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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大地飛鷹[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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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19:56 |倒序瀏覽
【書籍簡介】

    鷹在盤旋,盤旋在艷藍的蒼穹下,在等著食他的死尸。  他還沒有死。  他也想吃這只鷹。  他同樣饑餓,餓得要命。  在生存已受到威脅時,在這種威脅已到達某種極限時,一個人和一只鷹並沒有什麼分別,同樣都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傷害對方。  他很想躍起來去抓這只鷹,很想找個石塊將這只鷹擊落,平時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現在他已精疲力竭,連手都很難抬起來。  他已經快死了。  江湖中的朋友如果知道他已經快死了,一定會有很多人為此而很驚奇,很悲傷,很惋惜,一定也有很多人會很愉快。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2 23:2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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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23:33
第一章 食尸鷹

    鷹在盤旋,盤旋在艷藍的蒼穹下,在等著食他的死尸。

    他還沒有死。

    他也想吃這只鷹。

    他同樣饑餓,餓得要命。

    在生存已受到威脅時,在這種威脅已到達某種極限時,一個人和一只鷹並沒有什麼分別,同樣都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傷害對方。

    他很想躍起來去抓這只鷹,很想找個石塊將這只鷹擊落,平時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現在他已精疲力竭,連手都很難抬起來。

    他已經快死了。

    江湖中的朋友如果知道他已經快死了,一定會有很多人為此而很驚奇,很悲傷,很惋惜,一定也有很多人會很愉快。

    他姓方,叫方偉,大家通常都叫他“小方”,要命的小方。

    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要命的人,奇怪得要命。

    他已經在一塊沒有水、沒有生命的干旱大地上掙扎著行走了十幾天,他的糧食和水都已在那次風暴中遺失。

    現在他身上只剩下了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劍和一條三寸七分長的傷口,唯一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赤犬”。

    “赤犬”是一匹馬,是馬嘯峰送給他的。

    馬嘯峰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主人,對于馬,遠比浪子對女人還有研究,就算是一匹最頑劣的野馬,到了他手里,也會被訓練成良駒。

    他送給朋友的都是好馬,可是現在連這匹萬中選一的好馬都已經快倒下去了。

    小方輕輕拍著它的背,干裂的嘴角居然仿佛還帶著微笑。

    “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們連老婆都沒有娶到,怎麼能死?”

    烈日如火焰,大地如烘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烤焦了,幾百里之內,都看不見人蹤。

    但是他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後面跟著他。

    他並沒有看見這個人,也沒有听到這個人的腳步聲,但是他可以感覺得到,一種野獸般奇異而靈敏的感覺。

    有時他幾乎已感覺到這個人距離他已經很近,他就停下來等。

    他不知有多麼渴望能見到另外一個人,可惜他等不到。

    只要他一停下來,這個人仿佛立刻也停了下來。

    他是個江湖人,有朋友,也有仇敵,希望能將他頭顱割下來的人一定不少。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跟著他?是不是要等他無力抵抗時來割他的頭顱,現在為什麼還不出手?是不是還在提防著他腰際的這柄劍?

    他沒有仔細去想。

    有時饑餓雖然能使人思想靈活,現在他卻已餓得連集中思想的力量都沒有了。

    又掙扎著走了一段路,他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遮擋陽光的沙丘。

    他在沙丘後的陰影中躺了下來,那只鷹飛得更低了,好象已把他當作個死人。

    他還不想死,他還要跟這只鷹拼一拼,斗一斗,可惜他的眼楮已經漸漸張不開了,連眼前的事都已變得膝朦朧隴。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人。

    據說沙漠中常常會出現海市蜃樓,一個人快死的時候,也常常會有幻覺。

    這不是他的幻覺,他真的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件極寬大的白色袍子,頭上纏著白布,還戴著頂很大的笠帽,帽檐的陰影下,露出了一張尖削的臉,一張寬闊的嘴和一雙禿鷹般的眼楮。

    小方揉了揉眼楮,確定自己絕沒有看錯。在這片冷酷無情的沙漠上,能看到一個同類的生命,實在是件令人喜歡振奮的事。

    他立刻坐了起來,干裂的嘴又露出了微笑,這人卻長嘆了口氣,顯得很失望。

    小方忍不住問︰“你心里有什麼難過的事?”

    “沒有。”

    “你為什麼嘆氣?”

    穿白袍的人嘆道︰“因為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很少有人會為了這種理由而嘆氣的,小方又忍不住問︰“還能笑得出來有什麼不好?”

    “只有一點不好。”這人道︰“還能笑得出的人,就不會死得太快!”

    小方道︰“你希望我快點死?”

    這人道︰“越快越好。”

    小方道︰“你一直都在跟著我,就是希望我快點死?”

    小方接著又道︰“現在你應該看得出我連一點力氣沒有了,你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這人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你?”

    小方道︰“你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希望我快點死?”

    這人道︰“因為你看起來遲早都要死的,不但我希望你快點死,這只鷹一定也希望你快點死。”

    鷹仍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

    小方道︰“難道你也跟這只鷹一樣,在等著吃我的尸體?”

    這人道︰“既然你已經死了,你的尸體遲早總要腐爛的,這只鷹來吃你的尸體,對你連一點害處都沒有。”

    小方道︰“你呢?”

    這人道︰“我不想吃你,我只想要你身上這把劍。

    小方道︰“反正我死了之後也沒法子把這柄劍帶走,你帶走了,對我也沒什麼害處。”

    這人道︰“一點不錯。”

    小方道︰“你雖然希望我快點死,但卻絕不會出手殺我。

    這人道︰“我從不殺人。”

    小方道︰“可是別人如果一定要死,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等他死了之後,拿他一點東西,無論對任何人都連一點害處都沒有。”

    這人又嘆了口氣,說道︰“這道理一向很少有人能想得通,想不到你居然想通了。”

    小方微笑道︰“有很多別人想不通的道理,我都能想得通,所以我活得一向很快樂。”

    他忽然解下了腰間的劍,用力拋給了這個人。

    這人很意外︰“你這是干什麼?”

    小方道︰“我要把這柄劍送給你。”

    這人道︰“這是柄很名貴的劍。”

    小方道︰“你的眼光實在不錯。”

    這人道︰“你還沒有死︰為什麼就先把它送給我?…

    小方道︰“因為我自己活著時很愉快,我也希望別人愉快。

    他笑和的確像是很愉快︰“我反正都要死了,這把劍遲早是你的,我為什麼不早點送給你,讓你也愉快些?”

    這人道︰“我可以等。”

    小方道︰“等死絕不是件愉快的事;不管是等自己死,還是等別人死,都很不愉快。我從來都不做不愉快的事,也不想別人做。”

    這人用一雙禿鷹般的眼楮瞪著他,忽然又嘆了口氣,道︰“你這人真奇怪,怪得要命。”

    小方笑道︰“你說對了。”

    這人道︰“可是如果你想用這法子來打動我,讓我救你,你就錯了,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被人打動過。”

    小方道︰“我看得出。”

    這人又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再見。”

    “再見”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還想要再見,而是永不再見了。

    他走得並不快,他絕不會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浪費一分體力。

    劍還留在地上。

    小方道︰“你忘了你的劍。”

    這人道︰“我沒有忘。”

    小方說道︰“你為什麼不把這柄劍帶走?”

    這人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把這柄劍帶走。”

    小方道︰“我送給你,你反而不要?”

    這人道︰“我這一輩子從未要過活人的東西。”

    這人又接著道,“你現在還活著。”

    小方道︰“活人的東西你都不要。”

    這人道︰“絕不要。”

    小方道︰“可是有些東西卻是死人絕不會有的,譬如說,友情。”

    這人冷冷地看著他,好象從來也沒有听說過“友情”這兩個字。

    小方道︰“你從來沒有朋友?”

    這人的回答簡短而干脆︰“沒有。”

    她又開始往前走,只走出一步,又停下,因為他忽然听到遠方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听來就像是戰鼓雷鳴,殺氣森森。

    然後他就看見沙丘後塵頭大起,來的顯然不止一匹馬、一個人。

    他尖削冷漠的臉上立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也躺了下去,躺在沙丘的陰影下,看著那只盤旋低飛的食尸鷹。

    蹄聲漸迫,人馬卻仍距離很遠。忽然間,一陣尖銳的風聲破空呼嘯而來。

    鷹也有種奇異的本能,仿佛也已覺察出一種不祥的凶兆,已準備沖天飛起。

    可惜它還是慢了一步,風聲劃空而過,它的身子突然在空中一抖,斜斜地落了下來,帶著一根箭落了下來。

    一根三尺長的雕翎箭,從它的左翼下射進去,右背上穿出來,它的身子一跌下,就再也不能動。

    人馬遠在三十丈外,射出來的一箭,竟能將一只禿鷹射個對穿。

    小方嘆了口氣︰“不管這個人是誰,我都希望他來找的不是我。”

    艷藍的蒼穹下一片死寂,蹄聲遠遠停住,揚起的塵沙也落下。那只等著要吃別人尸體的禿鷹,已只有等著別人去食它的尸身。

    生命中所有的節奏在這一瞬間,仿佛都已停頓,可是生命必須繼續,這種停頓絕不會大長。

    片刻後蹄聲又響起,三匹馬如箭般轉過沙丘直馳而來,首先一騎馬上的人黑披風,紅腰帶,鞍旁有箭,手中有弓,腰間有刀。

    健馬剛停下,他的人已站在馬首前,人與馬動作的矯健,都讓人很難想象得到,他眼神的銳利也令人不敢逼視。

    “我叫衛天鵬。”

    他的聲音低沉,充滿了威嚴與驕傲。他只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好象就已足夠說明一切,因為每個人都應該听說過他的名字,無論誰听到這個名字後,都應該對他服從尊敬。

    但是現在躺在他面前的兩個人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正在瞪著小方︰“看來你一定已經在沙漠中行走了很多天,一定也遇上了那場風暴。”

    小方苦笑。

    對他來說,那場風暴簡直就像是場噩夢。

    衛天鵬問︰“這兩天你有沒有看到過什麼可疑的人?”

    小方道︰“看到過一個。”

    衛天鵬問︰“誰?”

    小方道︰“我。”

    衛天鵬的臉沉了下去,他不喜歡這種玩笑,冷冷道︰“遇到可疑的人,我只有一種法子對付他。”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你知道什麼?”

    小方道︰“遇到可疑的人,你一定會先割掉他一只鼻子,削掉他一只耳朵,逼問他的來歷,然後再一刀殺了他。”

    衛天鵬道︰“你是不是還要說自己是個可疑的人。”

    小方嘆了口氣,道︰“我說不說都一樣,像我這樣的人如果還不可疑,還有誰可疑?”

    衛天鵬厲聲道︰“你想要我用這種法子對付你?”

    小方道︰“反正我已經快死了,隨便你用什麼法子對付我都沒關系。”

    衛天鵬道︰“但是你可以不必死的,只要有一壺水、一塊肉,肌能救活你。”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我有水,也有肉。”

    小方道︰“我知道。”

    衛天鵬道︰“你為什麼不求我?”

    小方道︰“我為什麼要求你?”

    衛天鵬道︰“因為我可以救你的命!”

    小方笑了笑︰“你若肯救我,用不著我求你;你若不肯,我求你也沒用。”

    衛天鵬盯著他,全身上下好象連一點動作都沒有,但是忽然間他的弓已引滿,箭已在弦,“颶”的,一枝箭射了出去。

    小方沒有動,連眼楮都沒有眨,因為他已看出這一箭的目標不是他。

    這一箭射的是那尖臉鷹眼的白袍人,射的是他致命的要害。

    衛天鵬好象始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但卻要一箭射穿他的咽喉。

    衛天鵬“怒箭神弓”,百發百中,從來沒有失過手。

    這一次卻是例外。

    白袍人只伸出兩根手指,就將這可以在四十丈外射穿飛鷹的一箭夾住。

    衛天鵬的瞳孔聚然收縮,瞳孔里忽然閃出了刀光。

    跟著他來的兩騎勁裝少年腰畔的旋風刀已出鞘。

    衛天鵬忽然揮手,竟以掌中的鐵背弓擊落了他們手里的刀。

    少年怔住。

    衛天鵬冷笑道︰“你們知道他是誰?憑你們也敢在他面前拔刀?”

    他慢慢地轉過身,面對白袍人,冷冷地接著道︰“但是你若以為你躺在地上裝死就可以讓我認不出你,你也錯了。”

    小方忍不住問道︰“你認得他?他是誰?”

    衛天鵬道︰“他就是卜鷹!”

    卜鷹!

    小方的眼楮睜大了。

    無論誰看見這個人,眼楮都會睜大的,因為江湖中幾乎已沒有比他更神秘的人。

    在他多姿多采的一生中有許多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充滿了神秘的傳奇。

    小方輕輕吐出口氣,道︰“想不到今天我總算見到了卜鷹。”

    衛天鵬道︰“我也想不到。”

    小方道︰“你跟他有仇?”

    衛天鵬道︰“沒有。”

    小方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衛天鵬道︰“我只不過要試試他究竟是不是卜鷹。”

    小方道︰“如果他是卜鷹,就絕不會死在你的箭下;如果他死了,就絕不會是卜鷹。”

    衛天鵬道︰“不錯。”

    小方道︰“如果他死了,死的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怒箭神弓斬鬼刀’縱橫江湖,殺錯個把人有什麼關系。

    衛天鵬道︰“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冷冷地接道︰“為了三十萬兩黃金,就算殺錯三五百個人也沒關系。”

    小方聳然道︰“三十萬兩黃金?哪里來的三十萬兩黃金?”

    衛天鵬道︰“我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這一天是九月十六,距離鐵翼慘死,黃金失劫的時候才三四天,這件驚天動地的巨案,江湖中還沒有人知道。

    小方道︰“你是不是認為他知道?”

    衛天鵬冷笑一聲,道︰“卜大公子是千金之體,若不是為了三十萬兩黃金,怎麼會到這既無醇酒、也沒有美人的窮荒之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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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25:49
第二章 怒箭

    小方道︰“對。”

    衛天鵬道︰“卜大公子揮手千金,視錢財如糞土,若不是因為常常有這種外快,哪里來的那麼多黃金讓他揮手散去?”

    小方道︰“對。”他想了想,忽然又道︰“只有一點不大對。”

    衛天鵬道︰“哪一點?”

    小方道︰“三十萬兩黃金究竟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麼多金子,我只知道就算有人把這三十萬兩黃金送給我,我也絕對搬不走。”

    他笑了笑,又道︰“你認為這位卜大公于一個人就能把三十萬兩黃金搬走葉

    衛天鵬冷冷道︰“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人?”

    卜鷹忽然說道︰“我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衛天鵬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卜鷹道︰“我的開銷一向很大,這點金子我正好用得著。”

    衛天鵬說道︰“是三十萬兩,不是一點。”

    卜鷹居然也承認,道︰“的確不是一點。”

    衛天鵬道︰“所以這批黃金無論落在誰手里,要把它藏起來都很難。”

    卜鷹道︰“的確很難。”

    衛天鵬道︰“既然沒法子藏起來,就絕對沒法子運走。”

    劫案發生的第三天早上,這地區已偵騎密布,就算是要運三百兩黃金出去都不容易。

    衛天鵬盯著卜鷹,冷冷道︰“所以我看你還是把它交出來的好。”

    卜鷹忽然用帽子蓋住了臉,不理會他了。

    小方卻忍不住問︰“你怎能知道這批黃金在他手里?”

    衛天鵬道︰“護送這批黃金的人是鐵翼。”

    小方道︰“鐵膽神槍鐵翼?”

    衛天鵬點點頭,又問道︰“江湖中能殺他的人有幾個?”

    小方道︰“不多。”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黃金失劫,鐵翼和他的鐵血三十六騎都已慘死?”

    小方道︰“不知道。”

    衛天鵬道︰“這位卜大公子怎麼會知道的?”

    小方不說話了。

    衛天鵬一只手握弓,另一只手已握住了他腰畔的刀柄。

    他的刀還未出鞘,可是他的瞳孔中已經露出了比刀鋒更可怕的殺機。

    小方實在很想把卜鷹臉上蓋著的帽子掀起來,讓他看看這雙眼楮。

    衛天鵬一刀出手,連鬼都能斬,何況是一個臉上蓋著頂帽子的人。

    何況他壺中還有箭;比雷霆更威,比閃電更快的怒箭。

    帽子還在臉上,刀仍在鞘。

    忽然間,沙丘後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石米,柯拉柯羅!”

    小方當然听不懂這六個字的意思,可是他能听得出呼聲充滿了恐懼,一種可以將人的魂魄都撕裂的恐懼。

    他听到這聲慘叫時,衛天鵬已箭一般竄了出去,轉過了沙丘。

    他本來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但是他一向很好奇,“好奇”也是有限幾樣能激動人心的力量之一,也能激發人類最原始的潛力。

    他居然也跳了起來,跟著卜鷹轉過沙丘。

    一轉沙丘,他就看到了一幕他這一生永遠都忘不了的景象。

    如果不是他的胃已經空了,他很可能會嘔吐。

    馬在狂奔,人已倒下。

    衛天鵬的旋風三十六把快刀,已倒下三十四個,倒在血泊中。

    他們的刀還未出鞘。

    他們都是江湖中極有名的快刀手,可是他們來不及拔刀,就已慘死。

    他們看來竟不像死在別人手里的,而是死在一只貓的爪下,因為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有三條仿佛是貓爪抓出來的血痕。

    一個裝束奇異的藏人,一張久已被風霜侵蝕得如同敗革般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正跪在地上,高舉著雙手,向天慘呼。

    “石米,柯拉柯羅!”

    甦瑪今年五十一歲,從三十四歲就已開始做漢人的向導,除了他的族兄馬魯外,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熟悉這片大沙漠。

    無情的沙漠,就像是一個荒唐的噩夢,有時雖然也會出現些美麗的幻景和令人瘋狂的海市蜃樓,但是最後的終結還是死。

    對他來說,死已經不能算是件可怕的事,他已見過無數死人白骨。

    從來也沒有看過他如此恐懼,他怕得全身都在抽筋。

    恐懼也是種會傳染的疾病,就像是瘟疫,看見別人害怕,自己也會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

    何況名震江湖的旋風三十六刀,竟在片刻間幾乎全都慘死,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

    小方忽然發覺自己的手腳都已冰冷,冷汗已經從鼻尖冒了出來。

    他跳起來的時候,卜鷹還躺著,臉上還蓋著頂帽子,等他轉過沙丘時,卜鷹已經在這里了。

    卜鷹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卜鷹身上每根血管里流著的好象都不是血,是冰水。

    但是小方卻听見他嘴里也在喃喃低語,說的也是那魔咒般的六個字。

    “石米,柯拉柯羅。”

    小方立刻問︰“你懂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卜鷹道︰“我懂。”

    小方道︰“你能不能告訴我?”

    卜鷹道︰“能。”

    小方道︰“石米的意思,是不是用石頭做成的米?”

    卜鷹道︰“不是,石頭不是米,石頭不能做米,石頭不能吃,石頭如果能吃,世上就不會餓死人了。”

    小方道︰“可是我听見他剛才說的明明是‘石米’,你剛才也說過。”

    卜鷹道︰“那是藏語。”

    小方道︰“在藏語里石米是什麼?”

    卜鷹道︰“是貓。”

    小方道︰“貓?”

    卜鷹道︰“貓!”

    貓是種很柔順、很常見的動物,連六七歲的小姑娘,都敢把貓抱在懷里。

    貓吃魚。

    人也吃魚,吃得比貓還多。

    貓吃老鼠。

    可是有很多人都怕老鼠,卻很少有人怕貓。

    小方道︰“貓有什麼可怕?連魚都不怕貓,魚怕是人,抓魚的人。”

    卜鷹道︰“對。”

    小方道︰“只有老鼠才怕貓。”

    卜鷹道︰“錯。”

    他禿鷹般的銳眼里忽然露出種奇怪的光芒,仿佛在跳望著遠方某一處充滿了神、妖異而邪惡的地方。

    小方仿佛也被他這種神情所迷惑,竟沒有再問下去。

    衛天鵬還在想法子使甦瑪恢復平靜,讓他說出剛才的經過,但是就連藏人最喜愛的青裸酒,都無法使他平靜下來。

    過了很久,卜鷹才慢慢地接著道︰“故老相傳,在大地的邊緣有一處比天還高的山峰,山上不但有萬古不化的冰雪,而且還有種比惡鬼更可怕的妖魔。…

    小方道,“你說的,是不是聖母之水峰?”

    卜鷹點頭,道︰“我說的這種妖魔就是貓,雖然它身子已煉成人形,它的頭還是貓。”

    小方道︰“柯拉柯羅是什麼?”

    卜鷹說道︰“是強盜,一種最凶惡的強盜,不但要劫人的錢財,還要吃人的血肉。”

    他接著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藏邊深山中的‘果爾洛人’,他們的生活和語言都跟別人不同,而且凶悍野蠻,比哈薩克人更殘酷。”

    最後他又補充道︰“果爾洛在梵文中還另外有種意思。”

    小方道︰“什麼意思?”

    卜鷹道︰“怪頭。”

    小方嘆了口,道︰“貓頭人身的妖魔,殘酷野蠻的怪頭強盜。”

    他看看甦瑪︰“難怪這個人怕得這麼厲害,現在連我都有點害怕了。”

    衛天鵬忽然拉起甦瑪一只不停在抽筋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開。

    他手里緊緊握著一面小旗,上面繡著的赫然正是一個貓首人身的妖魔。

    甦瑪又跪下來,五體投地,向這面旗膜拜,嘴里念念有詞,每一句話中都有同樣六個字︰“石米,柯拉柯羅/

    現在,小方總算已明白這六個字的意思——貓盜!

    現在甦瑪總算鎮靜下來,說出了他剛才親眼看見的事。

    這三十四名旋風快刀手,就是死在“貓盜”手里的。

    他們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現,他們的身于是人,頭是貓,額上長著貓耳般的角。

    他們真的有種妖異而邪惡的魔力,所以久經訓練的快刀手們,還來不及拔刀,就已慘死在他們手里。

    他們留下甦瑪這條命,只因為他們要他傳告一句話給衛天鵬。

    ——殺人劫金的都是他們,無論誰再追查這件事,必死無疑,死了後還要將他的魂魄拘在聖母之水山根下的冰雪地獄里,受萬年寒風刺骨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天色已漸漸暗了,天地間仿佛忽然充滿了一種邪惡肅殺的寒意。

    小方很想找點青稞酒喝。

    旋風快刀手的身上,就算沒有酒,至少總帶著水,現在對他們已沒有用。

    可是貓盜不但奪走了他們的性命,連他們的羊皮水袋都已被劫走。

    衛天鵬靜靜地听甦瑪說完,忽然轉過身,盯著卜鷹道︰“你相信他說的話?”

    卜鷹道︰“我想不出他為什麼要說謊。”

    衛天鵬冷笑,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那種貓頭人身的怪物?”

    卜鷹道︰“你不信?”

    小方忽然說道︰“我也不信,可是我相信那三十萬兩黃金,一定是被貓盜劫走的。”

    衛天鵬說道︰“無論什麼人只要戴上一個形式像貓頭的面具,就可以自稱為貓盜。”

    小方道︰“無論什麼人都可以?無論什麼人都可以在一瞬間殺死你三十四個旋風快刀手?無論什麼人都可以殺死鐵膽神槍和他的鐵血三十六騎?”

    衛天鵬不說話了。

    就算這群貓盜不是妖魔,是人,一定也是些極可怕人。

    他們不但行蹤飄忽,而且一定是有種詭秘而邪異的武功。

    卜鷹忽然道︰“我只相信一點。”

    小方道︰“哪一點?”

    卜鷹道︰“如果他們要殺一個人,絕不是件困難的事。”

    衛天鵬的臉色變了。

    卜鷹冷冷地看著他,道︰“還有一點你也應該明白。”

    衛天鵬道︰“你說。”

    卜鷹道︰“如果我是貓盜,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

    衛天鵬走了。

    正在臨走前的那片刻間,小方本來以為他會出手的。

    他已經握住了他的刀,每一個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他的刀法,絕對可以名列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前十位,他的斬鬼刀,鋒利沉重,而且特別加長,他的人,也遠比卜鷹高大雄壯。

    卜鷹卻很縴弱,除了那雙禿鷹般的銳眼外,其他的部分看來都很縴弱,尤其是他的一雙手,更縴弱如女子。

    幾乎連小方都不信他能接得住名震天下的怒箭神弓斬鬼刀。

    但是衛天鵬自己的想法卻不同。

    所以他走了,帶著他“旋風三十六刀”中僅存的兩個人走了,連一句話都不再說就走了。

    衛天鵬無疑是個極謹慎的人,而且極冷酷。

    他走的時候,連看都沒有再去看地上的那些尸體,他們雖然是他子弟,可是對他已沒有用。

    小方卻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不將他們埋葬了再走?”

    衛天鵬的回答就像他做別的事一樣,都令人無可非議。

    “我已經埋葬廠他們。”他說,“天葬。”

    卜鷹還沒走。

    他又躺了下去,躺在沙丘後的避風處,用那件寬大的白袍將全身緊緊裹住。

    沙漠就像是個最多變的女人,熱的時候可以使人燃燒,冷的時候卻可以使人連血都結冰。

    一到了晚上,這片酷熱如烘爐的大沙漠就會變得其寒徹骨,再加上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在無聲無息中就能扼殺天地問所有的生命。沒有人願意冒這種險。

    現在天色剛剛暗下,卜鷹顯然已準備留在這里度過無情的長夜。

    小方在他旁邊坐下來,忽然對他笑了笑,道︰“抱歉得很。”

    卜鷹道︰“為什麼要抱歉?”

    小方道︰“因為明天早上醒來時,我一定還是活著的,你要等我死,一定還要等很久。”

    他已經找到了那只曾經想食他尸體的鷹,現在他已準備吃它的尸體。

    他嘆息著道︰“現在我才知道,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一個人和一只食尸鷹就會變得沒什麼不同了。

    卜鷹道︰“平常的時候,也沒什麼不同。”

    小方道︰“哦?”

    卜鷹道︰“你平常吃不吃牛肉?”

    小方道︰“吃。”

    卜鷹笑道︰“你吃的牛肉,也是牛的尸體。”

    小方苦笑。

    他只能苦笑,卜鷹說的話雖然尖銳冷酷,卻令人無法反駁。

    “赤大”還沒有倒下去。

    它能支持到現在,因為小方將最後的一點水給了它,因為馬雖然是獸,可是馬的獸性卻比人少,至少它不沾血腥。

    它不食尸體。

    卜鷹忽然又道︰“你不但有把好劍,還有匹好馬。”

    小方苦笑道︰“只可惜我這個人卻不能算是個好人。”

    卜鷹道︰“所以別人才會叫你要命的小方。”

    小方道︰“你知道?”

    現在天色已經很暗,已經看不見他的臉色,他的聲音中充滿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卜鷹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小方道︰“你還知道什麼?”

    卜鷹道︰“你的確是個很要命的人,脾氣譯得要命,骨頭硬得要命,有時闊得要命,有時窮得要命,有時要別人的命,有時別人也想要你的命。”

    他淡淡地接著道︰“現在至少就有十二個人在追蹤你,要你的命。”

    小方居然笑了笑,道︰“只有十三個?我本來以為來的還要多些。…

    卜鷹道︰“其實根本用不著十三個,只要其中的兩個人來了就已足夠。”

    小方道︰“哪兩個?”

    卜鷹道︰“搜魂手和水銀。”

    小方道︰“水銀?”

    卜鷹道︰“你沒有听過這個人?”

    小方道︰“水銀是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卜鷹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是個殺人的人,以殺人為生。”

    小方道︰“這種人不止他一個。”

    卜鷹道︰“但是他要的價錢至少比別人貴十倍,因他殺人從來沒有失過手。”

    小方道︰“我希望他是個女的,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如果我一定要死,能夠死在一個美女手里總比較愉快些。”

    卜鷹道︰“他可能是個女的,可能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也可能是個老頭子,老太婆。”

    小方道︰“也可能是你。”

    卜鷹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也可能是我。”

    風更冷,黑暗已籠罩大地,兩個人都靜靜地躺在黑暗中,互相都看不見對方的臉。又過了很久,小方忽然又笑了︰“我實在不該懷疑你的。”

    卜鷹道︰“哦?”

    小方道︰“如果是你,現在我已經是個死人。”

    卜鷹冷冷道︰“我還沒有殺你,也許只因為我根本不必著急。”

    小方道︰“也許。”

    卜鷹道︰“所以你只要一有機會,就應該先下手殺了我。”

    小方道︰“如果你不是水銀呢?”

    卜鷹說道︰“殺錯人,總比被人殺錯好。”

    小方道︰“我殺過人,可是我從來沒有殺錯過人。”

    卜鷹道︰“你殺的人都該死?”

    小方道︰“絕對是。”

    卜鷹道︰“可是我知道你至少殺錯了一個人。”

    小方道︰“誰?”

    卜鷹道︰“呂天寶。”

    他又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富貴神仙’的獨生子,你明明知道你殺了呂天寶後,他是絕不會放過你的。你當然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肯為他賣命。”

    小方道︰“我知道。”

    卜鷹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小方道︰“因為他該死,該殺。”

    卜鷹道︰“可是你殺了他之後,你自己也活不長了。”

    小方道︰“就算我殺了他之後馬上就會死,我也要殺他。

    他的聲音里忽然充滿憤怒︰“就算我會被人千刀萬剮打下十八層地獄去,我也要殺了他,非殺不可。”

    卜鷹道︰“只要你認為是該殺的人,你就會去殺他,不管他是誰,都一樣?”

    小方道︰“就算他是天皇老子,也一樣。”

    卜鷹居然也忽然嘆了口氣,道︰“所以現在你只有等著別人來要你的命了。”

    小方道︰“我一直都在等,時時刻刻都在等。”

    卜鷹沉聲道︰“你絕對不會等得大久的。”

    無邊無際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生命。

    小方也知道自己不會等得太久,他心里已經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水銀是無孔不入的,絕不會錯過一點機會。

    水銀流動時絕沒有一點聲音。

    你只要讓一點水銀流入你的皮肉里,它就會把你全身的皮都剝下來。

    一個人如果叫做“水銀”,當然有他的原因。

    小方也知道他絕對是個極可怕的人。

    他受的傷很不輕,傷口已潰爛,一只鷹的血肉,並沒有使他的體力恢復,在他這種情況下,他好象只有等死。

    等死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卜鷹忽然又在問︰“你知不知道搜魂手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

    搜魂手姓韓,叫韓章。

    他並不時常在江湖中走動,但是他的名氣卻很大,因為他是“富貴神仙”供養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用的獨門兵刃就叫做“搜魂手”,在海內絕傳已久,招式奇特毒辣,已不知搜去過多少人的魂。

    卜鷹道︰“但是還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小方道︰“什麼事?”

    卜鷹道︰“他另外還有個名字,他的朋友都叫他這個名字。”

    小方道︰“叫他什麼?”

    卜鷹道︰“瞎子。”

    瞎子並不可怕。

    但是小方听見這兩個字,心就沉了下去。

    瞎子看不見,瞎子要殺人時,用不著看見那個人,也一樣可以殺了他。

    瞎于在黑暗中也一樣可以殺人。

    沒有星光,沒有月色,在這種令人絕望的黑暗中,瞎子遠比眼楮最銳利的更可怕。

    卜鷹道︰“他並沒有完全瞎,但是也跟瞎子差不多了,他的眼楮多年前受過傷,而且……”

    他沒有說下去,這句話就像是忽然被一把快刀割斷了。

    小方全身上下的寒毛在這一瞬間忽然一根根豎起。

    他知道卜鷹為什麼閉上了嘴,因為他也听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既然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聲,而是另外一種聲音。

    一種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見的聲音,一種只有用野獸般靈敏的觸覺才能听見的聲音。

    有人來了!

    想要他命的人來了。

    他看不見這個人,連影子都看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個人,距離他已越來越近。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沙粒,冰冷的長劍。

    小方已握住了他的劍。

    他還是看不見這個人,連影子都看不見。

    但他已感覺到一種奪人魂魄的殺氣。

    他忽然往卜鷹那邊滾了出去。

    卜鷹剛才明明是躺在那里的,距離他並不遠,現在卻已不在了。

    但是另外一定有個人在,就在他附近,在等著要他的命。

    他不敢再動,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漸僵硬。

    忽然間,他又听見了一陣急而尖銳的風聲。

    他從十四歲時就開始闖蕩江湖,就像是一條野狼般在江湖中流浪。

    他挨過拳頭,挨過巴掌,挨過刀,挨過劍,挨過各式各樣的武器和暗器。

    他听得出這種暗器破空的風聲,一種極細小。極尖銳的暗器,這種暗器通常都是用機簧打出來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他沒有閃避,沒有動。

    他一動就死。

    “叮”的一聲,暗器已經打下來,打在他身旁的沙粒上。

    這個人算準他一定會閃避,一定會動的,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論他從哪邊閃避,只要一動就死。

    他沒有動。

    他听出風聲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過來的,他也算準了這個人出手的意向。

    他並沒有十成把握,這種事無論誰都絕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這問不容發的一剎那間,他也沒法子多考慮。

    但是他一定要賭一賭,用自己的性命作賭注,用自己的判斷來下注。

    這一注他下得好險,贏得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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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27:54
第三章 瞎子

    但是這場賭還沒有完,他一定還要賭下去,他的對手絕不肯放過他的。

    這一手他雖然贏了,下一手很可能就會輸,隨時都可能會輸,輸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他連對手的人都沒有看見,就已把命輸了出去。

    他本來就已準備要死的,可是這麼樣死法,他死得實在不甘心。

    他忽然開始咳嗽。

    咳嗽當然有聲音,有聲音就有目標,他已將自己完全暴露給對方。

    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陣風聲,一陣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風聲。

    他的人卻已竄了出去,用盡他所有的潛力竄了出去,從風聲下竄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閃起了劍光。

    在他咳嗽的時候,他已經抽出了他的劍,天下最鋒利的七把劍之一。

    劍光一閃,發出了“叮”的一響,然後就是一聲鐵器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一聲響過,又是一片死寂。

    小方也不再動,連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冷汗正從鼻尖往下滴落,又不知過了多久,就像永恆般那麼長久,他才听到另外一種聲音。

    他正在等待著的聲音。

    一听見這種聲音,他整個人就立刻虛脫,慢慢地倒了下去。

    小方听到的是一聲極輕弱的呻吟和一陣極急促的喘息。

    人們只有在痛苦已達到極限、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時,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

    他知道這一戰他又勝了,勝得雖然淒涼而艱苦,可是他總算勝了。

    他勝過,常勝,所以他還活著。

    他總認為,不管怎麼樣,勝利和生存,至少總比失敗好,總比死好。

    可是這一次他幾乎連勝利的滋味都無法分辨,他整個人忽然間就已虛脫,一種因完全松弛而產生的虛脫。

    四周還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勝利和失敗好象已沒什麼分別,睜著眼楮和閉上眼楮更沒有分別。

    他的眼簾漸漸閻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為生與死好象也沒什麼分別了。

    一一你不能死。

    ——只要還有一分生存的機會,你就不能放棄。

    ——只有懦夫才會放棄生存的機會。

    小方驟然驚醒,躍起。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樣,總是忽然而來,也許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但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遲早總會來的。

    他終于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這個人也沒有死。

    他還在掙扎,還在動,動得艱苦而緩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礫中垂死的魚。

    他手里剛拿起了一樣東西。

    小方忽然撲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因為他已看到這個人手里拿著的這樣東西是個用羊皮做的水袋。

    在這里,水就是命,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小方的手已因興奮而發抖,野獸般撲過去,用野獸般的動作奪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還有一滴水,也許就能使生命延續。

    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多麼可貴的生命,多麼值得珍惜。

    小方用顫抖的手拔開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已感覺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準備將袋里的這點水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要慢慢地享受,享受水的滋潤,享受生命。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這個人的眼楮。

    一一雙充滿了痛苦、絕望和哀求的眼楮,一雙垂死的眼楮。

    這個人受的傷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這點水。沒有水,這個人必將死得更俠。

    這個人雖然是來殺他的,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竟忘記了這一點。

    因為他是人,不是野獸,也不是食尸鷹。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和一只食尸鷹,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有分別的。

    人的尊嚴、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拋不開、也忘不了的。

    他將這袋水還給了這個人,這個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雖然他也曾經想要這個人的命,但是在這一瞬間,在人性受到如此無情的考驗時,他只有這麼做。

    他絕不能從一個垂死的人手里掠奪,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中喝水時,小方才發現她是個女人,極美的女人,雖然看來顯得蒼白而憔悴,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嬌弱和美麗。

    一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里,獨自來殺人。

    她已經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愉地打量著小方,眼楮里仿佛帶著歉意。

    “我本來應該留一半給你的。”她拋下空水袋,輕輕嘆息,“可惜這里面的水實在太少了/

    小方笑笑。

    他只有對她笑笑,然後才忍不住問︰“你是瞎子,還是水銀?”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經過水的滋潤後,她本來已經很美麗的眼楮看來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銀?”小方追問。

    “我只听說過這名字,卻一直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又在嘆息︰“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偉。”

    “但是你卻要殺我。”

    “我一定要來殺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

    “因為水,在這種地方,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著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殺了你,他們才給我水喝,否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喝水了。”

    她的聲音里充滿恐懼︰“有一次我就幾乎被他們活活渴死,那種滋味我死也不會忘記。這一次我就算能活著回去,只要他們知道你還沒有死,就絕不會再給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對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讓你割下我的頭顱來,讓你帶回去換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溫柔而淒涼︰“我也是個人,不是畜牲,你這麼對我,我寧死也不會再害你。”

    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她︰“他們是誰?”

    他不必問。

    他們當然就是富貴神仙派來追殺他的人,現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鷹已走了。

    這個人就像是大漠中的風暴,他要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要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你永遠猜不出他什麼時候會來,更猜不出他什麼會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將升起,小方終于開口。“你不能留在這里。”他忽然說,“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回到他們那里去。”

    “為什麼?”

    “因為只要太陽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內,都會變成烘爐,你喝下的那點水,很快就會被烤干的。”

    “我知道,留在這里,我也是一樣會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也不想讓你看著我死。”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來,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她受的傷不輕。

    小方剛才那一劍,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離她心髒最多只有兩寸。

    現在她已寸步難行,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個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這里好象只有你一個人。”

    “朋友並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過去,輕撫“赤大”的柔鬃︰“我也見過有很多你把他當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這匹馬?”她顯得很驚異,“你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為什麼不能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帶苦澀︰“我浪跡天涯,無親無故,只有它始終跟著我,生死與共,至死不棄,這樣的朋友你有幾個?”

    她垂下了頭,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問︰“現在你為什麼要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輕拍“赤犬”︰“它是匹好馬,他們絕不會讓它死的。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渴死。我讓它送你回去,才是你們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頭,凝視著它,又過了很久,又輕輕地問︰“你有沒有替你自己想過,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自己要怎麼樣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對她笑笑。

    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說出了她對他的想法︰“你真是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來就是。”

    太陽已升起。

    大地無情,又變為烘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燒,燃燒的終極就是滅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負著那個被迫來殺人的女人走了。也許它並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也不能違抗他,它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附近已看不見別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熱的沙礫上,勉強支持著不讓眼楮閉上。

    可是大地蒼穹在他眼中看來,仿佛都已變成了一團火焰。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為他已看見了一種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見的幻象,他忽然看見了一行儀從豐都的轎馬,出現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每個人身上都仿佛在閃動著黃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著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滿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這不是他的幻覺,不是蒼天用來安撫一個垂死者的幻覺,就一定是陰冥中派來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楮終于閉了起來,他已死得問心無愧。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六。

    小方醒來時,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

    他還沒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擺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帳篷角落里,旁邊的木幾上有個金盆,盆中盛滿了比黃金更珍貴的水。

    一個身材極苗條、穿著漢人裝束、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塊極柔軟的絲中,蘸著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縴長柔美,她的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剛出土的古玉,從他的眉、眼、臉、唇,一直擦到的腳趾,甚至把他指甲里的塵垢都擦洗得干干淨淨。

    一個人經歷于無數災難,出生入死後,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這麼樣一一種情況下,他的感覺是驚奇,還是歡喜?

    小方的第一種感覺,卻好象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黃金更珍貴的水替他洗澡,這己不僅是奢侈,簡直是罪惡。

    ——這里的主人是誰?是準救了他?

    他想問。

    可是他全身仍然軟弱無力,喉嚨里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澀,連舌頭都似將裂開。

    這個陌生的蒙面女子雖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卻沒有給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種感覺也不是驚喜,而是憤怒。

    但是他的怒氣並沒有發作,因為他又忽然發現這帳篷里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另外還有個人正靜靜地站在對面的角落里,靜靜地看著他。

    一個有自尊的男人,在別人的注視下,竟完全赤裸著,像嬰兒般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洗擦。

    這是什麼滋味,有誰能受得了?

    現在這女人居然開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餓,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經被挑引起來。

    那種情況更讓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開這女人的手,掙扎著坐起來,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點水,喝了水才有體力,就算是有別人在這盆水中洗過臭腳,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這女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忽然就捧起了這盆水,吃吃地笑著,鑽出了帳篷。

    小方竟沒有力量追出去,也沒法子追出去。他還是完全赤裸的,對面那個陌生的男人還在看著他。

    現在他才看清楚這個人。

    以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以後恐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

    對面那個角落里,有張很寬大、很舒服的交椅,這個人就站在倚子前面,卻一直沒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過去,他站在那里的樣子跟別人也沒什麼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站立的姿勢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麼不同?誰也說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卻讓人很難發現他的存在,因為他這個人好像已經跟他身後的椅子、頭頂的帳篷、腳下的大地溶為一體︰

    不管他站在什麼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過去,他是絕對靜止的,手足四肢、身體毛發、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沒有動,甚至連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仿佛在動,一直不停地在動。如果你一拳打過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麼地方,都可能立刻會受到極可怕的反擊。

    他的臉上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看著你,眼楮里也絕對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看見一一樣。

    他掌中有劍,一柄很狹、很長、很輕的烏鞘劍。

    他的劍仍在鞘里。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過去,就會感覺到一種逼人的劍氣。他手上那柄還沒有拔出鞘的劍,仿佛已經在你的眉睫咽喉間。

    小方實在不想再去多看這個人,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

    他在看別人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別人去看他的時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為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劍。

    小方忽然發覺自己手心濕了。

    只有在勢難兩存的生死搏殺之前,他的手心才會發濕。

    現在他只不過看了這個人幾眼,這個人既沒有動,對他也沒有敵意,他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難道他們天生就是對頭?遲早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對方手里?

    這種事當然最好不要發生。他們之間並沒有恩怨,更沒有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仇敵?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卻似乎已有了種不祥的預兆,仿佛已看見他們之間有個人倒了下去,倒在對方的劍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見倒下去的這個人是誰。

    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

    那個蒙面的女人又從帳篷外鑽了進來,手里還捧著那個金盆。

    她的笑聲清悅甜美,不但顯出她自己的歡悅,也可以令別人愉快。

    小方卻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會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問︰“你能不能給我喝點水?”

    “不能。”她帶著笑搖頭,“這盆水已經髒了,不能喝。”

    “髒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夠解渴。”

    “我還是不能給你喝。”

    “為什麼?”

    “因為這盆水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

    她還在笑︰“你應該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麼珍貴,這是我的水,我為什麼要給你喝?”

    “你寧可用盆水替我洗澡,卻不肯給我喝?”

    “那完全是兩回事。”

    為什麼是兩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說的話實在讓人很難听得懂。

    幸好她已經在解釋。

    “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麼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個身材很好的年青男人,從頭到腳都發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覺得很愉快,如果讓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笑得更甜︰“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方也想對她笑笑,卻笑不出。

    現在他雖然已經听懂了她的話,卻不懂她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

    這簡直不像人話。

    她自己卻好像覺得很有理︰“這是我的水,隨便我怎麼用它,都跟你完全沒有關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楮都彎彎地眯了起來,像一鉤新月,又像是個魚鉤,只不過無論誰都能看得出她想釣的不是魚,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來,我們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

    這是句人話。

    小方立刻問︰“我用什麼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

    她忽然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向小方背後指了指︰“你只要回過頭就知道了。”

    小方回過了頭。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已經有個人從後面走人了帳篷。

    平時就算是有只貓潛了進來,也一定早已被他發覺,可是現在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過頭,才看見這個人。

    他看見的是衛天鵬。

    衛天鵬身材高大,態度嚴肅,氣勢沉猛,十分講究衣著,臉上終年難得露出笑容,一雙稜稜有威的眼楮里,充滿了百折不回的決心。

    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能讓別人保持對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別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歲。二十一歲時,他就已經是關中最大一家鏢局的總鏢頭,這三十年來,始終一帆風順,從未遇到過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黃金失劫,他也有責任,他的親信弟子,幾乎全都忽然慘死。

    但是現在他看來仍然同樣威嚴尊貴,那種可怕的打擊竟未能讓他有絲毫改變。

    小方用軟榻上的豹皮圍住了腰,才抬起頭面對衛天鵬。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沒有救你。”衛天鵬道︰“誰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說話一向簡短直接︰“你殺了富貴神仙的獨生兒子,本來一定是要為他償命的。”

    “現在呢?”

    “現在你應該已經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

    他所說的“她”,竟是那個蒙面的女人。

    衛大鵬忽然又問︰“你知道她是什麼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認為我己認不出她了,因為今天早上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快要死了的可憐女人,被人逼著去殺我,反而中了我一劍,水袋里只剩下兩口水。”

    他嘆了口氣︰“因為她已知道未必能殺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當然不能帶得大多,免得被我搶走,樣子一定要裝得十分可憐,才能打動我。”

    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當然比剛才更愉快︰“那時你就不該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軟了。”

    衛天鵬忽又開口︰“可是她的心卻絕不軟,‘水銀’殺人時,心絕不會軟,手也絕不會軟。”

    這女人就是水銀,無孔不入的水銀!

    小方居然好象並不覺得意外。

    衛天鵬又問︰“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沒有殺你?”

    小方搖頭。

    衛天鵬道︰“因為呂天寶已經死了,那三十萬兩黃金卻仍在。”

    “呂天寶跟那批黃金有什麼關系?”

    “只有一點關系。”衛天鵬道︰“那批黃金也是‘富貴神仙’呂三爺的。”

    水銀道︰“無論準死了之後,都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在呂三爺眼中看來,一個死人當然比不上三十萬兩黃金。”她吃吃地笑著︰“否則他怎麼會發財?”

    衛天鵬道︰“所以你只要能幫我找出那三十萬兩黃金的下落,我保證他絕不會再找你復仇。”

    小方道︰“听起來這倒是個很好的交易。”

    水銀道︰“本來就是的。”

    小方道︰“你們一直懷疑黃金是被卜鷹劫走的,我正好認得他,正好去替你們調查這件事。”

    水銀笑道︰“你實在不笨。”

    衛天鵬道︰“只要你肯答應,不管你需要什麼,我們都可以供給你。”

    .小方道︰“我怎麼知道卜鷹的人到哪里去了?”

    衛天鵬道︰“我們可幫你找到他。”

    小方沉吟著,緩緩道︰“卜鷹並沒有把我當作朋友。替保鏢的人去抓強盜,也不能算丟人。”

    衛天鵬道︰“不錯。”

    小方道︰“我若不答應,你們就算不殺我,我也會被活活地渴死。”

    水銀嘆了口氣,道︰“那種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小方道︰“所以我好像非答應你們不可了。”

    水銀柔聲道︰“恢確實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

    小方也嘆了口氣,道︰“看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子的。”

    水銀道︰“所以你已經答應了。”

    小方道︰“還沒有。”

    水銀道︰“你還在考慮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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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53:15
第四章 生死之間

    小方道︰“我什麼都沒有考慮。”

    衛天鵬道︰“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小方道︰“不答應。”

    他的回答直接而簡單,簡單得要命。

    衛天鵬的臉色沒有變,可是眼角的肌肉己抽緊,瞳孔已收縮。

    水銀眼楮里露出種復雜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覺得很驚訝,又仿佛覺得很欣賞、很有趣。

    她間小方︰“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

    小方居然笑了︰“因為我不高興。”

    這理由非但不夠好,根本就不能成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小方不想說出來,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則,別人一向很難了解,他也不想別人了解。

    無論做什麼事,他覺得只要能讓自己間心無愧就已足夠。

    水銀輕輕嘆了口氣道︰“衛天鵬是不會殺你的,他從不勉強別人做任何事。”

    小方微笑道︰“這是種好習慣,想不到他居然有這種好習慣。”

    水銀道︰“我也不會殺你,因為我已經答應過你,絕不再害你。”

    她也對小方笑笑︰“守信也是種好習慣,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會有種好習慣尸

    小方承認︰“女人能有這種好習慣的確實不多。”

    水銀道︰“我們只不過想把你送回去,讓你一個人安安靜靜躺在那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難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來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沒有什麼關系。”

    “所以你還是不答應?”

    “是的。”

    他的回答還是如此簡單,簡單得要命。

    帳篷外又刮起風,吹起滿天黃沙,白晝很快就將過去,黑暗很快就將帶著死亡來臨。

    在這片無情的大地上,生命的價值本就已變得十分卑賤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經準備讓他們送回風沙中去等死。

    就在他剛想閉上眼楮時,他忽然听見一個人用奇特而生冷的聲音在問他︰“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著張開眼楮看,就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這個人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從未移動過片刻,眼楮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人在看著小方時,就好象一只貓在看著一只已經落入了蛛網的昆蟲。

    它們本就不是同類的。

    生命本就如此卑賤,生死間的掙扎當然也變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當然不會動心。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小方︰“你真的不怕死?”這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確實。

    但是他已經這樣做了,已經現出一種人類在面臨生死抉擇時的尊嚴與勇氣。

    有些問題根本就用不著言語來回答,也不是言語所能回答的。

    這個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沒有再問,卻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姿態也跟他站立之時同樣奇特。

    別人根本沒有看見他移動,可是他忽然已到了小方躺著的那張軟榻前。

    小方的劍就擺在軟榻旁那木幾上,他忽然又問︰“這是你的劍?”

    這問題不難回答,也不必拒絕回答。

    “是,是我的劍。”

    “你使劍?”

    “是。”

    忽然間,劍光一閃,如驚虹閃電。

    誰也沒有看見這個人伸手去拿劍,拔劍,可是,木幾上的劍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劍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劍到了他手里,他這個人立刻變了,變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劍一樣,也發出了驚虹閃電般的奪目光芒。

    可是這種光芒轉瞬就已消失,因為他掌中的劍忽然又已人鞘。

    他的人立刻又變得絕對靜止,過了很久,才一個一個字說︰“世人鑄劍千萬,能稱為利器卻只不過其中二三而已。”

    “寶劍名駒,本來就可遇不可求,萬中能得其一,已經不能算少了。”

    “你的劍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這人又問︰“你用它殺過人?”

    “偶一為之,只殺該殺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殺人耐未被殺,你的劍法想必不差。”

    “還算過得去,”

    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麼你另外還有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問道︰“哪條路?怎麼走廣

    “用你的劍殺了我。”他聲音里全無情感,“你能殺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則,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劍下了?”

    “是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有資格死在我劍下的人並不多,你能死在我劍下,已可算死而無憾。”…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狂,如果是別人說出的,小方很可能會笑出來。

    小方沒有笑。

    這句話不能笑,因為他看得出這個人說的是真話,簡簡單單的一句真話,既沒有炫耀,也不是恫嚇。他說這句話時,只不過說出了一件簡單的事實。

    不管怎樣,能死在這人的劍下,總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與這樣的高手決一生死勝負,豈非也正是學劍者的生平炔事?

    小方生命中的潛力被激發——也許這已是最後一次,已是他最後…,分潛力。

    他忽然一‧躍而起,抓住了他的劍。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你說。”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劍也在此,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的人劍雖在,精氣卻已不在。”這人的聲音還是全無情感,“我若在此時此地殺了你,我就對不起我的劍。”

    他淡淡地接著道︰“現在你根本不配讓我出手。”

    小方看著他,心里忽然對他有了種從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為他尊敬自己。

    這種尊敬已經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說出件別人一定會認為很荒謬的要求,他說︰“你給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餅、一套布衣、一張毛氈,三天後我再來。”

    這人居然立刻答應︰“可以。”

    衛天鵬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有听見這句話。

    水銀卻好像要跳了起來說︰“你說什麼?”

    他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靜地問︰“我說的話你沒有听清楚?”

    “我听清楚了。”水銀不但立刻安靜下來,而且垂下了頭道︰“我听得很清楚。”

    “你沒有意見?”

    “我沒有。”

    水、酒、肉、餅、衣服、毛氈,對一個被困在沙漠上的人來說,已不僅是一筆財富,它的意義已絕非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帶著這些東西離開他們的帳篷很久,情緒仍未平靜,太長久的饑渴已經使他變得遠比以前軟弱,軟弱的人情緒總是容易被激動。

    他沒有向水銀要回他的“赤犬”,因為他並不想走得太遠,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這帳篷。

    他也不想讓別人認為他要走遠,因為他決心要回來。

    但是他絕不能留在那里等到體力復原。只要他看見那個人,他就會受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威脅,永遠都無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這三天內使自己的精氣體力全都恢復到巔峰狀態,才有希望跟那個人決一勝負,如果他無法放松自己就必敗。

    在一個無情劍客的無情劍下,敗就是死。

    冷風,黃沙,寒夜。

    他總算在一片風化了的岩石間找到個避風處,喝了幾口水、幾口酒,吃了一塊麥餅、一片肉脯,用毛氈卷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卜鷹。

    寒夜又已過去,卜鷹的白衣在曉色中看來就像是幽靈的長袍,已經過魔咒的法煉,永遠都能保持雪白、干淨、筆挺。

    小方並不驚,只對他笑笑︰“想不到你又來了。”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不到,這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他部不會覺得意外。

    卜鷹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我看起來跟你第一次看見我時有什麼不同?”他問。

    “沒有。”

    “可是你卻變得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卜鷹的聲音中帶著譏悄︰“你看起來就像是個暴發戶。”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鷹的銳眼當然不會錯過。

    在這塊無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給你這些東西,當然會要你先付出代價,現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鷹是不是已經在懷疑他?

    小方沒有解釋。

    在卜鷹這種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釋。

    卜鷹忽然對他笑了笑/可是你這個暴發戶好像並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之事。”

    有時不解釋就是種最好的解釋。

    “我只不過遇見了一個人而已。”小方說,“他暫時還不想讓我被渴死。”

    “這個人是誰?”

    “是個準備在三天後再親手殺死我的人。”

    “他準備用什麼殺你?”

    “用他的劍。”

    卜鷹的目光掃過小方的劍。“你也有劍,被殺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卻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劍,你的劍法很不差,出手也不慢,能勝過你的人並不多。”

    “你怎麼知道我劍法如何?”小方問︰“你幾時見過我出手?”

    “我沒有見過,我听過。”

    “你听過?”

    小方不懂,劍法的強弱怎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見你那一劍出手時的風聲,就知道來刺殺你的那個人必將傷在你的劍下。”卜鷹淡淡他說,“能避開你那一劍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暫時還不會死,我只有走。”卜鷹的聲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別人死都同樣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聲音同樣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小方已脫離險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讓卜鷹也這麼樣喝一口,這麼樣喝法不但風味極佳,而且對精神身體都很有益。

    他沒有讓卜鷹喝,就正如他不會向一個清廉的官吏施賄賂。

    一個人的慷慨施予,對另一個人來說,有時反而是侮辱。

    卜鷹無疑也看出了這一點,兀鷹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溫暖之意。

    他忽然問︰“你沒有見過那個人?”

    小方搖頭。

    “沒有。”他沉思著道︰“當今天下的劍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卻始終想不出有他這麼樣一個人。”

    “你當然想不出。”卜鷹眼中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種已接近“禪”的深思。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接著說︰“因為真正的劍客都是無名的。”

    這句話也同樣已接近“禪”的意境,小方還年青,還不能完全領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卜鷹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釋︰“因為真正的劍客,所求的只是劍法中的精義,所想到達的只是劍境中至高至深、從來沒有人能達到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劍,他的人已與他的劍聯為一體,他所找的對手,一定是能幫助他達到這種境界的人。”

    他自覺他的解釋還不能令人滿意,所以又補充︰“這種人不僅不會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會將自己的名字都渾然忘記。”

    小方替他補充︰“最主要的是,他們根本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一個人如果大有名,就不能專心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了。”

    卜鷹忽然長長嘆息︰“你實在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說了下去︰“只可惜聰明人通常都短命。”

    卜鷹的聲音又變得冷如刀削︰“所以三天後我一定會去替你收尸。”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八。

    九月二十日,晴。

    這兩天白晝依然酷熱,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體力雖然已漸恢復,情緒卻反而變得更緊張、更急躁。

    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這次生死決戰的憂郁和恐懼,而是因為他太寂寞。

    他實在很想找個人聊聊,卜鷹卻已走了,千里之內不見人跡。

    緊張、酷熱、供應無缺的肉與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變得極亢奮。

    他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時常忍不住會想到那只手,那只縴秀柔美、將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撫摸擦洗過的手。

    他覺得自己仿佛已將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別方向,開始往那帳篷所在地走回去一

    現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已看到了那帳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絕對不適于跟那樣的對手交鋒。

    可是,他絕不肯逃避,也不會退縮。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運,都認為命運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卻不知道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這麼樣一個人,所以才會走上這條路。

    他大步走向那帳篷。

    巨大而堅固的牛皮帳篷,支立在一道風石斷崖下。

    小方三天前離開這里的時候,帳篷外不但有人,還有駝馬,現在卻己全都看不見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為人們背負食物和水,維持人的生命,卻終日要忍受人們無情鞭策的駝馬到哪里去了?

    這帳篷里是不是已經只剩下那無情又無名的劍客一個人在等著他?

    等著要他的命!

    烈日已升起。

    小方任憑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頭舔起來,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會嘗到真正血的滋味了。

    他自己的血。

    他拋下了他的毛氈、皮袋、那些很可能會影響他動作速度的東西,緊握住他的劍,走入了帳篷,準備面對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想不到這帳篷里竟連一個人都沒有。

    劍客無名,拔劍無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這一劍不但是他劍法中的精華,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時當然不願有別人在旁邊看著。

    能看到他這一劍的人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

    所以小方曾經想到衛天鵬和水銀都已被迫離開這里。

    但是他從未想到那無名的劍客也會走,更想不通他為什麼要走。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臨陣脫逃的。

    這里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驚人的變化?發生過什麼讓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帳篷里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離開時完全一樣,金盆仍在木幾上,那塊豹皮也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緊,忽然一個箭步竄到軟榻前。

    他看見豹皮在動。

    他一只手握劍,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很慢很慢,然後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將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個人。

    這個人不是水銀,不是衛天鵬,更不是那無名的劍客。

    這個人是個女人,一個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確定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和他以前所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麼不同?

    小方雖然說不出,卻已感覺到,一種極深入、極強的感覺,幾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個浪子。

    他見過無數女人,也見過無數女人在他面前將自己赤裸。

    她們的胭體都遠比這個女人更結實、更誘惑。

    她看來不但蒼白而瘦弱,而且發育得並不好,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卻可以深入到人類最原始的情欲。

    因為她是完全無助的,完全沒有抵抗力,甚至連抵抗的意識都沒有。

    因為她太軟弱,無論別人要怎麼對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一個女人如果給了男人這種感覺,無論對她自己,抑或對別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為這種感覺本身就是種引人犯罪的誘惑。

    小方沖了出去,沖出了帳篷,帳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他已將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開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時比克制任何一種沖動都困難得多。

    他沒有走遠,因為有些事一定要弄清楚。

    ——這個女人是怎麼來的?衛天鵬他們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人帳篷時,她已經坐起來了,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雙充滿驚懼的眼楮看著他。

    小方盡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記剛才那種感覺,也不能忘記她在豹皮下還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話他一定要問,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人。

    他問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從不反抗,因為她既沒有反抗的力量,也沒有反抗的意志。

    “你是誰?”

    “我叫波娃。”

    她的聲音柔怯,說的雖然是中原常用的語言,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腔調。

    她看來雖然是漢人,卻無疑是在大漠中生長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語。

    “你是衛天鵬的人?”

    “我不是。”

    “你怎麼會到這里來的?”

    “我來等一個人。”

    “等誰?”

    “他姓方,是個男人,是個很好的男人。”

    小方並不大驚異,所以立刻接著問︰“你認得他?”

    “不認得。”

    “是誰叫你來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

    “他也是個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楮里立刻露出種幾乎已接近幾人對神一樣的崇拜和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強壯,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只要他願意,他就會飛上青天,飛上聖母峰,就像是一只鷹。”

    “一只鷹?”小方終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鷹?”

    她來這里,是卜鷹叫她來的。

    衛天鵬他們不在這里,當然也是被卜鷹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衛天鵬和水銀,替小方擊敗了那可怕的的無名劍客。

    只要他願意,什麼事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覺得很憤怒。

    他本來應該感激才對,但是他的憤怒卻遠比感激更強烈。

    那個殺人的劍客是他的對手,他們間的生死決戰跟別人全無關系,就算他戰敗、戰死,也是他的事。

    他幾乎忍不住要沖出去,去找卜鷹,去告訴這個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暴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戰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嚴要自己來維護,自己的命也一樣。

    他還有汗可流,還有血可流,那個自大的人憑什麼要來管他的閑事!

    她一直在看著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懼,忽然輕輕他說︰“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她垂下頭︰“因為你沒有欺負我。”

    人類平等,每個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權利,可是對她來說,能夠不受欺侮,已經是很難得的幸運。

    她曾經忍受過多少人的欺壓凌侮?在她說的這句話中,隱藏著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憤怒忽消失,變為憐憫同情。

    她又抬起頭,直視著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麼,你要的,我都給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時,她又站起來,赤裸裸地站起來。

    他想逃避時,她已在他的懷里。

    她笑得真是愉快極了,遠比一個釣魚的人將親手釣來的魚放下油鍋更愉快。

    魚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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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網里的魚

    小方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他絕不相信波娃會出賣他。

    不幸這是事實,事實往往會比噩夢更可怕、更殘酷。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波娃在那帳篷里等他,並不是卜鷹叫她去的。

    她的主人並不是卜鷹,是水銀。

    “現在你一定已經明白這是個圈套,這位雪姑娘對你說的根本沒有一句是真話,她的聲音雖然甜如蜜,笑里卻藏有刀,殺人不見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說什麼,波娃都一直靜靜地听著。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頭發,把她蒼白的臉,按在小方面前。

    “你睜開眼楮看著她,我敢打賭,直到現在你一定還不相信她會是個這樣的女人!”

    小方睜開了眼,她的頭替他擋住了陽光,她的長發落在他臉上,她的眼楮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想。

    她這個人仿佛只剩下一副軀殼,既沒有思想情感,也沒有靈魂。

    就在這一瞬間,小方已經原諒了她,不管她曾經對他做出過多少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諒她。

    水銀道︰“約你的人已走了,因為他已發現你根本不配讓他出手。衛天鵬想要你替他找回黃金,我卻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地接著道︰“我敢打賭,這次絕對沒有人來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賭什麼,賭你的命?”

    水銀也對他看著︰“只要你……”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她的笑容忽然凍結,因為她已發現地上多了條影子。

    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這條影子就在她身後,是個人的影子。

    這個人是從哪里來的?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完全沒有發覺。

    影子就貼在她身後,動也不動。

    她也不敢動。

    她的手足冰冷,額上卻冒出了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汗珠。

    “是什麼人?”她終于忍不住問。

    影于沒有回答,小方替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回頭看看?”

    她不敢回頭。

    她只要一回頭,很可能就會有把利刃割斷她的咽喉。

    一陣風吹過,吹起了影于的長袍,她看見從她身後吹過來的一塊白色衣角,比遠方高山上的積雪還白。

    小方又在問︰“現在你是不是還要跟我賭?”

    水銀想開口,可是嘴唇發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就在別人都認為她已將因恐懼而崩潰時,她已從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頭掠出了三丈,不停地向前飛掠。

    她始終不敢回頭去看背後這影子一眼,因為她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在遠方積雪的聖峰上,有一只孤鷹,在這片無情的土地上,有一個孤獨的人,據說這個人就是鷹的精魂化身,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

    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幾乎都听過這傳說,她也听過。

    卜鷹沒有追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用一雙鷹般的眼楮看著小方。

    “你輸了。”他忽然說︰“如果她真的跟你賭,你就輸了。”

    “為什麼?”

    “因為她說的不錯,這次的確沒有人會來救你。”

    “你呢?”

    “我也不是來救你的,我只不過湊巧走到這里,湊巧站在她身後而已。”

    小方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要別人感激你?”

    他知道卜鷹絕不會回答這問題,所以立刻又接道︰“如果你湊巧需要五根牛皮帶,我卻湊巧正好有五根,可以送給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卜鷹眼楮里又有了笑意︰“這樣的牛皮帶,我湊巧正好用得著。”

    小方吐出口氣,微笑道︰“那就好極了。”

    在小方手足的四肢和咽喉上的牛皮帶都已解下,卜鷹將五根皮帶結成一條,忽然問︰“你知道我準備用它干什麼?”

    “不知道。”

    “我準備把它送給一個人。”

    “送給誰?”

    “送給一個隨時都可能會上吊的人,用這種牛皮帶上吊絕對此繩干好。”卜鷹淡淡地,“我不殺人,可是一個人如果自己要上吊,我也不反對。”

    小方沒有再問這個人是誰,他根本沒有十分注意听卜鷹說的話。

    他一一直在看著波娃。

    波娃已被那一“腳踩在地上,滿頭柔發在風中絲絲飄拂,臉卻埋在沙子里。

    她一直都這麼樣躺著,沒有動,也沒有抬頭。

    這是不是因為她不敢抬頭面對小方?

    小方很想就這樣走開,不再理她,可是他的心卻在刺痛。

    卜鷹又在問他︰“你的劍呢?”

    “不知道。”劍已不在他身旁。

    “你不想找回你的劍?”

    “我想。”

    卜鷹忽然冷笑︰“你不想,除了這個女人外,你什麼都沒有想。…

    小方居然沒有否認,居然伸出了手,輕撫波娃被風吹亂了的頭發。

    在卜鷹面前,他本來不想這麼做的。

    可是他已經做出來了,已不是出自同情憐憫,也不是因為一時沖動,而是因為一種無法描述、不可解釋的感情。

    他知道這種感情並不是卜鷹能夠了解的,他听見卜鷹的冷笑聲忽然遠去。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可是他已不再孤獨。

    他扶起她,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她眼中仍是空空洞洞的,沒有表情,卻有了淚。

    淚痕布滿在她己被沙粒擦傷的臉上,他忽然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

    “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恨你。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不在乎,只要我還能活一天,我就要照顧你一天,絕不讓你再受人擺布、被人欺負。”

    她默默地听著,默默地流著淚,既然沒有解釋她的過錯,也沒有拒絕他的柔情。不管他怎麼做,她都願意承受依順。

    于是他抱起了她,大步往前走。能去多遠?能活多久?他既不知,也不在乎。

    他還沒有走出多遠,就听見一陣駝鈴聲,比仙樂還悅耳、比戰鼓更令人振奮的駝鈴聲。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隊他從未見過的如此龐大的駝商。

    無數匹駱駝,無數件貨物,無數個人。他第一個看見的是個駝子、跛足、斷指、禿頂、瞎了一只眼的駝子,看來卻仍然比大多數人都高大凶悍。

    對這種人說話是用不著兜圈子的。

    “我姓方。”他直截了當他說,“我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銀錢,我已經迷了路,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收容我,把我帶出沙漠去!”

    駝子用一只閃閃發亮的獨眼盯著他,冷冷地問︰“既然你什麼都沒有,我們為什麼要收容你?”

    “因為我是個人,你們也是人。”

    就因為這句話,所以他們收容了他。

    駝隊中的商旅來自各方,有裝束奇異而華麗的藏人,有雄壯堅韌的蒙人,有喜穿紫衫的不丹人,也有滿面風塵、遠離故鄉的漢人。

    他們販賣的貨物是羊毛、皮革、硼砂、磚茶、池鹽、藥材和麝香。

    他們的目的地是唐時的吐魯番國,都暹娑城,也就是藏人心目中聖地“拉薩”。

    他們的組成雖復雜,卻都是屬于同一商家的,所以大家分工合作,相處極融洽。有的人照料駝馬,有的人料理飲食,有的人醫治病患,還有一組最強壯凶悍的人,負責防衛、了望、對抵盜匪。

    收容小方的駝子,就是這組人其中之一。

    小方已听說他們的首領,是個綽號名叫“班察巴那”的藏人,卻沒有見過他,因為他通常都在四方游戈。

    他不在的時候,這一組人就由那駝于和一個叫唐麟的蜀人負責管轄。

    要管轄這批人並不容易!

    那駝于雖然是個殘廢,但是行動輕捷矯健,而且神力驚人,數百斤重的貨物包裹,他用一只手就能輕易提起。

    小方已看出他無疑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唐麟深沉穩重,手指長而有力,很可能就是以毒藥暗器威震天下的蜀中唐門于弟。

    可是他們提起“班察巴那”時,態度都十分尊敬。

    小方雖然還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已能想像到他絕不是容易對付的。

    隊伍行走得並不快。駱駝本來就不喜歡奔跑,人也沒有要急著趕路。

    太陽一落山,他們就將駱駝圍成一圈,在圈子里的空地上搭起輕便的帳篷,小方和波娃也分配到一個。

    第二天晚上小方睡得很熟。

    在這麼樣一個組織守護都非常嚴密的隊伍里,他已經可以安心熟睡。

    他希望波娃也能好好地睡一覺,可是直到他第二天醒來時,她還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眼中雖已無淚,卻有了表情。

    她眼中的表情令人心碎。

    雖然她一直都沒有說過一句悔恨自疚的話,可是她的眼色已比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都多。

    小方雖然已原諒她,她卻不能原諒自己。

    他只希望時間能使她心里的創疤平復。

    他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駝隊卻已準備開始行動。

    他走帳篷時,駝子已經在等著他。

    “昨天我已將這里的情況告訴你,你已經應該明白,這里每個人都要做事。”

    “我明白。”

    “你能做什麼?”

    “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駝子冷冷地看著他,獨眼中精光閃動,忽然閃電般出手。

    他的左手已經只剩下兩根手指,他出手時,這兩根手指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把劍、一柄錐子、一條毒蛇,一下子就想咬住小方的咽喉。

    小方沒有動,連眼楮都沒有眨,直到這兩根手指距離他咽喉已不及五寸時,他的身子才開始移動,忽然就已到了駝子的左側。

    這時駝子的右掌已擊出,這一掌才是他攻擊的主力,他揮舞時帶起的風聲,已將帳篷震動。

    可惜他攻擊的目標已經不在他計算中的方位了。

    小方已看出他的指劍是虛招,小方動得雖然遲,卻極快,小方移動的方向,正是他這一拳威力難及的地方,也正是他防守最空虛之處,只要一出手,就可能將他擊倒。

    小方沒有出手。

    他已經讓對方知道他是不容輕侮的,他已將“以靜制動、以慢打快、後發先至、後發制人”這十六個字的精義表現出來。

    駝子也不再出手。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互相凝視了很久,駝子才慢慢說︰“現在我已知道你能做什麼了。”他轉過身,“你跟我來。”

    現在小方當然也知道駝子要他做的是什麼。

    為了生存,為了要活著走出這片沙漠,他只有去做。

    他一定要盡力為自己和波娃爭取到生存的權利。不能不死的時候,他一定全心全意地去求死;能夠活下去時,他也一定全心全意地去爭取。

    唐麟身長不及五尺,體重只有五十一斤,可是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滿了可怕的勁力,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根神經,都隨時保持著最健全的狀況,隨時可以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屬下的人雖然都比他高很多,可是站在他面前時,絕不敢對他有一點輕視。

    他們這一組的人,其中不但有來自關內的武林豪杰,也有關外的力士、異族的健兒。

    現在他們又多了一個同伴。

    “他姓方。”駝干將小方帶到他們每日凌晨的聚會地︰“我想用他。”

    “他有用?”唐磷問,只問了這句。

    “有。”

    唐麟不再開口,他任這個駝子,他一向不多話。

    可惜別人並不是這樣子的。

    這一組人飛揚跋扈、野性未馴,誰也沒有把別人看在眼里。

    幾個人交換了眼色,第一個出頭的是馬沙。

    馬沙高大粗壯,一身蠻力,是蒙藏一帶出名的勇士,也是數一數二的摔跤好手。要找別人的麻煩,第一個出頭的總是他。

    “我來試試他有多大的本領!”

    喝聲出口,他一雙連蠻牛都能摔倒的大手,已搭上小方的肩。

    小方的人立刻被摔得飛了出去。

    馬沙大笑,。剛剛笑出來,忽然就笑不出了。剛剛明明已經被他摔出去的人,忽然間又已回到他面前,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還是原來的樣子,好像根本沒動過。

    “好小子,果然有兩手。”

    馬沙大吼,使出了摔跤中最厲害的一招,據說他曾經用這一招摔死過一頭牛。

    可是這次小方連動都沒有動,兩條腿就像生在地上似的。

    馬沙吐氣開聲,野獸般低吼,將全身氣力全都使出。

    這次小方動了。

    他的肩軟軟一卸,馬沙蠻牛般的身子忽然凌空翻了個跟斗,仰天跌倒,幾乎把沙地砸出一個坑來。

    就在這時,一把寒光閃閃的解腕尖刀出鞘,一刀刺向小方的腰。

    “你再試試這一刀!”

    這人先出手,再出聲,果爾洛族的戰士要殺人時都是這樣子的,“加答”就是他們之中最凶悍的戰士之一。

    對他們來說,殺人就是殺人,只要能殺得死人,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同樣光榮。

    喝聲出口,他的刀鋒幾乎已刺入小方的腰,可惜他的手腕也已被小方擰住,然後他的刀就到了小方另一只手里。

    小方沉沉他說︰“你要殺我,我就該殺你,你殺不死我,就該死在我手里。”

    他又向加答問道︰“這樣子是不是很公平?”

    加答頭上已痛得冒出了汗,手腕幾乎已被擰斷,卻還是咬著牙說︰“公平!”

    小方笑了,忽然松開了他的手,把他的刀插回他涂了油的牛皮刀鞘里。

    “我不能殺你,因為你是個勇士,不怕死的勇士。”

    加答瞪著他,忽然對著他伸出了舌頭,伸得很長很長。

    他絕不是在做鬼臉,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而恭敬。

    然後他從懷中拿出一塊月白色的絲中,用雙手捧上,放在小方足下。

    幸好小方已在這一帶走過很多地方,總算沒有誤解他的意思。

    向人吐舌頭,就是藏人最高的禮節,表示他們對你的尊敬。

    那塊白色的絲中,就是藏人最重視的“哈達”,如果一個人向你獻出哈達,就表示他已將你當作他最尊貴的朋友。

    所以小方在這里至少已經有了一個朋友。

    沒有別的人再出手,每個人看著小方時,眼色都己跟剛才不同。

    小方知道他們已接納了他。

    駝子一直冷眼旁觀,這時才開口︰“我們這一組的代號是‘箭’,現在你已是‘箭組’的人,也得像別人一樣,每天輪班一次。我們這一次帶回去的貨物很貴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想來動我們的貨物,你就可以殺了他。”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甚至可以用剛才加答要殺你的方法殺了他。”

    唐鱗道︰“今天你是在黃昏時當班,我派加答跟你一班,到時,他會去跟你聯絡。”

    駝子道︰“現在你可以回去照顧你的女人了。”

    他的獨眼中忽然露出笑意︰“那個女人看起來是個好女人,這里的女人大少,男人大多,你要特別小心。”

    小方默默地听著,默默地走開,走出沒多遠,就听見唐麟在問駝子。

    “這個姓方的武功很不錯。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來歷?”

    “不知道。”

    “你有沒有問過他?”

    “沒有。”

    “為什麼不問?”

    “因為……”

    小方沒有听見他們下面說的話,因為駝子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他也走遠了。

    隊伍婉蜒前行,走得很慢。

    有的人為了表示對聖地的向往、虔誠,三步一拜,五步三叩。

    波娃卻分配到一匹駱駝,她痴痴地坐在駱駝上,眼中還是一片空洞迷惆,仿佛什麼都沒有想,又仿佛想得大多。

    小方里心卻一直在想著駝子剛才說的那句話。

    ——我們這次帶回去的貨物很貴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接近,你就要殺了他。

    小方不能不懷疑。

    難道他們這次帶回去的這批貨物,就是那三十萬兩黃金?

    難道這些人就是貓盜?

    用這種方法來掩飾他們的身份雖然不能算太好,可是要將三十萬兩黃金運出沙漠,除了這法子外也沒有再好的法子了。

    “箭組”中那些來自各方的斗士,如果戴上有貓耳的面具,豈非立刻就可以變成貓盜?

    他們的行蹤雖然可疑,但是其中也有問題。這麼龐大的隊伍走在沙漠上,衛天鵬絕不會沒有注意到。

    衛天鵬為什麼沒有對他們采取行動?

    如果他們真的是貓盜,為什麼要接納小方這麼樣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小方決定不再想下去。

    不管怎麼樣,這些人總算對他不錯,如果不是他們收容了,現在他很可能已經在兀鷹的肚子里。

    食水是被嚴格管制著的。

    負責這件事的人姓嚴,叫嚴正剛,他的人如其名,剛正公直、一絲不苟。

    在旅途中每個人都難免有病痛。

    負責照料病患的,是個從關中流浪到這里的落第秀才,瘦弱佝僂,滿面病容,雖然他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大家卻全都對他十分尊敬,都稱他為宋老夫子。

    小方很快就認得了他們,卻一直沒有見到那位行蹤飄忽的“班察巴那”,也沒有再見到衛天鵬。

    衛天鵬竟似完全沒有注意到沙漠中有這麼樣一個龐大的隊伍。

    黃昏。

    駱駝又被圍成一圈,帳篷又架起。

    波娃顯得更憔淬、更嬌弱,有時雖然會偷偷地看小方一眼,卻始終沒有開過口。

    幸好她還是那麼順從,小方要她吃喝,她就吃喝,要她睡下,她就睡下。

    這種態度更令人心酸。

    他本來想多陪陪她的,可是加答已經來叫他去當班了。

    貨物都已從駝背上卸下,集中在一個地方,堆得像是個沙丘。

    從黃昏到午夜,有十二個人分成六班巡邏,小方和加答就是其中之一,無論誰想要拆開一包貨物來看,都很難不被發現。

    小方根本已拒絕去想這件事。

    “富貴神仙”的黃金已經大多了,本來就應該分出一點給別人。

    天色漸暗,他們在貨物附近巡戈。加答始終故意落後一步,表示他對小方的尊敬,小方不說話,他也絕不開口。

    先開口的當然是小方︰“我看得出馬沙是個勇士,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的。”加答的臉色很沉重,“但是,我以後恐怕永遠看不見他了。”

    “為什麼?”小方很驚異。

    “太陽還在天正中的時候,他要我陪他去放糞,我沒有糞,我沒有去,他獨自去了。”

    加答眼中露出了悲傷︰“他去了後就沒有再回來過。”

    小方了解他的悲傷。

    在沙漠中,造成死亡的原因實在大多,任何人隨時都可能忽然像野狗般死在沙礫上,除了他真正的朋友外,誰也不會關心他,更不會為他悲傷。

    天色更暗,遠處忽然響起一陣胡哨,兩匹快馬飛馳而來。這隊伍中也有馬匹。

    “這是唐麟派出去找馬沙的人回來了。”加答精神一振,“馬沙一定也已回來了。”

    快馬奔來,他已迎上去。馬沙果然也回來了,回來的卻不是活馬沙。

    這個神力驚人的勇士,數一數二的摔跤好手,頭頸已被拗斷,竟是被人用摔跤的手法活活扼死的!

    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沒有人知道。

    神秘而可怕的死亡陰影,已經像黑暗本身一樣,籠罩了這隊伍。

    馬沙只不過是第一個暴死的人,他們回到巡邏的地方時,就發現了第二個。

    箭組中的好手如雲,有的善用刀,有的善用劍,有的精干角力摔跤,用長鞭的卻只有一個。

    孫亮用的長鞭是一丈三尺長的蛇鞭。

    第二個暴死的人就是他,就被他自己的蛇鞭活活絞死的。

    跟他同班巡邏的馮浩也失蹤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找到他的尸身。

    馮浩是金刀門的弟子,為了一件命案,逃亡出關。

    他用的是一柄金背砍山刀。

    他的刀還在,頭顱卻已不在,他的頭顱就是被他自己那柄金刀砍下來的。

    一夜中就已有三個人離奇暴死,可是神秘的死亡還只不過是剛開始。

    午夜。

    小方回到他的帳篷時,不但疲倦,而且沮喪。

    暴死的三個人,雖然跟他全無關系,但是,兔死狐悲,他心里也難免覺得很不好受。

    這些日子來,他所遭遇到的每件事都令他失望。神秘的劫案,不幸的災難,暴戾的死亡,仿佛總是跟隨著他。

    冥冥中仿佛已有種邪惡的力量,將他和這些不祥的事聯結在一起。

    帳篷里靜寂而黑暗,雖然他希望波娃能夠安慰他,但是他也了解她的心情,不管她是不是已睡著,他都不敢再打擾她。

    摸索著找到一張毛氈,他靜靜地躺了下去,只希望能夠很快睡著。

    他沒有睡著。

    波娃光滑柔軟的身子已貼近他,他不但能感覺到她的溫暖,也能感覺到她一直在不停地顫抖,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悲傷?

    她看得出,他需要安慰,所以她給了他。不管她自己的心情怎麼樣,只要她能夠給他的,用不著他要求,她也會給他。

    這世界上從未有一個女人這麼樣對待他。

    小方忽然也發現自己也開始在顫抖。

    他們互相接納時,已不僅是情欲的發泄,情欲已升華。他從未想到這種事也會變得這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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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6:58:32
第六章 一劍穿心

    等到一切都過去後,他心里仍然充滿了甜蜜與溫柔。

    他有過女人,可是他從未到達過這麼美的境界。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輕輕他說︰“她是我的姐姐。”

    波娃居然開口說話了,可是這句話卻說得很奇怪。

    “誰是你的姐姐?”小方忍不住問,“難道那個惡毒的女人就是你姐姐?”

    波娃輕輕點頭︰“我從小就是跟著她的,她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你從來不反抗?”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她非但不敢反抗,甚至連想不敢想,所以她才會對他做那種事,她終于向他說出了她的苦衷。

    什麼事都用不著解釋,什麼話都不必再說。

    小方忽然覺得心里的沮喪和苦悶都已像輕煙般散去了,世上已不再有什麼能值得他煩惱的事了。

    他緊緊擁抱著她。

    “從今以後,只要我活著,就絕不會讓你再被人欺負。”

    “你現在雖然是這麼說,可是,將來呢?”

    太長久的苦難,已使她對人失去信心︰“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你也會變的。”

    “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變,你一定要相信。”

    “我不信。”她的臉貼著他的臉,臉上己有冰涼的淚珠,“我相信。”

    長夜仍未過去。

    最大的一個帳篷里燈火通明,唐麟已將他這一組所有的人都召集到這里來,小方也不例外。

    這時距離馮浩的暴死已有四個多時辰。小方已睡過一覺,別的人卻顯得沒有他幸運,每個人看來都很勞累疲倦。

    唐麟的眼中布滿血絲,神情卻還是很鎮靜。

    “我們已分批出去搜索過,附近三十里之內,絕無人跡。”

    他說得極有自信,他派出去的每個人,在這方面都是專家,如果他們說這附近三十里中沒有人跡,誰也不會找出一個人來。

    “所以殺死馮浩他們的凶手,必定就是我們這隊伍的人,現在一定還留在隊伍里。”

    唐麟的聲音冰冷︰“這隊伍中能殺死他們五個人的並不多。”

    “五個人?”小方脫口問。

    “是五個人。”唐麟冷冷道︰“你睡覺的時候,又死了兩個,你一定睡得很熟,所以連他們死前的慘叫都沒有听見。”

    小方不再說話,也無話可說。

    唐麟道︰“他們五個人的來歷不同,武功門戶也不同,更沒有同時與人結仇,所以他們的死,絕對不是仇殺。”

    可是殺人一定有原因,有動機。

    殺人的動機,通常只有兩種——財、色。

    唐麟道︰“他們被殺,一定是因為有人想動我們這批貨。”

    駝子直到這時才開口︰“貨物已經被人動過,而且有十幾包貨都已被人割開,想必是因為那個人先要看看這些貨是不是值得他動手。”

    “如果是你,你認為是否值得?”

    “絕對值得。”

    “這批貨一個人雖然搬不走,但是他如果能將我們一個個全部暗殺,貨就是他的了。”

    唐麟的目光始終沒有正視小方︰“現在我們雖然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我們一定能查出來,因為這隊伍中每個人的來歷我們都已調查得清楚。”

    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還有人是例外。

    小方就是唯一的例外。

    唐麟道︰“在凶手還未查出之前,我們暫時留在此處,誰也不許離開隊伍。”

    他忽然轉過頭,用一雙滿布血絲的眼楮盯著小方︰“尤其是你,你暫時最好不要離開你的帳篷一步。”

    小方還是無話可說。

    這些事都是在他到後才發生的,無論誰都難免要對他懷疑。

    唐麟也已不再掩飾這一點︰“你最好現在就回到你的帳篷里去。”

    小方剛準備走,想不到居然有人替他說話了。

    加答一直想說的,想說,又不敢說,現在才壯起膽子。

    “不是他,他不是。”

    “不是什麼?”

    “不是你們說那個人,我不是瞎子,他殺了人,我看得見。”

    “你看得見。”

    “我跟他,他跟我,就好象一個人跟一個人的影子,一直在一起。”

    唐麟冷笑︰“你抱著馬沙的尸體痛哭流涕時,你也看見他在哪里?”

    加答不說了。

    他只有一根腸子,一很從嘴巴通到底的腸子,看見了就是看見了,沒看見就是沒看見。

    唐麟用一只青筋已暴出的手揉了揉他那雙發紅的眼楮︰“我的話已經說完了。我的意思你們一定全都明白。”他揮了揮手︰“你們走吧!”

    每個人都走了。

    小方走得最快,因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可以給他安慰。

    他剛走入他的帳篷,剛看見蜷伏在毛氈中的波娃,就听見一聲慘呼。

    這次他沒有睡著,這次他听得很清楚,慘呼聲就是從他剛才離開的那帳篷中傳出來的,而且就是唐麟的聲音。

    唐麟已經死了,等他們趕回那帳篷時,唐麟已經死了。

    一柄雪亮的劍,從他的前胸刺入,背後穿出。

    一劍穿心而過。

    帳篷里依舊燈火通明。

    一擊致命、一刺穿心的那柄劍,依舊留在唐麟的尸體上。

    雪亮的劍,亮得就像是眼楮。

    ——初戀時少女的夢眼,黑夜中等著捕鼠的貓眼,饑餓時等著擇人而噬的虎眼,準備攫雞時的鷹眼,噩夢中的鬼眼。

    如果你能想象到這幾種眼光混合在一起時是種什麼樣的光芒,你才能想象到這柄劍的光芒。

    地上也閃著光。

    不是這柄劍的亮光,而是一種暖昧的、陰森的、捉摸不定、閃動不停的寒光。

    發出這種閃光的,是十三枚暗黑光的鐵器。剛才被召集的人現在大半都已回來,其中有很多人的眼楮卻很利。

    可是他們雖然能看得出發光的是什麼,卻看不出它的形狀。

    其中難免有人想撿起一枚來看看,看清楚些。

    駝子忽大喝︰“不能踫,踫不得!”

    只可惜他說得已經慢了些,已經有人撿起了一枚。

    他剛撿起來,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已突然渙散。他的臉就已開始變色,變成一種曖昧的、陰森的死灰色,嘴角同時露出一種詭秘而奇異的笑容。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這種變化,他自己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他還在問︰“你們看我干什麼?”

    這句話只有七個字,說出了這七個字,他的臉就已完全扭曲變形,他的人就好像一個忽然被抽空了氣的皮球,忽然萎縮、倒下。

    他倒下時臉已發黑,死黑,可是那種詭異的笑容卻還留在他臉上。

    他已經死了,可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好像還覺得很愉快。

    別的人卻已全身發冷,從鼻尖一直冷到心里,從心里一直冷到足底。

    有些見聞比較廣的人已經看出來他是中了毒,卻還是想不到他只不過用手撿起一樣東西來就會中毒,毒性竟發作得這麼快。

    只有幾個人知道他撿起的這樣東西,就是蜀中唐門威震天下、令天下英雄豪杰聞名喪膽的毒藥暗器。

    小方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他不但知道這種暗器的可怕,也知道這柄劍的來歷。

    “這是魔眼。”

    駝子拔出了尸體上的劍,劍鋒上沒有留下一滴血,明亮如秋水般的劍鋒上,只有一點暇疵,看來就像是一只眼楮。

    “魔眼!”有人忍不住問︰“什麼是魔眼?”

    “這柄劍的名字就叫做魔眼,是當今天下最鋒利的七柄劍之一。”

    名劍就像是寶玉,本來是不應該有暇疵的。

    這柄劍卻是例外,這一點暇疵反而增加了這柄劍的可怕與神秘。

    駝子輕撫劍鋒;眼中也有光芒閃動。

    “唐麟雖然是蜀中唐門的旁支子弟,卻是唐家可以數得出的幾位高手之一,他的出手不但快而準,而且還練過峨嵋的仙猿劍。”

    唐麟用的是柄軟劍,平時皮帶般圍在腰上,他拔劍速度也和他的暗器同樣快。

    他的手經常垂在腰畔,只要手一動,腰上的軟劍就會毒蛇般刺出。

    可是這一次他連劍都沒有拔出來,對方的劍就已穿心而過。

    這劍實在太狠、太快。

    他們彼此了解,都知道這隊伍中的人誰也使不出如此犀利迅速的劍法來。

    他們以前也從未見過這柄劍。

    凶手是誰?劍是誰的?

    駝子忽然轉過頭,盯著小方。

    “我想,你一定也听說過這柄劍的來歷。”

    “我听說過。”小方承認。

    “這柄劍是不是已經落入一個姓方的年青劍客手里?”

    “是。”

    “這個姓方的人是不是方偉?”

    “是。”

    駝子獨眼的光芒忽然收縮,變得像是一根針、一根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就是方偉?”

    小方道︰“我就是。”

    這句話說出,每個人的瞳孔都已收縮,心跳都已加快,掌心都已沁出冷汗。

    帳篷里立刻充滿殺氣。

    小方仍然保持鎮靜。

    “這柄劍是我的,我的出手一向不慢,要殺唐麟也不難。”

    心跳得更快,有幾只帶著冷汗的手,已經悄悄地握起兵刃。

    小方卻像是沒看見,淡淡地接著道︰“只不過這次如果真是我殺了唐麟,我為什麼將這柄劍留下來?難道我是個瘋子?難道我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我殺了他?”

    他嘆了口氣︰“這柄劍我得來並不容易,我絕不會把它留給別人的,不管那個人是死是活都一樣。”

    駝子忽然大聲道︰“有理。”

    他的目光已從小方臉上移開,從他屬下的臉上慢慢地掃視過去。

    “如果你們有這麼樣一把劍,你們殺人後會不會把它留下來?”

    沒有人會做這種事,就算是第一次殺人的凶手,也不會如此疏忽愚蠢大意。

    本來已握緊兵刃的手又放松了。

    小方也不禁松了口氣,他忽然發覺這駝子不但明理,而且好像一直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一直都在暗暗保護他。

    駝子又道︰“但是凶手也絕不會是我們這隊伍中的人,這里沒有人能一劍殺死唐麟,也沒人能從你手中奪走這柄劍。”

    小方苦笑道︰“我已經有兩三天沒有看到過這柄劍了,你應該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這柄劍並不在我手里。”

    駝子立刻問︰“怎麼會不在你手里?在誰的手里?”

    小方沒有回答。

    他想到衛天鵬,想到了水銀,想到了那可怕的無名劍客。

    他甚至想到了卜鷹。

    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殺死唐麟的凶手,卻又不太可能。

    在這片幾乎完全沒有掩護物的空曠沙漠上,無論誰想要偷偷地侵入這帳篷,殺了人後再偷偷地溜走,是不可能的。

    他也相信這一組人的能力,如果附近有人走動,他們絕不會查不出來。

    除非凶手已混入了這隊伍,而且完全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可是這隊伍中每個人彼此都很熟悉,別的人要混進來,好像也絕無可能。

    這些事小方都不能解釋,所以他只有閉著嘴。

    駝子居然也沒有追問,只告訴他︰“在凶手查出來之前,你還是不能離開,這柄劍你也不能帶走。”

    小方又嘆了口氣︰“在凶手查出來之前,就算有人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

    他說的是真心活。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些人的暴死,跟他多少總有點關系。

    他也想查出凶手是誰。

    駝子又在吩咐︰“明天我們不走,誰也不能離開隊伍。三十五歲以下的男人,不管有沒有練過武,都要加入警衛。”

    他忽然也嘆了口氣︰“幸好班察巴那明天一定會回來了。”

    長夜將盡。帳篷里已經有了朦朧的曙光。

    波娃還是像剛才一樣蛤伏在那里,用毛氈蓋住了頭。

    這次她是真的睡著了,睡得很熟。

    一個男人無論在經歷過多麼可怕的事件之後,回來時能夠看見一個這麼樣的女人在等著他,心里總會充滿柔情與安慰。

    小方坐下來,想掀起毛氈看看她,又怕將她驚醒,卻又偏偏忍不住伸出了手。

    就在這時候,加答忽然像一只地鼠般溜進了他的帳篷,手里提著一雙式樣奇特、手工精致的小皮靴。

    他的神色看來緊張而慎重,他忽然跪下來,用雙手將這雙皮靴獻給小方。

    “這是喀巴沙。”他說︰“我只有這一雙喀巴沙,就好像你只有一把‘魔眼’。”

    小方雖然听不懂“喀巴沙”三個字,卻猜得出加答說的就是這雙靴于。

    他雖然不太了解藏人的民俗,卻知道藏人最看重自己的一雙腳。

    如果你想從藏人的裝束上看出他們的貧富,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看他們腳上穿的靴子,其貴賤的懸殊,絕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小方雖然不知道“喀巴沙”就是藏人們穿的靴子里最華貴的一種,甚至在波斯都引以為貴,但卻看得出加答對這雙靴子的重視,甚至已將這雙靴子與那柄威懾江湖的名劍相提並論。

    加答又接著說︰“我沒有穿過這雙喀巴沙,我的腳有腳汗,我不配穿,可是我本來也絕不會把它留給別人,可是我現在獻給你。”

    “為什麼?”小方當然要問︰“我不會把‘魔眼’獻給你,你為什麼要把這雙喀巴沙獻給我?”

    “因為你要走了,要走很遠很遠的路,要走得很快很快,你需要一雙好靴于保護你的腳。”

    “我為什麼要走?”

    “因為班察巴那就要回來了。”加答說︰“別人懷疑你,可是別人不敢動你,別人都怕你,怕你怕得要命。”

    加答用衣袖在擦汗︰“可是班察巴那不怕,班察巴那誰都不怕,什麼人都不怕。班察巴那一回來,你就會像馬沙一樣死掉。”

    他的聲音已因恐懼而發抖,像他這樣的戰士,為什麼會對一個人如此害怕?

    小方又忍不住要問道︰“班察巴那他……”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波娃忽然驚醒,忽然從毛氈里鑽出來,吃驚地看著他︰“你剛才說了四個字,你在說什麼?”

    “班察巴那。”小方道︰“我正想問我的朋友,班察巴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波娃的身子忽然也開始發抖,看來甚至比加答更害怕。

    她忽然緊緊抱住小方︰“班察巴那要來了,你一定要快走,快走。”

    “為什麼?”

    “你知道不知道聖母峰下第一位勇士是誰?你有沒有听說過五花箭神?”波娃連聲音都已嘶啞,“班察巴那就是五花箭神。”

    在酷熱如烘爐的沙漠中,在熱得令人連氣都透不出的屋子里,你依然可以看到遠處高山上的皚皚白雪。

    在你已經快熱死的時候,遠處的雪峰依然在望。

    只有在這里,你才能看見這樣的奇景,那麼就算你不是藏人,你也應該了解,藏人的思想為什麼會如此浪漫?如此神秘?如此空幻?

    這種思想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的,經過了千百代浪漫、神秘而美麗的生活後,其中當然會產生許多神話。

    其中最浪漫、最神秘、最美麗的一種神話,就是五花箭神。

    五花箭神,用藏語來說,就是班察巴那。

    在藏人最原始古老的經典文字中記載,班察巴那的箭,是——

    “百發百中的,鋒利無比的,箭羽上有痛苦的心,箭簇上有相思的心,直射人心。”

    班察巴那掌管著人世間最不可抗拒的力量︰情與欲。

    他的劍上飾滿鮮花,他的弓弦是蜜的絲。

    他是永遠年輕的。

    他是天上地下,諸神中最美的一個少年郎。

    他有五枝銳箭,一枝堅強如金,一枝溫柔如春,一技嬌媚如花,一枝熱烈如火,一根尖銳如錐。

    他的力量沒有人能抗拒。

    波娃和加答說的這個班察巴那不是神,是人,是他們心目中的第一位戰士、第一位勇士,他的力量就像神一樣不可抗拒。

    只可惜小方就算會听從他們的勸告要走時,也已太遲了。

    帳篷外已傳來熱烈的歡呼聲︰“班察巴那回來了,班察巴那回來了!”

    班察巴那牽著他那匹高大神駿的白馬靜靜地站在那里,接受他的族人們歡呼。

    他已離開他們三天,在這塊無情的大地上,過了三天絕對孤寂艱苦的生活,可是烈日、風沙、勞累都不能讓他有絲毫改變。

    他的衣著依舊鮮明華麗,看來依;日像天神般英俊威武。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擊倒班察巴那,也沒有任何危險困難是他不能克服的。

    永遠都沒有。

    帳篷里黑暗而安靜,外面的歡呼聲已停止,甚至連駝馬都不再嘶嗚。

    因為班察巴那需要休息,需要安靜。

    雖然他經常都在接受別人的歡呼,但是他卻寧願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里。

    他天生就是個孤獨的人,他喜愛孤獨,就好像別人喜愛榮耀和財富。

    他靜靜地在黑暗中躺下來,現在已經沒有別人能看見了。

    他英俊發光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蒼白疲倦。

    可是只要有一個陌生人,他的光彩立刻就會像火焰般燃燒起來。

    他絕不能讓他的族人對他失望。

    他是藏人。

    雖然他曾經入關無數次,在中原,在淮陰,都曾經生活了很久,甚至連大江南北都曾有過他的足跡。

    但他仍是藏人,穿藏人傳統的服裝,吃藏人傳統的飲食,喜愛外地人不能進口的“蔥泥”,喝顏色漆黑如墨汁的酥油茶和青棵酒。

    他生而為藏人,他以此為榮。

    他的族人也以他為榮。

    他在等小方。

    這兩天發生的事他已知道了,駝子已經簡單扼要地向他報告。

    他的判斷也跟別人一樣,唯一可疑的人就是小方。

    “魔眼”就在他手邊,他拔出來,輕撫劍鋒,忽然問︰“這是你的劍,你就是那個要命的小方?”

    他還沒有看見小方,可是他知道已經有人到了他的帳篷外,來的一定是小方。

    經年生活在危險中的人,雖然通常都有種野獸般的奇異反應,可是他這種反應無疑比別人更靈敏。

    “這是我的劍。”小方已進來,“我就是那個要命的小方。”

    本來靜臥著的班察巴那,忽然已標槍般站在他面前,冷眼在黑暗中發光。

    “我听說過你,別人還在流鼻涕時,你已在流血。”

    “流的通常都不是我的血。”

    “能讓別人流血的人,自己就得先流血。”班察巴那的聲音听來居然異常溫柔,“現在唐麟的血已冷了,你呢?”

    “我的血仍在,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流出來。”

    “很好。”班察巴那的聲音更溫柔。“殺人者死,以血還血。”

    他的聲音溫柔如春水,小方的聲音也很平靜。

    “只可惜沒有殺人的人有時也會死,”小方道︰“我若死了,真正的殺人者就將永遠逍遙法外。”

    “殺人的不是你?”

    “不是。”小方道︰“這次不是。”

    班察巴那靜靜地看了他很久,“你還沒有逃走,也不想逃走,你的態度很鎮定,呼吸也很均勻,的確不像是個犯了罪的人。”

    他仿佛在嘆息︰“只可惜就憑這一點,還是不能證明你無罪。”

    小方立刻問︰“要怎樣才能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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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01:47
第七章 箭神的神箭

    班察巴那沉思著,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我是藏人,藏人們都很迷信,我們都相信,沒有罪的人,是絕不會被冤殺的。”

    現在已是黎明,帳篷中已有了光,已經可以看見他的一張弓和一壺箭。

    他忽然提起了弓箭,走出去︰“你也出來。”

    小方走出帳篷時,才發現外面已聚了很多人。

    每個人都像石像般靜靜地站著,等著他們的英雄來裁決這件事。

    班察巴那將弓弦指著五丈外一個帳篷。

    “你先站到那里去,我再開始數,數到‘五’字,我才會出手,我數得絕不會太快,以你的輕功,等我數到‘五’時,你已可走出很遠。”

    他輕拍腰畔的箭壺︰“我只有五根箭,如果你真是無辜的,我的箭一定射不中你。”

    小方忽然笑了。

    “百發百中的五花箭神,要用這種法子來證明一個人是不是無辜,這真是個好主意。”

    班察巴那沒有笑。“如果你認為這法子不好,另外還有個法子。”

    小方問︰“什麼法子?”

    班察巴那另一只手上,還提著小方的“魔眼”,他忽然把這柄劍插在小方面前的沙地上。

    “用這柄劍殺了我。”他淡淡他說,“只要你能殺了我,就不必再證明你是否無辜了。只要你能殺我,不管你做過什麼事,都絕對沒有人再問。”

    凌晨,陽光初露。

    劍鋒在旭日下閃著光,班察巴那的眼楮里也在閃著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駐的神,他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

    但是在這初升的陽光下,他看來還是神。

    小方相信他說的活。

    他的族人和屬下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不管他說什麼,他們都會服從的。

    拔劍殺人並不難。

    小方對自己的劍法一向有自信,應該拔劍的時候,他從不退縮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問︰“兩種法于,你選哪一種?”

    小方沒有回答,默默地開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帳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他轉過身,面對班察巴那︰“你已經可以開始數了,最好數得快一點,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說了一個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開,在他們之間留下塊空地。

    “一、一、二、四……”

    五花箭神慢慢地抽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黃金色的箭桿,黃金色的箭鏃。

    百發百中、直射人心的神箭,溫柔如春、嬌媚如花、熱烈如火、尖利如錐、堅強如金。

    他數得並不炔,可是終于已數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以他的輕功,不管班察巴那數得多快,數全“五”字時,他至少已在數丈外。

    可是他連一寸都沒有動。

    “五!”

    這個字說出口,每個人都听見了一陣尖銳的風聲響起,尖銳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嘯。

    每個人都看見班察巴那抽出他的第一根箭,可是箭壺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幾乎是在同一剎那間發出去的。

    小方還是沒有動。

    急箭破空的風聲已停止,五枝黃金般的箭,並排插在他的腳下。

    他根本沒有閃避。

    也不知是因為他算準班察巴那只不過是在試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閃避,還是因為他知道如果閃避,反而避不開了。

    不管他心里是怎麼想的,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賭注。

    這一注他又押對了。

    可是一個人如果沒有鋼鐵般的意志力,怎麼敢像他這樣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吹呼,加答忽然沖出來,跪下去吻他的腳。

    班察巴那那孤獨的冷眼里也露出笑意。

    “現在你總該相信了,一個無辜的人,是絕不會被殺的。只要你無辜,這五枝箭就絕對射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樣。”

    這不是迷信,這是種睿智的試探,只有無罪的人,才敢接受這種考驗。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衣服幾乎都已濕透了。

    他一直不停地在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過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來你也有點害怕。”

    “不是有一點害怕。”小方嘆了口氣,“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屬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過他的笑容。

    就在他們笑得最愉快時,忽然又听見一聲慘呼,每個人都听得出慘呼聲赫然竟是那駝子發出來的。

    本來堆得很整齊的貨物包裹,現在已變得很凌亂,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開,露出了各種貨物和珍貴的藥材。

    ——只有貨物和藥材,沒有黃金。

    小方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割開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為了要查明這一點?

    衛天鵬他們是不是已經來了?

    駝于就倒在一包麝香旁,衣服已被鮮血染紅,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擊是刺在他胸膛上的,用的是劍。

    小方立刻想到那無情又無名的劍客。

    駝子不但武功極高,從他身上的無數傷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經百戰,能夠一劍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無名的劍客還有誰?

    這一劍雖然必定致命,駝于卻還沒有死。

    有種人不但生命力比別人強,求生的意志也比別人強。

    駝子就是這種人。

    他還在喘息、掙扎,為生命而掙扎,他的臉已因痛苦恐懼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楮里卻是另外一種表情,一種混合了驚訝和懷疑的表情。

    一個人只有在看見自己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卻發生了的時候,眼楮里才會有種表情。

    ——他看見了什麼?

    班察巴那俯下身,將一塊藏人認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塞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話要告訴我。”班察巴那輕拍他的臉,想振起他的生命力︰“你一定要說出來。”

    駝子的眼角跳動,終于,說出了幾個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麼?”班察巴那又問。

    “想不到殺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麼人?到哪里去了?”

    駝子的呼吸已急促,已經沒法子再發出聲音,沒法再說話。

    可是他還有一只眼楮,有時眼楮也可以說話的。

    他的眼楮在看著最遠的一個帳篷。

    一個頂上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黑色的鷹羽,象征的是疾病。災難和死亡。

    這個帳篷里的人,都是傷病已極重、已經快死了的人。

    除了負責救治他們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誰也不願進入那帳篷。

    ——凶手是不是已逃人那帳篷去了?

    班察巴那沒有再問,也不必再問,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竄了過去。

    小方也跟了過去。

    他們幾乎是同時竄入這帳篷的,所以同時看見了兩個人。

    小方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帳篷里,看見這兩個人。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他第一個看見的人竟是波娃,本來應該在他的帳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個看見的赫然竟是卜鷹!

    卜鷹靜靜地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鎮定,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麗的眼楮里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他們都不該在這帳篷里的,可是他們都在。

    凶手已逃入這帳篷,帳篷里別無退路,他們之間,必定有個人是凶手。

    這兩個人之間,誰會殺人?

    小方冷冷地看著卜鷹,沉重嘆息︰“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認為你真的從不殺人。”

    卜鷹的臉上全無表情︰“世上本來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讓人做出很多很多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來。”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沒有說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懷抱,眼楮里已有淚水涌出︰“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吧!”

    小方輕撫她的柔發︰“我一定會帶你走,你本就不該來的。”

    可是她已經來了。

    小方不能不問︰“你怎麼會來的?”

    波娃含著淚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趕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開口。

    “她不能走。”他的聲音不再溫柔,“誰也不能帶她走。”

    “為什麼?”小方問。

    “因為要別人流血的人,自己也得流血。”班察巴那又將他自己說過的話重復一遍,“殺人者死,以血還血。”

    這是江湖的真理,無論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樣適用。

    小方緊緊握住波娃的手︰“你應該看得出殺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麼?”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這些人,這些貨物,都是屬于一個商家的。”

    “哪一個商家?”

    “鷹記。”

    “鷹記?”小方的手已發冷,“飛鷹的鷹?”

    飛鷹的鷹,就是卜鷹的鷹,他吃驚地看著卜鷹︰“你就是他們的東主?”

    “他就是。”班察巴那道︰“我們收容你,就因為他是我們的東主;我們信任你,也是因為他,否則,你剛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黃金,也不會搜到他自己的隊伍中來,就算他要搜查這批貨,也用不著殺人。”

    他冷冷地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應該知道殺人的是誰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淚比手更冷。

    她緊緊擁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顫抖,像她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是個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寧死也不願相信。

    “我只知道殺人的絕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緊︰“誰也沒有看見殺人的是誰。”

    “你一定要親眼看見才相信?”班察巴那問。

    卜鷹忽然嘆了口氣︰“就算他真的親眼看見了,也不會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個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現在已經應該明白了。

    事實已經很明顯。

    衛天鵬他們早已知道卜鷹是這隊商旅的東主,一直都在懷疑卜鷹用這隊商旅做掩護,來運送那三十萬兩失劫的黃金。

    可是他們不敢動這個隊伍。

    卜鷹的武功深不可測,江湖中人都知道他從未敗過。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關外,是藏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衛天鵬不但對這兩個人心存畏懼,對這隊伍中的每個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為這隊伍中每個人都可能是貓盜,如果真的火並起來,他們絕對沒有致勝的把握。

    他們只有在暗中來偵察,黃金是不是在這隊伍的貨物包裹里。

    他們本來想利用小方來做這件事。

    想不到這個要命的小方偏偏是個不要命的人,他們只有想別的法子。

    要查出黃金是否在這些貨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個人混入這隊伍中來。

    這個人一定要是個絕對不引人注意、絕不會被懷疑的人。

    這個人一定要像尺蠖蟲般善于偽裝,一定要有貓一般靈巧輕巧的動作、蛇一般準確毒辣的攻擊、巨象般的鎮定沉著,還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溫柔,才能先征服小方。

    因為小方是唯一能讓這個人混入這隊伍來的橋梁。

    他們居然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還有一點理智,現在就應該看出這件事的真相。

    可惜小方不是這種人。

    他並不是沒有理智,只不過他的理智時常都會被情感淹沒。

    他並不是想不到這些事,只不過他根本拒絕去想。

    他根本拒絕承認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當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沒有人看見她殺人,沒有人能證明她殺過人。”班察巴那說,“可是你也同樣不能證明她是無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又想用剛才那法子證明?”

    “是的。”班察巴那說︰“五花神的箭,絕不會傷及無辜的人。”

    小方冷笑。

    “只可惜你並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過是人,你心里已認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這次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更好的法于?”

    小方沒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沒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來證明她是無辜的。

    波娃忽然掙脫小方的懷抱,流著淚道︰“你雖然說過,只要你活著,就不讓別人欺負我,可是我早就知道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會改變,每個人都會改變。”

    她的淚珠晶瑩︰“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忘記這些話,就讓他們殺了我,就讓我死吧!”

    她還是那柔弱,這麼溫順,她還是完全依賴著小方的。

    她已將她的生命、她的整個人都交給了小方,她寧願死,只因為她不願連累小方。誰也沒有看見她殺人,可是這一點每個人都看得清楚。

    卜鷹忽然嘆了口氣︰“讓她走。”

    班察巴那很驚訝道︰“就這麼樣放她走?”

    “不是這麼樣放她走。”卜鷹冷聲道︰“你還得給她一袋水、一袋糧食、一匹馬。”

    他淡淡地接著又道︰“最快的一匹馬,我要讓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沒有再說話。

    他對卜鷹的服從,就好像別人對他一樣。小方也沒有再說什麼,卜鷹做的事,每次都讓他無話可說。

    他默默地拉著波娃的手,轉過身。

    卜鷹忽然又說︰“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頭︰“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這是條件?”

    “是!”卜鷹的回答簡短而堅決,這已是他最後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決定。

    小方明了這一點。

    他放開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這就是他對波娃最後說的話,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麼?

    波娃默默地走了。

    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小方目送她走出去,看著她柔弱縴秀的背影。

    他希望她再回頭看他,又怕她回頭。

    如果她再回頭,他說不定會就不顧一切,跟著她闖出去。

    她沒有回頭。

    班察巴那也走了,臨走的時候,忽然對小方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像你一樣這麼做的。”他的聲音中絕沒有譏笑之意,“像她這樣的女人實在不多。”

    快走到帳篷外時,他又回過頭︰“可是如果我是你,以後我絕不會再見她。”

    小方緊握雙拳,又慢慢松開,然後再慢慢地轉過身,面對卜鷹。

    他想問卜鷹︰“你既然肯放她走,為什麼要我留下?”

    他沒有問出來。

    波娃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去,卜鷹的樣子就變了。小方面對他時,他已經倒了下去,倒在用獸皮堆成的軟墊上。小方從未見過他如此疲倦衰弱。

    他蒼白的臉上全無血色,可是他雪白的衣服已有鮮血滲出。血跡就在他胸膛上,距離他的心口很近。“你受了傷?”小方失聲問︰“你怎麼會受傷?”

    卜鷹苦笑︰“只要是人,就會受傷,利劍刺人胸膛,無論誰都會受傷的。”

    小方更吃驚。

    “江湖中人都說你是從來不敗的,我也知道你身經數十戰,從未敗過一次。”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

    “是誰刺傷了你?”

    卜鷹還沒有回答,小方已經想到了一個人,如果有人能刺傷卜鷹,一定就是這個人。

    ——無名的劍客,無情的劍。

    小方立刻問道︰“你已經跟他交過手了?”

    卜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說︰“當代的七大劍客,我都見過,雖然我並沒有跟他交手,但是他們的劍法我都見過。”

    他在嘆息︰“他們之中,有的人已老,有的人生命太奢華,有的人劍法大拘謹,當年被江湖公認的當代七大劍客,如今都已過去,所以我沒有跟他們交手,因為我知道我一定能勝過他們。”

    這不是回答,所以小方又問︰“他呢?”

    卜鷹當然也知道小方說的“他”是什麼人。

    “我已經跟他交過手。”卜鷹終于回答,“我敢保證,七大劍客中,絕沒有一個人能接得住他這一劍的……”

    “這一劍。”無疑就是刺傷卜鷹的這一劍……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劍法,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卜鷹慢慢地接著道︰“我只能用六個字來形容這一劍。”

    “哪六個字?”

    “必殺!必勝!必死!”

    “可是你還沒有死。”小方仿佛在安慰他,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你絕不會死的。”

    卜鷹忽然笑了笑︰“你怎的看得出我不會死?”

    他的笑容中帶譏俏︰“我留下你,說不定就是為了要你在這里等我死,因為我也曾留在你身邊,等著你死。”

    譏消有時也是種悲傷,悲傷有時往往會用譏消的方式表達。

    小方也了解。

    除了對自己的感情外,對別的事他通常都能了解。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卜鷹身旁。“我等你。”他說,“不是等你死,是等你站起來。”

    烈日又升起,帳篷里卻顯得分外陰暗寒冷。

    卜鷹已閉著眼楮躺了許久,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這時忽然又張開眼,看著小方︰“有兩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你說。”

    “那個無名的劍客並不是真的沒有名字,他姓獨孤,叫獨孤痴,不是痴于情,是痴于劍。”

    卜鷹嘆息著︰“所以你千萬不能與他交手。痴于情的人,一定會死在痴于劍的人之劍下,這一點你絕對不能不信。”

    小方只問︰“第二件事呢?”

    卜鷹又沉默了很久才開口。

    “你是個浪子。”他說︰“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愛笑,有的浪子愛哭,不過所有的浪子都有一點相同。”

    “哪一點?”

    “空虛。”卜鷹強調︰“孤獨、寂寞、空虛。”

    他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浪子們如果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覺得不再孤獨的人,就會像一個溺水者抓到一根木頭,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這根木頭是不是能載他到岸,他並不在乎,因為他心里已經有了種安全的感覺,對浪子們來說,這已足夠。”

    小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的正是小方一直隱藏在心底,連踫都不敢去踫的痛苦。

    一個人,一柄劍,縱橫江湖,快意思仇,浪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

    因為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心底的空虛和痛苦。

    卜鷹道︰“可是你抓到的那根木頭,有時非但不能載你到岸,反而會讓你沉得更快,所以你應該放手時,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緊雙拳,又慢慢松開︰“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

    卜鷹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

    听到這兩個字從卜鷹嘴里說出來,小方真的吃了一驚,甚至比看見他白衣上的血跡時更吃驚,只覺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熱血上涌,塞住了咽喉。

    卜鷹坐起,從身旁拿起一個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種淡而微酸的青棵酒。

    “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燒。”

    他說︰“這種酒比大麥還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將羊皮袋交給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是熱血一樣。

    “你怕不怕醉?”

    “連死都不怕,為什麼要怕醉?”

    卜鷹銳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漫聲而歌。

    ——兒須有名。

    酒須醉,

    醉後暢談,

    見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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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03:42
第八章 絕頂高手

    這是西藏詩人密拉勒斯巴的名句,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十四個字里,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滋味,也像是男兒們的熱血一樣。

    卜鷹還沒有死,小方也沒有走。

    隊伍又開始前行,終于將到距大吉嶺二百五十里的“聖地”拉薩。

    晴空萬里,雲淡天青,遠處雪峰在望,小方的心情仿佛也開朗了許多。

    可是他並沒有忘記波娃。

    卜鷹看得出這一點,“還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有一天他對小方說,“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

    “什麼事?”

    “波娃的意思是雪,雪是冰結成的,雪的顏色潔白如銀。”

    卜鷹道︰“波娃才是真正的水銀。”

    小方沒有反應。

    他正在眺望遠處高峰上的積雪,仿佛根本沒有听見卜鷹在說什麼。

    卜鷹又道︰“失劫的黃金還沒有找到,衛天鵬還是不會放過我。死去的兒子永遠不能復生,呂三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們‘箭組’中的人已傷亡大半,他們絕不會讓我們平安回到拉薩去的。”

    這兩天晚上,隊伍歇下時,小方也仿佛听見遠處隱隱有馬蹄奔騰的聲音。

    衛天鵬是不是已調集了人手,準備跟他們作最後一戰?

    “前面有個隘口,藏人們都稱之為‘死頸’。”卜鷹道︰“如果我算得不錯,他們此刻一定已經在那里等著我!”

    死頸。

    只听這兩個字,小方已可想象到那隘口地勢的險峻。四山環插,壁立千仞,如果有人在那里埋伏突擊,這隊伍中能活著過去的人絕不會多,何況埋伏在那里的,必定都是衛天鵬那組織中的精銳。

    小方也不禁擔心︰“你準備闖過去?”

    卜鷹冷笑︰“他們就想我闖過去,我為什麼要讓他們的稱心如願?”

    小方又問︰“除了那隘口外,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沒有。”卜鷹道︰“但是我們並不是一定非過去不可。”

    “不過去又如何?”

    “等。”卜鷹道︰“我們也可以等,等他們來。”

    “他們會來?”

    “一定會來,而且很快就會來,因為我們能等,他們不能。”

    “為什麼?”小方問。

    “他們的人手已集中,正是士飽馬騰、斗志最旺盛的時候。他們算準了這一戰必勝,一擊得手後,就可以開宴慶功了,所以他們身上絕不會帶著大多糧食和水,因為一戰過後,我們的糧食和水就全都是他們的了。”

    卜鷹冷冷地接著道︰“所以他們不能等,我們不過去,他們一定會過來。”

    “然後呢?”

    “我已吩咐過,在那隘口三十里之外扎營。”卜鷹道︰“他們等不到我們,斗志已衰,再奔馳三十里來找我們,力氣也已弱,我們就在那里以逸待勞,等他們來送死……”

    他不僅看得準,而且算無遺策,不僅可以拔劍傷人于五步之內,而且可以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

    小方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江湖少見的奇才,只不過小方還是在擔心。

    “他們就算來了,也未必是來送死的。”

    “哦?”

    “衛天鵬既然已決心要勝這一戰,這一次必定精銳盡出,再加上獨孤和搜魂手,我們這邊能跟他們一決勝負的人有幾個?”

    卜鷹的白衣上又有鮮血溢出,這一戰之後,他的白衣必將被鮮血染紅。

    但是他的神情卻仍然極鎮靜,忽然道︰“我知道不管這一戰我們有多大機會,你都絕不會走的,否則你也不必為我擔心了。”

    小方的胸口又熱了。

    一個朋友的了解,總是比任何事都令他感動。

    卜鷹看著他,冷酷銳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我受了傷,我們的人手的確不夠,但是我們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因為我們有一樣東西是衛天鵬他們絕對沒有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我們有生死與共,死也不會臨陣脫逃的朋友。”

    小方忽然大聲道︰“不管怎麼樣,這次你一定要將獨孤痴留給我!”

    卜鷹又靜靜地看了他很久,目中又有了笑意。

    “這次獨孤痴恐怕不會來,”

    “為什麼?”

    卜鷹道︰“你一定也听過班察巴那最喜歡說的一句話。”

    小方知道是哪句話。

    ——要讓別人流血,自己也得流血。

    卜鷹道︰“我承認獨孤痴是天下無雙的劍客,可是他要讓我流血,他自己也得付出代價。”

    小方立刻問︰“他也受了傷?”

    卜鷹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淡淡他說︰“不管怎麼樣,如果他來了,我一定把他留給你。”

    還未到黃昏,隊伍就已停下。

    根據加答的報告,這里與“死頸”之間的正確距離是二十九里。

    駱駝圍成了一圈,帳篷扎起,每個人都依!日在做他們應該做的事,和平時完全沒有不同,仿佛根本不知道有大敵將臨。

    小方又有一整天沒有見到班察巴那了,這兩天他也沒有被派出去值勤巡大,一直都陪著卜鷹留在那頂上懸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里。

    負責管制食水的嚴正剛和宋老夫子也來了,是卜鷹請他們來的,請他們來喝酒。

    今天卜鷹的興趣居然很好。

    他們喝的不是古城燒,是“嗆”——青棵釀酒,名曰嗆。

    這種酒雖然不易醉,醉了卻不易醒。

    黃昏後外面就響起了歌聲,對藏人們來說,歌與酒是分不開的。

    四下營火處處,每個人都在歌,都在飲,好像故意要讓別人認為他們完全沒有戒備。

    就算他們有所戒備又如何?箭組中的勇士,剩下的已不到十個人。

    根據小方所听到的馬蹄聲,卜鷹調集來的人手至少有他們的十倍。

    班察巴那回來了。

    他證實了小方的想法,他已到“死頸”去過︰“此刻已到了那里的,大約有七十匹馬。”

    七十匹馬,就是七十個人,就是七十件兵刃,每一件都必定是殺人的利器。

    班察巴那又說︰“那些人每一個都是騎術精絕的壯士,其中有一部分用的是長槍大戟,有一部分配著弓弩,還有七八個用的是外門兵刃。”

    能用外門兵刃的人,武功絕不會太差。

    班察巴那卻說︰“可是真正可怕的不是他們。”

    “真正可怕的是誰?”小方在問。

    “除了七十匹馬外,還有三頂轎子也到了那里。”

    沙漠中居然有人坐轎于,在準備突襲強敵時,居然有人要坐轎子去。

    小方更驚異︰“轎子里有人?”

    “有。”班察巴那道︰“一頂轎子一個人。”

    “是些什麼樣的人?”

    “能夠讓衛天鵬派轎子去接來的,當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班察巴那遲疑了片刻,才接著道︰“我只認得出其中一個。”

    “你認得出是誰?”

    “就是你認為絕不會殺人的那個女人,”

    小方閉上了嘴。

    ——波娃真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真的能在眨眼間殺人?

    他看不出,真的看不出。

    他也不相信,也許已經不是不能相信,而是不願相信。

    班察巴那道︰“除了她之外,另外一個是獨臂獨腿的殘廢,左腿上裝著根木腳,右手上提著個黃布包袱,份量看來很重。”

    小方立刻問︰“他有多大年紀?”

    “我看不出他的年紀。”班察巴那道︰“他的頭發每一根都白了,亮如銀絲,但是一張臉卻還是白里透紅,看來簡直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小方又間,“你說的這個人,是個女人?”

    “是,是個女人。”

    小方的臉色仿佛已變了。

    “另外還有一個人呢?”

    “那個人好象是個瞎子,下轎時卻要人攙扶,但是唯一發現我躲在附近的人就是他。”班察巴那苦笑,“我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已猜出這兩個人是誰,在當世的絕頂高手中,這兩個人絕對可以名列在前十位。

    卜鷹也應該知道他們的,但是卜鷹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淡淡他說了句︰“你累了,來喝杯酒。”

    不易醉的酒,醉了就不易醒。最可愛的人,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天色已暗了,人也將醉了,營火卻更亮,歌聲也更亮。

    卜鷹的銳眼也更亮。

    他為什麼能如此鎮靜?難道他已有方法對付即將來的那些人?

    小方想不出他能有什麼法子。

    那瞎子無疑就是搜魂手。

    “毒手搜魂,性命無存。”如果他要去找一個人,那個人不是趕快逃走,就是趕快為自己料理後事。

    能夠從他手下逃走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那個獨臂獨腿、紅顏白發的女人比他更可怕,因為她只有一半是人。

    她的另一半然不是神,也不是鬼,更不是人。

    她的另外一半是“魔”。

    她這個人仿佛已被一種可怕的魔法分成了兩半,一半是玉女,一半是天魔。

    “玉女天魔”柳分分,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高武功,多大年紀。

    可是每個人都知道,她也隨時都可以把你一個人分成兩半。

    嚴正剛一向滴酒不沾。宋老夫子喝得卻不少。不喝酒的一個方正嚴肅,喝酒的一個也是君子,在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可是到了拔刀相對、白刃加頸時,他們的價值也許還比不上加答。

    加答是戰士、也是勇士,可是在面對搜魂手和柳分分這樣的高手時,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死。

    “死”雖然是所有一切的終結,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就真能解決,也沒有人願意用這種方式解決。

    卜鷹已重傷,班察巴那畢竟不是神,他們能有什麼法子去對付即將到來的強敵?

    小方想的很多,只有一件事沒有想。

    ——波娃是不是會來?來了之後,會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

    他又能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她?

    抵死纏綿的情人,忽然變成生死相搏的仇敵,他將如何自處、

    這種情況有誰能應付?這種痛苦有誰能了解?

    卜鷹一直在看著他,仿佛已看出了他心里的痛苦,默默地向他舉起了酒杯。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馬蹄奔騰聲響起。

    七十匹快馬飛馳奔騰,蹄聲如戰鼓雷鳴,天地間立刻充滿了殺氣。

    可是外面的歡唱並沒有停止,卜鷹也仍然安坐不動。

    他的杯中仍有酒,滿滿的一杯酒,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他只淡淡地對小方說︰“我知道你最怕等,他們果然沒有讓我們等得太久。”他又舉杯,“為了這一點,我們也該喝杯酒。”

    蹄聲自遠而近,仿佛在圍著這隊伍的營地奔馳,並沒有沖過來。

    營火旁的人仍在高歌歡唱,仿佛根本不知道強敵已來,生死已在呼吸間。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絕對信任卜鷹,絕不會將他們帶上死路,所以才能如此鎮定?

    也許就因為他們這種超人的鎮定,才使得強敵不敢輕犯!

    忽然問,一聲尖銳的胡哨響起,響徹雲霄。

    圍繞著營地奔馳的健馬,忽然全部都停下,蹄聲驟止,大地靜寂如死。

    殺氣卻更重了。

    七十匹快馬上的七十名戰士,想必都已抽箭上弦,拔刀出鞘。

    卜鷹仍然毫無舉動。

    對方不動,他也不動,他比他們更能等,更能忍。

    小方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卜鷹卻又向他舉起了酒杯。

    “我保證他們絕不會沖過來的,情況未明,他們絕不敢輕舉妄動。”

    他又舉杯一飲而盡︰“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再喝三五杯。”

    他只喝了一這一杯,又是一聲胡哨響起,加答忽然沖入了帳篷,嘶聲說︰“來了!”

    卜鷹的杯中酒又已斟滿,滴酒不濺,只冷冷地問︰一誰來了?”

    “衛天鵬來了。”加答顯得有點緊張,“還有六個人抬著三頂轎子跟著他一起來了,已經從西面進入了營地。”

    “來的只有這幾個人?”

    “其余的人馬已經把我們包圍住,來的卻只有這幾個人。”加答道︰“他們說要來見你。”

    卜鷹淺淺地啜了一口酒︰“既然有貴客光臨,為什麼不請他們進來?”

    帳篷外忽然有人冷笑!

    “既然知道有貴客光臨,主人為什麼不出來迎接?”說話的這個人聲音尖細,就像是一根根尖針刺入耳里,“卜大老板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些。”

    卜鷹冷冷道︰“我的架子本來就不小。”

    他揮了揮手,加答立刻將大帳掀起,帳外燈火亮如白晝,遠處閃動著刀槍劍戟的寒光,歡唱聲終于停止,駝馬不時驚嘶,寒風陣陣吹來,冷如刺骨鋼刀。

    一匹高頭大馬、三頂綠絨小轎已到了帳外。衛天鵬高坐馬上,腰畔有刀,鞍旁有箭,箭仍在壺,刀仍在鞘,殺氣卻已盡出。

    剛才說話的不是他。

    剛才說話的聲音是從第一頂轎子里發出來的,現在人已下轎。

    一個獨臂獨腿的女人,頭發白如銀絲,面貌宛如少女,左腿上裝著丑陋而笨拙的木腳,右腿上卻穿著條綠花褲,露出了光滑縴細柔美的足踝,踝上戴著七八枚閃閃發光的金銅。

    她的左臂已齊時斷去,右手卻美如春蔥,手上提著個看來份量極沉重的黃布包袱。

    她的木腳著地,姿勢丑陋而笨掘,右腿落下後,立刻變得風姿綽約,美如仙子。

    她這個人就像是地下諸魔用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拼湊起來的,拼得雖然很巧妙,卻令人一看見就會從心底發冷。

    小方本來就听說過“天魔玉女”柳分分是個怎麼樣的人。

    可是等他親眼看見時,他才知道所有的傳說都不能形容出她的邪異和詭秘。

    第二頂轎子上的人也下來了,瘦而黝黑,長如竹竿,身上穿著件黑布長衫,一雙眼楮里昏暗無光,一雙手始終藏在袖子里,不願讓人看見。

    小方知道他就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殺手搜魂”,可是並沒有十分注意他。

    小方一直在注意著第三頂轎子。

    ——波娃是不是馬上就要從這頂轎子里走出來了?

    他的心在跳動,在刺痛,跳得很快,痛人骨髓。

    他在盡力控制著自己,不讓臉上露出一點痛苦的表情來。

    想不到第三頂轎于里一直都沒有人走出來。

    衛天鵬一躍下馬,跟著搜魂手和柳分分走入了帳篷。

    帳篷上的黑色鷹羽在風中搖動,仿佛正在向人們宣示它所象征的不祥含義︰疾病,災禍,死亡!

    但是這些事小方並不在乎,疾病、災禍、死亡,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第三頂轎子里究竟有沒有人?如果有人,為什麼不出來?如果沒有人,他們為什麼要把一頂空轎子抬來?

    卜鷹仍然端坐不動,蒼白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衛天鵬冷笑。

    “卜大老板的架子果然不小。”

    “你錯了。”柳分分也在笑,“現在我已經看出他並不是真的架子大。”

    她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少女般溫柔嬌媚︰“他沒有站起來迎接我們,只不過因為他受了傷,我們怎麼能怪他?”

    卜鷹竟然承認。

    “我不但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

    “可是你也不必太難受。”柳分分的聲音更溫柔,“能夠在獨孤劍下保住性命的人,除了你之外,好像還沒有第二個。”

    “我一點都不難受,”卜鷹道︰“因為我知道獨孤現在也未必很好受。”

    柳分分居然同意︰“所以你們那一戰也不能算是你敗了,所以卜大老板還是永遠不敗的!”

    她柔聲接著道︰“至少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敗過,連一次都沒有敗過。”

    搜魂手冷冷地問︰“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也不會敗。”柳分分吃吃地笑著道︰“因為這一次他若不肯答應我們的要求,他根本就沒有下一次了……

    卜鷹問︰“你們要的是什麼人?”

    “要的是三十萬兩黃金和一個人。”

    “你們已經派人來搜查過,已經應該知道黃金不在這里……

    衛天鵬又在冷笑︰“不在這里在哪里?除了你之外,只怕也沒有人知道。”

    “哦?”

    “我們已將這地區完全搜查過。”衛天鵬道、“除了你們外,絕沒有別人能從鐵翼手上劫走那批黃金,所以黃金就算不在你們要帶走的這批貨物里,也一定是被你們藏起來了……

    柳分分嘆了口氣,柔聲道︰“你這麼樣凶,他一定不會承認的。”

    衛天鵬道︰“你有法子讓他承認?”

    柳分分道︰“這種事通常只有一種法子解決,這種法子雖然很俗氣,卻是最古老、最有效的一種。”

    她的聲音忽然又變了……變得尖銳而冷酷︰“勝者為強,敗者遭殃。如果他們敗在我們手里,就算黃金不是被他們劫走的,他們也得想別的法子把三十萬兩黃金交出來。”

    搜魂手冷笑道︰“這法子听來好像很不錯,要卜大老板交出三十萬兩黃金來,好像並不難。”

    柳分分道︰“我保證他一定能交得出。”

    衛天鵬道︰“可是我們並不想多傷無辜,所以我們只來了三個人。”

    搜魂手道︰“我們三陣賭輸贏,就賭那三十萬兩黃金和那個人。”

    衛天鵬道︰“只要你們能將我們三個人全都擊敗,我們從此不再問這件事。”

    搜魂手道︰“不管你們要找的對手是誰,小方總是我的。”

    小方終于轉過身。

    在剛才那片刻,他有幾次都想沖過去,看看那頂轎子里是不是有人,看看波娃是不是在那轎子里。

    他幾次都忍住。

    看見了又如何?又能證明什麼?改變什麼?

    他轉身面對搜魂手︰“我就是小方,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是不是現在就想出手?”

    搜魂手沒有開口,卜鷹卻替他回答︰“他不想。”卜鷹道︰“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找你這個對手,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十招之內,你就可以將他刺殺在劍下。”

    小方道︰“可是他明明已找上了我。”

    卜鷹道︰“那只不過是他們的戰略。”

    小方不懂。

    “戰略?什麼戰略?”

    “我受了傷,班察巴那是藏人,他們一向認為藏人中沒有真正的高手。”

    卜鷹接著道︰“他們真正提防的人只有你,所以他們要搜魂手先選你做對手,因為他的武功最弱,以最弱的人對最強的,以下駟對上駟,剩下的兩陣,他們就必勝無疑了。”

    這是春秋時兵法家的戰略,只要運用得當,通常都十分有效。

    卜鷹忽又冷笑︰“只可惜這一次他們的戰略用錯了。”

    衛天鵬忍不住問︰“錯在哪里?”

    “錯在你們根本就沒看出這里誰才是真正的絕頂高手。”

    “這里還有高手?”

    “還有一個。”卜鷹道︰“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奪下你的刀,拗斷你的弓箭,再順手打你七八個耳光,把你一腳踢出去!”

    衛天鵬笑了,大笑。

    卜鷹道︰“你不信?”

    衛天鵬道︰“卜大老板說的話,我怎麼敢不信?只不過像卜大老板說的這種人我非但沒有見過,連听都沒有听過。”

    卜鷹道︰“現在你已听過了,你是不是想見見他?”

    衛天鵬道︰“很想。”

    卜鷹道︰“那麼你不妨趕快拔刀,只要你一拔刀,就可以見到了。”

    衛天鵬沒有拔刀。

    他的刀在腰,名震江湖的斬鬼刀。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他拔刀的姿態無懈可擊,拔刀的動作也同樣正確迅速,江湖中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他的刀一拔出來,必定見血。

    但是他沒有拔刀。

    帳篷里除了他們自己三個人和小方、卜鷹、班察巴那,只有兩位老先生。

    嚴正剛刻板方正,沒有一點武林高手的靈氣和殺氣。

    宋老夫子看來更只不過是個老眼昏花、老態龍鐘的老學究。

    這兩個人看來都絕不像是高手。

    除了他們還有誰,

    衛天鵬看不出,所以他沒有拔刀。他這一生中,從未做過沒把握的事。

    柳分分忽然嘆了口氣,柔聲道︰“卜大老板也應該了解他這個人,要他拔刀,並不是件容易事,我就不同了,要我出手很容易。”

    她少女般的臉上又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出手是不是也一樣能見到?”

    卜鷹的回答明確︰“完全一樣。”

    柳分分微笑︰“那就好極了。”

    帳篷里有兩張低幾和幾個獸皮縫成的坐墊,柳分分慢慢地坐下,將手里的黃布包袱放在幾上,用那只春蔥般的玉手去解包袱上的結。

    她已準備出手,包袱里無疑就是她殺人的利器,一種絕不是屬于她“人”那一半的殺人利器!

    一種已接近“魔”的殺人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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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另外一只手

    包袱已解開,包袱里只有十三件閃動著暗黑光芒的鐵器。每一件的形狀都很怪異,有的看來如環扣,有的看來如骨節。

    誰也看不出這是什麼兵刃,世上根本沒有這樣的兵刃。

    柳分分解釋︰“這就是我的另外一只手。”

    她伸出了她那只縴柔美麗的手︰“我的這只手跟別人的完全沒什麼不同,我穿衣、吃飯、洗臉、漱口,都是用這只手,偶爾我也會用這只手去撫摸我喜歡的男人。”

    “你另外這只手呢?”卜鷹問。

    柳分分笑了,笑容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邪惡詭秘︰“你們都應該看得出,這絕不是一只人的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道︰“這是魔手,是用十八層地獄下的魔火煉成的。”

    她忽然卷起衣袖,從那條已被齊時砍斷的手臂骨節里,抽出了一根烏黑的鋼絲。

    然後再把其余這十三件鐵器全都接連在砍斷的手臂上,接成一條怪異而奇特的鐵臂。

    最後一一節是個鋼爪。

    她把斷臂中抽出的那條鋼絲,結上這最後一節鋼爪的機簧環扣。

    這條本來明明是用黑鐵煉成、沒有血、沒有肉、沒有生命的鐵臂,忽然變得有了生命,忽然開始彎曲、扭動,隨時都可以從任何一個部位,向任何一個方向彎曲扭動。

    最後一節鋼爪,也配合著鐵臂的動作,忽然彎轉,抓住了她自己這條手臂的後時。

    這種動作是任何人都絕對做不到的,可是她能做得到。

    因為她這只手,根本不是人的手。

    她忽然轉身看著小方︰“你能不能把你的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小方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寬大、堅實、干燥,他的手指長而有力。

    柳分分微笑︰“你有雙很好看的手,而且很有用,你用這雙手握劍的時候,任何人都很難將你的劍擊落。”

    小方淡淡他說︰“我手里的劍從未被人擊落過。”

    “可是你手里沒有劍的時候呢?”柳分分問︰“你能不能憑空變出一把劍來?”

    小方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我能。”柳分分說。

    她的鐵臂一扭,鋼爪彈出︰“這就是一把劍,我已用這把劍刺穿過二十七個人的咽喉。”

    小方冷冷道︰“二十七個人也不能算多。”

    柳分分格格地笑道︰“我殺的人當然不止二十六個,因為我這只手里還藏著迷香、毒汁和另外十三種暗器,隨時都可以射出來,要人的命!但是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射出來,從什麼地方射出來。”

    小方閉上了嘴。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她這只手實在是種可怕的武器。

    柳分分的鐵臂又一扭,鋼爪再次彈出,“嗤”的一聲響,三寸厚的木幾,已被刺穿了一個洞,一縷青煙裊裊散出。

    “現在你們想必也已看出,我這把劍上還淬了毒,見血封喉,絕對沒救。”

    她還沒有說完這句話,木幾上那破洞的四周,竟已完全焦裂。

    “現在我已經準備出手了。”

    她媚眼中光芒如蛇蠍,慢慢地從小方、卜鷹、班察巴那三個人臉上掃過。

    然後她才輕輕地問︰“你們要我對誰出手?”

    “我”一個人淡淡他說︰“我早已在等著你出手。”

    說話的這個人竟不是她看著的三個人,而是看來最不可能說出這句話的宋老夫子。

    “你?”柳分分也顯得很驚訝,“是你?”

    宋老夫子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有點怕你這只手,更不想要你用這只手來對付我,只可惜這里偏偏只有我一個人能對付你。”

    柳分分盯著他看了半天,又笑了。

    “只有你能對付我?”她的笑容又變得十分溫柔,“你準備用什麼對付我?”

    “用我的另外一只手。”宋老夫子道,“你有另外一只手,我也有。”

    “你也有?”

    柳分分看著他擺在桌上的一雙枯瘦的手︰“你的兩只手好像都在這里。”

    宋老夫子微笑︰“你的另外一只手,是第二只手,我另外那只手,是第三只手。”

    他笑得很愉快︰“我的這雙手,也跟別的人沒什麼不同,我穿衣、吃飯、洗臉、漱口,都用這雙手,偶爾我也會用這雙手去撫摸女人的……”

    班察巴那忽然也笑了笑!

    “你通常摸的都是女人身上的哪些地方,用不著說出來別人也知道。”

    宋老夫子道︰“可是我另外那只手,用處就不同了。”

    他的笑容忽然也變得很詭秘︰“你想不想看看我那只手?”

    柳分分媚笑︰“我想得要命。”

    “好。”宋老夫子道︰“你看著。”

    他的一雙手本來就擺在幾上,十根手指平平地伸展出來。

    他自己也在看著自己的這雙手。

    柳分分當然更不能不看,衛天鵬和搜魂手也沒法子不去看。

    羊角燈在風中搖曳,燈光閃動不停。

    他的一雙枯干的手忽然變了,不但顏色變了,形狀也變了。本來毫無血色的手,忽然變得血紅,本來枯瘦無肉的手,忽然變得健壯有力,就好像一對空皮羹中,忽然被塞入了血肉。

    看著他這雙手的人臉色也變了。就在這時,忽然有另一只手閃電般伸出,“格”的一響,柳分分斷臂上的鐵手已被卸了下來。

    這只手是從哪里來的?

    這只手本來就在,在嚴正剛身上,每個人都看見了這只手,可是沒有人想到這就是宋老夫子的“另外一只手”。

    現在柳分分的鐵臂已經到嚴正剛手里。

    柳分分臉色慘變。

    “這算什麼?”

    “算你敗了。”宋老夫子眯著眼笑,“三陣賭輸贏,第一陣你們已敗了。”

    “這不能算!”

    “為什麼不能算?”

    宋老夫子道︰“你的另外一只手在包袱里,我的另外一只手在別人那里,我們兩只手本來都同樣不在自己身手。”

    “可是你們兩個人對付我一個……”

    “誰說我們是兩個人?出手的是他,我的手根本連動都沒有動過。”

    柳分分少女般的臉,好像忽然就老了二三十歲。

    這當然是個圈套,可是現在她已經掉了進去,她還能怎麼樣?

    衛天鵬的臉色鐵青,忽然道︰“我佩服。”

    “你佩服我?”宋老夫子笑得更愉快。

    “閣下的掌力內功,我當然佩服。”衛天鵬轉向嚴正剛︰“閣下出手之快,我更佩服。”

    他忽又冷笑,看著卜鷹冷笑。

    “但是我最佩服的,還是你!”

    “哦?”

    “若不是閣下先說了那些話,讓我們認定這里有位隨時都可以奪下我的刀,把我一腳踢出去的絕頂高手,柳夫人只怕還未必會中他們的計。”

    卜鷹也冷冷地笑了笑。

    “你還是不信世上有這樣的高手?”

    “他的人在哪里?”衛天鵬。

    “就在這里邊!”

    “他是誰?”

    “我說過,只要你一拔刀,就會知道他是誰了。”卜鷹道︰“我保證絕不讓你失望。”

    衛天鵬一向冷靜謹慎,一向最能沉得住氣,從不輕易出手,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但是現在他已不能不破例了。

    他已不能不拔刀!

    “嗆”的一聲,刀出鞘。

    刀光如雪如霜,如奔雷閃動,三尺九寸長的刀鋒,帶著刺耳的風聲,一刀向卜鷹砍了下去。

    他從不輕易出手,只要出手,就很少失手。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快、準、狠都不足以形容。

    他這一刀已使盡全力,既沒有替自己留退路,也不想再留下對方這條命!

    高手出招,通常都不會盡全力,因為他們一定要先為自己留下退路,先立于不敗之地。

    衛天鵬絕對是高手,他這一刀未留退路,只因為他認為根本不必留退路。

    卜鷹不但受了傷,而且空拳赤手,用什麼來接這一刀?

    就算還能閃避,也絕對無力反擊。

    對方既然無力反擊,他又何必要為自己留退路?能夠有一份力量使出來,就將這一份力量使出來,刀下絕不留情。

    他希望這一刀就能致命!

    衛天鵬老謀深算,身經百戰,一向看得極準、算得極準。

    可惜他這一次算錯了。

    卜鷹接住了這一刀,用一雙空手接住了這一刀。

    他的雙手一拍,就己將刀鋒夾住,他的身子已飛起,雙腳連環踢出,第一腳踢衛天鵬握刀的手,第二腳踢他雙腿的要害。

    衛天鵬不能不閃避、後退。

    第一腳踢來時,他的刀已撒手,第二腳踢來,他只有凌空翻身,才能躲得開。

    他的人落下時,己在帳篷外。

    他的刀已在卜鷹手里。

    卜鷹輕撫刀鋒,冷冷道︰“這一刀還不夠快,這把刀也不夠快。”

    他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彈刀鋒,“崩”的一響,刀鋒已缺口。

    他右手握刀柄,再用左手兩指捏住刀尖,又是“崩”的一響,長刀已被拗斷,從刀鋒缺口處斷成兩截。

    衛天鵬的臉色慘變,變得比柳分分更慘。

    卜鷹冷冷地接著道︰“我雖然已負傷,可是你們也不該抵估我的,因為我還沒有死。”

    衛天鵬握緊雙拳︰“只要你不死,就沒有人能擊敗你?”

    卜鷹的回答和以前同樣明確︰“直到現在還沒有。”

    他連看都不再去看衛天鵬,他一雙兀鷹般的銳眼已盯在搜魂手身上。

    “現在,只剩下你了。”卜鷹道︰“三陣賭輸贏,你們已敗了兩陣,你是不是還想拼一拼?”

    “這個人是我的。”小方的聲音雖然很平靜,情緒卻很不平靜。

    剛才那兩陣對決,實在令人血脈沸騰,動魄驚心。

    “這個人當然是你的,連命都是你的。”卜鷹道︰“只要他出手,三招之內,必將死在你的劍下。”

    “剛才你是說十招。”

    “現在已不同了。”卜鷹冷冷道︰“現在他的膽已寒,氣已餒,你要殺他,已經用不著十招。”

    小方忽然也冷笑︰“只可惜他絕不敢出手的。”

    “他當然不敢。”

    搜魂手站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他們說的話,他好像根本沒听見。

    現在他不但是、“瞎子”,而且變成了聾子。

    柳分分已經很久沒有開口,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無論斗智斗功,卜大老板都無人能及。”

    卜鷹接受了她的恭維。

    柳分分又道︰“但是智者千慮,也難免會有所失。”

    “哦?”

    “我們雖然敗了,但是還沒有死。”

    柳分分站起來,眺望著遠處劍戟上閃動的寒光︰“就在你們的營地外,我們還有七十位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

    衛天鵬接著道︰“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沖過來,片刻問這里就將橫尸遍地、血流成渠。”

    卜鷹忽然道︰“你們外面還有頂轎子,轎子當然不會是空的。”

    “不錯。”柳分分道︰“我們當然不會抬一頂空轎子來。”

    她目中又閃出惡毒詭橘的笑意︰“轎子里很可能坐著位從未敗過的絕頂高手,也可能藏著可以將這方圓五里內的人畜全都炸成飛灰的火藥。”

    她用笑眼看著小方︰“我知道你一直想看看轎子里究竟有什麼,但是不到最後關頭時,我們是絕不會讓你看到的。”

    小方沉默。

    柳分分接著道︰“現在還不到最後關頭,因為我們還有賭注,還可以跟你們賭一賭。”

    她轉身面對卜鷹︰“只看卜大老板是不是願意用你這麼多子弟伙伴的性命來跟我們賭。”

    卜鷹也沉默。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實在太大,敗的一方固然會敗得極慘,勝的一方也是慘勝。

    無論是慘勝還是慘敗,都同樣痛苦。

    “我知道你很難下決定。”柳分分道︰“不倒最後關頭,我們也同樣不願跟你賭,只要你答應我們兩點小小的要求,我們立刻就走。”

    卜鷹仍然沉默。

    衛天鵬道︰“我們想看看你的貨,每一包貨都要看。”

    這是他的第一點要求︰“黃金既然不在你這里,你就讓我們看看又何妨?”

    柳分分道︰“我們還想把這個人帶走。”

    她指著小方︰“他跟你非親非故,你何必為他跟我們拼命?”

    卜鷹終于開口︰“你們的要求听來好像並不過分。”

    “非但不過分,而且很合理。”柳分分媚笑︰“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

    小方忽然也開了口︰“我願意跟你們走。”他的語氣堅決,毫無猶疑︰“隨時都可以走。”

    卜鷹慢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一向不願連累別人,更不願無辜者為你而死。”

    “我本來就不該留在這里。”

    “可是你忘了一點。”

    “哪一點?”

    “你留下來,是我要你留下來的。”卜鷹道︰“我既然要你留下來,準也不能帶你走。”

    他說得很慢,可是每個字都像是根釘子。他每說一個字,就像已將一一根釘子釘入石頭里。

    釘子已釘了下去,話已說出口,小方胸中的熱血又涌起。

    柳分分嘆了口氣︰“你真的要跟我們賭一賭?”

    “不錯。”卜鷹淡淡他說︰“現在你們已經可以下令,要你們那七十位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沖過來了。”

    衛天鵬的臉色發青,掌心冒汗。

    “你不後悔?”

    卜鷹拒絕回答。

    拒絕回答,已經是一種回答,絕不容別人誤解,也不會被人誤解的回答。

    “好。”衛天鵬咬牙︰“你既然不怕流血,我們為什麼要怕?”

    他忽然撮口長嘯,聲音尖銳淒厲,如荒山鬼呼,雪地狼曝。

    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

    攻擊的信號。

    夜寒如刀。

    遠處劍戟森森,在跳動的火焰照耀下,閃爍著懾人的寒光。

    人頭在頸子上,熱血在胸膛,箭在弦上,刀在手。

    攻擊的命令已發出了。

    尖銳的嘯聲響徹夜空。

    卜鷹居然還是安坐不動,除了心髒與血脈外,全身都沒有動。

    遠處森然環列的劍乾也沒有動,人馬並沒有沖過來。

    衛天鵬的臉色變了。

    他們的組織嚴密,號令嚴明,紀律嚴肅。

    他發出的命令從未失效。

    宋老夫子忽然笑了笑︰“說不定你這次帶來的人耳朵都不太好,都沒有听見你在叫他們。”

    衛天鵬不理他,再次長嘯,嘯聲更尖銳,更響亮。

    宋老夫子掩起了耳朵,嘆了口氣︰“這一次連聾子都應該听得見了。”

    但是遠處的人馬仍然沒有動。衛天鵬鼻尖上已冒出冷汗。

    卜鷹忽又開口,聲音冷如針刺、劍擊刀鞘。

    “他們不是聾子。”

    “不是聾子為什麼听不見?”

    “他們听得見。”

    “听得見為什麼還不沖過來?”宋老夫子又眯起眼,“刀槍劍乾齊下,把我們一個個剁成肉泥?”

    “因為我還沒有要他們過來。”

    “你要他們過來,他們就會過來?”宋老夫子又問。

    卜鷹道︰“只有我要他們過來,他們才會過來。”

    宋老夫子搖頭︰“我不信。”

    “你馬上就會相信的。”

    卜鷹忽然揮手,說出了兩個字︰“過來!”

    他的聲音既不尖銳,也不響亮,可是這兩個字一說出,遠處的人馬就動了。

    動得很慢。

    七十匹健馬,載著一百四十個人,慢慢地走入火光照耀的營地。

    每匹馬上都有兩個人。

    前面的一個人,急裝勁服,手持弓箭刀戟,正是衛天鵬屬下的戰士。

    他們的確都已久經訓練,但是現在每個人都好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馬鞍上,身子都已僵硬,臉上都帶著恐懼至極的表情。

    因為他們後面還有個人。

    每個人身後,都有另外一個人,用一把尖刀,抵在他們的腰眼上。

    小方忽然發現剛才還在營火旁高歌歡唱痛飲的那些浪子行商旅客,現在已少了很多,本來有一百多個人,現在已少了一半。

    這一半人都已到了馬上,到了衛天鵬屬下戰士的健馬上,像影子般貼在這些戰士的背後,用一把尖刀抵住了這些戰士的腰眼。

    他們才是真正的戰士。

    他們的行動輕捷如狸貓,迅急如毒蛇,準確如五花箭神的箭。

    衛天鵬屬下正在等待著攻擊令下時,正在全神貫注,準備出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頂上懸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時……

    忽然間,每個人都發現自己背後多了一個人,每個人腰眼上都已感覺到尖刀的刺骨寒意,每個人都听見身後有人在說︰“不許動,一動就死!”

    還沒有開始賭,他們就已敗了。

    慘敗!

    有人曾經有八個字形容衛天鵬——靜如山岳,穩如磐石。

    但是他現在整個人都已崩潰,徹底崩潰。

    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慘敗。

    柳分分少女般的紅顏笑靨,現在也匕變得新喪的寡婦般衰老蒼白惟淬。

    現在她已經不是一半人,而是一個人了,她屬于“魔”的那一半,已經在這種無情的慘痛打擊下被消滅,徹底消滅。

    卜鷹冷冷地看著他們。

    “你們雖然敗了,卻還沒有死,你們外面七十位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也還沒有死。”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們想不想死?想不想要那七十位戰士陪你們一起死?”

    這問題根本不必回答,也沒有人願意回答,但是從來不開口的搜魂手卻回答了︰“我們不想死。”

    毒手搜魂,性命無存。

    但是殺人的人,卻往往比被他殺的人更怕死,殺人者往往就是因為怕死才殺人。

    卜鷹冷笑︰“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是。”

    “現在你們還有一頂轎子,轎子里可能有位絕頂高手,也可能有足夠把我們都炸成飛灰的火藥。”

    卜鷹又道︰“你們是不是還想賭一賭?”

    “我們不想。”搜魂手搶著道︰“轎子里沒有高手,也沒有火藥,只有……”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班察巴那忽然揮拳,痛擊在他臉上,封住了他的嘴。

    名滿江湖的搜魂手竟避不開這一拳,世上恐怕已很少有人能避開這一拳。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2 17:0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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