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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黃易]雲夢城之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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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3 19:12:38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內容簡介︰

黃易2006年全新長篇小說,也是他第一次全新作品在時報出版。實際總計40萬字。

小說開場懸疑,雲夢澤兇案後,十年來朝中多次派人進入雲夢澤搜索古城,每次都無功而返,古城就像消失了……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者,只有五個半,五個人分別是皇上、權傾朝中的鳳公公、廠衛第一高手季聶提、「御前獵手」 辜月明,湖廣布政史司錢世臣。另外半個,則是人稱「道家行者」的戈墨,此人道法高明,有捉鬼驅魔的特殊本領。與辜月明更是勢不兩立。

辜明月奉命要拿回楚盒與夫勐人頭,他究竟能否解開雲夢城消失之謎?解開自己害怕戰爭這無可告人的心結?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都曾像置身其中?而在千年後彼此糾纏不休。尋找真相的前路步步凶險,他能揭開整件事是鬼神之力亦或是政治之謎?

全書穿梭明朝弄臣歷史,情節媲美《尋秦記》,江湖人物與朝廷權勢綿密勾織,耐人尋味更勝《大唐雙龍傳》,華人武俠小說年度大作,不可錯過。

《 本帖最後由 萬劫 於 2010-5-25 20:1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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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5 20:13: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湘果之謎 (終)

烏子虛策馬衝出城門,過吊橋,走上通往無終河的馳道。

  守不住顓城了。

他一直不相信敵人能攻下顓城,可是這個信念已破滅了,剛才在城顛的湘夫人殿內,他找到城主以宛劍自戕的屍身,還有服毒自盡的可憐妹子。一切都完了。他自己的生命亦在消逝中,疫毒正侵蝕他的身體,唯一的希望是能支持到返回城去。

  “轟!轟!轟!”

驚雷閃電充天塞地,狂風肆虐,暴雨無情的鞭撻著無終河原,箭矢般迎頭照瞼朝他射來。

天空變得昏黑濃濁,烏雲疾走,風勢短促而疾勁,林木瘋狂的擺動,地面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天地的狂暴像全聚集到這片河原區,他感到自己完全孤立無助,倚賴的只是心中燃燒著的愛火。

自從在蒼梧見到她,他對她的愛從沒有減退過,只是九年來他只能把對她的愛埋藏在內心深處,他怕看她怨鬱的眼神,他知道她明白自己,他亦明白她。

現在城主死了,他對她的愛像山洪爆發,再沒有人力能抵擋。可是死神正緊緊攫住他們,如果沒有回天之術,她會死得很慘。

唯一可改變她悲慘命運的,就是湘果。

閃電下劈,在離地面只有半丈的近處爆閃電火,天地煞白。烏子虛猶如一個盲人,純憑感覺策馬奔馳,狂怒的風雨在四周咆哮,雨水刺痛他的臉,迷住了他雙眼。

河水激流奔騰的聲音傳入耳中,烏子虛策馬收韁,終抵無終河旁。

對岸本是綿延無盡的敵人營地,現在見到的只有電光和暴雨。

烏子虛拔出插在馬側的寶劍,想到城主正是以此劍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用來採摘仙果,不由百感交集。

狂暴的湍流裡,閃動著一團忽明忽暗的奇異金芒,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如此奇景,上一次已是十年前的事。

  湘果湘果!你是否真像傳說般神奇,能起死回生,令人變成天上的神祇?

烏子虛奔到河邊岸旁一塊大石處。

他知道對岸的敵人正注視著,任誰都不肯錯過眼前壯麗詭異的情景。

烏子虛狂喊一聲,投進無終河去。

“轟隆!” 一道電光劈在他剛才立足處,大石立化粉碎。

烏子虛攜劍投入冰寒的河水里,湍流的力量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入水不到半丈便被急流沖得身不由己,不辨方向位置的翻滾,正心叫完了,倏地撞上大片柔軟的東西,化去了衝擊的力道,當醒悟被水沖得撞上夫人樹時,肩膊已撞在樹幹處,痛得他連喝幾口水,一陣暈眩。

下一刻他已憑驚人的意志力往上攀去,金光閃現,他不顧一切的伸出左手,一把抓著湘果,一股水流把他沖得雙腳再纏不住樹幹,立要離樹而去,值此成功失敗係於一線的剎那,右手寶劍順水而揮割斷了果莖。

還未看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辦時,急流已帶得他往下游去了,人的力量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的神智漸轉模糊,但心中似有個聲音,在鼓勵他千萬不要放棄。

忽然他又到了水面上,貪婪的吸了幾口氣,背脊傳來劇烈的痛楚,令他清醒過來,原來水流把他衝到岸邊去。眼看水流又要沖得他離開岸阜,烏子虛不知從哪裡生出神力來,舉起寶劍,硬插入岸邊的泥石裡去,借力登岸,全身乏力時,馬嘶聲傳入耳內,竟是愛騎追著他來了。

烏子虛急忙爬起來,順手拔出寶劍,撲到馬側,喘著氣嘔吐著河水,把湘果放入掛在馬側預先開啟了的寶盒,然後把突出的部分按回原位,再把寶劍插回馬側的劍鞘內去。此時他已接近虛脫,喉嚨像被烈火燒著,那種被疫魔活生生折磨的感覺,是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的。

忽感有異,原來寶盒上的七顆夜明珠,竟變得金光四射,奪人眼目。

烏子虛回過神來,不敢多想,辛苦的爬上馬背,再支持不住,伏在馬身處,死命摟著馬頸。

健馬長嘶一聲,放開四蹄,朝山城全速奔回去。

烏子虛的神智介乎清醒和昏迷間,只知雷暴正逐漸收斂,其它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馬速轉緩,最後停了下來,他睜目一看,已回到城內去。

烏子虛回過氣來,連忙下馬,寶盒仍是金光燦爛,光芒照人,烏子虛想也不想,取下楚盒,奔進通往石堂的門道。

走在門道時,他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似在不久前,在這裡曾發生過一些事,偏是沒法記得清楚。

石堂銅門往內張開,烏子虛忘掉了一切,直入石堂。

石堂的中央處,他最心愛的女子就躺在石床上,頭靠竹枕,如雲的秀發散垂兩旁。

烏子虛一看之下登時苦淚泉湧,她本是秀美清麗的花容佈滿可怕的紅斑,睜而不閉的長眸再沒有半點生命的跡象,如此情況他近日來已見慣了,這是每個因疫症而亡的人的死相。

烏子虛在床邊坐下,無意識的取出盒上唯一能活動的夜明珠。

  北斗九星,七見二隱。開啟寶盒之法,關鍵處正在二顆隱星,恰在盒上花紋兩朵花蕊的位置。

他拿起夜明珠,用力按入其中一個花蕊去,起始時盒面全無變化,忽然盒內傳來吸攝的異力,夜明珠隨盒面凹陷下去,發出“得”的一聲。烏子虛又對另一個位置如法施為,發出另一響音。最後他把夜明珠送回本位去。

  寶盒的鎖開啟了。

他不知自己在做甚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餵她服食湘果。

烏子虛伸手到盒底,用力往上推,盒子中央的部分徐徐上升,突出盒面,令人不敢直視的湘果出現眼前,登時滿堂金光。

烏子虛取出湘果,溫柔的用手張開她的小嘴,把湘果送入地口中。接著一陣暈眩,從床邊翻落地上。

他無意識的把寶盒突出來的部分按回去,兩個凹陷的位置立即回復原狀。

此時他的皮膚出現死亡的紅斑,心疲力累下,他掙扎著跪起來,爬到石床邊,朝石床上心愛的人兒瞧去。

  她毫無動靜。

烏子虛心叫完了,時間停止下來,生死對他再沒有絲毫意義。

就在他呼出最後一口氣當兒,床上美女的秀發無風自動,露出衣服外的玉容和手足均泛起奇異的金光,整個人像會發光發亮的樣子。

她倏地從石床坐起來,金光籠罩,似曉得所有事般把烏子虛的遺體摟進懷裡去,玉容平靜,香唇湊到他耳邊,情深如海的輕輕呼喚道:“縱然滄海變成桑田,高山化為平地,日月失色,天地崩塌,但我們的愛卻會永遠燃燒,直至宇宙的盡頭。有一天,我們會重逢,你將再從這道銅門走進來。 ”

說畢整個石堂被強烈的金光填滿,厚重的銅門自動關閉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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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5 20:12: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成敗得失

辜月明睜開眼睛,曙光從門道的入口射進來,烏子虛仍靠牆躺在身旁,無雙女則呆瞧著烏子虛,見辜月明醒過來,輕柔的道:“他去了!”

辜月明明知如此,仍忍不住猛坐起來,伸手抓著烏子虛的肩頭,接觸到他冰冷而失去了生命活力的遺體。

烏子虛雙目輕閉,嘴角掛著滿足的笑容。

無雙女俏瞼露出無可名狀的哀傷,輕輕道:“他去得很安樂,希望他已找到夢中的女神。”

辜月明感到自己的心劇烈而痛楚的跳動著。他知道,他已永遠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從此陰陽相隔;又知道他或仍然“活著”,還找到他一直尋找的東西,只是再沒法和自己說心事,開玩笑。

辜月明百感交集,放開抓著烏子虛的手,回頭朝通道盡處閉上的銅門瞧去,道:“他最後這個笑容,正是要告訴我們不用為他哀傷,他已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功德圓滿地完成今世輪迴的使命,再沒有任何遺憾,他的生命雖然在這裡結束,但他另一個生命,卻在另一個神奇的天地展開。”

無雙女垂下螓首,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你所說的,為何這麼像女神曾向我說過的話。”

辜月明沉吟片刻,問道:“雙雙見過女神嗎?”

無雙女低聲道:“我不但見過女神,還回到前世服毒自盡前的一剎那,死在你的懷抱裡,對生死我已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長身而起,來到無雙女身前雙膝跪下,誠心誠意的道:“雙雙!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無雙女嬌軀劇震,仰起螓首,朝他望來,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睛。

辜月明不顧一切的把她擁入懷裡,用盡全身氣力抱緊她,心中充盈著這一輩子從未有過的激情。他並不是只為前世的罪疚對她作出補贖,而是深深的愛上她,愛上她的一切,沒有了她,他將會變成一無所有的人,生不如死。

她在他懷裡顫抖著,毫無保留的反摟著他,前世和今生融合在一起,再沒法區分開來。

昏暗的廊道明亮起來,金芒綻射。

辜月明首先察覺,在無雙女耳邊道:“夜明珠亮了。”

無雙女“呵”的一聲離開他的懷抱,滿臉紅暈的看著金光四射的楚盒。

藏在烏子虛腰帶的夜明珠亮起來,透過腰帶金光迸射。

辜月明用手托著無雙女巧俏的下頷,讓她面對著他,信心十足的道:“這是雲夢女神對我們的提示,鳳公公來了。雙雙不用擔心,雲夢女神已為我們安排妥當。這絕不是結束,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話猶末已,烏子虛腰帶內的夜明珠黯淡下來,楚盒上其它六顆就更明亮了。

鳳公公立在湖旁,聚精會神看著籠罩湖面的濃霧,不發一言。

花夢夫人和一眾將領立在他後方,大軍已把整個大湖重重包圍。

莫良跪在一旁,禀告道:“小人在此湖南面處嗅到神捕粉的氣味,追著氣味到這裡來,小人敢肯定五遁盜投湖去了。”

鳳公公冷然道:“五遁盜不會在另一邊離湖登岸嗎?”

莫良惶恐的道:“小人怎敢疏忽,已沿湖搜了一次,沒有再嗅到神捕粉的氣味。”

  鳳公公道:“退下去!”

莫良大氣都不敢透一口,起立退往一旁。

鳳公公伸手到懷裡去,眾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花夢夫人曉得他是要掏出金剛橛,只不知此橛能否如鳳公公所說般能闢妖降魔。

鳳公公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舉起金剛橛,喝出沒有人明白他在說甚麼的藏密咒語。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發生了,密咒仍在湖面迴盪之際,驀地狂風大作,湖上的濃霧被吹得隨風四散,由濃轉薄,朝陽在對面地平遠處現出朦朧的紅影,愈趨清晰。

不但湖上的霧開始消散,整個雲夢澤的水霧也開始消失。

湖心的山城廢墟逐漸出現輪廓,晨光取代了霧氣,雲夢澤顯露出它的真面目。

  人人頭皮發麻,看得目瞪口呆。

鳳公公則面露喜色,握橛的手不受控制的抖顫起來,可見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動。

雲散煙消的一刻,丘九師、百純、阮修真和冀善推進至離古城半里許處的疏林區,到此刻他們才看到前方百多步外便是一組敵人,阻著去路。

四人像其它人般呆瞪著湖心山城逐漸暴露在日光之下,心中的震撼實是難以形容。縱然古城現形於光天化日之下,仍無損其神秘分毫

  它本身已是個謎。

丘九師喃喃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阮修真向冀善問道:“鳳公公懂法術嗎?”

冀善神色凝重的道:“他一向醉心藏密的手印和咒語,至於他有沒有暗地裡修練,我便不清楚了。”

丘九師盯著遠方高舉金剛橛的鳳公公,皺眉道:“這算不算破掉雲夢女神的仙法呢?”

百純低呼道:“我看到師姐啦!謝天謝地,她仍然安然無恙。”

阮修真道:“九師!還記得嗎?曾經有一個時間,我們想到破法的辦法,但破法卻等於徹底的失敗。”

冀善和百純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說話的是以智計著稱的阮修真,遂用心聆聽,不敢打岔,以免擾亂他的思路。

  丘九師點頭道:“當然記得!”

阮修真又道:“你們之所以能逃出岳陽城,全因氣候突變,狂風雷暴配合得天衣無縫,令不可能的事變成事實。由此可見雲夢女神有能操控天氣的神通,也只有衪有這個能力。”

冀善明白過來,道:“阮先生是指現時大霧散去的局面,是雲夢女神一手造成,與鳳公公沒有半點關係,卻令鳳公公以為自己已降服主宰雲夢澤的女神。”

阮修真欣然道:“正是如此。現在我們唯一應該做的事,是靜觀其變,看雲夢女神如何收拾鳳公公,只有衪能使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辜月明有個古怪的感覺,夜明珠由明轉暗的“提示”,不是來自云夢女神,而是來自烏子虛,他仍在與自己並肩作戰。

辜月明捧起楚盒,仔細研究,又用手觸摸鑲嵌在盒面的夜明珠,道:“雙雙你看!留在盒面的六顆夜明珠,都是不可能拔出來的,而掉下來那顆夜明珠空出來的凹痕較其它淺些和大些,故只要受到震盪,便會脫落。可見七顆夜明珠,有一顆是活的,可以取出來,其它都鑲死了。”

  無雙女訝道:“這麼奇怪!”

辜月明目光投向烏子虛,道:“他說過開啟楚盒的方法,肯定與七顆夜明珠有關,這顆活的夜明珠,當是關鍵所在。”

此時一陣陣狂風捲進門道裡來,吹得兩人衣髮飄揚。

辜月明向烏子虛的遺體微笑道:“朋友!我說得對嗎?”

烏子虛仍是那副含笑而逝的模樣。

無雙女低呼道:“月明!濃霧升上去了。”

辜月明沒有朝門道看去,伸手到烏子虛懷裡,掏出夜明珠,藏到自己腰帶裡去。

  “咚!咚!咚!”

  城外鼓聲鳴響。

辜月明愛憐地看著因腿傷靠牆坐著沒法移動的無雙女,道:“這是招降的鼓音,如果我不去向鳳公公獻寶,他會攻進來。雙雙安心在這裡休息,等我出去應付鳳公公後,然後回來照顧你。”

  無雙女駭然道:“月明!呵!”

辜月明重重吻上她香唇,與她熱烈纏綿片刻後,神采飛揚的道:“我是首次去求生而不是求死,雙雙放心,我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

說畢一手抱起楚盒,斷然起立,又解下宛劍,朝出口走去。

辜月明左手挽著楚盒的一邊底部,讓另一邊抵著腰,神態優閒的走出城門,踏足朝陽斜照下山城直抵離岸半丈許處的馳道,鳳公公就立在馳道盡端處的岸邊,身後是花夢夫人和一眾將領。

以千計的戰士,重重包圍著山城,除非他能脅生雙翼,否則已陷身無路可逃的絕地。

數千雙眼睛,箭矢般落在他身上,更被他挽著的楚盒吸引。

楚盒上的夜明珠收斂了,不再是大放金芒,但仍是閃爍生輝,奪人眼目。

只要是有眼睛的,便知此盒非一般凡物,光是其介乎金和銅的質地,反映著從山城一方斜射而下的陽光,已令人生出異樣的感覺,雖然除有限幾個人外,沒有人曉得那是甚麼東西。

辜月明見鳳公公的眼睛瞇得更形窄長,知道他因自己將楚盒公開示眾,觸犯了他不可洩漏楚盒一事的天條,心生殺機,心中暗笑。同時腳步不停的涉水走到馳道中段的位置,不論離山城入口又或鳳公公立處都是約二十五步的距離,肅立敬禮道:“月明向大公公請安問好。”

站在鳳公公身後的花夢夫人心中大訝,她從未見過辜月明這副神態,不但意氣飛揚,且充滿生機鬥志,像天下間再沒有能難倒他的事,一時間失去了的希望又被燃著了,雖然她完全不明白辜月明憑甚麼去和鳳公公爭一日之短長。

四周鴉雀無聲,只有數千人的呼吸聲,辜月明說話的聲音遠傳開去,丘九師等四人亦可聽個清楚。

鳳公公壓下心中怒火,事實上近三十年來,他的修養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極少動氣,但不知如何,見辜月明拿著令他夢縈魂牽的寶盒走到半途止步,擺明是要玩手段,登時怒火攻心。當然!他絕不可以動氣,在斗爭中這是愚蠢的行為,特別於此楚盒即將到手,於此生命最重要的時刻。

鳳公公淡淡道:“月明不必多禮,還不過來給我看清楚你一點。自月明離京之後,公公一直在擔心你的生死安危,現在見到你神采猶勝當日,可以放心了。”

辜月明從容道:“這個容易,只要大公公肯答應我幾件事,並表示出誠意,月明會立即把大公公命我尋找的東西獻上,好完成此行的任務。”

包圍古城的部隊由上至下人人動容,哄動起來,敢以這種口氣和態度,向鳳公公說出充滿談判意味的話,辜月明是不是嫌命長了?

    鳳公公舉手,起哄的吵聲立即斂收,回复先前人人屏息靜氣的情況。
鳳公公垂手,啞然笑道:“我的確看錯了月明,指的卻不是月明曾向我說過不畏死亡的話,而是想不到月明竟是個蠢材。縱然月明有劍在手,但只要我一聲令下,保證月明萬箭穿心而亡,何況月明身上爛鐵也沒有半把,憑甚麼來和我談條件呢?難道月明以為可空手毀掉寶盒嗎?”

辜月明好整以暇的雙手捧起楚盒,以本抵著腰際的一面向著鳳公公,赫然是只餘一個凹痕的那一面,欣然道:“公公的確看錯我了,恰恰相反,我現在不但害怕死亡,且是怕得要死,怎敢做出惹來萬箭穿心的蠢事?大公公看到嗎?此盒現在只餘六顆夜明珠,第七顆在我的朋友五遁盜手上,他正在城內密切注視我的情況,只要我有甚麼不測,立即搗碎第七顆夜明珠。哈!楚盒雖毀不了,不知夜明珠是不是同樣水火不侵,兵刀無功呢?”

鳳公公一雙長而細的眼睛張了開來,露出內裡殺機劇盛的眸神。

辜月明暗地裡緊張起來,如果烏子虛所料有誤,夜明珠與開啟楚盒沒有絲毫關係,那他將要賠上性命,輸掉一切。

好半晌後,鳳公公長笑道:“好一個辜月明,不枉我這麼看得起你。月明說吧!有甚麼心事儘管說出來,你為我立下大功,只要公公辦得到的,公公都會依你的話。”

  人人心中大訝:疑惑難解。以鳳公公如日中天的權勢地位,怎會向任何人屈服?

辜月明悠然道:“我有三個條件,首先大公公須恢復夫猛大將軍的聲譽,還他一個清白,他不但沒有挾帶私逃,且為保護楚盒犧牲性命,他的遺體就在古城內。”

鳳公公欣然道:“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我全無異議,夫大將軍和薛廷蒿的聲譽由這刻開始恢復了,我還會請皇上追封他們。第二個條件又是甚麼呢?”

辜月明道:“第二個條件是大公公不得在得到楚盒後向月明和有關人等算帳,包括花夢夫人、五遁盜、夫大將軍的女兒和我的族人在內。當然!由今天起,我再沒有軍職在身,甚麼官將之位,一概與我無關。”

鳳公公微笑道:“月明太多疑了,你為我立下大功,公公寵你愛你還來不及,怎捨得殺你呢?這樣的條件,根本不成條件。”

辜月明道: “第三個條件,就是大公公必須為以上條件,當著雲夢澤的神靈和包圍古城的將兵立下誓言,以示誠意。”

鳳公公狠盯著他,緩緩道:“月明不嫌自己太過分了嗎?”

辜月明回敬他的目光,沒有說話。

城湖區靜悄無聲,只有一群飛鳥橫過上空振翅拍翼的微響。

鳳公公顯然拿他沒法,仰望晴空,半晌後,一字一句沉聲道:“我謹在此立誓,只要月明你交出完整的楚盒,剛才答應的兩件事,會如實執行,如有違此誓,教我生則受盡病痛折磨,死則永不超生。天上的神靈,爾等在場的每一個人,可作明證。”

辜月明唱喏道:“多謝大公公恩賜。”說罷就那麼舉步朝鳳公公走過去。

簇擁著鳳公公的將領親隨,人人緊張起來,誰都曉得辜月明的厲害,雖然是赤手空拳,怎知他還有沒有別的手段,如非鳳公公打出勿要妄動的手勢,恐怕已有人刀劍離鞘。

辜月明輕鬆的跨過馳道和岸邊的空隙,直抵鳳公公身前,躬身雙手奉上楚盒。

鳳公公雙目射出熾熱的神色,雙手接過楚盒時,竟抖顫起來,可知他內心的激動。

花夢夫人明白,岳奇明白,其它人卻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麼一個盒子,對見慣奇珍異寶的鳳公公有何吸引之處。

鳳公公沉聲道:“第七顆夜明珠呢?”

辜月明伸手入懷,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要緊張,因為直至此刻,他仍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對了,還是大錯特錯。唯一可令自己安心的想法,是直至此刻仍沒有另一個選擇,從而推測出一切仍是在雲夢女神的控制下,每一個人仍深陷在那個命運的佈局中。

他以兩個指頭捏著夜明珠,遞給鳳公公,夜明珠又回複金光燦爛的本色。

他的行動立時引起一片哄鬧,人人曉得精明如鳳公公者,也被他愚弄了。

鳳公公此時哪來閒情與他計較,一手抱著楚盒,另一手接過辜月明遞來的夜明珠,身體挺得更筆直了,一下子像年輕了數十歲,眼瞼內的眸珠閃閃生輝,臉上生氣勃發,喝道:“所有人全退到三丈之外去,月明留下來。”

眾人潮水般往後退開,鳳公公盯著辜月明,壓低聲音道: “月明曉得開啟楚盒之法嗎?”

  辜月明坦然道:“不知道!”

  鳳公公喝道:“搭帳!”

聞令親兵蜂擁而至,搬來帳幕支架,就在鳳公公身後手法純熟的架設一個方帳。

鳳公公把夜明珠納入懷裡去,改以雙手捧著楚盒,看情況他即使累死也不會交給手下代勞,讓楚盒離手。

鳳公公顯然正處於最顛峰的狀態下,沒有絲毫倦容,精神奕奕,目光回到辜月明身上,點頭道:“我相信月明。”稍頓又道:“我為何肯相信月明呢?”

辜月明又再面對鳳公公的問題,又是不能不答,苦笑道: “大概因我是個不貪寶物的傻瓜吧!”

鳳公公啞然失笑道:“月明真風趣,公公怎會為這個原因相信你?坦白說,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而若我不是這樣的人,早給冀善宰了!對嗎?正因為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知道站在我身後的岳奇,是冀善佈在廠衛的內奸,我還故意讓他去接觸你的紅顏知己花夢夫人。月明該比我更明白男女之間的事,在那樣的絕境裡,俊男美女,同病相憐下,最易生情愫。幹掉岳奇該沒有違背我對月明的誓約,月明同意嗎?”

  鳳公公反擊了。

辜月明生出非常古怪的感覺,似在這一刻才真正返回現實裡去,而在此之前一直有種如在夢中、難辨真假的感覺。

鳳公公的心腸實在壞透了,對敵人像貓戲耗子般擺佈捉弄。

幸好辜月明沒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他和烏子虛、雲夢女神所組成的無敵組合,仍是所向無敵,鳳公公也不是對手。若無其事的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辦。”

華麗的巨型方帳,已矗立在鳳公公身後,在這個背景襯托下,這個當朝最有實權的老太監,益發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鳳公公喝道:“布防!”

丘九師等看著鳳公公的人豎起方帳。

百純不解道:“辜大哥怎可以把湘果交給鳳公公呢?”

阮修真道:“辜月明這麼做,肯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原因。”

丘九師道:“這頭老狐狸怎會忽然失去耐性?不可以回到船上才慢慢享用湘果嗎?”

冀善神色凝重的道:“他是逼不得已。這幾個月來他的健康情況急轉直下,不時出毛病,可知他大限將至。所以縱然他清楚身體的狀況不宜舟車勞頓、長途跋涉的南下洞庭,仍不得不親身趕來。我敢肯定他離京前服下人參靈芝一類大補之藥,以催發潛能,但利等於弊,一旦藥力消失,他的生命也會被掏空,大有可能立即倒斃,所以楚盒到手,一刻都不願浪費。”

阮修真雙目亮了起來,道:“這麼說,鳳公公也是沒有另一個選擇。”

冀善嘆道:“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盒內盛裝的不是仙果而是毒果,讓這大奸賊自作自受。”

丘九師等不由緊張起來,聚精會神遙觀情況的發展。

三十多個鳳公公的心腹手下,把丈半見方的帳幕團團圍著,守護四方。

鳳公公盯著辜月明,雙目射出殘忍冷酷的神色,搖頭嘆道:“月明太低估我了,要和我作對,你還未夠資格。本來你為我立下大功,我只會對你寵愛有加,你卻公然來下我的面子。要整治你,方法多不勝數,你開出的兩個條件管甚麼用呢?我會讓你嚐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滾!給我滾回城道中間你剛才的位置去。”

  辜月明灑然一笑,掉頭便走。

直至他回到剛才的位置,鳳公公捧著楚盒,進入方帳,門幕垂下。

數千人的目光,全集中到豎立岸旁的方帳去,氣氛詭異,眾兵將只以為鳳公公是要在帳內開啟盒子,以檢視內藏的珍寶,只有辜月明等幾個知悉內情者,曉得鳳公公要在帳內的隱蔽空間服食湘果。

一陣長風從湖心的遠古城池刮過來,吹得旌旗獵獵作響,掠過水澤荒野,望無終河的方向吹去。

辜月明立在馳道中段的位置,盯著方帳,心忖這個命運之局,已到了最後的一刻,一切將見分明。

沒有人敢呼一口大氣,沒有人知道帳幕內的情況。

驀地帳內傳出鳳公公瘋狂了般的嘶喊怒叫聲,人人聽得膽顫心驚,不明所以時,楚盒破開門幕給擲了出來,“當”的一聲落到帳幕丈半外的地上,還翻了兩轉,差點砸中其中一個守衛,可見鳳公公大怒洩憤下,用的力道是多麼狂猛。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追著楚盒,幾乎認不出是同一個盒子。鑲在盒面的夜明珠再沒有半點光澤,盒子核心的部分凸離盒面,只有底部處與盒子相連。

  楚盒內竟是空無一物。

眾人的目光又回到帳幕去,瞪著幕門,預期的是暴跳如雷的鳳公公從帳幕衝出來,大發雷霆,看誰遭殃。

守護帳幕的親兵呆立不動,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鳳公公的指示,連打開幕門這樣簡單的事也沒有人敢去做。

在萬眾期待下,鳳公公枯瘦的手伸出幕門外,似要抓著甚麼似的,或許只是想掀簾而出,倏地抖顫起來,還抖顫得很厲害。眾人仍末想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時,鳳公公衝幕而出,其容顏像忽然衰老了十多歲般,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發了瘋似的兩手往頭上不住亂抓,步履跆踉, “蓬”的一聲直僕往地上,抽搐了幾下,再沒有任何動靜。

全場數千人,由上至下,包括辜月明在內,人人呆若木雞,只知瞪眼看著。

  “聖旨到!”

值此人心惶惑、軍心大亂之時,沒有一句話比這三個字更有鎮懾力。

眾人循聲瞧去,冀善一手高舉代表皇上親臨的龍符,另一手執著聖旨,從包圍網的後方急步走來,戰士們認得他是鳳公公的心腹太監,連忙讓路予他通過。

辜月明心中一陣激動,烏子虛說過的話在他心中響起,因為有云夢女神作他們組合的成員,所以最後的勝利,必屬於他們。

  現在勝利已降臨他們這一方。楚盒竟然是空的,活活氣死了鳳公公。

  湘果究竟到了哪裡去呢?為何鳳公公深信不疑湘果藏在盒內?

這些疑團,大概永遠也沒有人能弄清楚。

岳奇大聲應道:“聖旨到!全體人員下跪接旨。”

說罷領頭下跪,他兩旁的將領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誰先跪下去,接著其它將領亦曲膝跪地。數千戰士慌忙跟隨下跪。

辜月明長吁一口氣,含笑向一臉驚喜的花夢夫人舉手問好後,掉頭返城去了。

  一切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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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離死別

辜月明和烏子虛奔上城牆,目光越過城垛,往城外瞧去,齊齊大吃一驚。

  “咚!咚!咚!”

戰鼓聲中,以千計的敵人正排成完整的陣式,朝他們身處的城牆推進,撞城的檑木車、攀城的雲梯、擋箭車、投石機隨著敵軍不住接近。

烏子虛低頭下望,失聲道: “我的老天爺,護城河給填平了,我們可以怎麼辦?”

辜月明細察敵人以步兵為豐的軍隊,約略估計對方的兵力在五千人之上,頭皮發麻的道:“我們一個手下都沒有,根本是座空城,可以怎麼辦?

烏子虛看著來勢洶洶、如狼似虎的敵人,倒抽一口涼氣道:“我們只是作夢,醒過來便沒事,對嗎?”

辜月明慘然道:“對一般人來說該是這樣子,不過你的情況很特別,夢醒的一刻,可能是死亡的一刻。”

烏子虛道:“現在不要提這麼大殺風景的事,你比我有主見,告訴我,眼前的情況該如何應付?可以把他們全當作幻影嗎?他們由雲梯爬上來時我們該不該動手?”

“喀卡”一聲,一顆巨石從城外拋擲而來,照著他們砸下去。

兩人不約而同往兩旁滾開去,值此真假難分、暈頭轉向之際,預期中巨石撞上城牆的可怕聲音並沒有發生。

城外一片靜寂,聽不到任何異響。

兩人胡里胡塗的爬起來,移到城垛往下看去,剛才殺氣騰騰的攻城場面已消失不見,草野上不見人踪。

  兩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烏子虛籲一口氣,驚魂甫定的道:“沒有說錯吧!只是一個夢境,一個能令我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無法分出真假的夢。”

辜月明遠眺數里外的無終河,道:“對!你說得對!我猜錯了。”

  烏子虛奇道:“猜錯甚麼?”

辜月明頹然道:“我們並沒有回到千年前的顓城去,只是夢游到雲夢女神記憶裡的顓城。事實上,顓城已變成一個廢墟,這是雲夢女神也改變不了的現實。”

烏子虛訝道:“現在於我來說,孰真孰假沒有分別,只要我的感覺是真實,便是真實,管它是千年前初建成時的顓城,還是雲夢女神的記憶。可是你為何因此而失落傷情?”

辜月明伸出雙手,用力的抓著他兩邊肩頭,慘然道:“我本仍存有一線希望,雲夢女神可憑仙術令你起死回生,可是剛才的明悟,使我認識到雲夢女神的法力也是有限的,事實上衪並沒有能力改變已發生的事。唉!我的朋友,你明白我的痛苦嗎?死的本該是我,你是不應該為我捱箭的。”

天色轉暗,兩人訝然上望,白雲飄浮的藍天已被星夜代替,明月在城的後方升起,月色灑遍孤寂的山城,情景詭異。

烏子虛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朋友!你不用為我悲傷,現實的我雖傷重垂危,但在這裡我卻比任何一刻更強壯,更是生機勃發。死亡算甚麼呢?人總會有死的一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我很開心,我畢生找尋的正是雲夢女神,衪正在召喚我,死亡對我來說並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朋友!我們分手的時候到了,雲夢女神在催促我們,故把白晝變成黑夜。”

辜月明駭然下抓得他更緊了,道:“分手?你要到哪裡去?”

烏子虛臉上散發著神聖的光輝,堅定的道:“就是門道盡處銅門後的秘室,尋寶團是從那裡尋得楚盒,雲夢女神正在裡面等我,答案就在那裡。 ”

辜月明慘笑道:“讓我陪你到那裡去好嗎?”

烏子虛拿起他抓著肩膊的手,與他四手緊握,欣然道: “真的不要為我悲傷,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況是黃泉路上。我死後,就把我葬在那個密室裡。”

辜月明熱淚盈眶,淒然道:“我怎可讓你這麼走呢?”

烏子虛道:“若我告訴別人辜月明會哭,肯定沒有人相信,不過我大概沒有這個機會。朋友!好好的活著。”

辜月明淚流滿面,道:“你走了!我怎麼辦?”

烏子虛笑道:“我們各干各的。雙雙肯定在這座空城的某一處,你去找她,我去找我的女神。別辜負我為你擋那一箭的苦心和盛意。”

  辜月明終於放開他的手。

   “走啦!走啦!”

丘九師第一個跳起來,看著狼群遠去。

冀善忙起立,有點難以置信的看著狼群安靜的離開。

丘九師道:“現在離天明不足半個時辰,我們要趕快點。”

冀善道:“左方是無終河,離我們不到三里,如果我們直線前進,遇上敵人的機會很大。”

丘九師道:“修真有甚麼好提議?”

阮修真尚未說話,百純插入道:“讓我帶路如何?”

  三人愕然看她。

百純美眸異彩漣漣,輕輕道:“我有個很奇怪的感覺,似是曉得古城的位置,更對這片澤地似曾相識,讓我試試看如何?”

阮修真欣然道:“請百純帶路!”

雨停了,霧卻愈趨濃密,丈許外已視野模糊,看不真切。


鳳公公坐在從船上搬來的太師椅,在無終河的束岸,等待搜索的結果,更期待曙光的來臨。

花夢夫人坐在另一張太師椅處,神情木然,低垂著頭,似是認命了。

一人從濃霧處匆匆而來,進入火把光能及的範圍,來到鳳公公座前下跪道:“禀告大公公,發現目標的踪影了。”

鳳公公從椅上彈起來,大喜道:“全軍起行!”

辜月明沿著依城牆而築的繞山馳道,朝位於山顛的神殿舉步。在此生中,他是第二回踏足此道,上一次是找戈墨算帳,發生在現實中已成廢墟的古城裡,現在卻是雲夢女神記憶中初建成的顓城。

他此刻的心神全被與烏子虛的生離死別佔據,勉強記起無雙女曾向他提及曾於幻覺中在神廟內遇見他,遂姑且一試,心中沒有抱任何期望。

可是快到山腰之時,環境驟變,山道再不是平坦的,而是滿目瘡痍,道上遍布亂石箭矢,地面也凹凸不平,城牆再不是完整的,多處崩塌,隨處可見一攤攤焦黑的血跡,粘在地上和牆頭,怵目驚心。到處是毀壞了的推車、投石機,還有馬屍人屍,令人慘不忍睹。道旁的房舍部分更冒出黑煙,一片末日的荒涼情景。

辜月明生出想嘔吐的感覺,想到眼前的景象,正是由他一手造成,心中充塞著慚愧、自責和悔疚,更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失落。

忽然間,他發覺身穿的再不是剛才的勁裝便服,而是沉重的古楚盔甲,腰掛連鞘的宛劍,明月已攀上中天,光照大地。

他忘掉了烏子虛,忘掉了這只是雲夢女神一手製造的幻影,心中充滿絕望的情緒,深深為自己的行為懺悔,對戰爭生出徹底的厭倦。下一刻他已站在神殿緊閉的大門前,位於山城之顛的廣場杳無人踪,他茫然抬頭朝大門上的橫匾看去,石匾雕了“湘夫人殿”四個大字。

辜月明急促的喘了幾口氣,腦海中浮現無雙女的如花玉容,從模糊轉為清晰,一股從心中最深處決堤般湧出來的悲傷,洪水般把他吞噬。

倏忽間無數景象閃掠過他的腦際,他大喝一聲,撞門而入。

神殿廣闊的空間展現眼前,盡頭處供奉著一座高達丈半的湘夫人神像石雕,神像前燃亮了油燈,火光掩映裡,一個女子正跪在神像前,還轉首往他看過來,赫然竟是無雙女,手上似拿著一個小瓶子。

辜月明明白了,前世的記憶潮水般倒捲而回,撕心裂肺的痛苦緊攫著他,辜月明狂喊一聲,往無雙女撲去。

無雙女把瓶內的東西盡傾口內,倒入辜月明的懷裡去。

辜月明心如刀割,痛哭失聲,只是看著她不住搖頭。

無雙女仰首看著他,平靜的道:“我曾經恨她入骨,後來才知道她比我更可憐。不要悲傷,死亡對我來說是最好的解脫,我怎忍心看著我最心愛的男人身陷絕境,慘淡收場。”

辜月明哭道:“不要死!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無雙女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輕柔的道:“如有來生,希望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螓首無力的靠往他肩頭,玉隕香消。

辜月明抱屍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雙目露出堅決的神色,珍而重之的把她的屍身平放地上,然後跪在她身旁,面向神像。

辜月明此時腦袋只有一個念頭,緩緩拔出宛劍,雙手握著劍柄,劍鋒抵著心窩,急促的喘息著。

   “轟!”

一個驚雷在神殿上方爆響,殿門外電光閃耀。夫人樹開花結果的時候到了,可是他卻是萬念俱灰,悔不當初。為了湘果,他拋棄了從小相愛的女子,現在她以死亡向他作出無言的控訴。

狂風從敞開的大門捲進來,神壇的神燈熄滅,殿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辜月明用盡全身氣力,把劍反插入胸膛裡去。

  “轟!轟!轟!”

雷暴倏趨激烈,似是蒼天為這對男女奏起悲絕的喪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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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古城迷夢

在雨霧難分的茫茫煙雨裡,辜月明手握楚盒,回到城門廣場,經過棄置地上的白露雨,沒有瞥上一眼的興趣,他的心早已死去。背上仍背著宛劍,只是用來了結殘生。

如果能夠開啟楚盒,他會取出湘果,分作兩份,讓烏子虛和無雙女服食,看看湘果是否真的是名實相副的仙果,可惜無鎖無縫的楚盒,令他根本不知從何著手。而最擅長破解巧鎖的烏子虛,已失去嘗試的機會。

他多麼希望如戈墨般前世的回憶可倒流入他的腦海裡?那他便可曉得啟盒的秘法。

在雨霧漫漫裡,破毀的遠古城池被轉化為迷離的天地,就像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甚么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已變成無足輕重的事,失去了其在現實中應有的意義。

本該躺在廣場上的烏子虛和無雙女消失得無影無踪。

辜月明絲毫不以為異,他的感覺早麻木了,再沒有事情能令他的情緒產生波動。他舉著火把,朝廣場向著城門的另一邊走過去,在火光映照中,前方出現門道,無雙女的聲音傳來道:“我們在這裡!”

辜月明的腦筋似被閃電擊中般,猛震後活躍起來,急步趕去,無雙女和烏子虛挨壁坐在窄長的門道裡。

薛廷蒿的聲音似在他耳鼓內響起。

“在山城的底部,我們發現一條通道,盡處是一扇完整的銅門,門內是個縱深達五丈的廣闊空間,該是鑿開山城底部的石層擴建出來的。”

就是在銅門後的石室裡,夫猛等找到傳說中的楚盒。

辜月明將火把插在門道外的地上,來到兩人身前蹲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無雙女只是臉色蒼白了點,眼神仍是明亮堅定。

烏子虛的情況惡劣多了,血色褪盡,皮膚泛起可怕的靛青色,不但失血的情況嚴重,還中毒極深。小弩箭仍留在他左胸口處,露出的箭鏃怵目驚心,血雖停止淌流,但已流出的鮮血染缸了他的衣衫。

他仍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雙目緊閉,縱使沒有辜月明的經驗,也知他返魂乏術,大羅金他都救不回他正消逝的生命。事實上他能捱至此刻,已可算是個奇蹟。

無雙女嗚咽道:“他不成了!他剛才醒過來,還問我你回來了沒有,他最關心的是你。”

辜月明的視野模糊起來,熱淚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在這一刻,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回烏子虛的性命。

想起烏子虛說過他怕死,更使他肝腸寸斷,悲慟欲絕。

  雲夢女神呵!你召他到古城來,竟是為了毀滅他嗎?你的真正仇人,該是我辜月明而不是他。

  “殺了他嗎?”

辜月明朝無雙女望去,清醒了少許,道:“殺了!你覺得怎樣呢?”

無雙女狠狠道:“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是不會讓他殺我的,幸好毒箭是射進我的腿側去,我趁他忙著對付你,取出匕首忍痛把毒箭連皮帶肉剜出來,敷上有解毒功能的刀傷藥,包紮好後,見烏子虛拚命朝這個通道爬去,只好追著他爬進來,扶他坐好後,我也沒有氣力了。”

又閉目流出苦淚,喃喃道:“天有眼!你終於殺了他。”

辜月明不知是喜還是悲,但知自己已失去振作的力量,一種從心深處湧起的勞累和失意,蔓延全身,不論做任何事,都似再沒有半丁點的實質意義。

無雙女道:“你為何不閃避,你該可以辦到的。”接著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是不是因我在你身後呢?”

辜月明呆看著她,哽咽道:“雙雙!”

無雙女張開美眸,淒然道:“你們兩個都是傻瓜,你為我擋箭,他為你捱箭,這算是哪門子的宿世冤孽?”

又輕柔的道:“爹就在裡面,你看到了嗎?”

辜月明感到此刻做任何事,包括動腦子想東西,均要比平常加倍費力,茫然往深進的廊道看進去,在火光映照範圍的邊緣區域,隱見一人俯伏地上,顯然夫猛的遺骸被戈墨移到那裡去。

辜月明一陣暈眩,知道自己因體力消耗得太厲害,加上傷心過度,自然而然的爬到烏子虛另一邊,挨牆躺著。

三個人的呼吸聲此起彼落的在廊道裡響著。

無雙女的聲音傳過來道:“辜月明!你是不是受了傷?”

辜月明道:“我沒有受傷,但很倦。”

無雙女嘆息道:“我也很累很累,希望可以就這麼睡著了,水遠不用醒過來。”

辜月明心忖這或許是他們最理想的結局,他真的不想活下去,這個念頭剛起,他的神誌迷糊起來。

丘九師舉著火把在前領路,沿著一個水潭前進,忽然一震止步。

跟在他身後的百純隨他停下來,正要問他,丘九師打出不要說話的了勢。

在後面的阮修真和冀善還以為發現敵踪,連忙移前,一看下駭然止步,心中發毛。

在離他們二十多丈遠水潭的另一邊,聚集著三十多頭野狼,或坐或站,正朝他們瞪望,在火把光映照下,牠們的眼睛瑩綠閃閃,陰森可怖。

  百純顫聲道:“怎麼辦?”

  冀善道:“我們可繞道走。”

丘九師見牠們沒有攻擊的動作,放心了點,低聲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先往後退。”

四人試著後移,狼群中幾頭本是坐著的野狼立即站起來,脊毛豎起,喉嚨呼呼作響,站著的野狼則往他們的方向移動,一副作勢欲撲的兇猛姿態。

  四人不約而同的停止後移。

出乎他們意料之外,野狼群竟回復平靜,站起來的又坐回草地去。

冀善失聲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丘九師也道:“這是不合情理的,牠們不攻擊我們或許是因早餵飽了肚子,但我們又不是往牠們走過去,而是要離開呵!”

百純瞻顫心驚的道:“或許牠們不准我們這四個美食佳餚離開,待休息夠了才動口。”

冀善沉聲道:“九師有把握應付多少頭野狼?”

丘九師苦笑道:“我雖從未和牠們交過手,但十頭八頭該應付得來,問題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將沒法保護百純和修真,這是絕不適合和野狼惡鬥的地方。”

冀善道:“我們試試繼續前進如何?”

丘九師道:“你們留在這裡!”說畢往前踏出一步。

兩頭野狼又站起來,嚇得丘九師連忙縮腳,野狼再坐下。

丘九師無奈的道:“我看百純的推測最有道理,此戰是無可避免,修真你為何不說話?”

阮修真好整以暇的道:“我在觀察。”

冀善不解道:“阮先生看出甚麼道理來呢?”

阮修真道:“我在觀察牠們,看牠們究竟是處於正常的狀況,還是被主宰雲夢澤的某一股力量操控著。”

丘九師明白過來,道:“真的這麼玄嗎?”

阮修真從容道:“就是這麼玄。我們仍然在局中,而這個局的謎底快要揭曉,但時候仍未到,我們須稍待片刻。明白嗎?坐下吧,我們必須養精蓄銳,方可應付任何突變。”

  辜月明醒轉過來。曙光從門道入口射進來,原來就這麼一闔眼,已是天亮了,一時胡里胡塗的,忘記了自己為何會在這麼一個奇異的環境裡,旋即記起入睡前的情況,猛地睜開雙眼,往挨躺身旁的烏子虛瞧去。

  烏子虛在揉眼。

辜月明劇震道:“你沒事了嗎?”

烏子虛若無其事的別頭朝他望過來,雙目異芒閃動,不解道:“我有甚麼事?”接著猛烈的抖顫了一下,朝自己的胸口望去,驚異至張大口卻說不出話來。

辜月明也呆瞪著他胸口,不但弩箭沒有了,衣衫竟沒有半滴血的遺跡。

本躺在烏子虛另一逼的無雙女卻消失了,不知到了哪裡去。

烏子虛朝辜月明瞧來,駭然道:“我不是中了戈墨的弩箭?是雲夢女神施仙法救了我嗎?”

辜月明遊目四顧,道:“你對古物的認識比我多,告訴我,這像一座被大火熏過的古城嗎?”

烏子虛伸手撫摸身後的牆,呻吟道:“我的娘!你說得對!這根本不是一座古城,而是剛建成的一座新城。”

  辜月明說不出話來。

烏子虛往門道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頭枕到牆上去,喘息道:“城門仍在!城門仍在!唉!老辜!看那道城門。”

辜月明頭皮發麻的朝門道看去,入目的赫然是完整的城門,兩邊城牆,如翼般由它左右伸展,其情景像一道閃電般擊入他的腦袋,令他腦袋只餘一片空白,失去思索的能力。

烏子虛喘息道:“很邪門!對嗎?”

辜月明也不敢再看,頭靠著牆,把目光定在對面嶄新的石壁,點頭道:“我們可能已被女神送回千多年以前的顓城去。楚盒也不見了。”

烏子虛興奮的道:“對!一切都沒有變,真正的我們仍躺在千多年後古城廢墟一條門道內,我中了毒箭,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就在我死前一刻,衪把我們的魂魄送返前世去。現在我們等於一起作夢,而在這個前世夢中,我們將會找到答案。”

辜月明想到醒後又要面對那可怕得不能接受的現實,登時心情大壞,頹然道:“甚麼答案?”

烏子虛道:“你要尋找的答案,就是雙雙在這一世裡,究竟說過怎樣一句能令你隔世難忘的話;我的答案,就是要明白雲夢女神為何要殺我?”

  辜月明心中一動,朝他望去。

烏子虛完全回復了活力和鬥志,歡天喜地的道:“你明白了!對我們來說,死亡當然可怕,可是對衪來說,或許是完全另一回事。衪召我們到古城來,就是要解決糾纏了一千五百年的宿世冤孽。現在時辰已到,我們付諸行動如何?”

話猶未已,城外傳來千軍萬馬喊殺的聲音。

漫天雨霧裡,鳳公公立在殉情石上,凝望對岸的雲夢澤。無終河兩岸被以百千計的火炬映照得亮如白晝,戰士從臨時搭建的四道浮橋渡河。他的部隊仍源源不絕的從湘水靠岸的戰船開來,場面壯觀。

四個心腹將領伴在他身旁,包括為他舉傘擋雨的岳奇在內。韓開甲則誠惶誠恐的恭立在他後方,報上季聶提追捕五遁盜、丘九師等人的情況。韓開甲說的大致上是實情,卻是避重就輕,盡量為季聶提開脫,把責任推到辜月明身上。

鳳公公根本無心聽進,心中想的是當年顓城被楚國大軍進攻的情景,大概該是眼前的氣派威勢,對楚盒渴望之情,愈趨強烈。

誰背叛他,誰對他忠心,並不放在他心上,現在只有楚盒能令他動心,其它一切均無關痛癢。

直至韓開甲說到莫良能憑神捕粉追踪五遁盜,而五遁盜則是能否尋得古城的關鍵人物,他才霍然動容,旋風般轉過身來,向韓開甲道:“你立即率領二百個兄弟,保護莫良,讓他以殉情石的對岸為起點,往東搜索,如果找到五遁盜,又或辜月明,便以煙花火箭向我報信,但絕不可以動手傷人,只准將他們重重圍困。明白嗎?”

韓開甲暗抹一把冷汗,知道暫時保住了性命,連忙大聲接令,下石執行任務去了。

鳳公公雙目閃閃生輝,沉吟片刻,忽地仰天哈哈笑了起來。

岳奇等均不明白有甚麼好笑的地方,不過發笑者既是鳳公公,四人只有恭敬地聽著。

鳳公公收止笑聲,嘆道:“這叫天助我也。月明這孩子相當不錯,沒有辜負我對他的期望,連聶提也鬥不過他。

四人聽得似明非明,當然沒有人敢問個清楚明白。

鳳公公目光落在岳奇處,欣然道:“立即給我把夫人請到這裡來,要她穿多件衣服,以免受寒。她抵達後,就是我們渡河的時候了。”

  無雙女睜開秀眸。門道、垂危的烏子虛、辜月明和楚盒全消失了,展現在眼前是壯麗遼闊的河原景色,她站在古城之顛,在城牆上俯瞰伸展無限的大地。

無終河橫互在五里許外的平野,明月孤懸在大地的邊緣處,月暈外星光點點,天和地被月色融合,再無分彼此。

無雙女心神震顫,曉得自己又被雲夢女神以無上神通送往幻境裡,而這回與以往不同,更清晰,絕不含糊。

她心中充滿一片沒有止境的寧靜,寧靜的底下卻是澎湃激烈的情緒,感覺就像被烈火燒灼著卻永不會沸騰的清水,她不明白這種矛盾的情緒,她不明白自己。

  忽然她似有所覺,往旁望去。雲夢女神現身眼前,像她般正憑牆鳥瞰無終河原,寶石般的眸神看得深情專注,秀發隨山風飄揚拂舞,彷彿一片金光閃閃、變幻無方的彩雲。她的俏臉晶瑩如美玉,從內部深層處綻放出令人目眩的青光,與地平處的明月互相輝映。衪穿上似是由羽毛編織而成的雪白霓裳,流動著沒法形容的色光,無雙女沒法看得確實。

無雙女有點失控的衝口問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甚麼呢?”

一個天籟般動聽感人的女子聲音在無雙女耳鼓內響起道: “每一個生命,每一段旅程,都自有其使命和目的,只是我們不了解,才會為失敗而沮喪,為死亡而悲泣。你所置身的人世,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之外,還有無數的生命形式,等待你去經驗,等待你去品嚐。只要你能真正掌握我這番話的含義,徘徊在你腦海中的問題可一一迎刃而解。”

雲夢女神的香唇沒動半下,聲音卻可一字不誤的送入無雙女的耳朵去,神奇至極點。不過無雙女已見怪不怪,絲毫不以為異。

對雲夢女神這番話,無雙女似明非明,一時沒法消化掌握,但不知如何,她感到舒服了很多。

無雙女有失聲痛哭的衝動,那種莫以名之的悲傷情緒正支配著她,哽咽道:“你要我到這裡來,為了甚麼呢?既然一切由命運決定,做人還有甚麼意思?”

雲夢女神的聲音似從她內心最深處傳來,道: “命運當然不是如你猜想那般,亦不用妄加揣測,一天你被局限於生死之內,任何努力只是徒耗精神。驅使你到這裡來的並不是我,而是藏在你心中的愛,很快你會明白我說的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千萬不要錯過!千萬不要錯過!”

她最後兩句話聲量轉大,變成震動搖晃天地的巨響,迴盪在山顛的廣闊空間。

皎潔的明月亮度陡增,一如黃昏的夕陽,山坡被奇異的月芒籠罩,大地在山城四面八方延伸無盡。

無雙女發覺自己在旋轉著,夜空的星辰似從天上降下來,繞著她翩翩起舞,奏出寂靜的偉大樂章。

她心中充盈著從未有過的感覺,似是一種深沉的愛,那種愛是沒有邊際的,無限地擴展了她心靈的天地,愛底下又隱藏著更深廣的愛,愛令一切事物都變得完美無瑕,生命再沒有絲毫遺憾。

一時間她把所有曾困煩她的人事全忘得一乾二淨,好像這些人事從沒有存在過。天地只剩下她一個人,單純而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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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隔世對決

艙廳裡,五人圍桌而坐,一邊是百純、丘九師和阮修真,另一邊是馬功成和從京師逃來的冀善。

經馬功成介紹後,三人已清楚冀善的立場和身分,明白他和辜月明的關係。冀善這一方亦知道他們此時的處境。

冀善道:“鳳公公的先鋒部隊已抵達湘水,並在無終河殉情石的位置架設浮渡,好讓大軍抵達時可以迅速渡河。”

阮修真道:“你們剛才有沒有被鳳公公的人攔截?”

馬功成道:“公公早猜到會遇上險阻,故而要我找來車輪軻,憑其靈活輕快的特性,趁黑闖關,成功抵達此處。”

丘九師皺眉道:“你們怎曉得尋到這裡來?”

冀善道:“我從馬幫主處得悉阮先生在紅葉樓晚宴前,忽然乘船離開岳陽,丘兄卻留下來,猜到形勢出現變化,而我更清楚季聶提與貴盟的皇甫天雄關係密切,到季聶提包圍紅葉樓,月明和丘兄等殺出岳陽去,紅葉樓的人則從北門撤走,我已掌握事情的大概情況。阮先生的船先一步到雲夢澤附近等待,也是合理的猜測。”

丘九師道:“公公勿要見怪,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公公憑甚麼認為我們會幫你的忙呢?”

百純心中打了個突,丘九師這番話直截了當,毫不客氣,但也看出丘九師是個有堅定立場的人,對是非黑白絕不肯含糊。

冀善微笑道:“問得好!我代表的是皇上,代表的是新興改革的力量,希望能剷除以鳳公公、季聶提為首的腐敗勢力。丘兄和阮先生千萬勿以為我要取鳳公公而代之,事實上我身為宦侍,最清楚宦侍亂政的情況,對此深惡痛絕。皇上和我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即使鳳公公南來的大軍裡,亦有我們可以絕對信任的人,現在季聶提已死,只要能除去鳳公公,我有把握扭轉整個局面,為天下萬民爭取一個新的起點,撥亂反正。我在此代表皇上誠邀兩位入朝輔助皇上,為國家的未來同心合力。這是皇上親口說的,他對兩位聞名久矣,非常欣賞。”

阮修真道:“聽公公的話,似在暗示會功成身退,我有沒有猜錯呢?”

冀善道:“為了取得鳳公公的信任,這十多年來我滿手血腥,罪孽深重,如果真能扳倒鳳公公,我會遁入空門,為自己過去的作為作補贖。”

百純不解道:“公公為何要這樣不惜一切的扳倒鳳公公?”

冀善道:“此事說來話長,簡單的說,我本是名臣之後,被鳳公公抄家滅族,我和親弟僥倖逃生,矢志報仇,我入宮為太監,親弟則加入廠衛,事情就是如此。”

四人同時動容,馬功成到此刻才曉得冀善的出身來歷。

百純憂心的道:“我師姐是不是隨鳳公公一道南來?”

冀善道:“這個可能性極大,鳳公公清楚月明的本事,對他頗為顧忌,以鳳公公一貫穩健的作風,有你師姐這張好牌在手,不會放過不用。不過百純姑娘請放心,我在廠衛的兄弟就是僅次於季聶提的岳奇,他會盡力照顧花夢夫人。”

聽到冀善的親弟竟是岳奇,丘九師和阮修真大感意外,難怪冀善這麼有把握在除去鳳公公後,可扭轉形勢。

阮修真道:“公公有甚麼好提議?”

冀善道:“我現在仍苦無對策。在目前的情況下,要殺鳳公公是不可能的,他不但有忠心死士伴隨左右,本身更是武技驚人,恐怕辜月明也奈何不了他,不過也知道云夢澤是個奇異的地方,不可能的事到了那裡會變成可能。現在當務之急,是到雲夢澤去,與月明等會合,靜待良機。”

丘九師朝阮修真望去,後者微笑道:“這個正是最好的辦法,由老天爺作決定。”

丘九師斷然道:“我們立即到雲夢澤去。”

夜空在上方無限的擴展,廣遼壯闊,濃霧至山腰而止,似把山城分作上下兩截。

在破毀不堪的神殿外的廣場上,戈墨劇烈的喘息著,以他過人的體能,這一口氣繞山狂奔上來,亦感到吃不消,此刻只希望體力能迅速回復過來。

他曉得自己犯了三個錯誤,只恨他沒有別的選擇。

第一個錯誤嚴格來說是失誤,天衣無縫的殺人陷阱,因五遁盜的犧牲令他功敗垂成,痛失殺辜月明千載一時的良機。

第二個錯誤是他不該和辜月明比拚腳力。奔上這道連起來足有數里長的陡斜馳道,拋掉其它東西後,背囊裡的楚盒仍重逾三十斤,加上他二十七斤重的劍,他負重近六十斤,沒有停留的奔上來,當然比只拿宛劍的辜月明吃力多了。可是不論楚盒或重劍,都是不能捨棄的。

第三個錯誤是此刻身處的廣場,等於一座懸空的孤崖,四邊全是筆直下削的崖壁,離下方最近的馳道仍超過七、八丈高,跳下去肯定斷腳,唯一的出口是登頂的馳道,辜月明正沿道而來,堵截了逃路。

戈墨解下背囊,雙膝下跪,伸出雙手鬆脫紮緊囊口腐朽了的繫索,把內藏的楚盒捧出來,他夢縈魂牽的遠古神物,終於落在他手上。

眼前的楚盒是個半尺的正方形盒子,盒身鑲嵌著七顆黯然無光的玉珠子,分佈於盒子不同的壁面,巧成北斗七星的天象,其中一顆珠子沒有了,空餘凹下去的痕跡。

整個盒子遍布精緻的暗紋,暗紅色澤將紋理與盒身的銅金色區分出來,花紋似花非花,似果非果,細膩得使人難以相信,更賦予盒子無限秘異的感覺。

戈墨只願能立即打開寶盒,取出湘果服食,只是此盒無縫無隙,令他無從人手,時間亦不容許他埋首研玩。

看得入神時,奇異的感覺由雙手流入他體內,戈墨腦際像被閃電擊中,登時天旋地轉,忘記了一切。

辜月明高舉火把,手提宛劍,腳步不徐不疾的登上山頂。天地倏地闊展開來,深邃的夜空星羅棋布,山風拂來,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奪去他唯一朋友和他最愛惜女子性命的大仇人戈墨,跪在秘不可測來自遠古的神奇盒子前,渾身抖顫,淚流滿面。

辜月明單膝跪下,把火炬插入兩塊破裂的方石條的間隙裡,然後長身而起,冷喝道:“戈墨!”

戈墨停止抖顫,像此刻方發覺辜月明追至,呆看他好半晌,不再淌淚的雙目眼神逐漸凝聚,最後化為深刻的仇恨,射出火焰般的殺機,緩緩起立,忽然仰天悲嘯,接著又往辜月明凝望,拔出背上重劍,點頭道: “好!好!真的很好!這是一場延遲了的生死決戰,我等了足有一千五百年。”

辜月明朝他筆直走過去,至離他二丈許處始停下來,宛劍遙指對手,淡淡道:“你是誰?”

戈墨無限欷歔的看著放在地上的楚盒道:“剛才我首次觸摸楚盒,前世最深刻的回憶倒流入我的腦海內,當時我跪在楚王宮門外,由劊子手斬首,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怨恨和憤怒,那種感覺任何言辭仍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更清楚自己為何落至此等田地。在那一世我正是奉楚王之命圍攻顓城八年之久的楚軍主帥。事實上,世臣當日找我幫他奪取楚盒,告訴我有關顓城的事,我心中已有奇異的感覺。坦白說,當年如果我奪得楚盒,我會毫不猶豫設法開啟楚盒,取果服食。不過楚盒終於來到我手上,上一個輪迴辦不到的事,在這個輪迴我終於辦到了。”

辜月明平靜的道:“這是否一種宿命呢?上一世你是因沒法取得楚盒而被斬首,今世卻因得到楚盒而飲恨於我劍下。你不用藉說話來拖延時間,你的體力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復元的。”

戈墨搖頭道:“我是經過苦行修練的人,愈艱苦的環境,愈能發揮我的潛力。且我怎捨得走?你現在知道我是誰,我也清楚你是誰,我們這一戰可以再延期嗎?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宿世的死敵,只有以一方的死亡來解決,這更是決定楚盒誰屬的唯一辦法。老朋友!動手吧!”

辜月明慘然笑道:“老朋友!好一句老朋友。既是老朋友,我也坦白告訴你,你錯得多麼離譜吧!此仗你必死無疑,因為我根本不想活了。”

說畢就那麼隨意地筆直朝他走過去。

戈墨獰笑一聲,重劍側劈辜月明肩頭處,仍然是閃電般迅快,舉重若輕,偏又勁道十足,盡顯他曾在此劍上下的苦功和他的韌力。

辜月明看也不看他的劍,徑自一劍朝他心窩搠去,狠辣凌厲。

戈墨大吃一驚,開始明白辜月明說“不想活了”那句話的意思。問題在自己此時比任何時候更想活下去,因為楚盒已在伸手可及之處。在古楚那一世的輪迴裡,他一直存有私吞湘果之心,更為知悉開啟楚盒之法,逼問不果下,盡屠蒼梧小諸侯一家上下二百多人。為了楚盒內的仙果,他可以做任何事。

戈墨如繼續劈下去,辜月明當然沒命,但他亦會被辜月明的古劍洞穿心窩,無奈下只有往後疾退,重劍回收,使出精妙絕倫的手法,絞擊古劍,力圖憑重兵器的優勢,令辜月明古劍甩手。

沒劍在手的辜月明,只是一頭沒有牙的老虎。

  “嗆!”

  清響在山城之顛的廣場激盪。

辜月明的宛劍堅如岩石,不動分毫,反之戈墨竟被宛劍的驚人勁力,連人帶劍送得踉艙後退,離開了楚盒。

戈墨心叫糟糕,曉得自己臨時變招,故沒法用足力道,更要命是體力的消耗遠比辜月明大,現在只能藉精妙的劍法,扳回上風。這個念頭剛起,辜月明凌空一個觔斗躍過來,宛劍照他面門劈至。原來辜月明足踏楚盒,故跳躍的速度和高度,登時令戈墨的預估出現誤差。

要知高手相爭,勝敗只是一線之隔,絕不容許任何失誤,戈墨已落在下風,現在更估計錯誤,此時想來個同歸於盡也辦不到,忙亂中只好橫劍上方擋格。

  “當!”

  宛劍狠劈在重劍上,濺起火花。

戈墨悶哼一聲,朝後跌退,整隻持劍的手臂酸麻疼痛,重劍幾乎甩手墜地。

辜月明落往地上,右手宛劍交到左手,一個旋身,來到戈墨左前方,橫劍疾掃。 “當”的一聲,硬把戈墨連人帶劍劈得往旁跌退,沒法扳平劣勢。

辜月明進入劍手萬里一空的至境,沒有勝,沒有敗,生死再不放在心上,唯一的目的是斬殺這個宿世的勁敵於劍下。

此時他腳踏奇步,來到戈墨後方,宛劍如水銀瀉地般向戈墨發動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劍劍不離敵人要害,殺得戈墨左支右絀,全無還招之力。

不過正如烏子虛所說的,戈墨韌力驚人,縱然處於如此劣勢,仍能苦苦支撐,沒有崩潰。

宛劍與重劍不住交擊,劍觸聲不住震鳴,火花激濺。這場延遲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生死對決,正在古城的核心處激烈進行。

戈墨再擋一劍,發覺辜月明的力道開始減弱,心中大喜,掌握到在體能的比拚上,終於由他勝出,心忖只要再多擋幾劍,令辜月明的體力進一步消耗,便可反攻,殺死這個宿世的大仇家,遂往後急退,豈知腳跟竟碰到重物,醒悟是自己親手放在地上的楚盒時,悔之已晚。

本應指向辜月明的重劍,往後向上揚起,身體不自然不應該的往後仰,步履跆踉,一時沒法保住平衡。

辜月明一聲長嘯,閃電移前,就趁戈墨空門大露的一刻,宛劍劃破他咽喉。

戈墨重劍脫手,雙目射出無法置信的驚懼神色,往後仰跌,“蓬”的一聲掉在地上,當場斃命。

雲夢澤南端斑竹林湘妃祠外,丘九師、阮修真、百純、冀善和馬功成在一處丘坡上眺望雨霧迷茫的神秘澤地。天上下著毛毛細雨。

百純擔心的道:“他們是否出了事呢?大家說好只要找到楚盒,就到這裡會合。”

丘九師道:“或許他們找到了古城。”說罷習慣性的瞧著阮修真,看他有甚麼辦法。

阮修真長長吁出一口氣,欣然道:“我們仍是沒有別的選擇,對嗎?”

眾人只有他明白阮修真這句話背後的含義,點頭道: “對!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深入澤內尋找他們。”

冀善苦笑道:“這確實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且是眼前唯一的選擇。”

丘九師道: “現在離天明不到兩個時辰,天明後,我們遇上敵人的機會大增,由於敵我懸殊,我們多幾個人少幾個人沒有分別,我提議由我和公公去找他們,你們則留在船上,遇事時可以起帆開航,逃往遠處。”

百純斷然道:“我也要去,此事沒得商量。”

丘九師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修真,後者微笑道:“你既沒法說服百純,我又有甚麼辦法?這樣吧!我們四個人一起去,馬幫主留下來坐鎮,一切由老天爺來決定。我怎也不相信到雲夢澤來是送死,最後的結果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自以為控制了一切的鳳公公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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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澤迷城

星空消失了,夜霧像一面無所不包的網,籠罩著整個雲夢澤,一個擁有無數水潭,令人迷惑不解鬼域似的地方。在這裡發生的事,再不可依常理去猜測。

狼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忽遠忽近,似乎在澤內的野狼,正成群結隊的四出覓食,更添危機處處的感覺。

烏子虛領著辜月明和無雙女登上小丘,來到一堆亂石處,道:“我就是在這裡找到夜明珠,珠子當時放在這塊大石上。”

辜月明左手高舉火把,照亮了方圓數丈之地,懷疑道: “你不會記錯吧?在大霧裡,這里處處都差不多是那個樣子。”

無雙女縱目四顧,迷霧處處,令人看不通,看不透,只隱隱看到丘坡下水潭密集。

烏子虛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又不敢太肯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認路上我有特殊的天賦,到過的地方絕不會忘記。”

辜月明朝東望去,道:“如果我們的推測正確,雙雙的父親應是在這裡被戈墨的弩箭射中背上的楚盒,致其中一顆夜明珠脫落掉在石上,那古城就該在丘坡對面不遠處。就算我們找不到古城,也可看到古城所在的山巒,除非鬼神的力量,能令整座山消失。那怎麼可能呢?”

無雙女向烏子虛道:“雲夢女神不正和你在熱戀中嗎?是不是現在已移情別戀了?”

這兩句無心之言,狠狠刺中烏子虛的最痛心處,他的臉色立轉蒼白,沮喪的道:“不要再提了,我極可能被衪欺騙了感情。”

無雙女愕然道:“你在說甚麼?”

辜月明露出堅決的神色,道:“站在這裡不是辦法,我們往東搜索過去,希望女神玩的只是一種障眼法,縱然看不見古城,也可憑碰觸感覺到它的存在。”

烏子虛搖頭道:“沒有用的,否則早被鳳公公派出的人把古城碰撞出來了。”

無雙女失聲道:“難道我們就站在這裡發呆嗎?”

烏子虛看看無雙女,又看看辜月明,忽然放開喉嚨,朝東狂喊道:“雲夢女神,我們依約來啦!你究竟見不見我們?”

剛說完最後一句話,驀地狂風大作,周圍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被從四面八方刮來的強風,吹得盤旋卷舞,彷如形狀幹變萬化的妖魔鬼怪,也吹得火把欲滅。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頭皮發麻。從沒有一刻,他們如此清楚明確地感覺到雲夢女神的存在,感覺到他的力量。

烏子虛直勾勾的望著前方,驚呼道:“我的天!你們看!”

  風平息下來,火把回復光明。

透過旋舞如神的飄霧,一座古城若隱若現的出現在三人眼前。

這座曾矗立在戰國時代的堅固古城,現在只剩下被烈火燒焦了、歷盡滄桑的黑色廢墟,長滿了樹木和雜草,成為蟲蟻棲居之所。

剛才他們看過去,見到的是一座大湖,古城就築在此湖中心冒起的一座小山處,山城被湖水包圍,一條馳道從山城最外圍的城牆缺口延伸出來,到離岸數尺許處止,大半浸在湖水里。

山城築建三重城牆,一重比一重高,還留下城樓角樓的殘餘痕跡,依稀看得出當時威武的模樣。最外圍的城牆,佇立岸邊,崩塌得最厲害,再沒有任何防禦的作用。

三人不眨眼地呆瞪著眼前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景。

船艙內,剛被鬆綁的阮修真驚魂未定的道:“幸好我不懂武功,否則皇甫老賊肯定會挑斷我的手筋腳筋,你能救的只是個廢人。”

百純心中暗抹一把冷汗,如果丘九師不能扭轉局面,被挑斷手筋腳筋的就是丘九師。

丘九師以推拿助他行氣活血,問道:“你聽到整個過程了?”

阮修真點頭表示聽到,懷疑的問道:“你真的殺了季聶提嗎?”

丘九師道:“他的確死在我手上,但其中的情況異常複雜,不是幾句話就能交代。隨我們到岳陽去的兄弟情況如何?”

阮修真憤然道:“諒皇甫老賊不敢傷害他們,我們昨天登船後,方發覺皇甫老賊和他的人密藏船上,是我命令各兄弟不可反抗,因為我深信雲夢女神有更巧妙的安排,現在終證實我沒有看錯。

丘九師走出艙外,片刻後回來道:“他們給關在下層的貨艙裡,我已命人放他們出來。”

又向百純道:“害百純受驚了。”

百純還他一個甜蜜的笑容,道:“算甚麼呢?”

此時一個手下撲進來道:“有船來了。”

丘九師三人大吃一驚,難道鳳公公這麼快趕到,又知道直尋到這裡來?

三人踏足通往古城入口的馳道,心中都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雲夢女神是不是正在城內恭候他們的來臨?

此時山城的上方出現星空,城牆依山勢盤繞螺旋而上,直至山頂,最高處是一座崩塌了的建築物,整座山城就像一個底闊頂尖的法螺。

在火把光照耀下,馳道盡處的城門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門洞,仍可看出城門突出於牆體外部,有里外兩門,呈甕形。可以想像顓城興盛之時,整個城池以位於最高的神殿作山城的中心,然後由層層盤旋而下的城牆和山道組成城池的骨幹,所有宗祠、市樓、街巷、民宅便安置在這個設計嚴謹、形體完整的環境裡。

無雙女的心忐忑躍動,如果辜月明沒有猜錯,進入門洞後當可發現爹的遺體。

  辜月明則是一步一驚心。換作以前的他,是絕不會有任何畏懼的,但現在的他,真的不願就這樣死掉,為的正是跟在後面的無雙女。烏子虛說得對,他再非生無可戀的孤獨劍客。如果這是雲夢女神的手段,先令他對生命生出戀棧之心,然後才置他於死,那雲夢女神對他的恨意,真是傾盡天下江河之水,也難以清洗。

烏子虛的目光從長滿藤蔓的城牆,往上移向坍塌了大半、搭滿了燕子窩的城樓,滿懷感觸的道:“真難想像我和你曾在這座城池並肩作戰,力抗敵人達八年之久。打這麼久的仗,只要是人,都會厭倦戰爭和死亡。唉!你的心情如何呢?”

辜月明苦笑以對,道:“楚盒能難得倒你嗎?”

烏子虛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只要給我這個機會,我保證你可以看到裡面盛裝的仙果,關鍵處肯定在七顆夜明珠上。問題在仙果只有一個,我們卻有三個人,分開作三份,不知會不會影響它的效力?”

辜月明道:“你夠膽量便服下它吧!你既已一無所有,生無可戀,值得試試看。”

烏子虛雙目亮了起來,道:“或許我畢生找尋的東西,不是雲夢女神,而是湘果,誰弄得清楚呢?”

無雙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低聲罵道: “花心鬼!別忘記這是誰的地盤。”

辜月明岔開道:“終於來了,雙雙有甚麼感覺?我從未見過雙雙心情這麼好。”

烏子虛起哄道:“對!讓我來猜猜看!雙雙之所以心情轉佳,是因發現了當今之世唯一一個不花心的男人。”

談笑間,三人進入門洞,踏足古城。

一陣陰寒的風從後刮來,火把被吹得明滅不定、仍隱約照見門洞後是個廣場似的地方,但已長滿雜樹野草,一個人正俯伏地上,背上負著個背囊。

無雙女嬌軀劇震,街口叫道:“爹!”

  三人朝夫猛伏尸處舉步。

來的只有一艘船,比他們的鷹船小上一半,長四丈許,是在底部裝上四輪的車輪軻,只要派人轉動底輪,在水上靈活如魚,滑行如飛,最適合在內河行走。

此時車船閃亮燈號,隔遠向他們打招呼。

丘九師皺眉道:“是岳陽幫的船,他們來幹甚麼?”

阮修真也來到舵樓上的指揮台,道:“小心點,他們或許是來見皇甫天雄。”

丘九師喝道:“叫來人減慢船速。”

  手下應命向來船打出燈號。

丘九師向挨在他身旁的百純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微笑道:“百純害怕嗎?”

百純含笑搖頭,還白他一眼,怪他問這個問題,但對丘九師的關懷,心中卻湧起甜絲絲的滋味。

車輪軻船速驟減,緩緩靠近,一個聲音傳過來道:“船上的是不是丘兄和阮先生?”

丘九師和阮修真認得是岳陽幫幫主馬功成的聲音,交換個眼色後,丘九師喝道:“正是我們,馬幫主何事來訪?”

馬功成嚷道:“謝天謝地,終找著你們。”

丘九師和阮修真愕然以對,不明白馬功成找著他們為甚麼這般興奮雀躍。

辜月明和烏子虛走在前頭,無雙女跟在兩人身後,朝夫猛伏尸處步伐沉重的走過去。

城內陰風陣陣,吹得火炬忽明忽暗,也令一切變得疑幻疑真,錯覺叢生。

光是古城本身已有足夠的懾服力,令三人不敢弄出半點足音,怕冒瀆了古城神聖的寧靜。

這絕對是有別於外面人間世的異域,使人有走進一千五百多年前世界的奇異滋味。顓城絕不是一座平凡的城池,它是被下了毒咒的城池,因一棵奇異的樹而誕生,最奇妙的是它的故事並沒有完結。

  他們又回來了。

烏子虛失望的感覺愈趨強烈,他是對雲夢女神失望。他已應召而來,衪既是這麼神通廣大,應該多少有些歡迎儀式,應應景兒。可是他確切的感覺到,雲夢女神的態度是漠然不理的,還刮起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風,絕不友善。

  他的希望真的幻滅了。

失去了雲夢女神,也失去了一切,甚麼靈丹仙果都難償其萬一。

烏子虛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是“她”。

辜月明開始明白自己,他這麼期待死亡,正因不想面對眼前的情況,不想面對前世的罪孽。這座古城,每一方磚石,從城牆到街道,城樓房舍,都鑄刻著古城當年的深刻記憶,令他心中撞擊著隔世的迴響。那是沒有人能承受的重擔,沒有人能抵禦的痛苦。

  辜月明但願自己從未曾活過。

古城龐大的感染力,一重又一重的衝擊著他,從沒有一刻,他是這般渴想了結自己的生命。

無雙女雖見兩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卻沒有深思他們異樣的情況,因為自顧不暇。她盼望的一刻終於來臨,但她並沒有預期的歡欣,她心中有一根刺。

  眼前的局面,正是由她爹引發。如果烏子虛不是拾到由爹背上楚盒掉下來的夜明珠,烏子虛是不會到岳陽去的,這刻也不會進入古城。沒有烏子虛,她和辜月明根本沒法尋得古城。而在這個命運之局裡,爹是犧牲者,被鳳公公抄家減族,始作俑者正是雲夢女神,這一切究竟何苦來由?

  她感到迷茫。

  二十步。

辜月明忽然停步,一陣風迎面吹至,送來熟悉的氣味,可是因他正處於神傷魂斷的情緒低谷,腦袋似不能運作,一時間心中一片空白,沒法作出有效的反應,只是純憑直覺的停止前進。

烏子虛踏前一步,才停下來,愕然望向辜月明。

後方跟著的無雙女則差點撞上辜月明,出於自然反應的一雙玉手按在辜月明背上。

俯伏的夫猛動了,猛地翻過身來,機栝聲同時響起, “嗤”的一聲,勁箭從他手中的弩箭機疾射而出,瞄準辜月明的心窩射來。

  戈墨!

即使以辜月明之能,在全無戒心兼又神魂顛倒大失水準的情況下,根本無從擋格,唯一方法是往旁閃開,但要命的是無雙女正在他後方,若他移開,捱箭的肯定是她,更何況死亡在此刻對他有驚人的誘惑力。

烏子虛憑眼角的余光看到戈墨的動作,最初一剎那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到機栝聲響,始驟然驚醒,曉得戈墨先他們一步入城,巧布陷阱,扮作夫猛來對付他們。他更掌握到辜月明即將中箭的情況。

時間不容他多想,只知自己的死亡沒有甚麼大不了,但辜月明卻絕不可以死。

烏子虛閃電橫移,擋在辜月明前方。

辜月明驚駭欲絕時,烏子虛慘哼一聲,全身劇顫,弓著身體往後撞在辜月明處,痛得痙攣起來。

辜月明似從一個夢甦醒過來,旋又陷進另一個最可怕的噩夢去,左手仍舉著火把,右手抓住烏子虛的肩頭,目光從烏子虛的肩頭往下移去,見到一枝小弩箭沒入烏子虛左邊的胸膛,只餘箭鏃。

  這是他沒法接受的殘酷現實。

無雙女此時才反應過來,從兩人身旁衝出來,抽出腰間長鞭。一個觔斗,落地時長鞭往仍躺地上的戈墨狠鞭下去。

戈墨一聲冷笑,往右方翻滾開去,鞭子猛抽他剛才躺臥處,激起草屑塵土。

無雙女悲慟欲絕,怎肯放過他,如影隨形的追去,忽然機栝聲再響,戈墨竟趁翻滾的時間,為弩箭機上箭。

無雙女知道不妙,在這樣的距離下,要躲避弩箭是不可能的,嬌叱一聲,長鞭依然揮擊戈墨,人卻往右來個大側翻。才到半空,大腿傳來椎心裂肺的痛楚,害得她觸地時艙踉倒地,血流如注,再沒法站起來。

“喀喇”一聲,長鞭狠抽在戈墨舉起擋格的弩箭機處,堅實的弩箭機立時報銷,可見無雙女含恨出手下,這一鞭的力道是如何狂猛。

戈墨憑腰力彈起來,不理倒在一旁的無雙女,祭出重劍,朝辜月明撲去。

烏子虛靠著辜月明滑坐地上,顫聲道:“這樣能消你的恨嗎?”

辜月明知道烏子虛說這句話的對像不是他,而是雲夢女神,同時想到不但烏子虛完了,無雙女也性命難保,因為從戈墨弩箭機射出的是淬了毒的箭。

在這一剎那,他重新進入萬念俱灰、無情孤獨劍手的境界。

  重劍照辜月明額頭疾劈而來。

辜月明高舉在手的火把,倏地落下,揚起百干點火屑,整個古城門後的廣場忽被燃亮了,然後直搗戈墨眼睛的位置,漠然不理能奪命的敵兵。

戈墨怎想到辜月明有此一著,若招式不變,肯定可劈得辜月明腦袋開花,可是自己也雙目不保,整張臉給燒爛,那時他倒情願死掉。更清楚若勉強變招,當辜月明白露雨出鞘的一刻,他的落敗身亡只是早晚間事。先後數次交手,他已清楚辜月明的厲害。

戈墨狂喝一聲,施展獨門奇技,以赤腳拇指之力,硬生生煞住衝勢,重劍在空中畫了個圈,然後往旁側跌,直滾開去。

到離辜月明三丈遠處,戈墨從地上跳起來,身後破風聲起。

  戈墨轉身回劍劈去。

  “當!”

  重劍擊下投背而來的白露雨。

戈墨朝辜月明看去,他單膝跪在烏子虛旁,右手扶持他躺到地上去,左手仍舉著火把,目光先落在倒地的無雙女處,再往戈墨看過來,神情無憂無喜,但眼神堅定,亮起戈墨從未見過的異芒。

辜月明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拔出宛劍。

戈墨不知如何竟心生寒意,知道自己欲殺他而不得,洩了銳氣,故被他視死如歸的氣勢所懾,心中一動,忙掉頭往沿牆而建、螺旋而上直通山頂的馳道奔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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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仙心難測

丘九師策馬沿湘水西岸朝南馳去,好與在黑樹渡的阮修真會合。百純在後面抱緊他,令他嚐到前所未有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三匹馬追在他們身後。

只恨他仍不能忘掉他們之外的一切,因為最大的危機正不住逼近。鳳公公是比季聶提更厲害的人物,現時其掌握的實力更在季聶提十倍之上。如正面硬拚,他們等於螳臂當車,所以必須智取,負責去想的當然是阮修真。

百純忽把小嘴湊上來,在他耳邊道:“他們該渡過無終河,到達雲夢澤了。”

在湘水東岸分手後,辜月明、無雙女和烏子虛留下馬兒由他們照顧,泅水過對岸。辜月明三人會立即去尋找古城,希望可以搶在鳳公公大軍抵達前,先一步把楚盒拿到手上。

丘九師“嗯”的應了一聲,他雖然看不到百純的神情,卻可在腦海中自然而然想像到她的模樣,甚至她小嘴說話的動作。

百純又道:“我現在有作夢的感覺,非常古怪。當日錢世臣說甚麼無終河、殉情石,我只當古時的神話來聽,怎想得到他說的確有其事。九師呵!無終河另一邊就是雲夢澤,一個由雲夢女神主宰的地方,這是多麼奇妙呵!你開心嗎?”

丘九師坦然道: “我從未如此開心過,生命竟可以如此奇妙。看!那不是修真的超級戰船嗎?”

百純目光越過他寬闊的肩頭,投往前方去。

兩枝船桅在遠方一片林木頂上冒出來,嵌進星空去。

無雙女的啜泣聲從密林傳出來,在林外等候的辜月明和烏子虛,可以想像到她在薛廷蒿埋屍處傷心欲絕的情況,心情更是沉重。

辜月明低聲道:“從相思谷到這裡來,你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唉!第二代顓城城主肯定沒你的分兒,那個只為一己私利的人就是我,我正因背負著前世的罪孽,這一世才如此害怕戰爭,如此孤獨痛苦。”

烏子虛伸手振著辜月明的肩頭,沮喪的道:“朋友!見到你這麼痛苦,我可以好過嗎?現在我最大的恐懼,是這個命運之局只是個天衣無縫的複仇計劃。我們一廂情願的去想衪是甚麼勞什子的雲夢女神,事實上衪可能只是個冤魂不散的超級厲鬼。我和你都曾開罪了衪,衪誆我們到古城去,為的是討債。”

辜月明感到他的手冰冷抖顫,可知烏子虛是多麼失落痛苦,沉聲道:“我們是否著了她的道兒,仍是言之過早,找到古城大概可得個清楚明白。告訴我,你在夢中見到我時是怎樣的情況?”

烏子虛道:“對這個夢我想了又想,到百純說出古城的故事,我才想通了點。夢境發生的地點,該就是我們發現楚盒的小諸侯之家。唉!我的老天爺,我們恐怕是世上首次這麼去討論前世輪迴的人。”

辜月明道:“那就是蒼梧。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在那一世我們沒有到蒼梧去,就不會有後來的事,那是不是另一個命局呢?”

烏子虛放下抓著他肩頭的手,道:“夢境發生在一個美麗的湖泊旁。女神!唉!該說是畫中的美女,正和百純騎馬朝我走過來,我感覺胡里胡塗的,只知在那一刻我並不認識她們,然後又記起她們是女神和百純,從服飾看,她們該是主從的關係。在那一世的輪迴,百純是女神的婢女。”

辜月明的臉色又難看起來,慘然道:“這麼說,所謂女神,就是那個小諸侯的女兒,而我為了楚盒向小諸侯逼婚,要他把女兒嫁給我。我對不起她。”

烏子虛道:“她們消失後,忽然有個人在身旁對我說話,那個人就是你,接著我醒過來。你現在該掌握到我的心情,如果你是新城主,我肯定是幫兇,好不到哪裡去。是我們恃強凌弱害了她,經過千多年,她化為厲鬼后仍然怨恨難平,故誆我們到古城去來個大報復,我們是死定了。唉!我們可以掉頭走嗎?以後永遠不再踏足這鬼地方半步。”

辜月明道:“我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嗎?”

  烏子虛頹然搖頭。

辜月明道:“冤有頭債有主,她要報仇,來向我報復吧!我已認命了!”

烏於虛道:“你若有不測,雙雙怎麼辦?她這世的輪迴豈非比你和我更淒涼?”

  辜月明聽得呆了起來。

烏予虛道: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由我來承擔一切。你還有雙雙這個希望,想知道她在前世對你說過一句甚麼話,為何隔了千多年仍耿耿於懷。我則連最後一個希望都破滅了,生命對我再沒有半丁點意思,真正的生無可戀。”

  足音響起。

  兩人連忙閉口。

無雙女低著頭從林木間走出來,直抵兩人身前,道:“可以走了!”

烏子虛望向辜月明,由他決定究竟是出發去尋覓古城,還是掉頭有多遠溜多遠。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你們有沒有被人跟踪監視的感覺?”

無雙女終仰瞼朝他看來,雙目紅腫,但神色平靜,可見剛才的痛哭,發洩了心中的怨鬱。

烏子虛苦笑道:“這是女神的地盤,衪當然會在暗裡虎視眈眈。”

無雙女奇怪的瞪他一眼,顯然不明白他為何以“虎視眈眈”這個充滿敵意的詞語去形容雲夢女神。

辜月明道:“我不是指女神,而是指某個人。”

烏子虛道:“難道是戈墨?他不是在季聶提收拾錢世臣時,一併被收拾了?”

辜月明道:“要殺戈墨,談何容易,季聶提當時的實力肯定辦不到,戈墨只要施展妖法,可從容脫身。”

無雙女雙目殺機劇盛,道:“讓我們無干掉戈墨。”

烏子虛記起曾向無雙女說過,由他們抓起戈墨,好讓無雙女親手殺他的話,不過此刻他已失去說笑的心情,道:“既然曉得他跟在後面,我們要佈局殺他該是十拿九穩。憑我們聯合起來的力量,戈墨是在劫難逃。辜兄意下如何?”

辜月明正要答他,野狼走動喘息的聲音從密林深處傳出來,聽聲音至少在十頭以上。

  三人同時色變。

他們置身處位於雲夢澤邊緣區,尚未渡過無終河,怎想得到會遇上野狼群。辜月明和烏子虛更是面面相覷,大家都曉得對方心中所想,就是雲夢女神已掉轉槍頭來對付他們,不讓他們有反擊戈墨的機會。

雲夢女神為何要站在戈墨的一方呢?

辜月明低喝道:“走!到無終河去。”

丘九師和百純在離戰船百步許處下馬,領著馬兒往靠在渡頭的船走去。

船上沒有半點燈火,這是理所當然的,因要避開敵人的耳目,但肯定有人十二個時辰輪番放哨,一發現敵人,立即啟碇起航,迅速溜走。

百純挨著他身旁走,喜孜孜的道:“阮先生見到我們無恙而來,會喜出望外。”

倏地船上大放光明,甲板船樓上全是彎弓搭箭的射手,閃亮的箭全瞄准他們兩個人。

丘九師和百純哪想得到有此變化,駭然止步。

一陣長笑聲在他們身後響起,火把光從後方照過來。

丘九師色變大喝道:“大龍頭這是甚麼意思?”

百純不用回頭去看,便知在後面長笑者是大河盟的龍頭皇甫天雄。他們已踏入對方精心佈置的陷阱,有死無生。

皇甫天雄冷冷道:“九師你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吧?前後共二百多人以勁箭瞄准你,你竟來問我是甚麼意思?”

丘九師回复冷靜,他雖然自負,但也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能智取不能力抗,否則他、百純和四匹馬兒都會死得很慘。深吸一口氣,道:“修真在哪裡?”

皇甫天雄不屑道:“你想知道那個自詡才智過人的小子的情況是吧?告訴你又如何?他正在船上,五花大綁著等待你。”

丘九師平靜的道:“敢問大龍頭,我和修真究竟做過甚麼對不起大河盟的事?只要你能列出一件,我就在你眼前自盡謝罪。”

皇甫天雄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道:“密謀造反又如何呢?我們大河盟成立的目的,是大家團結在一起,為美好的將來奮鬥,盟內所有兄弟都明白這是我皇甫天雄建立大河盟的宗旨,你和阮修真違背了我盟的宗旨,還不罪該一死嗎?”

百純望向丘九師,只見他神情冷靜,雙目閃動著懾人的異芒,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心中的害怕登時大幅減退。她不敢插口,這可說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較量,拚的是兩人對幫眾的影響力。丘九師的對策,正是要動搖幫眾對皇甫天雄的信任。

丘九師啞然笑道:“大龍頭你剛嘲笑我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怎麼自己卻說出這麼幼稚可笑的言辭?現在不是我們想造反,而是官逼民反。我們做順民又如何?朝廷就會可憐我們,放過我們?難道我們大河盟立幫的宗旨,竟是做任打任宰的狗奴才嗎?這算哪門子的美好將來?”

百純於丘九師說這番話時,觀察船上面向他們的一眾箭手,發覺人人聽得動容,有小半人更把弓箭移動少許,再非對准他們。顯見丘九師這番話打動了他一眾兄弟的心。

皇甫天雄“呸”的一聲,大怒道:“到了這個時候還要來妖言惑眾,我和季聶提早有協議,只要交出你和阮修真,季聶提保證絕不會干犯我們。”

丘九師大喝道:“協議已在今晚取消了。”

皇甫天雄愕然道:“你在說甚麼廢話?”

百純聽得頭皮發麻,忽然間又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命運之局,一切似早被安排好了。

丘九師搖頭嘆道:“人都死了,協議還存在嗎?為證實我不是胡言亂語,讓我給各位兄弟看證據。”

  說罷伸手去解系在腰間的長刀。

  皇甫天雄暴喝道:“不准動!”

丘九師不理會他,笑道:“不解下季聶提曾令人聞之喪膽的龍首刀,如何讓大龍頭你驗明正身?各位兄弟你們看!”

  接著將龍首刀連鞘高舉。睜眼突目、栩栩如生的龍形刀柄,反映著兩邊的火把光芒,彷彿在下一刻會忽然從劍鞘沖天而上,翱翔於九天之上。

包括皇甫天雄在內,人人看得呼吸頓止,目瞪口呆,一時怎也沒法明白髮生了甚麼事,只餘火把獵獵燃燒的聲音。

丘九師抖手將龍首刀連鞘後拋,然後轉過身來,面向皇甫天雄。

龍首刀精準無誤落到皇甫天雄的位置,後者自然而然地雙手接個正著。

丘九師知道已反客為主,控制大局,從容道:“大龍頭認得季聶提的龍首刀嗎?他從岳陽追來,被我斬殺於相思谷附近。以季聶提之能,如果仍然在世,此刀怎會落在我的手上?有一件事恐怕大籠頭尚未弄清楚,鳳公公已親率大軍,從水路開來,正是要殲滅我們大河盟,大龍頭你仍未醒悟嗎?”

皇甫天雄看著手捧的龍首刀,面如死灰,雙手微顫,可見丘九師此著對他的震撼力是如何猛烈巨大。

百純乘機別轉嬌軀,看皇甫天雄的反應。

丘九師嘆道:“狡兔死、走狗烹,此理千古不爽。大龍頭你未戰先降,還來個兄弟相殘,自毀長城,又連累了一眾兄弟,有比這更愚蠢的做法嗎?大龍頭對我和修真不仁,我們卻不會對大龍頭不義,大家曾滴血結盟,怎可以兄弟相殘?各位兄弟,先給我收起弓箭,再商量應付鳳公公的辦法。”

百純緊張得心兒幾乎要從咽喉處躍出來,是生是死,將在眼前此刻決定。

皇甫天雄清醒過來,厲喝道:“發箭!”

天地像停頓了,卻沒有任何箭矢離弦的可怕聲響,接著人人收起弓箭,像沒有聽到皇甫天雄的命令。要知這群箭手,均直屬皇甫天雄,是他的嫡係人馬,現在沒有人依他的命令行事,可知皇甫天雄已是眾叛親離,被眾人唾棄。

皇甫天雄像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般,臉上血色盡褪,雙手抖顫得更厲害了。

  “當!”

龍首刀掉在地上,發出觸地震響。

丘九師冷冷看著他,淡淡道:“只要皇甫天雄你肯和朝廷畫清界線,我們仍奉你為大龍頭。”

皇甫天雄看著他,又看著身旁的手下,滿面羞慚的道: “罷了!罷了!”

話猶未已,他已朝前衝出,用腳挑起季聶提的龍首刀,左手抓個正著,右手拔出刀鞘,朝丘九師迎頭劈去。

眾人均想不到有此突變,齊聲叱喝叫罵。

丘九師往身後一抹,封神棍來到手上,搶前兩步,先架著皇甫天雄來勢兇猛的龍首刀,發出“當”的一聲激響,然後封神棍驀地伸展成六尺長棍,狂風暴雨般向皇甫天雄反擊。

重重棍影,把皇甫天雄殺得不住後退,左支右絀,竟無一點招架之力。丘九師倏又收棍退後,皇甫天雄的胸口明顯凹了下去,再退兩步,仰天倒跌,就此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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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無上法器

辜月明在前,無雙女牽著黑兒在後,沿著一條小徑朝丘頂走上去,兩旁草深林密,路上滿是斑斑駁駁的苔蘚。

兩人共乘一騎,趕了半天路,直到這刻仍沒有說過一句話。令辜月明啼笑皆非的是坐在他身後的無雙女,以單手抓著他的腰帶,一副唯恐碰觸到他身體的姿態。

登上丘頂,眼前豁然開朗,西南面是一列山巒,聳立平野之上,著名的相思谷,就藏於山巒深處。從他們的位置看下去,峽口入谷的情況盡收眼底。

辜月明負手立在丘峰處,凝望遠方落日的霞彩,本來雪白的浮雲像被燒著了,片片火紅。

無雙女來到他身後,輕輕道:“你是不是在害怕呢?”

辜月明被她的話勾起深埋的情緒,不知如何,她的一動一靜,沉默或說話,總能觸動他的心弦。

沮喪的道:“雙雙曉得我害怕甚麼嗎?”

忽然間,辜月明感到一切不真實起來,眼前此刻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覺,再沒法像以前般清楚分明。他感到自己正徘徊於崩潰的邊緣,他真的有點忍受不了正面對的情況。

無雙女平靜的道:“我也見過你。”

辜月明愕然道:“你像烏子虛般在夢中見到我嗎?那告訴我,我是否就是那個為了私利,犧牲他人的第二代城主?”

無雙女沒有直接答他,道:“我本不想和你談及前世今生的問題,但聽過百純姑娘的故事後,我曉得根本無法逃避,怎麼逃都逃不了。每一世的輪迴,都有那一世輪迴的目的,我們今生的目標就是去解開古城的謎,也從而解開我們自身的謎。”

辜月明失魂落魄的頹然道:“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沒關係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沒法挽回。我正是那個斷送了全城人性命的人,罪孽纏身。若今世的輪迴確如姑娘所說是有目的的,我該是還債來了。”

說到這裡,他感覺著插在腰間的宛劍,鳳公公大有可能是從牟川的族人那里奪得此劍,而此劍正是當年顓城第二代城主為收割湘果而鑄制的神兵利器。自己握劍那種熟悉的感覺,皆因自己曾是它的物主。這個想法把他推往絕望的深淵,最後一線希望泡影般幻滅,胸臆填滿噬心的痛苦。

無雙女輕輕道:“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到古城去嗎?”

  辜月明虎軀劇震。

無雙女續道:“你說出這句話後,我便知道我的未來與古城連結起來,縱使要付出生命作代價,我也希望能踏足古城。正如你說過的,死在那裡,總比死在別的地方好。”

  辜月明說不出話來。

無雙女放開黑兒,移到他身旁,與他並肩俯瞰夕陽下被上晚霞的平原山嶺,滿懷感觸的道:“眼前的情況,似曾在以前某一段時間發生過,你被羞慚和內疚折磨,失去了鬥志,但我卻沒法幫得上忙,心中充滿無奈和痛苦。我不希望當時的情況重演一遍,前世解決不了的事,或可在今世解決。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在甚麼情況下見到你嗎?”

  辜月明一震往她瞧去。無雙女沒有回望他,徑自深情鳥瞰山丘下遠近美麗淒豔的日落景象,徐徐道:“我看著烏子虛畫的雲夢女神,忽然發覺置身於一個神廟似的地方,手上拿著個小瓶,卻不知道瓶子盛的是甚麼東西,感覺很不好受,偏又沒法清楚為甚麼這般不快樂。”

她美麗的輪廓在夕照下格外分明,靈川幽谷般起伏著,令辜月明看得入神,波動的情緒逐漸平復。她說的事亦深深吸引著他,不但是因她說話的內容,更因她細訴心事的動人情態,她本身對他的吸引力。

辜月明記起烏子虛述說過的一個夢境,正是在山城最高處一座神殿外發生,不知無雙女是否到了這座神殿內去。

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每一個夢境,每一個幻覺,每一個零碎的前世片段,即使發生在他們各自的身上,其間亦有微妙的連繫。

無雙女垂下螓首,柔聲道:“我弄不清楚自己在那里幹甚麼?有甚麼目的?忽然感到有人進廟裡來,我回頭看去,見到的是你的影子,我絕沒有看錯,那個影子肯定是你。”

辜月明沉默半晌,目光沒有離開她片刻,心情和剛才已有天淵之別,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這一世輪迴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在前一生,她究竟和自己說過怎樣的一句話。這句話肯定對自己非常重要,所以在另一世的輪迴裡,仍忘不掉有這麼的一句話。

忽然間,這句話外的一切事,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更令他難以自己的,是他清楚曉得,她已成了他最後一片淨土。失去了她,將會失去一切。

辜月明道:“然後你做了甚麼呢?”

無雙女輕描淡寫的道:“我服下瓶內的東西,接著回到百純的晴竹閣去。”

  右方里許外,塵頭大起。

  夕陽斜照。

百純從後緊緊抱著丘九師,臉頰貼在他寬闊的背上,世上再沒有其它人事能令她分神,生命攀上最熾熱的沸騰點。

至少在這一刻,她可以暫忘他倆之外凶險的世界,戰馬以充滿動力的四蹄,似背負他們走向天之涯、海之角,遠離人世。

驀地丘九師勒馬收韁,馬速減緩。

百純不明白的坐直嬌軀,從丘九師的肩膊上往前方瞧去,登時大吃一驚,清醒過來。

一騎從左方山坡馳下來,馬背上的騎士竟是當今朝廷最有實權的第二號人物季聶提。

丘九師表面仍是神態從容,但正緊靠著他的百純卻感覺到他的身體變硬,顯是進入戒備狀態。她的江湖經驗雖遠比不上丘九師,也知主動權操在敵人手上,而追擊敵人的計劃,已被敵人反過來設置陷阱,讓他們踏進去。

季聶提看著這對熱戀中的男女,心中滿是感觸,如果當日薛娘沒有移情別戀,他今天就不會有這番局面,一切是否注定了呢?冷然道: “我多麼希望來的是辜月明,那便可以還我的心願,看是我的龍首刀快還是他的白露雨快。可惜命運注定如此。九師敢不敢和我單打獨鬥一場,我保證沒有人插手,因為我的手下已趕往相思谷去。”

丘九師反手摟上百純的小蠻腰,輕拍一下,要她留在馬背上,然後甩鍰下馬,傲立馬旁。

季聶提也翻身下馬,一手摟著馬頸,湊到馬耳處喃喃說了幾句話,放開手時,戰馬意會的溜往一旁。

百純不想影響丘九師,緊抿著嘴,沒有說話。

丘九師往前舉步,到離季聶提三丈許處立定,從背囊拔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

季聶提嘆了一口氣,有點意興闌珊的道:“如果我不幸戰死,請九師照顧我的坐騎。”

  丘九師皺眉道:“我不明白!”

季聶提平靜的道:“你不用明白。現在對我來說,死亡再非可怕的事,而是一種解脫。不論是我先走一步,還是九師先行,最後都沒有分別。九師大勢已去,只看鳳公公何時收拾你。事實總是令人難堪的,但我已沒有撒謊的興致。動手吧!”

   “鏘!”

  龍首刀出鞘。

“喀唰!”一聲,封神棍在丘九師手中變成長達六尺的鐵棍。

後方的百純看得芳心忐忑亂跳,假設丘九師有甚麼差池,她也不願活下去。

季聶提握刀在手,登時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所有頹唐之氣一掃而空,目光像刀鋒般銳利,倏地前衝,刀化長芒,往丘九師照頭劈去。

丘九師棍往刀鋒挑去,豈知季聶提刀光一閃,再不是迎頭劈下,而是隨季聶提移往他右側的位置,從上而下斜斜砍往他肩臂,其變招之靈活,刀勢的凌厲迅快,確比得上辜月明。

丘九師長棍像活了過來的靈蛇般,一縮一吐,堪堪擋著季聶提的長刀。

  “鏗!”

刀劈鐵棍,爆起激烈的金屬撞擊聲。

丘九師長笑道:“好!”往橫移開,單手執棍,朝季聶提搗去,只要逼開敵手,棍勢將全面展開,以長兵器製短兵器,肯定可殺得季聶提全無還手之力。

豈知季聶提一個錯身,竟以身法避過長棍,再隨手一刀砍在棍端處,震得長棍往外蕩開,然後欺近丘九師,長刀橫掃他頸項,狠辣精微,又是奮不顧身。

此時只要丘九師回棍掃劈,可掃得季聶提骨碎肉裂,但自己的脖子肯定不保。

丘九師暗嘆一口氣,他不是沒有應付的方法,但會是兩敗俱傷之局。換過以前,他將毫不猶豫的施出封神棍後二十一路棍法,以命搏命,可是為了百純,他是絕不能與敵偕亡,他死了,百純怎麼辦?

  但他再沒有別的選擇。

丘九師拋開生死的顧慮,往後翻騰,封神棍回收,化作萬千棍影,護著全身。

  “當!”

季聶提的龍首刀硬被震開,發自真心的叫了一聲好,如影隨形的追上去,趁丘九師陣腳未穩之際,把對手捲入重重刀影裡,不讓這個天才橫溢的超卓年輕高手全力施展。在這一刻,季聶提終於明白辜月明的可怕處,正在於辜月明不懼死亡,才能掌握對手的生死。現在的他,對死亡再沒有半丁點兒的害怕,還期待死亡的來臨。

百純控制不住自己,抽出佩劍,跳下馬背,朝兩人惡鬥處衝去,再不理甚麼單打獨鬥的江湖規矩。

刀棍交擊聲鞭炮般爆響,戰情激烈處,兩個人影乍合倏分,你追我逐,在太陽沒入西山的昏暗裡作生死惡鬥,凶險情況層出不窮,百純奔至近處,一時竟沒法插手。

  “砰!”

  一聲悶響,兩人分開。

丘九師跆踉跌退,十多步後方勉強站穩。

季聶提則往後拋跌,背脊狠狠撞上一棵大樹,然後滑坐地上,龍首刀甩手掉下。

百純拋下佩劍,朝丘九師奔去,丘九師讓百純投入懷裡,一手持棍,另一手環抱百純,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季聶提,道:“我不明白!”

季聶提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長長吁出一口氣,辛苦但平靜的道:“沒有人可以完全明白另一個人,除非你可經歷一遍我的生命。唉!我怎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呢?”頭無力地垂往一側,就此斷氣。

百純驚魂甫定的顫聲道:“你贏了!”

丘九師搖頭道:“我沒有贏,他是故意死在我手上,否則就是兩敗俱亡的結局。我們撿起他的龍首刀,送給皇甫天雄,好向他作出最嚴厲的警告,奪其心志。”

烏子虛站在一塊位於山腰的大石上,呆看著敵人過穀不入,折往東去,完全沒法掌握眼前發生的事。

左方一處山丘亮起火光,忽明忽暗,是辜月明向他發出的信號。烏子虛連忙取出火折子,發出召喚辜月明來會合的訊息,接著坐了下來,心中一片茫然。

在古城那一世的輪迴裡,他究竟和辜月明是怎樣的關係呢?

  雲夢女神又是誰?

  貴姓芳名?

最後的一個夢,為何不是發生在山城內,而是那麼一個美麗的湖泊?事實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是他有點不敢去想,怕想出來的東西是他沒法接受的。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辜月明聽畢百純述說古城之秘後,瞼色為何變得那麼難看。他是感同身受,沒有人可以接受前一世的自己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只恨他和辜月明其中之一,肯定曾是顓城那第二代的城主。

他當然不希望自己中選,可是如果不是他,就是辜月明,他又怎忍心看著自己唯一的朋友因前世的冤孽而飽受煎熬?

  這是個沒法解開的死結。雲夢女神為何這麼殘忍?他究竟是為愛而來?還是恨海難填在一千五百年後的另一世來算帳報復?

烏子虛首次懷疑雲夢女神是居心不良,這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驚怵感覺,非常難過。

  雲夢女神呵!你聽到我說的話嗎?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辜月明和無雙女現身谷口處,正北方亦傳來燈火信號,顯示丘九師和百純也到了。

花夢夫人進入艙廳,向對桌獨坐的鳳公公行禮請安問好,再在這老妖怪指示下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岳奇和手下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們兩人。

花夢夫人已多天沒見過鳳公公,這個老太監出奇地精神奕奕,容光煥發,沒有半點衰弱之態。使她忍不住懷疑他為了雲夢澤之行,服下何首烏、靈芝、人參一類能催發生命潛力的靈藥,否則怎可能如眼前般神采飛揚,也令她感到他更可怕。

花夢夫人猜不到鳳公公因何事召她來見,只知不會是甚麼好事。

鳳公公沒有朝她瞧來,目光投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有點心事。好一會後,鳳公公嘆道:“終於到洞庭來了!”

花夢夫人只好聽著,這句開場白後,會是甚麼呢?

鳳公公往她望來,沉聲道:“季聶提背叛了我。”

花夢夫人大為錯愕,一向對鳳公公忠心耿耿的季聶提,竟會背叛鳳公公,固是石破天驚的事,更令她不解的,是鳳公公為甚麼要告訴她?

鳳公公再嘆一口氣,道:“我的確老了,老得害怕起寂寞來,幸有夫人作伴,仍有個說話的對象。今晚我們將到達湘水,只要登上東岸,東行兩個時辰,渡過無終河,明早可抵達雲夢澤,希望月明所料無誤,楚盒仍留在古城裡。”

接著雙目殺機大盛,緩緩道:“對聶提的信任,我是毫無保留的,唯獨在楚盒這件事上,我沒有全盤告訴他,所以才勞煩月明,現在證實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從沒有一刻,我感到楚盒離我這麼近,幾乎伸手可觸。”

花夢夫人明白過來,鳳公公既不是感到寂寞,也不是感到無聊,而是心情緊張,因快到雲夢澤而生出患得患失之心,所以找她來說話。強如鳳公公者,說到底仍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人,有他軟弱的時候。

道:“古城不是有厲鬼作祟嗎?”

鳳公公長長吁出一口氣,點頭道:“對!古城確有鬼神在背後主事,幸好我是有備而來,古城的神靈或許能蒙蔽其它人的耳目,卻沒法影響我。看! ”

鳳公公從懷中掏出一尊高約五寸銅杵似的東西,細看才察覺是個造型優美,雕工精細的神像,身體成尖錐狀,仿似矛頭。精采處在神像頭部的形相,有六張臉,每臉生三日,作極憤怒狀。

鳳公公密藏眼瞼內的眼睛熠熠生輝,憧憬般悠然道:“這是密藏至高無上的法器金剛橛,數百年來一直供奉於西藏的大日寺,擁有不可思議的神力,功能辟邪降魔,我肯定它不會令我失望。”

說罷把金剛橛珍而重之納回懷裡去。然後微笑道:“人老了,心也軟了,有機會夫人幫我好好勸月明,我並非像他想像般那樣,聶提雖視他為敵人,我只會當他是子侄,說過的話,絕不會食言。”

花夢夫人苦笑道:“我有勸他的機會嗎?”

鳳公公淡淡道:“我會為夫人製造這麼的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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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5 19:5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梟雄末路

晨光裡,一道溪澗蜿蜒流過疏林,水清見底,岸邊長著高低有致的花木,魚兒在水里忘憂的天地里活動,令人暫忘人世永無休止的鬥爭仇殺。

三匹馬兒在溪澗旁的青草地優閒徜徉,間中低頭大嚼嫩綠濕潤的青草,空氣清新甜潤,坐下來後沒有人願站起來。

辜月明、烏子虛、丘九師和百純一塊兒坐在岸旁的石塊處,各自選擇最舒適的位子,無雙女卻坐在下游離他們足有兩丈遠的一方大石上,背著他們,一副離群獨處的模樣。

此時烏子虛向辜月明道出了昨夜晚宴的驚險情況,道: “這個命運之局確實巧妙無倫,沒有一個捆節能從雲夢女神的指間漏過,我的夜明珠忽然發熱發光,提醒我行動的時刻來臨,我還以為女神衪出錯了,哪知老季他真的下不了手,不用說,肯定他認出雙雙是……”

無雙女的聲音傳來道:“不准談論我!”

  烏子虛連忙閉嘴。

丘九師大感愕然,使眼色要百純去和無雙女說話,百純搖搖頭,只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瞥了無雙女熟悉的背影一眼,道:“我看到你了。”

三人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丘九師皺眉道:“辜兄看到誰呢?”

辜月明望向烏子虛,道:“我也開始生出幻覺,就在我進入城門門道的一刻,忽然間發覺自己置身戰場上,面對的是古代以戰車為主的奇異兵種,我自己也穿上古代笨重的盔甲,你老哥就在我身旁,還在和我說話,可惜我聽不清楚你在說甚麼,或許你說的是古楚語。”

三人中只有烏子虛明白他在說甚麼。

  無雙女沒有一點反應。

烏子虛苦笑道:“我的情況更離奇,不但見到你,還見到女神和百純。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那肯定是我在古城那一世的輪迴發生過的某一片段,可是為何我們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我們不可能在兩個不同的生命裡,仍保持那個模檬的。”

百純神情一動,道:“你們可以說清楚點嗎?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解開謎團。”

  三人聞言瞪著她看。

百純忽然道: “錢大人該去了。”

丘九師疑惑道:“這和錢世臣的生死有甚麼關係?”

百純閉上美目,似在哀悼錢世臣淒慘的下場,然後睜眼道:“錢大人告訴了我有關古城和楚盒的故事,而我曾答應過他,除非他死了,否則不會告訴任何人。”

辜月明和烏子虛精神大振,連似漠不關心的無雙女也嬌軀輕輕抖了一下。

烏子虛迫不及待的問道:“楚盒裡裝的是甚麼寶物?”

百純白他一眼,道:“這個故事必須從頭說起,多點耐性行嗎?”

接著把與錢世臣在書香榭的兩次有關古城的對話詳細道出,到她說罷,辜月明和烏子虛的神情都變得非常古怪。

丘九師倒沒甚麼,籲出一口氣道:“如此神奇怪誕的故事,真教人難以相信,辜兄和烏兄有甚麼特別的感覺?”

烏子虛苦笑道:“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們的女神是要透過錢世臣的口,讓我們弄清楚自己的前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唉!我和辜兄當時肯定是並肩作戰的伙伴,其中一個還是那個第二代的新城主。唉!辜兄有甚麼看法?”

辜月明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茫然道:“不要問我。”

  百純道:“那我是誰呢?”

烏子虛忽然跳將起來,找著附近一棵高達五丈的樹,迅速攀上高處,往北望去,嚷道:“敵人追來了!真了不起!”

丘九師歉然道:“了不起的不是季聶提,而是阮修真,我們在你身上下了神捕粉,而季聶提則從皇甫天雄佈在我們身邊的內奸得悉情況,他是憑神捕粉追來的。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烏子虛道:“我只見到塵頭,沒有一個時辰,他們休想趕到這裡來。”

辜月明沉聲道:“我們不可能跑得過他們,先不說我們五個人只得三匹馬,光是季聶提沿途換馬這一著,已足可在我們到雲夢澤前追上我們。 ”

無雙女的聲音傳過來道:“烏子虛你憑甚麼發覺季聶提正追來”

烏子虛目光投往她的香背,欣然道:“當然是我們的女神通風報信。只要辜兄肯借出你的灰箭,我保證可以引開敵人。你們則採另一條路線到雲夢澤去,大家在雲夢澤斑竹林內的湘妃祠碰頭。讓我來做一次英雄吧!但我絕不是逞英雄。我是五遁盜,最擅逃遁,又有我的女神和我並肩作戰,我是不可能被季聶提干掉的。”

辜月明點頭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佳對策,也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接著向丘九師道:“丘兄?我們中以你最懂兵法戰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是不是有機會佈局殺死季聶提?”

丘九師向烏子虛問道:“他們大約有多少人?”

烏子虛道:“看塵頭該不過五十騎。”

百純道:“這回女神竟沒有告訴你嗎?餵!你見到我和女神在一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尚沒有說清楚。”

烏子虛苦笑道:“你好像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多麼危急。”

丘九師忍俊不住的笑道:“來日方長,待我們收拾季聶提後,百純可以再向烏兄逼供。”

轉向辜月明道:“辜兄最熟悉季聶提,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辜月明道:“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表裡不一的性格,表面可以容忍你,但暗裡卻在算計你,要到栽在他手上,方曉得是怎麼一同事。這回季聶提對付我們的行動功虧一簣,不是敗在我們手上,而是敗在雲夢女神手上。”

丘九師點頭道:“辜兄分析得很透徹,令我大有同感。這麼說,季聶提在調動手下時,該不會忽略云夢澤,不但沿途布下驛站,還會於湘水臨時渡口處囤駐足夠的兵員。所以若要殺季聶提,只有一個機會,就是在他到達雲夢澤與手下會合前,在途中殺死他。”

百純看得芳心顫盪,這刻的丘九師像變成另一個人,雙目閃著懾人的亮芒,神態從容不迫,使她可想像到他在戰場上謀定後動、指揮如神的統帥風範。

烏子虛和辜月明都露出佩服的神色,聽他說下去。

丘九師續道:“當季聶提追近至兩裡的距離,我們裝作分散逃走,在沒有選擇下,季聶提會集中人馬,全力追趕烏兄,只要我們曉得烏兄逃走的路線,可以跟在敵人後方,再於約定地點圍擊敵人。”

  辜月明點頭道:“好計!”

無雙女此時離開坐處,朝他們走過來,神色有點古怪,似是有些兒羞澀,又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從懷裡革囊掏出一個帛卷,交給丘九師,道: “這是雲夢澤一帶的地理形勢圖,希望對我們的行動有幫助吧!”

丘九師展卷一看,登時雙目熠熠生輝,道:“季聶提惡貫滿盈,我們為千千萬萬受他戕害的無辜者討回公道的日子,終於到了。”

    花夢夫人站在艙窗前,看著洞庭湖美麗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終於來了。
船隊在個許時辰前抵達岳陽城外洞庭湖的碼頭,鳳公公留她在船上,自己登岸入城。此刻的她只能默默等待,且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苦候本身已是令人飽受折磨的一種酷刑,她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岳奇來了,揭簾入房,立在她身後道:“我們立即起程。”

花夢夫人平靜的道:“到哪裡去呢?”

岳奇壓低聲音道:“到雲夢澤去。事情有很大的變化,昨夜辜月明逃出岳陽,往雲夢澤去,季聶提已率人追去,目前誰都沒法預料未來的發展。”

  花夢夫人嘆了一口氣。

岳奇湊到她耳邊道:“辜月明似乎已與大河盟的丘九師結成聯盟,等於背叛了鳳公公,其中還牽涉到名聞天下的傳奇大盜五遁盜,情況耐人尋味。”

  花夢夫人問道:“百純呢?”

岳奇道:“百純姑娘隨辜月明、丘九師和五遁盜一起逃往雲夢澤。”

花夢夫人喜出望外,道:“怎會發生這樣的事?”

岳奇道:“鳳公公也不明白,所以我們必須立即趕往雲夢澤去。”

花夢夫人垂首道:“我們有機會回京師去嗎?”

岳奇苦笑無語,好一會後,輕輕道:“未來的事,誰敢保證呢?夫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亂想。我要走了。”

花夢夫人輕輕道:“假設我能返回京師,繼續以前的生活,嶽大人會到憐花居來陪我喝酒聊天嗎?”

岳奇心中一熱,道:“夫人放心,只要我們死不了,我們可以過新的生活。”

花夢夫人柔聲道:“我並不想改變我已習慣了的生活方式,亦不相信甚麼山盟海誓,只希望嶽大人有空時能到憐花居陪我聊天解悶,聽我彈琴唱曲。情人是永遠的,嶽大人明白嗎?不阻大人去辦正事了。”

季聶提立在溪澗旁,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眾親隨散立四方。

莫良來到他前方,敬禮道:“報告大統領,敵人分三路逃走,從蹄印的深淺看,只有五遁盜是孤人單騎,其它兩騎都多負一個人。”

旁邊的韓開甲道:“最重要先捉著五遁盜,然後再慢慢收拾其它人。”

季聶提淡淡道:“你們太不明白辜月明了,他絕不會被我們區區三十七個人嚇得抱頭鼠竄,還任由五遁盜自己一個人去應付我們。再說我們能追到這裡來,已明著告訴他們我們憑的是神捕粉,以丘九師的為人,怎會看著五遁盜一個人去冒險呢?這擺明是個陷阱。”

韓開甲和莫良同時臉色微變,他們面對的,極可能是當今之世,最超卓的三個人物。

季聶提有不知自己在做甚麼的感覺,似走肉行屍。被薛娘女兒勾起的傷感回憶正蠶食著他的魂魄,還有驀然驚覺鬼神存在的震撼。

失去薛娘後,他加入廠衛,投入最激烈的派系鬥爭裡。他變成了另一個人,為求成功,不擇手段,凡擋著他往上爬者,他必毫不留情清理掉。以前那個他離他愈來愈遠,到夫猛和薛娘同時失踪,他生出與以前所有關係一刀兩斷的感覺。現在當然清楚那隻是一個錯覺,他看到薛娘女兒的一刻,以前的那個他又回來了。

  那是一種沒法告訴別人的痛苦。

季聶提沉聲道:“讓我看地勢圖。”

韓開甲取來圖卷,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攤開。

季聶提要好一會後,才能勉強自己集中精神在圖裡的山川形勢上。以他一貫的才智,加上豐富的經驗,要設計出一個將計就計的反擊方案,該是易如反掌,可是現在他的腦袋卻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他不但失去信心,也失去鬥志。

昨夜的行動,是經過精心的部署,考慮到每一個可能性,幾可說是完美無暇。可是一個女子,一個轟雷,所有苦心便被徹底破壞,變成一場鬧劇。正如辜月明所說的,即使最冥頑不靈的人,也要臣服在 “天意”之下。

季聶提伸手指著地勢圖上一處山脈,道:“這個地方叫相思谷,草樹茂密,山勢險奇,位於湘水西面三十里處,是敵人最理想的伏擊地點。”

韓開甲和莫良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在這種地理形勢下,光是一個五遁盜已極難應付,何況還有辜月明和丘九師兩個可怕的高手。

季聶提收回手指,道:“若我們到相思谷去,肯定是去送死。”

韓開甲和莫良聽得大為錯愕,呆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季聶提整個人輕鬆起來,因為他已為自己的將來下了決定。

韓開甲深吸一口氣,道: “我們可以藉沿途換馬的優勢,趕在敵人前面先一步到雲夢澤去,與駐在湘水渡口的兄弟會合,然後靜待敵人投入羅網,如此將可穩操勝券。”

季聶提暗嘆一口氣,韓開甲提出的,該是最妥善可行的辦法,自保肯定有餘,能否殺死敵人,卻要看老天爺的心意。這輩子他還是首次感到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之內。而最大的問題,是殺了三人又如何?他如何向置楚盒於最重要地位的鳳公公交代?他匆匆離開岳陽,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面對鳳公公,其它理由全是藉口。

他明白權力鬥爭的遊戲是怎樣玩的,清楚自己已完蛋了,過往的所有努力,辛苦掙回來的成果,已盡付東流。現今進退兩難的情況,正意味著失敗,徹底的失敗。

季聶提道:“你們詐作全力追趕五遁盜,到抵達相思谷前,改入谷為折往湘水,到那裡與我們的兄弟會合,此時大公公的船隊也該抵達湘水的臨時渡頭,一切自有大公公拿主意。”

  韓開甲和莫良愕然以對。

季聶提平靜的道:“你們如實的向大公公報上確切的情況,不可以有任何隱瞞,否則後果是誅家滅族的大禍。”

韓開甲急喘了幾口氣,壓低聲音道:“情況真的這般惡劣嗎?”

季聶提淡淡道: “你們追隨我多年,多少該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任何失敗,總有該負起責任的人,這回負責任的人就是我。”

莫良道:“我們該如何向大公公交代大統領的情況?”

季聶提心忖韓開甲關心的是他,而莫良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不過此時已沒有心情計較,道:“告訴大公公,五遁盜是能否尋得古城的關鍵人物,而我則單獨去追捕他了。對付五遁盜,人多並不管用。”

  韓開甲一震道:“大統領!”

季聶提斷然道:“我意已決!你們立即依我之言行動。大公公會明白我在做甚麼,現在正值用人之時,大公公不會留難你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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