過於山東。惟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後在下亦願在秦國效力。
然則,秦為法治大國,以事功為官爵依據。依秦國法度:不韋襄助公子,只對安國君府有些許
功勞,而非對邦國有功,不當以高官顯爵賜封。在下不畏高位,然卻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
奉詔,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著書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說也是一理也。然先生亦
自認對太子府有功,便做右太子傅如何?」呂不韋還是肅然一拱:「太子傅為國家大臣,並非
太子府屬官,在下不敢奉詔。」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異人心頭大跳,額頭便滲出了涔涔細汗。他雖久離秦國,卻也知
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肅殺,呂不韋兩次辭官且振振有辭地駁回大父,非但自毀,且必然累及父親
與自己,當真是瘋了!不行,我要說話!要以「期盼先生教誨」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蕩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風也!」正在此時,秦昭王卻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便
說,老夫該如何封賞於你?」
  「在下願從做事開始,修習秦法,以圖日後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詔令:呂不韋為太子府丞,俸祿由王室府
庫支付。散––」一語未罷頹然臥案,一雙長長的白眉頓時拉成了細長的縫隙,粗重的鼾聲跟
著便在大殿盪開。
  一班人出得王宮,天色已經全黑。依著士冠禮程式,接下來便是最後一項醴賓。但當太子
嬴柱以禮相邀時,綱成君蔡澤卻亮著公鴨嗓嘎嘎笑了:「安國君,老夫肚腸早癟了也!冠禮可
變通,還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飯實在。醴賓免了,俎肉回頭送來便是!」幾位大臣異口同聲相和
,嬴柱父子竟是為難起來。呂不韋見狀過來拱手笑道:「不韋方纔已經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
事便聽我如何?」嬴柱如釋重負恍然點頭:「對呀!我竟糊塗了,聽先生處置便是!」呂不韋
回身笑道:「諸位大人勞碌一日,冠禮醴賓只有乾肉,還要如禮如儀地諸般講究,如何咥得實
在?大人們回府歇息用飯,俎肉由不韋親自恭送上門。」蔡澤揶揄笑道:「好好好,呂不韋這
太子府丞倒是做得像模像樣也。告辭!」回身便登車去了。老駟車庶長卻沉著臉瞪了蔡澤一眼
,回頭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實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實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
太子傅?」
  「老庶長以為呂不韋大殿之言是虛?」
  「虛不虛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覺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長恕我直言。」呂不韋肅然拱手,「在下決意入秦,便要在秦國站穩根基。不韋願
效白起事功得爵之風範,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無他意!」
  「好!當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駟車庶長高聲讚歎一句,回身一拍嬴異人肩頭,「子
楚啊,小子有命,好自為之!」回身便去了。
  呂不韋正要拱手告辭,嬴柱卻摁住呂不韋雙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棄我父子獨
去麼?」呂不韋笑道:「在下無他意,只是想依法度從三日後開始理事。」「不!」嬴柱壓著
呂不韋雙手不容辯駁,「法不禁善。先生當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車回府!」不由分說拉起
呂不韋便上了青銅軺車。
  太子府燈火通明中門大開,見嬴異人車馬歸來,門廳內外便是一聲整齊地高誦:「恭賀公
子冠禮大成!」呂不韋被嬴柱父子前後夾著進了正廳,便見燈燭之下宴席齊備,華陽夫人冠帶
玉珮禮服錦繡正在廳中肅然等候,見呂不韋入廳,過來便是兩拜之禮:「先生功德,善莫大焉
,嬴羋氏沒齒不忘了!」呂不韋連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許寸功,何敢當夫人拜謝?不韋已經
是太子府丞,日後聽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曉得勿搞錯了!」華陽夫人一連聲
嚷嚷,見夫君嬴柱連連眼神示意,回頭便高聲大氣一揮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給我聽好了:勿
管先生何職何官,日後只許稱先生做先生,不許叫府丞!誰但越矩,重重責罰!曉得無!」內
外僕役侍女「嗨!」的一聲應命,華陽夫人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請!今日慶賀我子加冠
,先生便是大賓,當為首座了。」呂不韋正要辭謝,見嬴柱連連搖手,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被
華陽夫人親自領到了東首與今日冠者嬴異人並排正座,嬴柱與華陽夫人卻在西面兩座主位陪了。
  飲得三爵,嬴異人肅然起身正式拜見了父母。華陽夫人拭著淚水吩咐侍女捧來了一隻銅匣
,親自打開取出一方晶瑩的黑玉笑道:「子楚啊,這是奉詔之日你父與母親刻就的立嫡信符。
左半歸你,右半明日交王宮長史典藏了。」
  「母親!」嬴異人跪地再拜,雙手顫巍巍接過玉符,端詳著這隻鷹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
字、父母名諱與太子府徽記,不禁便是熱淚盈眶。但為王子王孫,每人都有一方如此這般的身
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檔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府
報知登記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則須交駟車庶長府專檔典藏;惟獨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須交由
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查看。這嫡子信符是他永遠的血統身份,是將他與生母的
血肉關聯割開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隸臉龐的火印一般永遠不能磨滅。
  「子楚啊,莫愣怔了。這廂才是母親為你備下的冠日大禮,快來看了!」
  嬴異人恍然抬頭,這才看見華陽夫人正站在案後兩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連忙起身走過去
又是一躬:「子楚謝過母親!」華陽夫人笑道:「忒多禮性毋曉得累了?過來,打開,拿開苫布
!」燈光之下錦緞燦爛珠玉奪目,嬴異頓時手足無措。華陽夫人指點道:「這是四季楚服八套
,連帶八副荊山玉珮,都是正宗楚錦楚工了。來,穿上秋服,教你父親與先生品評一番了!」
說話間一個眼神,兩名侍女便從箱中捧出了秋服。華陽夫人同時利落地為嬴異人除去了上下通
黑的冠日禮服,兩侍女立即過來給嬴異人換上了一件土黃色的楚袍,掛上了一套晶瑩溫潤的玉
珮,大廳中頓時鮮亮起來。
  「好!」呂不韋拊掌讚歎,「楚服楚玉,公子神氣大增也!」
  「果然鮮亮精神!不枉––」嬴柱卻突然打住了。
  華陽夫人驟然紅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靈,今日當安息也!」回頭一抹淚水又笑了,「
子楚曉得無?我拎得清,楚服雖好,卻做不得常服,咸陽終歸是秦國,我兒終究是秦人了。只
要子楚心裡當真有我這個母親,我也便知足了。」一番話說得珠圓玉潤,眼中淚水卻斷線似的
撲簌簌掉了出來。嬴異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認祖歸宗,自當尊天地禮法而克
盡人道!若對母親稍有不敬,天誅地滅!」華陽夫人帶著淚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儂有心
便好,何須當真一般了!來,我兒敬先生一爵!」拉住嬴異人便到了呂不韋面前。
  這場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請呂不韋到書房夜談,呂不韋卻堅執告辭,說三日後再來
當值。嬴柱笑道:「理個甚事?先生莫將府丞當真,有事便來,沒事便多多歇息,日後有得大
事做!」呂不韋笑笑也不回說,便辭別登車去了。嬴柱送出大門回來卻全然沒有睡意,對華陽
夫人叮囑幾句便將嬴異人喚進了書房。
  「異人呵,今日大禮你做何想?為父很想知道。」嬴柱靠著坐榻大枕啜著滾燙的釅茶,打
量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兒子,開始了二十餘年來父子之間的第一次對話。嬴異人顯然有些拘謹,
思忖斟酌道:「冠禮之隆,異人實在沒有想到。父親苦心,兒沒齒不忘。」嬴柱搖頭笑道:「冠
禮事是你大父親定,並非為父安排。你質趙之時已經提前加冠,原本無須後補加冠大禮。你大
父這般鋪排,實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異人一陣思忖終是搖頭。「秦國之難,
此其時也!」嬴柱長嘆一聲坐了起來,「大父之心,便在於借你加冠大禮向天下、向朝野昭示
:秦國社稷後繼有人也!依著尋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孫無須早早確定,更無須大肆鋪
排其冠禮。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為父這個太子––」嬴柱哽咽一聲,見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
,便搖搖手示意他無須緊張,喘息一陣又平靜開口,「為父身患先天暗疾,難說那一日便會撒
手歸去。你,才是秦國真正的儲君!明白麼?」
  「父親!」嬴異人難耐酸楚,不禁撲地拜倒哭出聲來。
  「起來起來。」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歷經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強君
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父之後,王子雖多卻不見雄才。你伯父與為父先後兩任太子,都是羸
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於出使途中。為父雖挺到了今日,心下卻是清楚,我時日無多矣
!死生有命,壽數在天,為父不恨己身短壽,生平惟有一憾!」
  「父親何憾?兒一力當之!」
  「為父終生之憾:身後諸子無雄強之才也。」
  「父親明察,」嬴異人頓時羞愧低頭,「兒確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統。」
  「你中才倒是事實。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無乖戾之氣,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陣喘息
,「為父要叮囑你者,自今而後要預謀兩事:一是尋覓強臣輔佐;二是務須留下一個出類拔萃
的兒子!否則,弱過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
  「強臣之選,父親以為呂不韋如何?」嬴異人精神陡然一振。
  「試玉之期,尚待後察。」嬴柱啜著釅茶恢復了平靜,「你大父曾密詔黑冰台,備細查勘
了呂不韋,以為此人棄商助你,顯然是要圖謀入政。秦國渴求大才,然大才須是正才,如商君
如張儀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而不務實幹,亦或雖有小才而無正性,譬如甘茂身
兼將相權極一時,卻促成武王輕躁滅周而橫死洛陽,此等人為害也烈。呂不韋究竟何等人才,
你大父顯然並未吃準。今日大殿三封兩改,你不覺其中奧妙麼?」
  「父親是說,大父在試探先生?」
  「為君難矣!」嬴柱喟然一嘆,「求才須防偽劣,廟堂須防奸邪,雷電殺伐,春雨秋風,
法度權斷,機謀節操,缺一便是破國喪廟也。難乎難乎,不亦難哉!」
  「父親明徹如此,如何要滅自家?」
  「明徹?你說為父明徹麼?」嬴柱哈哈大笑,「異人啊,記住了:當國莫懷旁觀之心。為
父時而能說得幾句明徹之言,根由便是沒有當事之志,而寧懷旁觀之心也!隔岸觀火,縱然說
得幾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異人低頭思忖。嬴柱喘息不語。良久默然中,父子兩人誰也沒有看誰,眼眶卻都是濕漉
漉的。綿綿秋雨已經在黎明最黑暗的時刻唰唰落下,城頭刁斗點著雄雞長鳴迴旋在茫茫雨霧之
中。嬴異人終於站了起來,將父親背回了甘棠苑,對著始終在燈下等候父親的母親深深一躬,
便轉身大踏步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13

【第八章】風雨如晦

【第一節】
  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場老霖雨將秦川沒進了茫茫陰霾之中。
  老霖雨者,綿綿長雨也。《左傳》云:「凡雨,三日以往為霖。」自古以來,秦川之地多
有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便是天賜佳
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
不當,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災異。今歲一進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
滯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熱浪裹著渭水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不說田間耕夫坊間工匠,便
是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
!老秦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得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便在老秦人惴惴
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佈唰啦啦雨幕籠罩秦川。從此一發不
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
,渭水變成了滔滔巨川,關中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
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竟是無邊蕭疏!冷冰冰的六月,
關中老秦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棉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
菜一般的陳年五穀填充轆轆飢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裡中最大的場院,勒緊板帶期盼著
從泥水中趟回來的亭長里正帶回官府的應災政令,盡快帶領他們離村救荒。
  秦法治災不賑災。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規矩。但有天災,王室官府從來不會打開官倉
發放五穀救濟饑民,也不會開放王室園林准許饑民狩獵採摘。其法理便是:無償發糧即國家賞
賜,而災民無功獲賞,為國家立功之士便會被人看輕,民人事功之心便會輕淡。自秦孝公商鞅
變法之後,秦國歷經惠王、武王、昭王兩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這一法令。
  雖則如此,卻絕不意味著秦國對異常災害無動於衷。對於災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
謂「治」,便是在災害發生之時,官府立即頒發應對政令,而後由災區的亭長里正們帶領村人
族人到未曾受災的山林中狩獵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墾荒自救,使民得經過辛苦勞作而度
過饑荒災難,避免民因不勞獲食而成惰性。治災之要義,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
,須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否則,連坐法令便會使鄰里族人一體同罪!法度雖然
嚴厲,老秦人卻是凜然遵守毫無怨言。此中根基在於兩條: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貴,老百
姓樂見貴胄官吏與他們一體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對天災人禍之應對歷來都是全
力以赴。當世秦川諺云:「治災苦,食果腹。賑災諂,受活散。」說得便是這治災比賑災長人
志氣,使人精氣神奮發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藥!
  依著商鞅變法後百餘年的法度規矩,每遇災異,官署吏員便會立即捧著書令馳進村社星夜
部署治災生計,根本無須鄉官們來回奔波。然則,今歲如此澇災,吏員非但不見蹤跡,亭長里
正們泥水奔波郡縣官署,掌事官員們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兩日
,官府書令只在遲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終於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詳預感,儘管秦法不許妄議國事,各種傳聞還是在市
井巷閭山鄉村社悄悄流傳開來。人們當頭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傳的一隻童謠:「東南風止
,鶉首天哭,太白失捨,縮三盈一。」這隻童謠的後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
然已經應驗的前兩句,已經足以聽得老秦人心驚肉跳了!這頭兩句分明說得是五月初那陣子天
魘無風,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鶉首」是雍州秦地,「鶉首天哭」自
然便是秦國老霖成災。後兩句雖然難解其意,老秦人卻確定不移地知道說得是秦國之事,而且
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之後(即進
入某地視野),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該當
出某舍而不出,該當入某舍而不入,謂之「失舍」,便是運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
極大憂患。有通曉星象的士子說,老霖雨前太白曾經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一夜,而後至今不見
太白出入,這便是失舍。至於「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秦孝公以來的國運
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後的事情,天機豈能預洩?有人說童謠無欺,只怕恰恰要應在眼前!說者
聽者各執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秦國要熬煎了!便在
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朝野:隴西
天崩地裂,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
洪水與泥石流也。隴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國之前的根基之地,而關中則是老秦人立國後的腹心之
地,如今根本與腹心同時突遭毀滅性大災異,老秦人委實震驚了,市井村社頓時一片死寂!大
劫難結結實實地發生在眼前,任誰也不用揣摩吉凶預兆了,人們再也無心爭辯甚個童謠天象,
只鐵青著臉默默等待著那個誰也無法預料而誰都有著隱隱預感的更大噩夢。
  謎底終於揭曉。
  六月初三黎明,灑掃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見一輛輛麻衣軺車急如星火般駛出王城,飛出咸陽
四門;接著,便見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時太陽掛上東方山巔,一隊隊
斧鉞甲兵護衛著一個個宣令吏便開到了咸陽四大城門,張掛起蓋著咸陽內史鮮紅大印的白布書
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詫異的是,咸陽大都竟是異常的平靜。國人非但沒有大放悲聲,反倒是長長地出了一
口氣活泛了過來。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三月的民市店舖悄悄開張了,鄉野農夫也匆匆
進城了,咸陽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穀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
便出現了亙古罕見的大悶市!噩夢終於揭曉了。被災異饑荒流言折磨得幾近窒息的庶民們的心
卻塌實了。老國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轆轆飢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
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總要過日子才是。官
府要行國喪大禮,顯然是顧不得治災救荒了,老百姓若再悶聲扛去,豈非餓著肚子等死?人同
此心,心同此理,素來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離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悶市一開,山東六國商賈聚集的尚商坊當即便熱鬧起來。
  依著戰國邦交慣例,外國商賈不受所在國國喪大禮的束縛,原本便可以逕自開市。然秦為
天下第一強國,動輒便尋釁攻打山東,在秦的六國商人們歷來分外謹慎,生怕給本國招來兵災
大禍。惟其如此,在秦國災異頻仍的幾個月裡,尚商坊的六國商賈們都淡漠以對,不收市也不
張市,只坐等上門者便是。如今謎底揭曉,六國視同天殺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國百姓不顧
國喪大禮而競相湧市,竟出現了天下罕見的大悶市,六國商人如何不大喜過望!各國商社根本
無須商議,立即打出「救災義賣」的幌旗,不約而同地壓低物價大賤賣,並破例開了早已消亡
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將潮水般湧進咸陽的老秦饑民從秦商民市一舉吸引了過來,捲起了更大聲
勢的搶購大悶市。
  消息傳入王城,正在服喪的老太子嬴柱大為驚愕!
  一番思忖,嬴柱當即召來咸陽內史並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丞、少內丞、邦司空、廷尉、
官市丞等一班相關大臣緊急商議應對之策,同時從太子府召來嬴異人聽議。誰知議得三個時辰
,卻是莫衷一是。內史嬴騰主張,立即捕拿亂民交廷尉依法問罪。冷面老廷尉卻直搖白頭,說
此次饑民悶市實屬異常,背法不背理,若大舉捕拿只怕後果難料,只宜交各經濟官署合力處置
為上。一班經濟大臣卻是議論兩分,大田太倉大內少內四位大臣認定,官倉錢糧物法定不賑災
,只能移民進南山墾荒自救;邦司空與官市卻認為此舉遠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靜制動,便
聽任秦人瘋購於尚商坊,權且當做六國代秦賑災,以度一時艱危。此論一出,內史騰立即憤然
高聲:「甚個味道!聽任秦人瘋購,大秦顏面何在!寧可大開官市,更低價拋出官倉貨物,也
不能教六國壞了我民心!」執掌倉儲的太倉令冷冷笑道:「內史說得何其輕鬆?且不說國倉無
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貨,更低價拋出其實與違法賑災無異,亂法之罪誰來擔承?」
  眼看紛爭不休,老長史桓礫走過來在嬴柱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
如何忘了這兩位?諸位且回各司其職,異人留宮聽議。」轉身便對老內侍一招手,「立即召綱
成君與先生入宮,我在東書房等候。」
  片刻之後,正在忙碌操持國喪的蔡澤匆匆趕到了王宮。接呂不韋的輜車卻空著回來了。老
內侍回報說,先生三月以來很少到太子府當值,今日倒是來了,點過卯便出門一直未歸,他已
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進王宮。
  「既然如此,便先請綱成君對策了。」嬴柱回身對蔡澤肅然拱手。
  「目下之亂象,老臣深以為憂!」蔡澤鐵青著臉色憤激慷慨,公鴨嗓嘎嘎迴盪,「自古以
來,不許賑災之國法未嘗聞也!我計然派雖精研經邦濟世之學,然對大災之救,亦不能做無米
之炊!老臣之見,目下國人板蕩,惟以亙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頒行特急詔書,開秦川與南
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許民狩獵採摘自救。其二,即刻打開秦川與隴西三座國倉,依郡縣料民之
數,定量發放粟穀: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歲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數量之五穀輔以狩
獵採摘,當可撐持到來年夏熟。其三,立即開鎬倉發放麥種,令郡縣吏員急入村社部署:庶民
一半狩獵採摘以自救,一半開田秋播,絕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當即修法,立國府賑災律頒
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條,太子若能決而行之,秦國可安也!」
  嬴柱長嘆一聲,竟是良久默然。蔡澤看看嬴柱躊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無
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太子已是事實秦王也!如此舉棋不定,忍看國喪民亂乎!」嬴柱陡然渾
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傾聽的嬴異人卻突然開口道:「子楚以為此事委實太大,君父該
當持重為是!綱成君之策與方纔之議大同小異。其間難處依舊在三:一是太倉令說國倉糧貨不
足以支撐賑災,不知綱成君對國倉存儲量是否心中有數?二是公然賑災違背百年秦法,若無妥
善處置,只怕是飲鴆止渴,後患更大!三是倉促修法是否妥當?秦法穩定百餘年,秦人對治災
不賑災並無怨言。目下之亂,始於官府因大父彌留之際全力戒備,而未能治災,並非不賑災引
起亂象。此間難處如何權衡,尚請綱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論大謬也!」蔡澤慨然拍案,「民亂始因固為未治災,然目下事實已耽延變化,
陷於不賑災便不能治災之兩難境地!公子做名家辭義之辯,實在非其時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著搖搖手,「綱成君,秦國各倉究竟有幾多糧貨?」
  蔡澤不禁憤然紅臉:「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權,卻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點,嬴柱頓時尷尬。蔡澤的相權早在幾年前太子府立嫡時便被父王下詔交由他這個
太子統攝,蔡澤居高爵而無實事,本來就憤懣不已牢騷不斷,父王新喪威懾不在,蔡澤倚老賣
老自然要找機會「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將上去,問出一個本該由自己回答的難題,實在是自
討無趣!然當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計較,便歉然苦笑道:「無心之言,綱成君莫得上
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倉令問對!」
  正在此時,老內侍走過來道:「稟報主君:先生書房外候見。」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書房。
  呂不韋匆匆走進,風塵僕僕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國喪麻袍也是皺巴巴粘滿了泥水髒污。
蔡澤不禁大皺眉頭:「先生素來整肅,縱是無爵吏員,何當如此有失檢點?」口吻之揶揄竟帶
有幾分刻薄。呂不韋渾不在意,只接過子楚遞過來的溫茶大飲幾口,便坐進了蔡澤左下丈餘的
末位案前。嬴柱一指與蔡澤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禮,這廂入座。子楚另案便
是。」呂不韋正要辭謝,卻被子楚不由分說扶了過去。待呂不韋坐定,嬴柱關切問道:「先生
莫非來路翻車?要否太醫診治?」呂不韋拱手做禮道:「謝過主君。三個月來,不韋走了秦川
二十六縣,又連日去尚商坊擠搶,些許髒汗而已,身子並無關礙。」嬴柱不禁悚然動容,拍案
慨然一嘆:「舉國惶惶,先生獨能入鄉查勘,難亦哉!若有應對良策,先生但說無妨,毋得任
何禁忌!」
  「國難當頭,不韋自當言無不盡。」呂不韋回頭對著蔡澤一拱手,「綱成君經濟大家,願
先請教君之長策,不韋斟酌襄助補充可也。」雖然因國喪而沒了臉上那一團春風的微笑,呂不
韋的口吻卻是柔和謙恭的,顯然是要蔡澤明確的知道:呂不韋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對綱成君這
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長策,一番老論罷了。你若願聽,老夫再說一遍何妨!」蔡澤原本便對呂不韋
接受太子府丞這樣的吏職大有不屑,此刻見呂不韋對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時還進了幾分,
心下頗覺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來,大咧咧一擺手,將自己的王道賑災對策又說一遍,末
了敲著長案加重語氣道,「三代無定法,國難當變通。若墨守成法而不開賑災之例,秦國危矣
!」
  「難處便在這修法賑災,先生以為如何?」
  「綱成君,恕不韋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這修法賑災。」呂不韋從嬴柱的殷
切目光中看出了這位被災異國喪折騰得疲憊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卻沒有回應這位新主
,而是直截了當地面對蔡澤開了口。
  「豈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澤頓時紅了臉。
  「不韋初入秦國,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風習。適逢太子府事務井然有序而無須過問,不
韋便從四月遊歷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呂不韋平靜得講述故事一般,「據實而論,秦國
災情大體三等:關中西部之雍城、虢縣、陳倉多山原,澇災稍輕,民失囤糧當在三四成上下;
自郿縣以東至櫟陽以西,關中腹地平野受災最重,民失囤糧當在七八成上下;關中東部之平舒
、下邽、頻陽並洛水諸縣,受災稍重,民失囤糧當在半數上下。隴西上邽地裂,死人兩萬餘,
然草場牲畜卻無傷損,存活人口之生計已經由郡縣大體安置妥當,並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
在關中。關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動,三兩成在生計之憂。」
  「笑談!」蔡澤冷冰冰插斷,「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糧隨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幾
成幾成之算,何見得不是故弄玄虛?」
  呂不韋依舊平靜如常:「綱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卻有非常處。秦自孝公商君變法
百餘年,關中庶民尚耕尚戰勤奮辛勞,縱是小戶,存糧亦過三年。秦人之非常處,便是經年備
戰之下生出的囤糧之法。秦人囤糧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蓆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原之民囤
糧於石洞,平野之民囤糧於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糧也。此等藏糧風習,若非雨澇大災時不
韋跟隨民人入山排水護糧,只怕也不知實情。」
  「對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這茬也忘了?洞窟藏糧,那是老秦人久戰隴西,未進中
原立國時的老規矩!沒錯!」
  「既有此等牢靠囤糧,民心何以浮動?國人搶市豈非刁民尋釁?」
  「不。人心惶惶亂象在即,是為不爭之事實。」呂不韋叩著書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餘
口糧幾多,而在官府治災滯後,庶民眼見秋播無望而大起惶惶!惟將根由分清,處置之法方能
妥當。」
  「足下是說,民非饑荒,惟地饑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國更要救。然救法須得對症,否則事與願違。」
  「好也好也。」嬴柱皺著眉頭搖搖手,「綱成君對策已明,該當先生倡明謀劃了。」
  「但憑主君,老臣洗耳恭聽。」蔡澤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見:今歲民亂乃多方糾葛而成,非純然救災可了,須一體治之方能見效。」呂不
韋始終以吏身自稱,平靜的口吻中卻蘊涵著坦然自信,「不韋謀劃只有三句話:新主即位稱王
,官府治災救地,商戰救民安國。但做好三事,秦國可安也。」
  「且一句句說來。」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稱王?」
  「即位稱王之要義,在於振奮朝野示強六國,不能以迂禮自縛。」
  「稱王老夫卻是贊同!」蔡澤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驚得心頭一顫,皺著眉頭挖了蔡澤一眼,片刻默然,嘆息一聲道:「非常之時也,非
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綱成君籌劃了。」
  「父親明斷!」嬴異人大為振奮,霍然起身走到呂不韋座前,「先生說不能修法賑災,卻
要商戰救民,定有甚個奧妙,盼能賜教!」
  「公子謬獎也,說不得奧妙。」呂不韋一拱手道,「秦人之亂起於搶市,搶市之因在於山
東商賈賤價拋物。賤價成市,並非六國商賈發兼愛之心代秦賑災,而在圖謀大搾秦人之市力。
更要緊者,六國商賈隨時可能陡然抬價。一旦賤市變貴市,憤憤秦人便可能立時民變,殺戮外
商搗毀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東六國憤然合縱,趁我國喪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動容,「索性關閉尚商坊!」
  「商戰商決。目下秦人需要六國商賈,強行關閉尚商坊,無賑饑民若逃國避荒,則更傷秦
國長遠大計。」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不韋請於半年之內暫領官市丞一職,與六國商賈一決
商戰之道。」
  「好!先生出馬,商戰無憂!」嬴異人搶先一句,一瞄父親卻突然噤聲了。嬴柱肅然起身
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國,請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肅立的桓礫,「長史下詔:
一年之內,舉凡秦國經濟官署悉聽先生密行號令,錢財物之調遣不受限數,違者視同上抗王命
之罪!」呂不韋卻是肅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韋,不韋不勝感念。然太過彰顯未必成事,不
韋一不調遣國庫錢財,二不掌諸多官署,只一個官市丞便可!」旁邊蔡澤卻嘎著公鴨嗓長長一
嘆:「天公昏聵也!陰差陽錯也!」嬴柱臉色不禁一沉:「綱成君也以為不妥麼?」蔡澤兀自搖
頭晃腦地嗟嘆:「老夫終生欲操經濟實權,卻總是脫不得徒有虛名之風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
,卻總是脫不開個錢糧支付!謀事者不得事,謀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問我君,上天公道
麼?」嘎嘎公鴨嗓尚在迴盪,偌大廳堂便轟然暴出一聲大笑,卻又一齊捂著臉噤聲。
  走出門廳,呂不韋壓著笑意低聲道:「若非國喪,便得灌君幾罈!」蔡澤哼哼一聲冷笑:「
你心舒坦,老夫卻是憋悶,恕不奉陪!」轉身便搖到自家車邊去了。呂不韋顧不得理會,逕自
匆匆走出宮門便上馬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43

【第二節】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稱王,史稱秦孝文王。
  特急詔書星夜頒行郡縣山鄉,曉諭國人「新王當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強國之道,凡我大
秦臣民,皆當戮力同心勤奮治災奉法耕戰,毋得懈怠!」詔書的最後一行是「邦國災異,先王
國葬延遲於秋種之後,大黼免行,民耕不服喪,國人體察之。」隨著詔書,非但郡縣官吏匆匆
趕赴關中受災村社,便是咸陽國府的一班經濟大臣也在綱成君蔡澤統領下悉數趕赴郡縣官署督
導治災。
  詔書官吏接踵而至,關中老秦人精神頓時一振!誰都知道,天下萬事國喪為大,更不說秦
昭王這般戰國在位最長的明君英主薨去,理當更為隆其葬禮了。魏國那個魏惠王在位年數比老
秦王還少著幾年,喪葬大鋪排竟是驚動天下!其時魏國暴雪異災,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
牆也被壓跨,根本無法出葬。魏國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災,反而徵發民眾修築棧道,要
數萬精銳的「魏武卒」輪流抬惠王靈柩進山!若非惠施冒險智諫,說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
魂靈盤桓不去,該當留住先王靈柩待來春安葬,魏國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兩廂比較,秦國新
王奮然即位行政,將國葬延遲到救田秋播之後,且將服喪官員大半差遣到山鄉村社治災,原本
已經是開曠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喪與大黼免行這兩條。「民耕不服
喪」,是秋播耕作期間百姓不用穿戴累贅的麻衣喪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舉國痛飲大咥
以慶賀新王即位的大禮。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禮。其時酒肉稀缺,尋常時日不得飲酒食
肉,國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詔賞賜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頓,是為大黼。就實說,大黼之日
天子只象徵性地賞賜些許酒肉給諸侯,到得村社鄉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會有得了;然大
黼既為國之大禮,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於是,痛飲之酒與糧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籌,實際是老
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戰國之世大黼雖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這等大事上,各國大體上還是
要國人大黼慶賀的,形式也依然與古禮無異,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來,大災之年
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將這雖屬虛應故事然卻是即位大禮不可或缺的「
賞賜」也給免了,分明是體恤村社災後乏糧乏貨,庶民豈能不思之念之!感奮之下,秦川庶民
聞詔即動,連夜舉著火把下田開泥鬆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車隊便拉著湊集起來的各色土產
湧向咸陽大市,要換回農具食鹽與最要緊的麥粟菽種子。
  誰料便在這一夜之間,咸陽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瀾,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更是驚人
!昨日還是一皮一石糧,一錢一隻鏵,依著今日行情,一村湊集的百十張熟牛皮才能換回一石
種子,五十枚秦半兩錢才能買來一隻鐵鏵頭!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罵奸商的喧囂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尚商坊,不知誰個一聲喊打,憤怒的
人群潮水般爆發,颶風般捲進店舖貨棚便砸了起來!六國商社的東主與大執事們卻是一個不閃
面,只有小執事領著僕役們拚命關門收貨,一時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亂!
  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犀利的牛角號響徹大市,一隊護市鐵騎簇擁著一輛軺車直衝尚商坊的
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來:「官市巡市了!舉發六國奸商!」聲聲傳開,憤怒的老秦人
們便轟隆隆捲了過來,高喊著「奸商抬價!以律腰斬!」,將市令台圍得水洩不通。
  號角又起,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驚天動地的聲浪:「官市
行我秦法!沒收奸商!腰斬奸商!!」接連三聲靜軍長號,人海才漸漸平息下來,精瘦黝黑的
官市丞洪亮蒼勁的聲音便迴盪開來:「老秦人聽了:沒貨腰斬,是秦法對秦商。六國商賈乃客
商,不能以秦法治罪!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亂法哄搶,更不能砸店傷人,但
有違犯,依法嚴懲!」人海一片死寂,顯然的憤怒化成了清晰可聞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
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個官市!新王救災,容得你袒
護六國奸商!」眼見人海便要騷動,精瘦官市丞連忙插斷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報:咸
陽百家秦商聯手,南市大開!種子農具六畜應有盡有,國人只到南市買貨,莫誤了搶種大事!
」人群靜得片刻,驟然山呼海嘯般吶喊一聲「萬歲!」便隆隆湧出尚商坊,湧向毗鄰的咸陽南
市。
  這咸陽南市,實際是秦市中最大的農市。「南市」之名,卻是老都城櫟陽時便有的。秦人
感念商鞅變法時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而開新法,便在遷都咸陽之後,仍將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
叫做了南市。南市與商街不同,緊鄰城牆,佔地五里,沒有店舖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
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趕到市內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
家交易,便漸漸變成了與城內長街商家不同的農市。尚商坊在東南,南市在正南,中間隔著一
片兩百多畝地的樹林。這片樹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國大商們不耐其騷臭瀰漫而
屢次與秦國官市交涉,張儀為相時要連橫破合縱,為了吸引六國商賈,便下令將六畜交易地內
移,原地種起了一大片蒼蒼林木,將南市與尚商坊隔開。秦法雖從來沒有過不許六國商人進入
南市的禁令,但六國商賈卻因鄙視南市粗俗村臭,竟是從來不入南市設棚。於是,這南市便成
了秦國農事商人與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這裡大行其道大得
其樂,活生生一幅遠古交易圖!老霖雨以來,胡地商人南下受阻,關中秦人陷於泥濘,南市貨
棚收斂,行市大為蕭條,才將老秦農人逼進了平日極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聽說南市大開,當
真是大喜過望,丟下六國商賈便潮水般湧進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尋常。人潮一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著人群來路飛步高喊:「糧貨天天有
!魚貫進市!毋得擠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習俗,見官府吏員如此敬事宣法,更聽說糧
貨天天有,蜂擁漫來的人海便沒了慌亂漸漸整肅起來,放慢腳步禮讓老幼,緩慢有序地魚貫進
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員輪流高喊:「進市者依次買貨,而後由南三門徑直出城
!給後來者騰地,毋得逛市逗留!」進得市內,便見各色貨棚連綿迴旋,一應農家物事如山堆
積,鐵鏵頭粗海鹽竟便宜得與六國商賈大賤賣時一般價!更有兩樣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
市的胡地牛羊馱馬一眼望不到盡頭,斗大紅字標明各色種子的糧櫃滿蕩蕩金燦燦晃人眼睛。但
凡農人,一搭眼便看出這等飽滿乾燥的顆粒絕然是上好的種子。
  市內每座貨棚外都站著兩個官市吏,一個吏員向不斷進棚者每人發放一隻蓋著火漆印記的
白色竹牌,一個吏員反覆高聲叮囑:「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為憑據,每人可進市三日!糧
貨足量,無須驚慌!」貨棚內更是不同尋常,種子與粗鹽兩種人人必買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
種子百斤一包,粗鹽五斤一包;犁鏵耒鍬掀等農具,則一律拴著一根便於攜帶的粗麻繩;進市
者自己帶來貨換貨的物事,則商家一律不還價,只按老秦人一口開價為準;以錢交易者,則無
論錢之國別種類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傳之古錢,則以主人一口價以秦半兩折算。如此等等,
道道關口有疏導有法程,買賣便是流水般快捷順當。暮色降臨之時,南市人海已經消散,空蕩
蕩的貨棚只剩下了癱軟在地大喘氣的官市吏員與商家執事。
  「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台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
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著號令,白日吏員執事們拖著疲憊的雙腿蹣
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牆根下幾座冒著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
執事便從帳篷中湧出,提著風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損,叮
叮噹噹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便有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燈
伴著隆隆車聲,直是大戰前的軍營一般。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緇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牆下的帳篷區。
  緇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光當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車
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
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
市丞嘿嘿笑道:「在下軍輜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著算柱清賬,便笑問一句:「今
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
下!在下以為,當調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
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便不能承受麼?」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
無干。」呂不韋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
;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紅著臉道:「恕在下直言:兩法皆不可
為。大宗不錢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經商,秦國官市未嘗聞也!」呂不韋淡淡道:「商
事如戰,足下如將,只依照將令行事便是,無須論是否。」官市丞將士般「嗨!」的一聲,又
直剛剛拱手道:「敢請呂公示下:明日物價幾何?」呂不韋目光一閃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
以為該當幾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虧,明日當盈!在下以為明市當提價三成!老
秦人與國府一心,斷無怨言!」呂不韋一聲嘆息:「可惜也!有足下這般官市,難怪秦國百年
無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戰麼?」官市丞一臉坦然道:「商事非國本,能周流
財貨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呂不韋冷冷一笑:「甚用?秦國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
,豈有尚商坊亂秦之事?若你等者,幾時明白商戰可救國,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頓時紅了臉
道:「商賈奸詐,坑民為本!果能救國,耕戰何用!」呂不韋不禁又氣又笑拍案:「嗚呼哀哉!
商海有鯤鵬,何足於一個小店東道哉!」官市丞終於不耐一拱手道:「呂公只說市價便了,在
下不想爭辯商道。」
  「好!」呂不韋斷然拍案,「明日落價三成,與尚商坊平齊!」
  「豈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漲,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還要跌。你只記住:他跌我跌,始終低他半成價!」
  「!」官市丞愣怔得大張著嘴巴竟說不出話來。
  呂不韋走了。官市丞立即飛身上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見了擂鼓緊急求見的官市
丞,然聽得幾句便沉下臉插斷了:「秦國市易,悉聽先生決斷,不得越過先生奏事。」說罷不
待官市丞回話便逕自走了。官市丞沮喪之極,怏怏回到南市的臨時官帳便打起精神趕緊巡查接
貨情形,生怕明日過不得大關。大棚接貨吏員興沖沖回報說,今夜的大宗貨主特意申明貨金不
收,兩月之後一併結算,進貨天天不斷!小棚吏員也是滿臉堆笑,說西門老總事當場兌錢六十
萬,言明借給官市,兩月後要討一分利!官市丞又驚又喜,雖一時說不清其中奧秘,卻頓時對
呂不韋心生敬佩,一揮手高聲道:「呂公有令:明日跌價三成!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牛
他一程!上貨––」
  南市的風燈火把徹夜未息,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直到東方微明才平息下來。
  次日清晨開市,果然情勢大變!尚商坊六國大市一口氣猛跌到南市物價的四成,各國商社
的大小店舖紛紛張掛出「楚國上等稻種」、「齊國上等海鹽」、「韓國精鐵鏵」、「魏國上等
麥種」、「趙國上佳菽谷」、「燕國大麥黃粱」等等不一而足,旁邊斗大紅字的長幡更是顯赫
標明「平價六成,大跌四賤賣!」老秦人縱然厚道,卻也不禁對這些尋常大名赫赫無法企及的
糧貨佳品以如此賤價出售怦然心動!畢竟,買便宜物事不犯法,且當此艱難救災之時,何樂而
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開市一個時辰,南市的人潮便嘩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卻說六國商賈昨日被秦國官市大閃一跌,人人懊惱家家憤然,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最不善
經商的秦國官市竟敢以低價搶市!竟敢與山東大商群較量商戰!六國戰力不如秦,也是無可奈
何,然六國商人是驕傲的,能進入秦國咸陽的六國商人更是驕傲的。他們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經
商實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個個都是應變能才,人人都有國事意識。秦國官市一搭手,
尚商坊立即覺察出一個大好商戰機會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機會一舉攪亂秦國或使秦國大大衰弱
,豈非為飽受欺凌的山東六國除了虎狼之害?楚國大商猗頓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國
大商聚會商討對策,大商們備細分析了情勢,一致以為秦國之勢兩難:秦法不賑災,便不能無
限度低價出貨;秦國要救災,便得靠六國商旅周流糧貨;目下秦國大開所有關隘通道,免去了
關隘稅金便是明證;只要全力運糧,在糧戰上給秦國當頭一擊,便能在商戰中為六國復仇!
  「諸位同道,目下秦國朝無大才,野無大商,正是商戰良機!」英氣勃勃的猗頓公子奮然
高聲,「在下之謀劃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糧貨飽滿,一俟秦國官市糧貨不濟,尚
商坊當即猛漲,打他一個軟肋閉氣!其時秦人鼓噪,無能之新秦王與迂闊之蔡澤束手無策,六
國趁勢出兵,縱是不能滅秦,也當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國,復我國恨家仇!」
  「萬歲!商戰復仇!」六國大商們雖然誰也沒想到一場原本尋常的買賣交易能驟然變為六
國商戰復仇,然經猗頓公子一番慷慨說辭,竟覺果真如此!山東六國哪國於秦國沒有血戰之仇
?哪族沒有戰死者?血氣鼓勇之下,自然是奮然同聲地贊同了。
  尚商坊一跌價,秦官市立即接到呂不韋密令:一應官市吏員悉數脫去冠帶,換做商人常服
當值;貨棚掛起各小國商社與胡商的招牌望旗,物價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間南市景象大變,黑
衣吏員蹤跡皆無,貨棚盡皆張掛起衛陳薛曹鄒等小國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飾的商家執事們紛紛
衝出石坊追著離去的人群高喊:「秦人聽了,秦國官商退市,貨棚悉數盤給了新主!我等跌價
四成半,足色糧貨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們先是驚愕,繼而便大覺坦然。直娘賊!有你等殺價濟秦,秦國落得省
點兒錢財糧貨,官市退得好!爺爺便是兩頭跑,看你狗日的誰個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
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丟下本國官市去湊尚商坊,如今心結大開,奔走相告兩市奔跑,竟是專找
那半成落價的便宜。消息風一般傳開,關中老秦人大為興奮,除了精壯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
子便絡繹不絕地趕著牛車奔赴咸陽搶市,一時間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馬載道笑語喧嘩日夜不絕,
老秦人直是不亦樂乎!
  商戰大勢一成,兩市欲罷不能,便索性開了夜市鏖戰。三日三夜,糧貨價格竟半成半成的
跌到了平價的兩成,直是賠本送貨!便在這個商家心頭滴血的價口,雙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
未動,誰也不跌不提的耗著。這當口撐的便是存貨,誰在此時因無貨而收市,誰就會血本無歸
!畢竟,商家跌價的真正圖謀是撐到谷底猛然提價,而後十倍百倍的撈回,誰肯甘心在賠出血
本之後不等回收便嗚呼哀哉!
  呂不韋敢打這場大商戰,除了自身尚有些須本錢,便在於兩座堅實的背後靠山:齊國田氏
與趙國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時,呂不韋便未雨綢繆,派出西門老總事奔赴臨淄,派出莫胡
奔赴邯鄲,分別與田氏家族與卓氏家族立好了協約:入秦貨金暫欠,結市後利金兩成!此時田
單已逝,其爵位由長子一支承襲,其商事卻由田單的一個頗有才氣的庶子承襲,與呂不韋素來
交好。趙國卓氏則是老卓原的次子執掌商事。兩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商戰一開,非但齊趙糧貨絡繹入秦,兩方還分別聯絡了許多素有來往的胡商入秦,一併連牛羊
六畜市也解決了。然齊趙畢竟路途遙遠,尚商坊縱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調貨,撐到第四日眼
看便有些乏力不濟了。按照嬴柱的詔令,原本可以調動府庫財貨撐持,然則如此一來,這場商
戰在秦國朝野的地位便會大大降低,呂不韋的份量也會大減,更會引來日後無窮盡的呂氏是否
假手國庫變相賑災以成私名的爭辯,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呂不韋絕不會
使秦國府捲入這場商戰。
  這日夜半,坐鎮南市的呂不韋一番思謀,突然問得一句:「咸陽新莊存錢幾多?」西門老
總事張口便答:「餅金五萬,秦半兩六十萬,列國錢三十萬。」呂不韋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
上:「全壓上去!賭了!」西門老總事大驚:「開賭?先生失心瘋了!」呂不韋哈哈大笑,低聲
耳語一陣,西門老總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謀略!老朽也賭了!」
  呂不韋立即召來官市丞秘密部署,連夜分頭行事。天色拂曉時分,便有萬千年輕力壯的老
百姓湧進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現金現錢買貨,動輒便是一車半車,似乎人人都是大戶人家子
弟。其時商家買賣,買主但有個住處,賒帳便是常事,雖然最終絕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
是一有錢便主動了賬;但商家還是最喜歡現金現錢現了賬,如此便有了對現錢交易的種種讓利
規矩。如今現錢買貨者如潮湧來,縱不讓利,想當場提價卻是萬萬不能!依著古風,買主來時
價若想當場猛提,便是「盜商」,買主非但可立時砸店殺商,同行還要指斥該商為害群之馬!
因了如此,六國大商們沒高興得頓飯時光便覺察出了異味,那接踵而來的買主黑壓壓堵在門前
,關門不能,提價不能,現時轉移糧貨更不能,萬般無奈只有硬撐。可眼見全部搬上店面的壓
倉存貨流水般裝車,誰個不汗流浹背心驚膽顫!到得午後時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貨便被嘩啦叮
噹的金錢一掃而光,六國商人們盡皆鐵青著臉色愣怔在當街,直覺天旋地轉––
  「公子公子,秦人有詐!」一個黃衣執事衝進尚商坊便嚷。
  「快說!」軟癱在地的猗頓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來。
  「秦人現金買貨,都運進南市入了各家貨棚!」
  「曉得了!」猗頓公子長長地吁出一口粗氣不禁咬牙切齒,「非秦人有詐,南市商人有詐
!分明是小國商賈連手,雇了秦人現金清我!諸位說,是毋是!」
  「有理!俺看還有秦國官市在後插手!」
  「鳥!一群螞蟻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無歸,公子只說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來他個六國合縱,聽盟主號令,掠他個空市!」
  「聽盟主號令!」尚商坊一聲齊吼。
  「好!蒙諸位信得猗頓氏,我便做了這隻頭鳥!」猗頓公子慨然拱手環禮一圈,「我之主
張:不管秦國官市插毋插手,終究不會上到檯面。只要秦國官府不瘋,商戰終歸是商戰。我等
便以商戰方略對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輸了!然則還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贏!南市
之法叫『吞吐市戰』,當年李悝在魏國施展過,使列國糧貨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於
財力是毋是雄厚!我等盡天下大商,糧貨沒了錢財依然如山!諸位說,如何戰法?」
  「買空南市!回頭提價!整!」
  「采––!」一聲轟然喝采,尚商坊頓時活了過來。
  不說六國大商一夜忙碌,只說次日清晨連綿牛車馬隊從咸陽四門湧進了南市,卻驚愕的發
現南市的所有貨棚都張掛出「上品上價 高平價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間竟從平價的兩成
猛漲到平價以上兩成,整整便是漲了二十成的高價,也是秦法許可的糧價最高點!石坊外的牛
車馬隊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觀望舉步不前。終於,一隊牛車光當光當起步,義無返顧地駛進了高
大的石坊。後面的牛車馬隊一陣彷徨,終於相繼跟了上來,絡繹不絕地進了南市。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49

  正當秋高氣爽之時,和煦明淨宛如陽春的藍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買賣在咸陽南市喧囂
開來!各色買主接踵而至,各國金錢應有盡有,也是清一色的錢貨兩清車載馬馱。因了南市終
究是秦國官市直轄的治災市,自這次開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買糧貨的法令,此後秦國官市雖
則隱退,南市名義上成了小國商賈的貨棚區,但其市易治災的法度卻始終未變。此法之下,買
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買貨,而只能一車半車的小宗買。饒是如此,南市貨棚也架不住這牛車馬
隊連綿無盡的買糧裝貨,堪堪撐到夕陽將落,南市大小貨棚與六畜大市除了滿櫃金錢,盡皆空
蕩蕩了無一物!
  秋月朦朧,南城牆下的官市大帳燈火通明。
  官市丞匯總了賬目,兩手捧著簡冊瑟瑟顫抖著稟報:糧貨全部售盡,一日得金二十三萬八
千,列國錢兩百三十六萬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糧貨本金,獲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員們正要
應聲歡呼,卻見呂不韋臉色陰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約而同地沒了聲氣。
  「諸位但說,南市該當如何應對?」呂不韋沉聲問了一句。
  「在下之見,經商獲大利,買賣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聲道,「目下無非兩路:其
一,不與六國鳥商糾纏,用獲利金錢出函谷關大進糧貨,氣死那班賊商!其二,再吞它一次,
餓死那班賊商!這是秦國!他尚商坊還敢瘋漲不成!」
  「足下差矣!」西門老總事大搖白頭,「六國商旅同氣連枝,關外各市早已防秦,縱然出
關也是一個價,第一策不可行。再吞麼,力有不及。誰說六國商賈不敢在秦國漲價?你漲在先
,人家漲在後,國府安能一事兩理?金錢不濟,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個老吏站了起來,「兩市低價拉鋸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
糧冬貨也差強夠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瘋開高價,秦人只不買他糧貨,他能奈何?挨到明
年五月夏熟,他那陳糧敢不跌價!」
  「不成不成。」西門老總事又是搖頭,「自古糧貨怕壟斷。此次商戰之貨,盡皆百姓日用
之物,哪一日沒有交易?農夫縱然有了種子與一兩月口糧,咸陽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沒了糧貨
,咸陽國人便只能聽任尚商坊宰割,立時便是危局。」
  呂不韋面無表情地轉了兩圈一揮手道:「諸位散了,容我思謀一番。」
  官市丞卻沒有走,過來低聲問:「呂公,要麼進宮,請發府庫。」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進帳便是。」呂不韋一揮手便逕自去了。
  進得後帳,呂不韋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問:「尚商坊糧貨幾多?」
  西門老總事一直捧著算柱肅立在旁,聞聲即答:「兩市周流之總量,減去連日賣出總量,
目下流入尚商坊糧穀三百萬斛上下,各色農具六畜貨物六十餘萬件,若以平價猛漲兩倍計算,
大體要餅金百萬之數。」一口氣所報數字直抵最終行動,這便是久經商海磨練的西門老總事。
  「連同家財,缺額幾多?」
  「缺額––」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沉吟片刻開口,「五十萬金上下。」
  良久默然,呂不韋長吁一聲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光當落地!五十萬金,莫說任何一個商人
,便是任何一個國家府庫,如何能倉促籌集得起來?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呂不韋倒
是不畏懼如此巨額運籌,然如今家財破盡,所餘金錢昨日也一舉投進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錢便
是真正的買米錢了,對如此巨額買賣無異杯水車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動用秦國府庫。
天意也!呂不韋當真要成於商敗於商了––
  「稟報先生,有人求見!」當值吏員似乎有些驚慌。
  呂不韋頓時不耐:「甚叫有人求見!沒個姓名麼?」
  「他,他蒙著面,不肯說,還不走!」
  呂不韋目光一閃。西門老總事立即說聲老朽去看,便抱著算柱到了外帳,片刻之間領著一
個細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氈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燈下!
  「在下呂不韋。敢問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點頭卻不說話,只兩手遞過一支細亮的泥封銅管。呂不韋也雙手接過。西門老
總事立即遞過開封窄刀。呂不韋劃開泥封擰開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卻是兩行古籀文:「
有金六十萬入足下秦市,其利幾何?」左下空白處一方流水般陽文烙印!呂不韋目光一亮心頭
便是猛然一顫,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還是信使?可願在此地說話?」青斗篷者紋絲不動只
輕聲兩字:「無妨。」呂不韋一點頭道:「我須先聽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國險市?」青色斗篷
道:「商道牟利,豈有他哉!」呂不韋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當有來路。」青色斗篷道:「
井鹽之利取於秦,還於秦。算得來路麼?」呂不韋恍然長吁一聲:「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
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呂不韋點頭道:「利金但憑吩咐。清夫人有無
他求?」青色斗篷輕聲冷笑:「足下果真明於商道!然信主偏偏無他圖,信得信不得?」呂不
韋淡淡一笑:「取於秦還於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點頭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灃
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辭!」轉身出帳鑽入一輛兩匹大青馬駕拉的青色緇車便風一般去了。
  「這是––」西門老總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回頭再說。」呂不韋壓低聲音叮囑,「西門老爹立即回莊,喚莫胡一起輕舟去灃京谷口
等候。我帶牛車隊隨後從山麓趕來。」西門老總事連忙道:「老朽之見,當帶官市馬隊前往,
以防萬一!」呂不韋一擺手道:「突兀之事防不勝防,但憑天意便了!」西門老總事嗨的一聲
便匆匆去了。
  明月掛上中天,灃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橫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隻輕舟划過,點點
槳聲更顯得天地幽幽。咸陽城樓隱隱傳來三更刁斗時,一支幾乎沒有響動的牛車隊沿著山麓駛
進了谷口,便見對面山道一盞風燈悠悠飄來。風燈飄近牛車,便領著一隊黑衣人又飄進了山谷
。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約頓飯時光,牛車隊隆隆東去,泊在谷口碼頭的白帆輕舟也飛
一般飄出了幽幽谷口,飄進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還帶著昨日的喜慶醉意沉睡在朦朧霜霧之中,便被黑壓壓的人群牛車圍
了個水洩不通!依著秦國法度,尚商坊市門專由咸陽內史派出的一個百人甲士隊護持市易;百
人隊駐紮於市門外兩座大帳晝夜當值,除非尚商坊內發生盜劫或爭執事端,甲士不得進入坊內
大市;每日清晨卯時開市,卯時之前,買主不得進入石坊之內。今日卯時未到,便有各色人等
牽馬趕車絡繹不絕地興沖沖趕來,在秋霜晨霧中竟是漫無邊際。石坊口甲士反覆呼喊今日歇市
,汪洋人群大起喧囂,呼喊著「治災不開市,觸犯秦法!」「六國奸商不開市!報官市馬隊衝
開!」便鼓噪起來,聲浪竟是越來越大。
  終於,一個早起的山東商人發現了不妙,立即飛跑著沿街大喊起來:「不好了!秦人圍市
了!店舖開門!醒市了––!」一陣大嚷,尚商坊驟然驚醒,立即手忙腳亂起來。隨著喊聲,
石坊口甲士百夫長也飛步趕到尚商坊市令台前要找總事們說話,見各商社總事紛紛跑向楚國商
社,便也飛步趕了過來。
  卻說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著山東六國的商道傳統,夜來聚酒慶賀直到四
更。六國商家一致認為,經此一口大吞,自家錢財雖填進大半,然將南市糧貨一舉清空便是大
勝!糧貨盡屯尚商坊,秦人災後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時漲價幾何皆由我說!南市棚商要反
吞翻市,至少須得百萬巨金!不說此等小商財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國府庫,倉促間也難以
一此湊得如此巨額金錢,更不說冬期將至商賈凍賬,能拿得出巨額金錢的六國大商皆在此地,
小小南市卻是到哪裡湊錢?如此揣摩之下,六國大商們眾口一詞:縱有吞貨之潮,也在明年夏
熟之後!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價宰割!說到漲價幾何卻是眾口紛紜,最後還是猗頓公子
的「台階漲法」得眾人一口聲贊同。這台階漲法便是每日限貨,每日一漲,低價少出貨,春荒
饑饉漲到十數倍價時最大出貨。末了猗頓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義商賈!曉得無?明朝
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買,只平價即可。後日開市限貨提價一成,一日一成,十
日一倍,明春饑荒時便漲到十餘二十倍!曉得無?」
  「曉得!」眾人竟是一口聲喊了一句楚國話。
  「公子神妙!老夫給老秦人來個慢火燉虎狼,中不中?」
  「采––!」眾人一聲喝采又跟聲喊出魏國話,「中!慢火燉虎狼!」
  四更散飲,大商們人人扯著沉重的鼾聲進了夢鄉,驟聞秦人圍市,竟懵懂著沒了主見。前
後忙亂的執事們見到主家張口便只兩問:「開不開門?貨價幾何?」商賈們一時沒了主張,又
怕自家開市自家定價閃了同道,便紛紛奔到楚國商社。猗頓公子剛剛被侍女從夢中喚醒,披散
著長髮裹著皮裘兀自愣怔,見商賈們紛紛湧來門廳,思忖片刻咬牙跺腳道:「秦人正在災中,
不開市便要惹得秦國官府出來。六倍價開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糧價不得高過平價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還說明春漲到二百成!」
  「天爺爺!那是台階漲加春荒!今日何說?秦法無情也!」
  「諸位少安毋躁。」猗頓公子冷冷道,「今日說辭,便是與小國商賈輪番商戰,與秦國無
涉,不受秦法約束!諸位畏懼秦國,我猗頓氏不怕!」回身斷然揮手,「執事聽令:知會坊口
甲士隊開市!楚國商社打出望旗,六倍價!」說罷一裹皮裘便登登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誰怕秦國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轉,嚷嚷著大步去了。
  「同道護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誰怕了?」
  「不怕!」眾人一口聲呼應了齊國商人的問話,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霧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帶著馬隊隆隆趕來時尚商坊已經開市了。眼見人馬牛車潮水
般湧進了近二十丈寬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帶著馬隊隆隆捲了回去。尚商坊內卻頓時鼎沸起來,
縱六橫三的九條大街分隔出的十個坊區,人群川流人頭攢動,與蘇秦描述當年臨淄大市的「車
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聞
所未聞的闊綽,將店口價牌瞄得一眼咕噥一句黑得狠,便指點喊出粗糧一石青鹽十斤鐵犁頭三
個等等名目,而後搖著錢袋抖出金錢竟是眼也不眨!商賈們原想限貨,賣到午後便關門,可昨
日吞回的糧貨匆忙間都堆在店舖尚未庫藏,洶洶人海豈容你中途收市?無奈只有硬撐,眼看著
黃燦燦沉甸甸的各式金錢流水般進櫃,心頭卻直疼得大汗淋漓!
  黃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風鼓著落葉飄過長街,亂市後的寂靜竟如幽谷一般
。六國商賈們大為沮喪,顧不得聚集商討,紛紛先縮進店堂盤賬。一番忙碌結算,一吞三吐,
大多商家竟都是虧了三四成本錢,誰家生意越大,誰便虧得越多!
  「鳥!老夫不服!終不成蛇吞象了!」終於有人吼喝起來。
  當商賈們又漸漸聚攏到楚國商社門前時,卻見尚商坊獨一無二的顯赫鐵門已經關閉,猗頓
氏商社的銅字也從門額消失了!商賈們立時便覺得一股寒氣滲透了脊梁––猗頓氏虧倒灶了!
驚訝之餘,神色各異的商賈們進了庭院繞過影壁,卻見正房前一排高車,僕役們正進進出出忙
碌著裝車,猗頓公子鐵青著臉站在廊下,滿庭院沉悶得沒有一個人出聲。商賈們這番算是真正
看明白猗頓氏倒灶了要關張出秦了,一時大洩了底氣不禁便癱軟在院中。
  「中!赫赫猗頓氏原本也是泥熊一個,不經虧也!」
  「魏兄好風涼。」猗頓公子提著一支金鑲玉的馬鞭沉著臉走下台階冷冷一笑,「就實說,
我猗頓氏這次商戰虧了入秦六成本金,與猗頓氏總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撐持得住!念得諸位
曾經擁戴我為盟主,猗頓便實言相告。此乃家父密書,請魏兄念給諸位。」說罷從皮袋中抽出
一支銅管抬手便拋了過來。
  「中!」魏商抄住銅管抽出一張羊皮紙便高聲唸誦起來,「斥候執事業已探明:密領咸陽
官市者,呂不韋也!此人多經商戰風浪,未嘗一次敗北,若非方起之時數年全力援齊抗燕,早
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執秦市欲彰顯功勞,必致六國商賈於死地,兒當關張離秦移商大梁,以
避其鋒芒––這,公子何不早說!」
  「諸位不來,猗頓還當真不想說。」
  「老夫不信邪!一個呂不韋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憤憤然站了起來。
  「俺倒是聽說過呂不韋。」齊國商社總事苦笑一聲,「也是神,此人專能絕處逢生!當年
田單將軍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魯仲連尋著了這呂不韋,嗨!從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糧貨兵器便
是源源不斷!否則啊,那即墨能在樂毅大軍下撐得六年?此等人領市,我等沒轍!」
  「鳥!這老殺才如此能耐,奔秦國做個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頓公子冷著臉道,「無論呂不韋圖謀何在,只這商戰與我等相關,無關
其餘,曉得無?實在說,猗頓倒是欽佩這個呂不韋!君子復仇,十年不晚。諸位若有心志,十
年後再進咸陽與呂不韋一見高下!誰受不得這場屈辱,誰便留下,猗頓恕不奉陪。」
  商賈們誰也不做聲了。但為大商,都是世代累積的資財,誰敢眼睜睜將祖宗基業拚個精光
?連猗頓氏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開呂不韋鋒芒,誰還當真有心撐持下去?一時人人沮喪,竟是
滿庭院默然。
  「稟報公子!」一個執事氣喘吁吁跑來,「有,有人求見!」
  「求見?」猗頓公子皺起了眉頭,「秦國官市吏?」
  「不像。一,一個白頭老人,不說名諱來路,只說要見公子!」
  「也好。請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從容進了庭院,對著眾人便是週遭一拱:「在下呂氏商社
總事老西門。見過公子,見過諸位總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卻又是一團和氣滿面春風,一看
便是老辣商士。
  「呂氏商社便是呂不韋了。」猗頓公子頓時臉色鐵青,「他還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門一拱手,「老朽奉命前來,是要知會諸位:呂公欲待與諸位聚飲言
和,退回諸位本金,並奉送利金一成,了結這場突兀商戰。」
  「不中!輸便輸!呂不韋要羞辱我等麼?」魏商總事憤然喊了起來。
  「此公差矣!」老西門坦誠拱手道,「呂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災,官府突逢國喪,朝野措
手不及,遲於治災以致生發亂象。呂公念及商道大義,恐秦人因商家囤積糧貨而難以度災秋種
,故而督導南市與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災有望,這場突兀商戰亦該平息。呂公念及六國商
賈入秦百年,周流財貨有大功,請准秦王退還諸位虧損本金並送利一成,所求處便在諸位莫得
離秦,如常留秦經商可也!呂公有言:商道無國,惟與百姓生計相連,若囿於邦國成見,便失
了商家本色也!呂公願以東道之身大宴諸位,以了此次恩怨,實無他意,願諸公明察。」
  一席話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若說開始六國商賈還有憤憤然戒備之心,
此刻倒當真難辯真假了。這位白頭老者說得入情入理,神態口吻絲毫沒有戰勝者頤指氣使的驕
橫,顯然不會是呂不韋乘勝羞辱尚商坊了;然則戰勝者退還本金又奉利一成,這等事匪夷所思
,誰又敢貿然相信?一時人皆狐疑,目光便齊刷刷瞄向了猗頓公子。
  「老總事好說辭!呂不韋好器量!」猗頓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頓氏認了!利金不要,本
金收了,留在咸陽繼續商道。諸位認不認?自家說!」
  「俺看使得!」齊商總事高聲道,「我等要離開秦國,原本便是怕呂公將俺等做仇敵待之
!如今呂公折節屈就,要結交俺等,俺等豈能不識人敬!」
  「中!只是咸陽尚商坊要大宴呂公才是!」
  「不消說得!人各有份,一起做東!」
  「如此謝過諸位!」西門老總事團團一拱手,「老朽便去回覆呂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
老朽告辭!」說罷從容而去。六國商賈們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夢醒來一般
。黃昏時還在痛失河山,兩個時辰月亮升起卻又是失而復得,若非天意,豈有如此人生變幻?
  夜半時分,呂不韋得到西門老總事回報,不禁長吁一聲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無論商戰何等
獲勝,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國商賈憤然離秦,咸陽的庶民生計便會大為艱澀。畢竟,秦人不善商
事,粗放的南市遠遠不足以周流咸陽大都與數百萬關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
災立時便是急難!其時無論做何說辭,朝野國人都會不期然將罪責歸在呂不韋身上;縱然新秦
王護持得一時無事,呂不韋在秦國朝野剛剛生成的些許聲望卻一定是蕩然無存,談何後業?這
種結局及應對,是呂不韋領著牛車隊去灃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個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
信這場商戰必勝無疑!下一個難題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國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
冬春度災的大局穩定,朝野任何人都不會計較這場商戰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開手
腳處置這個難題。畢竟,商家是以牟利為根本的。與西門老總事一番精打細算,呂不韋與將全
部利金做十成分為四塊:秦國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兩成,田氏卓氏各兩成,尚商坊兩成;
剩餘一成依西門老總事說法,該當留給自己以補空虛,因為呂氏商社的餘金這次也全部填進了
商戰。可呂不韋卻是斷然搖頭,最後三成全部留著安撫尚商坊!呂氏累萬金錢已去,何在此時
小錢?
  「六國商賈如此通達,老朽倒是沒有料到。」西門老總事分外感慨。
  「通達是通達。」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來,此間根本卻是秦國人口眾
多市力雄厚。我等處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為,先生處置才是根本,換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謝過老爹獎掖!」呂不韋哈哈大笑,「說到底,天意也!」
  次日過午,西門老總事便領著滿載大箱的牛車隊隆隆進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還本金
並奉利金一成。六國商賈們感慨唏噓堅執謝絕利金,西門老總事則反覆拜請,商賈們無奈,最
終只得收了。
  立冬這日,亂市後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開市。各商社總事與資深商賈百餘人齊聚尚商坊
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呂不韋與秦國官市一班吏員。席間六國商賈對呂不韋大是敬服,異口同
聲申明:他日呂公但有吩咐,萬金不吝!呂不韋也是感慨萬端,舉爵逐席敬酒痛飲,不待散席
便薰薰大醉了––令呂不韋無法預料的是,數十年後他被貶黜洛陽閒居,六國大商名士感念他
當年義舉,競相趕赴洛陽撫慰探視,車馬塞道門庭若市,竟是為自己召來了殺身大禍。這是後
話不提。
  秋日臨窗,呂不韋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後喝了一陶盆陳渲親手燉的魚羊湯,發了一通熱汗
,渾身頓時舒坦振作,驀然想起一事,正要對陳渲說起,西門老總事卻匆匆來報說,秦王召他
緊急入宮!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53

【第三節】
  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當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
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
五十六年,長平大戰後的幾年堅執守成,風癱後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了無新政
,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竟是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
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
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便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
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
庶民惟恐無戰功,朝臣惟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
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雖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才敢於
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返顧地出關血戰。此後兩戰大
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
復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
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呂不韋是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當老內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
,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竟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
頂六寸玉冠一領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便將呂不韋領到了東首文臣區的首
座,自己則穩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下手。一路踩著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完全坦
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會,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為政生涯便
要開始了,此等枝節日後不難化解。
  「新王臨朝––」當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後走了出來,鬚
髮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著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著一口銅銹斑
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竟是比做太子時的慵懶鬆散大有氣象!
  「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著最簡禮儀答得一句,便到長九尺寬六
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竟是清晰可聞。
  「新王宣政––」
  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
。然則大災方平,國葬未行,內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後再言經外可也。」
喘息片刻一擺手,「長史宣詔。」
  老桓礫從王案右後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唸誦:「秦王嬴柱元年詔:先王遺命,
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為王后,賜號華陽后,
統攝後宮,母儀秦國朝野––」
  「恭賀華陽后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有之意放在
心上。華陽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
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抬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備心志堅韌,曾得
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為本王嫡子,又詔命為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
人為太子,詔告朝野––」
  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詔書言必提先王遺命更感不適,許
多人便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便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
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之路?
  眼見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便將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著新王朝
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後便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
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即拜定的
,否則國事便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後便是議政,議
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在思謀蔡澤將抬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老桓礫的聲音迴盪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詔:數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
功:先拔太子於險難困境,再救太子於趙軍追擊之下,結交義士犧牲淨盡,累積巨財悉數謀國
!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意以吏起步,以功業立身,志節風骨大得先王激賞!災異
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建治災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
才堪為人師,今拜呂不韋為太子左傅,賜爵左庶長––」
  隨著鏗鏘激昂的宣誦,呂不韋實在大出意料!他對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
異人要他列席朝會熟悉秦國政務,請准父王召他入宮;進殿被嬴異人親自導引到首座,他料定
這是要他對朝會稟報商戰經過,之後再參與朝會議政,首座僅僅表示對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禮
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呂不韋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對策說辭,及至老桓礫唸出「呂不韋」
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連番閃爍,呂不韋終於靜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與自己商議而在隆重
朝會突兀封官,又在詔書中大肆彰顯自己功勞,顯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領官爵不可,若再推辭,
便是不合論功行商的法度了。看著王階上嬴異人熱切的眼神,呂不韋終於站起身來肅然拜倒,
行了稱臣謝王的大禮。
  「恭賀太子傅!萬歲!」一聲例賀整齊響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勁道。朝臣們對於呂
不韋的功勞才具早已經多有耳聞,尤其對國人交口傳揚的咸陽商戰更是感慨良多;經濟臣子們
更是實在,竟直言不諱地說秦國有了這場商戰大勝,才算真正比六國強大了!今日又經詔書實
匝匝宣示一番,縱是些許大臣對商賈入政不以為然,對呂不韋入秦傳聞多有疑惑,也是無話可
說。
  「臣請朝議大政!」例賀聲猶在繞樑,便有一人從前座霍然起身,極為特異的嗓音嘎嘎迴
盪在殿堂,「新王朝會,首在議政。朝會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賞。我王即位初始,當
以國政為先,官爵封賞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榮顯某官某爵,開朝會之惡例!」
  綱成君蔡澤?舉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詔書一下,蔡澤便如坐針氈。無論如何,這第三道詔書該當是確定相權的,而目下相
權又無論如何該當是他蔡澤的!沒有相權,計然派治國術豈非又要流於空談?今日朝會若在立
王后立太子之後不封任何官爵,蔡澤尚可些許心安,畢竟相權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詔書卻是封
呂不韋為太子左傅,他便立時覺察到了一種隱隱逼近的威脅!實在說,蔡澤對呂不韋是讚賞的
,也是樂於交往的,事實上呂不韋第一次進入太子府也是他舉薦的,呂不韋建功立業而得高官
他也以為是遲早之事;若是他自己業已實實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呂不韋出現在面前,他倒是真
想舉薦呂不韋做丞相,如同范雎當年毅然辭官而舉薦他做丞相一般。然則此時呂不韋突兀跳出
,且一舉便是朝會封定的太子傅,他便無法坦然了。歷來朝會只封丞相上將軍,其餘官爵都是
詔書封賞,而今丞相未定卻先封太子傅,豈不是意味著他重掌相權渺茫之極?心緒煩亂之下蔡
澤便忍不住當殿憤然發作,竟直然指斥秦王開了惡例!
  蔡澤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發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惡例。無論朝會有幾多成例,畢
竟都是傳統與規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牽涉實際的貶黜陞遷,新秦王縱然作為特例抬高
了呂不韋的賞封禮遇,也不是全然不能為之,賞罰畢竟出於君王,何能如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
君?一時間莫說大臣們驚愕,新太子嬴異人猶感難堪,頓時紅了臉便要說話。
  「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經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靜如常地笑了,「憂國謀政,坦陳
己見,綱成君誠可嘉也!」又對身後一招手淡淡道,「長史宣詔。」
  一聽還有詔書,舉殿大出意外。尋常傳聞都說這老太子孱弱少斷,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
若兩人?看今日朝會各方無不出乎意料之情勢,分明是有備而來,又分明是沒有與任何一位大
臣事前商討,卻能連出四道詔書,豈非大有成算?尤其難能可貴者,面對蔡澤聲色俱厲的指斥
,新王竟能一笑一讚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輩麼?如此尋思,第四道詔書必定大有文
章,殿中便靜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的聲音又迴盪開來,「本王即位於多事之秋,國政繁劇,
朝野思變。為錘煉儲君治國之才,丞相府由太子異人兼領統攝,綱成君蔡澤居府常署政事,太
子傅呂不韋襄助––」
  話音落點,新太子嬴異人肅然一躬:「兒臣恭領王詔!謝過父王!」
  驚喜交加的蔡澤連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澤奉詔!謝過我王信臣之恩!」
  呂不韋這時才暗自長吁一聲,跟在蔡澤後面一躬謝王。大臣們都在矚目於當日立為太子又
當日統攝相權的赫赫異人與前踞後恭判若兩人的綱成君蔡澤,竟是沒有人注意平靜拜謝且沒有
任何特異說辭的呂不韋。朝會至此再無神秘蹊蹺處,舉殿大臣頓時輕鬆,便是同聲齊誦一句:
「恭賀我王朝會定國,開秦新政!」
  依著朝會規矩,權力格局一旦確定,議政便成為可有可無可長可短的程式。畢竟邦國大政
都是樞要大臣事先議定的,縱上朝會也是詔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餘人的朝會從來都不是真正
議政的場合。更要緊的處在於,新王體弱多病且正在服喪之期是誰都知道的,朝會不能太長,
縱有大事也不能都擠在朝會提出。惟其如此,大臣們才齊誦一聲,算做默認朝會可以了結。新
王只須說得一聲「但有新政之議,諸臣上書言事」,這朝會便宣告結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來已經疲憊,掃視大殿一眼正要開口,卻見西區首座一人霍然站起
跨前兩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驁,請言大政!」
  「上將軍言政,但說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頭卻不禁一動。
  「我王明察!」白髮蒼蒼的老蒙驁慷慨激昂,「秦國自長平大戰之後連敗於六國三次,國
土萎縮,閉關蝸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復始,當思重振雄風!為開秦國新局,老臣以
為我軍當大舉東出,縱不能次第滅國,亦當奪回河東、河內兩郡!今日老臣請朝會議決:冬日
即行國葬,來春許臣統兵三十萬東出,大戰六國,雪我國恥!」
  舉殿大臣頓時被老蒙驁蒼勁雄邁的聲音激盪起來,感奮與期待驟然勃發出雷鳴般的呼應:「
大戰六國!雪我國恥!」蒙驁身後的將軍們齊刷刷立起,鐵甲斗篷猶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
整個大殿除了蔡澤與呂不韋以及王階上的新太子嬴異人與老長史桓礫四人,悉數大臣無不奮然
高呼,其情勢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決!疲憊朦朧的嬴柱心頭陡然一緊,欲待開口,卻是無所
適從。朝會之前,唯一預聞朝會議題的大臣便是這老蒙驁。嬴柱與蒙氏交誼篤厚,與蒙驁素來
言不藏心,事前召見為的便是叮囑他且莫在第一次朝會上提起興兵之議,茲事體大,須得國葬
之後從長計議。老蒙驁則慷慨激昂地陳說了大軍東出的方略謀劃與種種勝機,力主以大軍戰勝
之威振作朝野,為新王新政開創大局!對嬴柱的叮囑,蒙驁沒有異議,嬴柱也便理所當然地以
為老將軍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驁在朝會末了突兀提出大戰六國,鼓蕩朝臣同聲呼應,大有借朝
堂公議聲勢迫使新王當殿決斷之勢!嬴柱縱然心下不快,卻也不能漠然置之,叩著王案一時竟
沉吟不決。
  「老臣不敢苟同上將軍之議!」正在此時,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迴盪起來,「我王明察:大
戰須得舉國而動,備細籌劃!何能但得動議便倉促興兵?秦軍固得東出,國恥固得洗雪,朝野
固然求戰!然大災未過國葬未行,大臣若以復仇開元之辭鼓蕩朝議不謀而動,邦國何利庶民何
益!老臣之見:上將軍動議不宜立決,當於國葬後再行商討!」
  「綱成君豈有此理!」老蒙驁怒火中燒,「甚叫倉促興兵?甚叫鼓蕩朝議?老夫為秦軍東
出謀劃何至三五年!謀國不協力,專一無事生非,焉能居相攝國––」
  「父王––!」突兀一聲尖叫打斷了蒙驁的憤激虎吼,哄嗡爭執的大殿頓時寂然無聲!大
臣們這才發現新王頹然倒案,新太子嬴異人抱著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鐵青的老桓礫與幾個內侍
亂做一團,匆匆趕來的兩名老太醫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驁蔡澤大驚失色率先向王座搶來,朝
臣們也轟然一聲驚呼圍了上來,眼看著偌大正殿便要亂了方寸––
  「兩位止步!」呂不韋一個箭步躍上王階當頭沉聲一喝。蔡澤當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驁衣
袖同時回身喊了一聲諸位止步。呂不韋轉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異人低聲正色道:「太
子莫亂方寸!救治秦王要緊!」兩手一用力便將嬴異人扶開了新秦王,同時對擠擠挨挨亂做一
團的內侍太醫揮手厲聲下令:「讓開屏道!請王后上前!」眾人嘩啦從大屏前閃開,這才看見
冠帶散亂的華陽后緊鎖眉頭倚著大屏氣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趕來卻被亂人擋在了圈外!清醒過
來的老桓礫心頭猛然一沉連忙便是一躬:「王后請!」華陽后沒好氣地一甩長袖便到了王案前
,一邊伏身偎住嬴柱,一邊從懷中摸出了兩個晶瑩陶瓶,右手捏著一個向嬴柱齒縫連連抖動,
左手一個便舉到自己嘴邊猛啜一口,而後低頭將小嘴湊上嬴柱嘴唇便是猛然一鼓!只見嬴柱喉
頭一動,臉色便漸漸和緩了過來。華陽后這才抬頭掃視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內侍,卻只對呂
不韋輕輕頷首一下,便蹲身將嬴柱攬在肩頭背了起來。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見王后勞力,向幾
名少年內侍一揮手,內侍們便要搶步上前效力。「且慢!」呂不韋一步跨出低聲喝住,「王后
救治之法,毋得攪擾!」
  眼見華陽后嬝娜搖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們竟不約而同地癱在了厚厚的紅氈上,
木著臉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心思說話了。老蒙驁指指蔡澤,蔡澤點點老蒙驁,相對無聲地搖
頭苦笑著,淚水不其然湧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
  掌燈時分,呂不韋被一輛緇車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東書房密室接見了呂不韋,華陽后在旁煮茶,室中連侍女也沒有一個。燈下看去,
嬴柱氣色竟是比日間朝會時還要好些,呂不韋不禁便是當頭一躬:「王體痊癒,臣心安也。」
嬴柱招手示意呂不韋坐到身邊案前,指指已經擺就的茶盅,嘆息一聲搖頭苦笑道:「無奈出此
下策也!我若不發病,這朝會如何了結?」華陽后嬌嗔道:「你倒有心弄險!曉得無?若不是
先生派人急報於我,只怕今日當真出事了!」呂不韋道:「然則倒是神效。否則上將軍與綱成
君當真失和,國事便大大艱難。」嬴柱又是一聲嘆息:「國無良相,終是亂局矣!」便默默啜
茶不再說話了。華陽后起身笑道:「曉得儂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說話,我便在外室。」
說罷飄然出了密室,身後厚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閉闔了。
  「先生且看。」嬴柱從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隻銅匣推了過來。呂不韋接過一看,銅匣鎖已
打開,匣面赫然兩個紅字:密件!便掀開匣蓋拿出一卷展開,一瞄題頭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啟:老臣奉命料商業已完畢。巴蜀兩郡共計商賈一萬三千六百餘,蜀郡十居其
八。巴商多營木材獸皮魚類與各色珍禽山貨,殊無大利。蜀商經營繁多,幾比關中,然大商巨
賈極少,唯一商財貨難以計量!此人號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婦清,以遺孀之身掌持家事,始開
商賈,以大船通商楚國,著力經營井鹽丹砂象牙珠寶三十餘年,人皆云累財無數!清夫人從無
違法經商之事,於官府關稅市稅按期如數繳納,然卻從不與官府私相來往,亦不在蜀地常居。
是故,倉促間無從知其財貨虛實大數,容臣後查。
  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頓首。
  「蜀郡竟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呂不韋不禁慨然一嘆。
  「若非先生預料確當,我如何想到下詔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說,如何賞
賜這清夫人商戰之功?」
  「此事容臣思謀幾日。」呂不韋沉吟著字斟句酌,「臣觀其行蹤心志,這清夫人多有蹊蹺
處,絕非尋常商賈疏離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數交付,賞賜不妨暫緩。容臣探清其虛實真相
,而後定奪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將相之爭如何處置?」
  呂不韋思忖道:「上將軍之議,綱成君之說,皆有道理。以秦國情勢論,臣倒是贊同綱成
君主張,秦軍不宜倉促東出。然朝議洶洶,國人思戰,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國葬
,期間我王與臣等可與上將軍並綱成君從容商討,悉數查勘府庫軍輜;若能有備而出自是最好
,若府庫軍輜一時難以足量,則寧可推後。」
  「先生願領何事?」
  「臣熟悉財貨,可查勘府庫軍輜。」
  「好!無論何說,總以府庫軍輜儲量為準!」
  「老將軍耿介執拗,綱成君多有乖戾,臣無以助力,多有慚愧。」
  「我知先生難矣!」嬴柱啜著熱騰騰的釅茶慨然嘆息了一聲,「先生初入秦國,與將軍無
交,與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難以周旋也!然則秦國只一樣好處:任誰沒有憑空得來的聲望根基
。我這老太子做了三十餘年,多次岌岌可危,說到底還是嬴柱沒有功業!若非先王選無可選,
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儘管放手做事,但有功業,雖天地難
以埋沒!」
  「謝過我王體察!」呂不韋一聲哽咽驟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裡話來!」嬴柱一把扶住,與呂不韋四目相對喟然一嘆,「天意也!我與異人雖
骨肉父子,然幾二十年天各一方,雖立其為太子,卻無從督導。天賜先生於異人,嬴柱期先生
遠矣!」殷殷道來竟是紅了眼眶。
  呂不韋不禁肅然一拱:「終臣一生,無敢有負秦國!」
  霜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雄雞長鳴。嬴柱如釋重負地長吁一氣頹然伏在了案上。華陽后悄無
聲息地飄了進來,對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嫻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呂不韋有些木然,站了起來
默默跟著守候在門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霧夾著渭水的濕氣漫天落下,呂不韋的身影隨著一
盞搖曳的風燈飄忽起來,沒進了咸陽的茫茫拂曉。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7:58

【第四節】
  冬至這日,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日,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
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說「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
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
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著古老的風習,
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
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
三日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
得三日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
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
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
,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
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交代。如此異葬,便
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
謚號與廟號。謚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謚號
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謚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謚號由國君賜下。「謚者,行之跡也。號者,
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謚法的原
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
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
號為高宗。無論是謚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
經春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
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只有一個且很少拘
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只有謚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
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性連謚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
。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謚號廟號制。流傳到後來,謚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謚
」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謚法不期然變
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謚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謚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
。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襄」與「
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於田》云:「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
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說,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說,這個
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
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
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性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
「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謚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精神大作一口氣說了下去,「其一,昭從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
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說!」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
  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
  謚號交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
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嘆:「宗廟之說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
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
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
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
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
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歎?
  謚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
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說。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流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流的是趙國說法:老嬴稷
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著牙根幸災樂禍地嘲諷
: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
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裡流傳一說:老秦王冤殺武安君
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
,請治關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流言,
秦國要不要了?」說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
「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
回覆:「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
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
  謚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
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
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著鴨步呷呷唸誦了起來:「
  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
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
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
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
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著白頭大是感嘆
:「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
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說!老夫奏請秦王便
是!」蔡澤啜著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禁呵呵笑道:「諸位既
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頒行郡縣,並
交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堪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
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
  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
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說,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
散,不禁感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
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
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帶,後世稱為秦公大
陵。戰國之世,秦國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國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區。咸陽雖然
也有宗廟,然卻只有供奉先祖與歷代國君的靈室,離陵墓甚遠。老都雍城的陵墓區及其宗廟在
王族與朝野國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陽太廟要神聖許多。如此格局頗多不便,用老秦人話說,便
是「隔澀」。隔澀者,不順暢也。首先的隔澀處便是祭祀地以何為正宗?戰國之世多驟發戰事
,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戰之前之後不可或缺的儀式,加之時令節氣災異大政等諸般重大國事,國
君大臣的祭祀幾乎月月都會發生,若以雍城陵墓區宗廟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馳驅數百里,自
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陽宗廟為正宗,國君卻無一人葬在咸陽,禮儀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
等尷尬雖非興亡大事,卻也實實在在是個難題。秦自遷都咸陽,孝公惠王兩代都曾想在咸陽城
外的渭水南岸山原建立宗廟,國君從此安葬咸陽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艱難。然終因戰事多發
,秦國尚未強大到滋生出天下終歸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終是以雍城為根基,國君葬於關中
渭南的謀劃便難以實現,做到的只是將倉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廟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長期在位能從容行事,便一心要為秦國一統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戰山
東摧毀六國實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謀兩件大事:一是穩定秦法做萬世國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
來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馬背之心。第一謀劃之下,有了太廟勒石護法。第二謀劃,秦昭王便想從
國君東葬開始。此事看似虛筆,實際卻是要為秦人樹立一個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為秦,而
絕不僅僅以西部為秦!然此事終歸要後人去做,自己無法強為。為此,秦昭王專一給太子嬴柱
留下了一條遺詔:「父死之時,若情勢安定,或可葬於渭南,開陵墓東移之例。」新君嬴柱將
這一遺詔鄭重交給了蔡澤。蔡澤當即慨然應命,定要設法達成先王遺願!
  蔡澤卻沒有想到,今日一開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對。
  「綱成君輕言也!」太史令翹著山羊鬍須當先開口,「先王雖有遺詔,然根本處卻在這情
勢如何?朝議所趨,人心所向,列國之勢,都是改葬須得斟酌的情勢!先王驟去,澇災方息,
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安定,動不如靜!昭襄王宗廟或可立於渭南,改葬之事萬不可行!」
  「宗廟東遷亦不可行!」太廟令立即赳赳接上,「亙古至今,墓廟兩立未嘗聞也!獨我秦
國竟能西墓而東廟,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當入雍城宗廟,昭襄王破例
將武王宗廟立於渭南,此非成例,豈能傚法!老太祝,你做何說?」
  滿頭霜雪的太祝從來寡言,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老臉恰似他與之對話的神靈那般靜穆,見太
廟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國祭祀祈禱,獻公東遷櫟陽之後,宗廟祭祀便是東西
兩分。太祝府亦隨之分為東西兩署吏員,每逢祭祀諸多不便。據實而論,宗廟陵墓歸一最佳也
。然老夫以為:自古宗廟循祖地,秦國宗廟陵墓當歸一於雍城為上策;若遷關中,或利於事功
,然卻損於國運矣!」
  「有損國運一說,可有依憑?」蔡澤立即追了一句。
  「卜師鑽龜而卦,其象不明,無可奉告。」
  蔡澤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為宗廟陵墓不宜東遷,我自當謹慎從事。然昭襄王
遺願也是鑿鑿在目,終歸不能做過耳輕風。蔡澤敢問三太:若得何等情勢出現,方可東葬昭襄
王?」
  三太一時語塞。蔡澤之言也有道理,作為奉詔大臣,先王遺詔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
來的習俗:葬地首從死者遺願,死者但有遺言,後人若無非常理由皆應遵從;尋常庶民尚且如
此,況乎一國之王!方才三人所說都是情勢之理,而沒有涉及死者遺願。而如果改變死者遺願
,自然得有非同尋常的理由。反對理由三人方纔已經說完,一時如何想得出非同尋常的理由?
蔡澤問話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問話便是相反一個方向:此事有無迴旋餘地?要得怎樣
才能使昭襄王東葬?如果回答,事實上便是順著完成死者遺願的方向說話,若不做回答,便顯
然有不敬先王遺詔之嫌,三位老太一時便沉吟起來。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澤見三人無話,便和緩笑道,「老太史之說,在國事情
勢不許。老太廟之說,在禮法成例不許。老太祝之說卻是三分,一認東遷利於事功,二認當循
祖地,三認卦象不吉。蔡澤總而言之:國事情勢大體尚安,不足棄置先王遺願;禮法成例祖地
之說,於變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說尚可斟酌。蔡澤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說可以禳解,
先王東葬便無大礙,三位老太以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點頭認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說。」太史令與太廟也跟著點了頭。
  蔡澤頓時輕鬆,與三太約定好次日會聚太廟參酌卦象,便匆匆進宮去了。
  嬴柱聽完蔡澤稟報,心中喜憂參半,喜得是在喪葬大禮上的三個要害大臣還有轉圜的餘地
,憂得是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戰國之世雖不像春秋那般逢國事必得占卜,卻也是大事必得求
兆。所謂求兆,一是天象民諺童謠等天人變異,二是山川風雲等各種徵候變異,三便是占卜。
前兩種徵兆可遇不可求,許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預聞吉凶。先王喪葬為邦國禮儀之首,諸多環節
都要占卜確定。太祝府的卜人署專司占卜,如今得出一個不明卦象,傳之朝野豈非徒生不安?
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親赴太廟聽卜人解說卦象,蔡澤欣然贊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廟石坊口迎到新君與蔡澤車駕,便轔轔進了太廟。君臣在正殿拜祭之
後,太廟令便對太祝肅然一躬交出東道之職。老太祝肅然還禮,復從容前行,領著君臣幾人徒
步進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戰國之世各國王室占卜的職司程式大體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
卜人」隸屬太祝府,國事占卜的地點卻在太廟正殿,太史令則必須在場筆錄入史;占卜之後的
卦象,須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廟的卜室,供君主與相關大臣隨時參酌。也就是說,太
祝府職司占卜並卦象保存,太廟府職司占卜場所,太史府職司筆錄監督。一事而三司,可見其
時占卜之尊崇。
  朝陽已在半天,卜室正廳卻一片幽暗。裝滿各種卜材的高大木櫃環繞牆壁,正中一口六尺
高的青銅大鼎香火終日不息。繞過正廳大屏再穿過頭頂一片藍天的幽深天井,便進了一座靜穆
寬綽但卻更為幽暗的石室,這便是尋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內三面石牆三面帷幕
,中央一座香案,兩列四盞銅人高燈、六張寬大書案,靜謐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罷香案堪堪坐定,一個鬚髮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從深處過來肅然一躬,回身
走到東牆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牆大的帷幕無聲地滑開,整齊鑲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
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對著石板高牆又是肅然一躬,雙手捧下頭頂石板格中的一面龜甲,仔細卡
進了一張與人等高的帶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經有兩名年輕吏員將木板抬到了大廳
正中。
  「卜人稟報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鑽龜卦象。」老人用一根蒼黃細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
指點著裂紋奇特的龜板,「龜紋九條,間有交錯,指向方位全然不明,無從判定吉凶也。卦象
推前。秦王細加參酌。」隨著卜人吩咐,兩張大板同時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也看不出龜甲裂紋與曾經見過的龜卜卦象有何異同?不禁便皺
起了眉頭:「三位老太學識淵博,可能看出此卦奧秘?」三顆白頭一齊搖動,異口同聲一句:「
臣等多次揣摩,無從窺其堂奧。」
  「綱成君以為如何?」
  蔡澤端詳已久,饒是雜學淵博且自認對《易》學揣摩甚深,然卻對眼前這令人目眩的紋線
看不出些許頭緒來。大凡龜卜甲板,紋線最多三五條,大部分都只有一兩條,其長短、曲直、
指向及附帶裂口,大體都有數千年傳承的卜辭作為破解憑據,多識駁雜者往往都能看出幾分究
竟來。然則目下之龜板裂紋多達九條,長短不一且偶有交錯與裂口,竟是聞所未聞!蔡澤正在
沉吟無話,卻見老卜人盯著卦象嘴角抽搐了幾次,心下猛然一亮,趨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
人乃徒父之後,累世掌卜,敢問可曾見過此等卦象?」蔡澤的謀劃是,若老卜人也回說不知,
便動議此卦做「亂卦不解」,如同「亂夢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國藏卦象,此卦恰與春秋晉獻公伐驪戎之卦象無二。」
  老卜人一開口語出驚人,三太聽得大皺眉頭。蔡澤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問下去了。晉
獻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異卦現於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來只讀醫書而生疏於史跡的嬴柱卻
陡然振作拍案:「好!參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點頭,兩個年輕吏員便從卜室深處推來了一方木板,中間卡著一片已經發黃的碩
大龜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幾人一齊注目,新老兩片龜甲的裂紋竟是一般無二!
  「晉獻公龜甲有解?」蔡澤立即追問了一句。
  「其時史蘇為晉國卜史,學問玄遠,實非我輩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嘆旋即漠然,淡淡
的語調迴盪在幽暗的廳堂,說起了一個遙遠的故事,「晉獻公五年,晉欲出兵伐驪戎。史蘇大
夫龜卜得此卦象,解為『勝而不吉』。獻公問,何謂勝而不吉?史蘇對曰,『挾以銜骨,齒牙
為猾,主紋交捽,兆為主客交勝,是謂勝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處便是『骨猾』卦象。」
  順著老卜人枯瘦的手指與細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對龜甲板上的紋路終於看出了些許眉目:
兩條稍顯粗大的紋線扶搖向上,中間突然橫生出一個短而粗的裂口,裂口兩端各有一塊裂紋恍
若人齒;兩齒間又穿進一條短粗紋線,恍若人口銜骨;兩條粗大紋線越過「人口」相交合,挽
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圈!
  「後來應驗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卜人道:「晉獻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發兵,攻陷驪戎,得驪姬姐弟還國。驪姬
妖冶,獻公立為夫人,生子奚齊,驪姬弟生子卓子。驪姬姐弟謀晉國大政,結奸佞離間公室,
自此晉國內亂頻生:太子申生為驪姬陷害,被迫自戕;諸公子盡遭橫禍,惟公子重耳與夷吾出
逃;獻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齊繼位遭朝野物議,權臣里克殺奚齊,卓子再繼位,復被里克所
殺;公子夷吾在齊秦兩國護送下回晉即位,剿滅里克一黨,然終為大亂之局;夷吾死後若非文
公重耳復國,晉國滅矣!」
  「這便是交相勝勝而不吉?」蔡澤鐵青著臉。
  「晉勝一時,而國亂數十年殺戮不斷,勝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龜卜也是勝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瞞也。」
  「果真勝而不吉,與國葬卻是何意?」老太祝顯然是要卜人說個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國運勃興,然預後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
  蔡澤一瞄,見太史令太廟令一副打定主意不開口的模樣,便走過來對嬴柱耳語了幾句。嬴
柱便站了起來說聲今日到此,大袖一甩逕自去了。出得太廟,嬴柱緇車直奔駟車庶長府。蔡澤
隨後趕到時,嬴柱與駟車庶長已經在相對啜茶了。
  「敢問老庶長,兩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後西巡?」蔡澤就座便問。
  「錄之國史,綱成君明知故問也!」
  「國史載:其時昭襄王郊見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遺詔?」
  「綱成君何有此問?」老庶長卻是不置可否。
  「蔡澤推測當有遺詔,無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過問,老夫便實言相告:先王確曾留下金匱密書。」
  「王叔何不早說?」皺著眉頭的嬴柱有些不悅。
  「先王遺命:葬時不問,此書不出,只聽天意也!」
  「金匱密書典藏何處?」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駕高車便轔轔駛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剛剛從太廟回到府邸,聽說秦王車駕已到府門,不禁大是驚愕,匆忙迎到中門,
嬴柱卻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當即拜查金匱密書。」老太史令這才回過神來肅然
一躬道:「金匱密書為歷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須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澤接道:「孟冬之月
,盛德在水,府庫啟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點頭道:「綱成君說得也是。如此
我王隨老臣前來。」便領著嬴柱君臣三人走過了一片水池又進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肅穆
的高牆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門前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個大字––國史典庫!
  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可著庭院的大水池,石條砌就池岸,池中藍汪汪清水盈岸卻沒有任何
花草,池邊整齊排列著成百隻大木桶;大水池的北東西三面全是石牆高房,整個庭院沒有一棵
樹木,卻瀰漫著一股濃郁的異香。嬴柱皺著眉頭道:「甚個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庫,
不能修葺得雅致些個?」老太史令頓時肅然:「秦王差矣!藏典須堅,防火防盜防蟲蛀,是為
第一要務。異香殺蟲,池水防火,堅壁防盜,卻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臉紅,便不再說
話,只默默跟著老太史令過了水池向北面六級高台上的大屋而來。
  四名吏員合力拉開了城門一般厚重高大的銅包木門,跨過堅實粗大的門檻,便見屋頂高得
足有尋常房屋的兩倍,室內乾燥溫暖竟是分外舒適,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勻分佈在中央一片
座案區前,尋常人實在看不出這裡與典藏有甚瓜葛?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03

  與在太廟一般,嬴柱君臣拜過香鼎,便坐在案前肅然等候。老太史令帶著兩名吏員打開了
最深處的一座「木屋」,搬出一隻三尺高的銅匣抬了過來。銅匣蓋縫處全部泥封,匣鼻吊著一
把碩大的銅鎖,鑰匙眼也是赫然泥封;封泥上皆有清晰字跡:秦王嬴稷五十四年九月十三封典
,匣面上卻是四個拳頭大的黑字––金匱密書!
  金匱密書者,藏於金匱之絕密典籍也。此制開於西周的周公旦,流傳於春秋戰國。西周滅
商後周武王大病不起,周公秘密禱告天地,自請身死以代武王;禱告之後將禱書藏於金匱密封
存庫,下令後世非王不得開啟,以示誠不昭之於人;後來周成王聽信流言,疑周公有異心,遂
親自開啟金匱密書始知真相。金匱密書藏於重地,防範之要不在被人盜開,特異處在於尋常大
臣不得擅開,所以無須使用機關器物,而是國王的煌煌泥封,但有新君查看,開啟卻是不難。
  嬴柱起身,對著銅匣肅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專用銅刀割開泥封,打開匣蓋便後退了三
步。嬴柱顫抖著雙手從匣中捧出了一方折疊的白綾,方一展開,幾行大字赫然入目:「
  秋分出雍郊遊,臥渭水之陽,夢見天帝。帝曰:嬴稷累矣,當眠秦中腹地而後安,雍城非
汝寢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猶在耳。若開此書,天意葬我於咸陽也!
  「綱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頹然軟倒在案前!
  「諸位莫慌。」蔡澤搖搖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粒醬色藥丸餵入嬴柱口中,又接
過吏員遞過來的溫開水餵得一口,嬴柱喉頭咕咚一響片刻間便鼾聲大起。「綱成君有如此醫道
?」駟車庶長不禁大為驚訝。蔡澤喘著粗氣連連搖手:「非也非也,這是呂不韋提醒我,華陽
后給得藥。這幾日秦王勞累,不得不防。」說話間過得大約半個時辰,嬴柱竟打個哈欠醒了過
來,指著案上白綾道:「先王郊見上帝,密書被我君臣開啟,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於秦中也!
綱成君立召六府會商處置。」
  「嗨!」蔡澤將軍一般赳赳應命。
  送嬴柱回宮後,蔡澤當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議決。駟車庶長、咸陽內史與行人異口同聲
無異議。太史令也不再堅持情勢說,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廟令無可無不可,終歸是點
頭贊同了。惟獨老太祝咬定勝而不吉的卦象,堅執認為只有龜卜才是預知天命國運的「信法」
,餘皆不足為國運斷!老駟車庶長三人當即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見上帝,荒謬過甚,當交
廷尉府論罪!老太祝卻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為人道也!老夫言盡於此,論罪下獄何足懼矣
!」便板著臉不再說話。太史令與太廟令卻只看著蔡澤一言不發。蔡澤本欲論說一番,然慮及
一旦扯開越說越深反倒不妙,便斷然拍案道:「先王密書不期而發,秦王之意已決,我等只議
如何實施,餘皆擱置!天道幽微難測,一人孤見亦是常情,容當後議。」
  這一決斷既顧全了事務又避免了難以爭辯清楚的糾葛,六臣異口同聲贊同,蔡澤便立即做
了部署: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籌劃徵發民力修建新陵,蔡澤領太史令草擬頒行金匱密書的國府
說帖,並籌劃葬禮議程;太祝太廟堪定墓葬地,並卜定國葬日期;行人向山東列國發出國葬文
告,並派斥候探察六國動靜。部署完畢分頭行事,蔡澤七人便大忙起來。
  次日,隨著金匱密書與國府說帖的頒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見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
傳開來,各種疑雲與反對改葬的議論頓時煙消雲散。老秦人終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
東葬定然是秦國大出的吉兆!
  卻說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為難起來。
  華夏傳統,自古便有墓地擇陰陽的禮法。《詩.大雅.公劉》便是一篇記載周人先祖公劉
以陰陽法測定豳地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篤公劉,既溥且長。既景迺岡,相其陰陽。
觀其流泉,其君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商周時期,陰陽堪地法
已經流播天下,舉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遷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講究者還
要卜鄰––以陰陽法選擇鄰居。《左傳.昭公三年》記載:「非宅是卜,惟鄰是卜。二三子,
先卜鄰矣!」春秋戰國之世,陰陽法便發展為諸子百家中的一個獨立學派––陰陽家。所謂陰
陽,原本是相地中的說法,陰為不向陽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陽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
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現,陰陽一辭便由單純的明暗之喻擴展為萬物之性,進而演化
為「道」論基石,此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從而成為所有神秘學派
的根基學說,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學說。如此流播,後世便將堪輿者稱為「陰陽先生」。
  然則,戰國之世學術蓬勃興旺,治學與實際操持已經有了區別,專一治學的名士往往未必
是世俗踐行的各種師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學大師,卻始終沒有實際參與任何一國的變法實踐
;鄒衍為戰國陰陽家的治學大師,卻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師或堪輿師。其時,相地的學問
根基是「地理」說。《管子.形勢解》云:「上逆天道,下絕地理,故天不予時,地不生財。
」《禮記.月令》云:「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所謂地理,後世東漢的王
充在《論衡.自紀篇》先給了解說:「天有日月星辰謂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謂之理。」後有唐
代孔穎達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條理,故稱地理。」由此可見,地理者,地勢之結
構條理也。地理說雖可視為操作之學,畢竟其立足點尚是治學,而不是專一的世俗操作。於是
,戰國中後期便有了專一的相地操作家,這便是堪輿師。堪者,天道也;輿者,地道也。所謂
堪輿,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斷地勢。
  戰國最有名的堪輿師,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號稱青烏子,一部《青烏經》被天下堪輿師奉為相地經典,一旦得之便視為不傳之密
。舉凡天子諸侯豪士貴胄,但能得青烏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藉!秦人風傳,這青烏子隱居
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簡出,無弟子亦無家室,更無人知其年歲,直是半神之人!然則,更令人
嘖嘖稱奇的是,這位半神半人的大師從來沒有人能請動其出山,準確地說,是根本無從尋覓。
多少大國之王生前都想請這青烏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無法探察其蹤跡。魏惠王篤信陰陽之學
,曾經封陰陽家鄒衍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尋覓青烏子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幹斥
候秘密進入秦國,將南山與毗鄰的崤山、陝原、桃林高地搜尋三年,也終歸沒能如願。有時,
這青烏子卻是不請自到,但來便說一句:「天意當出,不得不出也!」當年齊桓公田午死,幾
名堪輿師為三處墓地爭執不下,一個皓首青衣者陡然現身,只一句「齊公葬陽龍,後必勃興焉
!」便倏忽離去。堪輿師們恍然驚歎,再無一句爭執。後來齊威王鐵腕變法,齊國果然富強而
稱雄天下。齊人萬般感慨,從此篤信陰陽,方士之風大盛,齊國竟成了戰國方士的淵藪。
  說到底,青烏子之奇,便在於他自己不來則任你踏破鐵鞋也難覓蹤跡。這便是老太祝的難
處。秦有青烏子,太祝府的堪輿師便微不足道,不得青烏子相地,非但秦國朝野疑雲重重,更
要惹得列國一番嘲笑,然則要請得此人出山卻是談何容易。
  思忖間心念陡然一閃,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確定青烏子方位。老卜人躊躇一陣,
終是進了太廟卜室起卦鑽龜。不想燒紅的竹錐剛一觸及龜甲,龜甲便「嘎!」地一聲裂為無數
碎片!老卜人倏然變色,老太祝也是驚愕萬分,對著卜室大鼎撲拜祈禱良久,心頭兀自突突亂
跳。然職司所在,相地大事總是不能耽延。老太祝與幾個精幹吏員再三商議,決意派府中主書
與六名堪輿師帶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員進山尋覓青烏子。正在行將上路之際,門吏匆匆來報說綱
成君蔡澤到了。
  老太祝立即趕到府門迎接,臉上卻是一副無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烏子所在?」蔡澤皺著眉頭揶揄地笑著。
  「惟盡人事也,豈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聽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澤悠然一笑,「收回人馬,但聽老夫部署
便是。」說罷逕自進了廳堂。
  「綱成君有應對之法,本祝謹受教。」老太祝肅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學有術,人事卻失之古板也。」蔡澤不失時機地嘲笑了這個高傲的老人一句,
叩著書案問,「府下幾名堪輿師?」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幾何?」
  「王者之葬,大體五六處。」
  「將九名堪輿師並全部吏員分做六隊,大張旗鼓相地,爭執愈多愈好。」
  「這––期限在即,工匠三萬朝夕等候,自起紛爭如何收場?」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擔承。」
  「嗨!」老太祝頓時塌實,精神陡然振作,當即便召來所有吏員一番部署。一個時辰後,
九隊人馬便各自打著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陽南門,匆匆趕赴渭水沿岸的山水勝地。老太
祝敬事,也親自帶領一隊進了渭水之南的山原。
  如是三日,這九隊相地人馬便將整個關中攪得沸沸揚揚。時當冬閒,「為王相地」的白色
大纛旗召來了四野三鄉的萬千人眾終日圍觀。堪輿師們也不避諱,但有歧見便逕自高聲嚷嚷,
經好事者一番解說,圍觀人眾自然也跟著七嘴八舌地爭論不休。各種消息不斷流淌,旬日之間
,「國府相地大有爭執」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終於,九隊堪輿人馬齊聚渭水南岸的陰鄉樗里,開始了會商議決。
  一旦說開,九名堪輿師還當真是歧見百出爭辯不休。整個秦川中東部的形勝之地被一一羅
列,最後還是各有所長難分軒輊。有人說,東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帶河,為虎踞龍盤之象,
昭襄王葬此秦必大興。有人說,華山為飛龍之勢,雁騰鷹舉雙翼飛張,其北麓為最佳王陵。有
人說,驪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勢高遠如仰天大壺吞吐大河,為騰龍四海之象,其勢最佳。跟隨
老太祝的兩個堪輿師卻說,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勢磅礡,脈理隱延如浮排鋪氈,王葬
最宜。然此說卻遭到其餘堪輿師的紛紛指斥,說渭南之地鋪排無序,平野難聚天地之氣,充其
量是回龍之勢,實在是下下之選!一時各執己見,爭執得不可開交。
  老太祝不禁大皺眉頭。他原本看好這陰鄉樗里的山原形勝,此地緊鄰章台,非但山清水秀
,且更有未來「帝運」。惠文王時的上卿樗里疾通曉陰陽之學,生前便將自己的墓地選在了這
裡,死時曾對家人言及:「我死後百年,當有天子之宮夾我墓。」百年後為天子宮室,豈非秦
國帝運?當然,此時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後的「夾墓天子宮室」已經是西漢長安的長
樂宮與未央宮了。這是後話。老太祝召堪輿師們到這裡會商,實則是想提醒堪輿師們關注此地
。不想這幾個堪輿師爭得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個人提及面前這方山水。反覆思忖,老太祝終究
還是沒有開口明說。自己畢竟不是堪輿家,這些「專學」之師高傲非常,個個自視通靈知天,
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贊同他這等術非專攻的俗見?對於相地這等術有專攻之學,縱然自
己是權力上司,也無法使這些「屬吏」聽命。說到底,這既是「專學」之特異使然,亦是戰國
自由爭鳴的奔放風習使然。譬如那個專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鑽龜解卦中提出與他不同的
見解,除非你當真是占卜大家且說得確實有理有據,否則縱是君王也難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屬
下「專學」吏員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員的秉性,所以從來不在「專學」們面前抒發己見,如
此方統領得這些能才異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見識,只怕太祝府早已經亂成了一鍋藿菜羹。
然今日這等爭執卻讓老太祝頗煩。歷來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聲勢鋪排得
驚天動地,非但沒有引來青烏子,自己一班人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見,此事卻是如何收場?
  時當日暮,帳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煩亂揮手陡然一喝:「散議造飯!」
  堪輿師們正在愣怔,卻聞帳外吏員連聲驚呼:「山口!山口!」
  眾人聞聲出帳,只見一人遙遙站在山口峰頭,皓首青衣大袖飄飄,身披七彩晚霞隱隱然仙
人一般!老太祝與堪輿師們頓時警悟,當即一齊拜倒高呼:「懇請青烏子賜教解惑!」
  峰頭傳來沙啞蒼勁的聲音:「堪輿之術,順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國運盡在堪
輿,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遙遙一拜高聲道:「我等愚魯,容當自省。懇請青烏子指點秦
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國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這樁繁難。」峰頭老人大袖擎著一支竹杖遙遙向天一劃,「秦地
多形勝,非一人能獨佔,因人因時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東遷,此為孤葬也。孤葬者,非於
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秦之南山乃崑崙東來,為中國三大幹龍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
,吞吐天地,向為天下廣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勝也。然兩處皆陰,須
得陽勢補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東北,在晚霞中劃出了一個大弧,「涇水渭水交匯處有芷原
盤踞,芷陽之地照大山而過廣川,原勢光肥圓潤勢雄力足,平野鋪展厚重萬綠為蓋,實是氣脈
灌注之佳穴也。涇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原之南,南山之北,兩陰兩陽,相濟相生,合秦國之
陰平水德,承幹龍之大陽充盈,正當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問青烏子,既為孤葬,預後如何?」
  「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語方罷,山口峰頭的老人倏忽不見了蹤跡。晚霞瀰散,沉沉暮
靄籠罩了蒼黃的原野,眾人癡癡站在曠野寒風之中,卻無一人說話。
  次日清晨,老太祝將一卷刻寫整齊的《青烏子相地辭》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頭,並附上對
國葬日期的占卜結果,又特意說明這是青烏子相地的最長說辭,實乃秦國之幸也!嬴柱看得興
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句旁劃了一道粗大的紅槓,並當即下詔蔡澤「依青烏
子所相,於芷陽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國葬。」
  蔡澤接詔,立即會同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率領三萬餘徭役民眾趕修墓地。其時君王墓葬
遠非後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規模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園而已。祭祀宗廟則可
葬後補建,無須同時動工。以戰國風習,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數
:長九百步,寬五十步;東墓道長三百步,寬六十步;西墓道長百步,寬二十步;墓深十丈,
中央墓室分三級台階達於正室;東墓道陳列殉葬臣僚與軍陣陶俑,西墓道與南北兩墓道陳列各
種大型殉葬品;葬後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築砌一圈石牆,石坊為門,便成一座
陵園。與後世相比,如此工程遠非浩大,但在戰國之世卻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
昭襄王大功,無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間無農活者竟一律湧來幫工,一座大墓陵園竟在月餘
之間建得停當。行人署便依據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東大小三十二個邦國一齊發出了國葬文
告。秦王的國葬詔書也同時頒行朝野,都城咸陽與各郡縣當即大肆舉哀,未及三日,秦國朝野
便淹沒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這日清晨,三萬白甲鐵騎隆隆開道,舉國朝臣與王族男女護衛著秦昭襄王的靈柩緩緩
地出了咸陽東門。東門外的沿途原野擠滿了秦國民眾,人們在清晨的寒風中肅然佇立,默默護
送著這位大長秦人志氣的威烈之王走向命運的盡頭。從咸陽到芷陽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
茫黑壓壓人群連綿不絕,各種香案祭品擺成了無邊無際的長廊,老秦人捶胸頓足嚎啕長哭,伴
著在風中斷續嗚咽的無數陶塤秦箏,瀰漫出一種撼天動地的悲愴!
  秦國靈柩大陣之後,便是山東六國、周王室以及二十餘諸侯國的各色與葬方陣逶迤尾隨,
連綿旌旗白幡長達三十餘里。這次,山東六國都派出了極為隆重的與葬使團,或太子或丞相做
特使,一色的「百乘」車隊,一色的萬騎馬隊。百乘戰車拉著「貢」給秦昭襄王的殉葬禮品,
萬騎馬隊則意味著與葬國對死者靈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國與葬使團中,韓國最為「顯赫」,韓
桓惠王親自帶領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專程到秦昭王的宗廟靈位前隆重祭祀,今
日自然也緊緊跟著秦昭王的靈車,引得列國特使人人側目。
  這是春秋戰國之世最為講究的邦交禮儀––會葬。
  無論如何征戰攻伐,但凡一國君主國葬,各國都要派出特使會葬,然隆重繁簡程度卻是因
人因國大有不同。戰國初期,趙武靈王為其父趙肅侯國葬,中原大小諸侯悉數會葬,秦楚燕齊
魏五大國各出百車萬騎,其餘小國車騎不等。葬儀之日,邯鄲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馬蕭蕭
,號為戰國最大葬禮。此後百年不乏雄主謝世,如齊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齊宣王
、趙武靈王、趙惠文王,然此等會葬大禮卻是未曾再現。
  說到底,時也勢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戰國尚在最後一波變法強國浪潮之中,攻殺征戰互
有勝負,內政功業各見短長,天下遠未形成強弱定勢。其時秦國與山東六國的合縱連橫纏繞攻
擊勢成水火,七國敵友倏忽無定,各國忙於實打實大爭,邦交來往與征戰恩怨盤根錯節,誰也
沒精力應酬邦交虛禮,會葬禮儀自然也成虛文。然則經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國橫掃六國如捲
席,一世奠定了一強對六弱的天下定勢:先大敗六國聯軍於河內;再將土地最廣袤潛力最大的
楚國一舉擊跨,奪取彝陵、攻佔郢都、設置南郡,逼楚國倉皇北遷,最有迴旋餘地的一個大國
終於成了二流戰國;然後強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國,捎帶侵消已經軟成了一攤爛泥的韓國,一
舉奪取河東河內三十餘城,設河東河內兩郡,迫使魏國龜縮河南之地,終於也成了二流戰國;
期間燕齊兩國六年興亡大戰,最終兩敗俱傷,一齊成了二流戰國;最後,秦結舉國之力與新崛
起的最強大對手趙國大決,長平一戰三年,摧毀趙軍全部主力五十餘萬,牢牢佔據上黨天險,
若非秦國君臣歧見致白起憤然罷兵,秦軍完全可能一戰滅了趙國!原本已經孱弱的韓國,經長
平大戰丟上黨、失宜陽與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戰國;至此,作為山東屏障的最強大趙國雖然
依舊是山東最強,然卻與秦國再也無法對等抗衡了。秦國雖然也在長平大戰後兩敗於山東聯軍
,但實力元氣卻遠未損傷,經秦昭襄王晚年勵精圖治,巴蜀變成了秦國又一個「陸海」,財貨
民眾已經更為殷實。天下有識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國大軍暫無一流名將擔綱,秦昭王也痛
感後繼者乏力從而主動採取守勢,山東六國當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滄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戰局勢劇烈傾斜––秦成超強大國,
山東六國全部成為二三流戰國!當此大勢分明之際,山東六國一派頹然疲憊,竟隱隱然認了這
個令人窩心的事實,見秦國十餘年不再攻伐,後繼新君與新太子子楚也並非雄主氣象,便漸漸
不約而同地認為秦國王霸之氣已去,只要撐持得十數二十年,戰國必將重回群雄並立的老格局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東六國便不期然生出了與秦結好之心。畢竟,與秦國之所以糾纏惡
戰百年,起因還是六國不接納秦國為戰國一員蔑視秦國要瓜分秦國,如今秦國已經無可阻擋地
成了最強戰國,也無可阻擋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敵,又何須死死為敵?此等想頭雖未明
確形成國策,六國已經在邦交之道中對秦國有了異乎尋常的敬重。明白了這番根底,六國隆重
會葬秦昭襄王,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卻說旬日之後,葬禮與一應周旋俱已完畢,六國特使們便各各上路歸國。行至函谷關外分
道處,趙國特使司空馬卻見楚國車馬停在道邊,錦繡斗篷蒼蒼白髮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
手,不禁大是驚喜,利落下車趨前一躬:「在下見過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時,假相無須多禮了。」
  「若君有暇,敢請露營共酒一醉!」
  「噢呀,出關便飲卻是不妥,日後再說了。」春申君搖搖手一聲嘆息,「楚國多事之秋,
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見足下敦誠厚重,欲問兩事,盼能實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決策,在下知無不言。」
  「平原君氣象如何?」
  「門庭若市,佳賓周流不絕晝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簡出,飲酒論學,悠遊無狀。」
  春申君臉上沒了一絲笑意,默然良久,從腰間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銅管,「老夫想託假
相帶給信陵君一書,不知方便否?」
  司空馬雙手接過銅管突然低聲道:「秦國葬禮氣象大非尋常,前輩可有覺察?」
  「噢呀!老夫倒要請教了。」春申君老眼驟然一亮。
  「如此國葬,秦軍大將卻只有上將軍蒙驁一人與禮,王齕王陵桓齕嬴豹張唐蒙武等一班戰
將,還有國尉司馬梗,竟然均未與葬!更令人不解者,連那個從趙國脫逃的新太子傅呂不韋也
沒與葬!春申君但說,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與王葬,豈非咄咄怪事!」
  「吾輩老矣!」原本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微笑一掃而去,春申君不覺緊緊皺起了眉頭,喟
然一嘆便是憂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國縱是揖讓,強秦卻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
卻是何以了結!」
  司空馬驚訝地盯著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滅,嘴角抽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前輩
果然老矣!戰國累世大爭,刀兵如影隨形,一時勝負何以便滅了志氣?秦國縱是再度東出,夫
復何懼!敗而再戰,英雄也!一敗塗地而成驚弓之鳥,何以立足戰國!」
  「後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讚歎了一句,對司空馬的慷慨激昂以及對自己的譏諷卻是
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為之,後會有期了。」說罷便登上華貴的青銅軺車逕自轔
轔去了。年輕的司空馬怔怔地望著黃色的車馬遠去,竟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07

【第五節】
  春日踏青之時,藍田大營驟然沸騰起來!
  雖然在朝會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對,蒙驁卻始終沒有放棄來春起兵的謀劃。武安君白起時的
秦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一班老將自然也成了六國聞之變色的赫赫名將。然則白起死後,
秦軍卻是連續三次大敗,不得不縮回函谷關採取守勢。此等奇恥大辱,非但一班老將怒火中燒
,蒙驁更是耿耿與懷。畢竟蒙驁是上將軍,無論按照秦國傳統,還是按照秦國法度,連續三次
大敗的將軍都是不赦之罪。雖說那三次大戰都是王命強令出兵,兵敗後沒有問罪於任何一員大
將,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頒行罪己書承擔了全部戰敗之責,然敗仗終究是將軍們自己打的,心下
卻是何安?蒙驁記得很清楚,在武安君與秦昭王發生歧見之時,他們一班大將都是站在武安君
一邊的。但就心底裡說,當時一班久經戰陣的盛年老將都以為武安君是過分謹慎了。為此,他
與王齕還私回咸陽專門勸了武安君一次,主張不要與王命對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當時六國
的渙散驚慌,獲勝當毫無疑義。武安君卻冷冰冰回道:「戰機在時不在勢。戰機一過,縱有強
勢亦無勝機。趙國已成哀兵,舉國同心惟求玉石俱焚,為將者豈能不察!」兩人當時都沒有說
話。出得咸陽,王齕嘟噥了幾句:「甚說法?論兵還是論道?疏離戰陣太久了。」蒙驁素以穩
健縝密著稱,與這位秦軍頭號猛將卻是至交,當時雖沒有呼應王齕,心下卻並不以為王齕有錯
。蒙驁尚且如此,況乎一班馳騁征殺所向無敵的悍將?至於真正疏離戰陣的秦昭王,更是以為
秦軍任何時候都可以對山東六國予取予奪!
  正是因了廟堂君王與陣前大將的這種揮之不去的驕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絕統兵出戰時,秦
昭王竟聽從范雎舉薦,派出了誇誇大言的鄭安平將兵攻趙,結果是秦軍三萬銳士戰死,鄭安平
率餘部兩萬降趙。消息傳來,舉國嘩然!秦軍將士怒斥鄭安平狗賊窩了秦軍,發誓報仇雪恥。
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戰再攻趙國,結果又是兵亡五校,幾乎無法回師。第二次大敗,將
軍們依然沒有清醒,反倒是求戰復仇之心更烈。王齕當即「被迫」代王陵為將,率大軍二十萬
第三次攻趙,結果遭遇信陵君統領的五國救趙聯軍,導致秦軍前所未有的慘重敗績。至此,一
班老將羞憤難當,竟嗷嗷吼叫著要做最後血戰!還得說秦昭王有過人處,三戰敗北頓時清醒,
嚴令秦軍只取守勢再不許出戰。漸漸平靜下來的一班大將們痛定思痛,這才對武安君把握戰機
的洞察力與冷靜明徹的秉性佩服得五體投地,再沒有了輕躁之心。
  雖則如此,秦軍將士的復仇之心卻是刻刻縈懷。
  蒙驁與一班大將們對山東兵勢開始了認真揣摩,默默地厲兵秣馬,等待著復仇大戰的時機
。三年後,也就是秦昭王風癱的前一年,蒙驁秘密上書請求對山東做試探性攻伐。旬日之後秦
昭王秘密召見的蒙驁,一言不發地聽蒙驁將用兵方略陳述了整整一個時辰。秦昭王最後只說了
三句話:「久不用兵,滅國人將士志氣也。然目下不宜大戰,只輕兵奔襲周與三晉可也。若擅
動大軍,休說老夫再度殺將。」蒙驁慨然應諾,秦昭王才頒發了出戰詔書。
  連續五年之中,試探性攻伐大獲成功。為了防止大將們輕躁冒進,蒙驁一律採取了奔襲戰
法:每戰最多出兵五萬,隨軍攜帶半月糧草,不配置輜重大營,一戰即回函谷關。第一戰,大
將嬴摎統五萬鐵騎奔襲韓國,攻取陽城、負黍兩座城池,全殲韓軍步騎四萬。第二戰蒙驁親自
將兵,以王齕王陵兩部精銳鐵騎為主力長途奔襲趙國,旬日攻下二十三座縣城,擊殺趙軍九萬
後迅速回師。恰在此時,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竟秘密聯絡殘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國
,要會兵伊闕,切斷函谷關與新得陽城之間的通道。蒙驁得報搶先出動,派嬴摎再次統兵五萬
突然進攻西周!兵臨城下萬弩齊發,這個西周公大為驚慌,立即出城頓首投降,獻出三十六座
小城堡與三萬周人。這是第三戰,異乎尋常地順利。唯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萬老周人入
秦後不堪耕戰勞苦,竟於第二年大批東逃回東周,若非秦昭王嚴令不得阻攔追趕,這個東周焉
能存到今日?第四戰,老將桓齕奔襲魏國,一舉攻佔吳城,旋即回兵。
  如此四戰雖戰戰皆勝,大大震懾了三晉,韓魏兩國向秦國稱臣納貢,天下第一次出現了罕
見的「戰國臣服」。可是蒙驁與一班老將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戰縱是再勝一百次,也抵不
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戰!若不大舉東出,這一代老將就將永遠沒有了大報仇的機會。如今
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剛剛即位,秦國正需要一場大戰重新立威。從實力說,秦軍主力也已經再
度飽滿為六十萬,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然則,以綱成君蔡澤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卻是反對的。
  蒙驁素來關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們的反對有著紛繁複雜的原因。首要之點,便在新君無
雄才,大臣們深恐大戰一開新君不能激發舉國之力,反而會生出無法預料的變局。其次,便是
大臣們對包括蒙驁在內的一班老將的用兵才能的疑慮,雖則誰也不會公然說開,但這種疑慮卻
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們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國需要充實國力,目下大軍不宜輕動
。就實說,秦川一場老霖雨,再加上隴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國也確實有些狼狽。然則在
蒙驁看來,這根本無損秦國元氣,所謂亂象完全是主政大臣們應變無方造成的!設若商君、張
儀、樗里疾、魏冉、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際措手不及?你蔡澤雖然沒有
實際攝相,但終歸還是最高爵位的名義領政大臣,分明是計較自己丟失相權耿耿於懷而不做國
事預謀,到頭來卻要以「大災未過,國葬未行」為理由反對出兵,當真豈有此理!老夫明明說
得是來春出兵,與大災與國葬卻有何涉?難道老秦王要擱置一年不下葬麼?難道一年之中你等
一班主政大臣連一場老霖雨災害都理不順麼?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蒙驁才在新
君朝會上憤然指斥蔡澤。若不是新君突然發病,老蒙驁定然要與蔡澤將相失和了。
  事情的轉機,是在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之後。
  呂不韋沒有參與操持顯赫的國葬大禮,朝會次日便專程來拜會上將軍府。蒙驁正要前往藍
田大營向諸將通報朝會情形,連說不見不見。正在此時蒙武回府,攔住了父親低聲道:「這位
新太子傅不俗,父親不該冷落。」蒙驁冷冷道:「俗不俗與我何干?老夫不耐這班文臣!」蒙
武連忙將父親拉到一邊急迫道:「查勘府庫勢在必行,大臣們沒一個敢來好麼?呂不韋不去湊
國葬風光,專來做這棘手差使,父親若率性而去,豈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驁恍然點頭,立即
吩咐長史推遲藍田之行,轉身便到府門將呂不韋迎進了正廳。
  「例行公事也,不會耽擱上將軍行程。」呂不韋沒有入座,顯然是準備說了事便走。
  「哪裡話來?太子傅請入坐。上茶!」蒙驁一旦通達,便是分外豪爽。
  「呂不韋奉詔查勘府庫軍輜,一則知會,二則特來向上將軍討一支令箭。」
  「公務好說!來,先飲了老夫這盅蜀茶!」
  「好茶!」呂不韋捧起粗大的茶盅輕啜一口,不禁驚訝讚歎,「釅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
吳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呂不韋未嘗聞也!」
  「吳茶算甚來!」素來鄙視楚物的蒙驁當地一敲大案,「輕得一陣風,上爐煮一遭便沒了
味道。蜀茶入爐,三五遍力道照舊!」
  「噢?卻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豈有他哉!」蒙驁慨然拍案,「蜀山雄秀,雲霧鬱結,蜀水洶湧,激盪地
氣!更根本者,蜀地歸秦,李冰治水,茶樹焉得不堅!」
  呂不韋不禁莞爾:「茶樹因歸秦而堅,上將軍妙論也!」
  「你竟不覺得?」蒙驁大是驚訝,「吳國未滅時,震澤茶力道多猛?吳國一滅震澤歸楚,
哼哼,震澤茶那個綿軟輕,塞滿茶爐煮也不克食!」
  「原來如此!」呂不韋哈哈大笑,「上將軍說得震澤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經煮也!綿
軟輕,那才是震澤春茶上品,須得開爐、文火、輕煮,其神韻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
子牛羊肉也!」
  「著!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勞什子神韻做甚?」
  「上將軍喜歡經煮猛茶,不韋每年供你一車如何?」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兩人一陣大笑,蒙驁一揮手,大屏旁肅立的長史便捧過了一支青銅令箭。蒙驁笑道:「秦
國十六座軍營輜重庫,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呂不韋接過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肅然一拱:「國庫
軍庫共計三十三處,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將軍以為先查何方為好?」蒙驁笑道:「這是太子傅
與國尉公務,老夫只保軍庫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辭。」呂不韋正要離案起身,蒙驁卻
是一擺手道:「先生且慢。」見呂不韋愣怔困惑,蒙驁低聲道,「秦軍東出與否,綱成君一班
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災害,在財貨實力?」呂不韋釋然點頭:「上將軍以為不在災害與實力
?」蒙驁喟然一嘆:「為將不能取信於大臣,慚愧也!」呂不韋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呂不韋
揣摩不差,上將軍是以為綱成君等懷疑一班大將之戰場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韋直言,上將
軍卻是錯了。」見蒙驁環眼圓睜,呂不韋坦然懇切道,「呂不韋無須隱瞞,朝會之前綱成君已
經上書,主張秦軍稍緩東出,理由便是秦國元氣尚未充盈;一俟國力強大,『蔡澤願為上將軍
督運糧草輜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這番上書老夫知道,緩兵而已,豈有他哉!」
  「不然。綱成君不以容人見長,若疑慮上將軍之才,能自請軍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驁淡淡一笑:「來日方長,是非自現,不爭了。」
  「上將軍無須疑慮,軍輜但許出兵,終歸無可阻攔!」呂不韋慨然一句便告辭去了。
  此後整整一個冬天,蒙驁幾乎每隔三兩日總能接到遠近軍報,說呂不韋逐一查勘駐軍輜重
營,比會同查勘的國尉府丞還要嫻熟於兵器糧秣,竟連續查出六座輜重營兵器失修糧秣衣甲保
管不當!蒙驁頓時不安,火速派出幾名精幹軍吏奔赴各關隘軍營督導修葺,結果還是被呂不韋
屢屢查出紕漏。蒙驁大是沮喪,覺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個執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
是要挑理緩兵了。及至呂不韋臘月末冒雪趕赴藍田大營做最後查勘時,蒙驁與大將們再也無心
應酬這個新貴,竟只派出一個長史陪同呂不韋了事。一個正月,這個呂不韋也不過年,竟一鼓
作氣查勘完了關中的十多座官庫,仍然是庫庫有紕漏,蒙驁哭笑不得,一氣之下索性住到藍田
大營不回咸陽了。
  二月末河冰化開,一卷緊急詔書將蒙驁星夜召回咸陽。
  蒙驁萬萬沒有想到,新秦王竟當場下了詔書––大軍整備,三個月內相機發兵!秦王靠著
大枕氣喘吁吁將一卷竹簡推到了他面前:「老將軍,若非翔實查勘,我還當真不知道秦國府庫
竟有如此殷實。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則,各軍庫儲物紕漏太多,折損太大,教人
心痛也。這是清冊,老將軍務必在發兵之前整肅好軍營府庫。」蒙驁的心彭彭猛跳,接過清冊
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憂!老臣定當整出一個好軍庫來!」
  回到府邸翻開簡冊,蒙驁竟看得心驚肉跳!粟穀糜爛十三萬斛,軍械弓弩失修六萬餘件、
帳篷霉變一萬六千頂,車輛斷軸三千餘、車廂破損六千餘,軍船漏水者十三條,戰馬鞍轡皮條
斷裂者三萬餘具––統共開列十三項,項項有數目有府庫地點有輜重將軍印,最後便是太子傅
呂不韋與國尉司馬梗的兩方陽文大印。
  不用核實,蒙驁便相信了清冊的真實。
  秦國法度:府庫倉儲分為三類,一類為王室府庫,只存儲王宮王室器物糧貨;一類為邦國
府庫,分為國庫與郡縣府庫兩級,存儲各種民用財貨;一類為軍庫,專門儲存軍用器物糧秣。
僅以軍用器物說,又分為「尉庫」與「營庫」。尉庫者,籌劃掌管存儲全部軍用物資的國尉府
專庫也;營庫者,隸屬帶兵將領的軍營倉庫也。每年歲末,所有營庫須得向國尉府上報總消耗
與來年需求,再由國尉府上報國府太倉令,太倉令最終依據國君詔書,與國尉府核定來年全部
軍用器物總數量,而後分期撥付。戰國之世大戰多發突發,為免緩不濟急,國尉府向大軍營庫
撥付的器物錢財歷來都多出三月,若遇長平大戰那般的長期鏖兵,事實上便是尉庫與營庫直接
合一了。即便在尋常情勢下,軍營府庫也至少多出一月的倉儲。如此一來,軍營府庫便多為滿
倉,而尉庫倒往往是半倉或空倉。也就是說,軍用器物的儲藏事實上多在常在軍營府庫,而不
在國尉府庫。然則,大軍府庫一律由輜重糧草營掌管,輜重營總管無一例外都是穩健又不失勇
猛的將軍,其軍務重心首先在保障糧道暢通,而不是保障倉儲完好。即使營庫有少數通曉倉儲
的軍吏,也無法使營庫大將將倉儲完好當作大事來做。大多時候,營庫的糧草軍械都是露天堆
放,除了雨雪天氣用麥草或帳篷稍做苫蓋,幾乎再沒有任何法程。蒙驁也曾經做過三個月輜重
將軍,清楚記得國尉府軍吏每次來核查糧秣器物時都要皺著眉頭長吁短歎,而最終又都是搖著
頭默默走了。如今想來,當年還當真是熟視無睹。這個呂不韋也是不可思議,短短三個月竟將
舉國府庫查勘得如此鉅細無遺,尤其對大軍營庫,幾乎是仔細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驁二話不說,飛馬直奔國尉府,當頭便要六十名倉儲軍吏。
  「老兄弟胡話也!」同樣白髮蒼蒼的司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說有沒有?給不給?」
  「莫說六十,只怕六個也沒有。」
  「堂堂國尉府,六十個倉儲吏都沒有!」
  「老兄弟,倉儲吏不是工匠,是巡查節制號令指揮,你說有幾多?」
  蒙驁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說,一個倉儲吏可管多個庫場?」
  「還沒老糊塗。」司馬梗嘟噥了一句。
  「好好好!給三個便是!」
  「三個?我一總才兩個!」
  「好好好!一家一個!」
  「老兄弟也!」司馬梗哭笑不得,「我這二十多座府庫星星一般散在各郡縣,一個跑得過
來麼?緩急還要被太倉、大內拉去幫庫。再走一個,老夫還做不做大軍後盾了?」
  「鳥!」蒙驁不禁大皺眉頭,「如此說,這呂不韋是拿捏老夫了!」
  「呂不韋?」司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斷無差錯也!」
  「老哥哥都沒有,一個太子傅倒有了?虧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來?呂不韋的兵器倉儲,只怕我得拜他為師了。」
  見素來慎言的老司馬如此推崇呂不韋,蒙驁心頭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門上馬出
城,過了渭水白石橋便向呂莊而來。蒙驁聽蒙武說過,這個呂不韋雖然做了太子傅,卻超然於
朝局之外,除非奉詔,尋常總住在城南自家的莊園,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蕩蕩的。到
得莊門拴好戰馬,蒙驁也不報號便提著馬鞭逕自登門。門廳僕人想攔又不敢,便飛步跑過蒙驁
進莊通報去了。
  「老朽見禮了。敢問可是上將軍?」一個白髮老人在正廳廊下當頭一躬。
  「足下識得老夫?」蒙驁有些驚訝。
  「老朽見過蒙武將軍。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歸。上將軍請。」
  蒙驁原本便要告辭,卻忽然心中一動竟不覺走了進去。四開間的廳堂寬敞簡樸,腳底一色
大方磚,幾張大案前也都是草蓆一張,沒有地氈,沒有青銅大鼎一類的名貴禮器,連正中那張
大屏也是極尋常的木色。蒙驁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呂氏富可敵國,不想卻如此簡樸也。
」肅立一旁的西門老總事回道:「義不聚財。我家先生又素來厭惡奢華,財力雄厚時也是如此
。」蒙驁點頭一聲好,便站了起來笑道:「相煩家老知會先生:他給老夫一道難題,老夫要向
他討一個通曉倉儲者。茶水沒工夫消受了,告辭。」說罷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驁沒想到的是,當夜二更,那個家老帶著呂不韋的一封書簡與三個中年人竟到了上將軍
府邸。呂不韋書簡只有兩句話:「遵上將軍囑託,派來三名倉儲執事,上將軍但以軍吏待之可
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韋安矣!」西門老總事說,這三個執事都是當年呂氏
商社的幹員,專一地經管陳城大倉,十多年沒出過任何差錯。蒙驁問得幾句,見這三人個個精
幹,心下大是寬慰,立即下令長史給三人入策定職,先留中軍大營聽用。
  次日黎明,蒙驁帶著戰時全套軍吏風馳電掣般出了咸陽。
  一月之間,藍田大營始終沒有停止過忙碌,夜間軍燈通明,白日號角頻頻,除了沒有喊殺
聲任何聲音都有。修葺兵器輜重、處置霉爛衣甲、裁汰傷病老幼、整飭輜重將士、整頓大型器
械、關塞步騎調整、確定進軍方略等等,久未大戰的秦軍在一個月的緊張折騰之後,三十萬精
銳大軍終於在藍田大營與函谷關集結就緒。
  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時,蒙驁升帳發令。第一支令箭方舉,忽聞帳外馬蹄聲疾雨而來,滿帳
大將正在疑惑,白髮蒼蒼的司馬梗已經跌跌撞撞衝進大帳,對著蒙驁一搖手便倒在了兩排將墩
之間。蒙驁一步衝下帥案抱住了老國尉,右手便掐上了人中穴。
  「密詔––快––」司馬梗氣若游絲,頹然軟在了蒙驁懷中。
  「抬入後帳救治!快!」蒙驁一邊卸司馬梗腰袋一邊大喊。
  詔書嘩啦展開,蒙驁剛瞄得一眼便是一聲悶哼,一口鮮血驟然噴出,全副甲冑的壯碩身軀
山一般轟隆倒在了帥案!前排蒙武一個箭步衝前,抱住父親便進了後帳。老將王齕大是驚愕,
憤然上前揀起詔書,剛一搭眼也轟然跌倒在地,詔書嘩啦跌落展開,兩行大字錐子般刺人眼目
––秦王驟逝!東出止兵!王陵蒙武留鎮藍田,蒙驁王齕即行還都!
  大帳靜如幽谷,一片喘息猶如猝然受傷的狼群。驟然之間電光一閃雷聲炸起,大雨瓢潑傾
洩,無邊雨幕籠罩了天地山川。中軍大帳前緩緩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白幡,廣袤三十餘里的藍田
軍營沒進了茫茫汪洋。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32

【第九章】呂氏新政

【第一節】
  夏姬實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記不清何日開始,門可羅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著夜色有侍女悄悄來說她的親生
兒子回到了咸陽,後來便是自稱當年小內侍的老內侍送來了久違的錦衣禮器,再後來又多了兩
個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獨門幽居的夏姬終於相信了這個夢幻般的消息,但她卻始終沒有走出這
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個精靈般的小侍女將一方有著醬紅色字跡的白絹神秘兮兮
地給了她,她才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白絹上那兩行醬紅色大字猶如春雷轟鳴甘霖大作,
在她乾涸的心田鼓蕩起一片新綠。「我母生身,子恆不忘,幽幽之室,終有天光!」除了自己
的親生子,誰能對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親子,絕不會有別人!夏姬漸漸活泛了,走出
了終日蝸居的三開間寢室,與兩個可人的侍女對弈練劍讀書論詩談天說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
廚,瘦削的身軀漸漸豐滿了,蒼白的面容漸漸紅潤了,琴聲也變得嫻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終
沒有走出過後苑的那道石門。她堅信,即或兒子平安歸秦,太子府正廳也永遠不是她的天地,
太子嬴柱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真正的夫君。一個亡國公主,命運注定是沒有根基的雲,隨時可能
被無可預料的颶風裹脅到天邊撕扯成碎片!爭不爭都一樣,爭又何益?年來情勢紛紜,老秦王
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兒子做了太子。侍女內侍們都暗暗向她道賀,可夏姬卻平靜得一如既往
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們都搬進了王宮,晉陞了爵位。她卻上書秦王,不進王宮,不受女
爵,只請繼續留居太子府後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並沒有復詔給她,老內侍總管卻准許她留下
了。後來,還是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對她說,這座老太子府已經是她的了,她是沒有王后名
分的王后。從此,她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閒人,與幾名侍女內侍終日優遊在這座空曠的府邸,品
嚐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秘密宣召卻改變了這一切。
  一輛尋常的垂簾緇車將夏姬拉出了咸陽,拉進了一片幽靜的園林宮室。駕車內侍不說她也
不問,只默默跟著老內侍走進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間陽光明媚卻又悄無聲息的所在
。林木茂盛蔥蘢,房子很高很大,地氈很厚很軟,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張古
琴。打量之間她心頭怦然一動––沒錯!這正是當年第一次進太子府彈奏的那張古琴!淚水乍
然朦朧,對著香鼎肅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輕輕地拂動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兒便流水般
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湯湯。導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
安我茅舍。生民咸服,幅隕既長。」
  「一支《夏風》,韻味猶存矣!」拊掌聲陡然從背後響起。
  琴聲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著這個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老人,驚愕得聲音
都顫抖了。雖說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當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覺得他必是老了,可無論如何
,她還是不能想像變化會是如此巨大!面前這個臃腫蒼白滿頭灰髮的老人,能是當年那個雖則
多病卻也不失英風的年輕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參,參見秦王。」夏姬終於回過神來拜了下去。
  「起來起來。」嬴柱連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說將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著粗氣靠到了對面
那張寬大的坐榻上。見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樣,嬴柱不禁一聲嘆息,對她說起了這些年的人事滄
桑,末了道:「目下異人已是太子,來日便是秦國新君。你乃異人生母,異人來日必認你貴你
。雖說天命使然,終歸是你純良所致,他人亦無可厚非也。然則君無私事,宮闈亦干政道。異
人既以禮法認華陽后為嫡母,此事便當有個妥善處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打住話頭殷
殷地望了過來。
  「不須秦王費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頓時沉下臉:「若要你死,商議個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說如何,我只聽憑處置。」
  「你若輕生而去,異人何能心安?華陽后何能逃脫朝野物議?我這秦王豈非也做得慚愧?
從此萬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囑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隱,不失為上策。我看只一條:今日
不爭王后,他日不爭太后,長居老府,散淡於宮闈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現出了燦爛的笑,對著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
一爭,後當天誅地滅!」記得嬴柱當時竟有些傷感起來,「夏姬呵,子長幽居,我長惶愧,兩
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復何言?若有來生,惟願你我生於庶民之家,淡泊桑麻,盡享生趣
也!」
  「夫君!」夏姬一陣眩暈,額頭重重撞到案角昏了過去––一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感覺衝
擊得她醒了過來,一睜眼竟是又驚又羞!她赤身裸體地橫陳在那張寬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擁著
她豐腴雪白的身子奮力耕耘著嘖嘖讚歎著,雨點般的汗水灑滿了她的胸脯,熱辣辣的氣息籠罩
了她的身心,久曠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那濕淋淋的龐大身軀––當嬴柱粗重
地喘息著頹然癱在坐榻時,她不期然看見了榻後的銅壺滴漏正指在午後申時––入宮已經整整
四個時辰!
  記得很清楚,她親手將案頭自己未動的那盅涼茶捧給了嬴柱。嬴柱咕咚兩口吞了下去,卻
又張開兩臂猛然圈住了她。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便撲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來。誰知就在
兩人魂消骨蝕忘形囈語的時刻,身下的嬴柱驟然冷汗淋漓喉頭咕地一響便昏厥了過去!老內侍
隨著她驚慌的呼叫趕來,撬開嬴柱牙關灌下了一盅藥汁。嬴柱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她,只對老
內侍低聲嘟噥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兩個小內侍送進密封的緇車匆匆拉走了。
  當晚三更,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來說,秦王薨了!華陽后要殺她!
  侍女說她要帶她逃出咸陽。她問她是何人,侍女卻只催她快走,說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
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搖搖頭,默默地拒絕了她。嬴柱將一生的最後辰光給了她,便是她
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拋下夫君屍身苟活於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書駟車庶長府,
自請以王族法度處置,准許自己為先王殉葬!也不管駟車庶長府如何回覆,夏姬便在老府正廳
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靈堂,衰絰上身,放聲痛哭。
  夜半時分,呂莊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動了。
  當呂不韋被從睡夢中叫醒時,西門老總事緊張得話也說不清楚了。呂不韋從老人的驚懼眼
神已經料到幾分,二話不說便大步出門跟著內侍飛馬去了。到得步騎林立戒備森嚴的章台宮,
四更刁斗堪堪打響。老長史桓礫正在宮門等候,一句話沒說便將呂不韋曲曲折折領進了城堡深
處的秘密書房。跨進那道厚實的鐵門,呂不韋立即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窒息!太子嬴異
人跪在坐榻前渾身瑟瑟發抖。華陽后沉著臉立在榻側,冷冰冰空蕩蕩的目光只盯著嬴異人。兩
名老太醫與老內侍圍著坐榻惶恐得手足無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蓋著白髮散亂的一個老人,兩
手作勢指點喉頭嘎嘎作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下猛然一沉,呂不韋迅即覺察到最為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整個宮廷正在一片混亂茫然
之中!當此之時,冷靜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呂不韋頓時神志清明,大步進了令人
窒息的廳堂。
  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眼看見呂不韋進來,立即匆匆迎來湊著呂不韋耳邊低聲一句:「秦王
彌留!只等太子傅。」便將呂不韋領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異人驀然覺察呂不韋到了,噌地站
了起來便偎到父王身邊,陡然將華陽后擋在了身後!華陽后眉頭倏地立起卻又迅速收斂,眼神
示意太醫退下,便匆匆過去站到了坐榻裡側。
  「臣呂不韋參見我王。」呂不韋拜倒在地,聲音沉穩清朗竟不顯絲毫慌亂。
  坐榻大被下艱難地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作勢來拉呂不韋。呂不韋立即順勢站起,俯身坐
榻高聲道:「我王有話但說,不韋與王后太子共擔遺命!」
  嬴柱迷離的目光倏忽亮了,喉頭嘎嘎響著將呂不韋的一隻手拉了過來,又將華陽后與嬴異
人的手拉了過來疊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著呂不韋,喉頭艱難地響著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卻是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王是說:要王后與太子同心共濟,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頭顱微微一點,喉頭嘎的一聲大響,嬴柱雙手撒開,兩眼僵直地望著呂不韋,頓時
沒了氣息!華陽后驚叫一聲頹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異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醫內侍們
便頓時忙亂起來。
  呂不韋卻凝神肅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簾,理順了散亂虯結的雪白長髮,
又拉開大被覆蓋了驟然萎縮的屍身,對著坐榻深深三躬,這才轉身走到已經被太醫救醒的華陽
后面前一拱手低聲道:「王后對秦王之死心有疑竇,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務在安定大局,餘事
皆可緩圖。王后與秦王廝守終生,深知王心,必能從大處著眼也。」華陽后深重地嘆息了一聲
,陡然起身道:「儂毋逼我孤身未亡人!儂也曉事之人,我這王后尚終日清心不敢放縱,竟有
賤人竭澤而漁,當如何治罪了!不治殺王之罪,何以面對朝野!急務先於大局,曉得無?不將
淫賤者剮刑處死,萬事休說!」語勢凌厲神色冰冷,與尋常那個清純嬌媚的纖纖楚女竟是判若
兩人。
  華陽后一開口,嬴異人的嚎啕哭聲便戛然而止,人雖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卻劍一般直刺過
來。夏姬是他的生母,華陽后非但當眾辱罵生母還要立殺生母,何其險惡!嬴異人母子一生何
苦,子為人質,母囚冷宮,還當如何折辱!嬴異人寧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頂住這個蛇蠍楚女
!一腔憤怨,嬴異人的臉色立時鐵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華陽后,恰逢呂不韋的目光
卻直逼過來,冷靜體貼威嚴卻又透出一絲無可奈何地絕望。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只要一開口,
秦國便無可收拾一切便付之東流!嬴異人讀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終是低頭哽咽一聲,
猛然撲到父王屍身放聲痛哭。
  「王后之見,臣不敢苟同。」呂不韋轉身對華陽后一躬,語氣平和而又堅定,「王后明察
:先王久病纏身朝野皆知。縱有他事誘發,終歸痼疾不治為根本因由。再則,夏姬為先王名正
言順之妾,得配先王尚早於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為太子時多病孱弱,而潔身幽居二十年,
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縱密召夏姬入宮,於情,於理,於法,無一不通。若得治罪,敢問
依憑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謂之淫,賣身操業謂之賤。今夏姬以王妾之身會先王,夫婦敦
倫,何罪之有?」
  「呂不韋!你,你,你豈有此理!」
  「王后明察:當此危難之際,呂不韋既受先王顧命,便當維護大局。無論何人,背大局而
洩私憤,呂不韋一身當之,縱死不負顧命之託。」
  大廳一片寂靜,大臣吏員都肅然望著平和而又鋒稜閃閃的呂不韋。陡然之間,老長史桓礫
拜倒在地高聲一呼:「老臣懇請王后顧全大局!」
  「臣等懇請王后!」史官太醫內侍們也一齊拜倒。
  華陽后嘴唇咬得青紫,終是長吁一聲抹抹淚水抬頭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儂等誰沒得
見?便不能體察我心?也好!此事容當後議。儂只說,目下要我如何了?」
  呂不韋道:「王后明察: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負我也!」華陽后咬著嘴唇幽幽一嘆,對著始終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異人狠狠挖
了一眼,走到大廳中央冷冰冰道,「老長史聽命:秦王乍薨,國不可一日無君。本后與顧命大
臣呂不韋,即行擁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詔錄畢,顧命用印。」長史桓礫捧著一張銅盤大步過來。
  華陽后冷冷看了一眼呂不韋,打開裙帶皮盒,拿出一方銅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蓋上了
銅盤中的羊皮紙。老桓礫低聲道:「擁立新君,顧命大臣亦得用印。」呂不韋慨然點頭,打開
腰間皮帶的皮盒拿出一方兩寸銅印蓋了,低聲吩咐一句:「立即刻簡,頒行朝野。」轉身便向
嬴異人拜倒,「臣呂不韋參見秦王!」
  「臣等參見秦王!」桓礫等所有在場官吏也一齊拜倒。
  嬴異人正在憤怨難平兀自哀哀痛哭,驟然聽得參見聲大起,不禁一陣驚愕,手足無措地站
了起來連忙先扶起呂不韋,又吩咐眾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卻是陡然一躬:「子楚謝過母后
!」此舉原是突兀,呂不韋與在場人眾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讚許。
  華陽后卻冷笑道:「謝我何來?該儂做事了。」
  嬴異人略一思忖,又湊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幾句,見華陽后神色緩和地點了頭,便回身哽
咽著道:「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
,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
喪葬後朝會議決。」
  「臣呂不韋奉詔。」呂不韋肅然一躬,回身徑直走到老長史桓礫面前一拱手,「敢問老長
史:今夜發出幾卷詔書?秦王病情知會了那幾位大臣?」
  「回稟顧命,」老長史桓礫肅然拱手,「夜來發出國事詔書六卷,皆是各郡縣夏忙督農事
;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會任何大臣;下官稟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護。」
  呂不韋一點頭高聲道:「在場吏員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國正在危難之期!首要急
務,便在宮廷穩定。呂不韋受秦王顧命與新君特詔,臨機發令如下:長史桓礫總領王宮事務,
給事中與老內侍總管襄助;謁者即行飛車回都,密召內史勝來章台,護持王駕一行回咸陽;目
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屍身,一應發喪事宜,待回咸陽定奪;當此非常之時,任何人擅自走漏消
息,立斬無赦!」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古老的誓言驟然迴盪在深夜的城堡。
  呂不韋發令完畢,各方立即開始分頭忙碌起來。呂不韋卻對桓礫低聲耳語兩句,便過去將
華陽后與新君嬴異人請到了章台的秘密書房。華陽后一臉不悅道:「儂已是顧命大臣連連發令
,如此神秘兮兮,毋曉得多此一舉了!」呂不韋卻是渾然無覺,只一拱手道:「臣啟太后秦王
:目下有急務須得秦王詔書方能處置,非臣不敢擔承。」嬴異人目光一閃卻抹著淚水道:「我
方纔已經言明,服喪期間不問國事。先生與太后商議便了,我去守護先王。」說罷舉步便走。
「秦王且慢!」呂不韋肅然一躬,「王執公器,服喪不拘常禮,自古皆然。喪期之中,王雖不
親理國事,然大事不可不預聞也。當年宣太后主政之時,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議,且必要昭襄
王先出決斷。太后母儀朝野,其心原不在攝政,而在錘煉昭襄王也。臣以為華陽后德非尋常,
必不會以服喪之由拒秦王預聞重大國事。」華陽后被呂不韋點破心事,亦清楚聽出呂不韋勸戒
中隱含的強硬,一心不悅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對嬴異人一揮手道:「曉得儂只與母親生分,要
儂走了麼?回來回來,聽了還要說,曉得了?」回頭便道,「先生便說,甚事要詔書?」呂不
韋正色道:「蒙驁三十萬大軍即將出關,須得立即止兵。」「呀!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異
人不禁恍然驚歎,眼角一瞄華陽后卻沒了聲息。華陽后卻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了宣太后規
矩,秦王自當先說了。」嬴異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見甚是,非常之時當立即止兵。」華
陽后一點頭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將軍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驟然止兵非同小
可。此事須得那班老將軍們信得過的老人去辦,曉得無?」呂不韋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
臣當妥為謀劃。」
  「止兵詔書成,太后秦王過目。」老桓礫匆匆捧來了銅盤。
  嬴異人搶先捧起詔書展開在華陽后面前,華陽后點頭說聲好,嬴異人便將詔書放入銅盤道
:「長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礫道:「此詔為特詔,須三印成詔,敢請太后新君用印。」嬴異人
生平第一次用印,心頭猛然一跳卻摸著腰問道:「慚愧慚愧,我素來不帶爵印,只蓋母后印便
了。」已經蓋好王后印的華陽后非但沒有責難反而蕩出一絲笑來:「曉得儂長不大。老長史,
立即派人到咸陽太子府用印,曉得無?」呂不韋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陽物色赴軍特使,秦
王寫一手書,臣帶詔書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詔書妥當,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經漸漸顯出了城堡輪廓。呂不韋大步出了書房,便向城
堡車馬場走來,方進幽暗的永巷甬道,一個身影卻驀地閃了出來低聲道:「先生慢行!」呂不
韋止步端詳,不禁大是驚訝:「方為新君,王何如此行經?」嬴異人喘吁吁道:「我印隨帶在身
,快來用了。」呂不韋不禁大皺眉頭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為然。」嬴異人目光亮晶晶
閃爍:「此女心機百出,哄得父王暈乎終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呂不韋道:「執得公器便是王
道。女子縱然難與,也當以正去邪,如此行經,王當慎之戒之。」說話間已經用了印,嬴異人
收起銅印點頭道:「不敢辜負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罷了。」呂不韋嘆息一聲道:「服喪之期
,王好自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進入咸陽,呂不韋的駟馬快車徑直駛向國尉府。
  國尉司馬梗是緊急止兵的唯一人選,這是呂不韋一開始便瞅準了的。司馬梗非但是秦惠王
時的名將司馬錯之後,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時的老國尉,論軍旅資歷,比蒙驁一班老將還高著半
輩。然則僅僅憑資歷,戰國之世也未必斡旋得開,在耕戰尚功的秦國更是如此。這個司馬梗卻
是資歷與聲望兼具,在秦軍中可謂舉足輕重。聲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終以「率軍之才平平」為
由,當年力主白起為將,自任國尉為秦軍籌劃後備糧草;白起死後,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遺
囑以蒙驁為將,自己仍然甘當國尉。名將之後,知兵而不爭將,這是謀國之大德。更難得者,
司馬梗數十年身居國尉不驕不躁,將秦軍後備謀劃運籌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長平大戰的三年兢
兢業業,保得秦國五十餘萬大軍全無後顧之憂,到頭來卻總是將功勞推給當時的兩任丞相––
魏冉與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幾次要封司馬梗為上卿,與丞相上將軍同爵,都被司馬梗固執
地辭謝了,理由只一句話:「老臣無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國尉,老臣惟告退歸隱也!」非但如
此,每遇朝堂計議軍國大事,甚或大將們商討戰法,司馬梗都是坦率建言,絕不以明哲保身之
道沉默避事。如此一個國尉,一班老將人人敬重,只他持詔前去,斷不致生出差錯。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36

  司馬梗晨功方罷,正在廳堂翻撿文書,忽見素無來往的呂不韋匆匆進來,雖頗感意外,卻
也鄭重其事地請客人入座。呂不韋開門見山,入座一拱手便將夜來突然變故和盤托出。司馬梗
聽得臉色鐵青,不待呂不韋說出來意便陡然拍案插斷:「連番國喪,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
老夫願請詔書,立赴藍田大營止兵!」驟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詔書:「
這是三印特詔,敢勞老國尉兼程馳驅。」司馬梗慨然接詔,回身便是一聲高喝:「堂下備馬!
六騎輪換!」呂不韋連忙道:「戰馬顛簸,前輩還是乘車為好。」已經在快速披掛軟甲的司馬
梗連頭也沒回:「閒話休說!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輕重麼!」呂不韋肅然拱手要告辭間
,便聞廳外戰馬一片長嘶,三名輕裝騎士人各兩馬已在赳赳待命。司馬梗提著馬鞭大步出廳飛
身躍上當頭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喝一聲走,兩腿一夾便暴風驟雨般去了。
  呂不韋快步出門,立即驅車綱成君府邸。
  「好個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來得好!」蔡澤的公鴨嗓呷呷直樂。
  「棋有得下,且先進書房說話。」
  「書房悶得慌也,茅亭正好!」
  呂不韋湊近低聲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興致!」
  「胡說!此等事開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澤臉色驟然張紅了。
  呂不韋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澤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從皮袋扯出一卷竹簡丟到石案上,
老丞相且看這是否詔書?蔡澤嘩啦打開竹簡一瞄,愣怔得一臉青紫大張著嘴喉頭咯咯直響卻硬
是說不出話來!呂不韋連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澤背上輕輕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
我,不韋豈能從山牆下來?
  蔡澤呼哧呼哧大喘一陣方才費力出聲:「呂不韋,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縱去,彌留
時豈能不召老夫!」呂不韋邊捶打邊道:「老丞相蓋世聰明,當知此中道理:秦王剛剛移駕章
台,只有太子與華陽后及老長史隨行,驟然發病,何能知會得諸多重臣?」
  「豈有此理!」蔡澤一把推開呂不韋憤憤然嚷了起來,「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曉麼?你太子
傅能連夜奉詔,老夫領國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於公於私素來篤信於老夫,彌
留時必召老夫無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間必然有詐!你呂不韋是否矯詔亦未可知!」
  雖是憤激之辭難免偏頗,蔡澤這番話卻委實說得肅殺之極,直將呂不韋打一個「謀君矯詔
」的滅族罪嫌疑!呂不韋心下縱然清楚這個老人心病何在,卻也不能不先剎住蔡澤這股瘋焰,
當下冷冷道:「綱成君固是丞相,然卻不是開府獨領,而是與太子嬴異人共領相權。秦王彌留
,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來必然之說?呂不韋雖非丞相,卻是太子左傅。秦王彌留,託後
為大。綱成君捫心自問:呂不韋與君,誰與太子更為相得?」
  「––」蔡澤呼哧呼哧喘息著卻是無話。
  呂不韋和緩語氣道:「況且不韋也是三更被人喚起,朦朧倉促不知所以,四更趕到章台,
未到五更秦王撒手。華陽后多有微妙。太子無以措手足。呂不韋倉促安定章台亂局,縱想知會
綱成君,哪裡卻來片刻時機?」
  「秦國絕情,老夫只有掛冠去矣!」蔡澤一嘆,憤然沮喪盡在其中。
  「恕我直言,綱成君有失偏頗也!」呂不韋慨然正色,決意要在這關節點上將話說開說透
,「名士但入仕途,權力功業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時諸般遇合。譬如商君張儀範雎
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國勢擴張之時,方得風雲際會而成赫赫功業。所謂時也勢也,此
之謂也!君以計然名士之身入秦,卻正當秦國收勢,修養民力,對外止兵,對內息工,舉國惟
奉公守法生聚國力而已。當此之時,既無統籌軍政對外爭霸之可能,又無整治關中大修水利從
而一展計然大才之機遇。君所能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懷壯志入秦,二十年無赫赫建樹而耿
耿與懷,不韋誠能體察也!然則,此乃時勢使然,非兩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
襄王任君為相,可有一宗軍國大事避君而行?縱是不韋在邯鄲秘密襄助嬴異人之舉,君亦奉昭
襄王密詔遙遙運籌。凡此等等,若非功業,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國封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
鐵面護法,不曾空賞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盡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雖無壯舉,
然卻有非常時期應急之功!當此之時,君本當以老臣謀國之風垂範朝野,以封君相職做紛紜亂
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於首相之權,孜孜於宏大功業,偏頗有加,事事求預聞機密,件件做
權力計較,不若刻舟求劍乎!秦王痼疾驟發而死,朝野正在紊亂之時,君縱不效司馬梗之風,
亦當盡次相職責也。然君皆不為,開口不問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顧命之名分與呂不韋錙珠必較
。較則較矣,亦當有節。憑心而論,君若有骨鯁孤臣之風,以為呂不韋不堪顧命,盡可堂皇上
書彈劾之!君若有名士大爭之風,亦盡可行使相權與呂不韋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為,偏以
獄訟之辭欲治呂不韋於死地,不亦悲乎!」呂不韋戛然打住,從來都是一團春風的笑臉竟是滿
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讓人了。」蔡澤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中如五味翻攪,終歸卻撐出了一
片艱難的笑。素稱敦情厚義的呂不韋對他從來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卻有如此一番凌厲指斥,難
堪是難堪到了盡頭,想做更猛烈的反駁卻是張口無言。根本處在於呂不韋說得句句在理,將自
己入秦以來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無禮強三分死撐硬嚷,卻是成何體統?「
刻舟求劍,點得好!」思忖一陣蔡澤喟然一嘆,「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見識,吾不如子也!也
罷,足下既為顧命,只說要老夫做甚!」
  「綱成君,新王有詔:你我同領相職。不韋何能指派於你?」
  「甚甚甚!新王詔命,你我同相?」蔡澤大是驚訝。
  「老相若覺我不堪,不韋絕意退相。」
  「嗚呼哀哉!蔡澤至於如此蠢麼!」蔡澤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無事可做,你若早說
老夫有相位,至於枉自互罵一通麼?」
  「總是老相聖明。」呂不韋不無揶揄地笑了,「便在這茅亭嚷嚷麼?」
  「走走走,書房!」蔡澤一拉呂不韋便晃著鴨步出了茅亭。
  兩人在書房直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天色過午,呂不韋草草吞了兩張蔡澤最喜歡的燕山
麥餅便匆匆告辭。蔡澤精神大振,立即跟出來呼喝車馬趕到駟車庶長府邀集「三太」忙乎國葬
去了。
  卻說蒙驁王齕兼程回到咸陽,沒有回府便立即進了王城。
  給事中將兩人領進了東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間老長史桓礫匆匆進殿
,說新君連日疲憊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見上將軍兩人。蒙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老夫
奉三印急詔趕回,新君何能不見?老長史可是如實稟報?」桓礫攤著雙手連連苦笑搖頭:「上
將軍毋得笑談,在下萬萬承受不起。」王齕霍然起身長劍咚咚點地:「老長史兜甚圈子!君不
見將,秦國幾曾有過!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礫正在無可辯解,驀然卻見呂不韋大步進殿,連
忙一圈拱手道:「顧命大臣來也!兩將軍盡可與假相議事,在下實在分不開身。」說罷一溜碎
步便走了。
  呂不韋正要與蒙驁見禮說話,王齕卻赳赳大步過來道:「敢問太子傅:上將軍奉詔緊急還
都,新君竟是不見,莫非章台之變不可告人!」如此強硬無禮已經大非常態,蒙驁卻鐵板著臉
無動於衷。呂不韋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間肅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處
,自可公諸朝野訴諸律法。若無憑據,還當慎言為是。」王齕怒沖沖道:「老夫不知慎言!老
夫惟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為國君,何能召臣不見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脅迫國君隱朝,數十
萬秦軍絕不坐視!先王彌留之際,太子傅乃唯一顧命,對國君行止該當有個說法!」王齕為秦
軍資深猛將,戰功卓著稟性剛烈,其少上造爵位僅僅比上將軍蒙驁的大上造只低一級,若只從
爵位說,比目下呂不韋的官爵還高出幾級,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壓之勢。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場宮變了?」呂不韋冷冷一笑。
  「你只說,新君反常,是否受制於人!」
  「脅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將可為,他人豈非白日大夢?」
  王齕正待發作,旁邊蒙驁卻重重一個眼神止住,隨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
變若告得我等將士便說,若涉密無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辭!」
  呂不韋肅然道:「上將軍乃國家柱石,何密不可預聞?上將軍長子蒙武,更是新君總角至
交。新君信不過上將軍,卻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見老夫,令人生疑!」
  「上將軍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緊逼,恕不韋無可奉告!」
  「大膽衛商!敢對上將軍無禮!」王齕鬚髮戟張長劍出鞘一個大步逼了上來。
  呂不韋傲然佇立:「護法安國,死何足惜?王齕恃功亂國,枉為秦人!」
  「老將軍且慢。」蒙驁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齕長劍,轉身冷笑道,「自承護法安國,先生便
當對目下朝局做個通說。隱而不說,難免人疑。」
  「兩位老將軍如此武斷,我何曾有說話餘地也!」呂不韋慨然嘆息一聲,「在下不期然臨
危顧命,與太后新王議定的第一道詔書便是臨難止兵,急召兩位老將軍還都。此應急首謀也,
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呂不韋從綱成君處匆匆趕來,亦是要迎候上將軍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
步來遲,新王未曾立見上將軍。此中因由,倉促間何能立時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說先誅人心,
竟指呂不韋宮變!如此威壓,談何國事法度?談何共赴國難?」
  王齕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軍何消說得?」
  「要說不信,只怕促成大軍東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須急詔止兵又召兩將軍入朝?」
  「好了好了,來回搗騰個甚!」蒙驁拍掌長吁一聲,「朝局倏忽無定,一班將士疑雲重重
,老夫也是憂心如焚,失言處尚望先生見諒。」
  呂不韋原無計較之心,只是面對這班自恃根基深厚動輒便懷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將,不
得不立定法度尊嚴,是以對兩將軍的武斷氣勢絲毫不做退讓。如今蒙驁已經致歉,呂不韋便是
釋然一笑,將兩位老將軍請到了東偏殿內室,備細將夜來章台之事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
:「如今諸事三大塊:一為國喪大禮與新君即位大典,一為備敵襲秦,一為安定朝野。上將軍
以為然否?」蒙驁思忖點頭道:「三大事不差。願聞假相謀劃。」呂不韋道:「兩大國禮,已經
有綱成君一力擔承。其餘兩事如何擺佈,不韋尚無成算,願聞上將軍之見。」蒙驁慨然拍案:「
老夫職司三軍,自當禦敵於國門之外!安定朝野,卻看假相運籌也!」呂不韋一拱手坦誠道:
「上將軍信我,不韋先行謝過。然則目下情勢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為繁難。不韋根基尚淺
,自認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將軍之力。」蒙驁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說無妨!」呂
不韋直截了當問:「若是上將軍不赴軍前,不知可有擔綱禦敵之大將?」蒙驁微微一笑:「假相
何有此問?秦軍大將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將王齕,便是當年武安君時秦軍第一大將
,若非攻趙一敗,王老將軍便是上將軍也!」呂不韋不禁肅然拱手:「老將軍國家長城,不韋
敬佩有加!」王齕不禁滿面通紅慨然一拱手:「王齕赳赳武夫多有鹵莽,國難在即,我等老軍
無不從命!」
  「權衡朝局,上將軍須親留咸陽,並得調回蒙武將軍。」
  「蒙武職司前軍大將,回朝甚用?」王齕陡然插斷。
  蒙驁略一沉吟斷然拍案:「老將軍統兵佈防,前將軍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齕慨然領命。
  「敢問老將軍如何佈防?」呂不韋特意一問。
  「步騎十萬進駐崤山腹地,策應函谷關;步軍五萬前出丹水谷地,策應武關;鐵騎五萬進
駐河西,策應九原上郡;老夫親將十萬精銳駐守藍田,馳援策應各方!」王齕毫無拖泥帶水,
顯是成算在胸。
  蒙驁對呂不韋點頭道:「防守不出,我軍斷無差錯!」
  「好!」呂不韋霍然起身,「敢請上將軍王老將軍去見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來到王城東部的王后寢宮,遙遙便見宮門已經掛起了一片白幡,進出的內侍
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滿面冰霜,繞過影壁便聞哀哀哭聲不斷。呂不韋不禁一怔。蒙驁的一雙白
眉也擰成一團。王齕黑著臉便是一句嘟噥:「未曾發喪先舉哀,咄咄怪事也!」自來國喪法度
:國府官文正式發佈國君薨去的消息,謂之「發喪」;發喪之前事屬機密,縱是知情者亦不得
舉哀;此謂先發喪而後可舉哀。如今國喪未發而後宮舉哀,顯然有違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
外?呂不韋立刻喚過一名領班侍女前去稟報,片刻間侍女出來,便將三人領進了已經成為靈堂
的廳堂。
  「敢問太后:未曾發喪而先行舉哀,法度何在?」呂不韋徑直便是一問。
  華陽后正自哭得梨花帶雨,聞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說法度,老太子府舉哀在前,便當先
治!曉得無?儂容她而責我,其心何偏!」
  呂不韋淡淡道:「目下太后暫攝公器政事,非比尋常女子,若執意與名分卑微的夏姬錙珠
必較,臣惟有訴諸王族族法,請駟車庶長府會同王族元老議決。」
  華陽后頓時臉色鐵青。自秦孝公始,秦國王族的族法也因應變法做了大修,較之國法更為
嚴厲,執王族族法的駟車庶長府歷來不參與朝政,只受命於國君監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異
處在於:不經國家執法機構––廷尉府的審訊,駟車庶長邀集的元老會便可逕自審問處置被訴
王族;凡涉及王族隱秘的妻妾與嫡庶公子等諸般醜聞爭執,在難以清楚是非的情勢下往往一體
貶黜;對身居高位攪鬧朝局而不便公然貶黜者,則幾乎無一例外地密刑處決!惟其如此,秦國
王族百餘年來極少發生宮變式的內爭,一旦發生也總能迅急平息,於戰國之世堪稱奇蹟。若果
真按此族法議決,華陽后在危難關頭與先王一個「棄婦」做如此這般計較,其攝政德性便會首
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質疑指斥,其攝政權力也必然會視種種情勢而被以某種方式剝奪。總歸是絕
無不了了之矇混過關之可能。
  「好呵,曉得儂狠!」華陽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靈堂,各去衰絰。」一邊說一邊
已經利落脫去了粗糙的綴麻孝服,顯出了一身嫩黃色的絲裙與雪白脖頸間的一幅大紅汗巾,直
是艷麗窈窕風姿綽約,方才哀傷竟在倏忽間蕩然無存!華陽后轉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
事盡說,曉得無?」
  「上將軍請。」呂不韋對蒙驁肅然一躬。
  蒙驁卻徑直對笑吟吟的華陽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無心坐而論道,只請太后速定將事,
老臣立待可也。」畢竟華陽后心思機敏,渾然無覺般淡淡笑道:「軍事緩亦急。這句老話我還
曉得。上將軍便說,要定何事?」蒙驁道:「請任少上造王齕為將,統兵佈防禦敵。」華陽后
驚訝道:「王齕為將,上將軍閒置麼?」呂不韋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將軍年來腰疾復發,
急需治療,臣請王后允准上將軍所請。」華陽后眼波流動道:「曉得了,我等悠哉游哉還落病
,何況戎馬生涯?上將軍只管回咸陽療病,王齕老將軍統兵便了。」轉身對呂不韋道,「儂教
老長史起詔,拿來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辭。」蒙驁王齕一拱手便逕自去了。
  「假相還有事麼?入座說了。」華陽后不無嫵媚地笑了。
  「臣有幾事稟報。」呂不韋從容入座,將與蔡澤桓礫議及的國葬大禮與各官署急務等諸多
國事說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請華陽后做可否訓示。華陽后嘆息一聲道:「儂卻為難人也!我入
秦國三十餘年,幾曾問過國事了?縱是先王說及國政,我也是聽風過耳,何曾上心了?同是羋
氏楚女,我遠無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攝政為樂事。我只兩宗事在心:夏姬色禍先王,罪不容赦
!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義!儂若主持得公道,我自會一心報之––」隱隱一聲哽咽一串
淚水便滾落在晶瑩面頰。
  「王后之心,臣能體察。」呂不韋辭色端嚴,「臣為顧命,惟有一慮:目下先王未葬,新
君亦未正位,國事決於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國必亂也!臣請王后明心正性,顧大局而去
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權,尚不能決。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沒有羋氏了。」
  「以公器謀一己恩怨,雖王者亦敗。此戰國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說來,儂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負先王所託,願太后與新君同心。」
  「可新君與我不同心,曉得無!」
  「臣保新君不負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雖天地無保。」
  「好了,我只記儂一句話。」華陽后淡淡一笑便飄然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42

【第二節】
  夜半時分,蒙驁剛剛與王齕議定了改變兵力部署的諸多緊要關節,家老急匆匆來報,說老
長史桓礫捧詔到了。蒙驁對這個日間與他虛與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宮吏
進來,竟不去依禮迎接詔書。桓礫卻是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著家老進來,照著規矩
宣讀完了對王齕的任將詔書,卻從腰間皮袋拿出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信手接過銅管打開,
不禁大是驚訝!一方羊皮紙只有光禿禿八個大字––蒙武還都,務使密行!
  「假相手筆?」蒙驁瞇縫起老眼端詳著這生疏的筆跡。
  「此乃密詔。」桓礫蒼老的聲音顯得木然。
  蒙驁嘩啦一搖羊皮紙:「如此禿紙密詔,老夫未嘗聞也!」
  「此等羊皮紙乃國君專用,入水可見暗印編號,天下沒有第二張。」
  「假相面君了?」蒙驁第一個閃念便是呂不韋將蒙武事稟報了新君。
  「假相暮時入宮,完詔即被綱成君接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
  稍一沉吟,蒙驁便將禿紙詔書遞給了王齕。王齕端詳片刻一點頭:「沒錯!當年我代武安
君為將進駐上黨,昭襄王發來的便是這等密詔,縱被敵方所獲也難辨真假。只是,此時非戰時
,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長史可知密詔所言何事?」蒙驁突兀一問。
  「不想知道。」桓礫不置可否。
  「新君處境艱危?」
  「無所覺察。」
  「也好!老夫奉詔便是。」蒙驁正色拍案,「老夫卻要言明:銳士入宮之前,新君但有差
錯,老夫惟你是問!」
  「天也!」桓礫一攤雙手哭笑不得,「王城護衛素非長史統領,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
如影隨形盯著國君也!」
  「新君信你!」蒙驁大手一揮,「自古宮變出左右,老夫不認別個!」
  「好好好,老朽告辭。」桓礫也不辯駁,只搖頭拱手地佝僂著腰身去了。
  蒙驁將桓礫送到廊下回來關上厚重木門,便與王齕又是一陣計議。四更時分王齕起身告辭
,到廊下飛身上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去了。馬蹄聲漸去漸遠,咸陽箭樓的刁斗聲在夏夜的風中
隱隱傳來,恍惚無垠山原連綿軍營如在眼前,蒙驁心緒難平,不覺便向後園的胡楊林信步轉悠
過來。入得軍旅四十餘年,大戰小戰百餘次,蒙驁從來沒有過今日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時便與他敦厚交好,幾乎是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託。二十多年前,嬴柱將孤獨
羞澀的少子嬴異人送到了他家讀書;三年前,嬴柱又將立嫡無望的庶公子嬴傒親自送到了他的
帳下從軍。但凡疑難危局,嬴柱都是第一個說給他聽,不管他有沒有上佳謀劃。為免無端物議
,兩人過從並不甚密,然則緊要關頭那份篤厚的信託卻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驁看來,嬴柱並非
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個強勢靠山;然則,嬴柱在大處卻從來不懵懂,對人對
事既謹慎又坦誠,心有主見而無逼人鋒芒,思慮周密而不失曠達;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數十年
老太子,無功無過無敵無友,平淡得朝臣們竟往往忘記了還有這個老太子,尋常見禮竟是呼安
國君者居多,鮮有對即將成為國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種敬畏。不管是隨時可能崩塌的病體所致,
還是平庸寡淡的稟性所致,嬴柱總歸是少了一種強勢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懾品格。然則,嬴柱畢
竟在一個不世出的強勢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環下平安走了過來,你能說他是真正的平庸無
能麼?從心底說,蒙驁喜歡這樣的嬴柱,甚至不乏讚賞。根本處,便在於蒙驁覺得嬴柱與自己
稟性有幾分暗合,政道命運與自己的軍旅命運更有幾分相像!蒙驁也不止一次地覺察到,這個
老太子同樣讚賞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驁始終相信,只要嬴柱能撐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
便能放開手腳與山東六國開打,為武安君之後的秦軍重新爭回戰無不勝的榮耀與尊嚴!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議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則去矣
,顧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為陌生隔澀的新貴呂不韋。要說將在外不及召回受臨終顧命,也是情
有可原。然則,嬴柱給他這個最是堪託的通家「老友」竟連隻言片語的叮囑也沒有留下,卻使
蒙驁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許寒心––人但為君自無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說新君嬴異人,蒙驁雖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經變得很模糊的早年瑣事了。如今的嬴
異人已經年近不惑,從邯鄲歸來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在朝會上見過一次,蒙驁幾乎連他的相貌
都說不清楚了,談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間成了新君,舉措卻總是透著一股難以揣摩的詭秘,實
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國危難朝局不明,國君第一個要「結交」的便是重兵大將
,自古皆然。可這新君嬴異人非但不見他這個上將軍,且連任將之權都交到了那個處處透著三
分妖媚的太后手中,當真教人不可思議!若說未受挾制而甘願如此,蒙驁無論如何不肯相信。
然則若受挾制,又如何傳得出密詔?可若未受脅迫,又何須要蒙武密行還都?莫非新君在防範
某種勢力?防範誰?呂不韋還是華陽后?抑或還有別個?甚至包括他這個老軍頭?不,不會,
新君絕不是防範他!若得防他,豈會召蒙武密行還都?如此說來,新君防範者不是呂不韋便是
華陽后?雖說呂不韋於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顧命之臣,然則,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當
年商君之於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於那個三分妖媚的華陽后,原本便該戒備提防。然則仔
細參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麼是提防綱成君蔡澤?也不會––自問自答,自設自駁,老蒙驁
終歸是雲山霧罩莫衷一是。素稱縝密的蒙驁第一次感到了智窮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實在平庸
,章台之夜有三個關鍵人物,自己竟是個個沒底處處疑雲,想信信不過,想疑疑不定,卻何以
提大軍做中流砥柱?
  ––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掛上了樹梢,幽暗沉鬱的胡楊林頓時亮堂燥熱起
來。驀然之間一陣童聲在林間盪開:「菲菲林下,酣夢忽忽,何人於斯,原是大父!」
  「大膽小子!」朦朧之中蒙驁嘴角連番抽搐,尚未睜眼便是一聲大喝。
  一個氣喘吁吁滿頭汗水的總角小兒正頑皮地揪弄著蒙驁灰白的連鬢大鬍鬚,陡聞大喝,小
兒一骨碌翻倒卻又立即爬開跳起拔出了插在旁邊的短劍,一串連滾帶爬既狼狽又利落煞是滑稽
,坐起來的蒙驁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將蒙恬是也!不是小子!」總角小兒挺著短劍奶聲赳赳。
  「呵呵,大醬倒是不差。忽而練箏,忽而練劍,甚個大將?」
  「晨劍晚箏,大將正形!不是大醬!」
  「好好好,是大將不是大醬。小子能找爺爺,記一功!」
  「大父夜不歸營,該當軍法!」
  「甚等軍法?末將領受!」老蒙驁當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罰修鹿砦三丈!」
  「錯也!」蒙驁板著臉大搖白頭,「是拘禁三日不得與操。狗記性!」
  「舊制不合軍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處不合軍道?說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總角小兒赳赳拱手奶聲尖亮,「丁壯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軍
糧,算甚懲罰!罰修鹿砦,既利戰事又明軍法,還不誤軍糧功效,此乃軍制正道!」
  「噫嗨––」蒙驁長長地驚歎了一聲拍打著赳赳小兒顯然凸出的大額頭,「小子頭大溝道
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說,既不合軍道,武安君做甚要立這等軍法?」
  「想不來。」小兒沮喪地搖搖頭陡然紅臉,「容我揣摩幾日,自有說法!」
  「好好好,小大將儘管揣摩,老大將卻要咥飯了,走!」
  「不能咥!」小兒一步蹦前張開兩臂擋住又神秘兮兮地搖搖手,「大父附耳來。」蒙驁板
著臉彎腰湊下,小兒便摟住他脖頸低聲說有人守在廳堂,大父不能去!蒙驁皺著眉頭笑道,那
教老大將餓肚皮麼?小兒連連搖頭,那人車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遊蕩
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驁當真皺起了眉頭,那人甚模樣?知道是誰麼?小兒大眼珠忽悠
一轉,該是呂不韋,沒錯!蒙驁大是驚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呂不韋?小兒得意地笑了,父親書
房有張畫像,寫著呂不韋名字,與此人一模一樣!蒙驁又是驚奇,噫!你父甚時有得呂不韋畫
像?小兒忽悠著眼珠咕噥,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對!三年前!蒙驁不禁哈哈大笑,吹牛號
也!三年前你小子幾歲?小兒陡然紅臉赳赳,三歲!我記得清楚!說不準甘願受罰!蒙驁連連
點頭,好好好大將無錯,走,去看個準頭。大父該大睡一覺再會客不遲!小兒很不以為然地嚷
嚷著。知道甚!蒙驁拉起小兒便走,老大將一日只要有個盹兒,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
算甚?走!
  等候在正廳的果然是呂不韋。
  呂不韋也是一夜未眠。華陽后的明壓暗示使他隱隱不安,從寢宮出來立即找到桓礫,說要
即刻面見新君。桓礫沉吟片刻便找來了老給事中,老給事中又找來了總管老內侍,老內侍雖然
一直皺著一雙白眉不說話,最終還是將呂不韋從密道曲曲折折領進了重重殿閣中一處最是隱秘
的書房。新君嬴異人正在燈下翻檢一隻大銅箱中的竹簡卷宗,對夤夜前來的呂不韋似乎很覺驚
訝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濛得好似夢中一般。呂不韋見禮之後直截了當地稟報了華陽后與他的全
部對話,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於新君與華陽后如何相處,該當未雨綢繆有個明確謀劃。
呂不韋話未落點,嬴異人便焦躁得來回彷徨,直說太后要殺他!他已經幾次看見了黑衣劍士的
影子在王城飛來飛去!他先要藏匿起來躲過此劫,否則萬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動了黑冰台?」呂不韋思忖一問。
  「對對對!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異人驚恐萬狀。
  「敢問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鄲之時?」
  「是––是在邯鄲!」嬴異人眼珠飛轉,終於點了點頭。
  「敢請君上出舌一望。」
  嬴異人稍一猶豫,還是走到了呂不韋案前的侍女銅燈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頭。呂不韋打量
一眼又淡淡一問:「君上夢中凶險追殺可多?」「對對對!」嬴異人連連點頭不勝驚恐,「萬
千繩索捆縛!野狼虎豹吞噬!刀劍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叢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
!邯鄲歸來猶多噩夢,白日臥榻也是不得安生––」大喘著粗氣竟說不下去了。
  「君上已患心疾。此疾不祛,君上危矣!」
  「甚甚甚?心疾?未嘗聞也!」嬴異人陡然一笑,尖澀得如同夜半梟鳴。
  呂不韋悠心中一抖,臉上卻是悠然一笑:「君上且安坐片刻,閉目從容調息,想想春夜茅
亭你我與毛公飲酒趣談,信陵君府邸的兵法論戰,邯鄲郊野的胡楊林,還有那長夜不息的秦箏
––豈非其樂融融,歎我人生苦短矣!」
  緩慢散淡而又閒適的語調竟如朦朧春風掠過,嬴異人竟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臉上也漸
漸有了平和的笑意。良久,嬴異人驀然睜開眼睛瞅著銅人燈驚訝道:「噫!我似朦朧睡去,何
以沒有做夢?怪哉!」
  「其心入齋,怪亦不怪也。」呂不韋輕鬆地笑了。
  「先生通曉方士法術!」嬴異人神色驚訝地陡然站起。
  「便是方士之術,又何須一驚一乍?」呂不韋微微一笑輕叩書案,「君上且靜神安坐,只
想那胡楊林春夜秦箏,臣之說叨,權且當做清風掠過原野耳。」見嬴異人果然閉上了雙目,呂
不韋的緩緩侃侃便如悠悠春水散漫流淌,「臣雜學尚可,亦算通得醫道。心疾者,古來有之,
鮮為人知也。然既為疾,自能醫之,無須驚恐也。醫諺云:舌為心之苗,心開竅於舌。君上舌
暈混沌,若瘡若糜,足見心亂神迷也。何謂心亂神迷?心主兩功,一運血脈,一藏神志。此所
謂『心藏脈,脈舍神』。心亂,則神不守舍。神不守舍,則心術不正矣。何謂心術?《管子.
七法》有說,『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凡此六者具備,則能使
心無為而治百竅,故謂心術。心術正,人便能以常情揣度事理,不致偏執,不致昏亂。反之則
神出心舍,恍惚失察,疑竇叢生,驚懼無度也。此等心疾誠不足畏,惟入心齋而已。」
  「何謂心齋?」嬴異人閉目發問,竟是囈語一般。
  「心齋者,虛明之心境也。」呂不韋舒緩如吟誦,「莊子作《人間世》有說:惟道集虛,
虛者,心齋也。何謂虛?明也,空也,氣也,一志之心境也。虛而待物,心齋成矣。心齋成則
有容納萬物之心,對人對事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之以氣,
則無感其名,無受物累,是謂形坐而神馳,萬物化於我心也––」
  驀然,嬴異人有了時斷時續的呼嚕聲––呂不韋疲憊地笑了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了
揉乾澀的眼睛,提起書案上的木翎筆拉過一張羊皮紙上便寫了起來。寫罷招手喚過悄悄守在大
屏旁邊的老內侍低聲叮囑幾句,便逕自去了。
  雄雞長鳴的黎明時分,呂不韋的緇車轔轔出了王城,便直接到了城內那座四進庭院的官邸
。原來,陳渲與西門老總事見呂不韋前日深夜被急召章台,心知定有變局,立即便派莫胡帶著
幾個僕役侍女進了城內府邸收拾,又派一個精幹武執事專門跟蹤呂不韋車馬行止,叮囑務必在
「歇朝」時刻將呂不韋接回府邸打尖歇息。誰知一日一夜之間呂不韋竟是毫無消息,已經趕到
城內府邸守候日夜的西門老總事坐立不安,索性便守在門廳死等,若天亮依然沒有主人消息,
便要親自出馬探聽了。正在此時,呂不韋緇車在朦朧曙色中轔轔回府,西門老總事匆匆迎過來
,一聲先生未叫出口,便軟在了門廳之下。
  呂不韋連忙下車吩咐兩個年輕僕人老總事去歇息,又回身對聞訊趕來的莫胡一班人叮囑日
後要一如往常不許這般鋪排等候,國有法度,朝有規矩,我能泥牛入海了?莫胡連忙與幾個僕
役侍女熄滅燈火關閉大門,而後吩咐僕役侍女各去安歇,才領著呂不韋進了後院水池邊的一座
小庭院。呂不韋記得這座府邸的寢室是在第三進與書房相連,這座小庭院似乎是一處客寓,便
問如何要到這裡來?莫胡說這是西門老總事謀劃,她也不曉得原由。呂不韋便不再多問,進得
前廳剛靠上坐榻便軟過去扯起了鼾聲。
  朦朧之中呂不韋覺得有異,費力睜眼,卻是莫胡捧著他的雙腳在熱水中輕輕揉搓,一個激
靈清醒過來道,不能耽擱,卯時還有要事,浴房有涼水麼?莫胡嘆息一聲說有,你去沖涼我去
備膳,放開呂不韋雙腳便起身飄了出去。呂不韋進了浴房一摁機關,板壁高處兩桶涼水便湧泉
般連續澆下,渾身便是一陣沁脾清涼,及至穿好衣裳,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回到前廳,長案
上一鼎一盤一爵已經擺置停當,莫胡正跪坐案前開啟酒罈。呂不韋眼前一亮搖手道,莫胡且慢
!可是那幾桶蘭陵酒?莫胡回頭一笑,是也,夫人吩咐搬過來的,說先生最喜好了。呂不韋點
頭笑道,沒錯沒錯,只不過此酒有用,快都搬到車上去。莫胡說聲好,便推著那輛小酒車出廳
去了,須臾回來見呂不韋正在廳中四處打量,不禁笑道,先生不用飯轉悠甚來?呂不韋道陡然
一個響亮的飽嗝高聲道,已經用過,官衣擱在何處了?莫胡走過食案一看,鼎盤已空,湯汁狼
籍一片,不禁大是驚訝。在她的記憶中,主人歷來都是從容不迫的,縱然一個人用飯也是整潔
如儀,如何今日這般狼吞虎嚥?心念一閃便道,先生稍待,我去拿官衣。飄了出去倏忽回來,
一套折疊整齊的簇新官衣便捧在了手上。呂不韋眉頭一皺道,新官衣硬邦邦太過板正,還是方
纔那套好。莫胡驚訝笑道,方纔那身汗津津濕透不知幾番了,坐處揉得沒了形,我已交漿洗坊
了。呂不韋卻依然皺著眉頭,再沒軟舊衣裳了?莫胡便噘著小嘴嘟噥道,新官不到一年,哪裡
來得舊官衣?此等衣裳又不許自製,人有甚辦法?要說也是,尚坊製得官衣總漿洗得硬邦邦,
哪有自家絲麻衣裳隨身了?
  「對也!便拿一身自家常衣!」呂不韋陡然拊掌笑了。
  「先生,莫胡無心之語––」
  「岔了岔了。」呂不韋見莫胡委屈得淚水盈眶,便連連搖頭,過來輕輕攬住她肩頭湊在耳
邊輕聲說得一陣。莫胡嬌媚地一笑便一溜碎步飄了去,片刻捧來一身輕軟的細麻布衣裳,利落
地侍奉呂不韋換下浴房大衫,再用一支長大的玉簪穿好呂不韋梳理整齊的髮髻,一個大袖無冠
的布衣士子便一團春風地活現在了眼前。
  「昔日先生又回來也。」莫胡不禁喃喃感慨。
  「好!我去了。」呂不韋拍拍莫胡肩頭匆匆便走,又驀然回身叮囑,「你回報夫人,說這
幾日不能回莊,索性她也過來算了。」說罷便大步出了庭院。
  清晨的咸陽城是忙碌的,店舖開張官署啟門長街大道處處都在灑掃庭除到處都是行人匆匆
。諺云:農忙百業忙。目下正當夏熟大收時節,搶收搶種搶碾打搶儲藏搶完糧,整個秦川都是
火暴暴地忙碌著。當此之時,無論國事朝局發生了多麼突兀的隱秘的值得人們關注的變化,國
人都不得不在緊張繁劇的勞作中淡漠置之。畢竟,實實在在的日子是要永遠地轆轆轉動下去的
,任何陡然泛起的波瀾都無法改變這亙古生計的河道。
  呂不韋的垂簾緇車避開了熙熙攘攘的長街大道,只在僻靜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徑直到達
的短短路程竟曲曲折折繞了近半個時辰。在國人匆匆的農忙時刻,呂不韋實在不堪華車招搖過
市所召來的異樣目光。曾經是三十餘年的老商旅,呂不韋很是清楚整個五月對農人對工商對國
人乃至對整個邦國意味著什麼。去歲夏熟秦川遭老霖雨大災,今歲夏熟便顯得尤為不同尋常!
作為顧命假相,他此時本該巡視鄉野督導農忙減賦免稅。可是,他卻實在是須臾不能離開咸陽
,只能在王城與大臣府邸間走馬燈般周旋。目下要去造訪的上將軍蒙驁,便是急需與之周旋的
一個人物。
  蒙驁對呂不韋的清晨上門確實感到意外。
  小孫子蒙恬說是呂不韋,蒙驁根本不信。一個五七歲的小孩童說廳堂有個他兩歲時見過的
客人,縱是分外認真,誰個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驁所想,來者必是蔡澤無疑。無論如何,這個
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領相職,是動盪朝局中的強勢大臣之一。若從常態權力看去,丞相與
上將軍從來都是最重要的兩根支柱,與國君一起構成了一個支撐國家的權力框架,在邦國危難
之時,這個框架的穩定更顯得赫赫然無可替代。然則,此次朝局倉促生變,一相一將竟都沒能
臨終顧命,而恰恰讓一個爵位中等又無甚事權的太子傅成了顧命大臣,在秦國竟成了史無前例
的「怪局」!儘管局勢怪誕,然朝野矚目者依舊是軍政兩大臣。蒙驁相信,只要這農忙五月一
過,朝野議論必然蜂起,力促將相合力穩定朝局。在老秦人眼裡,這個相不會是呂不韋這個「
假相」,而是蔡澤這個老相。狡黠的蔡澤不會想不到此,能想到此便不會不與他通氣。從心底
說,蒙驁對蔡澤很不服膺。這個計然派名士除了農事溝洫一班經濟事務,其餘才能實在平平,
機敏有餘氣度不足總是敞著嗓子呷呷議論,無論是昭襄王暮政還是嬴柱即位的新政,蔡澤都沒
有展示出總攬全局的開府領國氣象。蒙驁也知道,蔡澤對兩代秦王總派他處置無關痛癢的風光
大典很是牢騷。但蒙驁更清楚,你這個綱成君也就如此擺置最適合,真要你擔綱大局,只憑你
那見人便呷呷亂嚷卻總是切不準要害,你便做不得開府丞相!就實說,你也做過一年,有了甚
名堂?說昭襄王雄主守勢壓了你才,純然胡話!秦孝公不強麼?秦惠王不強麼?那商君張儀為
何便有聲有色權傾朝野?沒大才便沒大才,偏偏地要嚷嚷時勢耽擱了你,哼哼,便憑此點老夫
也看你不入眼也!那個呂不韋雖是商人底子,然處事之沉穩言語之精當,緊要處之果決嚴厲,
當真還比你這個老相強得幾分––然則無論如何,時也勢也,這個呂不韋不知根底,目下能齊
心協力者還只有指靠這個蔡澤,否則國事千頭萬緒,沒個眾望所歸的丞相如何理得順了?這個
蔡澤也當真懵懂,老夫倉促還都無法脫身,你究有何等要務纏身,一日一夜竟都不來找找老夫
,今日才想得起來也,哼哼,好你個記性––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47

  「上將軍,我已等候多時也。」呂不韋笑吟吟迎了出來。
  「––」驟然之間蒙驁心下一片空白,使勁兒揉了揉老眼才回過神來笑著一拱手,「啊,
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見諒見諒。」呂不韋打量一眼笑道:「老將軍這是夜宿林下了?」蒙
驁不禁驚訝:「噫!你卻知道?」呂不韋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將軍甲冑
上落葉片片,臉膛一片乾澀,便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驁呵呵笑了,「老夫夜來只
說胡楊林轉悠一番,不想竟朦朧了過去,畢竟老也!」呂不韋不禁便是喟然一嘆:「老將軍如
此操勞,不韋慚愧也!」蒙驁目光一閃卻突然哈哈大笑:「風馬牛不相及也!八竿子打不著,
你太子傅慚愧個甚來!來來來,入座說話!」
  呂不韋方得入座,蒙驁卻突然揉揉眼不無揶揄地驚訝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
了?」呂不韋卻是坦然一笑:「官衣漿洗得梆硬,天熱不吸汗。左右老將軍是前輩,不韋便賣
小自在一回,老將軍只管笑罵便了。」蒙驁啪地一拍掌:「前輩不敢當,話卻說得是!老夫最
不喜那新官衣,又輕又硬又不貼身,上身活似一桶水,還不如這一身沉甸甸鐵甲,不穿好不穿
好!」呂不韋一拱手笑道:「人說軍旅多實話,果不其然也!」蒙驁邊脫甲冑邊道:「人只本色
便好,關軍旅甚事?」
  「小公子進來。」呂不韋突然笑對門外一招手,「偷覷個甚?進來也。」
  門外不斷伸頭的紅衣小兒大步赳赳進來,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我大父十八
個時辰沒有用飯,該當如何?」掛好衣甲的蒙驁回身一揮麻布大袖板著臉道:「小子又來鼓搗
!去去去,罰練二百大字,午後交出!」呂不韋卻是連連搖手:「且慢且慢,我倒以為小公子
說得有理。老將軍晝夜無吃無睡豈能熬得,該當先用飯再歇息,不韋改日再來拜訪。」蒙驁哈
哈大笑:「此兒老夫長孫也!小子說叨多,聽他擺佈可要忙活死人。」轉頭厲聲吩咐,「小子
去傳軍令:給老爺爺上飯上酒!」小蒙恬對呂不韋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達,蒙恬得罪!」
便提著短劍昂昂去了。
  「此兒不可限量也!」呂不韋喟然一嘆。
  「足下通得相術?」蒙驁淡淡一笑。
  「何須通曉相術?」呂不韋輕輕叩著書案,「諺云三歲看老。此兒發蒙之期便有勃勃雄心
,根兼文武,天賦神異,來日定是一代英傑!」
  「那是你說也!」蒙驁卻是輕輕嘆息了一聲,「此子太過聰明,時常教人無言以對。惟其
如此,老夫每見此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人,心下也總是一揪一揪––」
  「若不韋沒有猜錯,老將軍心頭之人是趙括。」
  「正是也!」蒙驁啪地拍案,「趙括五歲稱神童,十二歲與趙國諸將論書談兵,難倒其父
馬服君趙奢!可後來如何?葬送了趙國六十萬大軍啊!老夫當年親臨長平戰場,那趙括實在是
可惜,英風烈烈天賦過人,卻死得教人心疼––」
  「老將軍多慮了。」呂不韋悠然一笑,「我對趙國尚算熟悉,蒙恬之於趙括,至少兩處不
同:其一,稟性根基不同。趙括飛揚活脫,少時輒有大言,輕慢天下名將,與人論兵論戰,攻
其一點不及其餘,縱有所短也不知服輸,過後亦從無內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極有主張卻認事
理。以方才而論,本心分明是擔心大父辛勞,想要客官告辭;然老將軍執意留客,小蒙恬便向
我致歉謝罪。五七歲能知事理,分辨得何為通達何為執拗何為自失,且知過而能改,此等心氣
稟性,趙括幾曾有過?其二,門第之教不同。馬服君趙奢一戰傷殘,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
逝,致使趙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襲高爵,一發張揚無可頓挫,心底便沒了沉實根基。小蒙
恬則既有大父之慈教,又有父親之嚴教,及至加冠,亦絕然不會失教而流於無形。有此兩不同
,老將軍大可放心。」
  「先生此說,大是新鮮也!」蒙驁朗朗一笑,「然揣摩之下,還當真有幾分道理!」
  正在此時,家老領著四名女僕提著飯籃抬著食盒逶迤進門。家老笑說不知大賓到府,未及
備下客宴,便依著上將軍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說話間四名女僕已經將食案擺好,呂不韋
面前是兩盆兩碗一盤:一大盆熱騰騰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綠瑩瑩鮮湯,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蔥段
,一小碗灰乎乎秦椒鹽麵兒,一大盤外焦內白的切片厚餅。再看蒙驁面前大案,呂不韋不禁乍
舌!一張碩大的食案,整整半隻醬紅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銅盤,兩側各是大盆大碗的綠湯
厚餅小蒜大蔥摞起,堆得滿蕩蕩小山也似!
  「上將軍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頗矣!」
  「老夫常量而已!」見呂不韋驚訝神色,蒙驁不禁哈哈大笑,「秦將有三猛,王齕、王陵
、桓齕,每咥必是一隻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才半隻,實在算不得甚!」
  「一隻羊!五六十斤––」呂不韋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希奇!」蒙驁笑道,「你只想想,戰場之上不是馳驅搏殺,便是兼程疾進,片刻歇
息也只能啃塊乾肉乾餅罷了,但能紮營造飯,誰個不是飢腸轆轆腹如空谷,能咥半隻羊者比比
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當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條,便是看咥飯多少
!後生一頓咥不下五斤乾肉兩斤乾餅,便不能入軍!長平大戰時武安君白起已經年逾五旬,每
咥還是大半隻羊!至於老廉頗,與老夫相差無幾,軍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呂不韋脫口而出,卻忽然覺得不妥,心念一閃正不知要不要圓
場,卻見蒙驁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師,天下之大幸也!這是誰說的?張儀!同是老秦人,
孝公商君之前如何便是一盤散沙私鬥成風?孝公商君之後何以立地成了虎狼?變法之威也!六
國欲抗秦,惟師秦而抗秦!不欲師秦變法,卻求滅秦之國,緣木求魚也!惟其如此,秦有虎狼
之師,天下之大幸也!––呵呵,惜乎老夫笨拙,只能說個大意也!」
  「天下第一利口,張儀無愧也!」呂不韋不勝感慨,「縱橫無私,大道無術,將變法強國
之道明明白白倡給敵手,公然『資敵』,偏偏卻成天下第一王霸之法,神乎其智也!」
  蒙驁一邊點頭一邊道:「來來來,不說虎狼了,開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
卻恍然笑道,「老夫糊塗也,還得給先生說說這幾樣粗食來歷––」
  「大父但咥,我對先生說!」小蒙恬突然連跑帶走躥進來,對呂不韋一拱手又做個鬼臉低
聲笑道,「大父這老三吃說法,我早背熟了。」又突然昂昂高聲,「先生請看,這是胡羊烤,
匈奴戰俘傳來。這小碗是秦椒攪得鹽麵兒,手抓肉塊蘸這鹹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頂饑
耐戰,如今是秦軍大將主食!這是大秦鍋盔,長平大戰秦軍創下的硬麵大烙餅,一乍厚,大磚
頭也似!堅實耐嚼又頂饑,好揣好帶不易壞,如今是秦軍常食,大父每頓必咥!這是苜蓿燉羊
湯,苜蓿說是蘇秦之父從西域帶回流傳開來的馬草,開春頭茬,麥熟時二茬,最是肥嫩鮮香,
入得任何肉湯,老苜蓿餵馬最好!大父引進軍中,人吃馬也吃,目下是軍營主湯!蒙恬稟報完
畢,先生開咥,告辭!」紅影躥動一陣風般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復何憾也!」呂不韋不禁拍案一嘆。
  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驁揮著一隻羊腿也不看呂不韋只兀自咕噥道:「這小子,甚事都是聽一
遍便是自己經過一般,老夫無意絮叨些許瑣事,嗨!他偏偏都裝了進去,還能再說出來。老夫
素來不喜歡太靈光之人,嗨!偏偏有了如此這般一個孫子,沒辦法沒辦法––」獎掖中又實實
在在地透著幾分隱憂與無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將軍何須杞人憂天也。」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給勁!」
  「好!上手!」呂不韋平生第一次捋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塊羊肉猛一蘸秦椒鹽麵兒便吞咬起
來,一時滿嘴流油手臉一片粘滑,心下卻大是快意!
  蒙驁素聞呂不韋衣食整肅講究,府中頗多講究,如今卻欣然與他一般本色吃相,頓時便對
這個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覺揮著一隻羊腿呵呵笑著連聲喊好。
  「噫!老將軍咥肉不飲酒麼?」呂不韋恍然抬頭。
  「酒?」蒙驁舉著羊腿一愣隨即恍然大笑,「糊塗糊塗!老夫是軍中不飲酒,心思竟沒轉
得過來!來人,上酒!」
  「老將軍喜好甚酒?」
  「臨淄酒。」
  「正好!不韋帶來四桶百年蘭陵酒!」
  「楚酒沒勁道!老夫素來只飲趙酒秦酒臨淄酒,左右只要糧食酒!」
  「老將軍有所不知也。」呂不韋也晃悠著一塊拆骨肉笑道,「這蘭陵恰在齊楚交界,沂水
桐水正從齊國來,與齊酒無異也。蘭陵酒坊便在蒼山東麓沂水之陽桐水之陰,加之蒼山多清泉
,輒取沂水桐水蒼山水三水以百果釀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長,百年窖藏者更
稱稀世珍品也!當世大家荀子其所以應春申君之請,屈就蘭陵縣令,所圖者便是這蘭陵酒也!」
  「當年孟嘗君喜好此酒麼?」
  「正是!戰國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蘇秦亦然!」
  「只怕還得再加先生一個!」
  「老將軍聖明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來人,搬酒!」
  片刻之間,一口勒著兩條銅帶的精緻大木箱抬到了廳中,兩個女僕左右端詳卻是無處開啟
。呂不韋笑道我來我來,這百年蘭陵是專釀專藏專送,酒箱有專製鑰匙。蒙驁丟下光溜溜的羊
腿骨不無揶揄地笑道,光看這口紅木大箱便值得一兩金,好張致!呂不韋不禁莞爾,老將軍對
貨殖一道卻如呂不韋之對軍旅,這一箱四桶,要約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價值幾何?蒙驁兩手
一拍,百金天價!如何?呂不韋大搖其頭張開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買它不起了
。天也天也!蒙驁不禁連連驚歎,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呂不韋一時大笑,打開嵌在箱體的暗鎖便逐一取出了四隻酒桶。蒙驁便過來嘖嘖轉悠著打
量,只見這四隻酒桶一式的本色紅木,三道銅帶箍身,桶底桶蓋全是銅板鑲嵌,桶蓋刻一副似
山似水山水纏繞的徽記,桶身刻著三行小字,分別是採果師釀造師儲藏師的名字。蒙驁不禁喟
然一嘆,向笑買櫝還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呂不韋笑道,人云世有精工,惟楚為勝
。如今吳越兩地也歸了楚國,這句商諺倒是不虛了。
  「好!並案!開酒!」蒙驁大手一揮,幾名女僕便在兩張滿蕩蕩的食案間又擺了兩張只有
酒具的酒案,四案相連,飲者居中相挨利於對飲暢談,謂之「並案」。酒案並好,一名小女僕
便要打酒,蒙驁卻道莫忙莫忙,這勞什子金貴,是否還有講究,聽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講究!」呂不韋爽朗笑道,「原是還有荊山玉爵兩尊、長柄鑲珠酒勺一支,今日
全免,只用這大碗木勺,否則如何與猛士咥法匹配!」
  「好!便是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蓋叮噹開啟,一股濃郁醇厚而又不失凜冽的奇特酒香頓時瀰漫整個大廳!蒙驁情不自禁
地深深一個吐納兀自閉目喃喃愜意之極。驀然睜眼,卻見呂不韋也是默默閉目吐納,打酒侍女
卻是滿臉紅潮氣息急促,長柄木勺正要伸出便嚶嚀一聲軟軟倒地。當真好酒也!蒙驁不禁拍案
,家老快來,換人打酒!
  白髮蒼蒼的家老聞聲趕來,卻在廳門「噫!」的一聲驚歎止步。蒙驁聞聲出門,卻見小蒙
恬蜷臥在門廳大柱下滿臉通紅暈呼呼睡了過去,不禁大樂,好小子!偷覷卻成醉鬼,該當!及
至呂不韋醒神出來,小蒙恬已經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驁卻依舊在廊下兀自呵呵長笑。呂不韋笑
道,沒料到這百年蘭陵如此厚力,竟能聞醉侍女小公子也!蒙驁一拍掌,老夫何嘗不是頭一遭
聞酒則喜!走!開飲!
  酒入陶碗,盪開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長柄酒勺上點點滴滴細絲飄搖,旁邊家老直是嘖嘖
驚歎:「世間何有此酒?分明蜂蜜也!」蒙驁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飲它一回!」慨然舉起陶
碗,「老夫初嘗此酒,權且做個東道,乾!」呂不韋舉碗笑道:「我好蘭陵,卻也是頭一遭飲
這老百年,便借此酒為老將軍添幾分軍威!乾!」兩隻陶碗當的一碰,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乾
,及至哈出一口長氣,兩人臉色竟同時一片殷紅!
  蒙驁不禁拍案讚歎:「醇和厚力,貫頂沁脾,絕世美酒也!」呂不韋笑道:「委實好酒!只
我這腹中火熱,須得邊咥邊來!」說罷連忙轉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塊拆骨肉便吞了下去
,「來,再乾!」蒙驁哈哈大笑:「好好好!許你邊咥邊來。此等美酒,不勝酒力者少飲也罷
!」呂不韋笑不可遏連連搖頭:「東道主勸客少飲,未嘗聞也!不行不行再乾!」一碗飲下,
呂不韋又連忙抓肉,額頭已經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驁也兀自驚訝道:「噫!兩碗酒便渾身發熱
?來,脫了大衫再乾!」說罷扯下麻布長袍,抓開束髮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頭灰白散髮一臉
殷殷紅光,活脫脫一個威猛豪俠。呂不韋大是心癢,二話不說也扯去大袍散了長髮,頓時英風
飛揚,竟與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兩人。
  再連乾三碗,兩人便都是滿面紅光大汗淋漓一臉一身熱氣蒸騰。蒙驁連連驚歎,人如蒸餅
竟是不醉!奇哉快哉!鳥!精身子乾!便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當廳。呂不韋身子輕快得
要飄將起來,一股大力在體內升騰不息,直覺自己無堅不摧,便也一把扯去貼身短絲衣與蒙驁
赤膊相對。驀然赤膊對面,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時縱聲大笑––蒙驁是油汪汪汗漬漬疤
痕纍纍,粗壯結實的身軀便如嵯峨古巖凜凜銅柱!呂不韋卻是紅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唯一
的錢大傷疤反倒襯得一身肌肉分外晶瑩,直是一條出水紅魚!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陣大笑,蒙驁眼中驟然溢出了滾燙的淚水。
  「赤膊吃酒,老將軍還有過一回?」呂不韋興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豈敢忘也!」蒙驁喟然一嘆,「那是長平血戰的生死關頭,我軍與趙軍在
上當相持三年未決勝負。趙軍以趙括換廉頗為將,對我軍轉取攻勢,要一戰滅秦主力大軍。武
安君秘密趕赴軍前統帥大決,也要一戰摧毀趙國主力大軍。當此之時,兩軍浴血大戰勢不可免
。便在部署就緒之後,武安君下了一道異乎尋常的軍令:各營一夜痛飲,將士各留家書,從此
不滅趙軍不許飲酒!此令一下,上黨的溝溝巒巒都沸騰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是大戰前的生死
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個營寨都悉數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開懷痛飲!夜半時分,人人
都打赤膊精身子舉著粗陶碗摟著抱著唱著那支軍歌,代寫家書的軍吏挨個問將士們最後的心事
,竟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聲歌聲吼叫聲––刁斗打到四更
,武安君派出的中軍司馬分路奔赴各營收集家書,各營交上來卻都是一面面『秦』字軍旗,旗
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兩罈烈酒
,吼唱得喉嚨都啞了––」
  「不吼不唱不過勁,該當如此。」
  「你可知道秦軍的『無衣』歌?」
  「知道。」
  「來!一起唱他一回!」說罷,蒙驁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銅短劍拍打著大案便唱
了起來,沙啞激越的嗓音直盪開去:「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
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長歌方落,呂不韋感慨萬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風也!」
  「噫!你如何沒唱?」蒙驁甩著汗水氣喘吁吁。
  「素聞同唱此歌皆兄弟。我,只怕當不得也!」
  「豈有此理!」蒙驁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對,蒙驁當不得你老哥哥麼?」
  「好!」驀然之間呂不韋大是感奮,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聽兄弟唱他一回!」
掄起案上銅柄湯勺敲打著長案便放聲唱了起來,一時蕩氣迴腸,竟是比蒙驁還多了幾分渾厚與
悠長––兩句方過,廳外突然秦箏之聲大做,叮咚轟鳴其勢如風掠萬木秋色蕭蕭,竟將這壯士
同心的慷慨豪邁烘托得分外悲壯蒼涼。呂不韋精神大振,一口氣唱罷歌聲尚在迴盪便對著蒙驁
肅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請當面賜教!」
  家老卻匆匆進來做禮:「稟報先生:小公子只說感念先生情懷,故而伴箏,容日後討教。
便去了。」呂不韋驚愕萬分:「如何如何?彈箏者是小蒙恬?老哥哥,當真麼!」蒙驁卻皺起
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連連搖手:「莫提這小子,天生便是個兵癡加樂癡!三歲操箏,去歲又將秦
箏加了兩弦,變成了十弦,叮咚轟鳴聒噪得人坐臥不寧。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樂正,也懶得
操那閒心去管他。只是這小子但彈秦箏便莫名透出三分悲傷,聽得老夫揪心也!諺云,樂由心
生。小小孩童出悲音,你說這這這––」
  「關心則亂,老哥哥又做憂天者矣!」呂不韋哈哈大笑,「回頭我找小公子,給他引見一
個秦箏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師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給勁!來,再乾!」
  「乾便乾!來,為那支『無衣』!」
  一碗飲乾,蒙驁一抹汗水突然頗是神秘地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開府丞相,這秦國
的力道該往何處使?」
  「老哥哥笑談,然兄弟也不妨直說。」呂不韋邊吞嚥著拆骨羊肉邊用汗巾擦著手,「自孝
公以來,秦國已歷四代五君,終昭襄王之世強勢已成。然目下秦國正在低谷,對山東取守勢已
經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國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強臣也,名將也!三者缺一,
朝局無以整肅,國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車英,惠王有張儀司馬錯,昭襄王有太后魏冉白起
!然目下兩代新君朝局如何?將強而相弱,軍整肅而政紊亂。恕老兄弟直言,幸虧天意止兵,
若是大軍已經東出,只怕秦國隱患多多也!」
  「都對!只是還沒說正題。」
  「正題原本明瞭:一整國政,二振軍威,只往這兩處著力便是正道。一整國政,便是廓清
朝局凝聚國力,為大軍造就堅實根基,確保秦軍縱然戰敗幾次,亦可立即恢復元氣。若無此等
根基保障,大軍東出便經不起長年折騰!」
  「也對,武安君舉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軍威,便是要一舉打掉山東六國十餘年的鎖秦之勢,也給期間背秦的小諸侯一番顏
色,重新確立君臨天下之強勢!至於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驁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開府領國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呂不韋連連擺手。
  「老兄弟差矣!」蒙驁拍案喟然一嘆,「國無良相,綱不舉目不張。老哥哥縱然一介武夫
,也掂量出了昭襄王給蔡澤的那個封號,綱成君,綱成君哪!可這個蔡澤擔綱了麼?張個老鴨
嗓到處呷呷,呷呷出個甚名堂?但為國家計,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綱成君好人一個,可
––不說了不說了,來!再乾!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乾!不定誰揹誰也!」呂不韋呵呵笑得一臉燦爛,剛剛舉起陶碗便軟軟伏案鼾聲大做。
  蒙驁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蘭陵酒也!連忙湊過來接流下大案的酒汁,接
得些許酒碗方舉到嘴邊,便兀自喃喃兩聲倒在了呂不韋身上––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53

【第三節】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於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
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唯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
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
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
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
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並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
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
己之後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
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於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
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
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
,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後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
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
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
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倖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
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
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
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
,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
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
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
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
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麼?」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
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
還想說什麼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後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
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讚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
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
  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
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
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
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
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
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後,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
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
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
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聖君的秦
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
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
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
,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
,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
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
」,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
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
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
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
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
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
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
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
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於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
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
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
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
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
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
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像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
秦昭王之後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
法:秦昭王的最後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
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幹論學問,無一人堪與
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
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唯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
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
裡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於自己的那些謀
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於學問,呂不韋在
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餘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
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
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傑,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
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
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於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
蔡澤心底裡,呂不韋的重義只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於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干的,至少
事有別的。惟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
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
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後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
為蔑視。後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商戰。蔡澤這次卻是贊同,以為呂不韋
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然
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便大不以為然。這太子傅歷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
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讓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
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
–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
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便是呂
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只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只是自己這
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
  然則,這次的諡號事件卻使蔡澤驀然驚醒了。依呂不韋目下的勢頭,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
認可,加上新君嬴異人對他的信賴,完全可能成為開府丞相的另一人選。果真如此,蔡澤的功
業大夢豈非將永遠化為泡影?
  這一夜,蔡澤通宵輾轉未眠,天剛一亮便驅車進了王城。
  華陽后剛剛從灃京谷掃墓回來,很有些傷感。
  阿姐華月夫人是被刑殺的,不能入夫君墓園合葬,也不能獨起陵寢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
前鍾愛的這片山水廢墟。若非嬴柱對阿姐有著一份說不清的情愫與癖好,親自出面向老父王求
情,阿姐便當真要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了。畢竟這灃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憑弔祖先勤王
立國之功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這個阿姐一死,華陽后頓時便沒了心勁兒,連對
老夫君也失去了撫慰逢迎的興致,若是這個老夫君再活得三兩年,只怕她眼見便要失去這個體
弱而心騷的秦王夫君的專寵了。那個久居冷宮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台,還能與老夫君
死灰復燃,能說不是自己懶於逢迎撫慰的苦果麼?阿姐在世時的華陽夫人,在王城是個完美無
瑕的女子,超然於一切紛爭之外,只傾心關注自己體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裡則更是
個須臾不能離開的可人兒,非但聰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兩樣長處是嬴柱身邊的所有女人都無
法比擬的:一是奇絕如方士一般的救生護理之法,一是可意無比的臥榻風情。雖然如此,從來
沒有生兒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終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終專寵於一身,實在是有著老阿姐的一
半功勞。
  當年,華月夫人一從宣太后口中曉得了要將妹妹嫁於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覆練習家傳救
護術,並千里迢迢地從楚國老族中尋覓到了早已失傳的救心藥秘方,說這是她的立身術,定然
要反覆揣摩嫻熟。後來,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憑心而論,起初她對阿姐與太
子夫君的不拘禮儀的種種談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這位阿姐藉著不期而至的大雨與她同宿
了一夜,喁喁細語了一個通宵,她才真正從心底接納了阿姐。畢竟阿姐有歷練有見識,給她將
宮中秘聞與牢牢籠住嬴柱的利害說了個透亮,最使她驚心動魄的,是阿姐摟著她幾乎貼在她耳
邊說得那番話。阿姐說,宣太后為她物色夫君時曾經對她有過秘密叮囑:魏冉霸氣太重,遲早
要出大事;入秦羋氏後繼無人,唯一的指望,便是以她兩姊妹與嬴氏王室聯姻,只要一人能成
氣候,羋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從那一日起,她便與阿姐越來越親暱了。終於,熱辣辣的阿姐俘虜了她,也俘虜了年過不
惑的嬴柱,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有了智計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鞏固了夫人爵的妻位,
且在立嫡周旋中使羋氏一族在秦國宮廷成就了舉足輕重的夫人勢。然則,她與阿姐被廷尉驟然
關進大牢的那個晚上,她卻絕望了。阿姐摟著她反覆叮囑,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會無罪,要
忍著心痛走下去,羋氏不能沒得儂!阿姐在她耳邊哈著熱氣說,曉得無?儂非但要做王后,還
要做太后!只一樣記得了,沒了阿姐,儂只毋做多情女!
  ––
  「稟報太后:綱成君請見。」
  「教他到這廂來了。」華陽后思緒扯斷驀然醒悟過來。
  蔡澤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領進了大池邊那片胡楊林。秋陽透過樹葉撒滿了古樸的茅亭,一個
高挑嫵媚的背影沐浴著一片金紅立在亭下,絢爛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間蔡澤有些後悔,竟愣怔
著不知該不該向前走了。
  「曉得是綱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飄了過來。
  「老臣蔡澤,見過太后!」
  「進山喊林麼?儂叫得好響。」絢爛金紅的背影轉過身來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稟報,敢請太后移步政事房!」
  「喲!儂不會小聲說話麼?」見蔡澤一頭汗水滿面通紅,華陽后笑不可遏,「與丞相說話
便得到政事房,是禮還是法?老夫子林下不會說話了?」
  「老臣––」
  「行了行了,進來坐了,亭下與政事房一樣了。」華陽后笑吟吟將蔡澤讓進茅亭,轉身一
拍掌,「上茶,震澤新綠了。」隱隱地聽得一聲答應,片刻間便有一名侍女飄進亭來在靠柱石
案上支好茶爐,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輕煙便淡淡地飄了起來。
  「老臣不善飲,白水即可。」
  「喲!儂是茶癡誰不曉得了?我的震澤茶不好麼?」
  「老老臣是想說––」咫尺之內裙裾飄飄異香瀰漫,蔡澤皺著眉頭大是侷促,分明站在石
墩旁卻硬是坐不下去。華陽后驀然醒悟,退後兩步逕自坐在了大石案對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
:「儂入座慢慢說了,何事?」
  「老臣兩事。」蔡澤坐進石案前,稍顯從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國葬已罷,太后對
新君親政之事將如何處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遺孀當由新君尊奉名號,目下太后沿襲王后
之號,尚未有太后名號,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兩事,老臣欲先聽太后之意。」
  「儂是奉命而來了?」華陽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請見太后。」
  「曉得了,儂是關照本后了。」華陽后的微笑中不無揶揄。
  「不敢。」蔡澤侃侃說出了自己早已經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暫署相權,身處國事中樞而
承上啟下,若不明太后權力,便無以處置太后書令;若不明太后名號,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難
以措辭。念及先王與太后對老臣素有信託情誼,故而自行請見,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華陽后眼波流動閃爍,倏忽一臉憂戚關切:「毋曉得儂說的暫署相權何意了?先王顧命之
時,本后與新君還有太子傅都聽得清楚,如何便是暫署了?」
  「敢問太后,先王顧命時如何說法?」蔡澤精神驟然一振。
  「是說,綱成君做丞相,秦國無憂也。」華陽后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認真。
  「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麼麼?」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嘆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麼?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
后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只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后笑著說聲他
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
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後的另一
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后,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後,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
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
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淨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遊。疲憊臥榻
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
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
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復,面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
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
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於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
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復卻截然相反,
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復書卻紛紛飛
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
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繫於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只須貴公去私
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面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
戰後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後繼
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後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後緩處」四字的各種
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傚法大父,批下
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後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
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
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8:59

  「國事之難,竟至於此也!」拍案之下,嬴異人的心又亂了。
  便在此時,老長史桓礫默默捧來了一隻銅匣。嬴異人終於不耐了:「你便拿來再多,我看
了又有甚用!」桓礫卻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詔。先王薨前一月留給老臣,叮囑非到新君理
政之時,不能出也。」嬴異人驚訝了,撫摩著銅匣仔細打開,三層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紙展開
在案頭,竟然只有寥寥數語:「
  國有積難,非強臣當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領政之臣須與上將軍同心方能聚合國力,
補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問蒙驁。
  驀然,嬴異人眼前現出父王在自己認祖歸宗後的那次長談,一時竟是淚眼朦朧。知子莫若
父,誠所謂也!父親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兒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經推心置腹地說了,日後要
做好兩件大事:一是要尋覓強臣輔佐,一是要留下一個堪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國便
要衰微了!」父親的那句話對他的震撼是無法說得清楚的,然則冥冥之中有天意,兒子的事他
能做得主麼?倒是目下的強臣領政最要緊,否則連個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著嬴異人,這個領政丞相自然該是呂不韋。他信服呂不韋的德行才幹,更敬佩呂不韋的
韌性與勇氣,可是,他只是一個漂泊歸來的無根之君,他沒有逕自封任領國丞相的那種威權。
蒙氏一族能支持呂不韋麼?太后能支持呂不韋麼?老蔡澤能認同呂不韋麼?蒙氏是舉足輕重的
大軍將領勢力,太后是宮廷連帶王族外戚勢力,老蔡澤是朝臣與郡縣官吏勢力,那一方面掣肘
都是要命的。呂不韋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說起來可能還不如自己,縱是憑著才幹
功勞有了一些人望,可要執掌這開府丞相的大權,些許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與呂不韋的相互
支撐,兩人幾乎都沒有與之呼應的勢力,當真奈何?
  反覆思忖,嬴異人還是決意先來見太后。只要太后認可呂不韋,蒙驁縱有阻力也容易周旋
一些。在嬴異人看來,父王與太后在當初立嫡時都對呂不韋很是激賞,直到呂不韋做了太子傅
,父王太后還是十分倚重呂不韋,至少嬴異人從來沒有從太后這裡聽到過對呂不韋的任何微詞
。惟其如此,嬴異人決意拋開對這個糾纏著要將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來了卻這樁最大的朝
局人事,先將國政推動起來再說。嬴異人自信對女子頗有洞察,如華陽后這般柔媚女子,只要
有得些許讓步與場面禮儀的親情尊奉,該當不會有甚差池。強悍精明通曉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
,天下能有幾人?
  「喲!毋曉得子楚會來看我,坐了。」華陽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著。
  「子楚拜見母親––」嬴異人哽咽著拜倒在了滿地黃葉之上。
  華陽后拭著淚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傷:「快莫多禮了,曾幾何時,天曉得竟成孤兒寡母了
––來,這廂坐了說話。」
  亭下坐定,嬴異人拱手痛心道:「章台還都之後,子楚守喪,心神迷亂,未能在母親膝下
多行孝道,今日特來請罪。」華陽后眼波流轉不禁噗地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子楚還當真了
?有事直說了。」嬴異人頗是尷尬,卻也紅著臉道:「無甚大事。只是幾位老臣動議立冬之日
大行朝會,不知母親意下如何?」華陽后道:「只曉得歷來朝會都在開春,今次卻要在立冬,
不覺怪誕了?」嬴異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無非急於立新而已,大約沒有慮及時節是否
適當?」華陽后道:「急匆匆朝會,毋曉得何事等不得了?」嬴異人道:「素來新朝會,都是以
拜相為大。子楚之見,大約也脫不得這老法程。」華陽后驚訝道:「喲!儂毋曉得父王顧命當
晚儂說得,蔡澤做丞相了?」嬴異人笑道:「子楚還說了呂不韋共領相職。母后明察:當時乃
國喪期權宜之計,依著法度,丞相只能一個了。」華陽后笑道:「喲!毋曉得丞相只能 一個
了。儂只說,一個是誰個了?」嬴異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請母親示下。」
  「要我說麼,王無戲言,原本說誰便是誰了!」
  「那,那次說了兩人。」
  「一個首相,一個假相。孰前孰後都記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澤為開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異人頓時默然。他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太后是認準要蔡澤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
也只能不置可否,回頭揣摩一番再做計較了。華陽后見嬴異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還
有麼?只一件事了?」嬴異人道:「再有,大約就是定母后尊號了。」
  「喲!儂盤算如何處置母后了?」
  「敢請母后示下。」嬴異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讓:只要華陽后贊同呂不韋
做丞相,他便許太后「並國」臨朝,至少頂半個宣太后。如今這位太后硬是揣著明白做糊塗,
竟以維護君命為由頭與自己為難,自然要給她個軟釘子,看她如何開價了。
  「還要說了!」華陽后咯咯一笑,「毋曉得先王顧命,拉著誰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與呂不韋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華陽后一雙柔媚的大眼驀然冷冰冰盯住了嬴異人,一陣默然,長袖一甩冷笑著逕自出了茅
亭。嬴異人對著華陽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轉涼,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楊林在太后寢宮區漫步良久,嬴異人終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咸陽王城很大,總格局是六個區域:中央大殿與殿前廣場為朝會區,其後正北靠近北阪的
松林地帶為太廟區,西部為王室官署區,東部為國君理政區,此三區之後的西北地帶是王室作
坊與倉儲區,東北地帶有一大片佔地三百餘畝的園林為寢宮區,朝野俗稱後宮。這後宮又分為
兩大區域:西部為現世國君與王后以及各等級王妃的寢宮區,東部為太后寢宮區。前者小,後
者大。期間原由在於:戰國之世的國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餘人,連帶侍女內侍,總數也只在
兩三百人;而太后寢宮區卻是積世而居,人數便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佔地自然就大了。也
就是說,依著王室法度,太后寢宮區並非一個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專有居住區,而是所有
已逝國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區。嬴柱為國君,華陽后自然便是王后寢宮的主人。嬴異人做了國
君,華陽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進了太后寢宮區。王者多有不測風雲,盛年驟然去世者比比皆
是。然國君去世,大多數后妃卻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寢宮區居住。如此累積,這
太后寢宮區便要容納所有沒有隨著先王過世的后妃,其龐大與複雜便也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
  來見華陽后之前,嬴異人特意召來掌管宮廷的老給事中,要他在太后寢宮區遴選一座最是
幽靜的居處。誰知老給事中皺著一雙白眉直搖頭,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寢宮最是龐雜,難矣哉
!嬴異人很是不耐,偌大寢宮三百餘畝園林,連一處幽靜居所也沒有麼?甚個事體!連連苦笑
的老給事中抱來了一箱簡冊,一卷卷翻開說叨了半個時辰,聽得嬴異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給
事中說,太后寢宮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長者是秦惠王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少使,至今年
已八十餘歲;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遺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沒有
「后」,其餘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遺孀雖少,卻是后妃齊全,整整二十六人;依著王室法度
,先王遺孀一律加爵兩級孝敬尊奉,如此便幾乎是人人一座獨立庭院;全部太后寢宮的庭院只
有四十二處,外加三片侍女內侍大庭院,幽靜寬敞所在早已被佔,卻到何處去擠騰得出一座?
  嬴異人終是半信半疑,藉著進太后寢宮之機索性親自查看一番,若能給喜好幽靜的生母選
擇一處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個著落處了。然則轉悠一個時辰,走遍了這片庭院層迭相連的
園林,他最終還是失望了。整個太后寢宮除了這片胡楊林與一片大池,實在是找不出空閒之地
了。盡孝難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憐生母當真沒有登堂入室進太后寢宮的命麼––
  「君上,長史大人請速回東殿!」
  方出胡楊林道口,隱身隨行的鐵鷹劍士驟然從一棵大樹上飄了下來急促稟報。嬴異人本欲
出王城到呂不韋府上商議今日之事,一聽老長史傳言卻立即登車回了王城前區。等候在東偏殿
書房的老桓礫見嬴異人進來,立即打開了王案上的銅匣:「稟報君上:上將軍蒙驁緊急上書。
」嬴異人心下頓時一緊,老蒙驁要做甚?不及入座便從銅匣中拿出一卷竹簡嘩啦展開,瞄得幾
行,心頭便噗噗大跳起來!
  老臣蒙驁頓首:秦國政事荒疏久矣!流弊叢生,吏治鬆弛,朝野散漫,奮發惕厲之心已流
於無形也!昭襄王著意守成,先王未及著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遠。當此之時,整飭朝局刷
新吏治理順政事為當務之急,否則東出中原將遙遙無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請以呂不韋為開府
丞相,總領國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觀國中大臣,德才兼備而能總攬全局者,非呂不韋莫屬也
!老臣之心,惟王明察,當於朝會立決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將軍蒙驁秦王元年秋。
  「上書報太后了麼?」愣怔之間嬴異人驀然問了一句。
  「太后攝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報太后宮。」
  「備車。上將軍府。」
  「君上要見上將軍,宣召入宮較比妥當。」
  嬴異人搖搖手,回身從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進腰間皮袋回身便走。
  突然造訪的新君顯然使上將軍府大感意外,閤府上下莫不腳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
嬴柱當年是府上常客,一應僕從無不識得。這新君少時也在府上修學五六年,然則從趙國歸來
便從來沒有再來過,一朝為君,豈能與少時小公子等閒視之?更要緊的是,以上將軍與先王的
篤厚之交,先王彌留時竟然未召上將軍顧命,此中玄機誰能說得清楚?新君突然駕臨是禍是福
誰又能說得清楚?
  嬴異人制止了要去通報的家老,一邊打量著尚有朦朧記憶的路逕庭院池水林木,一邊咀嚼
著那些遙遠的往事。令他驚訝的是,這座與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樣厚重古樸而又宏闊簡約的府邸
,除了磚石屋瓦在歲月風雨中已經變黑,當年與他等高的小胡楊樹已經長成了金燦燦的參天巨
木,覆蓋一片大池的綠蓬蓬荷葉也做了的片片殘荷外,幾乎沒有絲毫變化!過了這片胡楊林,
便是當年與蒙武同窗共讀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課暮秦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都點點滴滴
地刻在了這片庭院,灑在了這片胡楊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這寄身籬下的上將
軍府對他處處透著親切,透著溫暖。不知不覺地,嬴異人癡癡地走進了暮色中金紅的胡楊林,
耳畔瀰漫著叮咚箏聲,當年那稚嫩滾燙的歌聲竟是那般真切,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呵,胡楊林,異人回來也––
  「老臣蒙驁,參見君上!」
  嬴異人驀然轉身,暮色之中淚眼朦朧,蒙驁一時竟驚訝得無以應對了。
  「老將軍,異人本該早來也––」
  「君上國事繁劇,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異人粗重地嘆息一聲,「只可惜蒙武沒有一起回來。」
  「君上感懷舊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驁揉了揉已經溢出淚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
「君上若因老臣上書而來,敢請書房容臣稟報!若著意懷舊,老臣喚來當年書僮領道!」
  嬴異人不禁笑道:「著意懷舊,有那工夫麼?好!書房說話。」
  兩人來到書房,蒙驁吩咐已經掌好燈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囑家老守在府門,任
何人來訪一律謝絕,隨即肅然就座,一副即將大論的模樣。嬴異人卻搖搖手道:「老將軍莫急
開說,且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罷便將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接過打開方看得一眼便雙手瑟
瑟發抖,及至看完,嚎啕一聲「先王也!」便撲倒在了案上!嬴異人不勝唏噓,拭著淚眼起身
肅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將軍鼎力襄助也。」蒙驁止住哭聲,霍然站起扶住了嬴異人
:「先王有此遺詔,蒙驁死何足惜!君上但說,何事為難?」嬴異人道:「老將軍力保呂不韋拜
相,然太后卻不贊同,此事最難。」
  「太后欲以何人為相?」
  「剛成君蔡澤。」
  「君上之心,屬意何人?」
  「首選呂不韋。若是無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當盡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見!」
  「老將軍之意––」
  「黑臉事體,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異人又是肅然一躬,道聲老將軍酌情為之莫得為難,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驁立即啟動。先喚來主書司馬與軍令司馬,吩咐主書司馬將呈送秦王的上書
再謄刻一卷,清晨卯時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上書立送太后寢宮;軍令司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
將自己的上書副本交於王齕,請與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將會商呼應。吩咐一罷,蒙驁便登上一輛
垂簾緇車轔轔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燈,老駟車庶長嬴賁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寢,家老卻匆匆來報,說上
將軍蒙驁請見。這老蒙驁也是,不知道老夫規矩麼?老嬴賁嘟噥一句,打著哈欠又是揉眼又是
揮手,掌高燈煮釅茶,這老東西能折騰人也!兩名侍女竊竊笑著連忙收拾,便聞沉重急促的腳
步聲騰騰騰砸了進來。
  「老哥哥也,叨擾叨擾!」
  「也就你了,誰個敢壞老夫這見燈睡?」老嬴賁竹杖跺得登登響。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鍋盔,還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頑頭大,我卻咥得動麼?」老嬴賁竹杖敲打著長案板著臉,「嘗嘗我這太白秋
茶如何?先說好,只許吃不許拿!」
  蒙驁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說話了,幾時有個不許拿!」說著捧起大陶盅吱地長啜一口,
不禁便是嘖嘖讚歎,「給勁給勁!正克得硬麵鍋盔!家老,備一罐我帶了!」廊下家老笑吟吟
嗨地一聲,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賁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老兄弟便說,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覺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這尊睡神?」蒙驁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壓低了聲音,湊到了老嬴賁案頭
,「國喪已罷,新君朝會在即,你這王族掌事倒做了沒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個鳥!枯木一株罷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個鳥!精鐵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說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當先?」
  「將相當先,自古皆然,用問麼?」
  「有將無相,車失一輪,立馬便要滾溝也!」
  「老夫吃你嚇麼?綱成君為相朝野皆知,孰能說無相!」
  「老哥哥仔細思量:自應侯范雎辭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從未開府,相職也總是太子與
蔡澤共領,打實處說,從來便沒有名正言順的開府丞相!權宜之計或可將就一時,然秦國要大
興,一直沒有開府丞相豈非貽笑天下!然則新朝要定開府丞相,自然便有新舊兩選。老哥哥說
,這蔡澤行麼?」
  老嬴賁呵呵一笑:「老兄弟與蔡澤交厚,要老夫舉他開府領政?」
  「錯錯錯也!你我老軍,幾曾有過閃爍試探之辭?」
  「那便明說,究竟要老夫做甚?」
  「呂不韋堪為丞相!」
  「你是說,那個保異人逃趙回秦的呂不韋?」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賁微微點頭:「此人也算得商政兩通,然蔡澤亦是計然名家,又無大錯,
較比之下,倒是難分伯仲也。」
  「錯也錯也!」蒙驁連連拍案,「甚個難分伯仲?天壤之別!呂不韋長處有三:其一,博
學廣才,多有閱歷!其二,心志強毅,臨難有節,重義貴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氣度有
心胸,不狗苟蠅營,不斤斤計較,坦蕩無私,行事磊落!便說飲酒,舉碗便乾,赤膊大醉坦蕩
率真,與我等老軍直是異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說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給喝服了。」
  「豈有此理!」蒙驁臉色張紅高聲大嚷,「你老哥哥尚敗我三碗,呂不韋何曾喝過我也!
」轉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別說,我還真服呂不韋飲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飲,雖
大醉而不猥瑣下作的本色氣度!老哥哥也當知道,當年之商君、張儀、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
,哪個不是本色雄傑!哪個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雖是歪理,老夫也認了。還有甚事?」
  「沒了,該說說當年了––哎哎,別忙睡也!」
  蒙驁言未落點,老嬴賁白頭猛然一點便扯起了悠長的鼾聲。蒙驁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
手,便有兩名黝黑肥壯的侍女抬著一張軍榻從大屏後出來,將軍榻在案前擺好,一名侍女跪身
偎住了老庶長,只輕輕一扶,老庶長嬴賁身子一歪便順勢可可地躺在了軍榻,粗重的鼾聲竟絲
毫沒有間斷!兩侍女相互一點頭,便輕柔無聲地抬走了鼾聲大作的軍榻。蒙驁在旁直看得噫噫
驚歎不絕,及至鼾聲遠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著吼了一聲:「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時節,秦國的朝會大典終於要舉行了。
  諺云:十會九春。說得便是朝會歷來都在開春。其時若無大戰,郡縣主官便要齊聚都城,
在國王主持下與朝官一起議決諸般大事,啟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廟、拜謁年高退隱功臣等等禮
儀盛典也都要藉著百官雲集接踵舉行。士農工商諸般國人庶民,則是一邊議論著廟堂風雲,一
邊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掃祖先墳塋、疏浚溝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樂乎!朝堂鐘鼎聲聲,原野
耕牛點點,窩冬之後的一切都在開春之時甦醒了萌動了。春行朝會,那是天道有常,國人從來
以為是題中應有之意。
  惟其如此,這立冬朝會便顯得極是突兀!彷彿寒天要割麥子,國人硬是懵懂著回不過神來
。便是國中官吏,也是竊竊以為不可思議。冬令肅殺,萬物閉藏,此時豈能大行彰顯新朝的朝
會大典?然則無論如何不同尋常,秦國朝野還是默默認同了。畢竟,秦國目下正在連喪兩君的
非常之期,不藉著冬令時光從容琢磨籌劃,開春大忙之際豈能容得終日論爭?當此之時,通會
詔書一下,郡守縣令們便匆匆動身了,朝官們也各自忙碌謀劃起本署在朝會的待決大事。官道
車聲轔轔,官署晝夜燈火,市井街談巷議,宮廷雨雪霏霏,秦國朝野第一次在窩冬之期騷動了!
  較勁的關口只在一個,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華陽后看到蒙驁上書,原本竭力壓抑的一腔憤懣驟然發作,當即秘密召來蔡澤將事說開,
要蔡澤明白說話,想做丞相便同心較力,自甘沉淪便等著罷黜治罪!蔡澤原本尚以為蒙驁等一
班老將擁戴自己無疑,乍見蒙驁上書便如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燒!你老蒙
驁與我蔡澤素來交好,不贊同老夫也罷,何須如此阿諛鼓噪一個商人呂不韋!若無不可告人之
密豈非咄咄怪事?然蔡澤畢竟是蔡澤,雖則氣得臉色鐵青,卻硬是隱忍未發,只對華陽后深深
一躬,茲事體大,容老臣告退思慮而後做答。回到府中蔡澤再三權衡,深覺蒙驁此舉大非尋常
深淺莫測,不能正面計較;蒙驁之忠直秉性有口皆碑,上將軍舉薦領政大臣也是職責所在,自
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擊,一定是引火燒身無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呂不韋,呂不韋
之要害,則是究竟適合不適合做秦國丞相?若呂不韋不堪為相,便是釜底抽薪,誰也無可奈何
!然則,要說出一番呂不韋「不堪為相」的憑據卻是談何容易!要將這「不堪」之理再變成公
議,更是談何容易!思謀竟夜,蔡澤心頭終於一亮,立即伏案揮筆寫了起來。清晨霜霧正濃之
時,蔡澤從一條隱蔽小巷秘密進了太后寢宮,與華陽后整整密議了一日,方才趁著暮色出宮。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25

  次日卯時,華陽后風風火火到了王宮書房,將蒙驁上書氣沖沖摔在了嬴異人案頭,指斥蒙
驁舉薦失察,竟擔保一個心懷叵測不堪為相的商人執掌秦國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異人大
為驚訝,思忖間陪著笑臉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這『心懷叵測,不堪為相』八字斷語若
無憑據,你我母子卻如何面對朝野公議?」
  嬴異人沒有料到,華陽后竟一口氣款款說出了六條憑據:「
  其一,呂不韋早年周旋齊燕兩軍之間,既賣燕軍兵器又做齊軍後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實
為見利忘義之奸商!其二,呂不韋野心勃勃,當年在邯鄲援助嬴異人,便有「此子奇貨可居也
!」之語,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呂不韋多言秦法弊端,贊同墨家義政,若為丞相,必壞秦國
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呂不韋曾為文非議商君「趨利無義」,若主秦政,必與商君
之法背道而馳,其時秦國必亂!其五,呂不韋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為國本,藐視王權庶
民,一朝為相,必與民爭利,與王室分權,使權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晉之故事!其六,呂不韋有
「蕩兵」之說,自詡疏通兵道,實則主張「義兵」,指斥秦國出兵山東攻城略地為不義之道,
若主國政必與山東六國罷兵息戰,使秦國大業毀於一旦!
  「敢問母后,如此六則,譬如為文,卻是從何說起?」
  「曉得儂不信!自己看了!」華陽后一招手,身後侍女便捧來一隻紅木匣恭敬地擱置王案
中間,又熟練地打開了匣蓋取出幾卷竹簡依次攤開。
  嬴異人驚訝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這些竹簡緯編精細刻工講究,正是呂不韋「器不厭精」
的往昔做派,竹簡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呂不韋的手跡麼!呂不韋偶爾為文他也知道,當年毛公薛
公也說過,可三人誰也沒見過呂不韋的文章。嬴異人記得有次酒後請求呂不韋展示大作,呂不
韋哈哈大笑連連搖手:「游思斷想也!豈登大雅之堂?毛公薛公腹中藏書萬卷,盡可教授公子
!」今日華陽后竟能有呂不韋如此多的書簡,豈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來,看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瞄了過去,一卷卷確實扎眼––
  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三王之佐
,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
  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則不知,不知則趨利。趨利固不知
其可也!公孫鞅、鄭安平是矣!公孫鞅之於秦,欲堙其責,非攻無以,於是為秦將而攻魏,終
陰殺公子卬而為無道也,行方可賤可羞!
  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今世之言治,多以嚴刑厚賞,此世之苦害也!以德以
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
  世當蕩兵以息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暴兵。義兵為天下之良藥,暴兵為天下之惡藥。用兵
若用藥,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
  「母后之意,如何處置?」嬴異人推開了竹簡。
  「一則下書問責蒙驁。二則公議拜相事了。」華陽后從未有過的利落。
  「公議?行朝會麼?」
  「朝會之先,當先召王族元老與在朝大臣議決了!」
  「王族元老向不參政,妥當麼?」
  「毋曉得王族議政祖制了?不參政不議政,王族不是擺設麼?」
  「子楚遵母后命!」
  「這便是了!」華陽后燦爛地笑了,「只我母子一心,才有個安穩,曉得了?」說罷一擺
手喚過身後妙齡侍女親暱指點道,「娘曉得子楚冷清,我給你物色了一個侍榻女,震澤吳娃,
醫護之術青出於藍了!你且試試如何?不可心娘再物色了。曉得無?」
  「子楚謝過母后!」
  「好了,母后去了。」華陽后笑吟吟走了。
  嬴異人皺著眉頭喚來老給事中低聲吩咐兩句,老給事中便領著那個美艷的少女走了。嬴異
人粗重地嘆息一聲,不禁焦躁地轉悠起來,轉悠得一陣自覺心頭突然一亮,召來老長史桓礫密
議一陣,便立即分頭登車出了王城。
  卻說老長史桓礫從密道出宮直驅上將軍府,將書簡木匣交給了蒙驁便馬不停蹄地回宮去了
。蒙驁思忖片刻,吩咐家老立派精幹僕人去城中太子傅府送信邀約呂不韋,自己便登上緇車出
了咸陽南門直奔呂莊。到得呂莊堂上未曾飲得兩盅釅茶,呂不韋軺車便轔轔回莊了。
  「茶不行。上酒上酒,老趙酒!」呂不韋進門便嚷了起來。蒙驁卻渾不理睬,板著臉將案
上木匣中的竹簡嘩啦反倒出來:「過來瞅瞅,誰個的物事?」「甚寶貝也?」呂不韋走過來不
經意一瞄,不禁大是驚訝,蹲身連翻幾卷,凝神片刻恍然玩笑道:「呵呵,如此半拉子物事竟
蒙老將軍收藏,慚愧慚愧!」蒙驁卻只冷冰冰道:「明白說話,這些書簡可是你的手筆?若是
,如何能流傳出去?誰個討要的?還是你自己送出的?」
  「神鬼難料,天意也!」呂不韋心知蒙驁秉性剛嚴縝密,如此神情絕非笑談,不禁便是一
聲長吁,「年青時,我很是鍾愛自己時不時寫下的這些片段文字。商旅天涯,也總是打在車身
的一個暗箱裡,客寓歇息時便翻出來揣摩揣摩。田單抗燕的第四年夏,魯仲連邀我一起北上即
墨商議援齊海船的航道事宜。我心下明白,魯仲連是要我實地體察即墨軍民的苦戰,鐵定海路
援齊的心志。我自不能拒絕。心知此行多有風險,上船時我只在皮袋中背了五六卷正在揣摩修
改的竹簡,除此一無長物。此時正逢樂毅彰顯燕軍『仁政安齊』方略,准許商旅自由出入齊燕
兩國。即墨事完後,我便乘一隻小船沿齊國海岸北上河口,再從河口北上燕國,想託可靠胡商
買得大宗皮革南運陳城,為齊軍製作皮甲。在齊燕邊境,恰恰遇到了一支燕軍騎隊截殺齊國流
民。我憤而指斥燕將與樂毅仁政背道而馳,卻被燕將呵斥為齊軍喬裝斥候,喝令士卒大搜我身
。見我身與馬具一無重金珠寶,也無斥候憑據,燕將惱羞成怒,將幾卷竹簡撕扯成片哈哈大笑
著四處拋擲猛力踩踏一番,才將我押到了軍營拘押––三日後我被樂毅的巡軍特使無罪開釋,
還馬歸錢許我自便。然則當我去找那些竹簡時,早已經沒有了––從此我便很少作文了,偶爾
寫得幾篇,也都燒了––」
  「如此說來,你文流出,只此一次?」
  呂不韋點頭笑道:「如此陋文有誰討要,又何能送人現世?」
  「這些竹簡是你原本手跡麼?」
  「不錯。」呂不韋翻弄撫摩著竹簡,「也是才情平庸使然。我作文無論長短,都多有修改
,是以喜好竹簡,而不用攜帶方便的羊皮紙。竹簡刻寫,不妥處可以刮掉重刻,上好竹簡刮得
三次也不打緊。羊皮紙不然,一旦想改,就得塗抹,若是刮,便破損了。老將軍手來摸摸,這
每支竹簡都有凹凸處,不說字跡,只是這凹凸簡便非我此等庸才莫屬!能是別個?」
  「這些文字都是完整的麼?二十年後還是你的主張麼?」
  「老將軍把得好細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飛散書簡,何能完整?然則收藏者能將這些
殘簡拼得成句成文,顯是費了工夫,非行家裡手不能為也!要說書文本身,因多拼湊,處處似
是而非,不說與不韋今日之想大相逕庭,便是與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遠!譬如這『義兵』一
文,原本是『有義兵而無偃兵』,這竹簡卻將『偃兵』變成了『暴兵』!我何曾有過『暴兵』
一說––」呂不韋突然打住,摸著竹簡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嘩啦便將手中一卷舉到了眼前打
量,「噫!怪也!這『暴』字是人改刻!沒錯!我再看這幾卷!」一時嘩啦起落,接連便指出
了二十餘處改刻,倏忽之間額頭竟是涔涔冷汗,「雖則鬼斧神工,終究難藏蛛絲馬跡也!」
  「如何能證有人後改?」蒙驁精神大振。
  「憑據有二。」呂不韋舉起竹簡對著陽光,「老將軍且看,這竹簡緯編粗細不一,簡孔有
紫紅痕跡,緯繩卻是黑皮條。我當年緯編用得皮條是越商精製的水牛皮條,紫紅發亮,磨得簡
孔邊緣如紅暈泛起。這黑皮條卻是燕國黑羊皮,細柔過之,頑韌卻是不足。此足以證實,這竹
簡成卷並非原先之連接次序,而是重新組合,文理不通處便改刻!」
  「牛皮羊皮之緯編,你卻分得清楚?」蒙驁很是驚訝。
  「愧為老商,辨器識物尚算成家入流矣!」呂不韋笑歎一句。
  「其二?」
  「其二是這用墨。」呂不韋將竹簡在大案攤開,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來一隻銅匣一方白石
,坐定打開銅匣拿出一個極為考究的乳白廣口陶罐,從罐中嘩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塊,指點
道,「這是我用的北楚煙墨,幾十年沒變過。這方白石是我的私硯,也從來沒變過。」說著搬
過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夾一塊扁平的墨塊到石硯中,從石硯邊拿起一片同
樣扁平卻顯稍大的石片壓在墨塊上旋轉研磨了起來,一邊道,「天下墨塊以北楚陳城墨最是精
純,一方磨得十硯濃墨。一個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硯,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無雜質,墨跡乾後
油亮平整,刻刀上簡極是順暢,刻出字來周邊絕無裂紋。然時人以瓦為硯,所磨之墨粗礪許多
,字跡乾後輒有瓦粉屑粒,刻刀著力處難免小有抖動,刻字邊緣便常見細紋密佈。老將軍且看
,這個『暴』字正是如此!」
  「不錯!是有細紋也!」蒙驁舉著竹簡大是驚歎。
  呂不韋卻不再說話,只看著一片散開的竹簡出神。蒙驁也不再多問,站起來收拾好竹簡一
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呂不韋驚訝道:「噫!老將軍這殘簡不是送我的麼?」蒙驁
拍打著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為老夫是拿著散失孤本套賞來麼?明說了,此物有主,惜乎老
夫也不知其人來路也!」呂不韋目光一陣急速閃爍,隨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貨也
!拙文有此殊榮,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將軍走好,恕不遠送!」蒙驁連連搖手不送
不送,便抱著木匣匆匆去了。
  蒙驁出得呂莊,驅車進城直奔駟車庶長府。剛剛入睡的老嬴賁被家老喚醒,來到廳中哭笑
不得地跺著竹杖罵罵咧咧,然聽蒙驁將事由說得一遍,當即便瞪著老眼嚷嚷起來:「直娘賊!
秦國選相歷來只看真才實學,幾曾有過如此蹊蹺之事?陰人!陰謀!老夫去見新君說話,請王
族之法廢了這不安分女人!鳥!是太后便要干政,還有國法麼?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驁連連搖手,「此事還得依著規矩來,你之聽聽老兄弟
謀劃如何?」老嬴賁猛然一點竹杖:「說呀!」蒙驁席上幾步膝行,兩顆雪白的頭顱便湊到了
一起,良久喁喁低語,便是一陣蒼老洪亮的笑聲。
  華陽后很是不解,王宮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派在嬴異人身邊的那個侍榻侍女通過一個楚人老內侍傳了話來:近日秦王沒有召見任
何大臣,也沒有出過王城,與老長史桓礫也沒有說過與選相有關的話。如此說來,嬴異人是服
軟了?不像。當真服軟便肯定要來面見太后,至少要召見蔡澤才是。有甚新謀劃麼?也不像。
不見大臣不親自周旋,能有甚謀劃?反覆思忖,華陽后終是認定嬴異人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
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異人身為秦王要報呂不韋之恩卻遭自己與蔡澤之強勢阻斷
,能適意了?無可奈何者,畢竟蔡澤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領相治國順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
支持,嬴異人又能如何反對?更要緊的是,幾卷老舊書簡鐵定證明了呂不韋政道不合秦國,縱
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無可扭轉,沒有根基更無功業的嬴異人縱是一萬個不滿又能如何?畢
竟,秦國百年以來形成的政道新傳統是穩穩佔據了朝野人心,呂不韋非議老秦人視為神聖的商
君,非議秦法秦戰,崇尚老秦人最是厭惡的儒家政道,誰敢為他說話?
  「綱成君之謀,乾坤之功了!」
  華陽后見過嬴異人之後大讚蔡澤,自老阿姐死後心中第一次塌實了。雖則如此,華陽后還
是覺得該當再推這個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會之前明白表態,方可萬無一失。思謀一定,華
陽后立即秘密知會蔡澤,敦請他進王城面見新君陳述為政主張,軟逼新君就選相說話;她自己
則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請他們出面主持選相。
  對於說服這些「法定不干政」的貴胄元老,華陽后有一個最動人的理由:綱成君是昭襄王
著意留給新君的良相,後來其所以虛其相權,為的便是新君實其相權時能給蔡澤以知遇之恩,
而終得才士死心效力;說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澤,恰恰是為了後來新君大用蔡澤;今朝不
用蔡澤,便是違背昭襄王遺願!便是貽害秦國!
  每一個元老貴胄都肅然聽完了華陽后的罕見的雄辭,都對太后陡然表現出的才幹大加讚賞
。幾個承襲封君爵位的羋氏外戚都是宣太后當年的老根底,對華陽后更是一力擁戴,異口同聲
地說:「華陽太后攝政,『秦羋』中興有望也!」
  然則,蔡澤帶來的消息卻依然曖昧不明。新君認真聽完了他整整一個時辰的為政大略,期
間點頭無數次,末了卻說他服喪期間勞神傷心,聽過人說話便忘,待他仔細看完上書定會登門
拜訪請蔡澤賜教;說罷便連打哈欠,蔡澤只有告辭了。
  「曉得了。」華陽后渾沒在意,只淡淡一笑,「終究是朝會議決,其時綱成君只管陳說為
政大略,餘事毋上心了。」蔡澤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說話卻終未開口,便晃著鴨步踽踽去了。
華陽后立即來到王城前區東偏殿,對嬴異人申明:此次大朝,當許王族外戚之元老勳臣與會,
與當國朝臣共議國政!
  「母后之命,子楚無異議。」新君答應一句又囁嚅道,「只是,依著法度,此事須得領相
權之綱成君、上將軍蒙驁、老駟車庶長三頭贊同,母后以為如何處置?」
  「綱成君、老庶長定然贊同了。剩一個蒙驁有甚打緊?年逾花甲,也該有新銳大將當軍了
!你自思忖,知會他便是了。」華陽后竟是不屑多說咯咯笑著逕自走了。
  立冬這日,盛大的新朝朝會終於在咸陽王城舉行了。
  王城正殿座無虛席,中央王座與太后座之下的大廳分為五個坐席區:最靠近王階的中央區
是君侯席。其時秦國君侯都有虛領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級,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時先後
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華陽君羋戎、涇陽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
國君公子柱(嬴柱)、綱成君蔡澤;穰侯魏冉、應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孫綰;孝文王
嬴柱在位一年,將華陽后族弟羋宸封了一個陽泉君;此時已經只剩下了兩君,綱成君蔡澤與陽
泉君羋宸,所以便與三位高職大臣上將軍蒙驁、假相太子傅呂不韋、駟車庶長嬴賁合為首區五
席,依著慣例卻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塊坐席區依著職掌劃分分別是:東北大令區,便是
後世說的九卿正職,此時有大田令、太倉令、太史令、太廟令、司寇、司空、廷尉、國正監、
國尉、長史等十席;東南郡守縣令八十餘坐席,戰國時郡守縣令同爵,有些大縣縣令比郡守爵
位還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將領區,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將二十餘人;西南為大吏席,也
就是各官署副職、屬官與特許列席的內侍臣工,譬如內侍高官給事中、中車府令等;此等官員
均是各官署實際執事的實權者,俗稱「官尾吏頭」,故朝儀中一體呼為「大吏」,人數最多,
一百餘坐席;惟其務實,尋常朝會大吏獨議朝政者極少,非常朝會也常有不召大吏參與的時候
,然在諸如決策立制這般重大國事中,大吏的群議之力卻很是顯赫,最能彰顯朝議之力,故每
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與會。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紙一筆。二百餘席滿蕩蕩排
開,各區以紅氈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肅。
  「新朝朝會始!太后訓辭––」
  華陽后從來沒有參與過朝會,更沒有面對滿朝大臣說過話,乍聽司禮大臣的禮程宣示大感
意外,頓時滿面通紅,不禁狠狠地挖了嬴異人一眼厲聲道:「曉得我要說話了?」正襟危坐的
嬴異人一臉驚懼之色連忙起身一躬,飄蕩的聲音瀰漫著惶恐:「子楚恭請母后訓政。」說罷便
小心翼翼地垂手低頭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兒了!」華陽后卻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誇了一句,原先的拘謹便也頃刻消
散,朝堂也不過如此,還不是誰權大聽誰了?於是點頭,端起一副莊容道:「毋曉得今日朝會
我要說話了。子楚要我這嫡母娘親說話,我便說得幾句了。自來朝政兩柱石,一相一將。昭襄
王晚年與先王在世,都是有將無相,在人便是有腳無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還是有將無相
!自然,領職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領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像老相
那般,是開府丞相,統領國政了!這一相一將麼,諸位都說說誰個堪當?今日便來個當殿議決
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說不過來,將職可先緩得一緩。畢竟了,蒙驁將軍雖老了些個,也
打過幾次敗仗了,可總歸還算忠於王室了!再說目下也不打仗,緩緩再說也該當了!至於今日
議政麼,綱成君、陽泉君是兩個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議公平了!曉得無?我便說這些,諸位盡
可知無不言了。」
  司禮大臣的聲音又迴盪起來:「秦王口詔––!」
  嬴異人抬頭掃視著大殿只是一句:「太后業已訓政,諸臣議決便是。」
  舉殿默然,將軍們的粗重喘息聲清晰可聞,郡守縣令們則是惶惑四顧,在國大臣們則是臉
色鐵青,總歸是誰也沒有開口。戰國之世言論奔放,秦人更有牛性直言之風。戰國中期以後,
秦國政事吏治最為清明,大臣敢言蔚為風氣,逢朝必有爭,慷慨論國事,已大大超過了暮氣沉
沉的山東六國。當此之時,大朝無言,便極為反常。
  「久無大朝,諸位生分了!」陽泉君羋宸霍然起身一臉笑意高聲道,「老夫便先開這口子
了!太后訓導,新君口詔,已然昌明今日大朝宗旨,這便是議政拜相!老夫之見,綱成君才德
兼備,朝野服膺,又多年領相,職任新朝開府丞相正當其時了!」
  「老臣不以為然!」隨著一聲蒼老的駁斥,卿臣席顫巍巍站起了一個白髮蒼蒼的高冠老臣
,卻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陽泉君,只對著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
為然者,今日朝制也!舉朝皆知,先王顧命之時執太后、太子傅與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囑
三方同心,而並未太后攝政之命也!長史清理典藏,亦無先王命太后新朝攝政之遺詔也!如此
,則太后臨朝訓政於法度不合––」
  「豈有此理!」陽泉君怒斥一聲插斷,「太后攝政有先王顧命,有新君下詔成制,史官錄
入國史,你太史令豈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議,居心何在!」
  「陽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錄入國史,而老夫能言。且聽老夫背得一遍新
君口詔,朝會共鑒之。國史所載新君口詔原話為:『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
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
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喪葬後朝會議決。』史官若錯錄一字,老夫若錯背一
字,甘當國法!」
  舉殿大臣哄嗡一聲議論蜂起!絕大多數朝臣只知孝文王彌留時三人顧命,新君有詔太后攝
政,雖然從來沒有接到過太后攝政的定制詔書,但依然相信這是真實的。一則太后攝政有先例
,二則國喪期間太后預政也是事實,若是無中生有,新君與呂不韋豈能容得如此荒誕之事?今
日一見朝會議程,更相信了太后攝政已成定局,縱對這位華陽后有所不滿,一時也無可奈何。
不想這素來在朝會不說話的老太史令卻挺身而出,竟先對朝會議程提出非議,且言之鑿鑿,將
新君口詔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鐵筆史官的凜然風骨,朝臣們如何不恍然悚然憤憤然紛紛然?陽
泉君一時愕然無對,心知此時非顧命三人說話方可,然目光掃去,呂不韋無動於衷,姐姐華陽
后滿面通紅地盯著嬴異人,嬴異人卻只低著頭死死盯著腳下的紅氈。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30

  陽泉君忍無可忍,大步跨上王階直逼王案:「臣敢請新君明示!」
  「陽泉君大膽!」將軍席上一聲大喝,一員白髮老將霍然起身戟指,「朝議國政,法有定
制,汝仗何勢敢威逼秦王!」話未落點,滿席大將唰地一聲全部站起一聲怒喝,「王陵之見,
我等贊同!陽泉君退下!」
  「陽泉君確乎有違朝議法度。」鐵面老廷尉冷冷補了一句。
  站在王座區空闊處的司禮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給事中,見狀面無表情地尖著嗓子一聲宣呼
:「陽泉君退回原座議事––」
  一直難堪默然的華陽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說說議議有何不可了?陽泉君何須孩童般
較真,下去下去,聽大家說了。攝政不攝政,都是為了國事了。依著我看,拜相比議論我這老
太后要緊得多了!子楚,你說如何?」
  嬴異人抖抖瑟瑟應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為是。」
  華陽后突然惱羞成怒,拍案高聲:「毋曉得儂抖甚?儂幾時怕過我了!」
  「母后說,說;說得是––」嬴異人倏地站起垂首變色,更見驚懼。
  「嬴異人!!」華陽后猛地拍案尖叫一聲,面色鐵青地站了起來,突然之間卻咯咯長笑手
舞足蹈,「國事了!國事了!毋曉得這般國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陣,猛然推
開圍過來的侍女逕自大袖飄飄地去了。
  舉殿死一般的沉寂!陽泉君羋宸嘴角一陣猛烈的抽搐,卻終是坐著沒動。司禮大臣正在無
所措手足之時,新君嬴異人回頭一聲吩咐:「太醫令立即看護母后,不得有誤。」轉身進入王
座坐定,鎮靜如常道,「朝臣聚國,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緩。國事不因人而廢,諸位
但依法度議事可也。」
  舉殿不約而同地長吁一聲,恍如一陣輕風掠過。大臣們驀然明白,這位新君並非真正的孱
弱,方才故事只不過是「示弱以歸眾心」的一個古老權謀而已!看來,這個新君尚有強韌底色
,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實在是有主見多了!秦國收勢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強君如大旱之望雲霓
,惟其雄強,些許有違正道的權謀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們壓抑沉悶的心緒一時竟淡去了
許多。
  「老臣有說。」郡守席站起一位白髮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兩郡太守李冰!
  此時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國地方大員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
是秦國資望最深權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艱難,蜀地多亂,蜀地政務多由王室派駐蜀地的蜀
侯與咸陽通連傳遞,李冰父子只專心水患治理與庶民生計,極少入朝,也極少涉足國政事務。
然則三任蜀侯生變,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孫綰乃承襲其父嬴煇爵而繼任,是昭襄王的嫡孫,竟
然也圖謀自立!昭襄王殺了公孫綰之後,終於晚年決意將巴蜀兩地交李冰統領。孝文王嬴柱與
李冰篤厚,死前正好下詔李冰回咸陽養息議政。輾轉三月,李冰抵達咸陽時嬴柱已經薨去了,
蔡澤與呂不韋同時主張李冰留國參與朝會,嬴異人自然允准了。此時李冰要說話,朝臣們便是
一片肅然。
  「老臣以為,理國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萬事紊亂也。」李冰聲音低沉,然卻中氣
十足,整個大殿清晰可聞,「何謂朝制?首在君權。君權之要在一,一則安,二則亂。凡二,
做應急之策可也,立為定制則不可也!譬如當年宣太后攝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國
疑,乃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也!故朝野無異議。目下秦國已經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
歷經磨難,堪當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頭之朝制?今日朝會,太后訓政首當其衝,似乎太
后攝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議,自是在所難免。諺云:大邦上國,不以一人之好惡立制。
太后喜與不喜,自當以邦國興亡為本,而不當以一己之好惡為本。故此,老臣請朝會先行議決
:明君權,廢攝政,綱舉目張!」一言落點,戛然打住。
  「好!老臣贊同!」駟車庶長老嬴賁通通點著竹杖,「老太守洞若觀火,合乎法度,合乎
祖制!秦國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國君妻室,王族嫡系,自當遵從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榮可
也!」
  「臣等贊同!」所有郡守縣令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卿臣席十位大員也是異口同聲。
  「臣等贊同!」將軍席一聲齊呼。
  大吏席區卻是別有氣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報名呼應。先是一聲「廷尉府屬官贊同!」接
著一聲「太子傅屬官贊同!」此後各暑一聲聲連綿不斷,大殿嗡嗡震盪不絕。呼應之聲落定,
殿中卻是一片異樣的沉默,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蔡澤。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屬官竟沒有一人說話!
  戰國通制,朝政以開府丞相為樞紐,屬官以丞相府為軸心。所謂開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設
置若干直屬官署統一處置日常政務。這些直屬官署與各大臣的屬官不同處在於:各大臣屬官是
本司(專業)之劃分,譬如廷尉府有獄丞、訟丞、憲盜等屬官,太廟令府有祭祀、卜人、廟正
等屬官;丞相府屬官則是綜合性的領域劃分,譬如行人(職司邦交事務)、屬邦(職司附庸部
族與屬國事務)、甬(職司徭役事務)、工室丞(職司工匠)、關市(職司市易稅收)、司御
(職司官道車政)、長史(職司文擋)、府(職司府藏)等等等等;戰國後期之秦國疆土不斷
擴張,丞相府直屬官署已經增至二十餘個,實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後期
的丞相府多有模糊處,從法度說依然是開府丞相制,但由於蔡澤封君後事實上脫離相權,時不
時與太子嬴柱「兼領」相權,實則丞相府已經被「虛處」,只處置一些具體事務,重大政務一
律由秦昭王直下詔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裡,蔡澤以唯一相職之身重新實際執掌了
丞相府。為了給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澤將實權屬官做了一次改朝換代式的整肅,除了從燕國
來投靠自己的得力親信身居要職,其餘要害屬官便是華陽后與陽泉君舉薦過來的「秦羋」。其
時華陽后正得新君嬴柱寵愛,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舉封了陽泉君,蔡澤思量要施展政
才自然要結好華陽后姐弟,此所謂「人和者政通」。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中的老秦人全部遷
職,直屬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與「秦楚人」,咸陽國人一時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
羋」的巷諺。如此一來,丞相府屬官自然以蔡澤陽泉君馬首是瞻。今日朝會陽泉君業已鎩羽,
「秦羋」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澤始終緘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會群議?
  「敢問綱成君,相府屬官是非俱無麼?」這次是老蒙驁冷冰冰開口。
  「上將軍何其無理也!」蔡澤正在為今日朝會的陡然變故惶惑煩躁不已,見蒙驁竟對自己
無端發難,頓時怒火上衝,拍案呷呷厲聲,「朝會議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對朝對君,屬官
之說,當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麼?老夫卻以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將軍做個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來做一番路人之評。」蒙驁拍案起身掃視大殿高聲道,「舉朝皆知,老蒙
驁與綱成君交誼非淺。然大臣面國無私交,今日老夫卻要公然非議綱成君,寧負私情,不負公
器。自綱成君重掌相權,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為然!何也?畛域之見未除,私恩之心太重
,而致相府重器溺於朋黨也!國人流布巷諺:『相府大吏,秦蔡秦羋。』舉朝大臣誰人未嘗聞
也!秦自孝公以來,任用山東六國之士偏見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說已是毫無芥蒂之心。六國人
言,秦用外士,為相不為將,終有戒懼山東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齊人也,老蒙驁居上將軍
,子蒙武職前將軍,可證此言大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東名士入秦掌權之後,時有六
國官場惡習發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終致誤國誤己!應侯范雎才功俱高,唯一己
恩怨過重,雖睚眥必報,明知鄭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薦鄭安平為將,王稽為郡守大臣
。結局如何?鄭安平戰場降敵,葬送秦軍銳士三萬餘人!王稽受賄賣國,擅自將南郡八縣私讓
楚國!范雎一世英名,終成不倫不類之輩也!綱成君所任相府屬官,非故國來投之親信,即私
誼舉薦之裙帶,雖不能說無一能者,然鐵定是沒有公忠事國之節操!否則,何能人皆有斷,惟
丞相府舉府無一人開言?所為者何?還不是等待主君定點而後群起呼應之?此等屬官,究竟是
秦國臣子,還是兩君門客!如此用人氣度,所用之人如此節操,尚能說『人各自主對朝對君』
,能不令人齒冷?老夫該不該問綱成君一句?」
  齊人語音原本咬字極重,加之蒙驁粗啞鏗鏘的聲音,一字字便如叮噹鐵錘連綿砸來,舉殿
無不震撼非常!以蒙驁之縝密穩健,尋常時除了與軍旅征伐相關之事,不說朝會,便是重臣議
政也很少說話,對朝中大臣更是禮敬相處毫無跋扈之氣,今日卻能在如此大朝之時以如此凌厲
言辭抨擊一個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議。一將一相國之柱石,如今將相對峙,朝臣們更大的擔
心則是將相失和而生出亂局。
  「老將軍所言不無道理也。」蔡澤似乎並無難堪,語氣驚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
鑒:整肅相府非為他圖,惟期新政雷電風行也!相府原來屬官多是年邁老吏,雖公忠能事,惜
乎力不從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為先。惟其能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忌楚
乎燕乎?若無開闢新政之心,老夫何須多此一舉耳!雖則如此,蔡澤以邦國為重,若有失察而
任用不當者,老將軍指名,老夫當即遷職另任也!」
  「呵呵,車軸倒是轉得快也。」駟車庶長老嬴賁點著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說到了丞相
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繞彎子,索性明話直說:綱成君於氣度,於總攬全局之能,皆不堪為相;
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呂不韋做開府丞相。呵呵,諸位斟酌了。」
  「此言大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銳聲一喊,一個中年屬官赳赳挺身,「綱成君大有
相德!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大公之至!何錯之有?上將軍老駟車不問所以,惟做誅心之
論,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見: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
  「贊同!秦國丞相非綱成君莫屬!」相府大吏齊聲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搖著一顆霜雪白頭冷冷一笑,「諸位既以春秋祁黃羊之論辯護於綱成
君,責難於兩大臣,老夫便來評點一二。『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祁黃羊可謂公矣!』此
話乃孔子對祁黃羊之贊語也。囫圇論之,的是無差。然田有界域,事有定則。若不就實論事,
惟以此話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卻是戲弄史書也!祁黃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黃羊其
時致仕居家,置身國事之外,舉人惟以才幹論之,與自己卻是無涉,此謂公身也!公心於內,
公身於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舉人用人關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帶任用部屬,卻要說『
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誠所謂假其公而濟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卻沒有涉及
丞相人選,大臣們不禁又是一陣驚愕。
  「議事非論史!只呂不韋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著楚語憤然高聲,「呂不韋素來
非議秦法秦政,貶斥商君,主張罷兵息戰!此人為相,亡秦之禍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舉殿駭然!大臣們對呂不韋畢竟生疏,誰也不知道呂不韋平素有何政道主張,
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會公然舉發,一口氣列出三樁秦國朝野最厭惡的政見,何能是空穴來
風?一時人人不安,只想看呂不韋如何辯駁。
  「此說何證?」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問了一句。
  相府長史高聲道:「呂氏書簡多有流傳,在下有物證!」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觀?」
  但為秦國朝臣,誰都知道這位冷面廷尉勘驗物證的老到功夫,當即便有人紛紛呼應:「是
當請老廷尉一觀。」「過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眾口紛紜之際,
相府長史正要從腰間文袋取物,卻有一吏突兀高叫:「誰個朝會帶書簡了!我等又沒事先預謀
了!要得物證,散朝後我等自會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沒有物證敢有說辭麼?列位大
人要聽,我便當殿背將出來!」「我也能背!」「背!公議有公道!」大吏們紛紛呼應,昂昂
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駟車庶長一聲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這是大朝!胡亂聒噪個甚!
沒帶物證便去取,豈容得你等雌黃信口!」這老嬴賁原本便是王族猛將,秉性暴烈深沉,怒喝
之下竟震懾得忿忿嚷叫的大吏們一時愣怔無措,大殿頓時一片肅然。
  蒙驁冷冷一笑,將一卷竹簡嘩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預謀!收藏有呂不韋散簡原件百餘條
,你等拿來兩廂比對,權將呂簡做古本,便請老廷尉當殿鑒識真偽!」
  「愣怔個甚!快去拿來!」駟車庶長又是一聲怒喝。
  「拿便拿!」相府長史一咬牙便走。
  「回來!」蔡澤突然站起厲聲一喝,轉而不無尷尬地淡淡一笑,「此事無須糾纏也。老夫
入秦,與呂不韋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為臣。為一相位破顏絕交,誠可笑也!老夫決意退出
爭相之局,退隱林下,以全國政之和,望君上與朝會諸公明察也!」長吁一聲落座,竟是毫無
計較之意。殿中頓時愕然惶然紛紛然,長吁聲議論聲喘息聲絲絲嗡嗡交織一片。冷若冰霜的蒙
驁與怒火中燒的老駟車庶長突然打滑,一時竟也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此時,一直默然端坐的呂不韋站了起來,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環禮,從容悠然地笑
道:「綱成君既有此言,呂不韋不得不說幾句。承蒙天意,呂不韋當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國。
綱成君不棄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交,呂不韋始得秦國效力也!論私誼,不韋自認與綱成君甚是
相得,詩書酒棋盤桓不捨晝夜。論公事,不韋與綱成君雖不相統屬,然各盡其責互通聲氣,亦
算鼎力同心。今日朝局涉及綱成君與呂不韋,人或謂之『爭相』,不韋不敢苟同也!朝會議相
乃國事議程,人人皆在被議之列,人人皆應坦蕩面對。人為臣工,猶如林中萬木,惟待國家量
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議之,君決之,如是而已。被議之人相互視為爭位,若非是非不明,便
是偏執自許!若說相位有爭,也是才德功業之爭,而非一己私慾之爭也。前者為公爭,惟以朝
議與上意決之。後者為私爭,難免憑借諸般權謀而圖勝。今綱成君無爭,呂不韋無爭,惟朝議
紛爭之,是為公爭,非權謀私爭也!既無私爭,何來爭相之局?」稍一喘息,呂不韋轉身對著
上座蔡澤慨然一拱,「綱成君無須慮及破顏絕交。自今而後,無論何人為相,無論在朝在野,
不韋仍與君盤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當如此也。」蔡澤不得不勉力地笑著點頭呼應著。
  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們始則大感意外,繼而又是肅然起敬。
  尋常揣度,孜孜相權的蔡澤突兀放棄對質物證,又更加突兀地宣佈退出相爭歸隱林下,其
間必有權謀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證蹊蹺經不得勘驗、重臣反對、朝議不利等情勢而生出
的自保謀劃;退隱林下云云,則不無以清高姿態倍顯呂不韋爭權奪利之心機。以呂不韋之才智
,自當看出蔡澤這並非高明更非真誠的權謀,自當被迫嚴詞反擊,以在朝會澄清真相,以利拜
相之爭。如果呂不韋如此說如此做,誰都不會以為反常,相反會以為該當如此。然則誰都沒有
想到,呂不韋既沒有提及最引爭執的書簡物證,也沒有嚴詞斥責蔡澤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
真誠地評估了與蔡澤的交誼,且慨然昌明無論在朝在野仍當與綱成君盤桓如故,若有權謀計較
之心,如此氣度是決然裝不出來的。若將呂不韋換做睚眥必報的范雎,換做孜孜求權而不得的
蔡澤,說得出來麼?惟其如此,人們自然欽佩。然則真正令朝臣們折服者,還在於呂不韋對「
爭相」說的批駁。分明是在批駁蔡澤,呂不韋卻冠之以「人或謂之」,硬是給蔡澤留了面子;
對爭相本身,呂不韋卻絲毫沒有做清高虛無的迴避,而是坦然面對,以林中萬木之身待國家遴
選,其意不言自明:選中我我便坦然為相,選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國家。如此姿態,與蔡澤的
始則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憤世歸隱相比,直是霄壤之別,如何不令人大是欽佩!
  「書簡之事,可是空穴來風?」正在舉殿肅然之時,老廷尉又冷冷一問。
  「實有其事也。」呂不韋坦然應承,「不韋少年修學,喜好為文,確曾寫下若干片段文字
。後入商旅,亦常帶身邊揣摩修改。二十年前,這些書簡不意失散於商旅,不韋從此不再執筆
。大吏所得,或正是當年失散之書簡。」
  「如此說來,閣下對秦法秦政確實是不以為然了!」陽泉君突然插進。
  「有不以為然處。」呂不韋依舊是坦然從容,「自秦變法強國,至今已過百年,山東六國
無日不在非議咒罵,不在抨擊挑剔。不韋山東小邦人氏,少年為文,難免附會世俗,時有非議
秦法秦政處。後來,呂不韋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東六國之論多為荒誕不經之惡意詛
咒,自當撇之如履也。然以今日為政目光看去,其間亦不乏真知灼見之論!譬如當年墨子大師
之兼愛說、孟子大師之仁政說、今世荀子大師之王道說,均對秦法秦政有非議處。非議之要,
便在責備秦政失之於『苛』,若以『寬政』濟之,則秦法無量,秦政無量也!憑心而論,呂不
韋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認為,秦法秦政並非萬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謂法家?求變圖
強者謂之法家!治國如同治學,惟求『真知』,可達大道也。何謂真知?莊子云,得道之知謂
『真知』。何謂治國之真知?能聚民,能肅吏,能強國,治國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
使秦法秦政合乎大爭潮流而更具大爭實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東六國咒罵之辭而屏棄當改之
錯,無異於背棄孝公商君變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眼中竟有些
潮濕了,「不韋言盡於此,陽泉君與朝議諸公若以此為非秦之說,夫復何言!」
  隨著迴盪的餘音,舉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復何言?陽泉君們最想坐實的罪名,呂
不韋竟是一口應承了!非但如此,還給秦國提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難題:秦法秦政敢不敢、
要不要應時而進?實在說,這確實才是一個開府丞相要思慮的治國大方略。然則對於秦國而言
,這個難題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異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人挺身建言要堅持議個子丑寅卯出來,朝臣們都默默散了。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雪花,
腳下的大青磚已經積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雲直壓得王城一片朦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個
時辰。然則,誰也沒有說一句天氣如何,誰也沒有為這今冬第一場大雪喊一聲好。一片茫茫雪
霧籠罩著一串串腳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轔轔隆隆地瀰散進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37

【第四節】
  朝會之後一個月,便是秦國歲首。
  自夏有曆法,古人對一年十二個月的劃分便確定了下來。到了戰國之世,一年已經被精確
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則,十二個月中究竟哪個月是一年的開端?即被稱為正月的歲
首,各代各國卻是不同。曆法史有「三正」之說,說得便是夏商周三代的歲首各不相同:夏正
(月)為一月,商正(月)為十二月,周正(月)為十一月。春秋戰國之世禮崩樂壞,各國背
離周制,開始了自選歲首的國別紀年。譬如齊宋兩國便回復商制,將丑月(十二月)作為正月
;而作為周室宗親的最大諸侯國晉國,則依然採取周制,將十一月奉為正月。三家分晉之後,
魏趙韓則各有不同:魏韓為殷商故地,如齊,取商制,十二月為正月;趙國為夏故地,取夏制
,一月為正月。秦國雖非周室宗親諸侯,然作為東周開國諸侯,直接承襲周部族的發祥之地,
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說,是故自立國春秋之世便一直承襲周制曆法,十一月為歲
首。後來,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建制,頒行了新創的顓頊曆,十月定為歲首。這是後話。
  就實而論,「歲首」並無天象推演的曆法意義。也就是說,各國歲首不同,並不意味著人
們對一年長短的劃分不同。無論何月做歲首,一年都是十二個月。歲首之意義,在於各國基於
不同的耕耘傳統、生活習俗與其他種種原因,而做的一種特異紀年。用今日觀念考量,可視為
一種人為的國別文明紀年。譬如後世以九月作為「學年」開端,以七月作為「會計年度」開端
一樣,只有「專業」的意義,而沒有曆法的意義。
  歲首之要,在除舊布新。這個「新」,因了「舊」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歲秦國之舊,在於連葬兩王,新君朝會又無功而散,新朝諸事似乎被這個寒冷的冬天冰
封了,臨近歲首竟還沒有開張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紛紛議論,都在揣測中等待著那道啟
歲的詔書。其時秦國民議之風雖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毫無顧忌,卻也比後世好過了不知多少倍。
新朝會議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經通過大臣門客六國商旅郡縣吏員城鄉親朋,傳遍了咸陽市井,
傳遍了村社山鄉。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動的,便是顧命大臣呂不韋的「寬政濟秦法」說!
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陽王城如此,山東六國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國強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便是
聚相私議,也絕無一人說秦法不好。但聞山東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從來都是憤憤然異口同聲
地痛罵六國,毫不掩飾地對秦法大加頌揚,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這次卻是奇也,老秦人聽到
有大臣在朝會公然主張「寬政濟秦法」,心下竟不禁怦然大動!第一次對非議秦法者保持了罕
見的長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瀰漫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來。咸陽王城一個月沒有動
靜,這種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種流言流淌開來。有人說,太后與陽泉君逼新君拜蔡澤為相,上將
軍蒙驁與駟車庶長及一班老卿臣極力反對,新君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丞相大印極有可能佩在綱
成君腰上!有人說,呂不韋非議秦政是硬傷,能繼續做太子傅已經是托天之福了,根本不可能
做開府丞相!更有驚人消息說,呂不韋銷聲匿跡,實則已經被陽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羋氏劍士
刺殺了!也有人說,想殺呂不韋沒那麼容易,呂不韋早已經逃離秦國了。然則不管人們交相傳
播何種新消息,議論罷了總是要紛紛嘆息一陣,這個呂不韋呵,還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東六國,當商旅義報與斥候專使從各個途徑印證了消息的真實,並普天下播撒得紛紛
揚揚時,六國都城先是幸災樂禍,繼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災樂禍者,虎狼秦國真暴政也,終於
連他們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國自詡變法最為深徹,強國之道堪為天下師,連稷下學宮的荀
子等名士們都曾經喊出過「師秦治秦,六國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國在道義上要大打
折扣了!儒家說苛政猛於虎。如今這惡名肯定是坐實秦國了,秦人賴以昂昂蔑視六國的秦法秦
政還值得一提麼?就實說,山東六國的變法也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自秦國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
並對山東形成強大威懾,六國便始終以「暴政」說攻訐秦國,無論六國如何在曾經的變法甚至
比秦國手段還要酷烈,以及在後來的變法中竭力倣傚秦國,前者譬如齊威王大鼎烹煮惡吏以整
肅吏治,韓國申不害當殿誅殺舊貴族,後者譬如趙武靈王以胡服騎射之名全面變法,除了保留
實封制,幾乎無一不傚法秦國變法;然則宣示於世,則大昌其為仁政愛民之變法,竭力與秦國
的暴政拉開距離。也就是說,在六國輿論中,雖同是變法,秦國卻是變法之異類,是大大違背
王道仁政的苛虐暴政,只有六國變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精義!說則說,真正的天道
王道老是較量不過暴政,更兼王道之國官場腐敗內亂連連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國卻是清明穩
定朝野無怨聲,長此以往,六國也漸漸暗自氣餒了。不期此時秦國竟有新貴大臣在朝會公然非
議秦政,六國君臣如何不驚喜過望!有此佐證,六國在道義上便可以大大的揚眉吐氣,對內對
外皆可昂昂然說話了!有此開端,反秦聲浪便會重新捲起,六國合縱何愁不能重立!如此這般
一番推演,六國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來。然則,六國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來不容非議秦法
秦政的暴虐秦人,如何既沒殺這個呂不韋?也不用這個呂不韋?咄咄怪事!
  一時議論蜂起,魏國便派出特使與趙楚齊三國秘密商議,四大國分別以不同形式到咸陽「
秘密」策動呂不韋出關拜相,做蘇秦一般的六國丞相!隨著各色特使車馬在大雪飛揚的窩冬期
進入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大商們便流傳出了一股瀰漫天下的議論:秦國不容王道之臣,六國求
賢若渴,相位虛席以待大賢!
  驟然之間,與呂不韋相關的種種傳聞便成了天下議論的中心。
  此時的呂不韋,卻靜靜地蝸居在城南莊園,不入朝,不走動,不見客,只埋首書房,竟是
當真窩冬了。各種流言經幾位老執事們淙淙流到呂莊,呂不韋也只是聽聽而已,淡漠得令執事
們大是困惑。一日西門老總事來報,近日山東士商多來拜訪,均被他擋回;今日卻來了尚商坊
的魏趙齊楚四國大商,說是專程前來要了結那年商戰的幾件餘事,已在門外守候竟日,實在難
以拒絕。呂不韋淡淡笑道:「老總事只去說,呂不韋不識時務鐵心事秦,雖罪亦安,說之無益
也。」西門老總事頗是驚詫:「他等確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國密使也!」呂不韋笑道:「春
秋戰國之世,幾曾有過不與國事的大商?老總事只去說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門老總
事惶惶去了,片時回轉,說大商們聞言一陣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頓氏要留下一信,他婉
辭拒絕了。自此門戶清淨,山東客再無一人登門。
  眼看歲首將臨,這日暮色時分西門老總事又匆匆進了書房,說上將軍府的家老求見。「不
見。」呂不韋思忖片刻一擺手,「你只去說,呂氏之事與老將軍無涉。」西門老總事匆匆出門
片刻回來,說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話,要先生務須保重,便走了。呂不韋淡淡一笑,便又埋首
書案去了。入夜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呂莊書房的燈光卻一直亮著。
  「先生,有客夜訪。」
  「幾多時辰了?」呂不韋看看神色緊張的西門老總事,也有幾分驚訝。
  「子時三刻。」
  「沒有報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蹺。」
  「請他進來。」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無須了。」呂不韋搖搖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當該死。」
  「先生錯也!」隨著粗沙生硬的聲音,廳門已經無聲滑開,一股寒氣捲著一個斗篷蒙面的
黑色身影突兀佇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呂不韋起身離開書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
可安國護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見識果然不差!」蒙面人雙手交叉長劍抱在胸前,「在下敢問:秦王若怕負恩之名
,不願依法殺你,而寧願先生無名暴病而亡,豈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謬,令人噴飯也!」」呂不韋朗聲大笑,「負恩之說,豈是秦法之論!商君有言
: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
法!執法負恩,六國王道之說,儒家仁政之論而已!秦人若有此說,豈非狗尾續貂也!」
  「自己可笑,反笑別人,先生不覺滑稽麼?」
  「願聞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論非議秦法,非議商君,主張寬政以濟秦法。今日之論,
卻是秉持商君而駁斥王道,駁斥仁政。前持矛而後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呂不韋慨然拱手,「雪夜做訪客,請入座敘談。」
  「先生有得說便說,毋得說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佇立不動。
  「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說。」呂不韋不溫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
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
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論,呂不韋護其根本也
。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
補缺日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復井田禮制之仁
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
為本之寬政。今日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復辟井田禮制之本體仁政。子說之矛非我
矛,子說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說之矛,亦無子說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說,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逕庭。」
  「足下是說,傳言若不認可,呂不韋便非呂不韋了?」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足下當真滑稽也!」呂不韋明銳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驟然哈哈大笑,轉而肅然正色,
「聽群眾議論而治國,國危無日矣!軍有金鼓而一,國有法令而一。一則治,兩則亂。王者不
二執一,而萬物正焉!賴眾口流言而鑒人辨事,未嘗聞也!不足論也!」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門老總事疾步跟出門廊,院中惟有大雪飛揚
,黑衣人已是蹤跡皆無!披著一身雪花,西門老總事進得書房低聲道:「此人方才舉步出門,
身形頗是眼熟!」呂不韋搖頭笑道:「倒是沒看出。」西門老總事道:「會不會是蒙武將軍?」
呂不韋道:「似乎不像。蒙武將軍敦厚闊達,當無此等談吐。」「怪也怪也!」西門老總事嘟
噥著,「如何老朽總覺眼熟,卻是想不起來?」呂不韋道:「想起來又能如何?最好永遠想不
起來。」「啊啊啊––」西門老總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
也想不起來了。」呂不韋笑著一拱手道:「天亮便是歲首,不韋先為老總事耳順之年賀壽了!
」西門老總事忙不迭一個還禮:「老朽倒是忘了,歲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壽,老朽也先行賀了!
老朽糊塗,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嘆著便搖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來了極為少見的開元歲首。
  開元歲首者,新君元年之歲首也。此等歲首之可貴,在於可遇不可求。多有國人活了一輩
子,也沒碰到過一次開元歲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只有即位第一年是開元歲首,
其後五十餘年幾乎便是三代國人的戎馬歲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
沒有遇到過一次開元之年。惟其如此,開元歲首歷來被國人視為大吉之歲,愈是年來坎坷不順
,愈是要大大慶賀一番,圖得便是四個字––開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陽便熱鬧了起來。所有官署店舖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
片通明,飛揚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夢如幻。隆隆鏘鏘的金鼓之聲四面炸開,大隊火把擎
著「開元大吉,龍飛九天」的紅布大纛旗,引著驅邪鎮魔的社火轟轟然湧上了長街。所有的沿
街店舖都變成了踴躍接納國人的酒肆,人們攜帶著備好的老酒鍋盔大塊醬牛羊肉,聚在任意一
間店舖便痛飲起來呼喝起來品評著隊隊社火喝采起來;喝得幾碗渾身熱辣辣地冒汗,便湧上長
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來舞動起來,店舖高樓便有無數的絃管塤篪
伴著響徹全城的鐘鼓吹奏起來,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瀰漫相和,老秦人
便吼著悲愴的老歌快樂地癲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從四門箭樓鏜鏜鏜連綿敲響時,一隊騎吏飛出咸陽內史官署奔向各條大道,一路
舉著官府令箭連聲高喊:「國人聽了,秦王決意拜呂不韋為開府丞相––!新政開元,振興大
秦––!」
  「新政開元!振興大秦!」
  「秦王萬歲!丞相萬歲!」
  隨著一聲聲宣呼,莫名癲狂地國人始則一時愣怔,繼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這道官府宣令
意味著什麼,頓時興奮狂呼,萬千人眾的吶喊此起彼伏聲動天地,整個咸陽猶如鼎沸!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41

  當太子傅府的吏員冒著大雪趕到城南呂莊賀喜時,呂不韋還沒接到詔書。吏員們驚訝得手
足無措,正在與家人聚宴的呂不韋卻哈哈大笑:「開元歲首,群眾癲狂,何須當真也!諸位既
來便是佳賓,正做賀歲一飲,萬事莫論!夫人過來,你我共敬諸位一爵!」一身紅裙的陳渲笑
盈盈對眾人一禮,說聲諸位歲首大吉,便雙手捧起酒桶親自給每人案前大爵斟滿,方舉起一爵
與呂不韋一起道:「歲首大吉!乾!」便一飲而盡。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飲得一大爵下肚,
卻是人人緘口。呂不韋卻渾然無覺談笑風生,不斷問起吏員們的家人家事,分明一個慈和的兄
長一般。
  「大人若欲離秦,老吏甘願終身追隨!」主書吏突然撲拜在地。
  「我等亦願追隨大人!」一班吏員一齊拜倒。
  「哪裡話來!起來起來!」呂不韋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員,入座卻是喟然一嘆,「諸位已在
我屬下任吏年餘,尚信不過呂不韋事秦之忠麼?」
  「大人––」主書吏一聲哽咽,「我等秦國老吏,只覺秦國負大人過甚!」
  「諸位差矣!」呂不韋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朝局紛雜,為君者不亦難乎!呂不韋一介商
旅,何功何德竟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國何負於呂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的一聲長呼突兀飛入廳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給事中?大詔!」主書吏猛然跳了起來。
  呂不韋倏然起身攔住了紛紛要出門先看個究竟的吏員,對陳渲與西門老總事一招手肅然道
:「領諸位到後院。記住,誰也沒來過。」吏員們原本直覺好事,然見呂不韋神色肅然,卻也
不感違拗,更兼夫人與老總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紛紛去了後院。及至廳中人空,呂不韋才靜靜
神出了正廳來到門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朦朧曙色中大雪飛揚,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著一個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兩邊各站一人,
左邊老桓礫,右邊老給事中,身後丈餘處一排重甲武士黑鐵塔般矗立!如此森殺氣勢,莫非秦
王親臨問罪?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卻又迅速平靜下來,穩穩地走下了六級台階。
  「呂不韋接詔––」老給事中的尖亮嗓音飄蕩起來。
  「臣呂不韋待詔。」呂不韋肅然一躬。
  老桓礫嘩啦打開了一卷竹簡高聲唸誦:「大秦王詔:顧命大臣呂不韋德才兼備,屢克險難
而成大功,朝野咸服。茲經公議,本王順天應人,拜呂不韋為丞相,開府總領國政!秦王嬴異
人元年歲首––」
  「––」呂不韋想要說話,卻軟軟地偎在了皚皚白雪中。
  「先生!」嬴異人一步搶過來抱住了呂不韋,「太醫!快!」
  重甲武士前一員大將快步過來低聲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異人見是蒙武蹲
到了身邊,便將懷中呂不韋托向蒙武。誰知恰在此時呂不韋卻睜開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
臣醉酒失態,慚愧也––」話未落點,猛然掙脫嬴異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撐持著雙臂便嘔吐起來
,一時酒臭瀰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給事中連連作嘔倒退。旁邊嬴異人卻不禁哈哈大笑起
來:「先生也有狼狽時也!我背先生進去了!」蒙武搶步過來,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不要
你替,我要自己來!」說罷蹲身雪地攬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將呂不韋拱到了背上,「一、二
、三、四––」數著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階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
哈!」
  匆匆趕來的西門老總事連忙扶穩了從嬴異人背上掙扎下來兀自搖晃著的呂不韋進了廳中,
見素來講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饒是飽經世事應酬,老總事也不禁滿臉張紅。
  「先生今日賀歲,飲酒幾何啊?」嬴異人樂不可支地笑著。
  「回君上:先生今日沒飲幾爵。」老總事大是困惑。
  「鬱悶之人獨自把酒,你卻曉得了?」嬴異人笑語中竟帶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門老總事肅然一躬,退到一邊去了。
  已經飲下一碗醒酒湯的呂不韋,半偎半靠著座案只癡癡地笑。嬴異人開心地繞座案轉悠著
笑道:「先生見諒了。異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於意外驚喜之時如何?不想惹
得先生醉臥雪地,實在沒有料到也!」呂不韋依舊只癡癡地笑著,彷彿憨了傻了一般。嬴異人
又是一陣開心大笑,「若非做了這君王,異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
地!告辭。」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門老總事看著匆匆趕來的陳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先生!」老總事猛然一個激靈。
  「沒事便好。」陳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飲些許淡茶了。」
  「不。上酒。」呂不韋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門老總事竟是無所措手足了。
  「西門老爹,那年邯鄲棄商,幾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棄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敗矣?」
  「嘿嘿,棄商從政,入秦為相,先生大成也!」
  呂不韋哈哈大笑,酣暢淋漓的笑聲在清晨的大雪中飛揚激盪。西門老總事卻只嘿嘿嘿嘿地
笑個不停。拭著淚水的陳渲莞爾一笑,便飄然去了。須臾,陳渲帶著兩個女僕擺置酒菜妥當,
吩咐女僕自去,便膝行案前親自打酒。呂不韋呵呵笑著拉西門老總事坐在身邊案前:「歲首清
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飲!西門老爹啊,記得那年我給你重金巨產,讓你自去經商,你卻甚
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無盡風險,卻是一無所得––夫人,
來!為老爹一世甘苦,乾了這爵!」呂不韋慨然叨叨。西門老總事早已是老淚縱橫不成聲,點
頭搖頭又哭又笑,乾下一爵大喊出一聲「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夫人也!」呂不韋又舉起一爵,忘情地攬住了陳渲的肩膀,「可記得嫁我幾多年麼?」
陳渲紅著臉咯咯笑道:「只怕你記不得,問我來也!」呂不韋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誰人?我自
知道。天意也!當年我不娶你,奈何?當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說呂不韋不知女子,不諳帳榻
,一個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難為你也––」「不!」陳渲緊緊抱住了呂不韋,湊在他耳邊
紅著臉哈著氣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諳帳榻!不諳帳榻,能乘人之危救人麼?」呂不韋
不禁哈哈大笑:「說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為夫人乾一爵!」西門老總事呵
呵笑著乾了,一擲爵慨然拍案:「老朽憋悶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國色,更是聰慧良
善;先生但能斷去昔日殘情之根,不使死灰復燃,先生今生無量矣!」「老爹啊老爹!」呂不
韋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憂天也!我呂不韋有昔日殘情麼?縱有,又能如何?時移也,勢易
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陳渲卻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來?越是身貴,越是心空,
不曉得了?」呂不韋越發地樂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個殘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呂
不韋還是呂不韋,夫人還是夫人,老爹還是老爹,誰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呂不韋卻突然望著窗外愣怔了。
  蔡澤正在後園茅亭下抱著一隻葫蘆飲酒。他實在不堪烘烘燎爐在四面帳幃的廳堂釀出的那
種暖熱,獨自佇立山頂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凜冽的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竟還是
燥熱得一臉汗水,瞀亂得不知所以。
  「稟報綱成君:新任丞相呂不韋求見。」
  「誰?你說是誰?」
  「新任丞相呂不韋。」
  「不見!」蔡澤猛然大嚷,「甚個丞相!奸商!」
  「不見我我卻如何領罵?」便聞山腰小徑一陣笑聲,一身麻布棉袍的呂不韋雙手抱著一隻
木箱喘吁吁走了上來,老僕連忙過來接手,呂不韋卻臂膊一推,「別來,有人在氣頭,當心挨
罰。」說著便逕自將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長吁了一聲,「就風下酒,綱成君功夫見長也
!」蔡澤板著臉冷冰冰一句:「自是沒有你那般功夫!」呂不韋也不理睬,只將木箱打開,搬
出了一隻亮閃閃的銅匣,再搬出了一隻紅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諺云,有理不打上
門客。綱成君要罵我便聽!只是左右得飲了這桶酒也!」蔡澤沒好氣道:「一桶酒算甚?喝便
喝!怕你呂不韋不成!家老擺酒!」呂不韋哈哈大笑,看著老僕將酒肉鋪排停當,便舉起一隻
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澤便咕咚咚飲乾,擱下碗喟然一嘆:「老哥哥心裡憋氣,就痛痛快快罵一頓
何妨!這丞相,呂不韋看得鳥淡也!」
  良久默然,蔡澤突然呷呷厲聲:「呂不韋!老夫有無治國之才!」
  「計然大才,舉世公認。」呂不韋淡淡一笑。
  「老夫謀國可有失當!」
  「所謀皆當,謀無不中。」
  「老夫有無荒疏怠惰!」
  「孜孜勤政,躬操國事。」
  「著啊!」蔡澤猛拍石案慷慨憤激,「為何你能做丞相!老夫便不能!蒙驁與老夫故交,
為何卻死力舉薦於你!連駟車庶長老嬴賁一班老匹夫也跟著鼓噪!你敢說不是周旋買通!老夫
何錯,遭你等如此作踐!」
  「老哥哥當真大才,罵辭也是聳人聽聞也!」
  「笑甚!有理便說!」
  呂不韋肅然拱手:「綱成君學究天人,不韋一事請教。」
  「嘿嘿,不敢當!」蔡澤一雙通紅的眼睛亮閃閃盯著了呂不韋。
  「計然派鼻祖范蠡,與文仲相比,何者更有才氣?」
  「自是陶朱公范蠡更有才氣!」蔡澤不假思索,其勢不容辯駁。
  「然則,何以文仲做了丞相?范蠡卻終是謀臣之職?勾踐用人不當麼?」
  「錯也!」蔡澤素來爭強好勝,雖是負氣不及深思,依舊是昂昂不容辯駁,「足下莫要忘
記:陶朱公范蠡原無久政之心,明智全身,與丞相之才無甚干係!」
  「如此說來,范蠡若有久政之心,則可代文仲為相了?」
  「范蠡之志,不在丞相!」蔡澤辭勢已見滯澀。
  「其志若在丞相,又當如何?」呂不韋卻是盯住不放。
  蔡澤沒好氣道:「有話便說!老夫無得閒心!」
  「綱成君有容人之量,不韋便直言不諱了。」呂不韋臉上掛著笑容,語氣卻是端嚴坦誠,
「范蠡文仲者,兩種不同大才也!惟其如此,兩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換位。范蠡之
才在謀劃。文仲之才在任事。謀劃與任事,乃大有區別之兩種才能也!謀劃之才貴在奇變,料
人之不能料,測人之未可測,慧眼卓識而叛逆常規,方得有奇略長策。任事之才則貴在平實,
不棄瑣細,不厭繁劇,不羨奇詭,不越常理,方能圓通處事,化解糾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
如此區別,綱成君以為然否?」
  「聒噪!老夫只吃酒!」蔡澤猛然大飲了一碗。
  「好!老哥哥只管乾!」呂不韋慨然拍案,「設使那般才華高揚、特立獨行、胸羅天地玄
機之謀劃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抑或司職大臣,日理萬機而不能神遊八荒,瑣事擾心而不能催
生光華,磐磐大才卻做了碌碌之吏,毀人也?成人也?此所以蘇秦張儀各任丞相而後有敗筆,
范蠡孫臏從未任相而光采爍爍之理也!同理,設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謀劃策士,以慣常事理揣
摩天下,世間豈有奇變謀略哉!若文仲做范蠡,必是捉襟見肘事倍功半也。此所以越王勾踐以
文仲為相,以范蠡為謀之理也!若說范蠡沒有治國之才,計然七策堪稱經典!若說范蠡有治國
之才,卻從未涉足理民治國之事務。譬如綱成君者,任相年餘便被昭襄王遷相封君,從此始終
未能獨領開府丞相,期間因由,果是昭襄王、孝文王不善任人乎?縱然兩王不善任人,一班老
臣也顢頇得無視君之大才麼?果真如此,綱成君始終高爵封君而未得貶黜,豈非咄咄怪事也!」
  「照你說,老夫倒成混眼狗子也!」
  「話醜雖,卻也是老哥哥一面鏡子!」呂不韋哈哈大笑又是喟然一嘆,「綱成君自感步步
維艱,老兄弟看來,根由卻在不知己。知己若非難事,兵法何以將『知己知彼』並列之?上君
下臣以至國人,都將綱成君做謀略之士期之待之,惟其如此,君之偏頗,君之瑕疵,君之不耐
瑣細,人皆諒之也。然老哥哥卻偏偏將自己做丞相之才,便有憤懣,便有偏行,便有奔走,以
致幾乎失節––」
  默然良久,蔡澤長長一嘆:「事已至此,老夫何言也!」轉而呷呷一笑,「你甚都知道,
卻來聒噪,等不得老夫自己離開秦國麼?」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慨然拱手,「不韋知老哥哥定有離秦之心,故而專來挽留,期盼
你我精誠攜手,互為補正,同理秦政,共圖大業!」
  「老夫還能做事?」
  「能做事!」
  「引咎不去,老夫豈非厚顏?」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好!」蔡澤一拍石案呷呷大笑,「與老兄弟共事痛快,老夫原也捨不得離開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47

【第五節】
  隆冬時節,正陽道中段的丞相府靜悄悄開府了。
  依新秦王嬴異人與蒙驁等一班老臣之意,丞相開府當行大典,等到孟春月與啟耕大典一起
舉行方顯新朝新政之隆重。呂不韋卻不以為然,特意上書新君,一力主張「不彰虛勢,惟務實
事,三冬之月綢繆,孟春之月施政。」嬴異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贊同了。
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與一月,十一月為孟冬,十二月為仲冬,一月為季冬,
是為三冬。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歲寒,向為窩冬閉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舉大事,在呂不
韋看來,卻正是紮實綢繆的好時光。
  從歲首中旬開始著手,兩個多月中,呂不韋細心地做了兩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澤留下
的屬官班底,除了保留兩個為人端方又確有才幹的大吏,其餘全部遷為郡縣吏員,不願赴郡縣
的楚燕吏員,賜金許還故國。呂不韋特意告知了蔡澤,說此等未經政事的貴胄子弟不宜做實務
大吏,該當從郡縣吏開始磨練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實則是害了他們。蔡澤大是感激,連說呂不
韋將這個爛攤子收拾得太寬厚了,當心引來無端攻訐。呂不韋卻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呂不韋
親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庫全部政務卷冊,理出了自秦惠王以來八十餘年懸而未決的遺留
事項近千件,其中六百餘件竟是各郡縣報來的「冤民」請於昭雪的訟書。所有這些遺留待決事
項,絕大部分都發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攝政魏冉領國「四貴」顯赫的昭襄王
前期為多。更有甚者,各級官署的法令原件與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錯訛,呂不韋
不禁大為驚訝!
  及至開春,呂不韋對新政方略已經胸有成算了。
  季冬將罷地氣漸暖,呂不韋的一捲上書展開在了嬴異人案頭––
  臣呂不韋頓首:我王新朝,實施新政當決絕為之。臣反覆揣度,以為當持二十四字方略:
先理沉痾,再圖布新,不厭繁難,不棄瑣細,惟求紮實,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領屬吏徹查
政務,積弊可謂觸目驚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無修,百年無查,以致積重難返,無人敢
言糾錯修法!長此擱置,大堤潰於蟻穴,山陵崩於暗隙,雖有霸統之圖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
此,臣欲先從細務入手:力糾冤訟,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肅法吏;昭雪誣詞,修先王功臣
;開放苑囿,褒厚親戚,平宮室積怨。若得如此,新政可圖也!諸事雖小,做之卻難。蓋秦法
嚴峻,素無寬政,今開先河,我王須秉持恆心不為四面風動,方期有成。期間但有差錯,臣願
一力擔承,伏法謝罪以無使國亂也!
  「備車!丞相府!」嬴異人一聲吩咐,抬腳便出了暖烘烘的東偏殿。
  呂不韋正與一班新任大吏清點開列首期事項並逐一商討,簡冊如山,有人翻查有人錄寫有
人誦讀有人爭辯,平日倍顯寬敞的政事堂熱氣騰騰哄哄嗡嗡竟顯得狹小了許多。嬴異人獨自進
來,一時竟看不見呂不韋身影何在?滿堂吏員各自忙碌,竟也無人覺察有人在門內巡梭。搜尋
片刻,嬴異人終於發現屋角一座簡冊山前呂不韋正與幾個吏員各拿一卷邊看邊議論,還時不時
用大袖沾拭著兩鬢的汗水。
  便在這驀然之間,嬴異人真切地看見了呂不韋兩鬢的斑斑白髮,兩眼不禁驟然潮濕了。從
心底說,嬴異人感激呂不韋,但也同樣從心底裡嫉妒這個永遠都是滿面春風永遠都是一團生氣
的商人;他既沉穩練達又年青得永遠教人說不準年齡,他活得太灑脫了,想甚有甚,做甚成甚
,天下好事都讓他佔盡了!因了這種嫉妒,嬴異人「搶奪」了他的心上女子才絲毫沒感到歉疚
,河西要塞看到呂不韋驟然瘋心衰老也沒有真正地悲傷;是也,惟其如此,上天才是公平的。
然而,今日的嬴異人看見呂不韋的斑斑兩鬢時,內心卻莫名其妙地酸楚了震撼了––
  嬴異人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當晚二更,老長史桓礫到了丞相府,捧出了一卷秦王特詔。那是一幅三尺見方的玉白蜀錦
,上面竟是八個拳頭大的血字––惟君新政,我心如山!呂不韋良久默然,淚水奪眶而出。不
想老桓礫一招手,門廳外老內侍又捧來了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短劍。老桓礫慨然一嘆:「此乃
穆公鎮秦劍也!百年以來,惟商君與公領之。公當大任,秦王舉國託之,朝野拭目待之,公自
珍重矣!」呂不韋肅然拜劍,眼中卻沒了淚水,及至桓礫走了,尚凝神佇立在空蕩蕩的廳堂。
  二月開春,在紅火隆重的啟耕大典中,呂不韋的新政靜悄悄地啟動了。
  新政第一步,從最沒有爭議的糾法開始。
  糾法者,糾正法令文本之錯訛也。要清楚糾法之重要,便先得說說先秦法令頒布、傳播的
形式演變。遠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於官府,不對庶民公開法令內容。從保存形式說,無論
是王室還是諸侯以及下轄官署,法典都與其他卷冊一起保存,沒有專門的官吏與專門的府庫保
存。其時,社會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傳統習俗道德來規範,法令很少,條文也極其簡單,官吏
容易記憶容易保存;見諸糾紛訴訟或獎賞懲罰,官吏說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無從知之
。如此狀況,官吏是否賢明公正,便對執法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從實際上說,官吏完全決定
著法令的內容與執法的結果。此所謂「人治」也。遠古民眾之所以極其推崇王道聖賢,深層原
因便在於這種人治現實。
  春秋之世,庶民湧動風習大變,民求知法成為新潮。一些力圖順天應人的諸侯國便開始了
向民眾公佈法律的嘗試。公元前五百三十六年,依當時紀年是周景王九年,鄭國「執政」(大
體相當於後來的丞相)子產首開先河,將鄭國法令編成《刑書》,鑄刻在大鼎之上,立於都城
廣場,以為鄭國「常法」。其時天下呼之為「鑄刑書」。其後三十餘年,鄭國又出了一個赫赫
大名的掌法大夫,叫做鄧析。此人與時俱進,對子產公佈的法律做了若干修改,刻成大量簡冊
在鄭國發放,氣勢雖不如堂皇大鼎,實效無疑卻是快捷了許多。其時天下呼之為「竹刑」。緊
接著,最大的諸侯晉國的執政大臣趙鞅,將晉國掌法大夫范宣子整理的《刑書》,全文鑄在了
一口遠遠大於鄭國刑鼎的大鼎上,立於廣場公諸於世,天下呼為「鑄刑鼎」,是春秋之世公佈
法令的最大事件。
  進入戰國,在法家大力倡導與實踐之下,公佈法律已經成為天下共識。魏國變法作為戰國
變法的第一高潮,非但李悝的《法經》刻簡傳世,魏國新法更是被國府著意廣為傳播,以吸引
民眾遷徙入魏。其後接踵而起的各國變法,無一不是以「明法」為第一要務,法令非但公然頒
布,而且要竭盡所能的使民知法,從而保障新法暢行。也就是說,戰國之世不斷湧現的變法浪
潮,事實上正逐漸擺脫久遠的人治傳統,正逐漸地靠近法治國家。
  雖則如此,然由於傳播手段、路徑阻塞等等諸般限制,要確保法令在輾轉傳抄流播之後仍
能一如原文,實在是一件難而又難的事情!就實說,法令在民間傳播中出現訛誤並不打緊,畢
竟,民眾對法令既無解釋權又無執行權。這裡的要害是,官府的法令文本若出現錯訛,無論是
官吏不意出錯、疏忽忘記還是意曲解,對民以錯糾錯,以訛傳訛,便難保不生出種種弊端,導
致執法混亂,法令之效必然大打折扣!正因了這種事實上很難避免的弊端,各國變法中的「明
法」便成為最繁難瑣細政務。見諸變法實踐,各國變法為精準法令想出的辦法很多,但都沒有
制度化,時間一長,好辦法也變得漏洞百出形同虛設。譬如,當時幾個大國都沿襲了古老的「
謗木」之法以為明法手段:在大道兩邊每隔一二里樹立一根平面刨光的大木,路人若有法令疑
難,或遭惡吏錯告法令,都何在大木上或刻或寫的做質詢做舉發,此謂古老的「誹謗」制;吏
員定期抄錄謗木上的誹謗文字,供官府逐一處置。然則,謗木過於依賴官吏的公正賢明,又無
制度法令具體規定其操作細節,加之戰事頻仍耕耘苦累庶民識字者極少等等原因,謗木實際上
成了流弊百出而僅僅顯示官府明法的象徵性物事而已。傳之後世,這種謗木越立越高,越立越
堂皇,以致成了玉石雕琢的「華表」,歷史之萬花筒當真令人啼笑皆非!
  只有秦國變法,只有商鞅,徹底地解決了這一難題。
  商鞅以細緻縝密的制度,著重解決了明法過程中的三個關鍵環節的難題:其一,確保法令
源頭文本之精準,足以永為校準之範本;其二,各級官署設置專職法官與法吏,並得修建專門
藏室,保管核定校準後的法令文本;其三,嚴厲制裁導致法令文本錯訛的法官法吏。這些制度
被商鞅的忠實追隨者以「商君之文」的名義記載在《商君書》中,堪稱中國古代唯一的《法令
文本法》。
  且讓我們來欣賞一番這兩千多年前的令人驚歎的法令文本制度!
  其一,設置法官與法吏。中央設三法官三法吏:王室一法官一法吏,丞相府一法官一法吏
,御史府一法官一法吏;郡署一法官一法吏,縣署一法官一法吏。各級法官法吏只聽命於王室
法官一人,而不受所在官署之管轄,完全是後世說的「垂直領導」!法官法吏有三大職責:保
管法令、核對法令、向行政官吏與民眾告知並解釋法令。
  其二,設置專門保存法令文本的「禁室」。無論是王宮禁室,還是中央官署與郡縣官署的
禁室,都由該官署之法官管轄,其他任何官吏不得干預;禁室必須安裝秘密機關式的「鋌鑰」
,放入法令的箱匣必須貼上蓋有王室或官署印鑒的封條;除了制度規定的例行校核,或大臣奉
詔查對法律,任何時候任何人不得私入私開!
  其三,每年一次法令校準。每年立秋,各級法官開啟禁室,校準該轄區所有官署的法令抄
件;各級法官禁室的法令副本,也要與王室法官禁室保存的法令正本校準一次。
  其四,明確無誤的文本查詢制度。法官法吏須每日當值,接受行政官吏或庶民對法令文本
的查詢。無論是行政官吏對自己的法令抄件發生疑問,還是庶民百姓或涉法或因事需要查證法
令的準確條文,法官法吏均應如實回答。每件查詢均有嚴格備案:查詢人須先行領取一支一尺
六寸長的「法符」(木片或竹片,中線有預先刻好的花紋或記號,從中剖開,左片為左券,右
片為右券),而後提出查詢法令之名目,法官或法吏當場做答;旁邊書吏將年月日時、所查法
令名目以及法官之回答,同時寫在法符之左右兩券;經雙方認可,將法符剖開,查詢者執左券
以為憑據,法官執右券以為憑據;法官右券必須專門裝匣,用官印封存,即使身死之後,國府
仍以符券之準確與否考核法官功過!
  其五,法令文本但有錯訛,對責任法官嚴厲治罪。處罰方式如下:「
  .法官擅入禁室啟封,對法令文本「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
  .法官當精熟法令,若忘記法令條文而影響執法,則以其所忘記的條文處罰該法官!
  .吏民查詢法令,若法官法吏不肯告訴,導致吏民因不知法而犯罪,則以吏民所查詢之法
令條文治法官之罪!
  對於以上制度,商鞅明確陳述了立法理由:「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
也––民不盡知,民不盡賢。故聖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為天下師,令萬民
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天下而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導
民知,萬民皆知所避就,故能自治也!」這裡的核心便是,一切制度都是為了使民眾知法!法
官法吏的最大職責,便是將法令明白準確地告知民眾!
  令呂不韋驚訝得是,徹查官文簡冊,在商鞅領政變法的二十餘年中竟沒有查出一件遺留未
決的政事,更沒有一件訟案呼冤書!足見商君之世,秦國新法實在是得到了雷厲風行地徹底推
行,法令文本之精準,也如同巍然矗立國府的度量衡校準器一般準確無誤!
  然則,制度如此縝密,處罰如此嚴厲,商鞅之後近百年過去,秦國的法令文本還是漸漸地
有了錯訛,至今竟累積一百三十餘處,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作為新政第一刀的糾法,呂不韋的實務操持便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準秦國法令文本
;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職守的法官法吏;第三步,整肅法官法吏,處罰有罪、裁汰昏聵、補
充缺任,重建上下統屬有效的法官法吏制度。呂不韋久經大商經營磨練,對於紛繁蕪雜的多頭
事務歷來處置有方,糾法一事雖涉及整個秦國,卻部署得井然有序。
  呂不韋第一次以鎮秦劍的威權,任命老御史為糾法特使,配屬三十六名精通法令的精幹吏
員與三百鐵甲騎士護衛執法;從王室法官的法令文本開始校準,限期一年,了結整個秦國的糾
法!其時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的戰國,國土已經達到了五個「方千里」,一個方千里是一百萬
平方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五百萬平方里,以今日公制計,便是兩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也就是說
,戰國後期的秦國,國土面積已經大體是今日中國的四分之一強!如此遼闊的國土,若不借重
各方協力而要事必躬親,新政要推開便是一事無成。呂不韋深知其理,只親自參與監督了對京
師三大法官(王室法官、丞相府法官、御史府法官)所轄禁室的法令文本的校準,便立即抽身
出來部署他事。
  糾法特使的車馬方離咸陽,呂不韋便著手實施另一大政––糾冤赦犯。
  這是真正震撼秦人的新政要害!消息傳出,朝野心弦立即繃緊,了無聲息之中卻是人人惴
惴不安。其所以如此,在於這一新政將直接觸及秦國新法的根基––有刑無赦!
  商鞅變法的基本主張之一便是:「不宥過,不赦刑,故奸無起。」不宥過,便是不寬恕過
失,有過必罰。不赦刑,便是不赦免刑罰,罪犯永遠都是罪犯!也就是說,一個人要犯罪,其
最低代價也是永生的罪犯身份,即或應得處罰已經承受,服刑已經期滿,罪犯之身份依舊永遠
不變!正在承受的刑罰決不會更改,犯人決不會赦免,已經受過的處罰也永遠不會糾正平反!
這是商鞅重刑主張的立足點之一,也素來是秦國執法的基本制度,行之百年,早已經深入人心
。呂不韋要糾冤赦犯,卻是談何容易!
  舉朝大臣之中,最感不安的是鐵面老廷尉。
  呂不韋專程登門時,廷尉府的書房沒有點燈,也沒有薰香,黑糊糊的房中蚊蠅嗡嗡,一個
蒼老的身影動也不動地戳在大案前,朦朧月光之下一段枯木也似。呂不韋敲敲門框,蒼老的枯
木沒有動靜。呂不韋咳嗽兩聲,蒼老的枯木還是沒有動靜。
  「滄海跋涉三十年,些許風浪畏懼若此乎!」呂不韋不乏激勵。
  「風浪無所懼,所懼者,大河改道也!」蒼老枯木淡淡一嘆。
  「水勢使然,當改則改,何懼之有!」
  「人固無懼,水工能無懼乎?」
  「禹有公心,雖導百川而無懼,公何懼焉!」
  「禹導百川,世無成法,是故無懼也。先人修河成道,人不覺淤塞,唯一水工執意疏浚,
不亦難哉!」
  「如此水工,不堪水工也!」
  「願公教我。」
  「庶民各工,官吏各職。河之淤塞,惟水工察之也!國求疏浚,惟水工職司也!公所謂『
人』者,庶民官吏之庸常議論也!以此等議論亂己,輒生畏懼之心,猶工匠造車而聽漁人之說
,不亦滑稽哉!」
  「老夫辦案,老夫糾冤,不亦滑稽哉?」蒼老的枯木終於激動了。
  「公之顧慮在此,早說也!」呂不韋一陣大笑。
  「你只說出個辦法來,老夫便做你這糾法特使,否則不敢受命。」
  「老廷尉多慮也!」呂不韋正色道,「若在山東六國,此事委實難上加難。然則這是秦國
,此事便無根本阻礙。其中根本,只在如何操持而已。」
  「丞相差矣!」老廷尉慨然拍案,「恰恰相反,六國法統根基淺,糾冤無可非議!秦國糾
冤赦犯,便是背離法統,無異於鋌而走險!」
  「老廷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呂不韋爽朗一笑,「六國法統固淺,然王室特權官場
腐敗卻秉承甚遠!六國執法,素來對王族貴胄網開一面,冤訟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
獄,則必然導致貴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王室官吏第一個便要阻撓,孰能說無可非議?秦國
則不然,王族犯法與庶民同罪,冤訟者有貴有賤。呂不韋曾仔細分計:秦國冤案,王族三成,
官吏三成,庶民四成!其中因由,便在秦法治吏極嚴,說治官嚴於治民,實在並不為過。譬如
舉國法官二百三十餘人,歷年因法令文本錯訛而治罪者六十餘起,錯案至少在五六起之多!再
譬如秦國王族不襲世祿,一律從軍從吏憑功勞晉爵,違法者再所難免。百年以來,秦國處罰王
族子弟違法案兩百餘起,錯案至少在十起以上!如此等等,老廷尉自可揣摩:秦國糾冤赦犯,
阻力究竟何在?王族麼?官吏麼?百姓麼?以攻訐者之說,呂不韋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法,主張
寬政濟秦!朝野雖則沸沸揚揚,卻無一人力主治呂不韋之罪!因由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心底裡都在期盼平冤赦犯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29:53

  良久默然,老廷尉喟然一嘆:「呂公明於事理,老夫何說矣!」
  「多謝老廷尉受命!」呂不韋肅然一躬,「我見:請出老駟車庶長、陽泉君羋宸、老上卿
李冰、老太史令四人以為副使。老廷尉以為如何?」
  「呂公用心良苦也!」老廷尉終於笑了,「王族、外戚、方面大吏、在朝清要,全是涉冤
大戶了。然則,此四人爵位個個在上,若生歧見,老夫該當何處?」
  「以事權而論,本當由老廷尉立決。」呂不韋思忖道,「然第一次平冤,當分外慎重。五
人有歧見之案一律擱置,最後由朝會公議,秦王決斷。」
  「如此老夫無憂也!」老廷尉拍案而起,「明日老夫便會四使!」
  呂不韋出了廷尉府已是三更,車馬一轉,便到了綱成君府邸。
  蔡澤正在後山茅亭下悠哉品茶,見呂不韋匆匆上山,不禁大笑:「明月灑徑,疾步赳赳,
豈非大煞風景也!」呂不韋道:「你有風景,我卻沒得風景。」蔡澤揶揄道:「權高位顯奔波多
,不亦樂乎也!」呂不韋沒好氣笑道:「莫風涼太早!偏要你也不亦樂乎!」「老夫高枕無憂
,自是不亦樂乎也!」蔡澤呷呷笑著,「如何,與老夫對殺三局?」「沒工夫!」呂不韋端起
蔡澤面前專供涼茶的大陶碗咕咚咚一口飲乾喘息了一聲,「綱成君,這件大事只有你來做了。
」「甚甚甚?我做大事?」蔡澤誇張地大笑,「又有誰個要行大葬了?老夫專擅葬禮也!」呂
不韋也不禁大笑了一陣,末了斂去笑容一番說辭,蔡澤竟愣怔著不說話了。
  呂不韋要蔡澤出面的這件大事,便是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這宗看似只會招人喜歡的善事,做起來卻極難把握分寸,結局也往往是難以預料。所謂明
修功臣,便是對先代遭受不公處罰的功臣重新彰顯褒揚。所謂褒厚骨肉,便是對王族外戚的遺
留積怨做出妥當的撫慰與安置。就內容而言,這兩件事實際上便是清理最高層錯案疑案,以重
新凝聚王族與權臣後裔部族。蔡澤入秦已久且長期預聞機密,加之計然學派歷來的自保權謀,
非常留心歷代國君權臣相處的微妙方略與種種令人感慨的結局,便對秦國上層糾葛積怨與種種
爭議大案瞭然於胸。最是耿直秉筆的老太史令見了蔡澤也退避三舍,私下則說:「綱成君多執
掌故秘聞,終為野史,不足與其道也!」然則,呂不韋力主蔡澤擔此重任,除了認同蔡澤的博
學強記熟悉國史,更為看重的卻是蔡澤的兩大長處:極其特殊的秉性,極其特異的才能!
  蔡澤秉性的底色特質,便是計然派的明哲保身,以在權力官場全身而終為最高境界。惟其
如此,做事做人便求「執中」,以為「過猶不及」;見諸權力紛爭,蔡澤歷來主張「不可不爭
,不可過爭,當止且止。」正因了如此,秦國朝堂多見蔡澤公然爭權,更多見蔡澤不期然便莫
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若遇同僚紛爭,只要蔡澤不是事中人而又恰在當場,蔡澤便總會將兩造處
置得各各滿意。自秦昭王晚年開始,凡遇蹊蹺繁難之大事,幾乎無一次不是蔡澤做王命專使排
解,且處置結局大體上從來都是皆大歡喜。兩王連葬,蔡澤連續做主葬大臣,諸多難題一一化
解,更是有口皆碑。所以能夠如此,根基在秉性,辦法卻在於才華。蔡澤才情在於機變多謀,
尤其在事關學問禮儀傳統世情疑難諸多事體時,蔡澤每每出奇制勝,每每令人拍案驚奇!
  「綱成君,拜託也。」呂不韋肅然一個長躬。
  「呂不韋,撂荒百年,你以為這塊地好耕麼!」
  「若是好耕,豈敢請出精鐵犁頭?」
  「好!算你說得老夫高興!說,期限幾多?」
  「事大無期。綱成君自定便是。」
  「既是新政,何能無期?一年!如何?」
  「謝過綱成君!」
  「別忙!老夫尚有三問。」
  「不韋有問必答。」
  「其一,老夫案權多大?是否得事事稟你?」
  「綱成君為王命專使,每案報秦王詔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務之難,不涉案權!」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選吏之權?」
  「一應屬吏任君自選,報王室與御史府備查便可。」
  「嘿嘿,如此說來,你這丞相便撒手不管麼?」
  「若得綱成君屈尊商討,呂不韋即時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澤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呂不韋主持的新政漸漸在廣袤的秦國推開。隨著一隊隊特使車馬轔轔駛向郡縣
山鄉,寬政理秦終於被朝野漸漸認同,無端非議漸漸消失,莫名戒懼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獄不
斷糾平,一個個冤犯陸續還鄉,一樁樁積案疑案迭次解決,雖然沒有大變法那般轟轟烈烈,朝
野國人卻實實在在感到了春風化雨般的滋潤,對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欽敬。
  新政伊始,呂不韋便立即開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肅秦國涉軍政務。
  一番長談,蒙驁對呂不韋的軍政整肅方略大為驚訝!驚訝根由便在於這個方略太得宏大,
也太得細緻,以致於蒙驁無法想像其施行後果。秦國軍政(涉軍政務)歷來是國尉府專司,一
應招募兵員、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籌劃、糧餉輜重統統歸國尉府。上將軍府只管統兵出
戰。由於涉軍政務事實上是一種特殊政務,所以國尉府歷來受丞相府與上將軍府雙重管轄。由
於戰國大戰多發,事實上卻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傳統:上將軍府實際管轄國尉府,丞相府只是
按照經上將軍府核准的國尉府的「上書」,盡力完成其請求而已。孝公之後,秦國歷代上將軍
都是天下名將,其中白起與司馬錯更是彪炳史冊,如此一來,經常緊隨大軍的國尉便在事實上
成了強勢上將軍的屬官,又更加鞏固了這一傳統。蒙驁雖不如白起司馬錯那般威赫強勢,畢竟
也是三朝名將,對國尉府自然也從來沒有放手過。更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國尉司馬梗是名將
司馬錯的孫子,非但資望深重,更是蒙驁的篤厚至交,國尉府的事蒙驁縱是不聞不問,兩廂也
默契得天衣無縫。如此情勢,呂不韋的這卷大方略卻未曾與老國尉商議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
管如何佩服讚賞支持呂不韋,蒙驁都生出了一種無法掩飾的不快。
  呂不韋提出的方略是:三年之期,全部重建軍政制度,大要為十項:「
  .兵員招募制度化,一年一徵,數量根據郡縣人口以法令明確之。
  .要塞城防之興建修葺,施工歸於郡縣,將相只合署確定地址規格。
  .兵器打造統一部件尺寸,使戰場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換。
  .甲冑製作之方式多樣化,許民間能工巧匠製作甲冑以支徭役。
  .軍馬以買馬為主,養馬為輔。關中禁開馬場,確保秦國腹地農耕。
  .選擇關外穩定郡縣興建外郡倉,便利大戰就近取糧。
  .遣散輜重營常備車馬,車馬施行徵發制,不打仗則車馬回歸民間耕耘。
  .所有軍輜器物,均可同時向商旅定貨,以補國尉作坊之不足。
  .軍功爵之賞賜、烈士遺屬之撫慰,一律交郡縣官署施行,國尉府只照冊查勘。
  .都城之高爵將軍府邸視同官署,一律交咸陽內史府按官產管轄。
  密密麻麻寫滿三大張羊皮紙,每條下各有施行細則,看得蒙驁緊鎖眉頭良久沉吟終是憋不
住忿忿然:「相國如此謀劃,直是天地翻覆也!莫說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順不了,反倒誤了大
事!」呂不韋不禁笑道:「上將軍久居戰陣,只怕對政務有所生疏也。在不韋看來,此事卻比
料理一家大商社繁難不了幾多,只要得一班精幹官吏,三年必定大成!」「甚甚甚?你好大口
氣也!」蒙驁冷冷一笑,「你只說,老國尉贊同沒有?」呂不韋搖搖頭:「我先來與老將軍商
榷。」蒙驁沒好氣道:「卻是為何?老夫好糊弄麼?」呂不韋坦誠笑道:「國尉年高體弱,心力
不濟,先看必有畏難之心,僵持反為不美。先與老將軍計議,便是想先討老將軍一句實話:如
此制度但得實施有成,與秦國大軍究竟有利有害?」
  「你倒是用心也。」蒙驁臉色稍緩,「然只怕施行不了。」
  「那就是說,但能施行,便與秦軍有利?」
  默然片刻,蒙驁終於明白點頭:「憑心而論,該當如此。」
  「既然如此,老將軍便只管放心,三年後保你兵精糧足!」
  「莫急莫急!誰來操持此事?」
  「國尉府操持。呂不韋一力督察。」
  「相國不是說老國尉心力不濟麼?」
  呂不韋稍一沉吟道:「上將軍以為老國尉不當高爵致仕了麼?」
  「如此說來,你要罷黜老司馬!」
  「並非罷黜,是致仕資政,只不擔實務而已。」
  「司馬梗的是老矣!」蒙驁喟然一嘆,「但為國事計,老國尉決無怨言,只老夫不忍罷了
!但能使老司馬入軍評劃,此老心願足矣!」
  「上將軍何有此說?」
  「司馬梗名將之後,酷好兵事,一世想做將軍而不得,不亦悲乎!」
  「記住了。」呂不韋重重點頭,「我定然設法,圓老國尉之夢!」
  「相國當真仁政也!」蒙驁不禁哈哈大笑,「功臣之夢尚且不忘,況我大軍乎!」笑聲戛
然而止,恍然拍案,「你還沒說,誰來做國尉!此人不稱,老國尉不退!」
  「蒙武。」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頓時愕然。
  呂不韋也不禁哈哈大笑一陣,起身一躬便悠然去了,蒙驁卻兀自愣怔著不動。
  旬日之後蒙武正式就任國尉,揣摩一番呂不韋的整肅方略,不禁倍感事體重大,立即便全
副身心忙碌起來。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的涉軍政務應當說是實用有效的,且行之百年已成傳
統,朝野並未有不變不足以應對大戰的緊迫。然與呂不韋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便覺出了原有
法度的缺陷。譬如兵員,秦國歷來是在三種情勢下徵兵:一則是大戰之前,一則是大軍減員十
萬以上,一則是大敗喪師之後朝野洶洶復仇之時。如此徵兵,因了兵員入營訓練的時間較長,
不能立即與戰陣之師融為一體;為了最迅速地形成戰力,有征戰傳統的老秦部族往往是成年男
子全體入軍,而偏遠山鄉的漁獵遊牧族群則往往一卒不征;時間一長,關中老秦本土的男丁人
口便始終緊缺,形成「田無精壯,家皆老幼,市多婦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虛空!若以呂不韋
之法,年年以人口多寡由郡縣定制徵兵,非但成軍人口大為擴展從而源源不斷補充大軍,且每
一次量不大,使新兵訓練可充分利用無戰時光從容進行。最大的好處,便是使關中老秦部族的
人口得以漸漸恢復,本土元氣漸漸充盈。再譬如兵器打造,秦國歷來是由官府作坊與軍營作坊
完成的,各種兵器的打造規格則完全以工師傳統而定。騎士劍之長短輕重與用料總有種種差異
。步卒之長矛盾牌亦各有別,同是木桿,木材遴選各異,長短粗細亦無統一尺度。尤其是大型
兵器如駑機塞門刀車大型雲梯等,部件雖則大體相同,然因其小小差異,根本不可能通用。其
中駑機使用的箭鏃箭桿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鏃的數十家作坊屬鐵工,製作箭桿的作坊屬木工
,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別不大,然裝配為整箭用上駑機便往往不能配套連發。每逢大戰
,軍營必要忙碌甄別仔細挑選,將配套的駑機長箭一一歸置,否則便會在危機時刻導致戰敗。
以呂不韋之法,將所有兵器部件的規格尺寸及用料標準等等一律以制度頒行所有作坊,且在兵
器部件上鐫刻主管官吏與工師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處!如此統一尺寸材料的兵器
部件制度若得施行,秦軍的戰力無疑將會有一個巨大的跨越!如此等等,蒙驁一班大將自然理
會得清楚,他們所擔心者,便是此中繁難瑣細太多,實在是難以歸置得整齊。
  蒙驁尤其沒有想到的是,呂不韋竟然選擇了蒙武做國尉!
  蒙武秉承乃父縝密之風,處事周嚴,為人端方,作為軍中大將,膽略勇邁卻是稍顯不足,
做前將軍已經是稍顯力軟,要成大器名將顯是差強人意。呂不韋獨具慧眼,幾次接觸便覺蒙武
理事之能長於戰陣,通軍而能理事,不亦國尉乎!更有微妙處在於,蒙武對各方皆宜:與秦王
嬴異人有總角之交,與大軍統帥及軍中大將個個篤厚,與國尉府吏員素來相熟,與呂不韋本人
也很是相得。整肅軍政多涉機密忌諱事,雖有法度可循,然若無上下左右各方深信不疑,便會
生處諸多難以預料的周折。一個蒙武,便使這宗異乎尋常的繁難新政變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活
棋!
  當年立秋時節,呂不韋的新政已經是初見成效了。糾法與平冤兩事進展大體通暢,只有數
十例疑難案要在朝會公議了。令呂不韋大感意外的是,綱成君蔡澤竟在半年之中大體了結了最
棘手的功臣王族案,與各方商議後上書秦王,竟是無人不滿。其中最為朝野稱道者,有六件事:「
  其一,重修商於郡之商君府,建商君祠,許民祭祀。
  其二,昭雪武安君白起「抗命」之罪,建白起祠,行國祭。
  其三,許甘茂遺族回歸秦國,特許甘茂之孫甘羅入丞相府為屬吏。
  其四,王命正式尊奉華陽太后,不預國政,永享太后爵位。
  其五,尊奉秦王生母夏姬為太后,改故太子府為太后宮,永為居所。
  其六,陽泉君羋宸爵位如故,不拜實職,臨機領事。
  如此一來,呂不韋自覺緊繃繃的心大是舒緩。目下丞相府官署屬吏已經整順,處置尋常政
務幾乎不用呂不韋過問,唯一的大事便是不時與蒙武商議整肅軍政的諸般難題。這一日剛從國
尉府回來,西門老總事便頗為神秘地匆匆稟報,說國君特命相國與家老立即進宮,說是一飲老
酒。呂不韋思忖道:「不消說得,定然是邯鄲趙酒也。」西門老總事惶惑道:「老朽何許人也,
如何進得王城?還是不去為好。」呂不韋笑道:「王命見召,能不去麼?只怕老總事要做一回
特使了。」西門老總事恍然醒悟,連忙便道:「這卻如何使得!此事只怕非丞相親自出馬莫屬
!」呂不韋便是一嘆:「老疾在心,難亦哉!進宮回來再說了。」
  果然不出呂不韋所料,兩人進宮禮數寒暄方罷,嬴異人便直截了當地說他要在元年之期接
回趙姬母子,想請西門家老實際操持,徵詢呂不韋如何接法最好?至於接人本身可行與否,嬴
異人顯然不想商議。呂不韋思忖片刻便說,接人有兩法,其一通過邦交途徑以國禮接之,其二
以商旅之名隱秘接之;以目下情勢,若派特使恢復與趙國邦交,趙國很可能欣然隆重送人回秦
。嬴異人並無成算,只要呂不韋謀劃接人回來便是。呂不韋道:「秦趙邦交已經斷絕十餘年。
據臣所知,趙國正在圖謀與我復交。容臣謀劃妥善之策,若能以王后母子歸秦為契機,與趙平
息恩怨,對秦未嘗不是好事也。」嬴異人連連點頭,心緒大是舒暢。
  一番侃侃,倏忽已是三更,呂不韋正要告辭,蒙驁卻風風火火大步進來,一拱手便黑著臉
憤憤然道:「稟報君上:斥候密報,小東周聯兵諸侯,圖謀奪我關外兩郡!老臣請兵二十萬,
一舉滅了這個老朽!」呂不韋心下一驚卻搖搖手道:「小東周奄奄一息,如此蠢動必有隱情!
我等須議定對策,不出兵則已,一旦出兵便要根除後患!」嬴異人霍然起身:「走!立即去東
偏殿商議!」
  五更時分,將相兩車飛駛出宮,沒進了淡淡地初霜薄霧之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0:41

【第十章】合縱迴光

【第一節】
  周王室幾乎已經被天下遺忘了。
  自從秦武王嬴蕩進軍洛陽舉鼎暴亡,秦國吞併三川之地的圖謀便擱置了下來。其後五十餘
年七大戰國鏖兵白熱化:秦國先忙於安定朝局,再忙於反擊六國合縱,接著便是北攻魏國河內
南攻楚國江漢,接著又是爭奪上黨的長平大戰,竟是一刻也沒有騰出手來;山東六國也是一邊
忙碌著合縱攻秦合縱抗秦,一邊盟約變幻自家大戰不休,一場持續六年的燕齊大戰使東方最強
的齊國一舉衰落,堪堪崛起的燕國也重陷疲弱;至此,齊魏楚燕山東四強一蹶不振,獨餘趙國
做了山東屏障;惟其如此,長平戰後趙國危在旦夕,六國才鼓勇餘力奮力合縱救趙,好容易在
最後關頭擊敗了秦軍,天下才歇兵罷戰疲憊地喘息起來。如此天翻地覆大鏖兵,堪堪卡在中原
要道的洛陽王城當真是心膽俱裂!洛陽城外的原野經常是連天蔽日的軍營,官道經常是川流不
息的兵馬車隊,站在城頭清晰可見的滔滔大河經常是檣桅如林白帆如雲;長平大戰的三年中,
河內河東兩郡百餘萬庶民男女全部野營駐紮洛陽郊野,砌起土灶為大軍烙餅煮肉,叢林般的炊
煙在洛陽天空聚成了黑壓壓的熱雲!戰馬嘶鳴號角震天喊殺晝夜不絕,洛陽國人夜不能寐日不
能作,欲逃無門欲哭無淚,猶如身處汪洋大海的一座孤島,只有聽任狂滔巨浪拍打衝擊!雖則
如此,洛陽王城卻始終平安無事,無論鏖戰各方勝負如何,都沒有一國兵馬試圖攻取過洛陽。
久而久之,洛陽周人終於想通了。洛陽王城雖早早便成了沒有骨頭的一方肥肉,然畢竟有著天
子名號,任你垂涎欲滴,若沒有吞滅天下的實力便來夾這方肥肉,只能惹得一身腥臊引來群起
而攻之!齊湣王田地何等野心勃勃,可敢獨吞宋國也不敢來取洛陽。魏國丟了河內河東百餘城
邑,照樣不敢拿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來填補。秦國兵勢洶洶,爭奪上黨時六十餘萬大軍經年以
洛陽郊野為大本營,要取洛陽直是易如反掌,可就是對洛陽王城禮敬有加!因由何在?還不是
畏懼周天子的名號?還不是怕未得實利便召來無端是非?大國如此,小諸侯更奈我何!如此看
去,洛陽王城雖如風眼孤燈,卻是天命攸歸國祚綿長。天不滅周,誰奈我何!
  如此揣摩一番,洛陽王城的老國人也就心安理得了。
  其時的周室早已經分成了一王兩諸侯:天子周赧王居洛陽王城,大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西
,領三十六城邑三萬餘國人,故其封號為西周公;小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東,領七城,故其封
號為東周君。確信天命不當亡周,一王兩諸侯竟是心志陡起,各自打出振興王室的旗號,重新
翻開無數的陳年老賬有滋有味的鬥了起來––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東周卡
關隘;天子要整軍,兩周不納貢;兩周要封號,天子便申飭;西周伐東周,東周連諸侯––爭
奪無果便是權謀縱橫,各連諸侯討伐對方。一時間「三周」驟然熱鬧得小春秋也似,成為戰國
中期的一道奇異風景。
  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終於出事了!
  先一年,使山東六國聞風喪膽的白起自殺了。秦昭王為證明白起抗命有錯,接連派出王陵
、王齕、鄭安平三支大軍攻趙,結局卻是接連鎩羽。此時天下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秦國至
少十年不會出關了。然而偏在此時,秦昭王斷然派出王族大將嬴摎率十萬大軍第四次東出,攻
取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整個山東為之嘩然,大呼老秦王瘋了!
  此時,獨有客居邯鄲的信陵君沉靜異常,對平原君一語道破天機:「老秦王非庸常之君,
豈能不識攻守之勢也!秦軍三敗,不守反出,其圖謀只在以攻為守,一則鞏固函谷關外之殘存
地盤,再則明白昭示山東六國:即使秦國接連三敗,仍有強大反擊之力,震懾六國毋生進逼之
心,爭取秦國喘息之機也!」平原君問何以應對,信陵君答:「六國雖勝,實則力竭,比秦國
更需休養生息。除非秦軍大舉滅國,山東只能背水一戰救亡圖存!若是一城數城之爭,靜觀其
變為上策。」「然也!」平原君恍然一笑,「十萬大軍奪兩城,老秦王分明是張勢為主,且任
他去便是。」
  如此一來,山東五大戰國對秦軍攻韓便做了壁上觀。
  不可思議的是,洛陽周室卻突然跳了出來!
  秦軍東出。他國壁上觀。韓國大為驚慌,深恐秦國一鼓滅韓!新鄭君臣一番密謀,議出了
一條「肥周退秦」的奇計。韓桓惠王派出特使,兼程趕赴洛陽。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之世鐵馬相爭大戰連綿存亡危機迫在眉睫,大國小國全力應對各出絕
活;經年累月地面對生死存亡,多有庸君庸臣被折騰得麻木遲鈍又手忙腳亂,便生出了許多令
人啼笑皆非的「政治烏龍」事件。傳之青史,每每成為後人無法理解的一種戰國式幽默。咀嚼
之下,既令人扼腕,又令人捧腹。其中,韓國的「政治烏龍」事件最為赫赫有名。其謀劃之奇
異,操持之隆重,發作之頻繁,後果之驚人,整個戰國時代無一國能望其項背。每發「烏龍」
之謀,必令天下匪夷所思,必激起天下至大波瀾,此乃韓國也!
  第一大「烏龍」:公元前二百六十二年,主動將天下垂涎的最大最險的兵家必爭之地––
上黨,獻給趙國。韓國君臣自詡為「移禍大邦,脫我存亡之危也!」結局卻是:引發秦趙長平
大戰三年,韓國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非但全部丟了上黨、野王等大河北岸的要塞險地,且連
大河南岸的水陸要道也被秦國全部佔領!
  第二大「烏龍」,便是目下這次「肥周退秦」計。結局是:非但導致八百餘年的周王朝正
式滅亡,自己也一舉喪師十二萬,從此疲偌得不堪一擊,只有對秦國俯首稱臣。
  第三次大「烏龍」最是經典,卻是若干年後的「疲秦計」。韓國派出了天下最有才華的治
水大家鄭國入秦,為秦國籌劃並主持興建大型水利工程,圖謀大耗秦國資財民力,而使其不能
徵發大軍東出滅韓!結局是:秦國因這項長達三百餘里的大型灌溉工程的成功而富甲天下,國
力大增,為消滅六國奠定了最堅實的根基;大軍東出,第一個便先滅了韓國!
  割肉而飼虎,進才以資敵,使敵加速強大而能更加有力地吞噬自己,原本已經足令人瞠目
結舌了。偏是韓國君臣卻能做得煞有介事,每每精心謀劃,當做救國奇計隆重推出,實在堪稱
亙古奇觀!其令人乍舌的思維方式,千古之下,足足構成政治哲學獨一無二的研究對象。此乃
後話,暫且按下。
  卻說洛陽王城的周赧王已是八十餘歲的髦耋老翁,終日臥榻流涎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得,非
但無能理事,連王城也早被西周公把持了,自然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韓國特使清楚王城情勢
,便執諸侯之禮覲見「代王」理國的西周公。西周公大為振奮,立即「賜見」韓使,不想僅僅
半個時辰,心頭便是大動!
  韓使的說辭是:陽城、負黍兩地恰在洛陽東南,為西來秦軍必經之路;王師但能出兵截斷
洛陽要道,迫使秦軍知難而退,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便割給天子做貢禮;秦軍若責難周室,
韓國願出豐厚糧草,以供天子犒賞秦軍,其時秦軍必樂於班師。西周公冷冷笑道:「秦軍十萬
,王師幾何?特使豈非笑談也!」韓使赳赳拱手道:「公何憂心也!韓國出兵八萬,交公統帥
,公但湊得些許人馬可也。此中之要,惟求王師之名,不在王師之實!」西周公哈哈大笑:「
韓出八萬兵馬變做王師,再割讓兩城於我,又出諸多糧草使天子撫慰秦軍,得也?失也?滑稽
也?」韓使卻振振有辭:「公豈不知戰國縱橫之道也!惟行此策而三方皆大歡喜:西周得功得
地,韓國避禍全國,秦國不損糧草!非但三全其美,且一舉昌明天子偃兵救韓之大義,公何樂
而不為也!」西周公思忖片刻,直覺韓國不像戲弄自己,雖對其真實圖謀還是揣摩不透,卻也
不再多問便有了主張。畢竟,秦忌天子王師,兵勢強盛之時尚避我洛陽,何況今日兵敗勢衰?
只要王師一出秦軍一退,我西周便是實利到手且大名赫赫,管他韓國如何匪夷所思,我何樂而
不為!
  「好!韓國旬日內出兵,老夫發王師救韓!」西周公奮然拍案。
  也是命蹇事乖。九萬「王師」窩在洛陽山谷之中尚未出動,秦軍便風馳電掣地越過了洛陽
,攻克了陽城負黍兩城,全殲韓國兩地守軍四萬!此舉大出韓國意料,驚慌失措間便要撤回「
王師」八萬兵馬守護都城新鄭,然卻已經來不及了。秦軍颶風般回師洛陽,將九萬「王師」一
舉封堵在山谷之中。嬴摎緊急上書咸陽請命定奪,秦昭王回詔只冷冰冰兩句話:「蕞爾老邦,
欺我大秦!不滅其國,無以震懾天下!」
  嬴摎得詔,以重甲步軍封住了山谷出口,在兩山架起六千具大型駑機,毫不留情地對「王
師」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弩箭攻勢。無論山谷中的周軍如何吼叫我乃周人,最終都與八萬韓軍
一起葬身峽谷。這時的西周公還在王城幕府大宴群臣,痛飲王酒觀賞樂舞,一邊得意之極地接
受著勸進頌詞,一邊與心腹謀劃著要在得韓國兩城後倣傚當年周公攝政。誰知尚未議論出個子
丑寅卯,便被黑壓壓的秦軍堵在了大殿!
  西周公頓時軟癱在地,生怕虎狼秦軍立時割了自己首級報功。嬴摎只一聲大喝,尚未開口
說話,軟癱昏亂的西周公便乖覺地獻上了三十六城邑與三萬人眾的冊籍,期望秦國留下自己性
命。嬴摎大感意外,卻也明白了再不會遇到原本設想的死命守節與強烈抵抗,便連夜上書咸陽
,請命如何處置周室?秦昭王當即下詔:「西周謀秦,當示懲戒:其城邑土地全部歸入秦國,
設郡治理;西周公交天子治罪,東周君未曾同謀,保留其封地;許西周三萬人眾歸於東周,以
為周室遺民聚居祭祀之地;洛陽王城專屬周王,不許東周君進入;惟九鼎為天下王權神器,著
即運回咸陽。」
  拆搬九鼎那一日,震驚天下的神跡發生了。
  清晨天氣難得的好。嬴摎號令三萬秦軍步卒開入王城廣場,分別圍定九鼎準備拆裝。卻有
周室老內侍哀哀來報:天子執意要禮送九鼎離開洛陽。嬴摎答應了。畢竟,九鼎是周室守護了
八百多年的王權神器,昔日天子禮送也不為過。片刻之間,兩匹老馬拉著一輛銹跡斑斑的青銅
王車駛進了正殿廣場,兩名侍女扶著一個大紅吉服滿頭霜雪腰身佝僂的老人下了王車。嬴摎正
要上前做參見禮數,不想這髦耋老人竟是看也不看,只盯著巍巍九鼎癡癡出神。突然,老周王
甩開兩個侍女,步履如飛般撲到了「中原王鼎」前伏地大拜,隨即便是一陣蒼老淒厲的哭嚎:
「姬延無能!辱及宗廟社稷,辱及九鼎神器,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地庶民也!」淒厲的哭嚎兀
自迴盪間,老周王陡然神奇地躍起,奮身撞向大鼎,只聽一聲沉悶的轟鳴,九鼎間鮮血飛濺,
老周王的屍身竟直挺挺飛上了中原王鼎佇立不動,雪白的鬚髮飛揚戟張。秦軍將士與在場人眾
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天空濃雲驟然四合,隆隆沉雷震撼天地,整個王城頓時黑暗如墨。電光蛇舞陰
空,巨雷連番炸開,暴雨翻江倒海排天而來,巨大的金鐵轟鳴之聲連綿不絕,高天翻滾著火紅
的雲團,一柱巨大的紅光如天宇長矛從黑沉沉的蒼穹直刺王城,整個九鼎廣場閃爍著炎炎紅光
,天地混沌得無邊無際––
  雲收雨住,山嶽般的九尊大鼎連同周赧王的屍身全部無蹤無影。
  王城中所有與九鼎相關的職司官吏,都在那場雷電暴雨中無疾而終了。所有在場的周王隨
從侍女,全部被天火焚身而死了。那個已經麻木無神的西周公死得最慘––一聲炸雷當頭劈下
,竟只留下了一段木炭也似的枯樁!而同樣身臨廣場的三萬餘秦軍將士,卻一個也沒有傷亡。
嬴摎驚駭莫名,當即下令退出王城紮營,密書飛報咸陽。三日後,老太子嬴柱親自到了洛陽,
帶來了秦昭王密詔:毋動洛陽王城一草一木,立即班師回秦。
  至此,歷夏商周三代兩千餘年,曾經無數次戰亂劫難而巍然無損的王權神器––九鼎,神
奇地永遠地失蹤了!此後的史書中便再也沒有了關於九鼎下落的記載,後世的實物發掘也沒有
徵兆可資尋覓蹤跡。九鼎的消失,終於塵封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永恆的謎,也做了人類文明史上
一個不朽的話題。
  周王朝歷經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至此宣告正式滅亡。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0:46

【第二節】
  八年後,周室遺民又一次瘋狂了。
  其時,作為周室遺民封地的小東周尚留有七城,史稱七縣,以當時地名分別是:河南、洛
陽(王城之外的洛陽縣)、榖城、平陰、偃師、鞏、緱氏。已經滅國的周室遺民能保留如此一
片相當於一個中等諸侯國的封地,在戰國之世實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時還沒有滅亡的兩個
老諸侯––魯國、衛國的地盤便沒有小東周大。儘管如此,周室遺民對秦國還是大為不滿。箇
中原因,便是周室遺民的這塊足夠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諸侯。也就是說,周人只能在這方土地耕
耘生存,向自己的東周君交納賦稅,除此而外,便須遵守秦國法令。
  秦國的選擇,來自嚴酷的前車之鑒。
  自夏商周三代有「國」伊始,戰勝國對待先朝遺民的治理方式大體經歷了兩個過程:最先
是封先朝遺族為自治諸侯,後來則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權。這一過程的演變,是血淋淋地復辟
反復辟的必然結果。三代更替,商滅夏、周滅商,初期都曾經尊奉先朝遺族,許其在祖先發祥
地立國自治,也就是允許其作為一個有治權的諸侯存在。其時,自治諸侯意味著幾乎是完全意
義上的軍政治權。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納貢稱臣,中央王室對自治諸侯便沒有任何干涉。
新戰勝國之意圖,顯然是要通過保留並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從而
心悅誠服地臣服於新王朝。
  然則,事實卻總是與新戰勝國的期望相反。先朝遺族一旦作為治權諸侯存在,便千方百計
地圖謀復辟舊制,最終每每釀成顛覆新政權的禍根。最先嘗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
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詡德治天下,滅商後非但准許殷商遺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諸侯,還分別將神
農氏、黃帝、堯、舜、禹等「聖王」的後裔部族,一律封為自治諸侯。然而,僅僅過了兩三年
。周武王剛剛病逝,殷商遺民首領武庚便立即策動了大規模叛亂,非但聯結了幾乎所有的「聖
王」遺族諸侯與東方夷人部族大舉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動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勢力一起反周
,其聲勢之大,只差點兒淹沒了這個新王朝!靠著那位雄謀遠略的周公的全力運籌,周王朝才
終於平定了這場以殷商遺民諸侯為根基的大叛亂。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著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復辟祖先舊制
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
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復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制度
: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
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衛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
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
也就是說,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脫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無治權諸
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說,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
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慰之德。更不說秦
人與周人有著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
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鑒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
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只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
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
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干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
戶,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
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製書「照身」!所謂照身,便
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
,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干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
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
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徵,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
」必得懸於胸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
寸步難行!
  周人拿著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只有奴隸與牲畜兩
樣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交
。如今胸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珮、劍格、族徽
、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
蕩胸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面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
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裡吞,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貴賤身份便如過眼雲煙,除了東周君與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著自己的
爵號,其餘「國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國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
只是秦國的庶民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戰國多事,國忙民忙。除了該當的耕耘勞作,庶民的經
常性義務便是兩種徭役:其一是開通溝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國工程,其二是為大軍充
當輜重營腳夫或各種工匠。大體論之,秦統一六國之前,各國徭役都是後者居多。秦趙長平大
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徵發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大數在百萬上下,便是一場規模
最大的戰事徭役徵發。秦國獎勵耕戰,這個「戰」字便包括了戰場徭役。也就是說,民服戰場
徭役有功,與軍功同賞!秦國多戰,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當中原衝要而臨近戰場的
「秦周人」如何能免卻徭役?
  然在周人的傳統中,國人是沒有徭役的。當然,國人沒有徭役不等於周王朝沒有工程戰事
徵發。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隸)充當,國人則只做戰車甲士、帶劍騎士、
重甲步卒等榮耀武士,而奴隸則是沒有資格充當此類武士的。惟其如此,但有徭役徵發,都是
各部族、家族依據國府指定人數派出自家莊園的奴隸承擔,無論工程勞役還是軍中勞役,皆算
做主人的賦額。後來,周人的奴隸漸漸逃亡得所剩無幾,周室幾乎是無仗可打無工程可開,極
少量的修葺城堡宮室類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國府官奴與大家族的奴隸支應,國人依舊沒有
親自品嚐過徭役勞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變,竟要民無貴賤皆服徭役,對周人不啻一聲驚雷!
  分明是主人,卻要與奴隸一起氣喘吁吁地勞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論優
論劣賞賜懲罰,顏面何存!秦國郡守第一次徵發得徭役是修葺殘破的洛陽城垣,郡守令發下:
每戶出兩名成年男丁,期限三月,三千人一期輪換修葺。秦周人聞訊頓時炸開了鍋,有爵位的
族老五六百人紛紛從六座小城趕到外洛陽圍住了東周君宮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於虎,聲
稱不免除徭役寧死不為秦周人!鬱悶的東周君大是驚慌,心知勸阻國人必遭唾棄,只好向秦國
郡守如實稟報,力請郡守以王道之心體恤民情。誰知這秦國郡守想也沒想便是一聲冷笑:「違
法民情,何由體恤?」立時召來郡法官與執法郡吏趕赴東周君宮殿前車馬場。
  面對洶洶周人,郡守竟是毫不驚慌,先令郡法官宣讀有關徭役的法令,而後郡守親自申明
:在場人眾若有法令疑難,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國人根本不聽法官與郡守解說,只一口聲
大呼:「廢除苛政!復我王道!」郡守勃然變色,當即召來一千鐵騎,將請命族老五百餘人全
數緝拿!次日國人驚魂未定,便有執法吏飛騎七城傳下處罰令:族老亂法,先服徭役兩期六個
月!若不服罪,罰為終身苦役!其餘人眾若再拒服徭役,死罪無赦!
  老周遺民不禁愕然!五百餘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襲爵貴胄,個個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
先祖,幾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國人;若在周室治下,舉國族老請命,簡直就是天崩地裂
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舉國族老的請命竟是輕飄飄一
錢不值,非但沒有改變辱沒國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嚴的族老們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
不可忍!便在周人各族密謀暴動反秦時,東周君帶著兩個「大臣」晝夜兼程地奔波於七城,苦
苦勸住了義憤填膺的國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罷,不堪之法接踵而來。
  最使周人悲憤莫名者,無過於「人無貴賤,同法同罪」了。
  五百餘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經使周人難以忍受,不想跟著便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體
:被周遺民們暗中呼為「太子」的東周君的長子姬桁,春日在洛陽郊野踏青,與一少女在林下
篝火旁野合;次日清晨太子醒來,卻見少女已經在春草中剖腹自殺了;太子唏噓一番,給少女
胸前掛上了自己的一副玉珮,便要離去喚家臣前來掩埋;恰在此時,一個秦國執法吏卻不期撞
到了面前,繞著少女屍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說便將太子緝拿了。
  消息傳開,周人大嘩!
  在周人的傳統世界裡,春日踏青時的男女野合,無論身份貴賤,都是不違禮制的情理中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謂也!女子死去,與太子何干?退一萬步說,縱然太子用強
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尋常貴胄犯法尚且無刑,況乎皇皇太子!「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此之謂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緝拿太子,豈非咄咄怪事?忿忿然之下,周人在三日之內呈
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萬民書,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色的八個大字––請命更法,王
道無刑!其餘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鮮血班駁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說,周人遺民中的加冠男子
全部割指血書姓名,分明便是舉國請命。秦國郡守倒也快捷,連夜便將萬民書送到了咸陽。
  兩日之後,秦昭王特詔頒下:「王道已去,代有國法。秦法不赦王族,況乎入秦遺民也!
著三川郡守查實案情,而後依法論罪,報廷尉府並國正監糾劾。」此詔一出,郡守再不理會包
括東周君在內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請命,第三日便在城門張掛了《決刑書》:「
  查:公子姬桁與家臣女蘆枝野合於桃林,蘆枝憤而剖腹。先是,蘆枝為官奴隸身,因善繡
錦服而出入東周宮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色,多求媾和,蘆枝請先除隸籍,姬桁虛與周旋,未
果。春來踏青,姬桁追隨其女竟日不去。蘆枝又請,姬桁首肯,遂野合於逃林之下。事畢,蘆
枝請姬桁出信物以為除籍憑據,姬桁沉吟不答,逕自睡去。蘆枝憤然,遂剖腹自裁於樹側草地
。次晨姬桁雖有憐惜之態,然終無除籍之舉。其後,東周君與其子民多為姬桁請命,終無一人
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無隸身,人皆國人,一體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斬
首不赦!蘆枝除隸籍,許其族人脫周自去,人若阻攔,依法問罪!
  決刑書下,周人呼天搶地嚎啕不已。行刑那日,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紅壓壓圍住刑場卻是
萬眾無聲。這是周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與天子同一血統的太子伏法,誰能不驚懼惶愧!
周人實在想憤然反秦,然則面對那幅言之鑿鑿的決刑書,卻總覺得少了些底氣,終是咬咬牙又
生生忍住了。然則,周人的厄運並沒有從此結束,幾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與「凡事皆有
法式」的秦法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盡糾纏––
  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難免大小有別,此等伸縮周人向不計較。可秦法偏偏有「步過
六尺者罰」的法令,直教族老們無人敢於舉步丈地!
  每日清晨官市交易,斤兩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渾然無覺。可秦法偏偏卻明定度量衡規格,在
官市設有校準度量衡的法定尺斗秤,你縱不去校準,市吏卻經常在市間轉悠查勘,但有那家衡
器出錯,吏員便登錄入策報官處罰。素來不善市易的周人膽顫心驚,索性不入官市,私相在鄰
里之間做起了「黑市」買賣;若是幾尺布幾斗穀之類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問,然若是土地
牲畜車輛兵器之類的器物做私相交易,又是大大違法!
  最為尋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潔,秦法也有嚴厲條文。道邊嚴禁棄灰,街市嚴禁污穢;但凡路
邊倒灰、牛馬道中拉屎、店舖潑髒水污穢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臉上烙記刺字!若是直接對
棄灰、趕車、打掃店舖的僕人黥刑還則罷了,畢竟周人的僕役是奴隸,可秦法卻是僕役棄灰,
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個「國人」的鬢角被烙印刺字。
  「鬁罪」更教人毛骨悚然!鬁者,醫家謂鬁子頸,民人謂爛脖子,後世謂頸項間結核。此
等病常因體虛氣鬱而發,常三五枚串生於頸項間,日久蔓延胸腋糜爛潰瘍,此收彼起,非但使
發病者「惡死」,且可能染及他人,其時根本無法醫治。亙古以來,「鬁病」視同瘟疫,一旦
發作於某地,往往便是人口大禍,歷代聖王之治都是無可奈何。周人崇尚王道,對諸般瘟疫惡
病都是視做天命聽之任之。這秦人卻是心硬手硬法更硬,法令明定「鬁者定殺」,瘟疫等同!
定殺之法有二:水邊鬁者溺殺,而後撈出屍身掩埋;遠水鬁者生埋,後世謂之活埋。那年,洛
陽恰恰有五六個國人生鬁。東周君與七城官吏根本沒有覺察,周人自然也不會去舉發。不想卻
被定期料民的秦國黑衣吏發現,立即請命調來三百甲士,竟在洛陽王城外將幾個有爵國人在光
天化日之下當真活埋了––
  日積月累,在推行一件遲來的法令時,周人終於發作了。
  這件法令,便是周人無法想像的什伍連坐法。
  連坐法,商鞅變法首創。在秦國行之百年,秦人已經由最初的反對習以為常了。歲月悠悠
,連坐的秦人倒生發出一種鄰里砥礪、族人互勉、舉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來,違法犯罪者大減
,血肉同心者大增。戰國中期秦國已有五個「方千里」的廣袤土地,佔整個中國的三分之一!
已經有兩千餘萬人口,佔整個古中國的幾乎一半!然舉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可見犯罪率之
低!在後來的擴張中,秦國凡建新郡縣,必行連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
之有效。儘管如此,秦國對周室遺民還是寬鬆了些許,終秦昭襄王之世,始終沒有在三川郡推
行連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書言事,以為八年過去,當在秦周人中推行連
坐法,否則戰事但起,只怕周室遺民難以守法。嬴柱覺得並無不妥,也就下詔准許了。
  然則,對於老周遺民,這什伍連坐簡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沒人心!
  自後稷成族,周人便以農耕立身,刀耕火種致力稼穡,安土重遷敦厚務本。無論治族治國
,周人都以王道德治為本。一部《周本紀》,字裡行間處處瀰漫著世代周人篤厚禮讓敬老慈少
禮下賢者的民風。在周人的傳統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強制性法令,但確實可以說,周人秩序的
基本規範是傳統習俗與種種禮儀。禮儀漸漸豐富,終成禮制。究其實,禮制可說是一種具有普
遍制約作用的軟性律法。也就是說,在周人的天地裡,夏商王朝的種種硬性王法都化做了無數
瀰漫著人情氣息的禮儀德行,邦國、部族、井田、奴隸、征伐、賞賜,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種
威嚴肅穆而又溫情脈脈的禮儀中運行著。此種治民傳統對後世發生了重大而又深遠的影響。春
秋時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這種不依賴赤裸裸的法令而達到的王道之治,都將這
種遠古德治描述為最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禮制,慨然讚
歎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隨著周人勢力的壯大,由部族而諸侯,由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禮制也在逐漸發
生著變化:德治禮治的成分漸漸減少,法治的成分漸漸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漸漸減少,訴諸
武力與官府強制的方式愈來愈多。在不斷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來,此乃世之相爭使
然,無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來,這卻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無日不思回復到那恬靜悠遠的古
堡莊園裡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隸莘莘勞作,主人為奴隸勞心謀劃,奴隸為主人獻身效力,講
信修睦,盜賊不做,萬事惟以德化,此萬古王道也!儘管這種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國中也
不復存在了,僅有的幾萬周人子孫已經打得爭得不可開交,然周人的族群鄰里乃至家庭人口之
間的相處準則,卻依然是尊奉禮制的,是溫情脈脈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勢陡變!
  這秦法不要人互相禮敬,卻要人互相舉發,互相告罪,周人當真瞠目結舌!為大人隱,為
聖人隱,為賢者隱,總之是為一切身份高於自己的人物隱瞞過失罪責,這是周人篤信力行的德
性。然則,這秦法卻要小人公然舉發大人,卑賤者公然舉發尊貴者,天下還有做人禮數麼!更
有甚者,舉發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獄,還有世事麼!天下大勢原已淪落,高岸為谷深
谷為陵,王道式微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變目不暇接,周人無可奈何地認做天命還則罷了。可
如今,卻要在自己的臥榻廳堂之內,鄰里族人之間,活生生地撕開面皮六親不認地相互撕咬,
小人做瓦釜雷鳴,婦人做乾坤顛倒,直與禽獸一般無二,周人頓時便要閉過氣也。
  面對心頭扎來的一刀,周人終於鼓噪起來!
  七城的縣人、里君並一班族老齊聚東周君宮室,唏噓哭訴慷慨激昂,聲言東周君若不挺身
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國嶺南去也!東周君原本也是六神無主,想順從秦國守住宗廟,
可秦人老是給自己難堪,以致連自己的長子都殺了;想反秦自立,又擔心國人一盤散沙;如今
見官民同心反秦,精神便是陡然一振,再無虛言安撫,只是晝夜密謀。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
大計便在無比亢奮中秘密確定了。
  旬日之間,東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六大戰國,其餘三使聯結剩餘的實力諸
侯衛國、魯國與中山國餘部。密使兼程出發,周人便立即忙碌緊張起來,密組王師、修葺戰車
、徵發兵器、整頓甲冑,一時不亦樂乎。
  一月之後各路相繼回報:韓魏兩國力挺王師反秦,非但同時發兵,且願為王師提供三萬精
兵的糧草兵器;楚趙燕齊四國也欣然擁戴王師,承諾在王師舉兵反秦時立即出兵攻擊秦國後路
;魯國、衛國各向王師納貢六百金並三千斛軍糧,發兵之時運送到軍營;中山國餘部慨然允諾
,聯兵匈奴攻擊秦國上郡!也就是說,只要王師舉兵,天下便成洶洶反秦之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誠所謂也!」東周君感慨萬端。
  又是命蹇事乖,極為隱秘的合縱謀劃,兵馬未動卻驚動了秦國。正當立秋舉兵之時,秦國
的三川郡守前來鄭重宣讀詔書:秦王特命相國呂不韋為特使、上卿司馬梗為副使,旬日之後前
來撫慰東周,督導疏浚三川溝洫,重建洛陽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為秦國堅不可摧的東大門。
東周君大是驚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協理陰陽」的高爵老臣前來商議對策,同時
命卜師在太廟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想不到,太廟卜師卜出了一個坎卦!
  但凡周人,皆大體通曉八卦,知道這坎卦乃是凶險卦象,兆其所事不宜輕動。周文王的《
彖辭》對坎卦的釋義是:「習坎,重險也。」也就是說,坎卦的總體徵兆是重重險難。其「六
三」位的陰爻最為凶險,周公寫的《爻辭》釋義云:「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於坎窞,
勿用。」春秋孔子寫的《象傳》對「六三」解釋得更直接:「來之坎坎,終無功也。」坎坎者
,險難重疊也。窞者,深坑也。意謂所卜之事進退皆險,終究不會成功。聽卜師一番拆解,東
周君不禁驚愕默然。
  「我君毋憂,可效太公毀甲故事!」昔日老太師白髮飛揚慷慨拍案,「武王伐紂,以龜甲
占卜,卦象不吉,武王沉吟。太公闖入太廟,踩碎龜甲,大呼『弔民伐罪,上合天道,當為則
為,何須以朽骨定行止也!』其時雷電驟起,風雨大作,舉座無不變色。然武王卻肅然一拜太
公,決然定策伐紂,始有過孟津、會諸侯、直入朝歌!若聽憑卦象,焉有周室八百年王業矣!」
  「老太師大是!」昔日在王室掌軍的老司馬立即呼應,「文王八卦雖我周室大經,然終以
事用,不為大道之斷。終文王之世,通連諸侯,籌劃反商,幾曾問過八卦吉凶?我君當斷則斷
,無慮卦象也!」
  「當斷則斷,我君無慮卦象!」舉座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夫復何言!」東周君大是感奮底氣十足地拍案而起,「弔民伐罪,興滅繼絕
,本君決意大興王師,反秦復周!」
  「萬歲大周!」小小殿堂一片吶喊。
  大計一定,立即開始興師籌劃。第一件大事,頒行誓詞。三代之世大興王師,該王都要在
發兵之日親臨軍前發佈激勵將士並曉諭天下的慷慨之辭,謂之「誓」。史官或以演說之地冠名
,或以演說之王冠名,便記載為《某誓》。夏有《甘誓》,是夏啟討伐有扈氏時,兵臨有扈氏
國都之外的「甘」地所發佈的陣前演說。商代開國之王湯起兵討伐夏桀,在大軍從都城出發前
激勵王師,而有《湯誓》。周武王發兵討伐殷紂,兵臨牧野之地將於殷軍決戰,周武王親臨軍
前,左持黃鉞右持雪白旄節,對將士們慷慨誓詞,而有《牧誓》。在周室遺民心目中,這次反
秦復周,是周人八百多年後又一次連兵諸侯大興王師,自當隆重肅穆垂範天下,豈能沒有一篇
傳之青史的名《誓》?一番緊張忙碌,「協理陰陽」的老太師與一班老臣終於煞費苦心地為東
周君擬出了一篇《河誓》,謀劃在興師之日於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會兵明誓,以激勵將士激勵
天下諸侯。
  然則,東周君還沒來得及將那拗口的誓詞念熟,又是秦國郡守前來知會:丞相呂不韋與上
卿司馬梗的車隊已經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請君籌劃禮儀,明日出城迎候。
  情急之下,東周君連連點頭應命,送走秦國郡守,又緊急召來幾個老臣密議,而後斷然下
令:派出密使連夜飛赴新鄭,敦請韓國急速發騎兵五萬,從河南道秘密包抄呂不韋後路;自己
則親率一萬王師將士,以隆重儀仗出城「郊迎」,屆時合力緝拿呂不韋司馬梗,以為反秦第一
舉!東周君特意叮囑密使:「務對韓王昌明此理:拿得呂不韋司馬梗,便能脅迫秦王歸還韓國
故地,周室亦可復國!兩廂得利,良機萬不可失!」
  洛陽距新鄭不到三百里之遙,密使換馬飛馳,兩個時辰便到。
  這時的韓王,正是那位已經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烏龍」謀劃的韓桓惠王。前述戰國三大
「烏龍」,盡皆這位奇謀國王之傑作。此公聽東周君密使一番說辭,竟是比東周君還興奮,連
連拍案讚歎:「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復國脫困,堪稱亙古奇謀也!」轉身便緊急召來老
將韓朋,下令其立即調齊五萬鐵騎星夜秘密進入洛陽外河谷埋伏,務必一舉擒拿呂不韋以為人
質!
  韓朋吭哧道:「秦軍正謀東出,只恐此中有詐。怕,怕是不中。」
  「何詐之有!如何不中!」老韓王頓時黑了顏面,「呂不韋只帶三千人馬入洛陽,你五萬
鐵騎何懼之有!秦軍尚未出關,縱使有詐,能片時之間飛出函谷關?待我拿得呂不韋,他再出
關何用?此謀中!大中!」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0:51

  「我王聖明,說中便中!」韓朋再不猶疑。
  東周密使三更離開,韓國五萬騎兵隨後便銜枚上路,清晨時分便繞進了洛陽西北部郊野的
山谷地帶。思忖是一場小戰,韓朋下令人馬立即進入山林埋伏,偃旗息鼓不許埋鍋造飯,軍士
只冷食歇息待戰。部署方罷,韓朋登上山頂密林遠眺,只見洛陽官道歷歷在目,騎兵突擊頃刻
即到,屆時借東周君鋪排禮儀之時衝出,擒拿呂不韋當易如反掌也。
  初秋的太陽爬上了廣袤的山原,古老的洛陽沐浴在混沌的霞光之中。卯時剛過,東周君的
王師儀仗宛若一片紅雲,悠悠然湧出了洛陽西門。肅穆的王樂瀰漫在清晨的原野,《周頌.有
客》的優雅歌詞清晰可聞,當真一片祥和。王師迎出十里,西方官道便有一片黑雲迎面緩緩飄
來。韓朋看得清楚,這支人馬除了徒步行進的步卒甲士,便是苫蓋得嚴嚴實實的連綿牛車,雖
則成列,卻並不整肅,光當轟隆之聲瀰散原野,活似一支商旅車隊。
  「好事!」韓朋嘿嘿冷笑,「財貨全收,教小東周乾瞪眼去也!」
  「將軍萬歲!」山頂幾員騎將頓時呼喝起來。
  便在此時,紅黑兩片大雲在悠揚肅穆的樂聲中相遇了,破舊卻不失雄渾古樸的王亭之外的
官道上旌旗開闔樂聲大作,諸般禮儀便鋪排了開來,依稀可見紅黑兩點在一片大紅地氈上蠕動
著––韓朋知道,東周君開始了冗長鄭重的郊迎大禮。依著老規矩,這套禮儀至少也得大半個
時辰,若稍增周旋,磨過一個時辰也不為多。
  四野空曠山川如常。「啪!」的一聲,韓朋猛然甩下了紅色令旗!
  隨著尖利的號角,韓國騎兵分別從三個山口潮水般殺出,瀰漫成一個巨大的扇形,向王亭
包抄了過去。便在這片刻之間,短促的牛角號連響三聲,一字長蛇般排開在王亭外的千餘輛牛
車突然全部掀開了苫蓋的牛皮,各自赫然亮出了一架大型駑機!車下馭手原本已經在停車之時
撩下刮木,連車輪也用磚石夯得結實,此刻馭手挽住牛韁一聲大喝,車旁三四名甲士便飛一般
躍上大車合力上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奇特的長號,一千多張大型駑機箭雨齊發,正正
對著原野上的紅色騎兵鋪天蓋地澆了過去!
  韓軍將士滿心一口吞下秦國丞相這方正肉,既掠大批財貨,又大出一口多年被秦軍壓著打
的惡氣,心下竟絲毫沒有強兵對陣的準備,乍遇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強大弩陣箭雨,頓時陣形
大亂,在原野上胡亂衝突起來。當此之際,立功心切又料定秦軍沒有後援的韓朋正好率領百騎
護衛衝出山谷,當即一聲大喝:「司馬!旗號發令:萬騎一路,五路包抄衝殺,教秦軍首尾難
顧!殺––!」長劍一揮,率領主力萬騎便向王亭正面殺來。其餘四萬騎兵飛雲般飄開撒在原
野,竟從四面八方向小小王亭壓了過來!
  東周君正在亭外向呂不韋致洗塵酒,驟聞殺聲大起,立刻做出一臉惶恐又憤憤然的模樣嚷
將起來:「我以大禮恭迎丞相,丞相卻發大軍攻殺,何何其居心不良!」呂不韋卻是一陣哈哈
大笑:「東周君好權謀也!好!你便來看看這支賊軍如何下場!」說罷拉起東周君便登上了王
亭旁一架不知何時矗立起來的三丈多高的雲車。
  雲車上,白髮蒼蒼的司馬梗正在鎮靜自若地不斷對掌旗司馬發令,對漫捲原野的韓軍全然
不屑一顧,見呂不韋拉著東周君上來,便不無揶揄地笑了:「丞相差矣!此君正欲號令王師裡
應外合,還是放他下去是也。」呂不韋一副恍然模樣笑道:「原來如此,老夫何其蠢也!君自
下車,號令王師去也!」東周君連連擺手:「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周室只有郊迎儀仗,何來王
師?老夫倒是想觀瞻一番,秦軍戰力究竟如何?」「好個觀瞻!」司馬梗冷冷一笑,「目下東
周君所謀,無非是我這千張弓弩能否頂得住韓朋而已。頂得住,亭下便是儀仗。頂不住,亭下
便是王師了。」東周君面色頓時張紅,只一串嚷著豈有此理,竟是蒙受了莫大冤屈一般。呂不
韋一擺手笑道:「水落石方出,此刻爭個甚來,觀瞻便是了。」司馬梗向原野遙遙一指竟是憂
心忡忡:「東周君請看,韓軍五路撒開遍野殺來,我只千張弓弩,分明是無法應對了。」
  東周君從來沒有登上過如此高的瞭望雲車,鳥瞰原野分外蒼茫視線分外開闊,卻見紅色韓
軍遍野殺來秦軍一排駑機似乎便是滔天洪水前的一道短堤眼看便要被洪水吞噬,不禁開懷大笑
:「天意也!秦軍也有今日,兩公便是老夫階下囚也!」
  呂不韋驚訝地盯著東周君,彷彿打量著一個怪物。司馬梗再不理會,轉身一聲令下,掌旗
司馬便將晴空下的大纛旗猛然劃得一大圈。隨著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天空翻飛旋轉,便有無
數牛角號嗚嗚吹動,長長的牛車駑機陣迅速合攏,恰似一條黑色長龍突然收縮,一個駑機圓陣
頃刻成型!
  東周君的萬餘王師原本環列在王亭之外,秦軍的牛車隊則一字長蛇地排列在這個巨大的紅
環之外。秦軍開初列陣阻擊韓軍,王師始則愕然,繼則欣欣然地在外圍做壁上觀,只要看秦軍
笑話。不想秦軍駑機此刻突然飛動收縮,駑機圓陣倏忽之間便縮進了王師環形之內,王師儀仗
竟成了牛車駑機的外圍屏障。眼看外面韓軍騎兵潮水般漫來,裡面秦軍駑機則蓄勢待發,王師
只要做了石板石滾之間粉身碎骨的物事!扮做司禮大臣的王師老將不禁大駭,血紅著臉一聲大
喝:「鳴金四散!退開三舍––!」吼罷跳上東周君的青銅軺車便轟隆隆飛馳而去。匆忙拼湊
起來的王師原本沒經過任何陣仗,見大將先逃,亂紛紛鼓噪吶喊一聲,便四散落荒而走。
  「!」雲車上的東周君兩眼一瞪喉頭猛一呼嚕便昏厥了過去。
  雲車之下的原野上,已經亂紛紛鋪開了一場奇特的攻殺。
  韓國騎兵人多勢眾,然國力久衰,諸般裝備老舊不堪––戰馬歲齒老幼不齊餵養精料不足
蹄鐵日久不修馬力極是疲弱,馬具笨重且破舊失修,兵器銅鐵混雜長短不一,每騎士箭壺只有
五六支長箭。更有甚者,這五萬兵馬是韓朋捧著王命金劍從三城緊急湊集而成,各軍狀況不一
相互又無統屬,衝殺起來便全然沒有章法。唯一能激勵將士的,便是韓朋事先下的全數奪秦財
貨的劫掠令,否則,還當真不知能否發動得第二陣多頭衝殺?騎兵在平野上散開隊形衝殺,原
本對步兵陣形具有極大殺傷力。依戰國尋常規矩,千張駑機結陣,大體當得兩三萬騎兵的猛烈
衝擊。目下韓國騎兵五萬,照理秦軍無法抵擋。然則,韓國騎兵對秦國步卒的駑機大陣反覆衝
殺,竟硬是不能突破這個小小的牛車圈子!兩軍戰力之懸殊由此可見。
  蓋秦國軍法極嚴,一應兵器裝備只要入軍,除非戰場毀損,絕不許因任何保養修葺之疏忽
失職而導致兵器裝備效力降低。秦軍駑機分為大中小三型:大型駑機專對城垣攻堅,每弩配備
兩百名大力步卒專司上箭,箭桿如長矛,箭鏃如大斧,其威力堪稱驚世駭俗!中型駑機專對騎
兵戰陣,是步卒列陣對騎兵的最有效兵器,駑機可車載可人扛,兩人上箭一人擊發,一次連發
六到十支,箭桿箭簇比尋常的膂力弓箭粗大幾分,對高速奔馳的戰馬具有極大殺傷力。小型駑
機則是山地野戰的輕弩,俗稱「腳踏弓」,也就是以腳踩之力上箭,而後瞄準擊發。此次秦軍
有備而來,千張弩機全部是中型弩,牛車廂內箭支滿裝滿載,每弩帶箭足在六千支上下,配備
三卒也儘是技藝嫻熟身強力壯的連發弩機手,連番應對韓軍五萬弱騎竟是從容不迫。然則,要
徹底殺退或殲滅騎兵,駑機陣必須配以騎兵或步軍衝殺。畢竟,駑機是結陣防守,射退敵軍之
後不能避長就短地去衝殺。再說騎兵靈動可躲可閃,若是糾纏不退,駑機陣再強也只能耐心周
旋。
  幾番衝殺,韓朋知道了秦軍駑機陣威力,本想退軍,卻畏懼韓王懲罰又垂涎呂不韋帶來的
財貨大禮,尋思秦軍之箭總有射完的時候,便督著幾員大將似衝非衝似殺非殺地圍著秦軍迴旋
不去。秦軍又氣又笑,卻也無甚妥善之法,只有與遠遠作勢的韓軍對峙。
  「此其時也!」雲車上的呂不韋笑了。
  「丞相所言不差。」司馬梗一點頭轉身下令,「伏兵夾擊!」
  「嗨!」掌旗司馬應命,轉動機關,將那桿高樹雲車頂端還有三丈餘高的「秦」字大纛旗
呼啦啦大擺向西再猛然向東。如是者三,便聞隆隆沉雷動地,原先湧出韓軍的谷口竟鋪天蓋地
殺出了黑壓壓的秦軍鐵騎。一面「秦」字軍旗與一面「蒙」字帥旗當先飛揚,在午後的晴空之
下竟是分外奪人眼目!四野韓軍尚在驚愕不知所以,黑色鐵騎已經風馳電掣般兜了過來,看氣
勢足足在十萬之眾。韓朋面色煞白一聲大吼:「東向新鄭!突圍––!」一馬飛出,紅色韓騎
便發狂般蜂擁東逃。
  然則已經遲了。秦軍的牛車駑機陣在雲車大旗擺動之時,已經鬆開刮木刨開夯輪磚石緩緩
發動。此時,一條展開的駑機長龍恰恰迎在當面,號角淒厲箭雨齊發,韓軍如同潮水陡遇山巖
,轟隆隆便捲了回來。背後蒙驁鐵騎又排山倒海般壓來,三面兜開的扇形遠遠超過了韓軍的馳
突之力。片刻之間黑紅交錯殺聲盈野,整個大洛陽都在瑟瑟震顫––僅僅半個時辰,三川原野
便在秋日暮色中沉寂了下來。
  「稟報丞相:上將軍已經率軍攻韓!」
  「好!」剛剛走下雲車的呂不韋對蒙驁的軍務司馬一揮手,「轉告老將軍:我與上卿入洛
陽,等候韓王特使,不立約不收兵!」
  「嗨!」軍務司馬飛馬去了。
  司馬梗搖搖頭道:「韓王會來媾和?他若求救魏趙,我十萬大軍只怕少了。」
  「上卿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呂不韋遙望著東方新鄭悠然一笑,「自古兵家以政道為本
,政道不明,雖孫吳無可施展。這老韓王乃天下第一『奇人』也!多疑若老狐,顢頇若草驢,
小處錙珠必較,大處渾然無覺。以此公之心,大兵壓境而求救強鄰,終得受強鄰要挾,或割地
相報,或財貨酬勞;秦軍殺來,無非也是圖地圖財;惟其兩方均要土地財貨,老韓王便必選秦
國!」
  「卻是為何?」
  呂不韋扮著韓桓惠王老邁矜持的語調一擺手:「割地與秦,一舉兩得也!既消弭兵禍,又
結好秦國。求救強鄰,則一舉三失也!始召兵禍,繼折財貨,又罪山東。」
  「甚甚甚?匪夷所思!」司馬梗的雪白鬍子翹得老高。
  「若非如此,如何便是天下第一奇人?」呂不韋哈哈大笑,「以老韓王想來,若求救魏趙
,便得先頂住秦軍。頂不住,要亡國。頂住了,強鄰再來援救,韓國還得割肉犒勞。再說,你
只向魏趙求救而不理其餘三國,楚燕齊不能分一杯羹,不是得罪人麼?這便是老韓王的一舉三
失!如此比較,老上卿說他會不會與我媾和?」
  司馬梗連連搖頭,「如此揣摩,未嘗聞也!」
  呂不韋笑道:「我料,韓國特使至遲三日內必到。」
  「離奇荒謬,只怕未必。」
  「好!我便與老上卿賭得一賭!」
  「呵呵,老夫不賭海外奇談。」
  「不韋單賭:韓使若來媾和,老上卿便領三川郡守三年!」
  司馬梗目光連連閃爍,終是笑了:「如此賭注,老夫卻盼你贏矣!」
  「一言為定。」呂不韋轉身下令,「軍馬入洛陽!」
  三日之後,韓國特使果然火燒眉毛般趕到洛陽,提出割讓兩城請秦國退兵。呂不韋問那兩
城?特使說了穎水西岸兩個小城的名字。呂不韋只搖頭不說話。特使便換了兩個稍大的城池。
呂不韋還是只搖頭不說話。特使滿面通紅,吭哧半日道:「鞏城,成皋。再,再大就只有新鄭
了。終,終不能秦國割我都,都城也!」呂不韋不禁莞爾:「鞏城,算得韓國城池麼?」特使
高聲道:「鞏城固非韓國,然韓國救東周,東周已經將鞏城割給了韓國!」呂不韋哈哈大笑:「
貴使是說,用秦國之城救韓國之急麼?老韓王果真好盤算也!」特使大是難堪,低頭嘟噥道:
「索性秦國再自選一城。除了新鄭不中,其餘都中。」呂不韋淡淡道:「成皋、滎陽。否則便
與蒙驁上將軍說話。」特使默然片刻狠聲跺腳:「中!便是這兩城!秦國何時退兵?」呂不韋
悠然一笑:「城池交割完畢,我軍不再攻韓便是,退兵不退兵,卻與韓國何干?」特使吭哧片
刻急迫道:「也中!丞相立即派員隨我割城,一面知會上將軍停攻新鄭,可中?」
  「也中!」呂不韋哈哈大笑著學了一句韓語,「只是不能給我空城。」
  「中!除了撤出守軍,民人財貨不動。」
  「好!書吏立約!」
  次日,老上卿司馬梗隨同韓國特使順利接收了兩座要塞城池。秦軍停止了對新鄭的圍攻,
大軍駐紮在成皋、滎陽之間的汜水河谷,蒙驁便星夜趕來洛陽。
  原來,接到小東周聯結諸侯謀秦的急報,呂不韋蒙驁嬴異人君臣三人便已經商議好連番對
策:呂不韋偕新上卿司馬梗為特使入東周,以撫慰之名突然擒拿東周君;蒙驁親率十萬鐵騎秘
密東出,殲滅最有可能援救東周的韓軍;若一切順利,蒙驁大軍則立即繼續攻韓,壓迫韓國獻
出成皋等三城,與周室的三川王畿合併為三川郡;若皆無意外,則以飽有軍政閱歷的司馬梗為
新的三川郡守,著意經營為秦軍山東大本營;若攻韓順利,蒙驁則回軍三川郡駐紮綢繆,來年
大舉進攻山東六國;除了協調各方,呂不韋則著重處置周室遺民,使三川郡不留後患。
  到目下為止,一切都按照秦國君臣的謀劃進行著。
  呂不韋與蒙驁司馬梗一番計議,立即按照既定方略鋪排開來:呂不韋頒布丞相令,宣佈正
式設立包括成皋滎陽在內的三川郡;秦王詔書三日內到達,詔命上卿司馬梗兼領三川郡守,整
飭民政聚集糧草,以為山東根基;蒙驁秘密調集關內秦軍陸續東出,屯紮於三川郡內各險要地
段休整練兵,準備來年大舉東進!
  大局部署就緒,呂不韋則立即與一班隨行吏員清查典籍,訊問被緝拿的周官,草擬各種文
告。三日之後,洛陽四門便張掛出第一張《秦國丞相令》:東周君反秦作亂,不株連三族,只
依法斬首本族滿門!周室封地取締,全部王畿之地統歸秦國三川郡!周室遺民之處置,待秦王
詔書頒行後確定。
  「丞相全權處置周事,何須請詔也!」司馬梗大是不解。
  「周室雖小,終究王畿,審慎為是。」
  「老夫聽著不對。」
  「實言相告,」呂不韋見司馬梗一副窮追究竟的神色,不禁便是一笑,「全權者,不變既
定方略之謂也。當年滅周時昭襄王已經有明確方略:秦法治周。我欲稍變,焉得無詔?」
  「你欲稍變?要立新法治周?!」司馬梗更是驚訝。
  「我變不在這個『法』字,卻在一個『治』字。」
  「變治?民無治則亂。你卻如何變?」
  「治變為化。秦法化周,化周入秦。老上卿以為如何?」
  「只怕難也!」司馬梗連連搖頭,「當年周室滅商也是一個『化』字,化出了甚?化出了
武庚之亂!你要化周,只怕王族老臣們便第一個反對!」
  「惟其如此,方須上書勞動秦王也。」
  「老夫也不贊同!」司馬梗慨然拍案,「依法治國,政之正也!」
  呂不韋淡淡一笑,轉身從靠牆大銅櫃中拿出了一卷竹簡道:「此乃我草擬的上秦王書,老
上卿可先行斟酌一番再說。」司馬梗顯然沒有想到呂不韋已經草擬好了上書,驚訝接過打開,
瞄得幾行,不禁神色肅然地一氣看了下去––
  臣呂不韋頓首:周室盡滅,三川郡成,惟周室遺民之處置頗費斟酌。臣領三十餘吏備細查
勘滅周八年之治情,多有不如意處。一言以蔽之:東周之亂,與我秦法急治不無干係也!蓋周
人特異,王道久遠,望重天下,故能以微弱之勢而久存戰國矣!我以實力滅之可也,我以強法
初治不可也。為彰顯秦法之包容天下,臣擬四字方略:化周入秦。
  何謂化?秦法為本,力行經濟,緩法治民,分而治之,磨合入秦。具體言之:留祭祀之地
,改其嫡系,另立周君;王族遷秦國腹地,周君領新嫡系留居宗廟之地。此謂奪其勢而安其民
,緩強法而成我事也。我王當審慎思之也!人或曰:周室化商而有武庚之亂,我豈能為?臣曰
:時移勢易也,不可同日而語也!周行諸侯制,王畿之外皆諸侯,自當以法治而不當化之。秦
行郡縣制,凡我國土皆歸我治,行秦法而化新民,無後顧之憂。更為長遠計,秦國若不自此彰
顯秦法包容四海之博大,日後滅得六國,亦難免釀成洶洶禍亂也!是故,化周非但為今日大計
,更為日後一統大計,若不從今日化周入手,後終措手不及也!
  良久默然,司馬梗向呂不韋深深一躬:「大謀在前,老夫謹受教!」
  呂不韋連忙扶住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功臣,不禁便是一聲深切地嘆息:「老上卿片刻知我
,國之大幸也!不韋之大幸也!」
  「言重了。」司馬梗呵呵一笑,「秦王與丞相淵源甚深,老夫之言淡如清風,豈敢當大幸
兩字?」呂不韋搖頭道:「老上卿過謙了。這化周之策阻力有二:一是王族大臣,二是軍中大
將。保不準,蒙驁老將軍便要在此翻臉也。老上卿在軍中資望深重,且說當得當不得大幸兩字
?」司馬梗恍然大笑:「老夫又中你心戰埋伏也!一通頌詞,卻要老夫做你說客!」
  「莫急莫急,卡住了再說。」呂不韋由衷地笑了。
  果然不出呂不韋所料,飛馬急報的上書,一個月竟然沒有回詔!
  司馬梗自己先急了,只給隨從文吏叮囑兩句,便兼程趕赴蒙驁軍前。及至呂不韋知曉,早
已追趕不及。三日後,司馬梗又兼程趕赴咸陽。旬日之後,正在呂不韋焦灼不安時,司馬梗風
塵僕僕地回來了!呂不韋快步迎出時,軟倒在車輪下的老司馬一揚手只說得「特使」兩字,便
暈厥了過去。
  秦王特使是駟車庶長嬴賁與長史桓礫兩位老臣。
  桓礫宣讀的秦王詔書大讚呂不韋化周方略思慮深遠,末了說:「朝議雖有歧見,終以大局
長遠計而生共識: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權處置,毋生猶疑可也!」駟車庶長宣讀的詔書
卻是始料不及:封呂不韋為文信侯,以洛陽十萬戶為封地!兩特使與在場官吏同聲慶賀,呂不
韋卻沒有絲毫亢奮之情,洗塵酒宴完畢,安置好兩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便匆匆來看望司馬梗。
  昏黃的風燈下,老司馬睡得很沉。呂不韋喚過家老詢問一番,知道老司馬已經經隨行太醫
診斷服藥而後安歇,方才大覺放心;回頭又來王使寓所盤桓,兩位老臣聞聲即起,與呂不韋煮
茶消夜,說起司馬梗辛勞便是一番感慨唏噓。
  老桓礫說,司馬梗是帶著蒙驁與軍中一班大將的上書趕回咸陽的。其時正是三更,東偏殿
當值的老桓礫說,秦王已經歇息,請老上卿明日再來面君。老司馬卻是硬邦邦一句:「三川民
治如水火,當不得秦王一覺麼!你若不報,老夫正殿鐘鼓!」老桓礫二話不說,便去寢宮嚴令
老內侍喚醒了沉睡的秦王。靡靡瞪瞪的嬴異人被兩名內侍架著來到東偏殿,一見司馬梗便是又
氣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詔全權,何事不得斷,竟要本王夜半滾榻也!」老司馬依舊
冷冰冰一句:「一王滾榻,強如江山滾溝。」嬴異人不好發作,搖搖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說
事便了。」及至司馬梗將來由說完,清醒過來的嬴異人捧著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卻是良久默
然。
  老駟車庶長說,當初呂不韋的上書一到咸陽,秦王便急召幾位資深老臣商議。除了他自己
,鐵面老廷尉反對最烈,聲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後患無窮!老太史令更以國命證之
:秦為水德,主陰平肅殺,天意該當法治!若無法治,便無秦國!不知何故,連已經不涉政事
的陽泉君也進宮面君,指斥化周之策為居心叵測,力主罷黜呂不韋丞相之職!面對洶洶朝議,
秦王便擱置了呂不韋的上書。司馬梗帶來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後,秦王次日立即舉行了在都
大臣朝會,公然宣讀了呂不韋上書與蒙驁上書,請司馬梗與眾臣庭爭。
  駟車庶長說,老司馬駁斥太史令的一席話最終震撼了朝堂,說著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張羊
皮紙,老夫從史官那裡抄錄了老司馬這番說辭,你且聽了。
  「以國命之說非議化周之策,大謬也!水德既為秦之國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餘年不行法
治也!何以商君變法時,舉國老臣皆以穆公王道為天意,而不以法治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
道為天。法治有成,法治為天。究其竟,上天無常乎?朝議無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禮,
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呂不韋審時度勢,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惟
以民情而定治則,此乃商君變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篤信虛妄,不以秦國大業為慮,惟以
恪守祖制為計,秦國安得一統天下也!」
  「正是這番庭爭,舉朝非議之聲頓消!」老庶長分外感慨。
  「也還有蒙驁的硬匝匝撐持!沒有司馬梗,誰說得動這班虎狼大將?文信侯,天意也!」
老桓礫更是一副深知個中艱難的神色唏噓感嘆著。
  「又是天意?」呂不韋淡淡一笑,一絲不易覺察的淚水卻從細密的魚尾紋滲了出來。此時
一聲雄雞長鳴,呂不韋便站起來一拱手告辭去了。時當深秋,霜霧朦朧,呂不韋踽踽獨行,心
緒複雜得麻木無覺,洛陽王城空曠清冷的長街也虛幻得海市蜃樓一般––若非西門老總事與莫
胡帶著幾個僕役找來,呂不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
  三日後,呂不韋丞相令頒行洛陽:陽人聚半縣之地留周王族後裔聚居,建廟祭祀祖先;周
室王族後裔之嫡系重新確定,立唯一沒有參與作亂的一個王族支脈少年為周君,奉周宗廟;其
餘周室老王族萬餘戶遺民,全數遷入關中周原,置換出同等數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陽!
  周人終於默然,完全沒了脾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賦予的命運。
  新立的不足一百戶的王族後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陽人聚,開始了建廟耕耘的莘莘勞作。其
餘萬戶之眾,在秦軍的「護送」下回到了久遠的祖先之地,真正開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脫胎
換骨。也只是在此時,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這位秦國丞相的寬仁––雖執秦法,卻沒有對東
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亂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滅絕!雖遷關中,這些王族後裔
的周人實際上卻是回到了遙遠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遙念祖先。若非如此,這
些真正的王族後裔只怕當真便要絕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終於百般艱難地化進了戰國新潮。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呂不韋回到了咸陽。
  剛入四月,山東便傳來捷報:蒙驁率二十萬大軍渡河北上,一舉攻克晉陽,正揮師南下猛
攻趙國腹地!呂不韋立即派出幹員出河西接收晉陽,並籌劃設立太原郡。方過三月,又來捷報
:蒙驁大軍連克趙國榆次、新城、狼孟等大小三十七城,趙軍連連敗北!呂不韋直覺太過順當
,深恐蒙驁中趙軍誘敵之計,連忙趕赴三川郡與司馬梗商議。司馬梗認為呂不韋顧慮不無道理
,提出:為防萬一,派老將王齕率五萬精銳鐵騎猛攻上黨以為策應,使趙國不能從側後襲擊秦
軍!呂不韋欣然贊同,請准秦王嬴異人,當即命王齕率兵北上策應。及至入冬,王齕軍傳來捷
報:上黨大小城邑全數攻克,險要陘口全部佔領,斬首六萬,趙軍敗兵三萬餘逃出上黨之地!
已經趕回咸陽的呂不韋立即親赴晉陽,正式設置太原郡,轄晉陽與上黨之間全部新得的大小四
十餘座城池。
  在此期間,蒙驁大軍東尋趙軍主力不遇,本欲猛攻邯鄲,又恐激得趙國調遣雲中邊軍回防
,遂休整兩月,次年開春揮師南下,一舉攻下魏國大河北岸的兩大要塞––高都、汲城,斬首
八萬!拔城不多,魏軍主力卻大半覆沒,以致逃回大梁還潰不成軍。蒙驁接著揮軍東進,越過
魏齊之間的大野澤直逼齊國邊境。
  山東六國大為震恐,一場救亡圖存的合縱開始了艱難的謀劃。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0:58

【第三節】
  重組合縱,還是兩位草廬布衣鼓蕩起來的。
  自河西不辭而別呂不韋,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鄲,將一切與呂不韋嬴異人相關的餘事處置妥
當,便欣然來見信陵君。正在與門客鬥酒的信陵君欣然出迎,立即將薛公毛公裹進了酣熱的酒
陣。毛公與薛公一對眼神,便放量痛飲起來。及至月上林梢,幾個門客醺醺大罪相繼被人抬走
,林間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湯後,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鋪排好茶具座
案,三人酒意兀自未盡,大碗牛飲著香醇的釅茶,林間月下便是海闊天空。
  「老夫三千門客,此六人號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臉膛亮紅白髮飛揚,腳下落葉婆
娑,手中大碗飄忽,「老夫不以為然,約好今日與六雄林下鏊酒!結局如何?老夫大勝也!兩
公便說,老夫該當何等名號?啊!」
  「該當王號!」毛公猝然一喊,響亮非常。
  「毛公多戲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無諧謔,「薛公莊穩,請賜老夫名號。」
  「王號正當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亂矣!」信陵君搖頭大笑,「老夫無得名號,今日酒戰終無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為無號,乃君無規矩也。」
  「老夫無甚規矩?」信陵君頓時板起臉,雖是佯怒,卻也逼人。
  毛公卻是不管不顧道:「世間名號,自來便有規矩。譬如我等兩人,論名號,薛公是酒神
,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為酒仙,又拒酒王之號,談何規矩矣!」
  「噫!酒仙酒神還有規矩?你且說說。」
  「此中規矩在於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別。自來神聖相連,大德大能謂
之聖,聖而滅身謂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號,必有職司。譬如後稷升天為周人農神,神
農氏升天為荊楚農神,公輸般升天為天下工神。其餘如風雲雷電如名山大川,皆為神號。何也
?天界職司之謂也!一言以蔽之,無職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異能謂之名士,
名士身死謂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俞伯牙獨琴、莊子夢蝶、扁鵲不為醫官而只矢志
救人等等等等,方得為仙,此其謂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異能而無權責職司!此乃神
、仙之別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飲者酒風之別也!」毛公分外來神,「秉性豪俠,卻不苟酒令,每每海飲不醉且
能談政論事者,謂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當年之張儀、孟嘗君者皆是。散漫不羈,酒量
無常,初飲便有飄飄然酒意,然卻愈醉愈能飲,愈醉愈清醒者,謂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兒
,若當年之樗里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說來,老夫算得酒神一個!」信陵君慨然拍案。
  「張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這卻奇也!老夫再飲三斗無妨,如何當不得個酒神之號?」
  「經神、仙共議:信陵君非神非仙,當受王號也。」毛公一本正經。
  「老夫自來飲酒,惟聞酒神酒仙之號。酒王之號,未嘗聞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癡、酒雄、酒傑諸般名號,信陵君不聞麼?」
  「那卻與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號如謚號,酒王惟酒號之最,尋常飲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閃:「你便說,老夫如何當得酒王之號。」
  「好!」毛公卻沒了慣常的嘿嘿笑聲,「王號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說!這是酒號麼?」信陵君拍案打斷。
  「老夫直言了。」薛公肅然起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公子身負天下厚望,當了結
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興大魏,以為中原抗秦屏障也!」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兩公蓄意,陷無忌於不義也!」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將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罷,臨機也罷,一言以
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將覆滅也!」
  「危言聳聽。」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過來,「方今天下,秦國一強獨大。反觀山東六國,趙國已
呈衰微之勢,齊國偏安海隅,楚國支離破碎,燕國一團亂麻,韓國自顧不暇,無一國堪為合縱
軸心也!惟有魏國,國土雖大銷,然終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萬。更為根本者,魏國有
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動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眾望所歸朝野咸服,若能取當今平庸
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國不興山東無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當當打著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變法,而後
便當與秦國一爭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東,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嘆:「兩公之論,猶趙括紙上談兵也!」
  「何以見得?」薛公神色凝重,顯然是要說個究竟出來。
  「兩公坦誠,無忌便也著實說了。」信陵君指節敲著案頭,「一則,此舉大違人倫之道,
無忌不屑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詔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則,方今魏王雖則平
庸,卻無大失。當年,我私盜兵符、擅殺大將而不獲罪,足見其兼宅心仁厚也。當年,魏王欲
結秦滅韓奪回祖先舊地,我力諫,王從之,足見其明斷也。無忌客居趙國,自愧有背於魏王也
,無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須多王自立而引天下側目也!」
  「公子大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為國君,國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責,何謂無大失也?
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說話,毛公卻是一陣嘿嘿連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辭!」當當
點著竹杖便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飄然去了。
  此後兩年,毛公薛公竟從世間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門客如何在邯鄲市井尋覓,也是不
見蹤跡。信陵君沒了直抒胸臆的諍友,頓覺百無聊賴,自是鬱鬱寡歡,沉溺酒棋色樂,竟是大
見頹廢。
  卻說蒙驁大軍攻魏,魏國君臣大是驚慌,安釐王魏圉與一班心腹連夜密謀,卻是一無長策
。安釐王臉色不禁便陰沉下來。良久沉寂,一老臣低聲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
?」「有策便說,何須吞吐!」安釐王自己雖無見識,卻最煩沒擔待的臣子。老臣卻更見惶恐
:「請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釐王不禁大是煩躁:「病急亂投醫,況乎社稷危難?縱然錯
謀,何來死罪?快說!」老臣終是囁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記得否?信陵君––」便吭哧著
打住了。安釐王目光驟然一亮:「你是說,請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應答,只低著頭
不看安釐王。另一個將軍卻促聲接道:「末將愚見,信陵君不會回魏!」
  「卻是為何?」安釐王大惑不解。
  「不會。」那個將軍還沒有說話,先前老臣卻一反惶恐之態斷然插話,「信陵君深明大義
,若大王誠意釋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謂誠意釋嫌?」
  「公子離國,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當仍以兵事。老臣之見,以舉國之兵並上將軍之
印委公子,可見我王之誠也!」
  安釐王一番思忖終於拍案,立即命老臣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鄲。
  老特使沒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聽是魏使,竟嚴詞拒絕且不許門吏再報。如是三日,老特
使竟連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見,焦灼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日正在百思無計兀自後悔自己說下
了大話,卻有驛館吏來報,說一個竹杖老酒徒在門口大嚷要見魏使。老特使正在連說不見,已
經有蒼老的嚷叫聲響徹庭院:「蕞爾魏使,不見我仙,你卻能見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
動,連忙快步迎出肅然一躬:「敢問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說是便
是,老夫只要瞅臭魏王詔書,餘無他事。」老特使驚喜過望,當即將邋遢骯髒的老酒徒請進正
廳。老酒徒看罷詔書,只說聲你老等著,便點著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對信陵君建言無果,毛公薛公便憤憤然出遊趙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莊盤桓了半年有
餘,期間恰逢趙國大禮護送秦國王后歸秦,毛公薛公順便送走了趙姬母子。此後欲去齊國,卻
在濟水東岸正遇蒙驁大連綿軍駐紮,大野澤兩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軍封鎖。薛公說,不妨見見
蒙驁,一則可探聽秦軍意圖,二則或可收弦高犒師之功效。毛公卻是嘿嘿冷笑,春秋秦軍是偷
襲之師,今日秦軍卻是明火執仗,還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來也!薛公問為何?毛公連連
點著竹杖說,不聞蒙驁呂不韋交誼麼?若那蒙驁硬要將你我送到咸陽去見呂不韋,你還指望回
來麼?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說得是,不去了!一番商議,兩人終於還是趕回了
邯鄲,一路見山東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戰,心下大為不寧,反覆思慮,還是決意再見信陵君。
正在此時,忽聞魏王特使入邯鄲而信陵君不見,毛公機警,便有了驛館酒徒的故事。
  毛公見過魏王詔書,回去一學說,薛公二話不說抬腳便走。
  這時,平原君正在胡楊林下與信陵君艱難地周旋著。魏王特使入邯鄲,趙國君臣大喜過望
,以為信陵君必定是應聲回魏重組合縱。誰知幾日過去,事情竟眼睜睜僵住了!趙孝成王急得
火燒火燎,本欲親自去說信陵君,卻又愧於當年對信陵君食言,自覺功效不大,便召平原君密
議。自信陵君客居邯鄲,平原君也自覺與信陵君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隔膜,政見之爭,門客之
爭,後來直是信望之爭,原本篤厚的交誼與親情竟在不知不覺間淡漠了。雖說也時不時有酒宴
酬酢,可連門客們都是心知肚明,兩公子再也不是從前的兩公子了。然秦軍壓境,趙國腹地已
經大受威脅,此時只有根基尚存的昔日強國魏國與趙國合力,才有望重立合縱扭轉危局,形勢
使然,一己恩怨也只有丟開了。
  時當盛夏正午,信陵君散髮布衣正在茅亭下自弈打棋,左手拈一枚黑子啪的打下,右手又
拈一枚白子啪的打下,搖搖頭又點點頭,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經心。平原君在亭廊亭外的草地
落葉上沙沙走動,時不時說得幾句,亭中信陵君也時不時應得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總是不入轍
。良久,平原君終於入亭坐定在信陵君對面的大石案前,突然拍案高聲:「無忌兄,山東存亡
危在旦夕!兄當真作壁上觀乎!」
  「不作壁上觀又能如何?」信陵君依然漫不經心地打著棋子。
  「回魏為將,合縱抗秦!」
  「回魏?老夫做階下囚,你舒心麼?」
  「豈有此理!魏王詔書搬你,何來階下囚之說?」
  「你信得君王之言,老夫卻信不得也!」
  平原君頓時被噎得沒了話。天下皆知,趙國食言於信陵君,始作俑者是自己,終無交代者
也是自己。此事非但使趙國在山東六國信譽掃地,連秦國也是嗤之以鼻。至於平原君個人的豪
俠聲望,更是一落千丈,否則,自己能在如此急迫之時窩在邯鄲不去奔波合縱麼?每每心念及
此,平原君便是愧疚不已。若是當初趙國遵守諾言,在信陵君不能回魏之時入約封給五城之地
,只怕信陵君組成的封地護軍也是一支抗秦銳師了,如何能讓秦軍長驅直入連奪三十七城?然
則,一切都遲了。一步差池,趙國在喪師失地的危機關頭再也沒有了山東大旗的呼籲力量,景
況竟是比長平大戰後的兵臨城下還要難堪尷尬。那時信陵君一呼而列國救趙,根由便是山東戰
國以趙國為抗秦中堅,深信趙國是一個誠信武勇的大國,今日我救趙,明日趙便能救我!曾幾
何時,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信陵君公然如是譏諷,無異對平原君心頭一劍!一陣愣怔,平原
君猛然舉爵大飲,溝豁縱橫的臉上淚水漫湧而下。
  「勝兄––」信陵君驀然回頭不禁驚愕萬分,連忙起身過來一個長躬,「無忌無心之言,
絕非重提舊事,兄何其介懷也!」
  「失信者言輕,何怨於兄?」平原君起身一拱便揚長去了。
  信陵君望著平原君已顯老態的背影,一時竟莫名煩躁起來。正在此時,門客總管領來了毛
公薛公,信陵君不禁驚喜過望:「泥牛入海竟有歸,無忌有幸也!家老,上酒!」
  「今日非聚酒之時。」薛公肅然拱手,「但為君來進一言也!」
  「何來客套,但說無妨。」
  「我老兄弟從大野澤僕僕趕回,沿途所見不忍卒睹。凡城皆人心惶惶,凡村皆逃戰嶺南。
中原之地已是生民塗炭,各國朝野皆如驚弓之鳥,與此前任何一次秦軍東出均不可同日而語也
!老夫直言,中原大險臨頭矣!當此時也,公子身負天下重望,獨能閒散飲酒悠然打棋乎?」
  「以公之見,我當自投羅網?」信陵君揶揄地笑了。
  「魏無忌大謬也!」毛公一點竹杖竟是直呼其名。
  「何以見得?」信陵君卻是微微一笑。
  「國家者,國人之國也,非王者一人之國也!救亡圖存,君何計較於一己恩怨?天下重魏
,魏有君也!天下重君,君有魏也!魏無君則敗亡,君棄魏則失天下之心也!魏王固非明君,
然信陵君拒其救國之請,又豈是大才正道?君雄才大略傲視天下,寧與庸常之君恩怨必較而使
魏國滅頂哉!」
  「君與魏國,一體相依也!」薛公肅然一躬。
  林下一片沉寂。信陵君的心被兩位布衣老士子的話深深震撼了。大才失國,終為朽木。客
居異國原本只說能襄助趙國軍政,一展胸中所學,到頭來卻是處處受制逼得自己酒色沉淪,結
局好麼?長此以往,縱保一條活命,何異於行屍走肉也!心念電閃間信陵君拍案而起:「立備
快馬,兼程回魏!」
  三日後,大梁郊野人山人海。魏安釐王帶領文武大臣出大梁北門三十里,隆重迎接別國幾
近二十年的信陵君。大梁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要見識見識這位肩負著魏人圖存重望的邦國干
城的氣象。暮色時分,一團黃雲般的煙塵從北方席捲而來。遍野百姓便是一陣亂紛紛吶喊:「
馬隊來也!」「信陵君萬歲!」馬隊漸漸清晰,信陵君的大紅披風像一團火焰在飛動。佇立亭
外高台的安釐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正要舉步下台,卻軟得爛泥也似––待一切整順之後,安
釐王當即在事先築好的拜將台舉行了堪稱盛大的拜將大典,當著舉國臣民向信陵君鄭重拜下,
授上將軍印,授調遣舉國兵馬的虎符。當信陵君接過印鑒兵符時,長久鬱悶的魏國人終於爆發
了,漫山遍野吼聲雷鳴,整個大梁都被這壯闊的聲浪淹沒了。魏國君臣奮激萬分,圍著信陵君
異口同聲地高呼了無數遍振興大魏––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03

【第四節】
  平原君馬隊晝夜兼程地北上了。
  碰壁於信陵君,平原君絕望了,也傷心了。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種下的苦果,也
真切地咂摸了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滋味,眼中是淚,心頭是血,卻沒有半點兒奈何。信陵君
在趙國君臣面前的冷漠高傲固然事出有因,身為當年當事人,時常負疚的平原君確實沒有責怪
信陵君之心。然則,還是在那一刻,平原君對信陵君的景仰蕩然無存了,信陵君賴以巍巍然矗
立在平原君心田的根基也驟然鬆動了。這個根基,便是信陵君獨有的節操與膽略,便是那種忍
辱負重不計個人得失而全力維護大局的德行魅力。惟其如此,信陵君五十餘年領袖戰國四大公
子,風塵豪俠文武名士爭相歸附,成為蘇秦之後山東六國公認的合縱支柱,雖客居趙國十餘年
而聲威不減。在平原君心目中,趙國固然有負信陵君,然在整個山東六國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
,信陵君一定不會計較這些一己恩怨,一定會慨然出山!為了給信陵君一個結結實實的台階,
平原君派出幾個得力門客前赴大梁,說動魏國兩位王族老臣向魏王提出迎回信陵君合縱抗秦的
謀劃,使信陵君可以堂而皇之地回魏擎起合縱大旗,屆時趙國立即全力響應,何愁合縱不成?
發動這個台階時,平原君心下已生淒涼––同為當年與蘇秦一起周旋合縱的戰國四大公子,今
日危亡之時竟不能公然奔走合縱抗秦,情何以堪也!然魏王詔書一發,平原君這絲淒涼便也頃
刻消散了。他以為信陵君必能立馬回魏,趙國只須謀劃如何有力應和。及至信陵君幾日不見特
使,平原君才覺得事情有些棘手,反覆思忖一番,最後還是親自登門了。雖說多年來與信陵君
齷齪不斷,平原君還是相信,只要自己真誠說之,信陵君絕不會固執於往昔。平原君萬萬沒有
料到,信陵君竟直對著他心頭一刀––
  平原君憤怒了。
  當晚,平原君匆匆進宮對趙孝成王說了大體經過。孝成王頓時皺起了眉頭,連連長嘆卻是
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見趙王如此窩囊,平原君雄心陡起慨然拍案:「我王毋憂!數十年來趙國
獨抗秦軍,血流成河伏屍如山,山東五國受恩多矣!今彼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以為連手合縱
僅是趙國抗秦之需,豈非大謬也!若論實力,只怕惟有趙國尚可自救,他國終歸還得靠趙軍血
戰也!而今,無須看他人臉色,老臣請命北上,調十萬邊軍飛騎南下,先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
!其時合縱局面自開,強如畏縮乞求也!」
  「好!王叔氣壯,趙有救也!」孝成王當即拍案。
  平原君馬隊臨行時,門客報來說信陵君已經回大梁去了。平原君卻只淡淡一笑,馬鞭一揮
便轟隆隆去了。
  兩日之後,馬隊抵達雁門郡。一線河谷穿行於蒼莽山原,山勢分外險峻。走馬行得一個多
時辰,只見遠處兩座青山遙相對峙,各有孤峰插天而上,雁陣從兩峰間向北飛去,雁叫長空山
鳴谷應,在遼遠的藍天白雲之下,恍若上天為南來北往的大雁在千山萬豁中劈開了一道寒署之
門。
  「雁門塞!兵家險地也!」一個門客興奮地喊了起來。
  「北出雁門關,人道李牧川!」另個門客也高聲唸誦了一句。
  平原君望著險峻天成的雁門要塞,油然而生的豪邁中卻夾雜著沉甸甸的思緒。還是在與秦
軍上黨對峙而長平大戰尚未成局之時,平原君要北上陰山草原調邊兵南下,趙括向他舉薦了年
輕的李牧。那時候,李牧還只是一個飛騎百夫長。平原君尋思趙括為少年才異之士,連趙國一
班老將軍都不放在眼裡,卻推崇一個少年騎士,其中必有原因;一到雁門關大營,平原君便親
自到騎兵大營訪到了這位少年騎士。
  平原君記得很清楚,他看了李牧的精湛騎射之後哈哈大笑,慨然拍著李牧肩頭激勵道:「
小兄弟好身手!老夫舉你騎將之職,獨軍殺敵!」趙軍騎將是率領三千飛騎的將軍,對於匈奴
作戰,這是基本的兵力單元,趙軍任何一個騎士都以做騎將為莫大榮耀。然李牧似乎並不是特
別興奮,只一拱手:「騎將終是可做,謝過平原君舉薦。然則李牧以為:趙軍對匈奴,不可如
此無休止纏戰!」平原君大是驚愕,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對匈奴的戰法是武靈王胡服
騎射之後確定的,簡而言之,叫做「騎對騎,射對射,牙還牙,血還血!」趙軍將士從此大覺
揚眉吐氣,這個小李牧竟說這是纏戰!便在平原君沉著臉不說話時,李牧卻又開口了:「我軍
欲勝匈奴,必先固本而後一舉痛擊!不固本,雖百勝無以根除匈奴,終至陷於世代糾纏!」
  平原君驚歎不已,竟與這位少年騎士在山月下整整說到天色曙光。重新部署大軍時,平原
君力舉李牧做了騎將,便率領大軍南下了。此後便是長平大戰,趙國邊軍幾乎全數南下本土與
秦軍血戰。還是平原君擔保,趙王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將軍,率領僅有的萬騎邊軍與匈奴周旋。
  從此,這李牧便開始了他那獨特的固本之戰,只護衛著趙國雲中郡的草原不動。開始時,
趙國本土大戰連綿,朝野都認為李牧的堅守是明智的。更兼李牧還有一絕:雖只有一萬人馬,
可匈奴大軍趁趙軍主力南下連忙鋪天蓋地壓來時,卻連李牧軍的蹤跡也找不見!匈奴單于索性
揮軍南攻雁門關,又被李牧軍閃電般從草原深處殺出,雁門關六千守軍也強駑疾射鼓噪殺出,
匈奴全軍潰亂,騎士死傷六萬餘,無奈悻悻退兵。如是三次,匈奴便打消了越過李牧邊軍而徑
直南下攻趙的打算,只輪番騷擾趙軍營地與牧民草原,引誘李牧追擊。李牧卻是奇異,只要匈
奴騎兵殺來,便早早沒了蹤影,匈奴騎兵但退,軍營裡又是人喊馬嘶炊煙裊裊,只是絕不追擊
匈奴的小股輕騎。
  天長日久,李牧邊軍面目全非。
  趙王特使的說法是,非商非牧非軍非民,四不像!活匈奴!
  原本保護牧民交易的四千飛騎,變成了奇特的「軍代商」。這支馬隊收了趙國牧民的牲畜
皮革鹽巴糧食,便搖身變做馱馬商旅,深入草原與匈奴小部族做生意,交易完畢立即回程;若
遇匈奴輕騎騷擾,便有接應飛騎殺出,馱貨馬隊趁機脫身;回到營地,交易貨物立即發還牧民
,邊軍只二十取其一的收稅,或錢或物不論。若有匈奴部族欲與趙民交易,邊軍也同樣替代。
其時匈奴游騎遍佈草原,趙國邊民飽受劫掠,根本無法正常市易。軍代商一開,邊民大悅,競
相將多餘物事交李牧軍代為交易。後來各族聚議,說李牧邊軍苦甚,堅執將邊軍的收稅提到了
十取其一。如此數年,李牧軍的財貨戰馬皮革兵器宗宗豐厚,裝備之精良遠超匈奴的貴族騎士
:每騎士擁有三匹雄駿戰馬、六口精鐵戰刀、三套精製的上等皮革甲冑、三副硬弓配五百支長
箭!除此而外,全軍還打造了一萬張大型連發駑機、五萬頂牛皮帳篷,囤積了大量的牛羊乾肉
與糧草。但紮營軍炊,每個百人隊日殺兩牛,人人放開肚皮猛咥。飽餐之後便在空曠的草原馳
騁騎射,直到三匹戰馬都累得一身大汗。邊民艷羨李牧邊軍,精壯紛紛湧來從軍。李牧以當年
吳起遴選「魏武卒」之法考校,從軍者非但要精通騎射,更要體魄雄健,下馬可做步戰勇士。
擴軍人數雖則不多,卻盡皆精銳無匹。
  另有三千飛騎專門看守遍佈五百里山頭的烽火台,搜集囤積狼糞。
  三千通曉匈奴語的騎士組成了間諜營。每個間諜帶兩隻上好的信鷂,裝扮成匈奴牧民,撒
向廣闊的大漠草原。一支萬餘人的邊軍,竟有三千間諜,可謂空前絕後。
  其餘主力飛騎由李牧親自統領,騎士全部皮裝輕甲彎刀硬弓,遠觀與匈奴騎兵沒有絲毫區
別。這主力馬隊的任務只有一個:日夜漂泊草原,與匈奴只做無休止的歸去來兮的周旋,卻絕
對不許交戰。李牧的軍令是:「匈奴但來,急入收保,有敢擅自捕獲匈奴者,斬!」
  如此三五年周旋,匈奴對李牧無可奈何。而李牧的邊軍則在國府沒有撥付分文的情勢下,
已經壯大到了五萬精銳飛騎,更兼糧草財貨豐厚軍輜裝備精良,其戰力非但已經遠遠超過了疲
憊已極的本土趙軍,而且遠遠超過了一味野戰的匈奴騎兵。
  便在此時,非議李牧的聲浪瀰漫了邯鄲。一班與秦軍血戰後僅存的將士更是不滿,紛紛指
斥:「多年一仗未打,邊軍肥得流油,李牧究竟意欲何為!」趙王便派出特使視察李牧邊軍,
回來將「四不像」與「活匈奴」之像一通稟報,趙國朝堂便炸開了鍋!此時,秦軍攻逼趙國的
浪潮已經回縮,趙國君臣在合縱勝秦之後又是躊躇滿志,忽然醒悟一般,紛紛指斥李牧畏縮不
戰徒使大趙受辱於胡虜!孝成王大以為是,立即再派特使趕赴陰山軍營,敦促李牧立即大戰匈
奴。年輕的李牧卻只是冷冰冰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竟是依然如故地與匈奴歸去
來兮的虛與周旋。
  孝成王發怒了,立即召回李牧,改派樂乘為將出戰匈奴!
  平原君記得,那次自己沒有勸阻趙王,李牧做得過分了。
  然則,急於對匈奴作戰的結局卻迅速證實:李牧沒有錯。
  樂乘是名將樂毅的兒子,赴任之後立即集中李牧散開的兵力對匈奴展開了反擊戰。一年半
世間全軍出擊十六次,非但沒有一次捕捉到匈奴主力決戰,反而每次傷亡騎士戰馬數千,許多
精銳騎士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趙國邊民沒了「軍代商」,不堪邊軍
馳突與匈奴的無常騷擾劫掠,紛紛逃亡秦國的九原與燕國的遼東,廣袤的陰山雲中草原迅速地
凋敝,李牧的邊軍積累也幾乎全數耗光。樂乘無奈,緊急上書邯鄲,請求立即撥付大批軍輜糧
草,否則無法續戰。
  趙國朝堂一片驚愕!趙國君臣這才恍然想起,國府已經近十年沒有向邊軍撥付分文了,這
李牧卻是如何撐持得不倒還能節節壯大?實在是奇也哉!
  平原君力諫趙王重新起用李牧。孝成王終於接受了。可年輕的李牧卻是牛性發作,聲稱自
己得了大病,已經不堪戰場之苦。趙王又氣又笑,第三次下詔「強起」。強起者,不從也得從
,違命死罪也!這次李牧沒有說病,卻對趙王提出了一個條件:「我王若必用臣,許臣戰法如
前,否則不敢奉命!」
  二話不說,趙王立即答應了。
  李牧重為雲中將軍,到任又是一任匈奴騷擾劫掠,只是游騎周旋。邊民聞李牧復職,也紛
紛回歸故土,「軍代商」又蓬蓬勃勃地恢復起來。一年多後,李牧的五萬精騎全部恢復,萬餘
張大型弓弩需得配備的十萬射手兼步軍也全部就緒,秘密演練嫻熟。這年入秋,李牧下令:八
千飛騎扮做牧民,邀集回到陰山草原的牧民們全部趕出囤積的牛羊馬匹,一齊做遠草放牧。一
時之間,畜牧大縱,人民便野,整個陰山南北的草原都熱鬧了起來!所謂遠草放牧,是牧民在
秋草之時先趕牲畜到百里數百里之外的遠處放牧,到天寒之時,再退回到大本營消受基地牧草
。這是牧民千百年的放牧規矩,誰也不以為反常。
  卻說這一年多裡,匈奴雖捕捉不到趙軍,卻也終於認定:這個李牧終究是個只知開溜的大
草包!及至今秋邊民遠牧,匈奴游騎立即風一般捲來劫掠。趙軍護衛牧民的幾個千騎隊一戰即
潰,竟被匈奴掠走了數以萬計的牲畜。消息傳到北海,匈奴單于再不疑慮,發動諸部三十萬騎
兵呼嘯南下,要一舉端了趙國雲中郡根基。
  烽火台狼煙大起!
  李牧集中步騎十五萬大軍連夜開過陰山,在陰山北麓早已選定的河谷地帶擺開了大戰場。
這是一片貌似無奇實則特異的山川之地,東西兩道山梁如同陰山北麓張開的兩道臂膊,摟住了
一片澄澈大湖,撒開了幾條淙淙小河。在草木茫茫山巒起伏的綠色大草原,誰也不會以如此一
方山水為特異。然而,李牧蓄謀多年,對陰山南北的地形地貌瞭如指掌,不知多少次踏勘比較
,才認定了這方戰陣之地,自然深知其中奧妙。
  清晨時分,匈奴大軍沉雷般從北方大草原壓來。進入兩道山梁之間,遙見湖水如鏡河流如
帶,已經兼程奔馳了大半夜的匈奴騎士們一陣遍野歡呼鼓噪,紛紛下馬奔向水邊。大軍中央的
單于見狀,略一思忖便傳下軍令:「歇息戰飯,半個時辰後一舉攻過陰山!」片刻之間,匈奴
大軍便滿蕩蕩撒在了湖邊河邊的草地上。
  驟然之間,一片牛角號淒厲地覆蓋了河谷草原!
  匈奴大軍尚在愣怔,萬千強弩長箭便伴著喊殺聲暴風雨般三面撲來!不待單于發令,匈奴
騎兵便飛身上馬,洪水般向唯一沒有箭雨的北口蜂擁衝殺。剛出兩道山梁,又聞草原殺聲大起
,趙軍兩支精銳飛騎各從東西紅雲般壓將過來!這五萬飛騎乃李牧多年嚴酷訓練的精銳之師,
人各三馬,戰刀弓箭精良無比,較之匈奴貴族騎士的人各兩馬還勝過一籌。更有一處,李牧在
戰前已經重賞每個騎士百金安家,人懷必死之心,號稱「百金死士」。五萬飛騎十五萬匹雄駿
戰馬在大草原隆隆展開,氣勢攝人心魄,第一個浪頭便將匈奴騎兵壓回了河谷!
  反覆衝殺之時,趙軍戰法陡變––三面強弩大陣箭雨驟見稀少,八萬步軍列成三個方陣,
挺著兩丈三尺的鐵桿長矛,從東西南三面森森壓來,隆隆腳步勢如沉雷,對蜂擁馳突的匈奴騎
兵竟視若無物。匈奴騎兵向以馳突衝殺見長,大約以為天下只有這一種戰法最具威力,否則,
何以趙武靈王要胡服騎射?今日乍見中原步軍軍陣的森煞氣勢,一時竟是懵了!
  一頭目大吼一聲,率千餘騎展開撲來。尚未入陣,便被森林般的長矛連人帶馬挑起,甩得
血肉橫飛,一個千人馬隊片刻間蕩然無存!匈奴老單于大駭,彎刀一揮嘶聲大吼:「衝殺北口
!回我北海!」
  那一戰,匈奴大軍留下了二十餘萬具屍體,而李牧軍死傷不過萬餘。
  一戰成名,李牧卻辭謝王命,沒有回邯鄲受賞受賀,而是率領五萬飛騎一鼓作氣向東北追
擊。連滅襢襤、東胡兩大胡邦,又迫使林胡邦舉族降趙。匈奴大為震恐,老單于率餘部遠遁茫
茫西域沒了蹤跡。此後至今十餘年,整個北方胡人無一族敢犯趙國北疆。
  ––
  北出雁門,越過趙長城百餘里,便是趙國邊軍的岱海大營。
  時當暮色,牧人漸歸,炊煙四起,便有高遠的長調掠過草浪隨風飄來––
  牛羊如雲李牧川
  天藏飛騎大草原
  不怕邊軍吃
  不怕邊軍穿
  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
  長城自此無戰事
  胡馬不得過陰山
  我有李牧川
  車馬流水富庶年年––
  「一將之能,竟至於此也!」平原君慨然一嘆,一馬當先飛過一片片牛羊帳篷,終於進入
了趙軍營區。夕陽之下,一座城堡般的莫府突兀矗立,在連綿無際的牛皮大帳海中儼然一座顯
赫的孤島。分明莫府前並無軍吏,馬隊未入軍營卻便有大號嗚嗚長吹,一員黝黑粗壯的將軍便
從莫府飛步出來。
  「末將李牧,參見平原君!」
  「李牧啊,今非昔比,你可是大有氣象了!」
  「邊軍氣象,賴平原君之功!」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當言則言而已,還是將軍雄略也!」
  「聚將號!開洗塵軍宴!」李牧令下,牛角號飛向遼遠的草原。
  洗塵軍宴設在莫府前的特大型牛皮帳下,當真是聞所未聞的氣勢。三百多隻烤整羊、六百
多桶老趙酒、小山一般的燕麥餅、飲多少有多少的皮袋裝馬奶子,大帳外的草原上烤整羊的篝
火映照得半邊天都紅了。沒有軍營常見的冷峻簡樸,腳地是厚得人腳軟的紅地氈,眼前是兩排
環繞大帳搖曳著粗大羊油燭的六尺銀燭台,擺放烤羊的食案是清一色的九尺白玉大案。所有將
領全部與宴,個個肥碩壯健慷慨呼喝,腰掛鑲金嵌玉的半月戰刀,手捧恍若金鑄的奇特的青銅
大碗,豪闊得教人乍舌。
  「如此軍宴,雖匈奴單于亦見寒酸也!」平原君無法不感慨了。
  李牧哈哈大笑:「邊軍沒得國府一錢,但求無罪可也!」
  「但有常心,何罪將軍矣!」平原君笑歎一句,「只老夫不明,自來軍中戒奢,何邊軍如
此殷實豪闊,將士卻能視死如歸?」
  李牧肅然拱手答道:「厚遇戰士,善待人民,將無私蓄,軍無擄掠,牧之軍法也!如此雖
厚財豐軍,亦得將士用命人民擁戴!」
  「稟報平原君!」一將高聲插話,「雲中邊民常大驅牛羊數千入軍,我軍若是不受,邊民
便疑慮我軍戰力逃亡他鄉!近年來,雲中牧民舉家隨軍流動者不下三萬戶。邊民有歌,『不怕
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你只說,我等有甚法子拿捏!」
  「來路之上,老夫也曾聞歌,只是不解其中奧妙也!」平原君重重拍案曼聲吟誦,「不怕
邊軍吃,不怕邊軍穿,只怕邊軍不吃不穿不動彈––民心也!戰力也!老夫長見識也!」言罷
哈哈大笑,竟是分外暢快。
  軍宴結束,平原君拉著李牧轉悠到了莫府外的草原。一汪醉人的明月壓在頭頂,無邊的草
浪飄拂在四野,兩人卻是久久無話。
  「李牧,可聞秦軍東出消息?」平原君終於開口了。
  「間諜多報,如何不知?」
  「你若南下,雲中邊軍會亂麼?」
  「不會。然則,李牧不欲南下。」
  「卻是為何?」
  「恕我直言。」李牧慨然拱手,「秦軍全部兵力已達五十餘萬,且無虛師。目下抗擊秦軍
,非趙軍一力可當,惟賴合縱聯軍。李牧資望尚淺,既不能為合縱達成奔走,也無法做聯軍統
帥,即便南下,徒添一將而已。李牧之見:六國聯軍惟以信陵君為帥方可服眾,統兵制勝之才
,信陵君不下白起也!李牧相輔,不增其制勝之力,反添其多頭干擾。此其一也。」
  「還有其二?」平原君有些驚訝,這李牧顯然已經清楚了他此行意圖。
  李牧呵呵一笑:「其二,與信陵君比肩作戰,和諧莫如平原君與春申君。若趙魏楚三國合
兵,韓燕齊三國助攻,由三位久經磨合的大公子統率,此戰必勝無疑!」
  「你是說,老夫帶趙軍與信陵君會合抗秦?」
  「李牧以為,這是上上策!」
  「可是,軍力––」
  「平原君毋憂!五萬邊軍精騎全數南下可也!」
  「如此你豈不成了空營之師?」
  「十萬步軍尚在,危機時改做飛騎也是使得!」
  平原君良久默然,淚水模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有得李牧這般傑出的大將,趙國可說是邊
患無憂矣!李牧若得為趙國上將軍,趙國安得不重振聲威?可是,一想到邯鄲朝堂大臣們對李
牧的種種非議,想到越老越是剛愎自用的趙王,平原君心頭不禁便是沉甸甸的。趙勝老矣!竟
是無力左右國政了。然則無論如何,最後這兩件事都要做好:一是合縱抗秦,二是力保李牧執
掌趙國大軍,捨此無他求也!
  三日後,平原君率領五萬精銳飛騎南下了。
  馬蹄如雷,彎刀閃亮,紅色颶風掠過了遼闊的雲中草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08

【第五節】
  信陵君在魏國拜將的消息傳來,整個郢都頓時亢奮起來。
  楚國已經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彝陵奪取老郢都,楚國盡失荊江地域東遷淮水南岸,至
今已是三十年過去。楚頃襄王已經死了,繼任的考烈王也已經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
頃襄王在東遷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亂從而鞏固了新郢都外,楚國幾乎沒有過任何一件
使天下關注的大事。北上中原爭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說了,面對中原驚心動魄的連綿大戰,楚國
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個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東六國陣營,又不能開罪於秦
國也。秦國氣勢太盛時,楚國除了派太子到咸陽做人質,也時不時割讓些許土地安撫秦國。秦
國頓挫時,楚國也不再爭做抗秦軸心國,而只做得適可而止。合縱救趙,楚國便堅執拒絕做首
倡之國。直到平原君率門客軍南下,毛遂挺劍相逼,考烈王才適可而止地答應加入合縱。入則
入矣,也絕不做聯軍主力,只出得三五萬兵馬罷了。如此三十年周旋下來,楚國總算是沒有大
翻覆,落得個顫兢兢風平浪靜,國力也稍稍殷實振作起來。
  楚國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議論也漸漸從無到有的多了起來。朝議最風行的說法是,白起
惡死了,范雎退隱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國衰落也!當此之時,呂不韋逆天滅周,蒙驁東
出掠地,豈非多行不義乎!若是山東合縱重開,楚國再無顧忌,北圖大好時機也!
  此時,信陵君拜將的消息傳來,無異於一石入水漣漪大起。
  信陵君何許人也!天下誰個不清楚?信陵君復出為大國上將軍,其鋒芒所指天下誰個不心
知肚明?別說楚國君臣,便是郢都國人,也是奔走相告紛紛揣摩,竟是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說
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門庭若市,大臣們競相聚來做國策之辯,紛紛要給楚國謀劃重振長策。無
論對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見的昂昂之情便教人油然而生雄圖之心。相互砥礪慷慨愈生,竟是
沒有人再問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聲呼籲––請命楚王,擁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縱!
  春申君始終沒有說話。賓客但來只是聽,賓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話:「諸公高論
,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議便愈加激昂起來,十餘位元老重臣索性上書楚王,請行大朝
議決!
  這日暮色,王詔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宮。
  此時的春申君已經今非昔比,是楚國一等一的實權強臣了。在戰國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
風華之年一直是沒有做過秉國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隨屈原而招致一班貴胄聲討,只能做
個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聲望實力,遠遠不能與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
春申君命運的轉折,來自十五年前與秦國的一番艱難周旋。
  楚頃襄王末年,秦國正當昭王氣盛之時。頃襄王基於秦軍已奪楚國荊江根基,深恐秦軍順
勢南下追擊,便擬派太子羋完到秦國做人質,以與秦立盟結好。春申君與羋完交厚,便向頃襄
王請命,陪著太子入秦做了人質。數年之後,頃襄王一病不起,飛書秦王請允准太子回楚,卻
遭秦國斷然拒絕。春申君思忖一番來拜見應侯范雎,當頭便是一句:「丞相認可楚太子乎!」
范雎笑答:「是也,何須問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開說:「今楚王只怕難以起疾,秦國不如
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繼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無窮也!若不放太子,無非咸陽
多一庶民耳。楚國若新立太子繼任,則必不事秦,秦國失楚王之和,絕非上策也!請丞相思之
。」范雎以為有理,便稟報了秦昭王。秦昭王卻說:「安知楚王非詐病也?可令我使與楚太子
傅先回楚國探視,回來後再做計議。」
  得范雎回覆,春申君大是不安。反覆思忖,慮及楚王也鍾愛自己的敵手陽文君的兩個公子
,若耽延時日,楚王在病急之時立了新君則一切晚矣!春申君連夜與太子完密謀,將太子完裝
扮成太子傅的駕車馭手,隨秦使車馬隊逃出咸陽回了楚國。春申君自己則留下來稱病不出。兩
日之後,算計太子已經脫險,春申君便自己來見秦昭王稟報:「楚太子已經離開咸陽回國,黃
歇請死也!」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斬首黃歇,應侯范雎卻上前低聲道:「春申君以身殉
主,王何成其忠義也?許其回楚,必為新王重臣,春申君寧不親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當
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撫慰,隨後立即派車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頃襄王便一命嗚呼了。太子羋完即位,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詔組朝:春
申君為丞相,實封淮北十二縣之地,以補償昔年之功!至此,虛封多年的春申君一舉成為楚國
封地最大的權臣。後來齊楚齷齪,春申君上書楚王說:「淮北之地皆與齊國接壤,不易防守也
。老臣請獻淮北封地,換封江東一郡交臣治理,以為楚國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
申君國之干城也!何言換封?加封江東一郡可也!」
  如此一來,春申君便將封地都邑從淮北遷到了吳墟。吳墟者,故吳國都城之廢墟也,後世
稱為姑蘇者便是。其地傍震澤(太湖)處水鄉,豐腴肥美,漁農工商百業皆旺,實在非同小可
。春申君在吳郡大造城邑,廣召門客,一時聲威大震,活生生便是半個楚王一般。
  勢大未必心安。威赫之餘,春申君畢竟還是想做一番功業的。仔細揣摩,要在楚國再像屈
原那般折騰變法,顯然是勞而無功也,只有在軍政治民等幾個易見成效且無爭議的方面做些建
樹了。此等謀劃之下,藉著齊國衰微,春申君親率十萬大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北伐」,一舉
滅了連一萬兵力也沒有的奄奄一息的魯國。班師慶賀之日,在國史上大大記載了一筆:「春申
君相八年,為楚北伐滅魯。」有此一舉,春申君便成為楚國歷史上為數極少且楚人最為看重的
「滅國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廣召天下名士委任為治民之官。最為著名者,便是將聲名
赫赫的荀子召到楚國,做了蘭陵縣令。由是春申君政聲大做,在中原竟有了中興楚國的名望。
  此其時也,信陵君復出,春申君怦然心動了!
  對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為春申君明白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縱為何物,以為只要
大楚國振臂一呼便是天下響應。楚國已經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還很難說,而楚王不開
口,再聲勢洶洶也是沒用。畢竟,楚國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盤最大的還是王族。論目下實力,
只要楚王與春申君聯手,便有了楚國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糧草便能大體保障。春申君對
合縱動心,根本的原因也在這裡。雖則如此,在楚國首倡合縱,春申君卻不能第一個動議,包
括不能在沒有國王的非朝議的場合下拍案贊同從而成為大臣擁戴的主倡人,而只能由任由大臣
們洶洶議論,自己只十分專注地聽。其所以如此,在於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國決定首倡合
縱,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為之」的姿態奔波合縱,一旦合縱失敗便
沒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擔全部罪責!數十年間幾度合縱,六國聯軍只勝過一次。每次合縱失
敗,自己的實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於最後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質?這是合縱抗秦的痛
苦經驗,數十年刻骨銘心,卻教春申君如何忘卻?當然,合縱也給春申君帶來了天下聲望,使
他擁有了足以抵得十萬精兵的「戰國四大公子」名號,在楚國有了屈原之後無人與之匹敵的民
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實力連續頓挫的黯淡歲月中沒有被昭、景、屈、項四大族吞沒
?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縱,無心請命。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蕩,國人紛紛,相君何以籌劃?」楚王開門見山。
  「邦國大計,老臣惟我王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謙恭。
  「若是合縱抗秦,得失如何?」
  「論得失,須得先論成敗。」
  「相君就實說,此次合縱有幾成勝算?」
  「六成。」
  「何以見得?」
  「其一,除楚國之外,山東五國均受秦軍兵禍,若倡合縱,其心必齊,兵力糧草必豐。其
二,信陵君復出為魏國上將軍,聯軍統帥無爭議。其三,秦國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圖功業
,東出鋪排過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時,對山東開戰尚從來都是一個戰場,對其餘戰國還要不
遺餘力地離間拆散。如今嬴異人、呂不韋、蒙驁君臣三人秉國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舉東出
多方樹敵,先輕率滅周再連攻四國,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遺民怨憤甚烈,秦國新建之三川
郡尚無紮實根基。東出秦軍勢大,就近根基卻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縱可保六成勝算。」春申
君說得很是平和,並不見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國何得?」
  春申君一陣沉吟方道:「這卻得看楚國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以往例被動響應,以約派出三五萬人馬,敗秦之後,至少可保中原各國十年內不再攻
楚,至多可在淮北再爭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義,擔綱合縱主力,則至少可得洛陽至函谷關
之間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陣沉吟。
  「如何?!」
  「楚國可一舉北上,至少與趙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關緊咬嘴角抽搐,良久無語,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鳴驚人乎!」
  春申君肅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謀耳,我王可廣納他議而後斷也。」
  「當斷則斷,何須再議!」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揮手,「左徒書詔!」當著春申君的面,楚
王的詔書便由口述、錄寫、謄抄、刻簡、烙印等程式飛快走完,當即頒發到了春申君手裡,直
是空前絕後地快捷。詔書只有短短幾句話:「本王決意力行大義首倡合縱,今拜相國春申君黃
歇為特使斡旋合縱,得調遣舉國兵馬糧草,郡縣封地凡有抗命者斬!」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得還要順當,春申君自然是「夫復何言」地感喟一陣,便開始忙碌籌劃
起來。合縱路數春申君駕輕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國,便得先打出合縱的動議書,將首倡旗幟捧
在手裡。目下趙魏雖有舉動,但合縱動議卻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對趙國君臣的冷漠尚
未融化,信陵君與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動。此其時也,楚國出面正好!所以在奉詔當晚,春申君
便先擬好了五封說辭不同的國書,楚王閱後加蓋王印,便派出快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
國。
  三日之後,春申君帶著一支千人馬隊匆匆北上。
  第一站直奔大梁。魏國雖然無可避免地衰落了,但有信陵君這根擎天大柱,這個曾經領戰
國風氣之先近百年的老牌強國便任誰也不敢小覷。更為根本處,信陵君是唯一戰勝過秦軍的合
縱統帥,也是這次合縱無可替代的統帥,只要與他先行溝通,最關鍵的兵力分派便做到了心中
有底,春申君只須奔波聚兵便是。
  「春申君,白髮老去矣!」郊迎三十里的信陵君大是感慨。
  「噢呀,無忌兄倒是壯健如昔了!」
  信陵君的哈哈大笑中不無憂傷:「老夫十數年沉淪無度,何來個壯健如昔?你老兄弟只哄
得我開心,卻是無用也!」
  「大大有用了!」春申君呵呵笑著,「無君便無合縱,有君便有六國。」
  「多年未見,春申君老辣多矣!」信陵君拉著春申君進了郊亭一陣痛飲,突然湊到春申君
耳邊,「君當立即北上邯鄲,穩住平原君––也代我致歉,無忌實在無心計較舊事也!」
  「好!議定各國兵力,我便北上了!」
  信陵君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折疊的羊皮紙:「此乃兵力謀劃,兄可斟酌增減無妨。魏王已
閱楚王國書,正待回書響應,你便來也。」
  春申君打開羊皮紙飛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兼程北上!」
  「你我心領神會,無忌不做俗禮客套也!」
  就這樣,春申君馬隊在大梁城外僅僅停留了一個時辰便絕塵北去。次日午後,馬隊抵達邯
鄲南門。來迎接的是趙王特使,說平原君巡北邊未歸,請春申君暫住驛館等候趙王宣召。春申
君頗是疑惑,趙國多年已無北患,兵禍分明在西南秦國,卻巡得甚北邊?然事已如此,也只有
住下等候。誰知一連三日,趙王竟是沒有聲息,春申君不禁便焦灼起來。
  「小吏參見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強見趙王,卻聽得前院驛丞惶恐聲音,心下頓時一亮,正要吩
咐書吏去看,便聞騰騰腳步朗朗笑聲一頭霜雪一領大紅斗篷已經火焰般捲到了庭院!
  「老哥哥,趙勝請罪來也!」平原君當頭便是一躬。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詳,「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誰能不老也!」平原君兩隻大手一比劃間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
連連點頭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俊,蜂腰窄肩濃眉大眼,處處透著南國
靈秀之氣,與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壯健適成鮮明對比。昔年孟嘗君曾拍著壯碩鼓蕩的肚皮戲謔:「
春申君錯生男兒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細腰也還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紅著臉連連叫嚷:
「噢呀豈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遲而已了,老夫之時,只怕比你還粗得一圈了!」眾人一陣大
笑,便留下了這段趣話。
  當晚,平原君邀集趙國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飲酒間卻隻字未提自己行跡。春申君
素來機敏無雙,見平原君不提,便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絕口不問只是海闊天空。三更宴罷
,大臣與門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於湖畔胡楊林下飲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聲。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終是笑歎一句開口了。
  「秦軍攻趙最烈,趙國緘默,夫復何言了?」
  「豈有此理!誰人說趙國緘默?信陵君麼?」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鄭重委託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無
心之言,老兄弟至於如此耿耿在懷了!」
  「不說他也罷。」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趙國非緘默,惟慮一後患也。」
  「噢?匈奴遠遁,趙國還有何後患了?」
  「燕國。」
  「燕國?!」
  「正是。」平原君點頭意味複雜地一笑,「這燕國素來有一惡習,專一趁趙國吃緊時做背
後偷襲。百年以來,燕趙大戰小戰不計其數,十有八九都是這隻老黃雀惡習不改!長平大戰後
趙國勢衰,燕國也在敗於齊國後衰頹,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卻故伎重演,屢屢密謀攻趙。
一戰大敗,仍不思改弦更張。秦軍攻佔趙城三十餘座而趙國不能全力抵禦者,便是燕國同時聚
集十餘萬大軍偷覷我背後也!有鄰卑劣如此,安得輕言合縱?」
  「老夫若說得燕國合縱,趙國又當如何了?」
  「燕國但能無事,趙軍便是合縱主力!」
  「數十年不與燕國交往也,容老夫一試。」春申君實在不敢將話說得太滿。
  平原君見春申君倏忽鬆勁,目光一陣閃爍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說,量無大礙也!這
個燕王喜我卻知道,服硬不服軟。春申君只給他挑明:燕國若要在此刻盤算趙國,我雲中郡邊
軍立即痛擊燕國!李牧將軍沒有南下,便是對付燕國的後手!老姬喜若是顢頇不明,讓他攻趙
便是,看滅國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個說客而已了!」
  兩人哈哈大笑,直說到五更雞鳴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馬隊繼續北上,兼程奔馳兩日,第三日清晨便看見了蒼莽蔥鬱的燕山
群峰與古樸雄峻的薊城箭樓。諺云:望城三十里。依著邦交風習,使節歷來在三十里時開始緩
車走馬,一則表敬重與國,再則也為免去在車馬行人稠密處奪路擾民。春申君老於邦交,正要
下令馬隊稍事歇息而後緩轡入城,依稀卻見官道上一隊騎士捲著煙塵飛馳而來,商旅車馬庶民
行人紛紛匆忙躲避,知道絕非常人,便立即下令馬隊轉下官道樹林以示禮讓。正在此時,便聽
對面馬隊喊聲響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聲未落,一少年飛馬而來,
火紅斗篷墨綠玉冠腰懸短劍手執馬鞭,一派颯爽英風。
  「此兒非凡,活似當年趙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讚歎。
  「林下可是春申君麼?」一聲清脆呼叫,紅衣少年已經飛身下馬大步下道又大步進入樹林
毫不猶豫地對著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來遲!春申君見諒!」
  春申君大笑著迎了過來:「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請春申君登車,父王已經在郊亭設宴等候。王車!」少年一連串說話發令,快捷
得竟無春申君對答餘地。待春申君登上轔轔駛來的青銅王車,少年太子丹已經躍上了馭手位置
,說聲君且安坐,王車便嘩啷啷飛馳而出,實在是乾淨利落。
  車近十里郊亭,便聞樂聲大起排號長吹,一隊紅藍衣者便從亭廊下踩著紅地氈上了官道。
當先之人清黝黑鬚髮間白,稀疏的鬍鬚掛在尖尖下頜,一頂頗大的天平冠幾乎完全遮掩了小
小頭顱與細細頸項,身後亦步亦趨者卻是一位粗肥壯偉的白面將軍,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
力極好,一眼認定當先老人必是燕王喜無疑,一扶傘蓋銅柱便從車上站起,遙遙便是一個拱手
禮,及至王車停穩,春申君已經下車走上了長長的紅地氈。
  「春申君別來無恙矣!」
  「黃歇參見燕王!」
  燕王喜雖則從來沒有見過春申君,卻笑得故交重逢一般親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陣熱
切地端詳:「南國多俊傑,誠哉斯言!相君英風凜然,羨殺姬喜也!」春申君大覺彆扭,卻呵
呵笑著岔開了話頭:「噢呀!黃歇存功未見,卻勞太子馭車燕王親迎,心下有愧了。」「相君
何來此說!」燕王喜親暱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縱,大功於天下,任誰不認,老夫認也
!來!亭下痛飲說話!」不由分說便拉著春申君進了石亭,對身後的將軍大臣竟是一個也沒有
介紹。
  洗塵酒飲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樹蔭處,亭中惟留那位粗肥
白面將軍陪飲。春申君明白,這明是關照大臣,實則卻是要開說正題了。果然便見燕王喜又敬
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嘆:「春申君,本次合縱難矣哉!」
  「燕王以為,難在何處?」
  「難在趙國。」
  「噢呀?願聞其詳。」
  「老夫知趙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說來話長。西周成王分封之時,我祖召公為天子
三公,遙領燕國封地,與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後三百餘年,我燕國始終代天子監北方諸侯,
其時趙國安在哉!後來魏趙韓三家在晉國崛起,爭相示好燕國,以使燕國不干預晉國內亂。其
中趙鞅最工心計,在三家合謀誅滅智氏後,又獨滅范氏、中行氏兩大部族。其時趙氏兵力不足
,秘密借我兵力三萬,許諾立國後割讓北邊五城以報。然則後來如何!」燕王喜憤然拍案,「
趙氏立國,非但裝聾作啞不割五城,趙仲小子還奪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慚,說是戰
國但憑實力,只有蠢豬才割地!春申君且說,此等齷齪之國,我堂堂七百餘年之大燕,該不該
復仇也!」
  「噢呀––」
  雖是古老的往事,卻也聽得春申君心頭怦怦直跳。戰國之世,燕趙長期齷齪盡人皆知。天
下議論多認定燕國不識時務橫挑強鄰,鮮有指責趙國者。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成為山東屏障,
燕國在山東諸侯中便更是不齒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縱名士,對燕國歷來十分頭疼,直是不解燕
國君臣何以偏狹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屢敗屢戰地死死糾纏強大的趙國?今日聽燕王喜一番憤
憤然說辭,春申君這才恍然大悟––燕之於趙,猶吳越之於楚也!幾百年恩怨糾纏,誰打誰都
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卻一個「不識時務」了得?
  「只是,秦國已經奪趙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勢頭,秦軍必以太原為根基北上攻燕。其時
燕國奈何了?」春申君還是迴避開了那些說不清的舊事,委婉的拒絕了回應燕王,而只說目下
急迫之事。他相信,無論燕國君臣對趙國有多麼仇恨,總不會坐等亡國。
  「燕國本是合縱鼻祖,自然是要合縱抗秦也!」燕王倒是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表明了參與
合縱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然則,須得趙國一個承諾!」
  「燕王但說了。」
  「發兵之前,還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卻舊賬。」
  「噢呀,燕王還記五百年前老賬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畢竟,秦國還沒打燕國。」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說,趙國無此承諾,燕國便不與合縱了?」
  「春申君說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終是無法迴避了,決意將話說透了事,「春秋戰國五七百年,大小
諸侯相互蠶食,誰個沒佔過別個土地,誰個之土地沒有被別個佔過?秦國河西被魏國佔過五十
餘年,幾曾無休止糾纏著魏國襲擾?未曾變法時,秦孝公為了離間六國瓜分秦國之同盟,還忍
痛放了在戰場俘獲的魏國丞相公叔痤!變法強大後,秦國一舉奪回河西!戰國鐵血大爭,何國
沒有過頓挫屈辱?誰人沒遭過負約背盟?計較復仇得分清時機,如此不分時機一味糾纏,只能
落得個天怒人怨四面樹敵敗家亡國!」春申君粗重地喘息著,「黃歇言盡於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軍攻佔山東也無須計較?」燕王揶揄地笑著。
  「噢呀!往昔之爭,各國實力不相上下而互有爭奪。秦軍與山東之爭,卻是存亡之爭!燕
王若連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復何言!」春申君顯然生氣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來無
瓜葛,告辭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縱誠意,本王心感也!來
,入座再說。」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進了座案,自己也順便禮賢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對面,一拱
手低聲道,「春申君但說,燕軍果真南下合縱,趙軍會偷襲我背後麼?」
  「笑談也!燕國但入合縱,趙軍能偷襲燕國了?」
  「只怕未必。趙軍廉頗、李牧兩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場?」
  「燕王既得此報,更當明白了。」春申君從容一笑,「趙為四戰之地,任何戰事都不能出
動全部兵力而須留有後備,此乃常理,無足為奇也。然則,燕王所慮亦不無道理。黃歇揣摩:
趙國為合縱抗秦主力,兩大名將卻不參戰,實在也是在等待燕國動態。燕若合縱抗秦,燕趙便
是同盟,廉頗李牧可隨後南下。燕若不與合縱,則廉頗李牧便是應對燕軍襲趙的最強手!屆時
兩軍必然夾擊燕國,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帶話?」
  「無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著搖搖頭。
  一陣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縱!」
  「派軍幾何了?」
  「五萬步騎如何?」
  「何人為將了?」
  「便是這位肥子將軍!」燕王喜離座起身指著粗白將軍,「春申君,這位是栗腹將軍,多
謀善戰,燕國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將軍已經扶著座案爬了起來一拱手赳赳挺胸道
:「栗腹勝秦,猶虎驅牛羊!我王盡可高臥薊城靜候捷報!」聲如洪鐘卻是順溜滑口。燕王姬
喜哈哈大笑,連連拍打著栗腹的肥肚皮:「汝這肥腹之內,裝得雄兵十萬麼?」粗肥的栗腹似
乎已經對這般戲弄習以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間聲如黃鶯脆鳴:「大腹無雄兵,只
有忠於我王的一副肝腸臟物也!」燕王又是開心地大笑:「將軍能戰而乖巧,真可人也!」粗
肥的栗腹又如黃鶯脆鳴般流利響亮:「臣子臣子,為臣者子也,自當取悅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雞皮疙瘩,背過身佯做飲茶遠眺,腹中直欲作嘔。
  正在此時,紅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進亭昂昂道:「啟稟父王:兒臣舉薦昌國君樂閒為將
!栗腹乃草包將軍,人人皆知,如何當得秦軍虎狼!」
  「無禮!」姬喜惱怒呵斥,「身為太子,粗言惡語成何體統!」
  太子丹滿臉通紅淚水驟然湧出,撲地拜倒依舊是昂昂聲氣:「此等弄臣庸人敗軍誤國,今
日更在合縱特使前出乖弄醜!兒臣身為太子,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話未落點陡然縱身拔
劍,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38

  「太子!」從胡楊林宴席跟來的一個將軍猛然撲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頓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措。太子丹身後的戎裝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剛烈忠直
,尚在少年便撐持起大半國事,憂國之心上天可鑒!我王幸勿為怪。」燕王煩躁得厲聲嚷嚷:
「好啊!他憂國你憂國,只本王害國麼!」戎裝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國盡有將才,栗
腹屢戰屢敗,我王委實不當任為大將。」
  「將才將才!為何都打不過趙國?」燕王喜高聲大氣比劃著分不清是斥責臣子還是訴說自
己,「栗腹敗給趙國不假,你等誰個又勝了趙國?同敗於趙,憑甚說栗腹便是草包?他樂閒爵
封昌國君,又是名將樂毅之子,你等都說他能打仗!可上年他為何拒絕帶兵攻趙?還不是懼怕
趙軍!他便不是草包?你將渠也敗給過趙軍,為何便不是草包?啊!說!」
  抱著太子丹的大將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對。此時,胡楊林設席的大臣們已經聞聲出林
圍在了亭廊下。一個鬚髮灰白的戎裝大臣穩步趨前拱手高聲道:「我王明責老臣。老臣尚有辯
言。」
  「好!你老樂閒說個大天來也!」燕王兀自怒氣沖沖。
  樂閒正要說話,卻見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敗如何能與樂閒
、將渠相比?栗腹敗軍在無能,三戰皆全軍覆滅!兩老將之敗乃保全實力退避三舍,就實而論
,未必是敗!父王若以此等荒謬之理問罪大將,兒臣甘願自裁,以謝國人!」腰間短劍鏘然出
鞘,劍尖倏然對準了腹心。
  「太子不可!」樂閒大驚,一個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們驚愕萬分,紛紛擁過來護住了太子,幾乎沒有人顧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難堪又
是惱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乾澀地笑了起來:「也好也好,本王便讓你等一回不妨。
」又驟然將渠聲色俱厲一喝,「樂閒將渠!本王命你兩人統兵抗秦,若得再敗,定斬不赦!」
  大臣們依舊默然,樂閒與將渠也愣怔著渾然不覺。圈中太子丹連忙一拉樂閒低聲道:「昌
國君,國事為重也!」樂閒將渠恍然,同時轉身做禮:「老臣領命!」
  「春申君,燕國可是合縱了,啊!」燕王喜彷彿甚事也沒有發生過,對獨自站在亭廊下的
春申君呵呵笑著,「趙軍若再算計老夫,栗腹的十萬大軍可等著打到邯鄲去也!」春申君竭力
想笑得一笑,卻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些許笑來,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問燕王,發兵幾何了
?」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萬燕山飛騎!燕國有兵二十三萬,那十五萬麼,便是老夫後手!
栗腹麼,便是燕國之廉頗李牧也!」春申君不想笑,卻無論如何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
燕國合縱,天下大功了!廉頗李牧,自當留著後手了!」
  燕國事定,春申君次日便趕赴臨淄。太子丹與樂閒、將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話
,卻終是沒有開口。春申君本想撫慰幾句,卻實在想不出說辭,只與樂閒說得一些齊國情勢,
便匆匆告辭向東南去了。
  這時的齊國,已是幾度滄桑面目全非了。
  數十年前,燕軍滅齊。田單與貂勃分守即墨、莒城,與燕軍相持六年而終得戰勝復國,擁
立齊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為齊襄王。是時田單拜安平君兼領丞相統攝國政,齊國雖然
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卻也在艱難之中漸漸振作。其時秦趙劇烈大戰,整個中原都被捲進這場巨
大的風暴,幾乎沒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齊國襄助,實在是齊國恢復元氣的大好時機。然則終因齊
襄王猜忌心太重,任九位心腹重臣處處掣肘田單,致使齊國在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間始終未能
變法再造,只是國勢略有恢復而已。齊襄王死後,太子田建即位最後一代齊王,由於沒有諡號
,史稱齊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會的齊王。
  這個齊王建,幼時便有戀母症,整日價與母親形影不離,雖聰敏過人,事事卻得母親點頭
允准而後行。齊王建的母親,便是當年在齊國赫赫有名的太史儌的女兒。此女與扮做工奴逃亡
的田法章私訂婚姻,禮儀固執的太史儌大感羞愧,從此終生不見這個做了王后的女兒。也正因
了如此,此女在齊襄王田法章眼中便是大大的功臣,生前便賜號「君王后」,意謂與君同等的
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視禮教,教子卻是極嚴,始終與兒子同居一宮事事教誨,田建做了太子
也沒有能夠開府獨居。如此一來,這田建十八歲做了齊王,也儼然一個總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
身後亦步亦趨,重大國事便自然聽憑君王后決斷。
  建即位第六年,秦趙相持上黨做長平大戰。趙國派出緊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齊國提出的請
求,只是援助二十萬斛軍糧而無須派兵。建請母親定奪,君王后竟是一口回絕了。理由只是冷
冰冰兩句話:「秦已知會,親趙必攻。我寧罪秦而遭戰亂乎!」大臣周子慷慨勸諫說:「粟穀救
趙,我大齊振興之機遇也!強秦成勢,齊楚趙三強猶唇齒相依也,唇亡則齒寒。今日秦滅趙,
明日必禍及齊國!救趙,高義也!卻秦,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秦軍,齊國大也!今君王后
不務國本而務些許粟穀,未免婦人之算計過也!」君王后惱羞成怒,竟當即罷黜周子驅逐出齊
國。周子對著端坐王座的建連連大呼:「齊王救齊!君王后誤國!」建卻呵呵直笑:「此人滑稽
也!竟要我與母后作對?」
  自此,齊國便成了山東六國的另類––秦國不親,五國不理。齊國卻安之若素,索性鎖國
自閉只在海濱安享太平,斷了與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議,君王后卻說:「我有臨淄大市,東海
仙山,悠哉游哉,何染中原戰亂也!」
  偏是上天乖戾,最需要母親的建,卻在即位第十六年時,君王后竟盛年死了。這年正當秦
軍滅周,也便是兩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經是三十五歲建頓時沒了主心骨,兩年間昏昏噩噩
不知伊于胡底,連秦軍屯於大野澤預備東進的緊急軍報也茫然無對,將焦灼等候君王定奪的大
臣將軍丟在宮外,只兀自嘟噥不會也不會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達臨淄,正是齊國最惶惶不安的時刻。
  依照邦交禮儀,馬隊駐紮城外十里處,春申君只帶著幾個文吏與十個護衛劍士進了臨淄。
沒有人前來迎接,齊國朝野似乎根本不曉得天下發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驛館門前,才有一個老
臣單車趕來,自己介紹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詢問,夷射便喚出驛丞,下令給春申君安置
最好的庭院。片刻鋪排就緒,夷射便請春申君覲見齊王。
  「大夫之來,齊王之命了?」春申君覺得有些蹊蹺。
  「若無王命,春申君便長住驛館不求合縱麼?」夷射卻是一句反問。
  「敢問大夫,齊國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陰魂。」
  「噢呀,大夫笑談了!」
  「田單之後,齊國無丞相。只有右師王歡、上大夫田駢奔走政事,也不過傳命耳耳,萬事
皆決於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說,何人決事?」
  「上將軍何在了?」
  「田單之後,田姓王族大將悉數不用。君王后說,開戰在王,打仗在將,要上將軍何用?
從此齊國便沒了上將軍。六大將各統兵五萬,駐守六塞。君且說,將軍決事麼?」
  「!」春申君愕然,一時竟覺自己孤陋寡聞了。二十年沒有與齊國來往,這個昔日大國變
得如此荒誕不經,實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對夷射肅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請足
下教我了。」
  「春申君終是睿智也!」夷射不無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見齊王,無須長篇大論,只說秦
軍之威,只請一將之兵。要言不煩,則合縱可成也!」
  春申君點頭稱是,當即跟隨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候在前殿的大臣聞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
來,莫不驚喜非常地紛紛圍過來討教。春申君借勢將中原大勢說了個概要。大臣們如同聽海客
奇談一般,連連驚呼連連發問。春申君哭笑不得又應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時,白髮
御史在殿廊下一聲高宣:「楚國特使覲見––」春申君才好容易脫開了大臣們的圈子。
  御史領著春申君幾經曲折,才來到樹林間一座似廟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門內侍示意下,御
史領著春申君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大廳中煙氣繚繞沉沉朦朧,依稀可見一人散髮布衣跪在中央
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稟報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輕聲軟語儼然撫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髮者夢幻般的聲音:「便是與孟嘗君齊名的春申君麼?」
  「楚國黃歇,參見齊王。」春申君莊重一躬。
  「坐了說話。」布衣散髮者轉過身來,面白無鬚眉目疏朗,咫尺臉膛竟使人頓生空曠遼遠
的懵懂之感,飄忽嘶啞的聲音如同夢幻,「我母新喪,建服半孝,君且見諒也。」
  「齊王大孝,母薨兩年猶做新喪,黃歇深為景仰了。」
  「春申君善解人也!」齊王建欣慰一嘆又是幽幽夢幻般,「只齊國臣民卻不做如此想,卻
竟日嚷嚷惶惶,風習不古,人心不敦也!」
  「齊王明察!」春申君惟恐這夢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斷會晤,先迎合一句便恍然醒悟
一般高聲道,「噢呀!黃歇老矣,幾忘大事了!老臣來路途經大野澤,見秦軍三十萬已經屯兵
大野澤東岸,距臨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齊王邀秦王圍獵大野澤了?」
  「啊!果有秦軍屯駐大野之事麼?」
  「連綿軍帳黑幡,聲勢浩大,齊王未得軍報了?」
  「秦軍意欲何為?!」建猛然站了起來。
  「大軍壓境,卻能何為了?」春申君啼笑皆非。
  「齊秦素無仇隙,秦軍為何攻我?」
  「齊王以為,虎狼啖人要說得個理由了?」
  「秦若滅齊,會留我田氏宗廟麼?」
  「斷然不會!」春申君驟然明白了建的心思,當下正色道,「秦滅人國,先滅宗廟。當年
白起燒我楚國彝陵,羋氏祖先陵寢悉數被毀!此次呂不韋滅周,周室王族全數遷離洛陽,宗廟
何在了!秦軍如入臨淄,必毀田氏宗廟,以絕齊人復國之心!其時,君王后陵寢必當先毀,王
后慘遭焚屍揚骨亦未可知,齊王將永無祭母之廟堂了!」
  建面色慘白驚愕默然,良久,肅然一躬:「請君教我。」
  「齊王救國,惟合縱抗秦一道,別無他途了。」
  「合縱已成舊事,本王從何著手?」
  「齊王毋憂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齊王只派出一將之軍、一個特使足矣!一將之軍依
指定日期開赴聯軍營地,一個特使隨黃歇前往聯軍總帳協調諸軍。如此,戰場不在齊國,臨淄
亦不受兵災!若非如此,齊國只有坐等秦軍毀滅宗廟了!」
  「啊––」建恍然長嘆一聲,「軍國大事原來如此簡單,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
便依君所說!只是––這特使誰來做?」
  「中大夫夷射可為齊王分憂了。」
  「好!」建拍案高聲,第一次生出了發令的亢奮,「御史書詔:晉陞夷射為上大夫之職,
任本王特使,隨同春申君周旋合縱!春申君,本王這詔書有錯麼?」
  「齊王天縱英明!齊國可望中興了!」春申君連忙狠狠褒獎了一句。煙氣繚繞的朦朧廳堂
頓時響起了從來沒有過的大笑聲。
  春申君在臨淄住了三日,襄助齊國君臣理順了諸般國務路數,譬如調兵程式,譬如特使奉
命程式等;還力勸齊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賴打過幾仗的邊將做了合縱兵馬
的將軍。齊王建慨然許諾:若敗得秦軍,這將軍凱旋之日便是齊國上將軍!如此這般國事在任
何一國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基本路數,在一潭死水的齊國卻已經積成了誰也不知道該誰來管的一
團亂麻。國中盡有稷下學宮的田駢等一班名士任官,卻是誰也不曉得自己的職司。除了關市稅
金始終有人打理,其餘任何國事都是一事一議臨機指派專臣辦理,邦國的日常政務早已經滑到
了連名義也糾纏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將目下最要緊的出兵事宜擺置得順當,眼看著將軍
奉了兵符開始調集兵馬,這才與夷射離開了臨淄奔赴新鄭。
  韓國已成驚弓之鳥,整個新鄭瀰漫著無法言說的恐慌。
  蒙驁大軍越過韓國呼嘯東去,攻佔趙國三十餘城、重奪魏國河內之地,兵鋒直指齊國,卻
竟沒有理睬韓國。韓國朝野便大是驚慌!本來,周室盡滅,整個大洛陽三百餘里變成了秦國三
川郡,韓國立時便如泰山壓頂,直覺那黑森森的刀叢劍陣便在眼前!當此之時,秦軍一舉橫掃
韓國,山東救援只怕都來不及也!然則秦軍沒有攻韓,卻徑直撲向更強的對手,韓國君臣立時
覺得脊椎骨發涼!畢竟,韓國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這是秦軍沒有將韓國放在眼裡,或者
說,秦軍早已經將韓國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師之時順勢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韓國廟堂頓時沒了主張。
  天下戰國,深受秦國之害者莫如三晉,三晉之中莫如韓國。自從秦國崛起東出,近百年來
,韓國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個軸心––卻秦。六國大合縱,三晉小合縱,韓周更小合縱等等
等等,無一不為了消除秦禍。然則無論如何使盡渾身解數,種種移禍之策到頭來總是變做搬起
石頭砸自己腳的滑稽戲,韓國終究擺脫不了這黑森森的彌天陰影。非但不能擺脫,反倒是越陷
越深。如今,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沒了整個韓國!韓國庶民想不通,韓國君臣更想不通。曾幾
何時,韓國也有「勁韓」之號,論變法比秦國還早著一步,論風華智謀之士還勝過秦國,論剛
烈悍勇之將士也不輸秦國,如何硬是連番丟土喪師,竟至於今日抵不住秦軍一員偏將的數萬孤
師?
  沒主張便議。韓國君臣歷來有共謀共議出奇策之風。
  正在此時,人報春申君與齊使夷射入城。韓桓惠王大喜過望,當即親出王城殷殷將這兩位
合縱特使迎進了大殿,就著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塵接風的酒宴。春申君無心虛與盤桓,三爵
之後便對韓王說起了合縱進展。韓王卻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說也!合縱乃韓國存亡大
計,何須商榷!君只明說,韓國須出幾多軍馬?」春申君沉吟笑道:「韓國實力,黃歇心下無
數,韓王自忖幾多了?」
  「八萬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餘萬步軍老少卒,可做軍輜。」
  「韓王大義,黃歇深為敬佩了!」這句頌詞照例是一定要說的。
  「春申君謬獎了。」韓王難得地笑了,老臉卻是一副淒楚模樣,「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
是要計議出個長遠之策來。經年惶惶合縱,終非圖存大計也!」
  「噢呀好!」春申君這次卻是真心敬佩了。他對楚王說叨過多少次,要謀劃救國長策,卻
無一例外地因種種然眉之急拖得沒了蹤影。韓國當此危機關頭,卻能聚議圖存大計,無論你對
他有幾多輕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著邦交慣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縱已定,黃歇只等
明日領軍上道。韓王君臣計議長策,黃歇告辭了。」
  「春申君見外也!」韓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國一體,生死與共,兩位雖楚相齊臣,
猶是韓相韓臣也!姑且聽之,果有長策,六國共行,豈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從命!」雖是鞍馬勞頓,春申君卻實在有些感動了。
  「夷射領得長策,定奉我齊國共行!」
  「好!諸公邊飲邊說,暢所欲言也!」
  二十餘名老臣肅然兩列座案,顯然都是韓國大族的族長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韓桓惠王還
年輕了些許。雖說國君宣了宗旨,老人們卻是目不邪視正襟危坐,一時竟無人開口。春申君久
聞韓國自詡多奇謀之士,夷射更是閉鎖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於言表,兩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肅
然。
  「諸公思慮多日,無須拘謹也!」韓桓惠王笑著又補了一句。
  終於,有個嘶啞的嗓音乾咳了一聲,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開口:「老臣以為,欲抗暴
秦,惟使疲秦之計矣!」
  「何謂疲秦?」韓桓惠王頓時亢奮。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韓國臨河,素有治水傳統,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謂疲秦,便是選派
一最精於治水之河渠師赴秦,為秦國謀劃一數百里大型河渠,徵召全部秦國民力盡傾於該河渠
,使其無兵可征,強秦兵少,自然疲弱無以出山東也!」
  韓桓惠王沉吟點頭:「不失為一法,可留心人選,容後再議。」
  「老臣以為,老司馬之策未必妥當。」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氣喘吁吁,「河渠之工,誤其一
時耳,不傷根本也!莫如傚法越王勾踐,使秦大洩元氣為上矣!」
  「噢––」韓桓惠王長長一嘆,「老司空請道其詳!」
  老人咳嗽一聲分外莊重:「當年勾踐選派百餘名美艷越女入吳,更有西施、鄭旦獻於吳王
,方收吳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舉一反三:一則,選國中妙齡女郎千餘名潛人秦國,與秦國貴
胄大臣或其子弟結為夫婦,使其日夜征戰床笫而無心戰事,秦國朝堂從此無精壯也!二則,可
選上佳美女三兩名進獻秦王,誘其耽於淫樂荒疏國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則後來秦王為
我韓人,韓國萬世可安也!縱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國王子之爭,使其內亂頻仍無暇東顧,此
萬世之計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舉殿肅然無聲,老臣們個個莊容深思。韓桓惠王目光連連閃爍,指節擊案沉吟道:「論說
韓女妖媚,床笫功夫似也不差––只是,倉促間哪裡卻選得數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噴笑,眼角一瞄卻見春申君正襟危坐,連忙皺眉低聲一呼:「我要入
廁!」跟著一個小內侍便踉蹌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韓桓惠王竟立即覺察,高聲揮手:「太醫
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間小內侍來報:「先生又哭又笑涕淚交流,太醫正在照拂,
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韓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來便好。
諸公接著說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計太不入眼,當使絕糧之計也!」
  「老司徒快說!倘能絕秦之糧,六國幸甚也!」韓王顯然是喜出望外。
  做過司徒執掌過土地的老臣語速卻是快捷:「當年越王勾踐也曾用此法對吳,使吳國大歉
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國倉肥大穀粟十萬斛,以大鐵鍋炒熟,而後獻於秦國做種子。秦
人下種耕耘而無收,豈不絕糧乎!」
  「!」倏忽之間老臣們瞪圓了眼珠。
  「此計倒是值得斟酌––」韓桓惠王皺著眉頭躊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緩慢,又耗我五穀!」一老臣霍然離座,「焚燒咸陽,夷秦宗廟,逼秦
遷都,秦國必衰!此乃傚法秦國衰楚之計,春申君幸毋怪之。當年白起攻楚彝陵,毀楚國歷代
王陵,又佔郢都,楚國無奈東遷,從此衰落也!行此策時,再懸重賞買敢死刺客百名,潛人咸
陽刺殺秦王,秦國自是一蹶不振!」
  「大賓在座,老司寇出言無狀矣!春申君見諒。」韓桓惠王當即一個長躬。
  「噢呀!無甚打緊了。」春申君嘴角終是抽搐出一片笑來,「只是黃歇不明老司寇奇計了
,韓國連天下形勝上黨之地都拱手讓給了別家,能有白起之軍攻咸陽夷宗廟?果能如此,天下
幸甚了!」
  韓國君臣大是難堪,一片嘿嘿嘿的尷尬笑聲。正在此時,殿外一聲少年長吟:「稟報叔王
,我有奇計也!」似唱似吟頗是奇特。韓桓惠王對春申君笑道:「此兒乃本王小侄也,自來口
吃,說話如唱方得順當。三年前,我將他送到荀子大師門下修學,想必從蘭陵趕回來看望本王
也。傳詔,教韓非進來。」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黃歇自當一睹公子風采了!」
  隨著內侍傳呼之聲,一個紅衣少年飄然進殿,散髮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
躬,春申君卻看得分明,這個少年眉宇冷峻肅殺,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沒有未冠少年該當有的
清純開朗,心下不禁驚訝。韓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兒過來坐了,也聽聽老臣謀國,強如你
蘭陵空修也!」少年卻昂然高聲道:「韓韓韓非前來辭行,不不不不屑與朽木論道也!」臉竟
憋得通紅。「小子唐突!」韓王板起了臉,「你之奇計說來聽聽,果有見識,便饒你狂妄一回
。」
  「叔王!」小韓非肅然吟唱,「古往今來,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以詭異荒
誕之謀算計他國,而能強盛本邦者,未嘗聞也!若要韓強,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肅吏
治、求士任賢、富民強兵,豈有他哉!若今日韓國:舉浮淫蠹蟲加於功實之上,用庸才朽木尊
於廟堂之列;寬宥腐儒以文亂法,放縱豪俠以武犯禁;寬則寵虛名之人,急則發甲冑之士;不
務根本,不圖長遠,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腐朽充斥廟堂,荒誕濫觴國中!如此情勢而求
奇計,尤緣木而求魚,刻舟而求劍,南其轅而北其轍,焉得救我韓國也!」鏗鏘吟說激揚殿堂
,老臣們竟是死一般寂然。
  「豎子荒誕不經!」韓桓惠王勃然變色,「幾多歲齒,只學得一番陳詞濫調!當年申不害
也如此說,還做了丞相變了法!韓國倒是富強了一陣,可後來如何?連戰慘敗,非但申不害畏
罪自裁,連先祖昭侯都戰死城頭!事功事功,變法變法,事功變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
子果有奇計便說,若無奇計,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們長吁一聲頓時活泛。少年韓非卻咬著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
奇計,韓非可獻得五七車也!」
  「噢?先說一則聽來。」
  「叔王聽了。」小韓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來,「請得巫師,以祭天地,蒼龍臨空,降秦三
丈暴雨,秦人盡為魚鱉,連根滅秦,大省力氣!」
  「豈有此理!他國不也帶災?」老司徒厲聲插入。
  少年韓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國,他國豈能受此恩惠?」
  「此兒病入膏肓!老臣請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痾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誕矣!」少年韓非的清亮笑聲淒厲得教人心驚,擺
著大袖環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蟲蠹蟲,皓首窮經,大言不慚,冠帶臭蟲!」
  「來人!」韓桓惠王大喝一聲,「將豎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們跟著一聲怒吼。
  「韓非去也!」武士作勢間紅衣少年便嘻嘻笑著一溜煙跑了。
  ––
  韓國的圖存朝議終是被這個少年攪鬧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鬱悶非常,回到驛館便在廳中
獨坐啜茶,思緒紛亂得難以理出個頭緒來。少年韓非的一番言辭深深震撼了他––素來孱弱的
韓國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個天賦英才!這個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辭簡直就是長劍當胸直入,教
人心下翻江倒海陣痛不已。「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可謂振聾發聵!一篇說辭
字字金石擲地有聲,豈至指斥韓國,直是痛擊山東六國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縱英才,若在百年
前變法大潮之時,實在是堪與商鞅匹敵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舉朝斥責一片喊打之聲?韓國
之哀乎?六國之哀乎?憑心而論,今日韓非若在郢都,楚國朝堂能接納此番主張麼?你黃歇能
像當年擁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撐持韓非麼?此念一閃,春申君臉紅了。說到底,春申君的瞀亂
正在於此––荒誕情景發生在別國朝堂,自己卻慚愧得無地自容!今日韓王一口允准出兵,合
縱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心頭反倒酸澀得直要流淚。
  夷射來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雞鳴,兩人竟一句話也沒說。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42

【第六節】
  九月中旬,六國兵馬終於聚齊了。
  這次合縱不同以往,六國兵馬都是隱秘集結。這是信陵君特意給各國申明的要旨:合縱之
軍務必穿行河谷晝伏夜行,戰馬銜枚裹蹄,全軍輕裝禁炊,不求快捷,務求隱秘!這封密書使
各國將軍大感意外,即往合縱歷來都是大張旗鼓出兵,聲勢惟恐不大,何以這次出兵便要做賊
一般?大軍行進在本國本土,還要銜枚裹蹄輕裝禁炊,這不是作踐人麼?如此神秘兮兮地折騰
,秦軍便沒有斥候麼?各國將軍完全是不約而同地將這封密書當做了耳旁風,紛紛大聚兵馬,
要做浩浩蕩蕩的興兵伐罪之師。
  正在此時,信陵君軍書又到,除重申前書要旨,更口吻嚴厲地立約:何國軍馬不秘密開進
,便休要出兵,魏趙韓三國抗秦足矣!這可是戰國合縱頭一遭––自來合縱都是惟恐哪國不動
兵力不足,各國都要興兵了又說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這魏無忌究竟要弄甚個玄虛?疑惑歸
疑惑,牢騷歸牢騷,各國君臣思忖再三,還是嚴厲下詔:務必遵照信陵君將令行事,如期秘密
開進!
  這便是信陵君魏無忌的威望。戰國自有合縱抗秦,此前成立過四次六國聯軍,獨有信陵君
統率聯軍的那次一舉大敗秦軍挽救了趙國挽救了山東。馬服君趙奢是山東六國第一個勝秦名將
,然其威望與信陵君卻不能同日而語。何也?趙奢勝秦乃山地戰,雙方兵力俱在十萬以內,狹
路相逢惟浴血拚殺耳,雖則難能可貴,終難成兵法謀略之範例也。合縱救趙之戰卻是平原野戰
,雙方兵力均在三十萬以上,且不說戰場調遣遠非山地小戰可比,單是能將六支戰力不一素無
統轄臨時湊集的散兵擰成一支鼓勇之師,便絕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員戰場猛將,
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彷彿天生便是將兵之命,沒有戰事論國政,比孟嘗君、平原君
、春申君三公子也強不到那裡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廟堂游刃有餘;然則若有戰事,信陵君在
廟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項都立時變為非凡之處而大放光華,剛嚴凜然的秉性化做罕見的將帥威權
,豪俠尚武的結交化做最能親和將士的魅力,任賢用能講求實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軍
的將帥德風,廣學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戰陣,異能而通諸般大型攻防兵器,運兵謀劃每每出人意
料,戰場將令每每令人驚歎!臨危而亢奮,亂局而從容。如此等等,都使進入莫府的信陵君如
魚得水,調兵遣將如皰丁解牛。更為山東諸將景仰者,在於信陵君臨戰關頭的決戰決勝之氣!
當年五國聚兵救趙,惟缺大將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為將。便在五國聯軍
群龍無首眼看救趙就要成為泡影之時,信陵君盜竊兵符,力殺魏王心腹大將,強奪魏軍兵權,
硬是風風火火趕赴了聯軍營區,一鼓救趙大敗秦軍。此等勇略膽魄,非天賦異稟而無可為也!
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鄲而有門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門客也紛紛來投,一時竟使素來粗莽的
趙國成為天下士子匯聚的風雲之地。信陵君在邯鄲寫下了一部兵書,也成為孫臏之後最為山東
名士推崇的戰國兵法。百餘年之後的太史公為信陵君做傳,末了也是由衷讚歎:「信陵君名冠
諸侯,不虛耳!」這是後話。
  卻說六支兵馬分頭秘密疾進,九月初終於全部抵達大野澤西北山地。
  大野澤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選擇的戰場。戰國之世,大野澤又稱巨野澤,與逢澤、巨鹿澤共
為中原地區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澤在黃河流域趙國境內,大野、逢澤皆在濟水流域。逢澤在魏
國境內,大野澤在魏國與齊國邊境地帶。雖說戰國時期的領土城池經常盈縮不定,但魏齊同為
大國,相互交戰不多,國土大體上還是始終以大野澤為分界的,澤東為齊國,澤西為魏國。後
來,大野澤隨著濟水的乾涸消亡而漸漸乾涸萎縮,只留下了被後人稱為東平湖與梁山泊的狹小
水域。後世中國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漢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澤留下的痕跡。戰國時期,濟水是
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濟)之一,水量豐沛,橫貫魏齊趙而獨立入海,是中原地區當之
無愧的母親河之一。濟水洪流沉積擴展的大野澤煙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圓幾近千里,水道東連
泗水,成為吞吐兩大河流的巨澤,時稱中原三大澤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時,大野澤尚有南北
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勢。《書.禹貢》有云:「大野既瀦。」《周禮.職方.兗州》云
:「其澤藪曰大野。」《左傳》哀公十四年(公元前四八一年)記載:「西狩於大野。」如此等
等,足見大野澤聲名之顯赫!
  大野澤周邊無著名高山,丘陵連綿林木茂密,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卻是河谷險道縱橫交錯
,尋常人難以窺其奧秘。當年孫臏兩勝龐涓的桂陵之戰、馬陵之戰,都是在這片山地打得伏擊
戰。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將軍印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幹斥候與於秦國有商事往來的老
商,同時在咸陽與秦軍營地細緻探察,月餘之後匯總的情勢是:秦軍東出攻齊,其路徑是從大
野澤的東北岸官道越過大野澤,前出於大野澤以東的盧縣山原駐紮;蒙驁的謀劃是:先行攻克
齊國濟北的二十餘城,再南下攻克已經分別被齊國、楚國滅掉的薛國魯國,一舉震懾齊楚兩大
國;蒙氏本齊人,不願齊國化為焦土廢墟,故而欲先大展軍力,而後迫降齊國;故此,蒙驁大
軍東進,沒有像攻掠三晉那般電閃雷鳴地猛烈突襲,而是先向濟北從容張兵,目下已經出動一
軍攻克五城,蒙驁率主力大軍陳兵薛郡(故薛國)邊境,尚未對薛魯開戰。
  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領的魏軍最先抵達大野秘密營地。
  營寨紮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軍械兵器與接應各路兵馬之外,其餘將士立即為未到
的各國大軍開闢營地、準備冷炊。魏軍將士大感詫異,歷來合縱聯軍都是各軍自理糧草輜重,
營地起炊之類的軍務更是各軍本分,不相互傾軋已經是萬幸了,幾曾有過先到之軍為後者開營
備炊之事?詫異歸詫異,基於對信陵君的信服,魏軍將士還是立即忙碌了起來。
  信陵君對聯軍作戰有著深深的憂慮。也就是說,此次能否戰勝秦軍,他是心中無底的。憂
不在戰,憂在將士之心。大約誰都沒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東六國的糜爛衰頹已經是無以
復加了,君臣傾軋軍政掣肘已成積重難返之惡習,大軍雖發,安知沒有諸般無法預料的後患?
縱是各軍齊到,有沒有決戰決勝之心,實在也未可知。反覆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個基點:一
是此戰不能持久,久則聯軍內部必生事端;二是必當有同心死戰之志,否則各軍相互自保,必
然敗軍;三是此戰必須以奇謀用兵,非奇不足以速決。三點之中,以同心死戰最為要緊,無此
根基,任你奇謀百出也是付之東流。
  五六日之後,各軍先後抵達大野山地。
  峽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簡陋的聯軍莫府第一次聚將會商軍情。
  中軍司馬首先宣讀了聯軍會兵概要:趙國精騎五萬步軍兩萬,主帥平原君;楚國步騎十萬
,主帥春申君;魏國攻弩武卒(步軍)六萬,鐵騎三萬,主帥信陵君;韓國步騎八萬,主帥老
將韓朋;燕國輕騎六萬,主帥將渠;齊國步騎六萬,主帥陳逯;總計六國兵力四十六萬,將軍
五十三員。
  「噢呀,秦軍二十六萬,我方勝出多了!」春申君長吁一聲。
  平原君連連搖頭:「不好比也!聯軍哪次不超秦軍兵力十幾二十萬?」
  「敢請信陵君先說個打法出來,老夫憋悶!」老將韓朋耐不住了。
  「對也!這秘密進軍折騰死人,趕緊說如何打法!」齊將陳逯立即呼應。
  「春申君、平原君,諸位將軍,」信陵君沉穩從容地從那張名為帥案實則只是一張支架著
的大木板前站起,「其所以要各軍秘密進發,在於聯軍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能制勝也!
數十年前,山東六國氣勢正盛,各國盡有精銳之師,尚不能合縱勝秦,況今日國力凋敝之時?
我方實力大減,秦國方興未艾,猶須慎之又慎,縝密戰事也!就實而論,此戰非往昔合縱可比
。往昔可一敗,可再敗,各國根基尚能支撐。今日之戰,卻大是不同。六國存亡,全在此戰!
此戰若勝,六國尚有重新崛起之機遇。此戰若敗,則六國軍力崩潰,亡國之期指日可待!惟其
如此,堪稱六國背水之戰也!諸位但憑心而論,此戰若敗,何國當得秦軍兵鋒?其時便是不謀
而合縱,兵力何在?軍輜何在?結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歸秦,豈有他哉!」帳中一時肅然,
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無忌先出危言,不在聳人聽聞,而在醒動諸位:此戰惟做死戰圖
存之心,方能精誠一心縝密謀劃戰而勝之!」
  「死戰圖存!精誠一心!」大將們轟然吼了一聲。
  「噢呀––」春申君長長一聲喟嘆,「如此景象,老夫恍若夢中了!」
  平原君一眶熱淚:「同仇敵愾,六國多年不見也!」
  「信陵君已經說得透底,誰若畏敵惜命,當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國動議合
縱,老夫先發個誓願:此戰不勝,老夫自裁謝國!」
  「趙勝亦同!」
  「魏無忌亦同!」
  當三雙大手緊緊疊握三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聚在一起時,大將們悚然動容了,不約而同地慷
慨高呼:「不勝秦軍,自裁謝國!」
  「但有此心!我軍必勝!」信陵君奮然一呼,轉身大步走到帥案前,「開圖!」
  中軍司馬拉開案後大幕,一張丈餘見方的木板大圖《大野山川》豁然顯現眼前。信陵君手
中長劍指點著地圖道:「此戰倣傚孫臏之桂陵戰法,在大野澤西北岸伏擊破秦。伏擊之要:一
在攻敵要害,迫使蒙驁主力回軍馳援;二在大軍隱蔽巧妙,使敵不能覺察;三在接戰之時全力
死戰,不使秦軍輕易衝破伏擊戰場!以聯軍戰力,不求全殲秦軍,但能殺敵十萬以上,則秦軍
必然退出山東,是為大勝!諸將以為可行否?」
  「采––!」
  「信陵君儘管發令,諸將軍無異議了。」春申君認真點頭。
  「好!」信陵君劍鞘指向大圖,「諸位且看,秦軍我軍所在恰是大野澤兩端,秦軍在大野
東北,我軍在大野西南,遙遙相距四百餘里;秦軍另有王陵一軍攻濟北,與我軍相距八百餘里
。我軍預謀,便是在桂陵東北山地的這片山原密林伏擊秦軍!」
  燕軍大將將渠突然插斷道:「孫臏設伏老戰場,秦軍豈能上當?」
  「將軍差矣!」平原君搖頭,「兵不厭詐,二伏必勝。此乃軍諺也。以軍情論,秦軍蔑視
六國已久,此次秦軍連攻山東未遇抵抗,蔑視六國尤甚!蒙驁僅分兵五萬攻濟北二十餘城,顯
然將十萬濟北齊軍視若無物。如此秦軍,豈能想到聯軍伏擊?縱然想到,也以為不堪一擊,反
以為是盡滅六國大軍的天賜良機。惟其如此,使秦軍入伏,不足慮也!」
  將軍們紛紛點頭,認同了平原君說法。
  信陵君肅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軍弱點所在。惟有此弱,我軍可戰也!」長劍又指
大圖,「我軍戰法是:兵分四路,兩次設伏。具體謀劃為:一軍飛騎北上,強攻王陵五萬鐵騎
而後南逃,誘使其追擊南來;在其南下五百里處之大峽谷,一軍以六萬步軍設伏,包圍王陵鐵
騎,佯做王陵不能突圍而我軍亦無法殲滅之相持態勢,誘使蒙驁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我軍佯做
不支,第一道伏擊圈崩潰南逃;秦軍必全力追殺,我軍主力預在其百里之外設伏,痛擊秦軍!」
  「願聞將令!」大將們異口同聲,顯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軍。」信陵君從帥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軍為北上飛騎,由趙魏兩軍八萬
騎兵組成,攻敵務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軍由老夫親自統領。」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
軍六萬步卒,於秦軍南下五百里處峽谷設伏,由春申君統領。」春申君嗨的一聲接過令箭,信
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軍燕軍飛騎六萬,專一接應掩護第一道伏擊圈佯敗後撤之步軍
,合為一體後趕赴最後戰場之外圍截殺突圍秦軍,由將渠統領。」將渠慨然領命,信陵君拿其
第四支令箭,「伏擊主戰場為二十六萬步騎,對蒙驁大軍合圍痛擊,由精於戰陣之平原君坐鎮
統帥!」
  平原君卻沒有接受將令,只目光爍爍地看著信陵君不說話。帳中頓時一片寂然––趙軍乃
聯軍主力,平原君若是與信陵君生出齷齪,這合縱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機敏過人,立時
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負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將,不想平原君卻是喟然一嘆:「
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趙勝實在不堪主戰場重任矣!」轉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
,「趙勝知君厚意,先行謝過。北上軍最是險難,須主將親自披堅執銳衝鋒陷陣,故君自領也
。主戰場雖為鏊兵劇戰,然主將重在調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趙勝也。戰陣廝殺,趙勝自認
強於信陵君。坐鎮調遣,信陵君強於趙勝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調兩人之長,各用兩人之短
。趙勝若坦然受之,豈非六國罪人乎!」
  大將們一時肅然一時難堪。春申君一時也不知如何說法––兩君都是剛烈豪俠之士,平原
君方才口吻,顯然不無責難信陵君之意,卻也沒有明白表示自己請命統領第一軍;信陵君也是
默然不應,若一言勸說不當,此前嫌隙復生,局面便難以收拾了。然則不說更是難堪,非但兩
君不能化解,連自己這個首倡合縱者都要被將軍們疑為沒有公道了。思忖之間,春申君斷然開
口:「噢呀信陵君,黃歇直言,萬事以抗秦為大了!」
  一言落點,大將們的目光齊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帥案。
  信陵君走下帥案,對著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義,無忌謹受教也!」轉身對著
大將們又是一躬,「此事乃無忌彌補私誼之心過甚,以致將令失當,無忌謝罪!」
  「無忌兄!趙勝計較過甚,錯責人也!」
  「趙勝兄!無忌私而忘公,夫復何言!」
  兩廂對拜四手相握,帳中一聲喝采,春申君便是老淚縱橫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47

【第七節】
  蒙驁有些不高興了。
  兵出山東已經年餘,正在這所向披靡之時,呂不韋卻派特使送來緊急密書一封主張退兵,
理由是大軍前出太遠,糧草軍輜難以連續輸送。蒙驁先對此等方式不悅。說是班師,卻無君命
詔書,丞相私修密書便教大軍班師,不是給老夫出難題麼?往好處說,蒙驁願意相信這是呂不
韋對他的敬重,寧可先行商議,指望他接受班師理由而後自己提出班師,而不貿然以君命形式
強使他班師。畢竟,秦王對呂不韋的倚重與信賴朝野皆知。呂不韋若一意孤行,請得秦王一道
詔書實在不是難事。往不好處說,呂不韋此舉似有猜忌之嫌,又似有圓滑之意。猜忌者,怕他
蒙驁功業過盛,如同當年之范雎對白起也。圓滑者,逃避朝野責難也,日後若公議將班師指為
貽誤戰機,蒙驁難道能說奉文信侯密令麼?然無論如何,此等猜想帶來的不悅終是一閃念而已
。蒙驁其所以對特使當場申明不贊同班師,更為根本的原因,在於他以為呂不韋所說的理由根
本是子虛烏有。
  作為大軍統帥,蒙驁豈能沒有糧草謀劃?
  秦軍此次東出,除了攻韓攻魏依靠新設立的三川郡輸送糧草軍輜外,攻掠趙國與東出齊國
,都是以戰養戰奪取城池自取軍食,何曾向呂不韋嚷嚷過糧草軍輜?「千里不運糧」,既是軍
諺也是商諺,老夫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麼?軍前實情分明別樣:三晉兵馬望風而逃,攻陷城池
之後根本無須掠民,僅官倉穀麥財貨就足夠軍食了;出兵年餘,輜重營車隊向三川郡運回的糧
貨遠遠多於運來的糧貨,大軍所需要輸送者,僅僅是將士特需的秦地醬牛羊肉與修葺甲冑兵器
的皮革鐵料而已;退一萬步說,即或因路途遙遠無法輸送這些特需物事,秦軍也完全能就地解
決,只要糧穀充裕,不咥秦人烹製的醬牛羊肉還不照樣打仗?決意攻齊之前蒙驁便做了籌劃:
大軍一進入大野澤東岸的齊國邊境,立即派出五萬鐵騎攻濟北,立即同時在主力大軍營地修築
臨時糧倉;待濟北十餘城官倉的糧草財貨全數運到,便是秦軍猛烈攻齊之時;攻佔臨淄之後稍
事休整,大軍便可直下楚國!
  蒙驁很清楚,地域遼闊的楚國是最難擊潰的。秦國攻楚的路徑歷來只有兩條:一出武關打
山地戰,一下江峽打水戰。當年武安君白起攻佔郢都,便是水路下江。從根本上說,這兩路都
難以給楚國致命一擊。原因只有一個,道遠路險,主力大軍與糧草輜重皆難以最大規模地展開
。而從齊國南部邊境壓向楚國的吳越故地,則形勢立變為從背後猛擊楚國!楚失江東吳越,淮
南淮北之腹地便立時袒露在秦軍兵鋒之下,滅楚便是指日可待。若得對鞭長莫及而最難打的楚
國狠狠一擊,縱不能一戰滅楚,也將使楚國名存實亡。
  如此功業,如此情勢,任何一個大軍統帥都會怦然心動!
  蒙驁能輕易班師麼?不說是文信侯密書,當真是秦王下詔,蒙驁也會以「將在外,君命有
所不受」而拒絕––大軍正在衝要之地,豈能因不切實情之一書錯失戰機也!
  送走特使,濟北王陵急報飛來:已攻陷濟北六城,齊國各城守軍一戰即潰,旬日之內可全
部攻陷濟北!蒙驁精神大振,立即派輜重大將率領一萬鐵騎護送龐大的牛車隊北上,盡快運回
濟北各城官倉的糧草財貨。次日清晨,輜重軍馬便浩浩蕩蕩往西北去了。蒙驁立即下令聚將,
部署即將到來的攻齊大戰。部署完畢眾將散去各自忙碌,蒙驁便親自修書一封,派一處事練達
的高爵司馬為特使進入臨淄,說動齊王建降秦,以保全田氏社稷並使臨淄生民免遭塗炭之劫。
  如此三五日,蒙驁大軍已經準備就緒。濟北傳來軍報:王陵軍又攻陷兩城,輜重車隊已經
南下,預計旬日可達。特使也從臨淄趕回,帶來齊王建的書信答覆:齊國可降,然降國事大,
容我君臣商議處置善後諸事,請以一月為限,毋得動兵。蒙驁思忖片刻當即回書:半月為限,
齊王務必速決!
  卻說平原君率八萬飛騎趁著夜色兼程北上,曙色時分涉過濟水接斥候飛報:秦軍輜重車隊
數千輛浩蕩南下,正在東方五六十里開外的魯薛官道!平原君的封地平原城,便與濟北隔河遙
遙相望,橋路若是正常,快馬半個時辰即到,故此對濟北地理瞭如指掌,一聞斥候消息便知雙
方態勢。平原君思忖五六萬飛騎足當襲擊王陵之任,若能同時襲擊秦軍糧草則更能激怒蒙驁,
於是當機立斷:分出魏國三萬騎兵猛襲秦軍車隊,自率五萬趙軍飛騎繼續北上襲擊王陵。
  平原君事先已經探明:蒙驁以樂毅滅齊為前車之鑒,防止齊人從海上轉移財貨;秦軍王陵
部攻掠濟北的戰法是鐵騎直插海濱,從北向南逐城猛攻;日前正渡過漯水,今日便是攻克漯陰
城之時。尤為重要得是,秦軍因了要運送糧草財貨,濟北所有路橋皆完好無損。若無此條,平
原君便不能越過濟水與秦軍作戰,否則很難向南逃走誘敵。今橋路完好,趙軍飛騎便徑直馳過
濟水殺向漯陰。
  昨日暮色之時,王陵鐵騎五萬已經抵達漯陰城外十里處紮營。濟北攻城以來,已經有六座
城池不戰而降。漯陰大城,五萬百姓八千守軍,更有漯水南北最大的官倉,不戰入城最佳。故
此,王陵陳兵不做夜攻,先派一名司馬入城勸降,要看漯陰城動向再做定奪。二更時分,司馬
攜漯陰使節歸來。使節唏噓陳情:漯陰令與守城將軍皆願歸降,然因兩人家小俱在臨淄,請將
軍務許三日之期,待兩大人秘密接出家人而後舉城降秦。慮及下齊並非一日之功,王陵思忖一
番慷慨答應了;一面飛書稟報蒙驁,一面傳下軍令大軍整休三日。
  次日清晨秋陽初升,忽聞滾滾沉雷殺聲遍野!王陵素來機警過人,未待斥候軍報已經下榻
整好甲冑傳下將令:全軍上馬接敵!馬隊發動之間斥候來報,數萬騎兵從南殺來,看旗號氣勢
,是平原君親自率領的趙國邊軍!一聞趙國邊軍與平原君名號,王陵殺心大起,激昂大喝:「
秦軍鐵騎復仇揚威之時到了!兩翼各萬騎包抄,中央三萬騎老夫親率!殺––」一時鼓號齊鳴
馬蹄如雷,黑色鐵騎便烏雲般壓向秋日的曠野!
  午後時分,蒙驁正與一班將領會商攻齊部署,卻有王陵軍一名司馬緊急來報:平原君率領
一支大約五六萬的趙軍飛騎猛攻王陵軍,酣戰一個時辰,我軍已經殺退趙軍,王陵將軍正率部
追殺南逃趙軍。
  「趙國邊軍平原君,空有虛名也!」蒙驁笑了。
  「稟報上將軍:敵情未明,王翦以為我軍不能追殺趙軍!」
  「王翦又有主張也。」高爵老將王齕冷冷一笑,「山東六國已成驚弓之鳥,趙勝掙扎耳耳
,有甚不明?若是老夫,也要追殺得一個不留,正好報邯鄲之仇!」
  年輕的王翦卻紅著臉道:「為上將者當以大局為重,望上將軍三思!」
  蒙驁頗有些沉吟了。這王翦原本是個千夫長,因在這次東進攻趙中大顯鋒芒,剛剛由千夫
長晉陞為公大夫爵位,實職是萬人之將,也就是僅僅高於千夫長的將軍。雖然只是二十三歲的
年輕將軍,此人卻是冷靜多思勇猛堅韌,依稀頗有武安君白起少時之風。他說軍情未明,還當
真值得斟酌。王齕、王陵、桓齕,乃至蒙驁自己,當年都是在長平大戰後因攻趙敗師而蒙羞,
對趙軍,對平原君,確實有著非同尋常的血仇,會否因此而錯判情勢?
  「大野西岸,可曾發現軍馬?」
  「稟報上將軍:大野西岸三百里沒有軍營!」斥候營總領高聲回覆。
  「王翦,你言軍情未明卻是何指?」
  「稟報上將軍:王翦只是推測,並無探察憑據。平原君乃資深重臣猛將,趙國棟樑,若無
後續接應,當不至於僅率五六萬飛騎孤軍拚殺!兵不厭詐。若有疑點,便當慎之又慎,不當冒
進!」
  正在此時,斥候飛騎報來:輜重車隊在漯陰之南遭遇三萬魏軍騎兵截殺,護車萬騎正在拚
死激戰,請求緊急馳援!王齕頓時拍案高聲:「敵情明也!魏趙聯兵,截我糧草!趙勝老匹夫
好盤算也!」蒙驁心念電閃,無論軍情如何糧草輜重都不能丟失,當即發下將令:大將嬴豹立
即率三萬鐵騎北上馳援,務使輜重車隊安然返回!嬴豹領命出帳。蒙驁又命王陵司馬立即回軍
叮囑王陵:追殺趙軍適可而止,無論斬首多少,二百里之內必須撤回!
  「天黑之前若再無異情,便是魏趙兩軍截擊濟北糧草,圖謀迫使我軍班師。」蒙驁對大將
們昌明了他對情勢的大體判斷,而後下令,「各軍部署不變,繼續攻齊軍備!一俟糧草車隊歸
倉囤積,我主力大軍與濟北王陵軍便同時進發,兩路威懾臨淄。不管齊王建降與不降,務必在
十月初拿下臨淄!」
  「嗨!」大將們轟然應命。
  王齕狠狠拍案:「可惜也!又教趙勝老匹夫逃了!」
  不想便在五更時分,卻有兩道緊急軍報接連傳來:第一道軍報說,王陵鐵騎追擊趙軍於二
百里處中敵埋伏,激戰不能突圍,敵軍亦無力吞掉我軍,目下正在膠著僵持!第二道軍報說,
嬴豹三萬騎昨日北上兩個時辰後,正遇輜重車隊,一舉殺退魏軍;護送車隊回歸路上,嬴豹將
軍聞王陵危境,遂分兵萬騎交輜重大將護衛車隊歸營,自率兩萬鐵騎星夜馳援王陵去了!
  蒙驁接報,實在有些哭笑不得。看來這是最終敵情了:信陵君平原君設下計謀,以同時襲
擊王陵與輜重車隊為餌,誘使王陵入伏,進而誘使秦軍主力馳援,圖謀伏擊大敗秦軍!然則這
支伏兵連王陵五萬鐵騎都吞不下,最多也就是十餘萬步騎埋伏,自然也不會有大型連發駑機,
否則王陵能撐持一夜?如此區區之兵,也竟敢在秦軍二十餘萬主力大軍面前設下圈套強奪糧草
輜重,當真好盤算也!驟然之間,蒙驁雄心陡起,老夫便是將計就計,率領大軍殺入伏擊谷地
,一舉反擊全殲魏趙殘餘軍力,教爾從此束手就擒!魏無忌啊魏無忌,你雖精通兵法,然終是
無米之炊,老夫不咥了你豈非暴殄天物也?
  聚將鼓在黑沉沉的黎明隆隆擂響!蒙驁斷然下令:老將桓齕率八萬步軍守定大營糧草,自
與老將王齕率領全部主力鐵騎十萬馳援王陵!一時雷厲風行,不到半個時辰,十萬鐵騎已經狂
飆般向大野澤西南捲去。
  此時的秦軍鐵騎已經是一人兩馬,又是不帶糧草只帶隨身三日乾肉的輕兵飛騎,兼程奔馳
當真是速度驚人!正午時分,便由大野澤東北飛馳三百餘里進入大野澤西南山地,大舉殺入伏
擊戰場。接戰未及半個時辰,伏擊山谷便被秦軍猛力打穿,兩岸山林的伏擊敵軍亂紛紛蜂擁向
南逃竄。秦軍追出谷口,只見各色旗幟遍野散亂,只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旗下人馬稍有
部伍之形,其餘軍馬竟是落荒奔走狼狽鼠竄。
  「稟報上將軍:伏擊軍馬有六國旗號!」
  其實在斥候飛騎之先,蒙驁已經在山丘看見了春申君的黃色大旗。有春申君旗號,眼前便
可能是六國合縱聯軍!斥候飛報六國旗號皆齊,合縱成軍便再無疑慮。明此情勢,蒙驁頓時又
驚又喜!驚得是此次東出全然未聞山東六國合縱消息,如何這合縱竟秘密結成了?喜得是不經
意間竟一舉擊潰了六國合縱,當真痛快不過也!
  「上將軍!」一騎飛上山岡,戰馬嘶溜溜打著圈子。
  「王翦!為何脫隊!」
  「王齕老將軍帶大軍追殺三公子!末將阻攔不住!請上將軍鳴金收兵!」
  「正是大敗合縱之時,鳴金做甚!返回殺敵!」
  「敵情不明!六國旗幟似有序而逃!」
  「老夫有眼!」蒙驁大是惱火,「六國烏合之眾,莫非還能二次設伏!中軍司馬大旗發令
:全軍追殺,務擒三個老匹夫!」說罷飛身上馬,對三千護衛一揮長劍一聲喊殺––正在此時
,王翦從馬上飛身躍起直撲馬前,竟硬生生凌空扯住了馬韁,戰馬陡然嘶鳴人立將蒙驁掀翻下
馬!護衛騎士大驚,嘩啦圈馬,數十支長劍立即指住了王翦周身!
  「上將軍!復仇誤國,不能追殺啊!」王翦已經托住了蒙驁,嘶聲哭喊著。
  「大膽!」蒙驁一腳踢開王翦,「革職羈押!戰後論罪!」
  軍法司馬一揮手,四名甲士轟然架開了王翦。王翦兀自掙扎大叫:「上將軍!不能啊!敵
軍分明有詐啊––」眼看馬隊隆隆下山,王翦一急竟昏死了過去。軍務司馬立即掐住了王翦人
中穴大叫:「王翦醒來!不領軍法便想死麼!」
  卻說蒙驁催動後軍全力掩殺,遙遙便見前方山原之間「王」字黑旗大展,王齕的前軍主力
正向信陵君大旗逼近。蒙驁長劍高舉左右示意,身邊軍令號兩陣嗚嗚長吹,後軍四萬鐵騎便分
做兩翼展開,向廣闊的山原包抄過去。殺過一道山梁,眼看便要兜頭抄住包括三公子大旗在內
的潰敗逃軍,山梁卻突然變為一道高聳的山峰,各色旗幟的敵軍竟繞過山峰密林消失得無影無
蹤。狂飆追殺的秦軍馬隊收剎不住,後軍蒙驁眼看著王齕的前軍主力迅速地沒進了突然出現的
神秘大峽谷!
  「鳴金!」蒙驁心下一閃舉劍大喝,後軍堪堪收在了谷口山梁。
  前軍未曾回身,大峽谷中已經響徹隆隆戰鼓與山崩地裂般的殺聲。幾乎同時,蒙驁又聞身
後山原殺聲大起,一片紅旗的趙國邊軍暴風驟雨般捲地殺來,當先一面大旗便是「平原君趙」
。蒙驁沒有任何選擇,長劍一舉一聲喊殺,秦軍鐵騎便返身衝下山梁與趙軍飛騎廝殺在了一起
。兩支騎兵都是天下聞名的精銳之師,在起伏無定的山原間展開生死大搏殺,當真是懾人心魄
!蒙驁軍三萬餘騎,平原君也是三萬餘騎,堪堪伯仲,一時難解難分。然則雙方將士戰心卻是
不同。平原君是心無旁鶩,趙軍是惟專廝殺。蒙驁卻是三軍統帥時時慮及谷中主力大軍,其焦
灼之情可想而知;秦軍將士也情知身陷危境,恨不能一陣殺光趙軍入谷接應王齕。秦軍上下人
人情急,部伍配合便多有縫隙。煙塵搏殺之中,蒙驁的三千中軍護衛馬隊竟鬼使神差地被平原
君馬隊圍進了一片山凹之地,情勢萬分危機––
  正在此時,趙軍身後殺聲大起,大片秦軍鐵騎如泰山壓頂般從來路山地殺來。漫山遍野的
黑色騎士無甲無胄赤膊揮劍開弓勁射,渾然不知生死,衝鋒氣勢儼然狂人死戰。當先一將赤膊
散髮連連砍殺,率一支馬隊徑直向平原君大旗狂吼衝來!
  「秦軍輕兵!鳴金入谷!」山樑上的平原君一聲驚呼,趙軍飛騎呼嘯而去。
  「上將軍!末將來也!」
  「王翦來得好!」蒙驁一馬衝上凹地,「率輕兵守住退路,老夫入谷接應!」
  「上將軍!」王翦一馬橫立,「三軍統帥當掌控全局!若信得王翦必死之心,請許王翦兩
萬輕兵入谷接應老將軍!」
  「聽你了。」蒙驁慨然一句轉身大吼,「輕兵兩萬歸王翦統轄!入谷死戰!接應主力出谷
!老夫死守谷口!」
  「輕兵勇士隨我入谷!殺––」王翦率領兩萬輕兵颶風般捲進峽谷。
  耳聽谷中殺聲如雷,蒙驁後悔得心頭滴血。若非大本營還有主力步軍與輜重大倉,全局確
實需要隨時調度,他無論如何不會在這裡受此生死煎熬,而讓年輕的王翦率領輕兵入谷。老王
齕是天下聞名的猛將,戰場殺紅了眼從來不知後退,王翦勸得住他麼?若是入夜谷中主力還不
能突圍,又該當如何?看看將近暮色,一時大為焦灼,素來以穩健縝密著稱的蒙驁竟是有些懵
了––
  「稟報上將軍:五萬重甲步軍兼程開到!」
  「啊?重甲步軍!好!」蒙驁狠狠吼了一聲好,轉身看著已經翻過山梁沉雷般壓來的重甲
步軍,頓時精神大振,來不及去想步軍如何突兀開來便斷然下令,「中軍司馬率鐵騎守定谷口
!重甲步軍弓弩當先,隨老夫入谷接應!」中軍司馬欲待請命,蒙驁不由分說便是一聲大吼,
「軍令如山!步軍列陣!」說罷一把扯下繡金斗篷摘去頭盔卸掉鐵甲,一身汗津津的襯甲布衣
一頭雪白散亂的鬚髮戟張,儼然一頭雄獅怒吼,「絕地輕兵!死戰六國!」
  「絕地輕兵!死戰六國!」震天動地一聲怒吼嘩啦啦一陣大響,五萬重甲步卒全部卸去衣
甲頭盔,人人輕裝布衣挺矛背弓,直是凜凜煞神!
  輕兵者,輕生敢死之兵也。就戰法而論,便是全身無防護,更不攜帶任何背囊軍食之類累
贅物事,只帶兵器做拚死一戰。秦軍輕兵來自一個古老的傳統。秦人立國之前,久處西部遊牧
部族包圍之中,浴血奮戰直是家常便飯。每遇絕地險境,必得丟棄輜重舉族死戰,人皆赤膊散
髮瘋狂拚殺,全無生死之念。久而久之,秦人的赤膊瘋戰威名大震西部草原,號為「絕殺兵」
,戎狄部族聞風喪膽,再不敢對秦人生出趕盡殺絕之心。立國之後,秦國軍旅依舊保留了「絕
殺兵」這一古老傳統。春秋之世,秦國尚遠遠沒有後來的強勢大軍,絕殺之戰便多有發生,其
瘋狂戰法屢次震驚天下!中原諸侯便給這種赤膊無甲的絕殺兵起了一個名號––輕兵,其意實
際是譏諷秦人輕狂蠻勇不知兵家戰陣之禮。譬如兵禮有「不鼓不成列」。秦國輕兵則全然沒有
金鼓之號,一聲喊殺瘋狂只衝來死戰,全無陣法講究,在中原諸侯眼裡自然是輕狂無禮了。《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記載:「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說得便是這般意思。戰國之世秦國崛
起,輕兵絕殺戰極少有機會出現,便越來越少使用了。長平大戰時,為攻克趙軍壁壘死死卡斷
趙軍退路,白起罕見地使用了輕兵戰法,連克趙軍山地壁壘,迫使趙軍斷了大舉突圍之念,而
只能固守待糧。今日王翦突發騎士輕兵,救蒙驁於絕境,本是齊人的蒙驁才恍然想起了秦軍這
一古老戰法––輕兵之戰無須將令,人人以死戰為無上榮譽,挽救絕境主力正當其時!
  秦軍五萬輕兵大舉殺入大峽谷之時,正當夕陽落下夜色降臨。峽谷中夜色沉沉,聯軍已經
是漫山遍野的火把與壁壘篝火。激戰半日,聯軍頻頻猛攻,眼見秦軍屍體堆積如山,卻總是無
法全殲谷中秦軍,更無法俘獲一員大將。暮色時分信陵君下令稍事停頓,野炊戰飯之後再攻。
秦軍輕兵入谷時,聯軍攻殺重開戰法突變:軍士不再深入谷地搏殺,而只對谷中有光亮處有人
馬晃動處箭雨猛射!已經改為步軍的秦軍騎士無法反擊,又不能有火光動靜,只有蟄伏各種溝
坎大石之後,一時竟是寂然無聲。
  突然之間,沉沉峽谷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沒有一支火把,沒有絲毫光亮,兩岸山坡的密林中突然黑森森挺出一排排兩丈多長的粗大
長矛,夾雜著猛烈箭雨,向聯軍的幾段主要山腰壁壘無聲撲來!一時遍山慘叫,聯軍山腰大亂
陣腳。信陵君厲聲大吼:「熄滅火把!滾木擂石全數打出!」遍山火把頓時熄滅,隆隆巨石夾
著滾木呼嘯著砸向山谷。人手一支兩丈長矛的秦軍輕兵竟是渾然無覺,撥打閃避間絕不停留半
步,未被砸倒砸死者依舊黑森森撲向山腰。不到半個時辰,聯軍便有三處山腰壁壘失守。山地
之戰,步軍原是大大優於騎兵。信陵君端詳片刻,已經覺察到此等戰法戰力顯然不是被圍困的
秦軍騎兵,只能是秦軍的精銳步兵,頓時大覺蹊蹺。斥候分明報說秦軍步兵留守大野澤東,如
何能突然殺出?是蒙驁將計就計麼?是秦國增兵而未被我斥候探察麼?情急之下,信陵君一時
竟無從判斷,思忖聯軍戰力未必抵得秦軍此等死戰,於是斷然下令:「步軍硬弩斷後!各軍鳴
金出谷!」
  聯軍全部硬弩密集齊射,片刻間便退上了兩岸山頭。秦軍輕兵也不再瘋狂糾纏追殺,卻也
沒有退回山谷,而是守定聯軍退去後的山腰壁壘。從山頭望去,此時方見山谷中點點火把人馬
蠕動,秦軍顯然是在匆忙撤出大峽谷。
  「天意也!」信陵君長嘆一聲,「秦軍死戰,救其主力也!」
  平原君道:「經此一戰秦軍大損,來日蒙驁必退兵回秦。我軍可在要道再次設伏,或以魏
趙飛騎繞道截殺,必能全勝!」
  「未必也。」面色冷峻的信陵君搖了搖頭,「聯軍參差不齊,優勢只在出其不意做突兀伏
擊。秦軍已經有備,必選平川官道退兵。弱軍無險可依,設伏便無勝算。若是做曠野大戰,我
軍兵力雖多,亦不敵秦軍十萬之眾也。再說,目下之兵已經傾盡六國家底,若再打硬仗,只怕
有人便要走了。」
  「噢呀!不追殺也罷!秦軍終是敗了,合縱終是勝了!」春申君笑著一指黑沉沉的大峽谷
,「料他蒙驁回秦也是一死,至少十年,秦國不敢輕易東出了!」
  「老夫最後一戰竟不能全勝,痛哉!」平原君狠狠跺腳。
  「是也是也,最後一戰,最後一戰啊!設使有當年數萬魏武卒,何有今日半勝之局矣!」
信陵君喃喃嘆息終是默然,平原君與春申君也是相對無言。秋風在谷中呼嘯,將士歡呼之聲在
風中飛向無垠的山原,三位白髮蒼蒼的老將卻不約而同地淚水溢滿了眼眶。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53

【第十一章】仲父當國

【第一節】
  敗消息傳入咸陽,秦國君臣瞠目結舌了。
  此次出兵可謂舉國同心也。國人昂昂擁戴,將士赳赳請戰,廟堂謀劃無一人持論相左,見
之戰場更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大有土崩瓦解之勢,如何能一夜敗軍?太突兀了,太離奇了,直
是不可思議!咸陽老秦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一口聲叫嚷是六國亂秦伎倆。正在病榻的秦王嬴
異人更是難以置信,急召文信侯議事的同時,立即派出國尉蒙武星夜趕赴三川郡查實軍情火速
回報。大臣聞報,紛紛聚來王城大殿,敦請秦王緊急朝會以明視聽。秦王嬴異人卻傳下口詔:
「諸臣散去,三日後待軍報查實,再行朝會。」大臣們一聽秦王也不信軍報之說,心下頓時塌
實,紛紛議論著散了。
  呂不韋奉召匆匆入宮,卻是良久默然。嬴異人情急道:「文信侯也嚇懵了麼?說話也!」
呂不韋一拱手道:「臣反覆揣摩,軍報既來,八九無虛。此事紛繁蕪雜,容臣細緻梳理。我王
萬莫輕躁處置也。」嬴異人大急拍案:「朝野議論洶洶,談甚細緻梳理!若是兵敗不虛,你我
何顏面對國人!」呂不韋正色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惟從容操持,大局可定也。畢竟山東無
力攻我,目下秦國並無亡國之危,不須快刀之法。目下所亂者,朝議民心也,戰敗之責也,關
外善後也。凡此等等牽涉廣闊,一事處置不當,便會人心離散傷及國本。惟其如此,寧慢毋快
,須反覆斟酌而後動也!」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突然伏地拜倒,「恕臣直言:目下秦國之
危不在政,在王!」「秦國之危在王?!」嬴異人大驚離座,一步扶起呂不韋,「文信侯且說
,莫非有宮變謀反?!」
  「我王差矣!」呂不韋連連搖頭,「臣所謂危在王者,我王病體也。秦國三年薨兩王。我
王即位堪堪兩年,儲君未立大局未定,昔年磨難之痼疾卻時時發作。我王乃激情任性之人,若
不靜心養息,但有不測,秦國大險矣!臣遇我王於艱危之時,自認與王肝膽相照,故此直言不
諱,望我王再三思之!」
  「文信侯––」嬴異人長吁一聲哽咽了,略一思忖轉身吩咐,「長史記詔:與大軍東出相
關事體,一應由相國呂不韋統攝裁處。秦王嬴異人二年秋月。」
  呂不韋肅然一躬奉詔,出了王城便馬不停蹄趕到司馬梗府邸,半個時辰後又趕赴駟車庶長
府邸,再一個時辰後趕赴廷尉府,暮色時分又徑直奔了綱成君蔡澤府邸。直到三更,呂不韋方
才回到丞相府,又緊急召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密談有時。行人走了,呂不韋書房的燈火卻直
亮到東方發白。
  蒙驁戰敗的消息,呂不韋知道得比到達王城的三川郡守的「初報」尚早了半日。月前,呂
不韋派出特使給蒙驁密書動議班師。這特使不是別人,卻是西門老總事。呂不韋之意,派出西
門老總事便是將此動議做私誼對待,期盼蒙驁能審時度勢自請班師完勝而歸。西門老總事雖不
通軍旅,卻老於人事滄桑,見蒙驁隱隱不快並當即回絕了班師之議,一句多餘話沒說,只與已
經從軍的昔日呂氏商社的工匠們盤桓半日,便知趣地告辭離軍了。辭行那日,蒙驁不在莫府,
老西門卻不經意地瞄見了那一眼便能認出的呂氏信管竟被隨意地丟在帥案上。思忖猶豫一番,
老西門最終還是將信管拿走了。次日再到莫府辭行,老西門見蒙驁絲毫沒有提及呂不韋書信之
意,便知這位上將軍不是壓根沒有將主人書信放在心上,便是裝做忘記而不屑提及,也終於無
愧地帶走了信管。由於此前聽工匠們說不日將有大戰,老西門的回程便走得慢了。到得洛陽,
老西門索性住了幾日,一則看看呂氏封地的民情民治,二則也希圖證實一下自己這個局外人對
軍情的揣測。不想未到旬日,便有突圍逃出峽谷的散兵流到洛陽,向三川郡守稟報了大軍遭受
伏擊的消息,請求郡守立即設法接應救援!老西門萬分驚訝,當即找到這些傷痕纍纍雪染衣甲
的散兵詢問。散兵中恰好便有一個昔日商社的馬掌工,一番唏噓感慨而又不無驚懼地訴說,老
西門的脊梁骨颼颼發涼,二話不說便飛馬回了咸陽。
  「此事非同小可!」呂不韋的第一直覺,便是不能輕舉妄動。
  已有私信在先,若再先行挑明蒙驁敗軍消息,便必然要主動提出處置之策。如此一來,雖
與法度相合,然在蒙驁一班大將看來,呂不韋便是攜先見之明而落井下石,丞相府與上將軍府
必然生出永遠難以彌合的嫌隙。縱是蒙驁被問成死罪,文武兩班只怕也要齷齪下去了。將相不
和歷來是國家大忌,呂不韋豈能因不甚而攪局!就實說,若是沒有那封班師私信,呂不韋倒是
無所顧忌了,便是公然指斥蒙驁幾句,蒙驁也必欣然承受。偏是有此一信,呂不韋便須分外謹
慎,不能失卻與蒙驁業已生成的交誼。當然,首要之處便是自己永遠不能說出曾經有過如此一
封班師信件,雖然那封書信已經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其次便是待王命而後作為,不能搶先攬局
在手。
  秦王詔書一頒,呂不韋立即依著自己謀劃好的方略行動。司馬梗是老兵家,呂不韋叮囑其
立即著手仔細揣摩這次敗戰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務使朝會大臣咸服。駟車庶長嬴賁乃王族
老將,在王族在軍旅皆有根基;呂不韋請老嬴賁出馬立即趕赴藍田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
使六國不敢在蒙驁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老廷尉鐵面執法,呂不韋要他在接到翔實軍報後三日
之內擬出依法處置之判詞,先報丞相府,此前不許公諸於朝。綱成君蔡澤民治熟悉又兼善於應
變,呂不韋請他星夜兼程趕赴三川郡督導郡守,並擬出蒙驁大軍戰敗後三川郡要不要撤郡的切
實方略。而給行人署的命令是:一月之內火速查明六國合縱的經過與一應內情。幾處先期急務
部署妥當,呂不韋便找來了西門老總事,要他盡量翔實地敘說關外月餘的全部見聞。待到東方
發白,兩人竟都倒臥在書案上大起鼾聲。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蒙武同時抵達咸陽,真相終於大白。
  十月底,敗軍回歸藍田大營。那日大將還都,三十六輛秦川牛駕拉的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
駛過了渭水長橋。當先刑車便是自囚請罪的上將軍蒙驁,鬚髮散亂衣甲皆無,背負粗大的荊條
,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罵敗軍之將的咸陽國
人,竟是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秋風蕭疏,秦國朝野沉浸在無邊的寒涼之中。
  十月十三,咸陽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蒙驁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
西南角落的一片草蓆跪坐。舉殿大臣面若寒霜一片肅殺。秦王嬴異人進殿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
點血色,剛及王座前便頹然跌倒。內侍連忙來扶,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一陣舉殿可聞的粗重
喘息,嬴異人對著殿下首座的呂不韋艱難的揮了揮手,便又頹然跌在坐榻靠枕之上。
  「諸位臣工。」呂不韋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山東,六國彈冠相慶,秦人物議洶洶
。今日破例朝會,旨在釐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上
將軍蒙驁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老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座席。」
  「不須。」蒙驁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
荊入席。」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蒙驁,
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名真相。」
  嬴異人有氣無力道:「具體事宜,丞相決斷了。」
  呂不韋當即道:「上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戰國之世,中軍司馬便是統帥莫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
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做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
令。惟其如此,中軍司馬是對戰場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只要處以公心,一個中
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歷又有文官閱歷的
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了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為了有效監控大軍,便總是盡可
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目下蒙驁的中軍司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
統是秦王嬴異人的侄子、老駟車庶長嬴賁的孫子。
  「末將如實稟報。」一個同樣背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年輕人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東出
說起,攻韓、攻魏、攻趙、攻齊,一路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
力調度,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
  「容罪臣補充兩則!」蒙驁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過於他人!文信侯此前曾
有一信於我,言糧道過長師老兵疲,囑我完勝班師。蒙驁昏聵自負,置文信侯主張於不顧,終
於釀成慘敗!蒙驁不畏罪責,不想戰場自裁以死逃法,懇請國家明正典刑,以戒後來!其二,
此戰無逃責之將,惟萬騎將王翦有大功,懇請我王晉其爵位!」
  言未落點,突聞罪將席一聲高喊:「敗軍無功!王翦與諸將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呂不韋淡淡一指年輕將軍,又環視殿中道,「戰事已明,餘情待後再
查。行人署稟報六國合縱實情。」
  一個年輕持重的官員從丞相府屬官坐席區域站起來向王座肅然一拱手:「行人王綰奉命查
實:我軍東出攻魏之際,六國合縱便秘密開始。」年輕官員不無內疚地敘說了六國合縱的經過
與內幕,末了道,「既往我軍但出,必是邦交先行,著意連橫,分化山東。即或六國合縱,其
一舉一動也在我意料之中。惟獨此次邦交遲滯,六國合縱我一無所知。究其根源,與其說六國
隱秘,毋寧說秦國疏忽。六國積軍數十萬,我竟全無覺察,自秦崛起東出,此等事未嘗聞也!」
  大臣們有些驚詫了。如果說此前大臣們只一捫心思揣摩著如何處置敗軍之將,行人的一番
陳述與評判便使人驀然醒悟––戰場之外還有廟堂失算!若是事先清楚六國大軍集結動向,蒙
驁大軍豈能只謀劃攻齊?然則如此一來,豈不是丞相呂不韋也有罪責了?秦王呢?不是也須得
有一番說辭麼?如此牽涉,這戰敗之責如何了結?
  正在忐忑疑惑,只聽呂不韋又道:「敢請老庶長稟報軍輜情勢。」
  「老夫痛心也!」駟車庶長老嬴賁從專設的坐榻上支起身子,一聲嘆息便是老淚縱橫,「
老夫得文信侯之命,赴藍田大營接應敗軍回師,並查勘軍輜實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啊
!我軍東出年餘,從藍田大營運出的各種軍輜與糧草,只是歷來等數大軍的三成!依照謀劃,
三川郡原本是東出大軍之後援倉儲。然則年餘之間,運出的糧草輜重也只有兩成!其間因由,
糧道過長為其一,蒙驁自認可以戰養戰為其二,諸方掉以輕心謀劃失當為其三。其中尤為失當
者,三川郡之部署也。既以三川郡為大軍後援,便不當同時在三川郡鋪排溝洫工程!民力盡耗
於溝洫,何來運糧之車隊人馬?究其竟,糧草輜重不足,而致蒙驁先攻濟北,先攻濟北而致敵
軍有機可乘!諺云,『戰場之敗,謀國之失。』誠所謂也!」
  大臣們更是驚詫了。言者鋒芒所指儘是呂不韋之錯失,究竟何意?更令人疑惑者,幾個查
勘大臣還都是奉呂不韋之命行事,呂不韋能事先不知查勘論斷?既然知道,公諸於朝堂豈非作
繭自縛麼?
  「大勢已明,敢請老國尉評判戰事。」呂不韋淡淡一句。
  「一言難盡也!」白髮蒼蒼的司馬梗扶著竹杖站了起來,「戰事之前,老夫督導三川郡。
戰事之間,老夫病返咸陽。戰事之後,老夫奉命查核戰情。月餘之間,老夫查核了所有軍令二
百四十四道,邀集十二名老司馬,於蒙驁莫府之全部山川圖十三副之上做了翔實比照。一言以
蔽之,蒙驁戰法大體無差,所失者惟在攻魏之後!就戰論戰,此戰四失也。其一,失之敵情不
明。近三十萬大軍陳列,一軍前出三百里攻城,而竟不知五百里之內敵軍幾多,未嘗聞也!其
二,失之輕敵。六國聯軍純以趙國飛騎佯攻王陵濟北軍、以魏國鐵騎佯攻輜重糧草車隊,全無
步軍配置,其詐顯而易見,而我軍將帥竟皆不見,盲目輕敵之心令人咋舌!其三,失之主帥一
意孤行。丞相主張班師之信老夫今日方聞,未曾落實,姑且不論。騎將王翦曾三次強諫蒙驁,
兩次說敵情不明,一次指敵軍有詐。身為久經戰陣之主帥,蒙驁竟堅執不納,其自負固執直是
不可思議也!其四,失之軍法鬆弛,大將私進。蒙驁派出嬴豹一軍馳援輜重車隊,原是勢在必
然。其後之錯,便是大將步步私進,終將主力大軍拖入敵軍伏擊山谷。一錯在王陵:復仇殺心
大起,未奉將令便窮追趙軍,致使第一次中伏!當此之時,蒙驁親率主力鐵騎十萬馳援王陵,
原是無可無不可。此斷之意,是說若不馳援,王陵未必會全軍覆沒;而若馳援,則當嚴明軍法
嚴禁冒進,避免二次中伏!以實戰論,聯軍第一次設伏兵力顯然不足以戰勝我軍,僵持竟日,
明是二此誘敵。信陵君固然高明!然則若我軍令行禁止,衝破一伏接應回王陵之後不再冒進,
何有後來大敗?再錯在王齕:衝破一伏之後,不待將令便率前軍主力窮追入谷,以致陷蒙驁於
兩難境地!凡此四失,皆以戰事常理論之,而非以超凡名將求之也!即是說,四失之罪為最低
罪責,實是無以開脫。」
  「老國尉拆解極是,蒙驁服罪!」
  「我等服罪!」大將們一齊向王座拜倒。
  「臣等無異議!」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呂不韋面如止水道:「敢請綱成君陳明關外善後方略。」
  「好。老夫說來。」蔡澤從呂不韋下手座霍然站起,公鴨嗓便呷呷迴盪起來,「老夫於關
外踏勘一月,先論目下大勢。此戰我軍雖敗,山東六國欣欣然一片。然六國舉動,卻與既往合
縱勝秦後大相逕庭。既往勝秦,聯軍立即直逼函谷關,壓迫我軍收縮關內,此謂鎖秦東出,老
掉牙也!此次一戰勝我,聯軍卻未乘勝追擊,既未追殺我軍東撤,更未直逼函谷關,甚或連我
新設之三川郡也沒去觸動。老夫深以為奇,遂多方探察終究明白:其一,經我軍東出一年之攻
掠,六國丟城失地人口流散財貨糧草大減,折損之慘重實出意料之外也。也便是說,六國目下
之軍力,已經經不起一戰大敗!其二,六國朝政腐朽,奸佞多出相互掣肘已是根深蒂固。此戰
一勝,六國統軍大將無一例外地接到『當即班師,存我實力』之緊急詔書,根本不可能合力乘
勝追擊。有如此情勢,老夫謀劃的善後方略便是:不撤三川郡,固守三川郡,特治三川郡,使
洛陽之地成為我軍關外根基!」
  蔡澤一番話可謂將關外大勢一舉廓清,朝堂頓時為之一振,大田令禁不住便高聲問了一句
:「敢問綱成君,何謂特治三川郡?」
  「特治者,充實人口,大開商市,大修溝洫,大興百工,使三川郡成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也
!若得如此,秦國南有蜀郡天府、東有三川糧貨,何愁一天下也!」
  「好!」舉殿一聲讚歎,大臣們幾乎忘記了朝會主旨。
  「敢請老廷尉依法擬罪。」呂不韋聲音不大,大臣們卻頓時一片肅然。
  端坐案前的老廷尉嘴角猛然抽搐,竟是說不出話來。越是如此朝臣們越是肅靜,各色目光
爍爍盯住了那張黝黑如鐵的枯瘦老臉,殿堂凝滯了。「難亦哉!」良久,老廷尉長吁一聲終於
開口,聲音乾澀得令人不忍卒聽,「老夫決刑斷獄三十有年,未逢今日彌天大案也!」老人雙
手抖抖索索捧起案頭一卷竹簡,竟一字一頓地唸了起來。舉朝大臣誰不知曉,這鐵面老廷尉能
將一部洋洋萬言的秦法倒背如流,尋常斷刑之書開口便是文書,今日竟要照卷唸誦,可見此刑
定是聞所未聞!
  「蒙驁軍敗,秦軍戰死八萬三千四百四十三人,輕傷五萬三千一百餘人,重傷及殘者兩萬
一千八百一十四人;折損糧草十萬斛,鐵料兵器六萬餘件;帳篷衣甲尚未計報完畢,大體十三
四萬件上下,城池得而復失者三十二座,民眾流失難以記數。秦法有定:無端戰敗之罪責,不
避功貴,雖功難抵,雖貴不恕。昔年胡傷攻趙大敗,宣太后自裁謝國,此其例也!今東出之敗
是否『無端戰敗』,臣實難斷,惟以戰敗法度決刑如左:「
  上將軍蒙驁軍法粗疏調遣失當,致軍大敗,當處斬刑。
  前軍大將王陵未奉將令追敵中伏,當處斬刑。
  中軍主將王齕未奉將令追敵,拖全軍中伏,當處斬刑。
  後軍大將桓齕未奉將令私發步軍,雖救主力終違軍法,當處流刑。
  斥候營大將軍情探察有誤,當處斬刑。
  騎將王翦假借軍令私調步軍、擅組輕兵,雖救軍有功,貶黜卒伍。
  敗軍不論賞功。死傷將士由丞相府斟酌撫恤。
  另查:廟堂之失,丞相呂不韋總攬失察,當削其侯爵奪其封地;行人署對六國合縱無所覺
察,行人當處流刑;若有舉發,其餘罪責待查––」老廷尉擲下竹簡,已經是大汗淋漓喘息不
能自已,頹然伏案再也沒有了說話氣力。
  舉殿大臣盡皆愕然!依據前幾個查事重臣陳述的種種情勢,此戰之敗顯然與往昔敗仗不同
,且不說種種牽涉甚廣之因由,僅以後果論,並未傷及秦國根本,也未丟失秦國最看重的三川
郡,如何便要人人戴罪盡皆重刑?以戰場論,貶黜王翦該當麼?以廟堂論,奪呂不韋爵位該當
麼?如此看去,豈非秦王也要戴罪了?
  「決刑失察!國正監抗斷!」
  「司寇府不服!」
  「御史台有參!」
  三大臣接連亢聲站起,殿中議論之聲頓時蜂起。這國正監、司寇府、御史台與廷尉府,是
秦國的四大司法官署,各司其職又相互制約,自商鞅變法成制,百餘年來一直穩定有效地運轉
著秦國法制。國正監與御史台原本是軍中監察記功之官,商鞅變法時將其職司擴展,變為國家
監察官署。《商君書境內》載:「(攻城時分),將軍為木台,與國正監、正御史(登台)參
望之。(軍士)先入者舉為最啟,後入者舉為最殿。」由此可見其原本職能。但為國家官署,
這兩府職司便是監察臣工舉發不良,對官員的違法犯罪依法彈劾。也就是說,這兩府官員對朝
臣違法犯罪有著更為直接具體的掌握,對其處置也有著督察之權。見諸於實踐,官員處刑常常
總是廷尉府會同兩府會商而後決。司寇府則是職司捕盜、維護邦國治安之官署,對庶民犯罪的
決刑有著很大權力,故此與廷尉府也是互有制約。後來秦成統一帝國,將國正監御史台合併為
正式監察官署,其主管大臣御史大夫為爵同丞相的重臣,這是後話。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1:57

  如今三府一齊公然異議,朝臣們既感驚詫又覺蹊蹺。
  正在此時,突聞老內侍驚呼一聲:「大王!」議論哄嗡之聲頓時沉寂。大臣們愕然望去,
只見王座中的嬴異人嘴角吐著白沫竟昏厥了過去,王階之下近在咫尺的呂不韋已經上台抱住了
秦王,太醫已經匆忙趕來救治了。片刻之間,秦王被太醫內侍們連坐榻抬了下去,殿中便是一
片惶惶然。
  「諸位臣工毋憂,我王操勞過度,寢食難安,故此昏厥,諒無大礙也。」呂不韋罕見地笑
了笑從容轉向正題,「今日朝會,各方情勢已明,惟餘廷尉決刑有爭。此事牽涉既廣,糾葛又
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時再做會商,諸位以為如何?」
  「丞相極是!」舉殿異口同聲。
  「一班戴罪將軍如何處置?」老廷尉突然抬起頭來。
  大臣們恍然醒悟,將軍們尚是布衣負荊鮮血淋漓,正式下獄抑或臨時羈押都實在難以決斷
,連國正監御史台都頗費躊躇,一時便無人說話,都看著呂不韋如何決斷。呂不韋肅然正色道
:「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敢請國正監、御史台兩府為大將去刑,並送各人回其府邸養息。我
王若得問罪,呂不韋一人當之,與諸位臣工及兩府無關。」
  大臣們一時愕然!在法度嚴明的秦國,戴罪之身雖未經決刑,也是罪犯無疑,關押牢獄那
是一定的。大臣們所不能決斷者是如何關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雲陽國獄正式下牢,還是臨
時關押咸陽聽候決刑?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會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將軍回家。呂不韋雖
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統攝裁處戰敗之責,畢竟與法度傳統背離太大,誰個敢輕易贊同?然若反
對,經今日朝會,誰不覺得大將們實在是浴血死戰劫後餘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
令又明示一人擔責,人皆有惻隱之心,何忍心奪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點著竹杖先逕自走了,大臣們也各自散了。國正監與正御史兩人相互一點
頭,便向殿口甲士一揮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將軍草蓆區去了––
  初冬的白日很短,晚膳時天色便黑定了。
  嬴異人只喝下了一鼎燉羊湯,尋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沒咥便離開了食案,走得幾步微微
發得些熱汗,自覺舒暢了許多。午後在殿堂昏厥,雖說是有意為之,卻也實在是體力不支心煩
意亂念頭一閃說倒便倒不意竟弄假成真。醒來臥榻自思,嬴異人當真是有些恐慌了。時當三十
餘歲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麼?當年在趙國做人質時何等艱澀清苦都挺過來了,何一做秦王
竟是每況愈下?嬴異人記得很清楚,長平大戰之前趙國要秦軍退出上黨,被秦昭王斷然拒絕,
趙國便對他這個人質做限糧折磨,一日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熟的綠森森藿菜;他整
日飢腸轆轆枯瘦如柴,看見綠菜綠草便要反胃吐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病倒。結識呂不韋後
日月一變,他立即便硬朗起來,每日精神抖擻地斡旋於邯鄲官場士林,還要與新婚的趙姬酣暢
淋漓地臥榻折騰,直是生龍活虎。便是萬般驚懼地逃趙回秦,立為太子的最初幾年,他也絲毫
未覺乏力,趙姬沒有接回來時,依然時不時與妾妃侍女解饑消渴。然自父王驟逝,他即位秦王
,便日復一日地弱不經風了。正在豐腴之年風韻萬千的趙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熱
汗淋漓,可那物事卻生生不舉。趙姬臉上帶笑撫慰,眼中的哀怨卻使他無地自容––唯一使他
欣慰者,國事蒸蒸日上也。呂不韋做丞相總政後展現出驚人的治國才能,秦國吏治整肅法令修
明大局穩定,十數年蟄伏的秦國戰車重新隆隆壓向東方,年餘之間滅周設立三川郡,又奪三晉
三十餘城;照此情勢再有五七年,滅六國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異人縱是長臥
病榻生趣全無,此生功業尚可對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際,陡然大軍東敗消息傳來
,他當時便是眼前一黑頹然倒了。看著一片浴血負荊的大將,嬴異人心驚肉跳。殺了他們無異
於自毀長城,不殺他們無異於自壞法度,兩難也!法令是秦國根本,大軍將士是國家干城,兩
難也!呂不韋本有斡旋之能,可連他自己也被朝議捲入了錯失罪責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張寬
政,便是違法為自己在內的罪臣開脫,卻教他如何說話?呂不韋不能說話,秦國豈不大亂了?
如此一路想來,便在老廷尉宣讀決刑書後秦王須得例行定奪之際他昏厥了––
  「蒼蒼上天,秦國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異人一聲長嘆。
  「稟報我王:文信侯求見。」
  「快請!」
  呂不韋腳步匆匆,臉上卻是一團春風全然沒有憂急之色,來到廊下便是一躬:「王體恢復
,臣心安矣!」嬴異人驚訝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無事人一般?」呂不韋悠然一笑:「舉
國陰霾,臣便做一絲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異人輕輕一嘆低聲道,「日間之
事莫當真。走,進書房說話。」
  兩人書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門退下了。嬴異人立即移席呂不韋對面急色低
聲問:「如今亂局卻是如何處置?」呂不韋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難則難矣,並無亂象
。難點一解,新局便開。」「還不亂麼?」嬴異人既疑惑又驚訝,「大將戴罪,舉朝有失,朝
會惶惶,法司抵牾,我心兩難,舉朝無挽得狂瀾之人,亂得不夠麼!」呂不韋肅然一拱:「臣
請挽此狂瀾!」「我的丞相也!」嬴異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擬議削爵奪地以抵罪,以
罪責之身,理同案亂局,如何服眾也!」「我王有所不知。」呂不韋從容道,「臣陷指責,乃
著意為之。」「如何如何?著意為之?」嬴異人急得幾乎湊到了呂不韋鼻子底下。呂不韋點頭
道:「我王但想,日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
」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
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
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
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說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
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著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
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
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說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說得片刻,心緒鬆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色,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
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
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臥榻,日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
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
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腰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著:「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說也!」
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說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
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麼?」蔡澤不禁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
  呂不韋精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
:「命也命也!你說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麼
?」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
來!乾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乾不乾,乾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
支,大笑著自己乾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感慨,連連舉爵大飲。
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著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
禁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
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
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
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麼?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麼?
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著桓礫打
開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
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著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著傳命快馬
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熱鬧非
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雲集翹首,都在聽高台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唸誦秦王詔書:「
  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云夷所思。經翔實查勘,朝會公議,此次戰敗
既有戰場之誤,亦有廟堂之失,諸般糾葛涉及廣闊。當此之時,非殺將可以明法,非嚴刑可以
固國。惟廟堂大臣與莫府大將共擔過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戰敗之責,方得以戒後來而舉國同
心。此非本王之臆斷,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軍大敗於崤函,穆公不殺孟明視、西乞術、
白乙丙三將,而與將軍大臣共擔過失,未毀干城,不壞法度,使孟西白三將驕躁盡去而秦國再
勝。惟其如此,本王決效穆公之法,對本次戰敗處置如左:「
  丞相呂不韋總領國政運籌有差,削其侯爵並奪封地。
  行人王綰未察六國合縱,削職,黜為相府吏。
  上將軍蒙驁軍令有失,削爵三級,罰俸兩年。
  大將王齕、王陵輕戰冒進,削爵三級。
  其餘將士,依常戰論賞罰,死傷者得撫恤,斬首者得賜爵。
  大秦王嬴異人二年冬月。此詔。
  如此詔書,國人聽得百味俱生,一時竟是驚喜無狀,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淚唏噓者有之,
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紛紛然哄哄然議論成一片。
  驚愕者,呂不韋及其屬署處罰最重!分明是戰場之敗,況且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領政
丞相縱然涉及軍事,如何能干預得了上將軍決斷之權,何至於削侯奪地?行人是丞相府屬員,
沒有探察六國合縱,便是沒有奉邦交之命,何至於由官貶吏?
  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恤。凡為秦人
,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
,傷殘僅得些須撫恤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嘆息悲傷?雖說歷經百年,也
漸漸解得法令一力激勵戰勝的本意,然慼慼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
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根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著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
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
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消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
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根本因由也在
這裡。然今日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
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慰藉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
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倣傚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
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
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
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
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日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
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
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說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色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
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說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
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根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
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銳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
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麼?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
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交於何人?秦王詔書
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慰,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麼?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
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
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銳將領有
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
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麼?」呂不韋粗重地喘息著長嘆一聲,「
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
,不亦悲乎––」
  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
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腰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
人,抬進秦王賜酒!」隨著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著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
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
了!」「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日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蓆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感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
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著議論著,蒙驁說,他
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
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說,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
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著他戰場復仇!呂不韋狡黠地一笑,湊在蒙驁汗津津的耳邊嘀咕
得一陣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為如何?蒙驁大皺眉頭,此等伎倆老掉牙,有人信麼?呂不韋
哈哈大笑,秦國沒人信,未必山東六國沒人信也!
  及至夜闌酒散,一個秘密的謀劃已經釀成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02

【第二節】
  大雪紛飛,特使王綰的車隊轔轔出了咸陽。
  一路東來,王綰心緒總是不能安寧。如此老謀在魏國行得通麼?使命若是失敗,自己永遠
只能做個書吏事小,毀了丞相聲望豈非永生負罪?看官留意,這個王綰便是這次被革職為吏的
丞相府行人,敦厚端方而又不失聰敏靈動。三年前呂不韋初署丞相府,簡拔王綰於一班書吏之
中,做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戰國邦交為要職,各國皆為丞相親領,行人只是開府丞相處置
邦交大計的事務助手而已。雖則如此,行人也是丞相府屬署中最顯赫的官員之一了。對於一個
年輕的書吏而言,不啻由士兵而將軍一般的超拔!王綰記得清楚,呂不韋在整肅相府吏治時說
:「政事如人,惟生生不息而能步步趨前也!丞相開府,為國政樞要,下聯百官上達王城,疏
理朝野總攝萬機,最要緊者便在實效!今相府官吏不可謂不能,然老暮過甚理事緩滯,可當謀
劃,而不當任事也!本丞相簡拔後生裁汰老弱,惟以國事為本。超拔任事者毋以陞遷為喜,虛
位謀劃者毋以去職為悲,如此人人同心,秦國有望也!」王綰敬佩呂不韋,也敏銳看出了呂不
韋在這次處置戰敗事端中的艱難,慨然自請解職,成為丞相府唯一陪呂不韋受到處置的官員,
雖則革職,卻受到了丞相府所有官員大吏的敬重。呂不韋也全然沒有將他做革職官員對待,依
然命他在行人署「以吏身暫署事務」。這次出使山東周旋大梁,也破例地派給了他。
  所謂破例,在於王綰職任邦交,卻從來沒有出使過山東六國。依照傳統,官員首次出使只
能做副使。首使而正,獨當一面,在秦國邦交中還從來不曾有過。惟其如此,王綰不能不又一
次敬佩呂不韋的用人膽識,也不能不心緒忐忑。
  也是王綰的使命實在奇特––謠言離間,陷信陵君於死地!
  據實而論,離間計在實在是老掉牙的伎倆,縱能坦然行之於敵國,可成效如何便難說了。
遠古之世,蓄意製造謠言而中傷對手,歷來都是失敗者無可奈何地發洩,對手無一例外地嗤之
以鼻,從來都沒有真正擊倒過誰。當年殷商舊族與周人叛逆對周公大肆流言中傷,不是連周成
王那樣的少年天子也沒有相信麼?然自春秋之世天地翻覆,士人崛起智計大開,這謠言攻敵竟
莫名其妙地漸漸成了正宗計謀,被堂而皇之地寫進兵法,謂之離間計、反間計!雖則如此,春
秋之世三百餘年,真正使用離間計反間計而收成效者,卻是寥寥無幾,名君名臣名將中此伎倆
者幾乎一個也沒有。
  戰國之世,流言離間的卑劣伎倆卻是轟然發作屢見奇效。
  第一個落馬者是名將吳起,一生三中謠言而終致慘死。先背「殺妻背魯」之流言逃魯入魏
;再中魏國長公主「惡女」離間計,拒絕迎娶少公主而被魏武侯猜忌,不得不離魏入楚;最後
中楚國反變法貴族的「謀反」流言,為示忠心而離開大軍孤身回郢都,終被舊貴族在楚王靈位
前亂箭射死。
  第二個落馬者是名將廉頗。此公比吳起更甚,一生四中流言惡計終致客死異國。第一次便
是長平大戰,秦國貶低老廉頗的流言擊中趙國君臣,廉頗被罷黜抗秦統帥之職而憤然隱居。第
二次,趙國大敗後六年廉頗被遲遲起用,剛打了一場勝仗便被一班將軍流言惡攻。老將軍這次
怒火中燒,憤然起兵猛攻接替他兵權的樂乘。雖然樂乘逃走了,廉頗卻也不得不逃亡魏國。第
三次,廉頗客居魏國,又被「其心必異」之流言中傷,不為魏國所用。第四次,趙王因屢次敗
於秦國,又想起用廉頗,不意卻被仇人收買的使者郭開造了一通離奇謠言,說老將軍「一飯三
遺矢(屎)」,竟哄得趙王居然信了。於是一世名將終於逃隱楚國憤懣而死。
  第三個落馬者是變法詩人屈原。此公忠正激烈熱血報國,卻在張儀的離間流言面前碰得頭
破血流。後來張儀淡出了,舊貴族的流言卻始終緊緊糾纏著屈原,以致昏聵的楚懷王總對這個
最大的忠臣投以最懷疑的目光,臨死也沒有相信這個後來跟著他死去的千古人物。
  第四個落馬者是名將樂毅。此公兩中流言,第一次僥倖躲過,第二次終於落馬。從此隱居
趙國,終身不復為將。這兩次流言都是老對手田單、魯仲連的離間計。第一次流言離間,說樂
毅野心勃勃要做齊王,其時恰逢燕昭王在位,非但沒有罷黜樂毅,反倒殺了那個被齊國收買的
造謠者!第二次是新王即位,田單故技重施,而且依舊散佈流言說樂毅還是要做齊王。這個新
燕王竟不可思議地相信了,樂毅便被罷黜了,燕軍也立即一敗塗地了。
  第五個落馬者是孟嘗君田文。此公赫赫豪俠卻一生不幸,自封君領國便終生被流言惡計糾
纏,多次罷相復相,危機時便逃回封地薛邑擁兵自守。最後還是在齊湣王、齊襄王兩代被流言
困擾而不得其用,終是鬱悶而死。
  第六個是後來成為秦國應侯的范雎。此公才智非凡,以使節隨員之身出使齊國,在無能的
使節須賈被田單冷淡時,挺身而出力陳大義,維護了魏國尊嚴促成了魏齊結盟。田單器重人才
,勸范雎留齊任事,范雎婉言謝絕。如此一件大功,卻被須賈以「齊吏私云」編造流言,生生
說范雎「私相通敵」!魏國丞相立即相信,當眾對范雎極盡侮辱拷打,「屍體」幾乎要被餵狗
。若非事有巧合死裡逃生改名換姓到了秦國,范雎準定當即死於流言惡計且永遠地不為人知。
  還有幾個赫赫人物雖也是終生受流言惡計糾纏,倒而起起而倒,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
放開手腳做事。一個是縱橫家武信君蘇秦,一個是楚國春申君黃歇,一個是趙國平原君趙勝,
一個是興齊名將安平君田單。其後還有名將李牧與諸位看官馬上就要見到的魏國信陵君。說也
是奇,凡此種種奇蹟,竟然盡出於山東六國!而六國之使節、商旅、斥候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
在秦國製造流言,卻也從來都是泥牛入海,秦國竟從來沒有因流言錯處過一個大臣將軍。自商
鞅變法之後百餘年,以「人言」之法說秦王者只有一次,這便是幾乎被謠言殺死的范雎見秦昭
王。范雎的說辭是,人皆知秦國有太后、穰侯,而不知有秦王也!後來,秦昭王雖與范雎結君
臣之盟剷除了太后穰侯兩大政敵,然究其實,根本之點在於秦昭王原本便要奪權歸王,無論范
雎如何說辭,秦昭王都會跨出這一步。一方借「人言」激發秦王早日奪權,一方要倚重范雎之
才整肅秦政,實在算不得離間計之功效。因了秦國不為流言左右,於是山東六國便有了公議,
說「秦人蠻蠢,不解人言」。千古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明乎於此,呂不韋堅執一試,圖謀用這卑劣的老伎倆除卻一個勁敵。
  身為如此特使,王綰的難處是不知如何造謠。臨行請教,呂不韋哈哈大笑:「你個王綰也
!只管揀最老的謠言去說,要你創新麼?只有一樣,必須說得像!說得煞有介事!」王綰做事
認真,恍然大悟之餘,便對戰國以來的離間流言做了一番梳理揣摩,最終選定了兩宗最常見的
流言利器:「
  其一,「諸侯只知有某,不知有王」。此流言暗寓:某人功業聲望遠遠超王,有可能取王
而代之!此等流言的厲害處在於,一言將某人的功勞變為威脅,可使國君立起狐疑之心,縱不
收當時之效,亦準定埋下內訌種子。功業赫赫的田單,便是中此一擊而萎靡不振。
  其二,「聞某稱王,特來賀之」。此計之操作方式為:先無中生有,以「聞」(聽說)法
造出一個某某要稱王的消息;其後,隱秘赴某府祝賀其稱王;再其後,無論某人如何否認,只
找要緊人物四下秘密詢問某人稱王日期,並叮囑被詢問者萬勿外洩。此乃殺傷最強之行動流言
,且做得越是隱秘,流言便傳得越快!名重天下的樂毅,便硬是倒在了「賀王」流言之上。只
要耐心賀去,被賀者一次不倒,二次必倒。
  揣摩一定,王綰竟是好奇心大起,決意要品嚐一番這從未經歷過的新鮮使命。
  窩冬之期,大梁呈現出多年未見的消閒風華。
  六國勝秦,老魏國是主力,信陵君是統帥,魏人大覺揚眉吐氣。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
十開」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實浮華,今冬遇此喜慶更是心勁十足,眼看年節
在即便天天上市轉悠,買不買物事倒在其次,希圖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交換傳聞議論奇
異。如此一來,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聯袂成幕揮汗成雨,直與當年最繁華的臨淄大市媲美
。國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窩冬是三日一視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視事。官吏們欣欣然之餘,日
每抖擻精神進出酒肆綠樓,或聚酒痛飲或博戲設賭或聽歌賞舞醉擁佳人;一番風流之後便紛紛
聚到兩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論戰或對弈品茶或引見拜會;然無論如何,最終都是興致勃勃地
議論朝局褒貶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斗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歸酣睡直過卓午;一頓不厭
精細的美餐老酒之後,便又車馬轔轔踏雪而出了。
  風花雪月之時,大梁口舌流淌出一個驚人消息:信陵君要稱王了!
  薛公皺著雪白的雙眉敘說了這則神秘傳聞,信陵君卻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
荒誕不經,誰卻信他!」薛公卻連連搖頭:「信陵君莫得掉以輕心,久毀成真,流言殺人者不
知幾多也!朝局清明固然無事,然目下之魏國,公子以為清明麼?」信陵君良久默然,撥著燎
爐木炭火喟然一嘆:「然則奈何哉!魏無忌能去大喊一聲不稱王麼?」
  「君若猶疑,大禍至矣!」毛公一跺竹杖霍然站起。
  「卑劣離間,此等彫蟲老伎魏王斷不會相信。」
  「信陵君差矣!」毛公急迫嚷嚷,「老夫舊話重提,為今之計惟六字:清君側,真稱王!
非如此魏國無救,君亦無救!君固不念己身,然豈能不念魏國!」
  薛公冷冷補上:「非毛公言過其實,老魏國大廈將傾也!」
  信陵君連連搖頭:「無忌耿耿忠心可昭日月,魏王豈能無察?」
  「恕老夫直言。」薛公正色道,「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也!日前老夫已從王城內侍口
得知:秦使王綰面見魏王請求結盟。魏王笑問其故。王綰回道,『秦國所畏者,信陵君也!公
子亡在外十年,天下惜之。一朝為將便大敗秦軍,六國軍馬皆聽其號令,諸侯惟知有信陵君而
不知有魏王也!秦國安能不懼?』魏王聽罷,良久無言,其後也未召君入宮商談對秦邦交。信
陵君但說,魏王信得你麼?」
  「卑劣之尤!」信陵君憤然拍案,「知某不知某,何其可笑也!當年齊國佞臣以此中傷田
單,平庸的齊襄王半信半疑,被貂勃嚴詞批駁後便不再相信。你說,魏王連齊襄王也不如麼?」
  「君非差矣,大謬也!」毛公點著竹杖冷冷道,「流言離間之際,當思破間救國之法為上
。君怨離間者何益?寄望於他人知我何益?王果知君,豈有君十年亡外也!」
  「畢竟魏王已經與我和解,無忌豈能負君?」
  「信陵君也!」毛公直是哭笑不得,「身為國家重臣,耿耿忠心遠非唯一。事之根本,是
君王是否相信你之忠心?君王狐疑,縱有忠心於國何益!於事何益!於人何益!自命忠心謀國
,卻一任君王被奸佞包圍而誤國亡國,耿耿忠心能值幾錢!」
  薛公肅然接道:「信陵君目下軍權尚在,若不稱王,老夫出一最下之策:發軍除卻一班佞
臣,派遣公忠能事之幹員入王城各署,以確保時時有人在君王之前陳明君之忠正,君自領政強
國可也!非如此不能救魏,亦無以立身也!若以腐儒之學操國家權柄,因自身忠正而不剷除奸
佞,最終必被奸佞流言吞沒,其時悔之晚矣!」
  毛公苦笑道:「若得如此,老夫也不勸君稱王了。」
  「二公苦心先行謝過。」信陵君拱手一禮,「然茲事體大,容我進宮與魏王晤面一次,再
行決斷如何?」
  毛公突然大笑一陣:「老夫有眼無珠也!原以為信陵君乃救國救民之大才,誰料只是一個
將兵之才爾!君好自為之,老夫告辭也!」篤篤點著竹杖拉起薛公便長笑去了。
  信陵君愕然不知所以,思忖良久,終於登上軺車進宮了。信陵君想不到的是,魏王冒雪迎
出,殷殷執手百般詢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書房品茶,魏王坦然將秦國使節的諸般言語合盤
托給了信陵君,還請信陵君權衡決斷對秦邦交。信陵君心中大石頓時落地,回府之後立即派出
門客去尋訪毛公薛公。三日後門客回報說,兩公已經離開了大梁,不知到何處遊歷去了。信陵
君心下頗覺不安,卻也很快便忘記了此事,畢竟,處置好秦國邦交是目下當務之急。
  便在信陵君會見秦使時,王綰請與信陵君密談和約。有鑒於這是戰國邦交常例,信陵君便
在書房密室與王綰會商。誰知說得一個時辰,王綰卻儘是稱頌信陵君功業蓋世或繞著不相干的
話題絮叨,和約條款竟是隻字未提。信陵君明知其意卻不阻攔,只冷笑以對,尋思老夫偏要你
秦國看看魏國君臣如何破你離間計!
  這番密談之後,便多有神秘人物爭相邀王綰酒肆聚飲,海闊天空話題百出,惟獨不涉秦魏
和約。王綰更是只顧痛飲,醺醺之際便湊近身邊人物低聲神秘地問得一句:「公子稱王,君何
賀之?」及至聽者驚愕不已反問窮追,王綰便狠狠打自己一個耳光,從此只飲酒不說話。一次
,王綰終於酩酊大醉,博戲連輸三局,賭金三千悉數堆在了一個「老吏」案前。王綰叫嚷再來
。老吏笑云:「無金不賭。然大梁有賭言風習,公若說得一個老朽從未聽聞之消息,三千金悉
數歸公,當可再來博戲也!」滿面通紅的王綰哈哈大笑:「本使為秦王密使也!足下知道麼?
」老吏搖頭笑云:「是使皆密,誰人不知?算不得也!」王綰忿忿然拍案大嚷:「本使之密你知
道?說出來也!」老吏笑云:「公醉也,不說也罷。」「醉?誰醉?沒醉!」王綰連連拍案大
嚷,又一把拉過老吏將熱烘烘噴著酒氣的嘴巴壓上了老吏耳根,「公子要自立為王,請秦國為
援,秦王要十五城為謝,公子只割十城。本使便是來交涉此事!你卻知道?知道麼?說!」老
吏哈哈大笑,連說不知不知,老朽服輸,再來博戲便是。神態竟是聽風過耳,只管連連賭去。
王綰著意再輸,卻鬼使神差總是贏,三千金竟硬是堆在了自己面前,引得王綰只是嘆氣。
  說也說了,做也做了,王綰心中卻實在沒底。
  神秘人物傳來消息,說魏王已經將王綰說辭悉數托給了信陵君,君臣親密無間地聚談了一
個多時辰。王綰驀然想起信陵君密談只聽不說的冷笑,分明便是將計就計要看秦國出醜。如此
情勢,留在大梁豈非等著落入圈套為秦國丟醜?思忖之下,王綰派員兼程回咸陽呈報:周旋無
望,請准離魏返秦。旬日之後,卻有呂不韋親筆書簡到來,簡單得只有兩行字:「汝能安居大
梁而魏王不殺,足見功效。一任周旋,少安毋躁,來春歸秦可也!」顯然,丞相是詳細向信使
詢問了他在大梁的諸般細節,評判是「足見功效」,並對他的躁動不悅,要他沉住心氣等到來
春。上命如此,王綰又能如何?只有在酒肆府邸間繼續周旋,時不時將老話問問將老秘密吐吐
,在場的顯耀官吏們無論是第幾次聽說,都立刻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一笑,
也立刻不再答理王綰而爭相慷慨激昂地爭論起如何抗秦強魏的話題。王綰頓時鬱悶不堪,深感
被人戲弄,幾乎每次都是悻悻而去,決意只挺到開春之後,屆時不管丞相允准與否他都要離開
這莫衷一是的鬼地方!
  冬雪茫茫,王綰忽然覺得自己滑稽之極。
  自嘲的王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年節將盡河冰未開之際,大梁坊間酒肆的口舌長河突然流
淌出一則驚人傳聞:稱王公子將被免將!聽著官吏士子們淡淡地笑談相傳,王綰既驚訝又疑惑
,幾乎無從評判了。驚訝者,若是真事,干城將毀,魏人竟能如此麻木!疑惑者,若是虛假,
如何高官顯貴市井無賴都是言之鑿鑿?
  未過旬日,終於水落石出––魏王下詔:信陵君年老多病,太子魏增代掌上將軍印,虎符
收歸王室。王綰得聞,驚愕得無以復加,竟是不敢走出驛館,深怕魏人遷怒於他將他活活當街
撕扯!不想正在驚懼之時,便有一班大吏來邀他聚飲。車行街市,無一人指點王綰的黑色秦車
。席間痛飲,一班大吏爭相表明是自己最先預言了魏國隱患,而今驗證了恰恰如此!眾人議論
相和,竊竊之情盡去,公然彈冠相慶,紛紛祝賀公子生也命厚竟得頤養天年,紛紛喟嘆魏國躲
得一劫終是天命攸歸也!
  王綰直覺面對一群怪物,酒席未完便惶惶告辭了。剛剛回到驛館,快馬信使便送來呂不韋
密信:國有要事,立即返秦!王綰如逢大赦,立即吩咐連夜整頓車馬,又留下一名書吏代向魏
王書信辭行,次日天色未明便冒著料峭寒風出了大梁西門。
  大梁西達函谷關的官道名為河外大道,堪稱當時天下最為聞名的交通軸心。所謂河外大道
,便是十丈寬的車馬大道沿著大河南岸橫貫東西千餘里,主幹道直抵大梁,分道則東至臨淄、
北至邯鄲、西南分別伸入新鄭洛陽;大道兩邊樹木蔥蘢,十里一亭,旅人歇息酬答極是方便。
冬日之時樹木蕭疏,大河南岸的茫茫蘆葦簇擁大道,隔著道邊林木恍如簾外長浪,實在蔚為冬
日旅途之奇觀!
  王綰心中有事,任是景觀也熟視無睹,只是催著車馬轔轔趕路。將過韓國岔道之時,突有
一支馬隊從車隊之後飛插前來,為首騎士對軺車上的王綰低喝一聲:「有人追殺!使節快走!
我等斷後!」言未落點,便見道林外茫茫葦草邊飛騎縱橫刀劍揮舞分明便要上道。王綰不及多
想方喊得一聲急車,馭手已經將駟馬青銅車嘩啷啷飛了出去!那支十騎馬隊便飛也似卡住了上
道岔口,身後便有了喊殺聲。不消半個時辰,王綰車馬已經洛陽地面,也就是秦國三川郡邊界
。王綰正在思忖要否進入洛陽,便見一隊黑衣鐵騎風馳電掣般從洛陽道飛來,遙遙一聲高喊:「
使節儘管回秦!善後有我!」王綰見是秦軍接應,心下頓時輕鬆,揚手一謝便轔轔西去了。然
這個追殺謎團,王綰竟一直未能解開。
  若干年後,王綰做了秦國丞相,滅魏之後進入大梁視察民治,留心訪得信陵君舊日門客,
方知當日情形:直到魏王詔書到府,信陵君尚蒙在鼓裡。良久愣怔,信陵君哈哈嘎嘎狂笑不止
手舞足蹈陀螺瘋轉,終是昏厥了過去,旬日後方才醒轉。其時信陵君門客們義憤不能自已,立
即追殺王綰,要給信陵君洗冤,不想卻遭秦國黑冰台密騎截殺,終究未能成功。此後門客漸漸
散去,信陵君閉門不出,將寫就的兵法一片一片的拆開燒了,終日擁著酒桶與幾個侍女昏天黑
地,沒過四年便脫力死了。魏王如釋重負,下詔厚葬信陵君。大梁傾城出動,送葬人眾綿延數
十里哭聲震天動地––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31

【第三節】
  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然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到來,太
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道:「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下
藥。」呂不韋當即道:「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大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大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
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大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
呂不韋走近榻前一看,見嬴異人面色如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心下
不禁猛然一沉,肅然一躬低聲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如同風箱:「文信侯,我,尚能撐持––」
  「臣求得一名東海神醫,欲為王做救急之術可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出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大皮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去皮裘
,卻是一個面如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去燎爐,女子盡
皆退下。嬴異人正要阻止,卻莫名其妙地頹然靠在大枕上朦朧了過去。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
皮囊中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用開水化入盞中,上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
。老人懸肘提起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藥線斷去,老人在榻前丈餘處
肅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然之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
如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
中鼾聲也越來越響。大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約管得月
餘,此後必有發作,每次可服此丹藥一顆,三丹而終。」呂不韋驚訝道:「既是施救之藥,大
師何不多留得幾顆?太醫治本也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餘皆無可奉
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大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得嚴嚴實實去了。
  呂不韋輕步走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
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起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可見。
呂不韋凝望著林外大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然。秦王沉痾若
此,王后王子為何不來守榻?她母子回到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看是病入膏肓,要緊急安頓
的事太多太多了,既要快捷還不能著了「後事」痕跡,如此便須縝密謀劃,不能亂了方寸。這
方士方術雖非醫家正道,卻能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要禁止方士?能不能改改這條法令?呂
不韋木然地穿行在枯柳之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林外大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然一振,隨著侍女便大步匆匆回到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
悠然啜茶,迎面招手笑道:「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到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道:「這
東海神醫當真神也!一覺醒來,甚事沒了!」呂不韋低聲道:「君上不知,此乃方士也。方才
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道也!」嬴異人恍然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看此
禁可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小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
末了思忖問道:「發病皆無定,此藥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內侍?」「王后忙也!」嬴異人嘆息
一聲,「藥交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
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請王定奪。」
  「要事?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然有些驚訝。
  「年來上病多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過。然我僅嫡庶
兩子,只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
在盛年,或許還能有得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多不便也
。」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儲
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小兒而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
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以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而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
自己也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要大費周折。以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
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大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多有疑慮:一則疑秦王
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后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想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
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然,「儲君乃國家根本
,早立遲立皆須以時勢論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歲之子為太子
,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臨終專詔十
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也勢也不得不為也!至於趙胡之念,王更謬其千里也!頓挫之時王
不拒趙女為妻,稱王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也。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得
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當年惠文王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
皆知,何礙武王為大秦爭雄天下?秦之宏圖,一天下也。王若心存此等畛域之分,實是有愧先
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然少時多受坎坷,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
,臣恐措手不及也!」素來辭色溫和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
竟是良久默然。
  「我是說朝野顧忌之情,丞相卻全做我心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之心,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心有游思也。」
  「惟王明心,臣自有妥善操持之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然拍案:「天意如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也!」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出政事堂與各署之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事與特急
朝會,丞相府不會如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大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
正在籌劃諸般事宜。王綰聽得半信半疑,顧不得多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得長久也!」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嘆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事急,只你做得妥當也。」呂不韋似乎心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起了事由,
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難,無官無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可也。」
  「王綰既是首選,自當不負差遣!」
  「好!」呂不韋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還當真不
甘急召你回來。子當好自為之,凡事權衡大局而後行也!」
  王綰肅然一躬告辭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能
否經得起王室少學之考校?也就是說,王綰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
以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也稱幼學,總之是孩童時期的根基之學。王室少學由太
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之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大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
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之後至二十一歲加冠之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
給王綰明白交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后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也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
,而是自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后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個
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都要將遴選對象擴展
到兩代嫡系王族之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成蛟,與王
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
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之期可以專詔傳位,譬如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
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無戰事急難,自當依法立儲。然如
何考校,卻是例無定制。領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動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
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然又不想有違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而後
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個大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大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可設之。所謂
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看你跟得是誰做得如何?若是國君舍人又得寵
信,自然是比尋常官員還要有實權了。雖則如此,舍人畢竟不是仕途正道,直正名士尋常都是
不屑為之。因了如此,才有呂不韋對王綰的特意徵詢與特異叮囑。
  王綰原本秦人士子,走得是秦士務實之路,少學頗有優聲,便入咸陽為吏了。戰國士風:
少學一成便周遊天下,而後再留學魏國大梁的官學或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先獲名士聲譽再入
仕途;一策動君王,為上上之選;退而求其次,則至少是一步為卿臣高官。名士而曾為吏者也
有,然大多在未獲名士聲譽之前,譬如商鞅,譬如范雎。秦國變法之後東學西漸,法家墨家儒
家道家農家兵家紛紛入秦,秦國也便有了士人學風。然橘生淮北則為枳,秦學收秦人子弟,便
不可避免的形成了秦士獨有之風。其與六國不同者,便是不務高遠,不求一舉步入廟堂,而是
有學即為吏,由吏而建功立業晉陞爵位。在耕戰為本的秦國,此乃現實與可能使然也。在法度
森嚴功過分明吏治整肅的國度,只要你有才敬事,但有功勞,幾乎沒有被埋沒者!國風如此,
身為布衣之族的士者,自然不會去貪大求遠,毋寧先紮實地一步解決生計之道而再求功業上進。
  依照呂不韋叮囑的方法,王綰先去見了王后,呈上了呂不韋書簡。王后似乎淡淡笑了笑:「
也有他上心時候?好,他信得過你,便是你了。」說罷便有一張羊皮紙飛到王綰面前,「這是
王子修學所在,不難找。」如此這般沒有任何繁雜叮囑瑣碎禮儀,甚至連一句對兒子的介紹也
沒有,王綰便成了王后認可的王子舍人。
  一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橋,王綰順著渭水南岸的東西大道西去不到兩三里,拐進一條西
南方向的山道,再過一片還未發出新芽的蕭疏柳林,遙遙便見山頂果然有一座莊園。王綰飛馬
上山,到得山頭眼界頓時豁然開闊。來路望時,這片山地綿延相連,深入山谷登上山頭,卻見
莊園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顛,與左右兩山遙遙成三足鼎立,兩道峽谷中小河明淨草木蔥蘢,實
在是想不到的好去處。王綰正在悠悠然四面觀望,突聞峽谷中駿馬嘶鳴殺聲隱隱,注目看去不
禁大是驚訝––
  西面峽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駿馬正在縱橫飛馳,依稀可見馬上騎士身著短衣窄袖的紅色
胡服,長髮散亂飛舞手持長劍高聲喊殺。駿馬馳山涉河飛掠草地皆是輕鬆自如,即或與秦軍鐵
騎相比,此等騎術也毫不遜色。然從身形與嗓音判斷,騎士卻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
綰心頭驀然一閃,立即飛馬下了山坡。正在此時,雄駿白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長嘶一聲人立而
起,紅衣騎士從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間滑出丈餘之遠!
  「少公子!」一聲清亮稚嫩的驚呼,一個紅衣小童飛跑馬前。
  「沒事。」紅衣騎士搖搖手想站起來,卻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綰正在此時趕到,飛身下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騎士臉上蹭滿草色,雙腿劃破鮮血滲出
,臉上卻兀自笑著。王綰正要說話,紅衣小童卻抱著少年騎士的傷腿嗚嗚哭了。少年騎士大是
不耐,一把推開小童厲聲申斥:「戰陣之上皮肉之傷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趙國去!」紅衣小
童哭聲立至卻抹著眼淚抽泣:「畢竟,不是戰陣麼。」
  「心有戰陣!便是戰陣!」少年騎士怒喝了一聲。
  王綰一拱手笑道:「這位公子勇氣可嘉!然有傷還是及時醫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紅傷藥,
可先行清理包紮,而後再延醫療傷。」
  「戰課未完,療得甚傷?」少年騎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奮然站起,瘸得幾步揀起長
劍走近戰馬。紅衣小童連忙撲過去要扶,卻被少年生氣地推開。紅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馬
前:「少公子,踩著我上馬!」少年眉頭猛然一聳厲聲道:「秦法無隸身!知道麼?起開!」紅
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傷是傷,公子從權了!」少年怒聲道:「法便是法,豈能從權!」說
罷拉起小童甩到一邊,大喝一聲躍上馬背,駿馬流星飛出,喊殺聲又遙遙傳來。
  王綰正在暗自心驚,便見白馬飛馳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聲長嘶前蹄直撐後蹄飛起
,少年騎士紙鷂般從馬上飛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長劍也脫手飛出顫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
上!王綰與驚叫的小童疾步衝到近前,只見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經滲出一片血紅
!少年騎士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雙手狠力握著傷口只不吱聲。紅衣小童嚇得張口結舌只呵啊亂
叫,卻是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王綰不由分說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傷藥陶瓶扒開少年雙手
便將藥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間汗巾鬆緊適度地裹好,最後用小童忙不迭遞過來的一條絲帶綁定
,這才鬆了一口氣。片刻血止,少年驚訝地噫了一聲,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從來沒有用過藥
治過傷。
  「謝過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燦爛。
  「公子破例,原是該謝公子。」王綰也不無詼諧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趙政,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綰,前來就職。」王綰正色拱手做禮。
  「就職?我處有職可就?」
  「舍人之職,該當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給我派來個督學。先生願做舍人?」
  「為何不願?」王綰又詼諧地笑了。
  「難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嘆,「恕趙政直言,我修學無師,無須督導。過幾日我去說
,先生還是原路回去,謀個正經功業為是。」語氣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還來得練達。
  「公子差矣!」王綰暗暗驚訝地同時也認真了三分,「但為國事,無分鉅細。公子為或將
參與太子遴選,豈能無謀劃料理?在下並無督導之能,惟盡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說。咥飯要緊。回莊。」少年一揮手,推開緊跑過來的小童便咬著牙關站了起來,
「不騎馬了,走回去!」說罷竟平穩緩慢地邁開了步子,雖然額頭大汗淋漓,腳下卻一步沒停
。這面山坡雖算不得陡峭,卻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錯時有溝坎,對常人固然無礙,對一個傷者
卻是大大艱難。王綰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樹折下一支無皮枯木再用短劍三五
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義僕,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閃:「先生河西人氏?
」王綰笑道:「在下少學在河西。公子去過河西?」少年搖搖頭接過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
獵戶將桿棒呼做義僕。好名號!」拄地便走,腳步頓時利落了許多。一路上山,小童牽馬跟隨
,王綰只在少年身後三五尺處跟隨。少年不求助,王綰也不主動搶前搭手。如此一路雖有溝坎
艱難,卻也終於在半個時辰左右上到了山頂。
  莊園圍牆很高很堅固,顯然新砌不久,山石條間的泥縫還清晰可見。一座石門幾乎是鑲嵌
在石牆之中,若非稍許突出的門頂短簷,幾乎看不出這裡便是莊門。小童飛跑上前砰砰打門。
便聽門內女子應答之聲,石門隆隆拉開,一個衣衫整潔的中年女子打量著受傷少年,目光顯然
驚訝異常,臉上卻是微微帶笑道:「公子有客,快請進來。」只站在門廳一邊,竟絲毫沒有攙
扶少年之意。
  「先生請。」少年謙和一笑,分明將王綰敬為嘉賓而非舍人,與山下的任性強橫判若兩人
。王綰不禁大感驚訝,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禮敬豈非還是拒我不納?然又不好門前與傷者反覆
客套,拱手一聲謝過先進了莊院。少年又對女子吩咐一聲:「今日帶酒,我為先生接風!」扶
著木杖大步進了石門。
  莊院內一目瞭然:三排大磚房北東西圍成馬蹄形,東北兩房相接處有一道石門,例當通向
跨院;庭院青磚鋪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銅古鼎,其餘沒有任何器物擺設,
乾淨整潔得纖塵不染。王綰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請進了北面正房。廳堂並不寬敞,粗編草
蓆鋪地,本色木案兩張,四面牆壁一無懸掛裝飾,質樸得完全可以稱之為簡陋。兩人剛剛入座
,小童便抱來了一隻大陶壺兩隻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壺傾倒,便有紅亮的汁液頃刻溢滿。小
童笑道:「只有涼茶,先生見諒。」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
能否受用?」王綰笑道:「此乃趙國騎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總帶一大壺。」少年頓時笑
了:「喜好甚投,那便乾了!」舉碗與王綰一照,便汩汩痛飲,片刻連飲三大碗方才住了,接
著便吩咐酒飯上來。
  中年女子帶著小童兩大盤捧來,擺上案卻是一菜一飯:菜是蘿蔔燉羊肉,飯是焦黃的硬面
大鍋盔。雖只兩樣,量卻是極大,逕尺大陶盆羊骨蘿蔔堆尖,大木盤一摞鍋盔足有六七張。少
年看看王綰,王綰詼諧笑道:「足食為本,公子有騎士飯量,在下卻是甘拜下風。」少年慨然
拍案:「不足食豈能足神!然今日先生來,卻要先酒!」小童立即捧來一隻大盤,盤中三隻大
陶碗,分別給少年一碗王綰兩碗。少年舉碗道:「來,為先生接風!乾!」兩碗一碰便如飲茶
般汩汩下肚,臉色立時緋紅,「我不善酒,先生儘管放量痛飲,百年老鳳酒有好幾桶。」王綰
笑道:「在下也是食過於酒,至多如此兩碗。」少年便道:「正好!開咥!」說罷一雙長筷入盆
插起羊肉便呼嚕大咥,王綰方得半飽之際,少年已經盆盤皆空,兀自氣定神閒地看著王綰。王
綰雖吃相全無猛咥海吞,終還是只消受得盆盤一半便丟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雖騎士不能及也!」王綰由衷讚歎一句。
  「日後先生另案,我急食過甚,引人飯噎。」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36

  「不然不然!」王綰連連搖手,「與公子同席,雖厭食者胃口大開!在下尋常只咥得一張
鍋盔,今日竟得三張,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還有此等用處,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陣,少年驀然正色,「先生
到來,未及介紹。我這莊院連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宮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趙高,是趙國時
的童僕,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說罷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飯後帶先生到前後院轉悠一番
,任先生選個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來賜教。」連串說完,也不待王綰回答,便拄著義
僕篤篤走了,快捷幹練竟如專精事務之良吏。
  「先生請。」小童殷殷過來一拱手。
  「小兄弟,幾歲了?」王綰行走間便與小童攀談起來。
  「八歲。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從,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嚴哩。」
  王綰見小趙高神色有異目光閃爍,心念一閃便轉了話題:「你說公子法度森嚴,甚法度?
國法?還是私下規矩?」
  「都有。都嚴。」
  「公子最煩甚等事體?」
  「最煩人照拂。老罵我跑得太勤,一隻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體?」
  「讀書騎射。整日只這兩件事!噢,睡覺不算。」
  「公子沒有老師麼?」
  「沒。外公教識字,公子四歲便識得五七百字,從此自讀自修。」
  「噢?那你也識得許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識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學字麼?」
  「公子罵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來給公子講書?」
  「有過三回,都教公子問得張口結舌。後來,再沒人來!」
  「小兄弟讀書麼?」
  「沒人教讀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誦秦法,說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邊說邊走邊看,王綰終於在東跨院選擇了一間大磚房。這東跨院其實就是一大片石條牆圈
起來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畝大,南北兩邊各有一排六開間房屋。王綰選得是北邊最東邊一間
空屋,其餘各間或多或少都擺滿了兵器架,儘管機靈可人的小趙高說都可以騰出來住人,王綰
還是選了一間現成空屋。小趙高說,這座莊院原本是一家山農的林屋,公子回秦後不想住在王
城裡,整日出得咸陽南門進山跑馬騎射,後來便自己與山農成交,用二十金買下了這片空莊;
再後來公子便好容易請准父母搬了出來,才有了王后派來的令狐大姑與三個可人的小侍女,偏
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餘都支了回去;這裡原本沒有石牆,去歲秋季秦王與王后來了一回,
硬是給莊園修了一圈石牆,否則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沒奈何公子才不吱聲了。
  「哪,王城沒給山下駐兵?」
  「不知道。當真有,可了不得,公子準定發怒!」
  一番轉悠之後收拾住屋,妥當之後便是晚湯。老秦人將晚飯叫做晚湯,本意大約是白日吃
幹晚來節儉喝稀。小趙高送飯時說,莊院晚湯從來是分食,給公子送進書房,他與令狐大姑自
便,大姑說先生照公子,他便送來了。王綰笑說午間咥得太紮實,晚湯用不了這多,不若同湯
便了。小趙高卻搖搖頭,說他從來不晚食。王綰問為甚,小趙高卻岔開了話題,說若是先生湯
後要去公子書房,他去拿風燈,便跑開了。片刻風燈來到,王綰將一小碗藿菜羹也也堪堪喝罷
,便跟著小趙高來到正院。
  「公子書房如何不在東廂?」王綰頗是不解。依著尋常規矩,主人書房縱然不在北面正房
,亦當在東面向陽一廂,如何趙政的書房竟在承受西曬之西廂?而從東廂燈火動靜看,那裡分
明是廚屋與兩僕居所。
  「公子非得如此。說廚下勞累早起晚睡,正當消受朝陽之光。他五更晨練天亮跑馬,人又
不在書房,要陽光做甚?令狐大姑拗不過公子,只好如此了。」
  「公子倒是體恤之心也。」
  「那是!公子敬賢愛下,令狐大姑說得。」
  「呵呵,那還為難國府老師?」
  「噓!」小趙高開心而神秘地一笑,「遇得無能自負者,公子厲害哩!」說話便到西廂門
前,便輕手輕腳上前輕輕叩門。
  「在下王綰,請見公子。」王綰肅然一躬。
  「高子,領先生進來,南間。」屋內一聲清亮的回答。
  西廂是六開間青磚大房。王綰一打量便知是一明兩暗三分格局:南間是真正書房,中廳會
客,北間起居。思忖間上得四級寬大石階推開厚重木門,迎面三步處一道完全遮擋門外視線的
紅木大屏,大屏兩端與兩扇內開大門形成了幾容一人通過的兩個道口。繞過南邊道口,藉著風
燈光亮,王綰頓時驚訝不已––中間三面牆完全擠滿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簡碼得整齊有序
,滿蕩蕩無一格虛空,中間一張書案,案後一方白玉鐫刻著一個斗大的黑字:法!
  王綰正在愣怔,少年已經走出了南間:「呵,先生看書也,這間是法令典籍。來,順便到
北間。」小趙高已經輕靈地先到點起了四盞銅人燈,北間頓時一片大亮。也是滿蕩蕩書架竹簡
,中間書案與厚厚的地氈上還攤著十幾卷展開的竹簡,直是無處不書!
  「這是諸子間,只可惜還沒有收齊荀子近作。」
  王綰更是驚訝:「荀子乃當世之新學,公子也留神此公?」
  「荀子法儒兼備,文理清新奇崛,真大家也!」
  「公子在南間起居了?」
  「走,去南間。」少年笑了。
  走進南間,王綰竟是良久默然。這裡是「國是」兩個大字。少年說,這裡的所有書卷都是
從王城典籍庫借來的國府文告與大臣上書之副本,每三月一借一還,今日他正在讀國府的赦將
詔書。「此詔高明!借穆公之例赦敗軍之將,避成法,安國家,從權機變雖千古堪稱典範也!
」少年拿起案上攤開的竹簡笑著評點。
  「公子如此雄心,在下景仰之至!」
  「笑談笑談!」少年哈哈大笑,「消磨時光也算得雄心?先生趣話也!」
  「如此消磨時光,也是亙古奇觀了。」
  「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嘆竟是皺眉搖頭,「你說我是否甚病?一日歇息得兩個時辰便夠
,再要臥榻便是輾轉反側,左右起來做事才有精神。偏又無甚事可做,便只有騎射讀書,只這
兩件事我下得工夫,還不覺累人。也只在這兩件事,我用了王子身份!否則,哪裡去搜齊天下
典籍?哪裡去搜齊天下兵刃?你說,這是病麼?」
  「病非病,只怕上天也不甚明白。」王綰不無詼諧。
  「偏先生多趣話。」少年一笑拿過一卷,「來,請先生斷斷此書。」
  這一夜,評書斷句海闊天空,兩人直在書房說到五更雞鳴。料峭春風掠過山谷,少年趙政
送走王綰便獨自晨練去了。王綰感奮不能自已,漫步山岡遙望咸陽燈火,竟無法平息翻翻滾滾
的思緒。
  旬日之後,呂不韋接到王綰書簡:「公子才略可經任何考校,丞相放手毋憂矣!」王綰做
事紮實秉性厚重且不失稜角,素來不輕易臧否人物,呂不韋沒有不相信的道理。然茲事體大,
王綰斷語如此之高,呂不韋也不能沒有疑惑。畢竟,這位王子自己只見過三五次,迎接王后歸
秦時王子還是個總角小兒,後來又都是恰恰在東偏殿不期遇到,話都沒說得幾句,實在是不甚
了了。思忖一番,呂不韋立即以行人署舊事未了名義,派一書吏將王綰緊急召回,密談一個時
辰,呂不韋方才定下了方略。
  第一步,呂不韋先要清楚地知道各方勢力對立儲的實在想法。
  所謂各方勢力,便是能左右立儲的關聯權臣。儘管秦國法度清明,此等勢力的作用遠非山
東六國那般可以使天地翻覆,然則要將事情做得順當,還是須得顧及的。這是呂不韋一以貫之
的行事方式。大局論之,秦王一方,朝臣一方,後宮一方,外戚一方,王族宗親一方。具體論
之,秦王一方只有兩子,秦王無斷然屬意之選,可做居中公允之力而不計;後宮一方兩王子之
母皆無根基,王后趙姬母子入秦未帶任何趙國親族,胡妃原本低爵胡女更無胡人親族在秦,縱
然有心也是無力,也可不計;外戚一方歷來是與參選立儲諸王子關聯的母系勢力,兩嫡子沒有
外戚勢力,其餘王子的外戚勢力便只有羋氏一支了。這羋氏一族,乃當年宣太后嫁於秦惠王時
「陪嫁」入秦的楚國遠支王族。歷秦昭王一世五十餘年經宣太后與穰侯魏冉著意經營,羋氏與
嬴氏王族相互通婚者不知幾多,羋氏遂成秦國最大的外戚勢力。目下可參選立儲的諸王子中,
至少有五六個是羋氏外甥外孫。羋氏雖在低谷之時,然畢竟還有華陽太后這個秦王正母在,若
再與參選王子本族聯手,勢力便不可小視了。
  但最要緊的,還是朝臣與王族宗親兩方。
  說朝臣,還是一虛一實兩方。虛者綱成君蔡澤,實者上將軍蒙驁。蔡澤雖無實職,然從秦
昭王晚年開始便一直操持國事大典,從安國君嬴柱立嫡開始,舉凡國葬、新王即位、啟耕大典
、王子加冠等等無一不是蔡澤主持。此公學問淵博心思聰睿,一班陰陽家星相家占卜家堪輿家
無不服膺,便是朝野公議,蔡澤說法也有極大影響力。此公若心下有事,突然搬出意料不到的
稀奇古怪的祖制成法,頓時便是尷尬。蒙驁是軍旅軸心,遇事無甚長篇大論,只結結實實一個
說法便是舉足輕重。自處置戰敗難題後,呂不韋與蒙驁已經是私誼篤厚。然此公鯁直倔強,遇
事從來不論私情,私交篤厚充其量也只是不遮不掩兜底說,想要他揣摩上意權衡左右而斷事,
是準定要翻車了。思忖一番,呂不韋還是先登蔡澤之門。兩人直說了一個通宵,次日午後便同
車聯袂來拜訪蒙驁。
  「自囚方了,便有春風佳客,老夫何幸也!」
  蔡澤呷呷大笑:「老將軍存心教人臉紅也!你自囚,老夫便該受剮!」
  「笑談笑談。」蒙驁虛手一引,「兩位請。」
  「一冬蝸居自省,老哥哥律己之楷模也!」呂不韋由衷讚歎。
  「閒話一句,說它做甚!」蒙驁連連擺手,將兩人禮讓進正廳落座,吩咐使女煮上好齊茶
,這才入座笑道,「老夫不日將赴洛陽,著手籌劃三川郡大本營,原本正要到丞相與綱成君府
辭行。今日兩公聯袂而來,老夫便一總別過。若有叮囑事體,也一併說了。」
  蔡澤接道:「河冰未開,老將軍未免性急些了!」
  「老夫走函谷關陸路,不走渭水道,不打緊也。」
  呂不韋笑道:「不是說好啟耕大典後你我同去麼?」
  「你是日理萬機,只怕到時由不得你也!」蒙驁喟然一嘆,「秦王體子不超其父,朝局國
事多賴丞相也!還是老夫先行蹚路踏勘,屆時等你來定奪便是。」
  說話間使女上茶,啜得半盞滾燙的釅茶,呂不韋沉吟道:「老將軍能否遲得半月一月?」
蒙驁目光一閃道:「若有大事,丞相儘管說。若無大事,遲它甚來?」呂不韋熟知蒙驁秉性,
便將秦王病狀與立儲一應事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秦王已經決斷,著不韋與上將軍、綱
成君酌商會辦。綱成君老於立嫡立儲諸般事務,今日我等三人先來個大概會商如何?」
  「你只說,議規矩議人?」蒙驁爽快之極。
  蔡澤揶揄道:「規矩只怕老將軍掰扯不清,還是議人實在些個。」
  「想甚說甚,老哥哥自便。」呂不韋笑著點頭。
  「老夫以為,秦國立儲該當也!」蒙驁慨然拍案,「雖說秦王即位只有兩年,兩子也在沖
幼,與成法略有不合。然秦王痼疾時發,舉朝皆知,國人亦有所聞,立儲獲舉國贊同不難。至
於王子論才,老夫對此次可參選之庶出公子不甚了了。」蒙驁雖有些沉吟,但還是叩著書案清
晰地說了下去,「若論秦王兩子,老夫以為次子成蛟可立。成蛟少年聰穎,讀書習武都頗見根
基,秉性也端方無邪。更有一處,據太醫所言,成蛟無暗疾,體魄亦算強健,立儲可保秦君不
再有頻繁更迭之虞矣!」
  「老將軍對二王子如此熟悉?」
  「不瞞綱成君,成蛟曾幾次前來要老夫指點兵法,而已。」
  「那可是王子師也!而已個甚?」蔡澤呷呷笑得不亦樂乎。
  蒙驁笑罵道:「越老越沒正形!老夫說得不對麼?」
  「還得說另一王子如何不當立,否則如何論對錯?」
  蒙驁正色道:「長子政有兩失:其一,生於趙國長於趙國,趙女為其生身,與趙人有先天
之親兼後天之恩。此子回秦,仍自稱趙政而不自復嬴姓,足見親趙之心。其二,據老夫所聞,
此子秉性多有乖戾,任性強橫恣意妄為:不就太子傅官學,戲弄太子傅府教習先生,竟私帶僕
從侍女野居河谷,有傷不治有病不醫––凡此等等皆非常人之行,更非少年之行也!」蒙驁嘆
息一聲,「兩公莫要忘記,當年之齊湣王田地便是少年怪誕,終使齊國一朝覆亡!秦武王嬴蕩
也是怪誕乖戾,以致後患連綿––人為君王,還是常性者佳也!」
  蔡澤不禁驚訝:「老將軍對大王子也如此清楚?!」
  蒙驁淡淡一笑:「成蛟無心言之,老夫無意聽之,而已。」
  「傳聞之事尚待查證,姑且不論也。」蔡澤詼諧笑臉上的兩隻圓滾滾環眼大大瞪著,「其
母趙女,其子必有趙心。這血統之論老得掉渣,戰國之世誰個垂青?不想老將軍卻拾人餘唾言
之鑿鑿,不亦怪哉!」嚷得幾句蔡澤又是微微一笑,「老將軍當知,秦自孝公以來,五王皆非
上將軍所言之純淨血統也。孝公生母為燕女,惠王生母為齊女,武王生母為戎女,昭王生母為
楚女,孝文王生母為魏女,當今君上生母為夏女,嫡母華陽太后又為楚女。以上將軍血統之論
,秦國君王便是個個異心了。實則論之,一個皆無!這血統論何能自圓其說也!」
  「––」蒙驁一時語塞,惱怒地盯著蔡澤。
  「便說我等,誰個老秦人了?」蔡澤揶揄地笑了,「丞相衛人,上將軍齊人,蔡澤燕人。
往前說,商君衛人,張儀魏人,范雎魏人,宣太后、魏冉楚人,甘茂楚人。也就是說,百餘年
來,在秦國總領國政者盡皆外邦之人!誰有異心了?你老將軍還是我蔡澤?」
  「綱成君,得理不讓人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原本也只是厭煩蔡澤呷呷逼人,見呂不韋已經說了蔡澤不是,心氣便也平息,釋然一
笑道:「綱成君所言倒是實情實理。此條原本老夫心事,不足道也!憑心而論,老夫所在意者
,儲君之才德秉性也。慎之慎之!」
  「老哥哥以為,辨才辨德,何法最佳?」
  「這卻是綱成君所長,老夫退避三舍。」
  蔡澤大笑一躬:「多蒙老將軍褒獎,方才得罪也!」
  蒙驁努力學著蔡澤語勢斥責:「國是論爭,此說大謬也!」
  三人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所言極是,辨才辨德事關立儲根本。儲君才
德不孚眾望,我等便是失察之罪。惟其如此,本次立儲遴選,才德盡皆考校。我與綱成君議過
:才分文武,文考由綱成君操持,武考便請老哥哥操持;德行之辨尚無良策,容我思謀再定。
老哥哥以為如何?」
  「持平之論!」蒙驁欣然拍案,「三考之下,是誰是誰!」
  議定大略,呂不韋大體有了底氣,留下蔡澤與蒙驁仔細計議文武考校事宜,自己便轔轔去
了駟車庶長府。老嬴賁雖則年邁半癱,卻歷來敬事,聽呂不韋仔細說明來由,立即便吩咐掌事
書吏搬出嫡系王族冊籍。當場查對抄錄,除卻十歲以下男幼童、所有同輩女子、未出麻疹者、
傷殘者、與業經太醫確診的先天暗疾者外,能夠確定參與遴選儲君者只有十三個王孫公子:十
至十五歲七人,十五至二十歲三人;另有三人分別是二十三歲、二十五歲、三十歲,且皆在軍
中為將,只因與王子同輩例當參選,老嬴賁許諾立即召回。
  「老庶長可有屬意王子?」呂不韋終有此問。
  「整日王子王孫亂紛紛,老眼花也!」老嬴賁笑歎一句,「只要這些碎崽子不犯事,老夫
足矣!是賢是愚,管不得許多了。丞相謀事縝密又有知人之明,你說誰行?」實在的信任又加
著三分的試探,戰場傷殘而居「閒職」的老嬴賁精明之至。
  「呂不韋操持此事,只能秉公考辨,不敢先入為主。」
  「好!丞相此心公也!若有攪鬧,老夫竹杖打他!」
  「謝過老庶長!」
  回到丞相府,呂不韋立即將帶回來的王子卷冊交給了掌事主書,吩咐立即謄抄刻簡呈報秦
王,並同時派出精幹吏員探察諸王子學業才德,務必於旬日之內清楚每個人實情。三更上榻五
更離榻梳洗,天方大亮,呂不韋便驅車去了王城後宮。
  「喲!毋曉得大丞相來也。」華陽太后百味俱在的笑著。
  「見過太后。」呂不韋肅然一躬,「老臣多有粗疏,太后見諒。」
  「老話過矣!不說也罷。毋曉得今日何事了?」
  呂不韋一臉憂色道:「太后也知,秦王年來痼疾多發,預為國謀,欲立儲君。秦王本當親
自前來拜見太后稟明,奈何病體不支,便差老臣前來拜謁。參選王子皆太后甥孫,尚請太后多
加指點。」
  「子楚倒是送過個信來,我也算是大體曉得了。」華陽太后原非爭強好勝之女,自與嬴異
人生母夏太后鬧過一番齷齪,只恐嬴異人做了秦王忘恩負義藉故報復,後來見嬴異人非但沒有
絲毫報復,反倒多有照拂使她安享尊榮,對夏太后的那番心氣便也漸漸淡了。畢竟,夏太后是
生子為王,又受大半生磨難,臨老做個太后也是天理該當。嬴異人雖然來得少,每遇大事卻都
通個聲氣,也沒將羋氏老外戚做了罪人看,陽泉君還保留了爵位封號,縱是親子又能如何?如
此想去,華陽太后也便淡然如常,秦王有事問她,她便依著自己想法說事,倒是沒有虛套。
  「這些孫輩王子年歲都小。幾個大的,又都早早入了軍旅,只怕參與考校也是力不從心了
。曉得無?」華陽太后幽幽一嘆,「要我說,只一句話:你等操持者將心擺平,給王孫們一個
公道!子楚臥榻多病,你這丞相便是棟樑了。曉得無?」
  「太后激勵,老臣銘記不忘!」
  「曉得了?人都說呂不韋能人能事,今回看你了!」
  「不韋若有不當,敢請太后教誨。」
  「喲!不敢當。只要你還記得我這冷宮,便算你會做人了。」
  「太后毋憂!」呂不韋心念一閃終於將華陽太后最想聽的話說了出來,「縱是秦王不測,
老臣也保得新王不負太后。」
  「曉得了!」華陽太后頓時一臉燦爛,「你只放心放手立儲,誰個沒規矩,我老太后第一
個罵他!曉得無?」
  「謝過太后!」呂不韋心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40

【第四節】
  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
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
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
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
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周
三代以來,長子繼承制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
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
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
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
,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
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
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
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
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
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
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
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
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
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
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
,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
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
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
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
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
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
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
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
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
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
:「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首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
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
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
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
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
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釆––!」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采。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
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
,「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
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
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
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
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
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
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
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
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
–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
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
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
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
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
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
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三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奮,高聲回答:「李悝《法經》,趙政只讀過三遍,以為過於粗簡
。以法治國,非《商君書》莫屬也!」
  「王子讀過《商君書》?」蔡澤驚詫的聲音呷呷發顫。
  「趙政不才,自認對《商君書》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後坐席的一位老臣厲聲一喝,辭色憤然,「《商君書》泱泱十餘萬言
,辭意簡約古奧,雖名士尚須揣摩,少學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見淺薄!」
  「嘿嘿!」蔡澤連聲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聞未見者,未必世間便
無也!」轉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聽你背得一遍,奈何時光無多。今日老夫隨意點
篇,你只背得頭幾句,便證你所言非虛如何?」
  「綱成君但點便是。」
  「好!《農戰第三》。」
  少年趙政昂昂背誦:「凡人主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
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佻民。佻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
  「停!《賞刑第十七》。」
  「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一賞則兵無敵。一刑則政令行。一教則下聽上。夫
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於無賞也!明刑之
猶,至於無刑也!明教之猶,至於無教也––」
  「停!」蔡澤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換個法式:王子可在《商君書
》中選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觀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麼?」
  少年趙政卻是絲毫不見驚慌,一拱手從容道:「政讀《商君書》,原是自行挑選揣摩,綱
成君之考實非難題。十句精髓如下: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一句!」場外老秦人竟不約而同地低聲一呼。
  「法無貴賤,刑無等級。」
  「兩句!」
  「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犯國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舉場肅然無聲,人們驚訝得屏住了氣息忘記了數數,只聽那略顯童稚的響亮聲音迴盪在整
個王城廣場:「明王任法去私,而國無隙蠹矣!殺人不為暴,賞民不為仁者,國法明也。刑生
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故能述仁義於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戰勝
之法,必本於政勝。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國務不可不謹也,事本不
可不專也。聖人治國,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為之治,度俗而為之法––」
  「萬歲––王子政––!」全場老秦人沸騰了起來。
  蔡澤矜持地揮手作勢壓平了聲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經考完,諸位若無
異議,老夫這便公佈考績。」
  「且慢!」太子傅亢聲站起,「《商君書》乃國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學館尚無抄
本。王子政生於趙國居於趙國,卻是何以得見?若是以訛傳訛,豈非流毒天下!事關國家法度
,王子政須得明白回答!」
  蔡澤冷冷道:「此與本考無涉,答不答只在王子,無甚須得之說!」
  少年趙政卻一拱手道:「敢問太子傅,我背《商君書》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曉得?!」
  「敢問太子傅,昭王時曾給各王子頒發一部《商君書》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問你!不是你問老夫!」
  蔡澤呷呷笑道:「此事有無,請老長史做證。」
  老桓礫站起高聲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孫異人將為質於趙。昭王下詔:秦國王子王孫無
分在國在外,務須攜帶《商君書》日每修習,不忘國本!始有此舉也。」
  少年高聲接道:「趙政之《商君書》拜母所賜,母得於父王離趙時託付代藏。敢問太子傅
,此番來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紅耳赤,卻對著蔡澤惱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齒侃侃論道,詭異之極!非是
妖祟便是方術!斷不能定考!」
  「老大人當真滑稽也!」蔡澤呷呷大笑,「戰國以來,少年英才不知幾多。魯仲連十一歲
有千里駒大名。上將軍嫡孫蒙恬與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藝兩絕。甘茂嫡孫甘羅,今年
方才五歲,已能過目成誦,咸陽皆知也!一個王子政背得《商君書》,卻有何大驚小怪?天下
之才,未必盡出一門。老大人,悲乎哉!」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
  一場文考宣告了結:趙政、成蛟、公子騰三人進入武校;其餘王子皆行退出遴選,於太子
傅府善加少學!隨著正午開市文考散場,咸陽坊間便流傳開了王子趙政的神異故事:過目成誦
對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見識更是一鳴驚人舉朝莫對,太子傅張口結舌,主考綱成君百般詰難
而不倒,連秦王都說容當後議,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報名諱曰趙政,坊間傳聞卻是老大不悅
,紛紛說王子若是再叫趙政,國人便上萬民書請逐這個自認趙人的王子政,縱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呂不韋拉過蔡澤蒙驁一番商議,三人便立即匆匆進了王城。暮色降臨時,秦王
特急詔書到了太廟令府:「王子政歸秦數年,未入太廟行認祖歸宗大禮。著太廟令即行籌劃,
兩日內行此大禮,使王子政復歸王族嬴姓!」與此同時,又一道詔書頒行朝野並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允准上將軍蒙驁之請:立儲校武延遲三日,於四月初八日在咸陽校軍場舉行武考。國
人無分有爵無爵,盡可往觀。特詔以告。」
  四月初五日,王城北松林的太廟一派肅穆。秦王嬴異人親自主持了王子政的認祖歸宗禮,
向列祖列宗翔實稟報了王子政出生邯鄲的經過,親手將有隨同王后的老內侍老侍女押名見證的
生辰刻簡嵌入王子政輩分的銅格之中。王子政衣冠整齊,對列祖列宗焚香九拜。老駟車庶長嬴
賁鄭重唱名,史官當場登錄,「嬴政」這個名字便被納入了秦國史冊。
  次日,駟車庶長府文告頒行各官署並張掛咸陽四門。文告曰:「王子政歸秦,適逢兩王國
喪交替倥傯,認祖歸宗與正名大禮延宕至今,以致王子政以『趙政』之名居國數年,駟車庶長
府之過也!今承王命,已於四月初五日為王子政於太廟行正名大禮,自此認祖歸宗,復其『嬴
政』之名!特告之朝野。駟車庶長嬴賁。」
  文告一出,咸陽國人欣欣然奔走相告––王子政老秦人也!沒錯!一時人人彈冠家家慶賀
,無不對天禱告這個神異王子早日成為王儲。四月初八日那天,咸陽國人空巷而出湧向校軍場
要爭相一睹神異王子的風采。
  就實而論,咸陽校軍場很少用於校軍。戰國之世大戰多發,各大戰國的大軍一般都屯駐在
要塞或真正可以展開野戰訓練的大本營,而極少如後世朝代那般專門的拱衛京師。譬如秦國大
軍屯駐地除了藍田大營,便是函谷關、九原郡兩處重地;趙國大軍則是武安大營與雲中、陰山
、雁門關等要塞。便是咸陽守軍,也是駐紮在北阪與章台兩地,不奉兵符是從來不會進入咸陽
城的。如此一來,咸陽校軍場除了王城守軍的禮儀性操演,實際上便多用於諸多慶典聚會,一
如大年社火、將士出征與班師之犒賞、每年授民耕戰爵位等等大典,都在這校軍場舉行。真正
的校武,倒還真沒有過幾次。在咸陽國人的記憶中,當年司馬錯攻滅巴蜀班師後便在校軍場舉
行大典,那個王子嬴蕩在這裡第一次展示神力震驚天下,似乎是唯一的一次。倏忽六十餘年,
今次校武又是王子嬴政,校軍場之會豈非天意也!
  各方就緒,紅日堪堪東昇。
  武考不若文考,秦國君臣悉數公然露面。北面高台正中央是莊襄王王座,王座下一字排開
三張長案,中間丞相呂不韋,右側上將軍蒙驁,左側綱成君蔡澤;平台兩側大紅氈上,文武大
臣以文左武右之式坐成縱兩個長方形;中間一片十丈見方的空場擺著兩張書案,右角是手握大
筆的史官,左角是駟車庶長老嬴賁。顯然,文考之後朝野情勢為之一變,秦人對立儲的關注之
情大為高漲,此前對秦王多病的隱憂也隨之淡化;秦國君臣為之一振,索性全數出動,欲借立
儲之機以扭轉戰敗後的沉悶之氣。
  司禮大臣宣讀詔書任命主考之後,校武便在一陣隆隆鼓聲宣告開始。
  鬚髮雪白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的主考官上將軍蒙驁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前出三丈的中央司令
台捧起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劍肅然高聲道:「蒙驁受命穆公劍,職司武考,任何一方不遵號令
或滋事干擾,立斬不赦!」武校不若文考,歷來法度森嚴,然卻也從來沒有請出過只有大軍征
伐才斟酌賜予大將的穆公劍。國人未免一陣哄嗡議論,頓時覺得這場校武定是非同尋常,紛紛
揣摩間便聽蒙驁又道:「校武兩考:一為涉兵見識,二為武技體魄。應考三公子入場––」
  六面戰鼓隆隆響起,三騎從南面入口飛馳進場。到得司令台前驟然勒馬,三匹駿馬嘶鳴咆
哮間一齊人立而起,滿場人眾便是一聲喝采。三公子利落下馬大步走到蒙驁案前做禮報名,蒙
驁一指右手三張長案,三公子便各自赳赳到案前肅然佇立。
  蒙驁蒼老的聲音迴盪起來:「慮及公子正在少學,涉兵見識由老夫軍務小司馬執考,可相
互應對以明涉獵,亦可相互辯駁以明見識;三問錯其二,一考告罷;應對辯駁若多,老夫令行
禁止!三公子明白否?」
  「明白!」
  「好!第一場公子騰––」
  「嬴騰在!」排在第一案的年輕公子赳赳三步,恰恰站在了草蓆中間的白圈中。他是三公
子中唯一年及加冠且已經從軍者,一身甲冑一領斗篷分外的英武幹練,便是這掐尺等寸的三步
到圈,立即便知絕非庸常士卒。幾乎與此同時,蒙驁大案後走出一人,身著司馬軟甲,頭盔上
卻垂下一方厚厚黑布遮住了面容,站到大案前便有一個清亮而不失鏗鏘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本司馬奉命執考,公子騰應對。」
  「嗨!」
  「第一問,三代以來,傳世兵書幾何?」
  「五部:《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司馬法》!」
  「第二問,成而毀之者,兵書幾何?」
  「––」公子騰愣怔片刻忿忿道,「既已毀之,人何知之?無對!」
  「兩公子可有對?」蒙面者的清亮聲音似乎有些笑意。
  「成蛟有對:范蠡兵書成而毀,趙武靈王兵書成而毀,信陵君兵書成而毀!」
  「可見有對。」清亮聲音悠然道,「第三問,當年戎狄攻佔鎬京,晉齊魯皆五千乘之大諸
侯,周平王何以捨近求遠,千里迢迢深入隴西,搬我秦族東來與戎狄大戰?」
  「––」公子騰又是愣怔忿忿然,「陳年老賬,與兵事何干?無對!」
  清亮聲音似乎微微冷笑:「與將士也許無干,與君王卻是有關也。」肅立台後的蒙驁沉著
臉淡淡一揮手:「公子騰考罷,退場。」有備而來的公子騰大覺窩火,對著蒙驁便嚷:「校武不
校武!只這般三言兩語聒噪算甚?校武!武場見分曉!」蒙驁冷冷一笑:「公子少安毋躁。選
儲君並非選銳士,知道麼?退場!」公子騰看看蒙驁案上那口銅銹班駁的穆公劍,咳的一聲便
腳步騰騰地砸出了場外。
  「公子成蛟應對。」
  「成蛟在!」
  「第一問:自有華夏,最早大戰為何戰?」
  「成蛟有對:炎黃二帝阪泉大戰。其時黃帝族人勢長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勢長大江之北,
兩大勢力碰撞於河內阪泉之地,因而大戰。黃帝勝而炎帝敗,華夏大地始得一統。」
  「第二問:春秋四百年,何戰最大?」
  「成蛟有對:春秋車戰,晉楚城濮之戰最大。時為周襄王二十年,晉文公五年,楚成王四
十年。其時楚為霸主,出動兵車萬乘有餘,聯兵陳蔡曹衛四國。晉國出兵車六千餘乘,聯兵秦
宋滕三國。楚軍大敗,晉國稱霸天下。此戰之特異,在於首開車戰以弱勝強之先河!」
  「第三問:樂毅滅齊,挾萬鈞之力而六年不下即墨,因由何在?」
  「成蛟有對:六年不下即墨,乃樂毅義兵也,非戰力不逮也!若樂毅不遭罷黜,田單必降
無疑!奈何陰差陽錯而使豎子成名,義兵之悲也!」
  「敢問公子,何謂義兵?天下曾有兵而義者乎?」
  「聖王之兵,載道載義。宣而戰,戰而陣,不擄掠,不殺降,是為義兵。春秋義兵,宋襄
公可當。戰國義兵,惟樂毅攻齊大軍可當!」
  「敢問公子,樂毅攻齊,可曾宣而後戰?」
  「––不曾。」
  「可曾戰而列陣?」
  「不曾。」
  「樂毅大軍掠齊財貨六萬餘車天下皆知,可算不擄掠?」
  「––」
  「進入臨淄前,樂毅兩戰敗齊大軍四十萬。二十萬戰俘全數押回燕國做苦役刑徒,路途饑
寒死得大半,其餘未過三年,悉數凍餒死於遼東,可與殺降有異?」
  「雖如此,終非殺降––」成蛟低聲嘟噥著。
  「縱然如此,可算義兵?」
  「––」成蛟終於滿面張紅不說話了。
  便在著最後一問之時,校軍場萬千人眾靜得幽幽峽谷一般。老秦人已經知道了這位公子是
生於秦長於秦的正宗王子,心裡便比對那個雖然已經復歸嬴姓畢竟曾自稱趙姓的王子政親近了
幾分,對成蛟前面兩答更是十分讚許一片喊好,然及至成蛟最後一答開始,滿場老秦人便是鴉
雀無聲臉色鐵青了。若依得此等義兵之說,秦國大軍豈非強盜麼?武安君白起豈非不義之屠夫
麼?依此蔓延,獎勵耕戰、斬首晉爵等等秦法,還有個甚意思來?遠處不說,便是戰國兩百年
,秦人變法強國之前,秦國財富被山東擄掠了多少?秦人降卒被六國活活殺了多少?老秦人誰
家無兵,是人皆知秦人寧可死戰而不降,與其說是悍勇,毋寧說是被山東六國殺降殺怕了。殺
便殺,老秦人只怨自己也不說甚,可只許你殺我不許我殺你是個甚理?一個義兵便搪塞了?鳥
!萬千百年誰個有義兵了?周武王滅商殺得血流成河,還將殷商朝歌燒了個叮噹光,義兵何在
?當年秦國窮弱,六國搶佔了秦國整個河西將大軍壓到了驪山,將關中搶掠一空,其時義兵何
在?要在天下立足,不圖強國血戰,卻去念叨歆慕甚個義兵,直娘賊出息也!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48

  「秦人只知有戰,知道甚個義兵啊!」一個老人高喊了一聲。
  「只知有戰!不知義兵!」全場竟是震天動地一片吼聲。
  北面高台上一陣騷動,片刻間蔡澤站起高聲喊道:「秦王口詔:考校之論不涉國事,未盡
處容當後議,國人少安毋躁,考校續進!」
  「老臣奉詔!」蒙驁慨然一躬轉身一揮手,「成蛟退場,待後校武。」
  夢面司馬高聲接道:「王子嬴政應對。」
  「嬴政在。」一直佇立不動的戎裝王子跨前三步,從容到了中間圈內。
  「第一問:戰國以來,何戰敗於不當敗,勝於不當勝?」
  此問奇詭!清亮聲音一落,滿場人眾便是驚愕議論,如此問一個少年王子,這個司馬也忒
是狠了一些!便是北面的君臣座區也是一片寂然,相互顧盼間直是搖頭。
  「問得好!」少年王子嬴政卻是由衷讚歎一拱手高聲答道,「嬴政有對:長平大戰後,秦
國大將王齕、王陵相繼率軍二十萬猛攻邯鄲欲滅趙國,遭六國聯軍夾擊,敗於不當敗;其時信
陵君竊符救趙,聯兵六國大勝泰軍,勝於不當勝!」
  「敢問其故?」清亮聲音緊追一句。
  「長平大戰後秦國耗損甚大,實不具備一舉滅趙之實力。既已自上黨班師,便不當復攻趙
國。先祖昭王不聽武安君白起之斷而執意起兵,連遭兩敗。此敗非秦軍戰力不敵也,而在廟算
之失也,故云敗於不當敗。信陵君以一己威望奇詭之謀,強奪兵權力挽狂瀾,勝秦軍於措手不
及。此戰之勝,既非六國政明民聚,亦非聯軍戰力強大,實為奇謀以救衰朽,終不過使山東六
國苟延殘喘也!故云不當勝而勝。」
  「好––!」秦人大是興奮,全場一聲齊吼。待場中聲浪平息,蒙面司馬狠狠咳嗽一聲道
:「第二問:春秋之世,一公慣行蠢豬戰法。所謂蠢豬,大要如何?」此問實在離奇,話音落
點全場轟然一陣笑聲便迅即平息,都全神貫注要聽王子如何回答。
  「有得此問,足見司馬見識過人也!」少年嬴政罕見地笑了笑,竟對這位蒙面考官讚賞了
一句,「司馬所指,當是宋襄公無疑。此公偽仁假義欺世盜名,其『三不』戰法令人捧腹,確
如蠢豬一般。堪稱三不經典者,宋齊泓水之戰也。」
  「何謂三不?」
  「三不者:敵軍無備不戰,敵軍半渡不戰,陣式未列不戰也。」
  全場轟然大笑,連北面高台上的大臣們也是一片笑聲。秦人尚武之風極盛,是人都能對打
仗嘮叨一番,然春秋隔世,朝野之間倒也實在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宋襄公的如此三不戰法,一聽
之下直是笑不可遏。「天爺爺!老夫一輩子打仗,只聽過攻其不備,誰聽過敵無備不戰?」「
呀呀呀!宋襄公倒是豬得可人!咋不遇到我這群冷娃也!」一時嚷嚷不休滿場哄笑不絕於耳。
蒙驁身旁的中軍司馬連擺令旗,場中才漸漸平息下來。
  「第三問:當今六國之將,何人堪稱秦軍日後勁敵?」
  「趙國李牧!」少年嬴政斷然回答。
  「李牧一戰勝匈奴,卻從未入中原戰場,以他為秦軍勁敵有何憑據?」
  少年嬴政看一眼北面高台的君臣座席,顯然有意提高了聲調:「邊將李牧,乃當今趙軍最
具後勁的年青名將。嬴政少隨外祖遊歷雲中,曾入李牧軍中盤桓旬日。與天下名將相比,此人
勇略不輸趙奢,謀略過於樂毅,沉雄堪比田單。尤為可貴者,李牧善於戰法創新從不拘泥陳規
陋習,勝不驕敗不餒善待將士,大有武安君白起之風!秦軍若不認真研習李牧戰法,再敗秦軍
者必李牧也!」
  「謀略過於樂毅?公子不覺有失偏頗?」蒙面司馬顯然很驚訝。
  少年嬴政鄭重搖頭:「樂毅一生一戰,猶虎頭而蛇尾,李牧過之多也!」
  全場驚訝不已,俄而議論哄嗡之聲大起,一班大將更是輕蔑地大笑。蒙驁大皺眉頭,然慮
及主考之身執掌進程,猛然一劈令旗高聲道:「一己之論容當後議!公子退場,準備武校––
!」話音落點,全場興奮點立即轉移,一聲喊好便三五成群聚相猜度今日結局。六國大商使節
的座席區更見熱鬧,紛紛擲下大宗賭金––校武局成蛟勝出!
  大約頓飯辰光,校武各方事宜部署妥當。蒙驁一揮令旗宣示宗旨:「強兵能戰者,非趙括
之流徒然紙上談兵也!秦以銳士立國,尚耕戰,輕孱弱,雖王族皆然。今日校武為武考根本,
校武不過者,前考不足論也––」正在此時,蔡澤晃著鴨步匆匆前來在蒙驁耳邊一陣低語。蒙
驁臉色不悅卻也點了點頭,繼續高聲宣示,「武校之本,一在知兵,二在能戰!考校武技,明
心志強孱弱!為保考校公允,本主考派一秦軍未冠少卒出陣以為標桿,去少卒遠者為敗。考校
兩陣,一陣騎射,一陣搏擊!」
  「采––!」武風瀰漫的老秦人真正狂熱了。
  「第一陣騎射考校,各方入場!」中軍司馬令旗揮動鼓聲大起,便見兩騎士身背長弓從南
面入口處飛馬而入,白馬騎士為王子嬴政,紅馬騎士為王子成蛟。老秦人一看便知,嬴政白馬
乃陰山良駒,成蛟紅馬卻是東胡駿馬,各有所長不分伯仲。兩騎方在司令台前勒定,便見一騎
黑馬倏然飛到,馬上騎士長弓箭壺全黑甲冑黑布蒙面,只有兩隻眼睛熠熠生光,身材雖不高大
,剽悍沉穩之勢卻全然不似蒙驁方纔所說的「未冠少卒」氣象!場中不禁便是一陣哄嗡,覺得
今日煞是怪異,兩個考手竟都是蒙面出場,神秘兮兮不知有何蹊蹺?
  「外場開啟––!騎士上線––!」
  號令一起,黑紅白三騎便走馬來到一道白灰線前一字排開,校軍場南邊的高大木柵隆隆拉
開,馬前寬闊的黃土大道便遙遙直通外場。所謂外場,便是馬道出校軍場之後的一片百餘畝大
的圈牆草地。騎士須得在這片草地跑得三大圈射出十箭而後入場,全程十里,中靶多且第一個
回程校軍場者為勝。
  「起!」令旗呼嘯劈下,戰鼓隆隆大作,三騎便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駿馬展蹄,呼嘯吶喊便如雷鳴般驟然響起!校軍場之內三騎駿馬幾乎是並駕齊驅,飛出外
場,遙遙可見黑色閃電已經領先兩馬之遙,其後便是一團火焰飛動,最後才是一片白雲。黑騎
領先並不為怪,要緊的是王子成蛟的東胡飛騎。此馬身材高大雄駿鬃毛長可及腰,大跑之時鬃
毛飄飄如同天馬御風,雄武之美當真舉世無雙!「紙上談兵!王子政畢竟不行也!」「胡馬飛
龍!成蛟得勝!」場中人海嘆息加著驚詫便嚷嚷成了一片。聲浪沸騰之際,紅馬成蛟率先開弓
,一連三箭射出,人海又是一陣吶喊呼嘯。
  「紅騎成蛟,三箭三中!」遙遙呼喊從外場迭次傳入校軍場。
  「黑騎少卒,三箭三中!」
  「快看!白馬上前了!」場中一片驚呼。
  人眾屏息注目,便見身材並不顯如何高大雄駿的陰山白馬驟然如颶風般掠過紅馬,其靈動
神速直如草原飛騎,蟄伏馬背的少年騎手突然拈弓開箭連連疾射。場中一班以目力驕人而此刻
自願做「斥候」者便大叫起來:「至少五箭四中!絕非三箭兩中!」
  「白騎嬴政,五箭五中––!」外場司馬正式報靶聲隨風傳來。
  「嘩––!」猶如疾風掠過林海,整個校軍場都騷動了起來。馬上疾射能連發五箭已經非
常驚人了,能五發而五中雖匈奴騎射也是極為罕見,這王子嬴政神也!
  「黑騎四箭三中!」
  「紅騎三箭兩中!」
  便在聲浪復起之時,人海「斥候」們突然一片驚呼––外場情勢突然生變,白馬長嘶一聲
飛躍一道土梁時人立而起,少年騎士樹葉般飛出了馬背飄落在草地––全場頓時屏息寂然!便
在場中人海與王台君臣不及反應之間,那片樹葉竟然又神奇地飄回了馬背,白馬又飛掠草地追
了上去!遠遠地,人們都看見紅黑兩騎已經射完箭靶折向回程,而那片白雲卻還在第三圈飄悠
。終於,白馬騎士挺起了身子,搭起了弓箭––
  「黑騎三箭兩中!」
  「紅騎四箭三中!」
  「白騎,五箭兩中––!」
  隨著外場司馬悠長的報靶聲,白馬又颶風般逼近了回程的黑紅兩騎。恰在進入校軍場馬道
的剎那之間,陰山白馬一片柔雲般從黑紅兩騎中間飛插上來,堪堪又是三馬並駕齊驅,全場聲
浪又一次震天動地般激盪起來。及至三馬在司令台前勒定騎士下馬,人海卻驟然沉寂了––王
子嬴政一身甲冑遍染鮮血,連背後長弓也是血跡斑斑,臉上卻是燦爛的笑著!
  「王子政能否撐持?」蒙驁聳動著白眉走了過來。
  「戰場流血,原是尋常!」王子政的聲音有些諳啞。
  「中途驚馬,差得三箭,是否輸得不服?」
  「此馬尚未馴好,騎士之責,嬴政認輸!」
  「尚未馴好你便敢用做考校坐騎?」蒙驁大是驚訝。
  少年嬴政笑了:「不打緊,牠只是怕過大坎。」
  「王子膽略尚可也。」蒙驁第一次些許有了讚許口吻,當即對台上君臣座席高聲報了騎射
之考的定論:王子成蛟十箭八中,王子政十箭七中,少卒考手十箭八中,成蛟勝出!轉身便吩
咐各方準備搏擊考校。大約小半個時辰,中軍司馬報說各方就緒,蒙驁便高聲宣佈了搏擊考校
之法:仍由原先少卒與兩王子做劍術搏擊,每場三合;兩王子不做劍術較量,只以對少卒戰況
論高下。宣佈完畢三人進場,俱是秦軍短甲裝束,只是少卒依舊黑布蒙面,平添了幾分神秘。
  第一場,成蛟對蒙面少卒。此少卒身材並不高大卻是異常厚實,右手一口闊身青銅短劍,
左手一張牛皮盾牌,十足的秦軍步卒氣象。成蛟卻是一口形制特異的精鐵劍,長約兩尺有餘,
青光凜然閃爍。戰國之所謂精鐵者,鋼也。其時鑄鐵成鋼之工藝尚沒有青銅工藝純熟,鋼鐵兵
器之打造質量也不穩定,上好的精鐵劍要鑄得兩尺以上不是不能做到,而是不能如青銅兵器那
般大量製造。惟其如此,秦軍之大路兵器依然是青銅製作,真正的精鐵長劍只是大將與貴胄武
士們才能擁有的。這便是成蛟精鐵劍的特異處。當然,成蛟的盾牌也是上佳品象,光盾面那一
圈閃閃發光的銅釘便比蒙面少卒的盾牌釘稠密了許多,一看便是王室尚坊精工製作。如此兩人
一進場,四周人海便是一陣紛紛喟嘆。
  「公子請。」少卒劍盾鏗鏘交合,行了一個軍中校武禮。
  「戰無常禮。」成蛟微微冷笑,蹲身一衝身形便似一步又似兩步地飄然滑到了少卒身前三
尺處,左手棕紅色盾牌當先一出,精鐵青光便倏然到了少卒胸前!少卒早已紮好馬步,長劍刺
來之時並未出劍截擊,卻是左手那面已經變得黝黑光亮的皮盾迎住長劍一帶一抹,長劍刃口恰
恰便卡在了稀疏的盾牌銅釘之間,只聽嗆啷一聲長響,少卒黝黑皮盾後甩的同時,成蛟也隨著
盾牌帶抹長劍的弧形力道猛然前衝,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恰在此時,少卒大盾一回,幾乎跌倒
的成蛟又驟然釘在了原地,借勢穩住了身形。少卒說聲方才不算公子再來。成蛟不禁惱羞成怒
,大吼一聲便搶步直刺。少卒不躲不閃,短劍出手猛擊盾牌,黝黑盾牌忽地一聲直撞長劍。成
蛟直覺長劍如刺岩石,虎口一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出,便在此時,那面黝黑的皮盾竟連綿推進直
撞胸前,彭地一聲,成蛟便撒開兩手結結實實跌了出去––如此威猛乾淨的步戰,引得萬千國
人的喝采聲浪幾乎淹沒校軍場。成蛟還要爬起來再戰,卻被蒙驁沉著臉喝住,轉身又對少卒吩
咐,說說他敗在何處?教他知道甚叫步戰!
  「先說兵器。」毫無少年嗓質的渾厚聲音從蒙面頭盔下響起,「公子長劍雖然鋒銳,卻是
太輕。市井俠士用之尚可,萬馬軍中糾纏廝殺,著著都是死力氣,如此輕劍根本經不起大力一
擊。還有這華貴盾牌,銅釘鉚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公子自己主張。實戰盾牌銅釘稀疏且露出
盾面半寸許,用處便在鎖卡敵方劍器矛戈。銅釘稠密固能使敵方兵器滑開,然更使自己無法著
力。我這軍盾可一擊帶你長劍,你卻不能,缺失大半便在這中看不中用的盾牌。」
  「戰法之失何在?」成蛟一躍而起拱手請教。
  「公子所學搏擊,顯是遊俠劍士所教,多輕靈利落卻少了根基功夫。戰場拚殺務在沉雄。
譬如一個盾牌馬步蹲下,若經不起三四支長矛刀劍的同時猛擊,便算不得一個秦軍銳士。畢竟
,戰場之上,一對一的較量只是最輕鬆的活計了。」
  「成蛟謹受教。」少年王子深深一躬,顯然是服膺了。
  「王子有此番氣度,也不枉輸得一場也!」蒙驁罕見地笑了笑。
  中軍司馬走來一陣耳語,蒙驁思忖片刻點頭。中軍司馬便舉起了手中令旗:「王子政輕傷
無礙,搏擊第二場開始––!」
  隆隆鼓聲又起,少年嬴政大步走到中間圈中站定,右短劍左皮盾於秦軍步卒一般無二,甲
冑上下血跡斑斑,卻是精神抖擻毫無委頓之象。再看入場蒙面少卒,一口短劍在手依舊戰禮一
拱:「公子請。」少年嬴政冷冷道:「足下兵器不全,不足成戰。」蒙面少卒道:「公子負傷出
戰,我少得一盾方見公平。」嬴政搖頭道:「校武公平假公平,戰場公平真公平!足下無盾,
嬴政不戰。」蒙面少卒慨然一拱:「公子所言合乎實戰,小卒深以為是!」轉身到場邊執定黝
黑皮盾再到中央,一招手便紮好了馬步。
  「殺!」少年嬴政大喝一聲短劍直進猛砍。
  蒙面少卒只將黝黑皮盾一挺,短劍便結結實實砍在皮盾之上。只聽彭地一聲大響,蒙面少
卒巋然不動,少年嬴政卻釘在了原地無法連番再擊。原來,久經戰陣的秦軍老皮盾都是皮質蓬
鬆,日每風吹雨打矛戈交擊,三層牛皮幾乎膨脹得兩寸多厚,短劍猛擊如砍進樹幹一般被猛然
夾住,未經戰場者不明就裡一時發懵,才有這短暫僵持。便在這瞬息之間,少年嬴政一步退後
右手趁力一帶,短劍脫開皮盾夾裹的同時人已凌空躍起,盾牌左砸短劍右刺猛攻當頭。蒙面少
卒皮盾上揚短劍斜出,盾擊盾劍迎劍,彭鏘兩聲大響,少年嬴政便重重跌翻!
  便在全場雷動喝采之際,少年嬴政大吼一聲掠地而來,短劍橫砍盾牌翻滾直攻下路!蒙面
少卒大出意料,原地一個縱躍短劍攔下的同時,雙腳也被滾地而來的盾牌砸中,未及躍開便踉
蹌倒地––
  「停!」蒙驁怒聲大喝,「校武有回合,不許偷襲!」
  「上將軍請勿責難公子。」蒙面少卒拄劍站起肅然一躬,「公子雖失校武節制,實戰卻是
猛士上乘戰法!公子既視校武為實戰,不許我以其傷讓其兵,便當以實戰較量待之。戰場搏殺
,秦軍銳士輕兵哪個不是帶傷死戰?此合小卒輸得心服!」
  「敢問足下,」少年嬴政一拱手,「盾夾劍時為何不反擊?」
  「實不相瞞,」蒙面少卒也是一拱手,「盾迎短劍,是試公子力量。我見公子並非神力,
又想試公子應變之能。尋常新手,盾但夾劍便不知所以。公子能於瞬息之間趁力脫劍再行猛攻
,實非我所料。」
  「那是說,你若當即出盾反擊,我便沒有當頭攻殺之機?」
  「正是。」
  「既然如此,嬴政輸得心服!」
  「敢請指教。」
  「我原以為足下遲鈍不識戰機,既是有意考量,自然服膺!」
  蒙驁哈哈大笑:「遲鈍不識戰機?你以為他是蠢豬宋襄公麼?」說罷大手一揮,「還有一
合如何比?公子自己說!」
  「角觝如何?」
  「小卒奉陪!」
  蒙驁點頭,中軍司馬一聲宣示,場中便山呼海嘯般歡呼吶喊起來。
  角觝者,後世之摔跤也,相撲也。戰國之世,角觝是各國民間最為風行的搏擊遊戲,稱謂
說法也各自不同。山東六國的雅言叫做「角抵」,庶民百姓卻呼為「胡跤」,說得是此等搏擊
術原是匈奴胡人傳入。秦國也有文野兩種叫法,雅言叫做「角觝」,其音其意與六國雅言「角
抵」相同,語意本源卻是不一。山東之「抵」,取人徒手相搏之象。秦語之「觝」,卻取兕牛
以角觝觸之象。《淮南子說山》云:「熊羆之動以攫搏,兕牛之動以觝觸。」一字之差,見其
本源語意。秦國山野庶民卻直呼為「撂跤」或「絆跤」,取其手腳並用看誰能將誰撂倒絆倒之
象。西漢轉而稱為「角抵戲」,大約自此成為可以進入宮廷的觀賞遊戲。後世宋元時稱之為「
相撲」或「爭跤」。秦滅之後,嬴氏後裔輾轉逃之東瀛,角觝得以「相撲」之名風行日本流傳
至今,成為中國古老角觝術的活化石。此乃後話。
  趙秦兩國胡風最重,兩個大國中都有許多戎狄匈奴部族化入,徒手搏擊的角觝之風更是濃
烈,老少男女耕夫走卒盡皆以之為強身之法。這生於趙國其母又是趙女的王子嬴政既要與蒙面
少卒比試角觝,在趙必是胡跤高手無疑!秦軍將士中更是盛行角觝撂跤,這蒙面少卒也未必不
是一流鬥士。若是兵器較量,許多人還須得內行解說才能清楚。這角觝撂跤卻有一樣好處:熱
鬧好看,誰撂倒誰誰絆倒誰誰壓住誰不得動彈,一目瞭然雖三歲小兒也看得明白。正因了如此
,萬千人眾比看騎射兵器大是亢奮!
  「角觝開始!三合兩勝!」中軍司馬令旗劈下鼓聲大作。
  少年嬴政與蒙面少卒已經盡去甲冑,人各光膀子赤腳,惟腰間一根板帶勒住一條寬大短的
本色布褲進入場中相對佇立。鼓聲一起,兩人便撲成了一團。一個翻滾起來,蒙面少卒箍住了
少年嬴政後腰,只要發力,一舉撂倒少年無疑。便在此時,只見少年身形似側似滑,兩手後抓
對方衣領,蹲身拱腰一步前跨,猛然發力大喝一聲,蒙面少卒竟一隻口袋般被重重摔到身前!
  「撂倒!王子政萬歲––!」全場聲浪鋪天蓋地。
  「再來!」蒙面少卒一聲大吼,間不容髮地一個翻滾兩手抱住少年嬴政兩腿猛然一帶,嬴
政仰面跌翻在地。蒙面少卒隨身撲上,兩手死死壓住對手兩隻胳膊,少年嬴政三次滾身竟無法
脫開!
  「撂倒壓住!少卒萬歲––!」
  中軍司馬一聲呼喝,兩人重新站起。少年嬴政儼然一個老練的胡人跤手,踮著步子向蒙面
少卒逼近。便在嬴政一撲之時,蒙面少卒兩手閃電般一翻扣住了對手兩隻手腕猛力側向一帶,
少年嬴政前仆一步身形未穩之時,蒙面少卒一個隨身滑步摟定少年後腰,接連大吼發力,少年
嬴政被結結實實摔到地上,一口鮮血噴出身前黃土竟染成鮮紅!
  「啊––!」全場一聲驚呼齊刷刷站起。
  蒙驁始料不及,一時愕然不知所措。便在中軍司馬帶著太醫飛步趕到時,少年嬴政卻已經
翻身躍起,衣袖拭著鮮血,非但毫無懼色,反倒步態穩健目光凌厲地踮著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少
卒。剛剛站起的蒙面少卒立即扎好架勢肅然相對,竟是如臨大敵一般。已經大步過來的蒙驁橫
在中間便是一聲斷喝:「校武停止!王子政退場療傷!」少年嬴政一時愣怔卻終是悻悻站定,
對著蒙面少卒一個長躬,甩開圍過來的兩個太醫便赳赳去了,竟全無絲毫傷痛模樣。
  「王子政萬歲––!」萬千人眾的吶喊驟然淹沒了校武場。
  一番諸般善後忙碌,校武場終於在午後散了。隨著淙淙人流瀰散聚合,王子嬴政的神奇故
事風傳市井山野官署宮廷,也隨著六國使節商旅的車馬傳遍了山東六國。無論人們如何多方褒
貶挑剔,卻都要在議論評點之後結結實實撂下一句話:「無論如何,王子有本事是真!」戰國
大爭之世,人們最看重的便是實扎扎的才能本領,其時口碑最豐者是「能臣」二字,而不是後
世的「忠臣」二字。凡是那些愚忠愚孝復古守舊的迂腐學問迂腐做派,其時一概被天下潮流嗤
之以鼻。如孔子孟子與一班門徒者,滿腹學問而被列國棄如撇履不用,庶民百姓更是敬而遠之
不待見,非孔孟無學也,實孔孟學問遠世而無實在本事也!當其時,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王子能
被天下人說一句有本事,可謂亙古未有之最高口碑了。
  各種消息議論匯聚咸陽王城,秦國君臣振奮感慨之餘卻也不無疑慮。在議決冊立太子的朝
會上,太史令太廟令兩位老臣先後說話,提出了一個已經被所有議論重複過的擔心:王子嬴政
的秉性不無偏頗,見之少年可謂剛烈,若到成年加冠之後,只怕––兩位老臣對「只怕」之後
的推測躊躇吞吐再三,終是沒有出口。秦王嬴異人大皺眉頭,大臣們也是紛紛竊竊。
  「老臣有說!」綱成君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蕩了起來,「兩位老大人以及議論疑慮者,無非
有二:其一,王子政言行作派與其年齡大不相稱,主見篤定甚於成人,學識武功多有新奇;其
二,較武場有好勇鬥狠之象,拚命戰法活似秦軍輕兵。所謂只怕,說到底,便是怕王子政成為
殷紂王一般有才有能的昏君暴君。老夫代言,可算公允?」
  「然也然也,我心可誅!」兩顆白頭連點額頭汗水都滲了出來。
  「綱成君,莫得老是替人說話。」老廷尉冷冷插得一句。
  「老夫自然有主張!」蔡澤一拍案索性從座案前站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諸位但想
,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子,寓處富貴而不甘墮落,奮發自勵刻苦打磨,已然人中英傑也!若無
此等方剛血性,只怕湮沒者不知幾多?如此少年縱是稍失偏頗,亦是在所難免。然王子政最為
可貴者,在於有主見有學識,雖剛不斜,剛正兼具!太史令執掌史筆,青史之上,幾曾有過如
此以正道為立身之本的少年王子?譬如殷紂有才無學,言偽而辯,行僻而堅,雖少有搏擊之勇
,然更有漁色淫樂之能!而王子嬴政者,所學所言所為無不堂堂正正,不近酒色不戀奢華,只
一心關注學問國事。此等王子,雖有缺失,亦必成明君!若善加教誨誘導,粗礪偏頗打磨圓潤
,未必不能超邁昭襄王而成秦國大業也!」
  「綱成君大是!」蒙驁慨然拍案,「丞相呂不韋柔韌寬厚,學問心胸皆大,最善化人。老
臣建言:若能使丞相兼領太子傅,將王子政交其教誨,必能成得大器也!」
  「臣等贊同!」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好––」王座上一聲好字未了,秦王嬴異人便頹然栽倒案前。左右太醫一齊過來扶住,
連忙便拿出呂不韋曾經交給的丹藥施救。舉殿大臣一時默然,見呂不韋揮了揮手,便心事重重
地散去了。
  五月大忙之後,秦國在咸陽太廟舉行了冊立太子大典,王子嬴政被立為太子。秦王同時頒
發特詔:罷黜教習拘泥的太子傅,改由丞相呂不韋兼領太子傅。旬日之內秦王詔書抵達各郡縣
,朝野老秦人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2:55

【第五節】
  秋高氣爽的八月,咸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臥榻之上的秦王嬴異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藥石,
只叫嚷著看上天要將他如何。呂不韋聞訊連夜入宮勸慰,偏偏都逢嬴異人神志昏昏無視無聽。
呂不韋大急,嚴令太醫令務必使秦王醒轉幾日,否則罪無可赦!見素來一團春風的呂不韋如此
嚴厲,太醫令大是惶恐,當即召來最有資望的幾名老醫反覆參酌,開出了一個強本固元的大方
,每劑藥量足足兩斤有餘。藥方呈報丞相府,呂不韋細細看罷喟然一嘆:「病入膏肓者雖扁鵲
難醫,固本培元終是無錯,只看天意也!」太醫館立即將藥配齊交各方會同驗過,連夜送入王
城寢宮。太醫令親自監督著藥工將一劑重藥煎好,內侍老總管便喚來最利落的一個有爵侍女服
侍奄奄臥榻的秦王用藥。這個中年侍女果真幹練,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攬住秦王
肩頭,右手便輕輕拍開了秦王毫無血色的嘴唇,圓潤小嘴從藥工捧著的大藥碗中吸得一口,便
輕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將進去,片刻之間一大碗溫熱的湯藥喂完竟是點滴未灑。白頭太醫令直
是目瞪口呆!
  大約一個更次,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大喊一聲熱死人也倏然醒轉,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
出一般。守候外間的太醫令驚喜過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預備湯食,一面派人飛報丞相府。及
至呂不韋匆匆趕來,嬴異人已經用過了一盅麋鹿湯換了乾爽被褥重新安睡了。餵藥侍女說,秦
王臨睡時吩咐了一句,請丞相明日午後進宮。呂不韋思忖一番,到外間吩咐太醫令指派幾名老
太醫輪流上心守候,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緇車轔轔,呂不韋思緒紛亂得如墮迷霧一般。
  領政三年,幾經頓挫,呂不韋對秦國可謂感慨萬端。當初邯鄲巧遇人質公子嬴異人時,呂
不韋並無經邦濟世大志向,實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決意在這個落魄公子身上豪賭了一次。
其時所求者無非光大門庭,使呂氏家族從小國商人變為鐘鳴鼎食的大國貴胄,如此而已。然一
旦攪入局中全力周旋,歷經十年艱辛險難而拜相封侯,呂不韋的心志竟漸漸發生了自己不曾意
料到的變化。光大門庭之心漸漸淡了,經邦濟世之心卻漸漸濃了,偶爾想起當初的光大門庭之
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業之心的根基,一是呂不韋對秦國政事國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呂
不韋內心深處日益醞釀成熟的糾弊方略。若沒有這兩點,呂不韋自然也就滿足於封侯拜相的威
赫榮耀了。至於國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勞過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國,
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異人一世不會罷黜他,縱是嬴異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
憑著三朝元老的資望,至少也還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國丞相,已經是大富大貴
之顛峰極致了,夫復何求?果能如此想頭,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了。呂不韋的迷茫在於:嬴異
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實施便將大為艱難,如果自己的獨特方略不能實施,而只做個
依法處置事務的老吏,實在是味同嚼蠟,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風?至少,風險叢生的商旅之道
使人生機勃勃,強如板著老吏面孔終老咸陽。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場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迷茫。
  秦國為政之難,便是不能觸法。無論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處置,立即便有
顛覆秦法之嫌,朝野側目而視,直將你看作孔孟復辟之徒!百餘年來,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強
大功效,已經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祖宗成法,歷經秦昭王鐵碑勒誓,秦法更成為不可侵犯的聖
典。呂不韋幾次改變成法而從權處置重大國事,雖則每次都是艱難周折,然終是成功且未被秦
國朝野指為壞法復辟,實在是秦國之奇蹟!正是這種被視為奇蹟的結局,既加深了呂不韋的憂
慮,也增強了呂不韋的自信。憂慮加深者,秦國朝野求變創新之潮流已見淡薄,固守成法之定
勢已經大行其道,若需改變,難之難矣!自信增強者,幾次特例破法實實在在證實,諸多朝臣
國人並非發自內心的事事護法,變之適當化之得法,糾正秦法弊端不是沒有可能的。然王子嬴
政在考校中大獲朝野讚許的的言論見識,卻使呂不韋敏銳捕捉到了一個消息:王子政少學以《
商君書》為聖典,視秦法為萬世鐵則,更兼其秉性剛烈大非尋常少年,完全可能成為糾正秦法
弊端之未來阻力!
  果真如此,呂不韋的為政功業便是大見渺茫了。然則,呂不韋並沒有將少年嬴政看死,一
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好見逆反之時,見識偏執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許正是推行
摻以呂不韋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則,如何才能化解這個自己甚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
心下無譜。秦王嬴異人安置後事時能給自己多大權力呢?心下也無譜。雖說嬴異人對自己信任
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難保心性失常,假若生出萬一又當如何––
  淅瀝秋雨打著池中殘荷,蕭疏秋風搖著簷下鐵馬。呂不韋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際朦朧入
夢,卻又莫名其妙地驀然自醒。寢室中悄無聲息,只有一個熟悉的側影鑲嵌在虛掩的門縫中,
心頭一閃,呂不韋霍然起身離榻。
  「還未過卯時,大人再睡無妨。」莫胡輕柔地飄了進來。
  「涼浴強如迷榻。」呂不韋嘟噥一句,便逕自裹著大袍進了裡間的沐浴室。莫胡連忙說去
預備熱水,卻被關在了門外。兩桶冰涼刺骨的清水當頭澆下,渾身一片赤紅的呂不韋頓時覺得
神清氣爽,裹著一件長大的絲綿袍出來,早膳已經在案頭擺置妥當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邊盛滾燙的牛髓湯邊低聲道,「西門老總事要我帶為稟報:他近
來似覺腿腳不便,幾劑藥不見好轉,請允准他老去歸鄉。」
  「何時說得?」呂不韋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經三日,一直不得見大人回府。」
  呂不韋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攔擋不住,便連忙拿起一把油布傘追了上去,張開傘也不說話
,只默默跟著呂不韋到了西跨院。瀟瀟雨幕中,西門老總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當莫胡搶先推
開虛掩的正房大門時,一鼓病人特有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草藥味兒便瀰漫出來,走過正廳進入
東開間寢室,幽暗的屋中垂著一頂布帳,幽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西門老爹!」呂不韋一步衝前掀開布帳,只見西門老總事似睡非睡地仰臥在大被中,雙
眼似睜非睜氣息若有若無,素來神采矍鑠的古銅色臉膛驟然變得蒼白瘦削溝壑縱橫,儼然便是
彌留之際!呂不韋心中大慟,撲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語不成聲,「老爹––呂不韋來遲也!」西
門老總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出一絲微笑:「東主,是老朽不讓他們報你––」呂不韋
只一點頭,二話不說兩手一抄連帶大被抱起西門老總事便走。慌得莫胡連忙搶前張傘,雨水攪
著淚水在臉上橫流,卻緊緊咬著牙關生怕一出聲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進,呂不韋徑直進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將西門老總事在榻上安置妥
當,呂不韋便吩咐莫胡去請夫人。片刻間陳渲匆匆進來,呂不韋喘息一聲道:「太醫我已經吩
咐去請了。自今日起,西門老爹便住在我這南房治病,不好不許搬出。夫人親自照料。」陳渲
一邊點頭一邊過來探視,一見西門老爹奄奄一息情狀不禁便哽咽拭淚:「老爹前幾日還好好與
我說話來,如何便––」呂不韋不禁一聲長嘆:「老爹生性剛強,是我疏忽也!」
  說話間太醫已經到了。一番診脈,太醫說是操勞過度氣血虛虧老疾並發,只要歇息靜養百
日便可能康復。呂不韋這才放心下來,坐在一旁默默看著陳渲與莫胡將湯藥煎好,竟是良久無
言。及至陳渲將一盅藥親自給西門老總事餵下,老人沉沉睡去,呂不韋才起身對莫胡吩咐道:
「留心查勘一番舊時老人,誰在秦國有事未了立即報我。」陳渲聽得一怔:「你?這是何意?
」莫胡心下驀然閃現出當年離開邯鄲時呂不韋清理僕役執事們餘事的情形,不禁驚訝得脫口而
出:「大人!要離開秦國麼?」呂不韋卻一句話也沒說便走了,只留下陳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裡被稱為內苑,朝臣們也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
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與王后,大臣非奉特詔不得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
的中間地帶,雖然不大,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以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大型朝會
以及在東偏殿舉行小型會商或鄭重其事地會見大臣,大多時光實際上都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
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出,這裡便顯出了幾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
連兩代多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要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迎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而不是昨
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寢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呂不韋也不多問,只跟著老內侍進了林木
掩映的一座大屋。進得門廳,便有一股乾爽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
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呂不韋臉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汗。
  嬴異人臉上有了些許血色,靠著山枕擁著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
嬴異人倏然睜開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參見我王。」呂不韋深深一躬,這才在坐榻對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煩人,外邊冷麼?」嬴異人淡淡問了一句閒話。
  「季秋之月,寒氣總至,水殺浸盛,天數使然也。」
  侍女輕盈地捧來茶盅,又輕盈地去了。嬴異人默默地看著啜茶的呂不韋,呂不韋也默默地
啜著滾燙的釅茶,室中一時寂然。良久,嬴異人輕輕嘆息了一聲:「文信侯,異人將去也!」
呂不韋心下一驚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談。太醫大方已見神效,我王康復無憂矣!」嬴
異人搖搖頭:「文信侯通曉醫道,何須虛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聲哽咽,呂不韋的茶盅噹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靜心片刻再說。」嬴異人淡淡一笑,看著侍女收拾好呂不韋座案又斟了新茶飄然
離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醫大方我連服三劑,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篤厚信義
天下皆知,今日之談,你我便是肝膽比照,同則同之,異則異之,不得虛與周旋,文信侯以為
如何?」
  「呂不韋生平無虛,我王盡知––」
  「先生請起!」嬴異人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又推開呂不韋要
扶他上榻的雙手,索性裹著大被坐在了呂不韋對面幽幽一嘆,「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
!先生之才過於白圭,更是秦國大幸也!嬴異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
若。一言以蔽之:先生開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俞伯牙鍾子期知音千
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
  「然則,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說,呂不韋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諾,拜託也!」嬴異人撲拜在地,驟然泣不成聲。
  「我王折殺臣也––」呂不韋連忙膝行過案,不由分說抱起嬴異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
好,退後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無地自容了。」
  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了幾聲一揮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說。」待呂不韋坐定,嬴異人斟
酌字句緩緩道,「我將去也,太子年少,託國先生以度艱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國雖有王族強
將,朝中亦不乏棟樑權臣,然如先生之善處樞要周旋協調總攬全局者,卻無第二人也!更有甚
者,先生兩度穩定新喪朝局,又與本王、王后、太子淵源深遠,與各方重臣皆如篤厚至交,在
朝在野資望深重,無人能出其右。此所以託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雖萬死,不負秦國!」
  「先生,且聽我說。」嬴異人喘息著搖搖手,「拜託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
於趙長於趙,九歲歸秦,我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識舉佳,惟秉性剛烈,易入乖戾之途,
若不經反覆打磨而親政過早,大局便難以收拾。此子親政之前,先生務須著意使其多方錘煉,
而後方可擔綱也!」
  「臣銘刻於心––」
  「至於王后。」嬴異人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異
人之心長懷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呂不韋急得滿臉張紅。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對外邦使節談笑臥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卻心結?」嬴異人
坦然拍著榻欄喟然一嘆,「不瞞先生,王后趙姬與我臥榻歡娛至甚,生死不能捨者,趙姬也!
然則––王后欲情過甚,異人實有難言處––我思之再三,決意以王后與先生同權攝政當國。
一則傚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慮先生獨權;二則使先生與王后可名正言順相處,與國事有益,
更於教誨太子有益。異人苦心,先生當知也!」
  「––」呂不韋愕然不知所對,惶恐得一個長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異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呂不韋,「方纔所言,乃你我最後盟約,須得先生明
白一諾。否則,嬴異人死不瞑目也!」
  驀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失聲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將死,言惟我心––」嬴異人也不禁唏噓拭淚。
  「王為國家,夫復何言!」
  「先生應我了?」
  呂不韋大袖拭著淚水認真點了點頭。嬴異人不禁拍案長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
一言方罷,頹然倒伏案頭。呂不韋大驚,正欲抱起嬴異人上榻,守候在外間的太醫內侍已經聞
聲趕來。一陣針灸推拿,嬴異人氣息漸見勻稱然卻沒有醒轉,只氣若游絲地冬眠一般。太醫令
一把脈象,便將呂不韋拉到一邊低聲說得幾句,呂不韋便匆匆去了。
  出得內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聲聲炸雷纏夾著雪亮猙獰的閃電,整個大咸陽都湮沒進了無
邊無際的雨幕!正在此時,老長史桓礫疾步匆匆迎面趕來,顧不得當頭大雨電閃雷鳴拉住呂不
韋便嘶聲喊得一句:「特急密報:晉陽將反!快同見君上!」呂不韋略一思忖斷然高聲道:「君
上昏迷!急報交我處置!你守候君上莫得離開!」老桓礫面色倏地蒼白,顫索索打開懷中木匣
拿出一個銅管塞給呂不韋,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呂不韋立即吩咐馭手獨自驅車回府轉告
主書:全體吏員夜間當值,不許一人離開丞相府;說罷向王城將軍討得一匹駿馬,翻身一躍便
衝進了茫茫雨霧。
  片刻之間,呂不韋便飛馬到了上將軍府,匆匆說得幾句,蒙驁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去請蔡澤
。待蔡澤從雨幕中喘咻咻濕淋淋衝來,三人便聚在最機密的軍令堂會商了大半個時辰。大約二
更時分,蒙驁的馬隊出了府邸直飛藍田大營,蔡澤車馬轔轔趕往咸陽令官署,呂不韋卻一馬回
了丞相府。
  卻說蔡澤抵達咸陽令官署,立即下令當值吏員飛馬請來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咸陽將軍三
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員,其執掌皆是秦國腹地最要害所在––內史郡管轄整個關中本土,咸陽
令管轄都城咸陽之民治政令,咸陽將軍部屬五萬精銳步騎專司大咸陽城防。每臨危機,這三處
都是最要緊所在。此三職之中,咸陽將軍歸屬上將軍管轄,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隸屬丞相府管
轄,蔡澤原本均無權過問。然今日卻是不同,蔡澤持有丞相呂不韋授權書令與上將軍令箭,又
是比目下丞相與上將軍爵位還高的國家一等重臣,召見兩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牴觸。三人到來
,蔡澤沉著臉極其簡約地說了朝局大勢: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歸老夫節制!說罷便
是一番部署:咸陽城立即實行戰時管制,所有城門早開暮關,取締夜間開城與城內夜市;內史
郡立即曉諭各縣:著意盤查奸細,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為安置;咸陽將軍將五萬步騎
全數集中駐紮渭水以南山谷,隨時聽候調遣!一番部署三人分頭忙碌去了,蔡澤又匆匆趕到了
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緊張忙碌。大雨之中,各個官署都是燈光大亮吏員匆匆進出。蔡澤做過幾年丞
相,一聽吏員答問便知丞相府正在緊急彙集晉陽一路的各種情勢,方進得書房,卻見呂不韋當
頭便是一躬。蔡澤連忙扶住道:「晉陽反國,理當同心,丞相何須如此?」呂不韋肅然道:「綱
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國危難不在晉陽,在王城之內也!不韋欲請綱成君坐鎮丞相府總署各方
急務,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測。」
  「當然!」蔡澤慨然拍案,「君王彌留,自古便是大權交接之時,丞相自當守候寢宮!放
心但去,老夫打點丞相府,也過過把總癮也!」
  「三日之內,綱成君須臾不能離開丞相府。」
  「當然!老夫癮頭正大,只怕你趕也不走!」
  「謝過綱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時分,呂不韋冒著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進了王城內苑。
  嬴異人已經是時昏時醒的最後時刻。太子嬴政與王后趙姬已經被召來守候在榻邊,母子兩
人都是面色蒼白失神。幾年來呂不韋第一次看見趙姬,一瞥之下,便見她裹著一領雪白的貂裘
依然在瑟瑟發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陣酸熱。呂不韋大步走過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憂,秦
王秦國終有天命!」低頭啜泣的趙姬只輕輕點頭。少年嬴政卻是肅然一躬:「邦國艱危之時,
嬴政拜託丞相!」呂不韋心頭一顫,連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時,嬴異人一聲驚叫倏地坐起
卻又頹然倒下口中兀自連喊丞相––
  「啟稟我王:臣呂不韋在此。」
  「丞相,凶夢!有謀反,殺––」
  「我王毋憂。」呂不韋從容拱手,「晉陽嬴奚起兵作亂,臣已於上將軍、綱成君謀定對策
,上將軍已經連夜輕兵北上,河西十萬大軍足定晉陽!」
  「啊,終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沒錯,沒錯!」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一陣,雙目驟然光亮,一
伸手將少年嬴政拉了過來,「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兒之仲父,生當以父事之。過去拜
見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趨前向呂不韋撲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兒臣嬴政一拜。」
  「太子請起!老臣何敢當此大禮也!」呂不韋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卻被少
年嬴政架住了雙臂低聲一句,「國事奉詔,仲父辭讓便是你我兩難了。」呂不韋喟然一嘆只得
作罷。
  「王后,政兒,文信侯––」嬴異人將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輕輕地拍著,一汪淚水便溢滿
了眼眶,不勝唏噓地喘息著,「三人同心,好自為之也––異人走了,走了––」頹然垂頭,
便沒了聲息。
  趙姬與少年嬴政同時一聲哭喊,便要撲將過去––呂不韋猛然伸手將兩人拉住低聲一喝:「
王薨有法!莫得亂了方寸!」說罷向身後一招手,老太醫令便帶著兩名老太醫疾步趨榻。老內
侍已經將秦王嬴異人扶正長臥。三老太醫輪流診脈,各自向書案前的太史令低聲說了同一句話
:「王薨無歸。」老太史令鄭重書錄,肅然起身高聲一宣:「秦王歸天矣!不亦悲乎!」寢宮中
所有人等這才隨著王后呂不韋三人一齊拜倒榻前大放悲聲。
  「宣王遺詔––」老長史桓礫突然鄭重宣呼一聲。
  呂不韋很清楚,此時所有自己未曾預聞的事項都是秦王臨終安置好的,程式禮儀未曾推出
自己,便只有聽命。王后趙姬與太子嬴異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遺詔之事,一時竟惶惶不知所措,
見呂不韋眼神示意,這才安靜下來。
  桓礫蒼老顫慄的聲音在嘩嘩雨聲中如一線飄搖––
  秦王嬴異人特詔:本王自知不久,本詔書做遺詔公示大臣,新王親政之前不得違背:本王
身後,呂不韋復文信侯爵,實封洛陽百里之地,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
前不得親政,當以仲父禮待文信侯,聽其教誨,著意錘煉;王后趙姬可預聞國事,得與文信侯
商酌大計。政事實施悉聽文信侯決斷。秦王嬴異人三年秋月立。
  風雨聲大作,一應臣子都驚愕愣怔著似乎不曉得詔書完了沒有。只有小趙高輕輕扯了扯少
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聲道:「兒臣嬴政恭奉遺詔!」王后趙姬這才醒悟過來,
轉頭看了身後呂不韋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趙姬奉詔。」呂不韋見老桓礫向他連連晃動竹簡
,心知再無未知程式,便伏地一個大拜:「臣呂不韋奉詔。」
  「此詔之後,王后與文信侯決事!」老桓礫高聲補得一句。寢宮大臣們便肅然拱手整齊一
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號令!」雖依照法度將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卻都看著呂不韋。呂不韋
本欲立即部署諸多急務,然心念一閃卻對著趙姬肅然一躬:「呂不韋悉聽王后裁決!」正在憂
戚拭淚的趙姬大覺突兀滿面張紅:「我?裁決?有甚可裁決?」少年嬴政一步過來正色一躬道
:「非常之期,仲父無須顧忌虛禮。父王遺詔雖有太后並權預聞國事一說,終究只是監國之意
,實際政事還得仲父鋪排處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鑒!」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地呼
應一句,無疑是認同呂不韋的。趙姬長吁一聲紅著臉道:「政兒說得有理,你卻何須作難我來
?」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呂不韋慨然一句,轉身向廳中人等一拱手高聲道,「秦王新喪
,目下急務有四:其一,國喪鋪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晉陽之亂;其四,安定
朝野人心。目下上將軍已經北上全力平亂,其餘事體做如下分派:其一,國喪事宜由陽泉君會
同太史令太廟令主事,若有疑難,先稟明太后定奪!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駟車庶長會同長史
桓礫主事!其三,國喪期間,國尉蒙武兼署內史郡、咸陽令、咸陽將軍三府,統攝秦川防務!
其四,國喪期間,綱成君蔡澤暫署丞相府事務,重在政令暢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
,本丞相移署王城東偏殿外書房,總署各方事務!以上如無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臣們齊呼一聲,領命如同大軍幕府。這便是秦國傳統,非常
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軍令文臣如同武將,共赴國難,此所謂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舊在繼續,大臣們的車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寢宮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
茫茫霧濛濛的咸陽街市去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3:02

【第六節】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場駭人的大雪凍結了秦國。
  雖說國喪與新君即位兩件大事都趕在大雪之前完結了,除了蒙驁一班大將尚在晉陽善後,
大局可謂初定。然則便在此時,秦國朝野卻更顯不安。深秋暴雨接著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
都不是好兆頭。老秦人素來只奉法令不信傳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測的上天。天有如此異
數,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測議論了。依照尋常庶民也大體曉得一二的陰陽占候之說,秦
莊襄王盛年猝死已經應了寒秋雷暴之兆,應了便是破了,本當無須在心;一場一夜塞門的暴雪
縱然怪異駭人,也無非是預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艱而已,在危局頻發的戰國之世,此等坎坷預兆
實在不值得惴惴於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於那場晝夜雷電暴雨之後旬日不散的一場彌天
大霧!依據陰陽家的占候說: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霧四合,晝昏不見人,積日不散者,政邪
國破強橫滅門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強悍秉性與卓絕見識卻大非少年所當有,如此一個新
秦王,完全可能與呂不韋這等寬嚴有度的攝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風邪,秦國豈非
要大亂了?秦政亂而六國復仇,老秦人豈非家家都是滅門之禍?如此想去,人人生發,各種揣
測議論便在窩冬燎爐旁匯聚流淌隨著商旅行人瀰漫了城池山野,一時竟成「國疑」之勢!
  這便是君主制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機之一––主少國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權力法則。不同的權力法則導致了不同的權力現象。君主制下,有
兩種權力現象所導致的政治危機最為嚴重:其一是強君暮政,其二便是主少國疑。自古以來,
幾乎所有的權力突變都發生在這兩種危機時期。強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強君行蹤神秘而導致陰
謀風行,最易使奸邪叢生豎宦當道,終致身後亂政國力大衰。中國五千年歷史的所有強勢君主
,無一例外地都曾經面臨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後亂政者鮮有其人!僅以春秋戰
國論,赫赫霸主齊桓公姜小白,戰國雄主趙武靈王、齊威王、燕昭王、秦昭王以及後來的秦始
皇,都曾經在暮政之期導致重大危機。其中惟有秦昭王在六十歲之後雖不乏神秘然終不失清醒
,在外有六國反攻內有權力紛爭的情勢下保持了秦國的強勢地位與平穩交接,誠屬難能可貴也
!主少國疑卻是另一種危機––主少必弱,最易強臣崛起而生出逼宮之亂!自古大奸巨惡,十
有八九都滋生於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戰國乃至其後兩千餘年,主少國疑之危
遠多於強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個,強君雄主畢竟是鳳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卻是頻頻
可見且無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舉國流言四起,終於釀成了禍及天下的內外勾連
大叛亂,是「主少國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這種反覆發作的政治痼疾,沉澱成了一則令人
心驚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強臣出,國疑則有亂象生!」
  殘酷的歷史結論是:強君暮政導致的危局是震盪性的,主少國疑導致的危局則是顛覆性的
!就實而論,後者為害之烈遠遠大於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臨朝而強臣在國,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這一切呂不韋都很清楚,清楚瀰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該如何應對。
  國喪完畢,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呂不韋便搬出了王城東偏殿的外書房,回署丞相府總
理政務。老長史桓礫與中車府令一齊反對,也沒能擋住呂不韋搬出。呂不韋只有一句話:「萬
事宜常態,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謹的老桓礫已經做了近三十年的長史,執掌國君書房
事務已伴過了三代秦王,對君臣衡平之微妙處自然入木三分,見呂不韋執意要去,嘆息一聲也
不再反對了。及至案頭收拾就緒交接完畢,老桓礫卻堅持將呂不韋殷殷送到了車馬場。呂不韋
將要登車之時,老桓礫終是低聲問了一句:「在下已見老疾,欲辭官隱去,文信侯以為可否?
」呂不韋頓時愣怔,思忖片刻反問道:「新君即位而長史辭官,大人以為妥否?」老桓礫便是
憂戚一嘆:「老朽居中樞已久,非常態矣!」呂不韋不禁一笑隨即正色道:「大人既問,恕我直
言:主少國疑之時,樞要大臣宜靜不宜動;只要秦王不以我等為不堪,大人便當常態居官,無
思異動也!」老桓礫連忙惶恐一禮:「老朽與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
矣!」呂不韋慨然一拍車軾,「同朝事國,縱事權各異,何礙戮力同心?數年之後秦王有成,
換代之時我與老哥哥一同辭官如何?」「文信侯!」老桓礫一聲哽咽,大袖遮面竟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稱王,成為自秦孝公之後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莊
襄王的遺詔,恢復了呂不韋的文信侯爵位;趙姬第一次走進王宮正殿,接受了太后尊號,也接
受了舉朝大臣的三拜賀禮;太廟告祖之後,秦王鄭重地嬴政拜見了太后,拜見了仲父,登上王
座後的即位明誓辭卻是簡約而實在:「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識多有缺失,當遵父王遺詔惕厲
錘煉。本王加冠親政之前,一應國事由太后、仲父商酌處置,各署大臣無得請命本王。」大禮
完畢之後,老桓礫高聲宣讀了太后文信侯並署的第一道攝政詔書:「新王方立,國事但以秦法
常制。喪喜同期,舉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上將軍蒙驁平定晉陽有功
,爵加兩級晉陞大庶長,其餘將士戰功依法度行賞晉爵。」
  大典散去,朝臣們大感意外,直是一腳踩空閃得心下沒了著落一般。
  無論是孝文王即位還是莊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呂不韋都曾經推出了頗新鮮實在的幾著新
政,雖有爭論,然總是令國人耳目一新。惟其如此,諸多朝臣便料定:這次新君開元呂不韋全
權攝政必要大動干戈,全力推行其寬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國成法!基於此等判斷,諸多大臣便
各懷心思做好了不同準備。廷尉、御史、司寇、國正監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預備應對是一定要阻
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絕,不惜貶黜下獄也要動議大朝議決!駟車庶長等一班執掌
王族事務的王族大臣,則最怕呂不韋借開元之機清算因嬴奚晉陽叛亂而生出的王族糾葛,但有
不慎便是後患無窮,主張將查處參與謀反事先放放再說,若呂不韋執意不從,也只有破臉以護
國了。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關市令等一班經濟大臣,最怕的是呂不韋在新政開元之時大
減賦稅大免徭役;今年多災,雖說減稅減役也有安定民心之功效,然則主少國疑之時最易招致
強敵來攻,其時官倉無糧府庫無錢卻是奈何?武臣將軍們雖大多還在晉陽平亂,但蒙驁卻也有
一封緊急密書送到了國尉蒙武之手,只叮囑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務勸其暫勿減賦,若執
意不從,我當親回力諫也。」凡此等等都有一個共同理由:主少國疑朝野惶惶,國事以無為備
亂為上!然則誰也沒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卻一無出新舉措,一道詔書宣讀完畢,朝臣們還沒
回過神來便散朝了。
  「走眼也!」
  「平平無為也!」
  「伸縮自如,難得也!」
  朝臣們流出殿堂流進車馬場,縱然聽得近旁有人兀自長吁喟嘆也絕不湊上去議論,誰也不
看誰便匆匆走到自家車前匆匆登車而去了。畢竟秦國法度森嚴,大臣們此刻都驀然明白過來:
當此非常之時,各司其職為第一要務!文信侯新政無為所求者何來?還不是安定朝野但求大局
穩定!詔書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說得甚?還不是怕大臣們惶惶疏政
!既有此說,可知文信侯對大局已是洞若觀火,全然不是我等預料。自家做好自家事為上,還
叨叨個甚來?
  一連旬日,呂不韋在所有報來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話:「有法依法。無法依例。無例者
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周延,山東六國謂之「凡事皆有法式」,無法可依之事寥寥無幾,
再加一條「無法依例」,幾乎便囊括了所有國事。真正無法無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
如此罕見事端,呂不韋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辦法,到了他這裡也就是會商拍案
而已。如此一來,呂不韋大見超脫,每日在書房坐得兩個時辰便批閱完了所有官文,剩餘時光
便在園囿中踏雪漫遊;不裹皮裘不著皮靴,只一領本色絲綿大袍一雙三層布靴,滿臉被風雪打
得緋紅也兀自不停腳步––
  終於,這場一夜塞門的駭人暴雪紛紛揚揚收剎了。紅日初出,彤雲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
於顯出了幾被活埋的大咸陽。老秦人活泛了過來,不用官府督導便爭相出戶鏟雪清道。不消三
日,三尺大雪便全部變為巍巍雪人佇立在所有大街兩邊的溝渠旁,一條條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
晝夜淙淙地消解著這些龐然大物,也帶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鬱悶煩躁,官市民市開張了,百
工作坊生火了,國人上街了,農夫進城了,一切又都復歸了平靜。
  清道之日,呂不韋的緇車轔轔進了王城,逕直停在了東偏殿外。進得殿中,卻是空蕩蕩冷
清清不見一人,大廳通往書房的門戶也緊緊關閉著。呂不韋正在四下打量欲喚得一個內侍來問
,卻見老桓礫佝僂著腰身從西偏殿搖了過來,踽踽老態給空曠的王宮平添了一抹淒楚。
  「老長史,秦王何在?」呂不韋匆匆下階扶住了老人。
  「一言難盡也!」老桓礫搖頭一聲嘆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宮。堅執前去護送
的老中車回來說,秦王搬到了章台近旁的一座別苑,實際上住在距別苑一里處他的一座小莊園
裡。老中車說,那是秦王還沒做太子時自己購置的農戶莊園。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趕去晉見,
欲請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卻搖搖頭打住了。
  「老長史便說無妨,不違法度。」
  「慚愧慚愧,桓礫老糊塗也!」老人似乎這才醒悟過來,又是一陣長吁短歎,「秦王說,
我居王城,臣工日過殿堂,見與不見皆難,徒亂仲父決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遺詔著意錘
煉,二使仲父領政無得滋擾,一舉兩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務官吏做何處置?」
  「說得是也!」老桓礫點頭搖頭地嘆息著,「秦王說,長史吏員、中車府內侍皆歸太后仲
父代為節制,我有一個王綰足矣!」
  「一個沒留?」
  「一個沒留。」
  「身邊內侍?」
  「只有一個童僕趙高。」
  「軍兵車駕?」
  「都住在章台別苑。」
  呂不韋思忖片刻斷然道:「老長史立即著人整飭東偏殿,書房務使既往一般。我這便去章
台請王!」
  「文信侯,難亦哉!」
  呂不韋再不多說,跳上殿前一輛王室中車府的雙馬軺車便轔轔飛出了王城,過得渭橋便直
向東南。東去官道上的積雪早已經清得乾淨,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線,雖說車馬寥落畢
竟時有可見。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台的支道,情形便大為不同。這裡屬於王室園囿,初夏之
前照例封苑,路徑當值內侍一律回守章台宮,無人除雪亦無人沿途接應查勘。雖經月餘風吹日
蝕,乾雪冰凌還是嚴嚴實實掩蓋著路面,冷風裹著乾硬的雪粒如影隨形般撕扯糾纏著車馬。對
於只有一頂傘蓋的軺車來說,這種風攪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難」了。馭手抖擻精神高喊了一聲
:「大人扶穩傘柱!」正要上道,呂不韋卻突然一跺腳沉聲喊停。
  「大人正當改日再去!」馭手恍然勒馬。
  「誰要改日?」呂不韋跳下軺車揮手下令,「卸車換馬!」
  「在下御車術尚可,大人登車便是。」
  呂不韋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乾雪冰凌道乃行車大忌,不知道麼?」
  「大人––」中車府的馭手一時滿臉張紅。
  「不打緊。卸車換馬來得及。」
  馭手倒是當真利落,片刻之間便卸下兩馬整好鞍轡,又在車旁道口劃了一個碩大的箭頭,
便飛身上馬要頭前踩道。呂不韋卻搖手制止道:「你沒走過冰凌道,跟在後面便是。」馭手大
是惶恐:「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難?」呂不韋也不說話,輕輕一提馬韁,走馬上了露出枯乾
茅草的道邊堮坎,卻不走看似平坦如鏡的大道中間。馭手隨後跟著也不敢多問,一路小心翼翼
,二十餘里路走馬一個多時辰才看到了章台別苑。下路時呂不韋笑道:「記住了:雪後冰凌道
,只看草出雪,莫看土過冰。」馭手原本是王室中車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駕一輛輕便軺車在東
偏殿外當值,專一預備秦王急務。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馭手雖唯唯點頭心下卻是老大疑惑
。眼見堪堪下路,馭手便似無意般一提馬韁,踩上了一塊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馬蹄一沾路面
便倏地滑出,馬身重重跌倒,馭手猝不及防竟被壓在馬身之下!
  「蠢也!」呂不韋又氣又笑心下又急,便一馬飛向別苑,吩咐鹿砦營門的守衛軍士出來救
助馭手,自己便直奔大帳。
  總領國君車駕護衛的公車司馬便惶惶來見,訴說秦王行止不依法度吏員無所適從屯在這曠
野園囿形同廢棄物事!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吩咐立即整頓車駕儀仗去行宮迎接秦王。公車司馬
大為困惑,卻也不敢多問。畢竟,章台是個伸縮太大的所在,說小是章台宮,說大便是咸陽渭
水東南方圓百餘里的王室園囿,這片山水中究竟有幾多行宮,便是公車司馬自己也未必清楚。
一番緊急收拾,車駕儀仗並護衛軍兵隆隆開出章台別苑向西而來,走得大約一個時辰,已經從
咸陽東南到了正南,進了三面山頭對峙的一片谷地。呂不韋方才下令車駕軍兵短營歇馬,公車
司馬帶六名衛士隨他上山。
  時已冬日斜陽,山坡積雪雖化去許多,依舊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極清晰紮實的腳印直
達山頂,呂不韋一行倒是免去了腳下探察之苦。小半個時辰到得山頭,卻見草木枯竭白雪皚皚
,小小山頭一覽無餘:百餘步之外一道石牆圈著一座莊院,石門關閉,炊煙裊裊,實在是再尋
常不過的農家庭院。呂不韋倒是聽王綰說起過這座莊園,當時只想定然是秦王為王子另建了一
座山居,再簡樸也當於自己當年的那座城南私莊不相上下。今日身臨其境,呂不韋直面粗礪簡
陋的庭院不禁大為感奮,一個少年能以如此所在錘煉自己,縱為秦王亦不捨棄,不亦難哉!
  「這?行宮?」公車司馬滿臉疑雲地囁嚅著。
  「諸位切記:自今日始,此山叫做鴻台!」呂不韋神色肅然地揮手吩咐,「衛士守護鴻台
之外,公車司馬報號請見秦王!」
  「嗨!」公車司馬一聲領命,當即對著石門高聲報號,「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領公車司
馬等,晉見秦王––」回聲未落,石門已經光當拉開,一個黑衣人搶步出門便是一拜:「舍人
王綰拜見文信侯!」話音未落,便聽院內一陣急促腳步,一個身著黑色繡金斗篷的散髮少年已
經衝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仲父來也,政失遠迎!」呂不韋連忙扶了少年,正欲回拜卻被
少年嬴政一把扶住,「仲父若要大禮,我便要亂了方寸!走,請仲父進莊說話。」說罷攙扶著
呂不韋便進了石門庭院。
  畢竟是少年心性,嬴政興致勃勃地親自領著呂不韋前後看遍了莊園。看看天色已經暮黑,
王綰領著趙高與令狐大姑已經在北房正廳擺好了小宴。嬴政吩咐道:「莊內只仲父與我說話。
公車司馬等一班來人在莊外紮營軍炊便了,那幾罈老鳳酒都給他們搬去!」也是呂不韋有心要
看看這少年秦王如何處置這般不期而遇的事務,便一直只是聽只是看卻不說話,如今見這少年
嬴政倒也是從容有致,心下倒是舒坦了許多。及至兩人對案相坐飲得一爵,嬴政放下酒爵便道
:「我不善飲,只此一爵,仲父自便了。」呂不韋喟然一嘆:「老臣昔年尚可,如今也是不勝酒
力,三五爵而已矣!」嬴政一拱手道:「仲父今日前來必是有事,但請明示。」
  「我王可知,秦自孝公之後,幾次少主即位?」
  「兩次。當年昭襄王十五歲即位,今日政十三歲即位。」
  「兩次少主即位,大勢可有不同?」
  「大同小異。」
  「我王自思:同為少主,王與昭襄王孰難?」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坦然答道:「昭襄王難,難多矣!」
  「何以見得?」
  「其時,老祖宣太后與四貴當政四十二年而昭襄王終能挺得,故難。」
  「昭襄王不親政而挺得四十二年,個中因由卻是何在?」
  嬴政無言以對,片刻愣怔,伏地一叩:「願聞仲父教誨!」
  呂不韋輕輕叩著木案:「昭襄王挺得只在八個字:不離中樞,事事與聞。」見少年秦王凝
神沉思,呂不韋從容接道,「尋常少主,但不親政便信馬由韁而去,或聲色犬馬日見墮落,或
自甘事外遠離中樞。無論何途,總歸是一個心思:相信攝政之母后權臣屆時必能還政於己也!
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縱為父子母子,主動揖讓公器者,萬里無一也!縱是明慧英斷如宣太
后者,攝政至昭襄王五十七歲而不歸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尋常君王,誰個挺得四十二年?
只怕二十四年便會嗚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過人處,不頹唐不迴避,不輕忽秦王名
分,雖不親政卻守定王城中樞;但凡國事,只要太后權臣與之會商,便坦陳主見;但凡入宮朝
臣或外邦使節,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參與會議申明己見,決不作壁上觀;一應國家大典禮儀
,凡當以秦王名分主持者,決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與四貴權臣也終是無法置昭襄
王於全然不顧,便漸漸有了『王與聞而不決』,又漸漸有了『王與聞而共決』。若非如此,昭
襄王何能在親政之後立即凝聚全力對趙大戰,且始終掌控大局也!」呂不韋的喟嘆夾著粗重地
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關節,盡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肅然起身離座對著呂不韋大拜在地:「仲父教誨,政終生銘刻在心!
」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聲下令,「王綰關閉此莊,今夜便回咸陽王城!」
  「我王明斷––」
  「文信侯!」快步進來的王綰一聲驚呼,抵住了瑟瑟發抖搖搖欲倒的呂不韋,「秦王,文
信侯大受風寒一身火燙!」
  嬴政搶步過來,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呂不韋身體,回身又是一聲高叫:「小高子!快
拿貂皮大裘來!」反手接過皮裘再將呂不韋一身大包,雙手抱起邊走邊厲聲下令,「車駕起行
!燎爐搬上王車!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車護持仲父!王綰善後!」一溜清亮急促的話音隨著山風
迴盪間,嬴政已經抱著呂不韋大步流星地出了莊園。
  莊外公車司馬已經聞聲下令。三聲短號急促響起,山下訓練有素但卻極少施展的王室禁軍
頓時大顯實力––百餘名精壯甲士硬是抬著一輛王車衝上山來,待嬴政將呂不韋抱上王車安置
妥當,又平穩如風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厲聲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車上馬的內侍護衛,只跟車疾走
,護持著王車寸步不離。
  乾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
更時分終於進了王城。守候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
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
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
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後,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
,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
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
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裡間密室搬來一隻銅匣打開,「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
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於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
回音,他說大人看後自會處置,便去了。」說著掀開三五層蜀錦,將出一支幾乎與手掌同寬的
竹簡!
  「綠背獨簡?」眼角一瞄,呂不韋便有些驚訝。這是一種尋常人極少使用的獨簡,寬及三
寸,背面是竹板蔥綠本色,正面卻是黃白老色字跡清晰。燈下端詳,簡上刻著三行已經失傳的
古籀文,仔細辨認卻是:「伯嬴心異,已結其勢,蒙面兩翼,正搜騏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
,思之思之。」最後空白處,依舊烙著那個紋線蕩漾的「清」字。
  「這支獨簡總透著些許詭異。」陳渲小聲嘟噥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覺。」呂不韋疲憊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呂不韋緇車直奔國尉官署。正在忙碌晉陽糧草的蒙武很是驚訝,親自將呂不韋
迎接到正廳。屏退了左右吏員,蒙武肅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務,敢請示下。」呂不韋卻淡
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見貴公子一面,派他個差事也。」蒙武釋然笑道:「文信
侯笑談了,黃口小兒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呂不韋啜著茶搖搖頭,「秦王已回王城書房
修習。老夫欲請蒙恬、甘羅兩公子做秦王伴讀,相互砥礪,亦無枯燥。否則,秦王再思山谷獨
居,老夫便要抓瞎也。」
  「文信侯思慮縝密,在下敬服!」蒙武慨然點頭,半欣然半牢騷道,「只是這小子素來粘
纏大父,與我這父親倒是隔澀。上年這小子便去了逢澤,說是要尋訪大父戰敗秘密。在下原本
不贊同,可家父卻偏偏一力縱容讚賞,有甚法也!至今堪堪一年,給我連個竹片子也沒有!只
給家父軍前帶去一句話,也只是『我甚好』三個字!文信侯且說,小子成何體統也!」
  「小公子如何?」
  「不敢不敢!蒙毅只八歲,如何進得王城?」
  「蒙恬何時可歸?」
  「咳!在下實難有個子丑寅卯!」
  「天意也!」呂不韋嘆息一聲,起身逕自走了。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3:31

【第十二章】三轅各轍

【第一節】
  十五歲的蒙恬第一次知道了鞍馬勞頓的滋味。
  涉過一道大水爬上一道山梁,驀然看見山頂聳立的「蘭陵」界碑時,蒙恬高興得大叫一聲
便癱在了山坡上。他知道,身後大水叫做沂水,眼前青山叫做蒼山,那座夢中學館便隱藏在這
片淡黃青綠的峰巒之中!雖是一身精濕又饑又渴,但想到不日便能見到追慕已久的大師,見到
孜孜尋訪的奇士,蒙恬便高興得不能自已,跳起來將內外衣裳一齊脫下一邊笑嘻嘻嚷著慚愧慚
愧,一邊一件件擰乾搭上半人高的草叢,又從馬背取下皮褡拿出一件不曾沾水的麻布寬袍裹住
了自己,大帶腰間一紮,興致勃勃地在山坡採起了蘭草。
  蘭陵者,蘭草之山也。這蘭陵非但是楚國名縣,更是天下名縣。蘭陵之名兩出:一則蘭草
,一則美酒。若論本原,蘭草之名卻是遠遠早於大於蘭陵酒。蘭草,花淡黃而葉淡綠,清香幽
幽沁人心脾,亦草亦花亦藥亦用,可人之心,足人之需,廟堂風塵無不視為心愛之物。楚人猶
愛蘭草,佩帶蘭草飾物盛於中原佩玉。屈原《離騷》云:「紉秋蘭以為佩。」說得便是此等風
習。蘭草惠及天下,還有另一大用途,這便是蘭膏之妙。蘭膏是蘭草練成的油脂,用來燃燈,
既可生香又可驅蟲;女子和油澤髮,既可使秀髮潤澤如雲,又終日香如花蕊。《離騷招魂》云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蘭草由此另得一名曰澤蘭,此之謂也!
  蒙恬少學淵博多才多藝,最好山水風物之美。此刻見蒼山蘭草在夕陽下綠蔥蔥黃幽幽隨著
山巒河谷伸展得無邊無際,蒙恬的疲憊飢渴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採得幾大把蘭草,編織成一
頂綠黃花冠,又編成一幅長可及膝的蘭佩,頭上頂起花冠,脖頸掛起蘭佩,便在山坡上手之舞
之足之蹈之跳著叫著瘋跑起來。
  「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摩,然後極騁智辯焉––」
  驀然之間,一陣悠長清亮的吟唱隨風隱隱飄來,雖不甚辨得辭意,鏗鏘頓挫之韻律卻分明
甚是古奧。蒙恬驚喜眺望,卻見山下一輛牛拉軺車向著山口而去,傘蓋在長風草浪間忽隱忽現
,黃牛漫走,車鈴叮噹,那清越吟唱便飄蕩在淡淡幽香的無邊蘭草中。蒙恬頓時童心大起,迎
著山口遙遙招手大喊:「前輩高人!好個悠閒自在––」
  牛車依然叮呤匡當地散漫走著,清越地吟唱依然瀰漫飄蕩著。
  蒙恬一口氣衝到了車前:「在下敢問前輩,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大黃牛哞地一聲悠然止步,車蓋下一人倏忽坐起––散髮布衣瘦骨稜稜,年輕明亮的眼睛
深邃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間一句吟唱:「與我說話者,足下也?」蒙恬一拱手笑道:「前輩
吟誦得癡迷,在下正是求教前輩。」「前輩?不,不,不敢當。」布衣瘦子猛然面紅過耳口吃
起來,下車一拱手卻又吟唱一句,「足下何事,但說無妨。」蒙恬恍然醒悟一拱手道:「兄台
語遲,方才失敬處敢請見諒。」布衣瘦子這才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年,冷冷一笑揶揄
道:「少年雅士,蘭草商家,要找蘭陵縣令麼?」蒙恬不禁笑道:「這位大哥卻是有趣,我已問
過,這蒼山可有一座學館?」
  「學館不管蘭草買賣。」
  蒙恬笑得一片爛漫:「這位兄台!非得派我做個商人?」
  「商人入山皆是這般做派,一身香草!」布衣瘦子面色冰冷。
  「恨商及草,兄台原是方正過甚了。」
  「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
  「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
  「你,你讀過這《非相》篇?」冰冷的布衣瘦子驚訝了。
  蒙恬頑皮地一笑:「《荀子》傳揚天下,我便背不得幾句麼?」
  「不中!《非相》篇乃大師新作,幾時傳揚天下了?」
  「不中?」蒙恬學得一句恍然拍掌,「對也,你是韓非大哥!」
  「足下何人?我並不識得。」布衣瘦子依舊冷冰冰一句。
  「大哥識得魯仲連否?」
  「只說你是誰!」
  「在下魯天,齊國魯人,遊學求師。」
  「原來如此,方才得罪也。」冰冷的韓非有了一絲笑容。
  「如此,在下便不是商人了?」
  「小兄弟可人。」韓非淡淡一笑,「要入蒼山學館?」
  「正是!」
  「此嘉賓也!」韓非大步走到牛車旁,拔下車中傘蓋轉身插到草地上,「蒼山法度,凡遇
求學士子,即時傾蓋洗塵。這是大師車蓋,我與小兄弟先飲三碗。」說罷又從牛車拿下一隻脹
鼓鼓的皮囊與兩隻嵌在車廂的木碗。蒙恬高興得跳腳拍掌笑道:「蘭陵美酒大妙!我有乾肉!
大哥坐了,我來!」飛跑馬前拿來一支皮袋摸出兩方荷葉包裹的醬乾牛肉,飛步搬來一片石板
擺在車前,荷葉鋪開皮囊斟酒,乾淨利落得全然不用韓非動手便一切就緒。
  「知子之來之,瓊漿以報之!」
  「既見君子,德音不忘!」
  依著古風,兩人吟詩唱和一句,大碗一碰便汩汩飲下。蒙恬面色緋紅提起皮囊再次斟酒,
雙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唸詩一句:「雖有兄弟,不如友生!」韓非舉碗卻是一句深重的嘆息:「每
有良朋,況也詠歎!」再碰一飲,蒙恬笑道:「韓非大哥何有良朋之歎?」「時勢感喟也!」
韓非慨然一嘆,「方今實力大爭之世,朋也友也盟也約也,皆如蘭草,空自彌香也!」蒙恬笑
道:「蘭草用途多多,絕非空自彌香,韓非大哥言重了。」「人無切膚,不足道矣!」韓非驟
然一臉肅殺,「魯國若是亡在今日,小兄弟可有蘭草之心哉!」蒙恬心思靈動,連忙笑著岔開
話題道:「蒼山學館有稷下外館之稱,兄弟歆慕久矣!只不知大師收取門生法度如何?」
  「去則自知。」韓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蘭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過前
方山頭,便見蒼山學館。」說罷拔起車蓋插上牛車,便光當叮呤地逕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噥一句,良久回不過神來。
  漫山蘭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風,一片清涼。蒙恬亢奮的心緒被韓非的突兀發作攪得很有
些沮喪。魯仲連已經對他敘說了荀子大師的種種情形,當然也不會遺漏大師的兩名高足韓非與
李斯。蒙恬當時便有了主意:說動韓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虛此行!然今日初見韓非,還未說得
幾句便是這般難堪,此人實在難與也!如此看去,荀子門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尋覓幾個正
才還當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體。離開咸陽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歸去了?魯仲連說,自
稷下學宮大樹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葉飄零,盛機過矣!雖則如此,可蒙恬總是忘不了王翦那
句話,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合也!
  還得說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們。
  那日,大父找他來一番叮囑,教他做個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馬與王子嬴政較量兵書學問。
蒙恬大覺新鮮有趣,欣欣然上陣做了「少司馬」考官。不料一番較量下來,蒙恬卻對那個少年
王子大是讚賞,立時覺得秦國就該此等王子做儲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過顢頇了
。及至看完王子與蒙面少卒的搏擊較量,蒙恬便對王子油然生出了欽佩之心。考校之後咸陽多
有流言,連大父都說這個嬴政未必是儲君最佳人選。蒙恬便突兀生出一個念頭:結識這個王子
,說動他一起遊歷天下做風塵隱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終日揣摩如何能探聽得這個不居王城的
王子行蹤。他不想通過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來悄然找去與王子神
不知鬼不覺離開咸陽,那才叫神來之筆,刺激也!不想一連旬日卻是一無所獲,蒙恬便有些悻
悻然了。正在此時,卻有一個內侍小童在後園的胡楊林下撞上了他,塞給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
跑了。蒙恬打開那張折疊得方正的羊皮紙,幾道山水旁邊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棄
,敢請一晤。接書次日按圖索駿可也。」
  次日清晨,蒙恬蕩著一隻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蘆葦灣中見到了王子嬴政。兩人一見如故,在
飄蕩的小舟上飲著老秦酒咥著醬肉乾鍋盔,直說到夕陽枕山還是意猶未盡。蒙恬說了他聽到的
種種傳聞,末了慨然道:「政兄撂開!不必糾纏這太子之位,你我結伴同遊天下,做個俞伯牙
鍾子期高山流水,豈不妙哉!」嬴政卻拍著船幫笑罵一句:「太子個鳥!我是想做事!兄弟只
說,大事若是可為,你果真願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謂做事,無非功業一途!秦國
將相多有,少得你我兩人麼?」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將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儲
君可為,兄弟又當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儲君,自然是大事可為,不做高山
流水也罷!」嬴政肅然道:「好!回莊說話,晚來還有一人!」「是那個蒙面少卒麼?」蒙恬
突然脫口而出。「兄弟神異也!」嬴政哈哈大笑,與蒙恬兩槳同出,片刻便到了岸邊。
  月上南山,一精幹舍人領著一個英挺人物來了。舍人是王綰,英挺人物果然是那個蒙面少
卒。不等王綰介紹,蒙恬便跳了起來:「我知道!這位大哥是王翦,秦軍後起之秀!」嬴政王
綰一齊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侷促得無所適從了。誰料三碗酒一過,海闊天空之際便見了這位
年輕將軍的英雄本色,話語簡約卻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尋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評判大勢,
熟知權臣糾葛的蒙恬實在是心中無底。王翦卻是沉穩異常:「朝野流言雖多,然終抵不得真才
二字。大勢所趨,秦國儲君非王子莫屬也!」蒙恬見王翦說得篤定,便笑問一句:「王子果為
儲君,當如何作為?」王翦一字一頓道:「但為儲君,訥言敏行,勤學多思,以不變應萬變。」
  「若繼大位又當如何?」蒙恬又緊追一句。
  王翦依舊沉穩道:「大位在時勢。時不同,勢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內即位如何?」
  「主少國疑,惟結權臣以度艱危。」
  「十年之後即位如何?」
  「遙遙之期,非此時所能謀也。」
  蒙恬記得很清楚,凝神傾聽的王子嬴政起身離座對著王翦拜倒:「將軍乃我師也!嬴政謹
受教!」慌得王翦連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長幾歲,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當王子如此大
禮也!」嬴政又肅然扶住了王翦道:「將軍雄正就實,不務虛妄,嬴政自當以師禮事之,將軍
何愧之有哉!」蒙恬過來扶住兩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辭,只說說目下我等該做何事?
若是對了我也拜師!」嬴政不禁點頭笑了:「好!將軍便說,再收一個學生也!」
  「豈敢豈敢!」王翦一做俗禮便老成敦厚如農夫,一說正事便犀利穩健如名士,直是兩人
倏忽變換。頑皮的蒙恬直揉著眼睛一驚一乍:「也!名士又變村夫!莫變莫變,眼花甚也!」
舉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時窘得張紅了臉膛,仰頭大飲了一碗老秦酒這才思忖道:「要說目下
,倒是真有一事當做。」
  「何事?」嬴政蒙恬異口同聲。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須得遠圖。以秦國朝野之勢,王子成為儲君只
在遲早之間!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為太子人選,此間定有若干變數。變數之一,便是王子
或可不期立儲,甚或可不期即位––」舉座驟然屏住了氣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不期
之期一朝來臨,王佐之才便成急務也!」
  「方纔不是說惟結權臣以度艱危麼?」蒙恬噗地笑了。
  「艱危之後又當如何?」王翦沒有絲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賴師賬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將軍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
城,原本想得便是結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來得突兀,我原本是要遊歷天下三年的––只是
天下茫茫,大才卻到何處尋訪?」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蕩之世自有風雲雄傑!大才不在尋訪,在遇
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終有不期遇合!」
  「說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聲又倏地壓低了聲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離不開咸陽。
王翦大哥離不開軍營。只我悠哉無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縱橫天下之士,此人與各大學派
均有關聯,定然能為尋求大才指點路徑!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縱橫天下?魯仲連!」
  「然也!」
  「你卻如何識得魯仲連?」王翦驚訝了。
  「天機不可預洩也!」蒙恬不無得意地笑了。
  ––
  就這樣,蒙恬在去年立冬時分上路了。眾所周知的理由是,齊人清明節氣比秦國早,蒙恬
代齊氏回歸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發。就實說,蒙恬在來春清明時節也確實在齊國祭拜了
祖先墳塋,只是祭祖之後便悄然去了東海之濱。在故越國的一群小島中,蒙恬終於找到了隱居
多年的魯仲連。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寬的獨簡。魯仲連端詳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
二十年前一喏竟應在了今日!小子好氣運,老夫認了!」蒙恬記得清楚,當魯仲連領著他登上
島中孤峰時,山頂女子的歌聲美得使他陶醉了:「齊子歸來兮,報我以瓊瑤。魚獵耕稼兮,雨
打蓬茅。天下樂土兮,惟我孤島。」那白髮蒼蒼的魯仲連竟也對著大海長吼一聲快樂得高唱起
來:「山高水遙,我心陶陶。家國何在,天外孤島––」隨著歌聲,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隱約現
出一個布衣長髮纖細窈窕紅潤豐滿的女子,背上一隻小竹簍,手中一柄小彎鋤,時而挖得幾株
草藥丟到背簍之中,質樸得毫無雕飾,美得卻如天上佳人!那時,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
怦然心動了––
  小島山根處是魯仲連與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圓木圍起來的庭院。院中一隻正
在打造的獨木舟,還有大片正在編織的魚網。庭院當中卻是一個永遠都在冒煙隨時都可點燃的
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著一個燒烤的吊架,渾然便是遠古部族的漁獵營地。便在那座漁獵小
院裡,碧藍的夜空掛著澄澈的月亮,魯仲連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碩大的陶罐,打開了一隻半人
高的陶甕。小越女從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隻長把木勺從罐中盛出小魚笑吟吟盛進了蒙恬面前
的陶盆,「曉得無?小海魚用山菜山雞一燉,再配島山草藥,清香開胃滋養元神祛濕降燥,小
兄弟放開吃了。」親切慈和得娘親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顫慄了。
  便是那個夜晚,蒙恬第一次體味了飄飄然的醉意,陪著魯仲連一碗又一碗的乾,心下竟舒
展得要飛起來一般。少年的心感動不已,便說了要拜魯仲連為師修習縱橫術隱居海島!魯仲連
哈哈大笑說,小子醉也!縱橫隱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聲,先矛後盾,譬
如老師!小越女不禁大是讚歎,小兄弟聰慧過人,真當今千里駒也!魯仲連哈哈大笑眼眶溢滿
了淚水,老驥又見千里駒,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駒馳騁天下也!蒙恬赳赳相問
。魯仲連一陣感喟,說得一句話至今還震撼著蒙恬。魯仲連說,而今天下時勢不同,一強獨大
而六國沉淪,此時習縱橫家之術猶刻舟求劍也!
  「前輩之見,而今當習何學?」
  「惟荀子之學,堪當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後塵,前輩何有此論?」
  「笑談笑談!」魯仲連連連搖著白頭,「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這老荀子
,老夫今日卻要說得一句:當其學生,老夫猶不夠格也!」
  在海島盤桓的日子裡,魯仲連每每說起荀子便是不勝感慨:「老夫當年在稷下學宮識得荀
子,五十年未斷交誼矣!若非老夫逃避諸侯,只怕也與老荀子湊到蒼山去也!」蒙恬問荀子治
學之風,魯仲連只沉吟著說得幾句:荀子學究天人,貫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銳氣
,有墨家之愛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難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稱當今天下學派之顛峰也
!蒙恬卻總是有些不以為然:「荀子學問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個小小縣令?」魯仲連良
久默然,末了一聲嘆息:「造物之奧秘,生人之艱辛,非你我所能窮盡也!古往今來,治學鉅
子皆難見容於仕途。孔子顛沛流離,孟子漂泊終生,老子西出流沙,莊子隱跡山野。他們都曾
做官,老子做過周室史官,孔子做過魯國司寇,孟子做過稷下客卿,莊子做過漆園小吏。無論
大小,皆一個『辭』字了結。此中因由,堪稱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於荀子,為何要做一個小
小縣令,老夫豈能說得清楚?」
  一個月後,蒙恬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那座海島,離開了那對永遠教人銘刻在心的天生佳偶,
離開了那幾乎要將他征服融化的夢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尋覓到了楚國蘭陵。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3:41

【第二節】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
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
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乾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
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
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
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
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
來,洞中與洞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幾於人高的圓石上刻著三
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抽
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閱,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銳,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
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操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
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
和寡,遠離天下潮流,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
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
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
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流思潮,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
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流引導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
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交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蕩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
俠血性,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背著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奶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
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
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
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
訥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
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
,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
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蕩飽滿。依照學宮法度
,此等少士視同游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日後
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日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
日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
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說話。年輕的荀況
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
  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日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
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流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
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
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
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
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
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
蕩大潮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
  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性善說」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性惡說」。後來,荀子將
論戰辯駁寫成了《性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性說之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在荀子之後,法
家學說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論基礎。此說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性惡」而產生,遏制人性
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性的
時候,荀子學說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性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說之趨勢,紛
紛對法家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根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
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
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
國邪說: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性,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
鰍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
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
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
」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
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說,玩奇辭,察而不
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
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說(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
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
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
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說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
後人的話說,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
  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
了。齊襄王竟說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說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
,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
榮耀,齊人有頌歌云:「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說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談
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
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說」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
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
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于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于髡
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炙轂過
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日卻因
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感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
長的漂泊。
  漂泊歸漂泊,艱辛歲月卻絲毫沒有鈍化荀子的治學鋒芒。
  這次,荀子沉下心來著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對老仲尼宣戰了。這便是荀子
的第三次大論戰,堪稱正本清源之戰。
  荀子治學,素來不拘一門博采眾長,或論戰或著文素來旁徵博引,從來不因人廢言。對儒
家大師孔子的言論,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諸多場合將孔子與上古聖賢並列。而對於
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實批駁其短處,從來不無端維護。有了這兩個由頭,一班反
對儒家也反對荀子的論敵,便硬生生將荀子說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眾口鑠金,連明知荀子
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將荀子說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贊同荀子學說的諸多士子,
也將荀子看作「師儒崇法」。總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說成了師承孔子的儒家,
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僅僅是師源偏見,荀子倒不會去認真計較。偏偏是此等說法每每
扭曲荀子學說的本意,氣息奄奄的儒家士子們更是將荀子抬出來做擋箭牌,動輒便說荀子「師
法仲尼,隆仁政,實乃我儒家後學之大師也!」
  荀子平心靜氣地拋出了《儒效》篇,猶如庖丁解牛,對儒家做出了冷靜而細緻地獨特清算
,又恰如其分地將自己與儒家的最大區別勾勒出來。《儒效》篇將儒家之士分為俗儒、雅儒、
大儒三種:俗儒者,「逢衣淺帶(穿著寬袍束著闊帶),蟹堁其冠(戴著蟹殼般中間高兩邊低
的高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粗淺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說辭以亂人心),術謬學雜,不知法
後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禮儀而殺詩書,明不能濟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
知不能類也。內不自誣,外不自欺,尊賢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統禮儀,一制
度,以古持今,苟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白別黑!」三種儒家之士,俗儒裝腔作勢,徒
然亂世害人;雅儒學問不足以彌補法教,實際不過一群老實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師
級人物,其為政學說則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鳥獸之中也是黑白可辨!與大儒之
「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為政主張––「法後王,一制度,不二後王!百家之
說,不及後王,則不聽也!」這是荀子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傚法古制)
,自己法後王(傚法當世變法潮流),荀況與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別也!
  從此之後,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後來,荀子從趙國漂泊到秦國,又從秦國漂泊到楚國,最後終於在蘭陵紮下了根基。那是
在秦趙長平大戰之後,信陵君客居邯鄲,與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鄲創建學宮。荀子對六國士風
已經深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卻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詆毀,對荀子心境深有體味,非但
不再相勸,反倒設身處地為荀子計,將荀子鄭重舉薦給了春申君。依著信陵君說法,楚國廣袤
,有隱人納士之風,春申君風雅敬賢不強人意,實在是荀子這般大師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飽
經滄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當即南下了。
  權傾朝野的春申君親自郊迎荀子進入郢都。洗塵接風之後啜茶敘談,春申君問荀子心志在
官在學?荀子悠然笑道:「晚學育人,惟求一方山水做得學館,終老可也!」春申君頗感意外
,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舉薦先生為上卿,這卻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
天下可為上卿者多矣!可為老夫者畢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
了!楚國已經有三個上卿,各拿虛名祿米了!原本也想讓先生掛個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
笑得一陣春申君思忖道:「今聞先生之言,廟堂官府卻是齷齪所在。不說了,黃歇只給先生一
個好去處便是!」
  三日後,春申君陪著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蘭陵,在縣城先會了縣令,又轔轔到了蒼山
。轉悠一日,荀子對清幽美麗的蒼山欣然讚歎不已。春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歡蒼山
,蒼山便是先生學館了!」轉身便對隨來縣令吩咐,「自今日始,先生便是蘭陵縣令,你為縣
丞了。」荀子連忙辭謝,說若做縣令便只有離開楚國。春申君詼諧笑道:「噢呀先生,這官府
齷齪處,上天也是無奈了。先生不兼個職事,溝坎多得你不勝其煩,想治學也難。先生只虛領
縣令便是,一應事務盡有縣丞,決不擾先生學館了!」
  於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蘭陵縣令。
  春申君給縣丞明確了法度:蘭陵縣務必在半年之內建成蒼山學館,其後蘭陵賦稅一半歸蒼
山學館;荀子祿米從國府支出,不佔撥付學館之賦稅。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與春申君推辭,
便實實在在地住了下來,開起了蒼山學館。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學館在建時便有少士學子紛紛
來投,開館之日竟有了二百餘名學子前來就學。荀子情知這是幾位戰國大公子在助力,便給春
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別緻函,坦誠剖明心志:「荀況晚境治學,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勢
也。仲尼弟子三千,受業身通者僅七十七人,足以載道者三兩人耳!為今之世學風已開,官學
之外諸子私學多有,開啟蒙昧之學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採擷精華矣!諺云:『求以其道則
無不得,為以其時則無不成。』育人非養士,養士多多益善,育人則精益求精。惟流水自然之
勢,荀況所願也!」從此,洶洶求學之勢方漸漸收斂。荀子又將已經入館的二百餘名少士一一
做了考辨,大多舉薦給了楚國官學,只在蒼山學館留下了三十餘人。光陰荏苒,倏忽十年,蒼
山學館名聞天下,被天下士子們譽為「蒼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入也!」
  本欲專心育才的荀子,卻又不得已大戰了一次。
  這最後一次大論戰的敵手,便是名家大師公孫龍子。
  午後,韓非回到了學館。
  李斯、陳囂高聲呼喚弟子們在林下石案前聚學大講。弟子們一聽老師要大講便分外興奮,
聚在林下紛紛相互詢問大講題目。李斯正要說話,卻被站在身邊的韓非拽了一下衣襟。李斯回
頭,韓非便向竹籬外一指:「遠客來也!」李斯順勢看去,便見一個紅衣少年正牽著馬從山道
走來。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陳囂去請老師,自己迎出了小城樓般的竹坊。
  「在下魯天,見過大師兄!」紅衣少年當頭一躬。
  「你識得我?」李斯不禁驚訝了。
  「荀門李、陳、韓,求學士子誰個不曉得?」
  「足下可是從故魯國來?」
  「在下從秦國來。」
  「噢?秦人求學,未嘗聞也!」
  「在下從秦國來,便定是秦人麼?」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請足下先到辦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講
後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規矩麼?」紅衣少年似乎有些驚訝。
  李斯點點頭:「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入蒼山學館,必得受少學弟子先行考問,以免蒙學
未啟根基未立。足下可於歇息時先自預備一番。初考一過,在下便分派足下起居所在。」
  「多謝大師兄關照。」
  「無妨。回頭還得相煩足下說說秦國了。這邊請。」李斯領著紅衣少年進了竹坊又進了庭
院一間茅屋,片刻間便匆匆出來了。
  兩名少年弟子抬來了一張與人等高的本色大板在中間大案前立好,陳囂便扶著荀子出了山
洞。午後艷陽當頭,庭院林下卻是山風習習涼爽宜人。各在錯落山坡的石案前席地而坐的弟子
們見老師到了,便一齊拱手高聲齊誦一句:「治學修身,磨礪相長!」荀子從容走到恰在半坡
的中間大案前,坐到一張大草蓆上淡淡一笑:「今日臨機大講,所為只有一事:名家辯士公孫
龍子,要來蒼山學館論戰。為師老矣!若得你等後學與公孫龍子論戰而勝,老夫不勝欣慰也!
為此,你等須先得明瞭名家之來龍去脈與所治之學,亦當熟悉老夫當年與名家三子之論戰情形
。故此,今日大講之題便是:名實之辯與二十一事。」荀子緩緩巡視了一遍林下弟子,輕輕叩
著大石案,「誰先來說說,何謂二十一事?」話音落點,弟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了荀子左
右的三位大師兄身上。
  「弟子慚愧!」李斯對著荀子深深一躬,「名家之學,弟子素來不以為然,心存輕慢,二
十一事大約只記得一半––」
  「弟子也只記得一半。」陳囂也是滿臉張紅。
  「學宜廣博也!」荀子輕輕嘆息了一聲,「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老夫所做《勸學》篇,你等日每誦之,見諸己身便熟視無睹,此修學
之大忌也,戒之戒之!」
  弟子們滿場肅然,人人有羞愧之色。便在此時,卻見韓非一拱手吟唱道:「老師明察,弟
子以為名家陷於瑣細詭辯,關注此等學問,無異於自入歧途也!兩師兄原是瀏覽過名家之學,
只記憶有差,不足為過也!」
  「韓非學兄差矣!」一黃衫少年弟子赳赳站起高聲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此求
學之道也!名家縱失之荒謬,亦是天下一大家。不知不戰,無以開正道之學,何言不足為過也
!」
  「甘羅此說卻是在理。」荀子淡淡一笑,「韓非素來博聞強記,是當真不知二十一事,還
是輕蔑名家不屑重申?」
  「老師明察!」韓非慨然一拱,「弟子對名家二十一事尚算熟悉,這便給諸位學弟解說一
遍。」見荀子點頭,韓非便起身走到大板前拿起案上一方白土,在大板上寫一條唱說一條,雖
來得緩慢,卻也將二十一事說了個通透。
  原來,這「二十一事」卻是名家四位大師惠施、宋鉼、尹文、公孫龍子先後提出的二十一
個論戰命題,件件與常識背道而馳,教人匪夷所思!出世伊始,二十一事便遭到了法儒墨道四
大顯學的輕蔑嘲諷,任名家孜孜尋釁,四家大師卻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不屑與之論戰。然則,無
論顯學大家們如何蔑視,名家「二十一事」卻以新穎奇特乃至為常人喜聞樂道的方式,在天下
士林與庶民國人中蓬蓬勃勃地成了勢頭。但凡坊間酒肆聚會,遊學士子們便會不期然選擇一個
命題,相互駁論以為樂事。市井國人之能者,也會在親朋遇合之時津津樂道地辯駁卵究竟有沒
有毛,雞究竟是兩腳還是三腳,不管結論如何,人們都會快樂得捧腹大笑。如此奇特功效,任
何一家顯學都望塵莫及!由是日久,無論顯學名家們如何斥責名家惑亂人心,終究都無法對名
家的二十一事置若罔聞了。
  於是,相繼有了墨子莊子一班大師對名家的種種駁斥。
  戰國諸大家之中,以莊子對名家最有興趣,在《天下篇》中破例記載了名家的「二十一事
」並做了評判。有人說,莊子與名家大師惠施是論學之友,很熟悉惠施,也很讚賞惠施的學問
,故而關注名家。也有人說,莊子淡泊寬容,對天下學問皆無敵意,是故與名家能和而不同。
然則無論如何,莊子終歸不贊同惠施的學說。用莊子的話說便是:「惠施多方(廣博),其書
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在記錄「二十一事」之後,莊子又批駁了追隨名家的辯者們
:「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但莊子也
實事求是地承認:「(二十一事)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
  真正直搗名家學說之根基者,還只有荀子。
作者: edvx    時間: 2010-6-30 18:33:42

  看官留意,名家「二十一事」在戰國後期已經引起諸子百家之廣泛注意。其後兩千餘年,
「二十一事」始終被歷代學者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做著各種各樣的拆解,孜孜以求,奇說百出,
以致成為中國學說史的一道奇特的思辯風景!然歲月蹉跎文獻湮沒,傳之今世,二十一事已成
撲朔迷離的古奧猜想,許多命題已經成為無解之謎,依然被當代各色學者們以各種觀念揣摩著
研究著。應當說,作為先秦非主流的名家,其思辯之精妙,實在是人類思想史的奇葩!這是後
話了。
  這名動天下的「二十一事」是:「
  其一,卵有毛。卵者,蛋也。蛋無毛人人皆知。名家偏說蛋有毛,其推理是:蛋能孵化出
有毛之物,故而蛋有毛。
  其二,雞三足。雞有兩腳人人皆知,名家卻偏說雞有三隻腳。公孫龍子在其《通變論》中
說得理由是:「雞足(名稱)一,數(雞)足二,二而一故三。」
  其三,郢有天下。郢者,楚國都城也。郢,分明只是天下的一小部分。名家卻偏說郢包含
了天下,其理由是:郢為「小一」,天下為「大一」,「小一」雖是「大一」之一部,其實卻
包含了整個「一」之要素,故云郢有天下。兩千餘年之後,胡適先生解此命題道:「郢雖小,
天下雖大,比起那無窮無盡的空間來,兩者都無甚分別,故可說『郢有天下』。」
  其四,犬可以為羊。犬就是犬,羊就是羊,這在常人眼裡是無須辯說的事實。可名家偏說
犬也可以是羊,羊也可以是犬!《尹文子》對此種說法的理由是:物事的名稱由人而定,與實
際物事並非渾然一體;鄭國人將未曾雕琢的玉叫「璞」,周人卻將沒有風乾的老鼠肉叫做「璞
」,換言之,玉石也可以為老鼠肉!
  其五,馬有卵。馬為胎生,禽為卵生,馬根本不可能產蛋。可名家卻偏偏說馬能生蛋!惠
施的理由是:「萬物畢同」(萬物本質是同一的),胎生之馬與卵生之禽都是(動)物,馬完
全可以有蛋,或者可以蛋生。兩千餘年後的胡適先生解此命題說:「馬雖不是『卵生』,卻未
必不曾經過『卵生』的一種階級。」倒是頗見諧趣也。
  其六,丁子有尾。丁子者,楚國人對蝦蟆(青蛙)之稱謂也。人人皆知青蛙沒有尾巴,可
名家偏偏說青蛙有尾巴!其理由便是:青蛙幼體(蝌蚪)有尾,可見其原本有尾,故云丁子有
尾也。
  其七,火不熱。火可燒手,雖三歲小兒知之也。可名家偏偏說火不熱,其理由是:火為名
,熱為實,「火」不是熱;若「火」是熱,人說「火」字便會燒壞嘴巴;說「火」而不燒嘴巴
,可見火不熱也。
  其八,山出口。山者,溝壑巒峰之象也。尋常人所謂「山口」,說得是進出山巒的通道。
可名家偏說,此等「山口」出於人口,並非真正山口;故此,「山口」非山口,山口當是山之
出口,譬如火噴(火山)之口、水噴(山泉)之口,聲應(回聲)之口,皆謂「山出口」也。
  其九,輪不碾地。常人皆知,車行於地,車輪非但會碾在地上,而且會留下深深的轍印。
可名家偏偏說,車行於地,輪子並不碾在地上。其理由是:輪為全物,所碾部分乃輪之些許一
點也;地為全物,被碾者乃些許一點也;碾地之輪非「輪」,被碾之地非「地」,故此輪不碾
地也。
  其十,目不見。眼睛能看見物事(盲人除外),這是誰也不會懷疑的事實。可名家偏偏卻
說眼睛看不見東西,豈非咄咄怪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暗夜之中,人目不見物;神眠之時,
人目亦不見物(熟視無睹),可見目之不能見物也;目以火(光線)見物,故目不見,火(光
線)見物也;目以神(注意力)見物,故目不見,神(注意力)見也。
  十一,指不至,至不絕。常人看來,只要用手指觸摸某件物事,也就知道了這件物事的情
形。這便是尋常士子學人們所謂的「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也就是說,常人總以為只要看見
了(視)接觸了(察)物事,自然便知道了這件物事的形狀體貌(外觀)與其屬性(意),從
而能夠對物事命名。可名家偏偏說,常人這種認知事物的方法是錯誤的,人即使接觸了某件物
事,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物事(指不至);即使為某件物事定下了名稱,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
物事的全部(至不絕)!名家在這裡說的「至」,不是「到達」,而是「窮盡」之意。用白話
說,「指不至,至不絕」便是,接觸了事物不能窮盡事物,命名了事物同樣也不能窮盡事物。
這是「二十一事」中最具思辨性的命題之一,名家大師公孫龍子甚至特意作了一篇《指物論》
來闡發他的見解。
  十二,龜長於蛇。蛇比龜長,成體尤其如此,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可名家偏說龜比蛇長
,不能不令人愕然!其理由是:龜有大小,蛇有長短,大龜可以長過短蛇,故雲龜長於蛇也。
名家大師惠施從此出發,生發出一大篇常人難以窺其堂奧的辨物之論:「至大無外,謂之大一
。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淵平。日方中方睨,物
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連
環可解也。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十三,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矩者,曲尺也。規者,圓規也。常人皆知,曲尺是專門用
來畫方的,圓規是專門用來畫圓的。連荀子在《賦》篇中也說:「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可
見方圓規矩非但是常人常識,也是學家之論。可名家偏偏說:曲尺不能畫方,圓規不能畫圓!
名家的說理是:「方」與「圓」都是人定的名稱,既是名稱,便有共同標尺(大同);而規、
矩所畫之圓之方,事實上卻是千差萬別(大異);是故,矩所畫之方非「方」,規所畫之圓非
「圓」;所以說,矩不能畫方(「方」),規不能畫圓(「圓」)。
  十四,鑿不圍枘。鑿者,卯眼(榫眼)也。枘者,榫頭也。榫頭打入,榫眼自然便包圍了
榫頭。這是誰都懂得的事理。可名家偏偏說,榫眼包不住榫頭!名家的理由是:榫頭入榫眼,
無論多麼嚴實,都是有縫隙的;否則,榫眼何以常要楔子;是故,鑿不圍枘也。
  十五,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鳥在天上飛,鳥兒的影子也在動。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常識
。可名家偏說,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公孫龍子的說法是:「有影不移,說在改為。」意思是
說:鳥影不動。飛鳥與影子總是在某一點上,新鳥影不斷生成,舊鳥影不斷消失,此謂影動(
改為)之錯覺也!
  十六,簇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射出的箭頭在疾飛,這是誰都看得見的,常人沒有
人會說箭頭不動。可名家卻說,疾飛的箭頭既不動(不行)也不停(不止)!令人驚歎的是,
名家此說與稍早的古希臘學者芝諾在遙遠的愛琴海提出的「飛矢不動」說幾乎如出一轍!芝諾
的理由是:一支射出的箭在飛,在一定時間內經過許多點,每一瞬間都停留在某一點上;許多
靜止的點集合起來,仍然是靜止的,所以說飛箭是不動的。而中國名家的說理是:疾飛之箭,
每一瞬間既在某點又不在某點;在某點便是「不行」,不在某點便是「不止」,故云飛矢不行
不止!與芝諾說理相比,既在又不在(不行不止),顯然比純粹「不動」說深邃了許多。
  十七,狗非犬。常人觀之,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一物二名而已。可名家卻說,狗不是犬
!周典籍《爾雅.釋畜》云:「犬未成豪曰狗。」也就是說,犬沒有長大(豪)時叫做狗。公
孫龍子由此說理:二名必有二物,狗即「狗」,犬即「犬」;狗不是犬,犬亦不是狗;非大小
之別也,物事之別也。
  十八,黃馬驪牛三。驪牛者,純黑色牛也。在常人看來,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顯然便是
兩物。名家卻說,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是三件物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黃馬一,黑牛一,「
黃馬黑牛」名稱一,故謂之黃馬黑牛三。這與「雞三足」乃同一論戰命題。
  十九,白狗黑。白狗是白狗,黑狗是黑狗,這是常人絕不會弄錯的事。可名家偏與常識唱
對台,說白狗可以是黑狗!理由便是:狗身有白曰白狗,狗身有黑曰黑狗;今白毛狗生黑眼睛
,同為狗身之物,故白狗也是黑狗。墨子當年為了批駁此論而先解此論,在《小取》篇推論解
說:馬之目眇(瞎),謂之馬眇(瞎馬);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牛之毛黃,謂之牛黃;
牛之毛眾,而不謂之牛眾。據此推論:狗目瞎可叫做瞎狗,狗目黑自然可以叫做黑狗也。
  二十,孤駒未嘗有母。無母之兒為孤兒,無母之駒為孤駒。然無論孤兒孤駒,都是曾經有
過母親的。這是常人毫不懷疑的事實。但名家卻說,孤駒從來(未嘗)沒有過母親!理由便是
:「孤駒」,物名也,母死謂「孤駒」,母未死不謂「孤駒」;但為「孤駒」,一開始便沒有
母親;故云,孤駒從來沒有母親。
  二十一,一尺之椎,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一根木杖用刀攔腰砍斷,每日從中一半一半砍
去,砍不了幾日便砍無可砍,木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這是常人都知道的事理。名家卻說,即
或一尺長的木杖,每日取一半,萬世也分割不盡!理由便是:物無窮盡(物不盡),一尺之椎
本身有盡,然不斷分割(取),便成無盡也。
  到了戰國中後期,公孫龍子成為名家最有名的大師。這公孫龍子非但對「二十一事」大有
增補,更獨創了「離堅白」(石頭的「堅」與「白」是可以分離的)、「白馬非馬」等論戰題
目。因了「二十一事」已為天下熟知,所以公孫龍子後期的這兩個命題便沒有列入「二十一事
」之中。雖然如此,卻也同樣是名家的重要命題。
  卻說公孫龍子率一班追隨者遊歷天下處處求戰,竟日漸大成勢頭。許多名士即或不贊同名
家之說,卻也公然欽佩公孫龍子學問。這年來到邯鄲,平原君邀得信陵君與幾個名士與公孫龍
子席間論戰,恰恰便有當世兩個最負盛名的顯學大家––荀子與孔子第六代孫孔穿。孔穿自恃
大儒,不屑與公孫龍子辯駁那些雞零狗碎偏離大道的雜說,只淡淡笑道:「白馬非馬,異說也
。公孫子若棄此說,孔穿便拜足下為師耳。」
  「足下大謬也!」公孫龍子昂昂然道,「吾之成名,惟因白馬非馬之辯也!果真棄之,何
以教人,何以為足下之師?」
  「豈有此理!」孔穿頓時張紅了臉。
  「無理者,足下也!」公孫龍子笑道,「足下欲拜人為師,無非因才學不如人也。今足下
要我棄立身之說,猶先教誨於我而後再求教於我,豈非無理也!再說,白馬非馬之說,當年孔
子也曾用之,足下何以羞於受教耳?」
  「子大謬也!先祖幾曾有過此等邪說?」
  「足下學未到家也!」公孫龍子卻是頗有戲謔,「當年,楚王射獵而丟失弓箭,左右急忙
尋找。楚王曰『楚人丟之,楚人得之,何須尋找?』孔子聞得此事評點曰,『楚王道未至也!
人丟弓,人得弓。何須定說『楚人』?由此看去,孔子視『楚人』與『人』為二,『楚人』非
『人』也!足下若贊同孔子楚人非人之說,卻又指斥白馬非馬,豈非矛盾之謬乎!」
  「詭辯邪說!」孔穿憤憤然一句便噎得沒了話說。
  「公孫子又來惑人矣!」一生論戰的荀子終於沒能忍得住,擲下大爵便與公孫龍子論辯起
來,從白馬非馬說開去,到離堅白又到二十一事,兩人直從正午論戰到風燈高挑,竟是未見分
曉。平原君信陵君大為振奮,次日在胡楊林下搭起了高台,三千門客與遊學邯鄲的名士將胡楊
林擠得滿蕩蕩人山人海。公孫龍子支撐三日,最後終於長笑一躬:「在下今日拜服,心中卻終
歸不服也!但有十年,再見分曉!」
  荀子乃趙國大家,平原君倍感榮耀,將書吏錄寫的論戰辯辭廣為散發,自然也給了荀子長
長一卷。此後荀子到了蘭陵,便將論戰辭做了一番修訂,定名為《正名》。這《正名》篇備細
記載了荀子對名家的全面批駁,使公孫龍子「今日拜服」的要害卻在其中的根基之論,大要有
三:「
  其一,正名正實。也就是先對「名」「實」作出明確界定。荀子說:「名固無宜(物事的
名稱本無所謂好不好),約之以命(眾人相約以命名)。約定俗成謂之宜,易於約則謂之不宜
。名無固實(什麼名稱指向什麼物事,並非一開始就固定的),約之以命實(眾人相約用這個
名稱命名這個物事),約定俗成謂之實名(眾人都承認了,這個實物的名稱也就確立了)。」
荀子此論一出,「名」「實」便有了確定的界限。
  其二,名、實之關聯變化。名家辯題之出,大多在名實之間的關聯變化上做文章。所以荀
子特意申明:「名有固善(名稱要起得很好),逕意而不拂(平直易曉而不使人誤解),謂之
善名。物有同狀而異所者(物事有形狀相同而實質不同者),有異狀而同所者(有形狀不同而
實質相同者),可別也。狀同而異所,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
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此事之所以稽實定數也(稽查物事的實質來確定名稱的多寡),此,
制名之樞要也。後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這裡,對名實之變做了根基上的說明,實際上便
駁倒了名家的混淆名實之論。譬如名家「二十一事」之「狗非犬」,便是拿大狗小狗名稱不同
做文章。可荀子指出,形狀變而「實」沒有區別,只是相異,這便是化(變化),有變化而無
區別,便是二名「一實」!也就是說,大狗小狗形狀各異,其「實」相同,所以是一種物事而
兩種名稱罷了。
  其三,揭示名家辯術要害所在。荀子羅列了名家所有命題的三種辯術,叫做「三惑」(三
種蠱惑之法):其一,用名以亂名,如狗非犬、白馬非馬等辯題;其二,用實以亂名,如山出
口、山與淵平等辯題;其三,用名以亂實,如黃馬驪牛三等辯題。如此一來,名家之「術」便
了無神秘,詭辯之法也易為人識破了。
  《正名》篇最後告誡天下士子說:「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也就
是說,對那些徒以言辭辯術標新立異驚人耳目的言行,一定要慎重辨別。顯然,這是對名家的
警告,也是對天下學子的提醒。
  ––
  韓非唱說一罷,少學子弟們大感新奇,滿場一片笑聲不亦樂乎。黃衫甘羅先笑叫起來:「
這若算學問,我明日也出得三五十個了!」「我一個,樹不結果!」「我一個,田不長廟!」
「我也一個,男非男,女非女,狂且有三!」轟然一聲,全場大笑起來。
  「靜––」李斯長喝一聲深深一躬,「請老師大講。」
  「汝等輒懷輕慢之心,終非治學之道矣!」荀子肅然正色道,「名家雖非大道,辯駁之術
卻是天下獨步,否則無以成勢也。論題易出,論理難成。公孫龍子若來,汝等誰能將其二十一
事駁倒得三五件?誰能將其立論一舉駁倒?若無此才,便當備學備論,而非輕慢妄議,徒然笑
其荒誕而終歸敗學也!」
  全場鴉雀無聲之時,突然卻有一個紅衣少年從後場站起拱手高聲道:「弟子以為,戰勝公
孫龍子並非難事!」
  「你是何人?妄言學事!」黃衫甘羅厲聲喝問一句。
  「在下魯天,方才進山。」
  荀子悠然一笑:「魯天呵,你可是魯仲連舉薦之人?」
  「正是!弟子未曾拜師而言事,老師見諒!」
  「學館非官府,何諒之有呵?」荀子慈和地招手笑道,「你且近前。方才昂昂其說,戰勝
公孫龍子並非難事。你且說說,戰勝之道何在?」
  「老師容稟,」紅衣少年從容做禮侃侃道,「弟子有幸拜讀老師大作《正名》篇,以為老
師已經從根基駁倒名家!只須將《正名》篇發於弟子們研習揣摩,不用老師親論,人各一題,
韓非兄統而論之,戰勝公孫龍子便非難事!」
  「呵呵,倒是排兵佈陣一般也。」荀子顯然對這個曾經讀過自己舊作的少年頗有好感,思
忖間繼續一問,幾乎便是尋常考察少學弟子的口吻了,「說說,《正名》篇如何從根基上駁倒
了名家?」
  「弟子以為有三!」少年竟似成竹在胸一般,「其一,老師理清了名家諸論之要害,猶如
先行擊破名家中軍大陣!名家二十一事,幾乎件件混淆名實之分。老師從正名論實入手,一舉
廓清名實同異,綱舉目張,二十一事便件件立見紕漏也!其二,老師對物名成因立論得當,使
混淆名實之巧辯成子矛攻子盾。其三,老師對名家混淆名實之巧術破解得當,歸納以『三惑』
辯術:以名亂名、以實亂名、以名亂實,並一言以蔽之,『凡邪說辟言,無不類於三惑者矣!
』使人立見天下辯者之淺智詐人。此猶兩翼包抄,敵之主力不能逃脫也!」
  荀子哈哈大笑:「後生誠可畏也!連老夫也得排兵佈陣麼?」
  李斯一拱手道:「老師,魯天所言,弟子以為可行!」
  「弟子贊同!」韓非陳囂也立即跟上。
  「我等請戰!」黃衫少年甘羅昂昂然道,「老師但發《正名》篇,我等少學弟子人各一題
,與名家輪番論戰,定教公孫龍子領略荀學正道!」一言落點,少年弟子們便是一片呼應,大
庭院中嚷嚷得一團火熱。
  「後學氣盛,老夫欣慰也!」荀子嘉許地向少學弟子們招了招手,轉身卻看著李斯沉吟道
,「只是倉促之間,何來忒多竹簡刻書?」
  李斯慨然道:「此等瑣務老師無須上心,弟子辦妥便是!」
  「好。」荀子笑了,「備學備論你來操持,韓非甘羅襄助,如何呵?」
  「弟子遵命!」
  荀子起身離座向紅衣少年一點頭,說聲你隨我來,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紅衣少年笑著對
李斯韓非一拱手,便也匆匆跟去了。進得山洞又進了執一坊,紅衣少年打量著洞中滿蕩蕩的書
架書卷,不禁驚訝乍舌又頑皮地對著老人背影偷偷一笑。荀子走到大石案前在大草蓆上坐定,
便是突然一問:「蒙恬,你到蒼山意欲何為呵?」紅衣少年頓時愣怔,張紅著臉吭哧道:「老師
,你卻如何,如何知道我是蒙恬?」荀子淡淡道:「語涉兵道,齊語雜秦音,若非將門之後、
咸陽三少才嬴、蒙、甘之一,卻是何人?」紅衣少年目光閃爍道:「老師,這,這是揣測,算
不得憑據。」荀子悠然一笑:「老夫當年入秦,《正名》篇全文只被應侯范雎索得一卷。應侯
徵詢老夫:將軍蒙驁與他交誼篤厚,其子蒙武好學,《正名》篇全文抄本能否饋贈其蒙氏一卷
?老夫念及將門求學,便破例答應了。三惑之說,惟留秦本有之。小子誦得《正名》,記得三
惑,不是蒙氏之後麼?」
  「老師明察!蒙恬隱名,願受懲罰!」
  「小子快意人也!你只說,果是要在蒼山求學麼?」
  「老師––」蒙恬憋得一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蒙恬呵,老夫明白說話。」荀子輕輕叩著石案,「你若果真求學,必有大成,老夫自當
悉心育之也!然則,老夫雖居山野,卻也略知天下風雲。甘氏歸秦,將甘茂之孫甘羅送來蒼山
修學。由是,老夫知方今秦國正在低谷艱危之時,蒙氏已是秦之望族國之棟樑。當此之時,你
能置身事外而做莘莘學子乎?便是當真求學,又何須不遠千里苦尋魯仲連舉薦?再者,你天賦
過人,又喜好兵事,亦終非治學之人也。凡此等等,你豈能當真為求學而離國有年蹉跎在外也
!」
  「老師!」蒙恬撲地大拜,「蒙恬淺陋無知,老師教我!」
  荀子扶起了泣不成聲的少年。蒙恬拭去淚水,便從頭至尾將十多年來秦國的變故備細敘說
了一遍,末了坦然道:「少君與王翦及弟子三人遇合,只想為秦國求才,以備文信侯之後將相
可倚。只因歆慕老師與魯仲連大名,我便借祭祖之名離國,實則只想借遊學之機尋覓人才,並
無他圖。若擾亂學館,蒙恬自當即刻離去。」
  「小子差矣!」荀子喟然一嘆卻又一笑,「以小子眼光,蒼山可有人才?」
  「有!李斯、韓非、甘羅!」
  「陳囂算不得一個?」
  「恕弟子唐突––陳囂似更宜治學。」
  「不錯,小子尚算識人也。」
  「老師是說,三人可以入秦?」蒙恬大是驚喜。
  「小子好算計也!」荀子朗朗笑了,「人各有志,雖師不能相強。老夫只知你來意便了,
至於各人何去何從,非關老夫事也。」
  「弟子明白。謝過老師!」蒙恬又大拜在地重重叩了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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