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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大雪滿弓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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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5:13 |倒序瀏覽
大雪滿弓刀 作者:柳殘陽

  雍捐之妻攜子與姦夫遠逃,不久又改嫁大財主朱乃賢做三姨太,得到此確切消息後,雍狷頂風冒雪千里單騎去要回獨生兒子。
  一路上,雍狷碰上了許多事情,由於秉性耿直,他或路見不平撥刀相助,或居中調停排憂解難,或出於無奈惹火燒身……
  他一再排解了老江湖任非與舊搭檔的糾紛,獲得了任非的友誼和忠心相隨。
  他出手救了為義妹尋優的君仍憐,殺了始亂終棄的全天保,得到了君仍憐的芳心。
  與朱家好言交涉失敗後,只得在刀劍相搏裡索回親子,卻又惹得紅燈門的傾巢報復,最後雍狷雖然用計謀和大刀長箭在血雨腥風裡獲得勝利,但卻感歎:鬥爭的意義在哪裡?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只有君仍憐的純潔溫馨的愛是雍狷那顆寂寞的英雄心的慰藉……  

第01章 千里長騎為狐雛    第02章 仍憐文君起刀環
第03章 長山惡客逼門來    第04章 鷲羽寒鋒斷不平
第05章 皓首西風不辭貪    第06章 煙波白浪心自愁
第07章 扁舟歸得全僕姑    第08章 如血紅燈映當頭
第09章 父子有情娘無義    第10章 再試鎬鋒邀寒月
第11章 豈知小澤有潛龍      第12章 劍利爪毒齊脅命
第13章 同淪天涯惜惺惺    第14章 還留一曲唱追魂
第15章 又見熱血染弓刀         第16章 最是深摯舐犢緣
第17章 自來冤家偏路窄         第18章 振弦揚弓折鵬翼
第19章 鐵膽血刃落紅燈         第20章 大野狂飆顯陰魂
第21章 地獄無門投進來         第22章 劍拔弩張凝煞氣
第23章 雷冷煙寒奪命來         第24章 嚙舌怒目殺通關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3-16 00:0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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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7:23
第01章 千里長騎為狐雛

  四白落地的客堂裡飄著淡淡的檀香,煙氳是從雕花高腳長几上那只黃銅獸爐中散發出來的,室內很靜,一燈熒然之下,便靜得有些孤寂了。
  雍狷默默的注視著坐在他對面的這個青衣小帽的老人,他望著老人露於帽沿外的皤皤銀髮,望著老人滿臉深刻交布的皺紋,也望著老人那雙雖然略顯混濁、卻充溢世故與慈悲的眼睛。
  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老人,竟自心甘情願跋涉千里、翻山越水找上門來,目的只為帶來一樁口信……親子的消息。
  初秋的夜晚,人的情緒原方該安詳寧和,但是,此刻的他,卻思潮如湧 ,感概萬千。
  已經有了六年多了吧?兒子的音容笑貌業已模糊,然而對兒子的思念、對兒子的渴盼與日俱增,不能稍止,算一算,小傢伙今年該有十歲了,十歲的半大小子,多招人愛,又多惹人疼。
  消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過由於喜訊來得太突兀,他倒有幾分混噩噩的做夢似的感覺,興奮過了頭,反近乎麻木了。
  老人伸出手去端茶,皺皮鬆弛且筋絡浮凸的那隻手微微帶著哆嗦,端起來的蓋碗杯便響動著輕細的碰顫聲,他啟蓋啜飲後,又規規矩矩的把茶杯擺在桌上。
  雍猖摸著顎上剛刮過不久,但仍然一片青森的鬚根。
  笑吟吟的道:
  「老丈的大名,說是叫榮福?」老人正襟危坐,雙手擱置膝頂,向前哈哈腰身:
  「雍爺用不著客氣,就直接喚我榮福就行,可別老丈老丈的稱呼,我實在承當不起,聽著也彆扭……」雍狷豁然而笑:
  「好,我們是怎麼順當怎麼叫;榮福,我那兒子,今年該有十歲了,他如今長得是個什麼模樣?還記不記得我的長像?」乾咳一聲,榮福陪笑道:
  「尋少爺從小就乖巧可愛、善體人意,如果愣要說他有什麼毛病,單只缺了點小孩子那份活潑,尋少爺平時不大說話,極少嬉鬧,老是獨個坐在角落裡發問,有時一個人靠在門邊,能朝天上雲彩巴望半天……小小年齡,偏犯得多愁,叫人看了都心疼,至於他的模樣,簡直和雍爺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打我一見雍爺,就知道這必是尋少爺的親爹了……」雍狷急切的道:
  「孩子還記得我的容貌麼?」榮福肯定的道:
  「父子親情,忘不了,尋少爺離開雍爺的時候,雖不過四歲,但雍爺的樣子他一直牢記在心,他常對人說,爹是個中等身材的個子,結實健壯,國字臉孔,濃眉鳳目外加一把大鬍子,尤其爹的眉心中間生了顆紅痣……他還記得雍爺親他的光景,鬍子扎得小臉好痛……」摸著自己腮頰,雍猖笑道:
  「小尋好記性,我以前可不一直留著鬍子!最近幾年才刮了去;哈哈,每次香他的腮幫子,小傢伙就嚷嚷說好癢好痛……」笑聲像一段忽然切斷的音節,那麼不調和的驟而中止,雍捐的神色僵硬了。
  他又沉沉的道:
  「那個女人憑什麼不讓小尋投奔他的親爹?孩子可是我的骨肉!」雍狷口中的「那個女人」,乃是指他的逃妻杜湄。
  六年來,每次提起杜湄,他都習慣於如此稱呼,這不止表露了他的怨恨,尤且顯示出他的鄙夷與憎厭。
  六年多前,雍捐為了替一個武林摯交擺平一樁爭紛,曾遠赴關外展開斡旋,由於事情連生變化,發展趨向複雜,整整折騰了年把,才算料理妥當,等他興沖沖的轉回家來,卻競人去樓空。
  據他看家的老僕長根訴告,主母是在他離開之後半年出走的,跟著前大街設武館的教頭雷堅跑了,當然,杜湄不曾忘記席捲了所有能夠攜帶的細軟,另外還包括了他的獨於雍尋。
  在杜湄捲逃的初期,雍狷不是沒有找過,不是沒有查過,相反的,他份發瘋發狂一樣四處去迫尋探訪,而人海茫茫、天地悠悠,任他耗盡心力,卻毫無結果。
  失望一次又一次的累積下來,他也逐漸的洩了氣,不得不使自己勉強淡忘……這麼些日子裡,他已能做到對杜湄的無動於衷,不能忘的,只是他的兒子。
  如今,天可憐見,兒子已有消息,但是,由榮福口中得悉,顯然父子團聚尚有一段坎坷的路途要走。
  不敢仰視雍狷的眼睛,榮福低聲道:
  「我在想,雍爺,姨三奶奶可能也認為尋少爺是她的骨肉吧……」提起杜湄,雍猖早覺得憎厭疏離的成份大於當初的憤恨與羞辱。
  冷冷一哼,他道:
  「當初,那個女人是跟著─個叫雷堅的江湖混子跑掉,不幾年功夫,她卻又換了戶頭,如今可好,竟墊給人家做三姨太去了,像這麼─號水性楊花,不知貞節為何物的賤貨,也配擁有兒子,更奢談什麼母愛?人只該有一個爹,我若不趕緊把兒子接回來,她還不知道要給兒子弄上幾個呢!」榮福忙道:
  「回雍爺的話,我原就是為這檔子事來的,尋少爺再三央求,無論如何,都要請雍爺早早前去接他團聚,他不願意吃姓朱的飯,不願意住姓朱的屋,他曉得他是雍家的骨血!」雍狷道:
  「那個女人可已給我兒子改了姓?」榮福搖頭道:
  「三姨奶奶倒是想改,尋少爺說什麼也不依,他─直就沒忘記他的本姓!」雍狷笑了:
  「好,這孩子有骨氣一─」頓了頓,他接著道:
  「榮福,你先前說,那個女人現在的戶頭、也就是你家主子,名叫朱乃賢?」榮福道:
  「是。叫朱乃賢。」雍狷道:
  「這朱乃賢,是幹什麼吃的?又怎麼會認識那個女人並且收他當小老婆?」榮福謹慎的道:
  「我們家老爺在當地可是個大財主,除了城裡開得有─家客棧、─家醬困、兩片酒坊之外,鄉下還置得有二十多頃良田,光是房產就有七八處,在我們那裡,提起朱員外爺,真叫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大的有名……老爺討回三姨奶奶做小,約莫是三年多以前的事,聽說三姨奶奶當時很不得意,呃,好嫁是秦樓楚館走唱的營生,老爺在一次應酬場合裡認識了三姨奶奶,挺看得順眼,沒多久就娶回來了……」撇撇唇角,雍捐道:
  「不過是個肉頭。」榮禍搓著雙手,頗為憚忌的道:
  「雍爺、有句話,不能不向你明說,我們老爺固然無拳無勇,大把的銀於外剩下的不過是酒色財氣,吃喝嫖賭,可是他身邊有兩個人卻招惹不起,一個是他的胞弟朱乃魁,另一個是護院把頭朗五,這兩個人對我們老爺可忠心得緊,老爺說什麼、他們便是什麼,而老爺對三姨奶奶又百依百順,言聽計從,雍爺,所以你這趟去接尋少爺,可別打著一廂情願的主意,只要三姨奶奶不放人,只怕還有得磨!」雍狷忽然露齒笑道:
  「榮福,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出身?」榮福上半身微向前欠:
  「我只聽說雍爺也是武林中人,有一身好本事,尤其一張弓、一把刀上的修為更屬精湛高妙,尋少爺給我提過好多次,他還記得雍爺的強弓利刃好橡比一般的型式要大上一號……」雍狷「喂」了一聲:
  「我兒好記性,說得一點不錯,可惜他當時年紀太小,尚不清楚他老子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也不明白我這一弓一刀是拿多少光陰血淚浸淫出來的……」榮福擔憂的道:
  「雍爺、那朱乃魁與朗五,你可識得?」雍狷搖頭道:
  「不曾識得,亦無聽聞。」榮福苦笑道:
  「這兩個人的武功十分高強,而且性格怪異,舉止乖張,不但朱府裡外上下都畏之如虎,附近鄉里街坊更不敢稍有觸犯,雍爺去接尋少爺,務必小心他們從中作梗,最好能夠避過─一」似乎並不認為這個問題會成為一個問題,雍狷淡談一笑,隨即又替榮福當前的處境做下決定:
  「榮福,你為了我兒子歸宗,千里迢迢從『銅澤縣』來到這裡、不辭艱難,吃盡辛苦,用心只在一個慈悲,憑借僅一個道義,容我向你深致謝沉,往後,你也不必回去了,就把我的家當做你的家,等把小尋接回來,你們一老一小,又可作伴啦!」榮福也沒有虛套,老者實實的道:
  「不瞞雍爺,這趟代尋少爺遠來尋親,原就不打算回朱家了。事實上我也不敢再回去,幸虧這些年來,雍爺一直沒有搬家,縱然費些力氣,總算被我找到了,我也曉得,只要找著雍爺,便不愁安身,反過來,就怕得流落異鄉唆……」雍捐笑道:
  「這地方住慣了,我人又懶散,幾次有機會換個較好的環境,我都拖延下來,現在想想,主意竟是打對了;榮福,住址是小尋告訴你的?」榮福贊喟的道:
  「尋少爺別看年歲小,卻是個有心人、他最早的記憶,原已很模糊了,只記得老家是住在一條橫巷底,門口種著兩棵白楊樹,附近好像還有一座城隍廟,其它的情形就淡忘啦,是以他平常就趁著和三姨奶奶獨處的辰光,有意無意膩著三姨奶奶談些陳年往事,三姨奶奶只當他─個小毛頭,又如何知曉孩子動的是什麼腦筋?便這麼點點滴滴,繼繼續續湊出了雍爺的現址……」雍卷狷覺得心窩裡暖洋洋的非常熨貼受用,他笑吟吟的道:
  「孩子可是從小看大,小尋這寶貝蛋將來決錯不了,越是這樣,我越得快馬加鞭去接他,別比那個女人把我兒糟踏了!」榮福道:
  「雍爺準備什麼時候啟程?」雍狷毫不考慮的道:
  「明天,明天─大早我就上路,從我們『南浦屯』,到『銅澤縣』,算算有上千里的路程,快馬趲趕,伯也得耗個十天八日的功夫,遲不如早,我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哩。」從椅上起身,他又接著道:
  「等一下我會交待長根,叫他好生照拂你,榮福,在這裡不必拘束,怎麼方便怎麼過,夜深了.現在你跟我來,先帶你去住處看看……」榮福提起椅腳下的包袱,臉上流露著安定後的滿足神色,對他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欲求都不高,能有個安身立命的處所,心裡就踏實了。
  雍捐這匹馬,名喚『乘黃』,矯健駿昂,顧視深穩,油光水滑的棕黃色皮毛,每在肌肉顫動下有如波紋映閃,四蹄沾地,沉潛靜悄,頗有騰躍之間,立可馭風而去的飄逸之態。
  「乘黃」只以不徐不疾的小碎步悠遊奔馳,看它揚首飛鬃、流水行雲似的模樣,足見精力充盈,後勁無窮,訪若照這種勢子跑下去,一輩子都不必歇息了。
  此時,日正當中。
  秋老虎的炎熱,仍然挨著幾分盛夏的餘威,陽光當頂照曬,一樣能烤得人頭皮出油。
  混身是汗,雍捐頭上雖戴著竹笠,一襲玄綢夾袍卻腋背盡濕,粘搭搭的貼在肌膚上,覺得相當的不舒服。前面出現了一片疏林,林邊尚有座半塌的、不知是屬於何族何性的宗詞。
  祠內祠外,只見蔓草煙荒,鬼冷冰清,好像已經有很多年不續香火了。
  「娘的,且打個尖,歇歇晌吧。」雍狷自己對自己說,邊圈轉馬頭直往祠門前靠近,人馬隔著有一段路,陣陣涼風已吹拂過來,輕柔幽沁,好不爽意。
  下了馬,雍狷左手提著羊皮製就的弓囊,右手拎著牛革為鞘的雙環大砍刀,匆匆邁步踏入祠堂……
  人從大太陽底下一走進陰涼地,那種舒坦就甭提了、他長聲吁─口氣,隨地放下手中傢伙,就待找尋水源,打算先洗把臉,去去暑熱。
  抬眼處,不曾發現水源,卻猛的看到半截人影晃映在神案之前,雍狷不由微覺吃驚,定神細看,可不正是半截人影?怎麼說是半截呢?原來那人是盤坐著的,有似老僧參禪,更令雍狷意外的是,居然還是個女人!舔舔嘴唇,雍捐調開視線,走到─邊,開始專心尋找他的水源。
  在這等情景下,他習慣不搭汕,生人陌面的,卻是說什麼好?再則,保持距離,往往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在詞堂四周轉了一圈,雍猖沒有看到哪裡有水,或者林子裡會有,他又懶得再跑出去,索性不洗臉了,只打算就地噸上一陣,盡早上路。
  直到如今,他不曾再朝那娘們看上一眼,但是,本能的感應,卻總覺得有些怪異與反常。
  也只是剛剛合上眼皮不久,雍狷才將有點迷糊,輕輕的衣抉帶出的風聲已傳入耳膜,有如兩片落葉飄零……
  但當然不是落葉,現在還不到落』葉的時序,更且,葉片哪有會拐彎從外飄入的?睜開服;雍狷看到詞堂裡已經多出兩個人來,屋頂破隙間透進的天光明明暗暗的嫁罩在這兩個人身上,特別流露著一股獰惡陰邪的意味。
  這兩個不速之客都是男性,一位身形瘦長,扁窄的臉孔上鼻削唇薄,雙目銳利而冷漠,顯示出乃是個心如鐵石的角色,另一位卻生得挺俊,唇紅齒白,劍眉星眸,還掛著一抹不怎麼帶著笑意的微笑。
  兩人並肩而立,他們先是注意神案前盤坐的女子,然後,始輕蔑的訂量起雍狷來。
  於是,盤坐的女人緩緩起身,緩緩步出神案的陰影之外,雍捐漸次看清這女人的面目,忍不住心裡暗讚一聲;「漂亮!」那女人漂亮絕對稱得上漂亮,不過形態之間卻隱溢著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感覺,似雪如冰,眼神流轉波光寒洌,完全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
  雍狷無來由的感到幾分不自在,他望望那個女的,又看看另兩個男的,不禁暗裡嘀咕……這是怎麼一碼事?瞧光景,這男女雙方,似乎不像是避暑氣來的……。
  兩個男人注視著女人,那扁窄臉孔的仁兄首先開腔,聲調略顯低啞:
  「很好,君仍憐,我們來了兩個,你也正巧一雙,彼此都不吃虧!」叫做君仍憐的女人連正眼也不向雍捐瞧上一下,只面無表情,冷冰冰的道:
  「我只有一個人,另外那位,素不相識,你們別攪混了!」有些詫異的又望了雍捐一眼,這人道:
  「難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君仍憐不屑的道:
  「老實說,我還以為他是同你們是一夥的呢。」扁窄臉孔的仁兄神色一沉,怒視雍捐不友善的道:
  「朋友,你一不沾邊,二不帶舊,卻跑來這裡趟什麼混水?你是衝著君仍憐來的,抑是衝著我『血鷹』全天保來的?」一看對方兩造正事不辦居然把箭頭朝向了自己,雍捐立時就有了火氣,不過他實在不願意另生枝節,多惹麻煩,只好壓制情緒,強行忍耐:
  「老兄,這裡是─座破落的詞堂,詞堂荒頹得連哪個宗哪個姓都搞不清了,我路過此地,因為日頭大、天氣熱,只是進來避避酷暑,歇個晌,我又招誰惹誰了?怎麼能叫趟混水呢?」那全天保冷冷的道: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你這歇晌的時間、地點,也未免挑得太湊巧了吧?」雍狷坐直身子,嗓門提高:
  「聽著,老兄,你們各位若有什麼過節須要解決,那是你們之間的事,與我毫不相干,生宰活殺,悉憑尊便,這祠堂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的,誰都有權利窩在這裡,如果愣要拿這個借口找局外人的囉嗦,此情此景之,老兄,我並不認為是─種聰明做法!」全天保遲疑─下,轉頭問他的同伴:
  「明月,你以為如何?」唇紅齒白的這位頷首道:「此人言之有理,他既與君仍憐無涉,我們還是趕辦正事要緊。」全天保細長的雙眉挑起,面向君仍憐:
  「姬秋風的事,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打不打算就此了斷?」君仍憐晶瑩明澈的一對鳳眼中閃動著寒刃一樣的光芒。
  她生硬的道:
  「全天保,要說薄倖,你不只是薄倖,你簡直冷血、邪惡、沒有人性,你騙了秋風的感情尤在其次,你更騙了她的身子,令她懷了你的孽種.─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名節、貞操、一個丈夫、一個家,但是秋風的這些全叫你毀了,你如果愛她,為什麼還要這麼糟蹋她?如果你愛她,又何忍拋棄她?全天保,姬秋風的未來暗淡,幸福破滅,你就想幾句話推個乾淨?」全天保表情僵木,無動於衷:
  「這叫周瑜打黃蓋,君仍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姬秋風不是小孩子,設若她不心甘情願,我能硬逼她上床?而不論事前事後,我從未向她承諾什麼,這純係男歡女愛,各取所需,懷了身孕是她不自小心,與我何干?彼此逢場作戲,好來好散,想借此給我背包袱,卻是談也休談!」君仍憐的唇角起了一陣抽搐,看得出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動。
  咬著牙道:
  「全天保,你這叫人說的話?秋風是個女人,她愛你,把一切都給了你,為了表示對你的情愫,不惜在毫無名份的保障下懷有你的孩子,她如何會知道你從頭到尾都是在玩弄她、欺瞞她,又把她當做一件洩慾的工具?全天保,她待你這樣情深意重,你就拿『男歡女愛』、『逢場作戲』的態度來回報?」聳聳肩,全天保輕描淡寫的道: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姬秋風偏要鑽牛角尖,我有什麼法子?假如每個和我交往過的娘們都像她─樣,我早就三宮六院外帶七十二儐紀了;君仍憐,姬秋風是你的義妹,你最好開道開道她,男女之間,就這麼一回事,我也決不是個好丈夫,勸她看淡點,別再糾纏下去了……」深深吸一口氣,君仍憐的聲音進自齒縫:
  「那麼,孩子怎麼辦?已經四個多月了……」全天保七倩不動的道:
  「她想生就生下來,否則,拿掉我也不反對,完全隨她的便,只不過,她若想生下孩子,將來可別指望歸我姓全的宗!」白哲的臉龐上逐漸浮現了一抹暗青,這抹暗青像一股氤氳,從君仍憐的鼻根直透額門,她這時反倒出奇的平靜下來:
  「全天保,這麼說來,你是鐵了心要絕情寡義、始亂終棄?」全天保重重的道:
  「隨你怎麼說都行,姬秋風想和我再續前緣卻決不可能,當然,婚娶之事,則更屬荒謬,自此之後,男婚女嫁,各不相涉!」點點頭,君仍憐宛似古井不波:
  「全天保你不是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可憐秋風還對你存有奢望,癡心妄想你會回頭……我答應過秋風,盡量挽救你們的感情,竭力引發你的天良,使你們的緣份還有接續的餘地,現在看來,這一切都白費了……」全天保露齒而笑:
  「你是聰明人,君仍憐,也世故老辣,經驗圓熟,你早該知道我和姬秋風的事乃到此為止,永不可能會有任何結果。」君仍憐起自鼻根、上通腦門的那股青氣,突然問已擴展至整張面容,她原先柔美嫩白的臉蛋便剎時籠罩在一片幽綠慘淡裡,看上去,陰森如鬼,妖異之極!
  退後一步,全天保鎮定的道:
  「你好像不肯罷休,君仍憐?」冷淒淒的笑了笑,君仍憐的聲音彷彿來處九幽,飄渺又怖厲:
  「秋風不能白白的被人糟蹋,被人犧牲,全天保,你傷天害理、造孽作惡,就必須替你的行為付出代價,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鮮血更好的補償了!」全天保凜烈的道:
  「君仍憐,我是看在和姬秋風那段交情上,才對你再三容忍,委屈求全,你可不要以為我怕了你,『毒膽文君』嚇得住別人,卻唬不了我!」君仍憐的臉龐上是─片青綠,然而眸瞳中的光芒競隱隱泛赤,她唇縫輕勸翕合,吐出來的字眼宛若─顆顆的冰珠子:
  「我不是來唬你的,全天保,我來是要一個結果,索─
  個公道,我必須為秋風討回一點什麼……─無論愛或恨,都行!」全大保惡狠狠的道:
  「你自以為你是什麼人物?又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君仍憐,你想怎麼樣我全接著,你要流血?行,我們就讓他流,且看是流誰的血!」緩援的,君仍憐雙手仲向腰後,隨即往上抬起,但見她手中各已多出─只金光燦亮的尺許尖錐來,尖錐從外表看去只是單─的錐頭桿身,豈知雙併合─,她纖纖五指分別轉動,併合的錐體便逐漸旋開,變成兩手凹錐,前後相連,銳利的錐尖形同多角菱形,即使凝止不動,也有星芒明滅,點點流閃。
  哼了─聲,全天保傲然道:
  「君仍憐,我見識過你這『兩儀錐』,沒有什麼大不了!」說著話,他長衫一掀,「錚」聲脆響,已拔出了那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雪亮的劍鋒若擁雪起霜,泛一層濛濛的霧氳,隔著老遠,已可感到劍氣森森,逼人鬚眉。
  ─邊,那位唇紅齒白的朋友似乎並末打算油手旁觀,手腕翻處,已自肩後抽出他的尖刃……一把快得要命的鬼頭刀!坐在那裡的雍捐,當然已大致明白了他們雙方衝突的內情,可是他決沒有幫助任何一方的意念,江湖原就是非多,能遠著,還是遠著為妙……雖說他比較同情君仍憐。
  唇紅齒白的朋友微微一笑,向全天保道:
  「兩個男人拼一個女人,我這還是生平頭一遭,天保,都是為了你哪:」全天保泰然自若的道:
  「因勢制宜,解決問題才最重要,手段運用,便講究不了那麼多了。」君仍憐斜視這位英俊得可以的仁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你一一是誰?」鬼頭刀倒貼於肘,這人欠欠上身:
  「『百臂刀』江明月就是不才。」手上的「兩儀錐」平舉,君仍憐幽冷的道:
  「聞說江明月還算是個正派人物,今日一見,方知正邪早已不分了!」江明月的神情有點尷尬,卻並不答腔,顯然,君仍憐的諷刺毫未影響他「兩個男人拼一個女人」的決心,正如全天保所言,要解決問題,是顧不得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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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7:45
第02章 仍憐文君起刀環  

  全天保長劍上指,擺出的起手式是十分尋常的「懷抱一蛀香」,冷眼旁觀的雍猖,─看就知道這是個誘敵的陷阱,下意識的,他希望君仍憐也能查覺出來。
  君仍憐身形倏轉,她沒有攻擊全天保,錐尖劃過半空,灑出一溜溜的星芒,星芒湧蕩四合,卻是以江明月為聚攏的焦點!鬼頭刀起似長虹,「哩」聲飛斬,銳勁未斷,又繞肩回穿,刀光矯舞騰翻,像是無所不在,刃出刃現,神鬼莫測,又似百臂齊揮,寒焰交織,冷鋒疊架,江明月功力之精湛渾沉,已大出君仍憐意料之外:
  很少看到那麼美妙的空心斤斗一一君仍憐裙據飄展,連連做了七次方位不同,高低迴異的躍滾,她的動作不但密集快速,在極小的範圍裡幾乎隨心所欲的四處移轉,尤其身法之婀娜、姿態之柔慢,直如馭雲仙子,凌虛而舞。全天保全神貫注,─劍刺出,猶似電掣,他的長劍沉穩凝重,拿捏的關節又準又毒,劍刃所指,正是君仍憐第七次躍滾後著地的須諛,也就正是一般運氣者舊力已竭、續勁未生的剎那空隙間!
  寒氣森森的長劍逼胸而至,君仍憐在於鈞一發中單足旋地,「霍」聲半旋,手上的「兩儀錐」併合交叉,「嗆琅」一響硬生生架開了對方的鋒刃 ,江明月便在此際驀地一個大偏身逼進,刀如映雪,毫不憐香借玉的劃過肩背,赤霧湧現的瞬息,君仍憐已踉踉蹌蹌歪出幾步。
  全天保冷冷一笑,劍尖驟而抖成十一朵劍花,劍花飛舞,宛若來自九天之上的蓮座,層層的蓮憨襯合著參差的心蕊,齊往君仍憐身上罩去。
  儘管肩頭上綻開一條半尺多長的血口子,儘管鮮血染紅了衣裳,君仍憐卻毫不示弱,她雙目凝聚,靈活快巧無比的在四飛的劍花問穿梭翩閃,進退掠走,任由全天保長鋒急催,亦未能奈何!江明月不笑了,鬼頭刀挾著凌厲的勁勢強攻而上,口中一面狠叱:
  「好個滑溜雌貨,我就不信你有本事逃過我們兄弟的手掌心!」全天保跟著出聲點撥:
  「明月注意,姓君的娘們極精騰挪之術,可別著了她的道──」一聲大喝,江明月刀隨腕起,刃並肘飛,竟然要以他狂猛的刀法硬將君仍憐逼入死角,並同時切斷了其它三方的每一條遲路。
  君仍憐不上這個當,她雙錐挑刺翻彈,招連招,式接式,有如流星曳瀉,天河聚雪,搏截反擊,快不可言,簡直一點都不含糊。
  這時,全天保的長劍由上而落,劍刃焙布成一面扇形光輝,當頂壓到,目地顯然是要配合江明月的平面攻勢,令君仍憐難以抗拒。
  扇形的光弧極快往下罩落,君仍憐突兀迎向江明月的刀式,她雙錐齊並,豁力往外推撥,身形猝然倒起,兩腳已蹴至對方面門!
  江明月沒想到君仍憐居然膽敢以力制力,硬衝硬撞,大怒之下越發半步不讓,猛仰頭,蹲身拋肩,作獅子吼,鬼頭刀傾注全力回翻,但是,卻候覺鋒刃─輕,抗力頓消,他在淬不及防的情形下立失重心,整個人都往前搶跌出去於是,金芒流閃如電,江明月的右頰、左臂、前胸等處迅即血濺肉裂,只在俄頃之間,他已連連挨了三錐,且錐錐痛沏心脾!
  全天保凌空暴撲,劍刃貼地並躥騰射,寒光如矢,冷焰繽紛,君仍憐沾血的雙錐尚未及收回,人已撞上牆,又一個反彈跌坐在地!
  不錯,她是捅了江明月三錐,可是這三錐的代價卻相當沉重,全天保便趁著她出手之際現露的破綻也立時回敬了兩劍,─劍刺中腰肋,另一劍紮在她的大腿根上!
  君仍憐自然不甘就此臣服,她奮力掙扎著想站立起來,但已力不從心,幾次撐起身子,又幾次跌坐回去,反而因此波及傷口,血流得更多了。
  江明月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卻沾得滿掌的鮮血,他憤怒的甩掉指間的淋漓的血滴,歪曲著五官,形容獰怖之極的嘶聲吼叫:
  「這個該死的賤人,她竟然破了我的相,天保,天保,人交給我,我非要親手殺她不可:」全天保的劍尖游移在君仍憐的咽喉之前,距離這麼接近,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致對方於死命;他當然瞭解江明月惱恨的原因,這位「百臂刀」向來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當經常以此自負,如今面孔上挨了一記,比絞他的心猶要痛苦,其怨恚之情,自則不在話下。
  斜過眼來全天保淡淡的道:
  「明月,用不著激動,君仍憐是你的了,你看著處置吧。」面容上是血花赤糊一片,已不見先前的英俊模樣,江明月咬牙切齒的咆哮:
  「我決不會便宜了這個毒婦,我要一片片的削她、一寸寸剜她,我要叫她輾轉哀號,哭天搶地,我要把她的身子拋出去餵狗……」全天保似笑非笑的道:
  「隨你怎麼樣都行,明月,我說過,這女人是你的了!」混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君仍憐,絲毫沒有畏懼驚恐的神態,有的只是仇恨,是不甘,她兩隻眼睛圓睜,額頭上浮凸著細微的青色脈絡,像煞一個法術失靈之後被困於一隅的女巫,透露著那等惡毒的報復意願:
  「全天保……江明月,我並不在乎怎麼死,我恨的只是未能將你們手刃當場,今天我沒有為秋風討還公道,便化為厲鬼,我也要找你們索命!」全天保彷彿隔著一條陰陽界做局外觀,他悠閒自若的道: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君仍憐。」江明月揮舞著鬼頭刀,張牙舞爪的叫:
  「你這個臭婆娘、死賤貨,你毀了我的容貌,還敢強辭硬嘴,不饒不休,你且看我怎生消磨你……」君仍憐挑起眉梢,陰冷又不屑的道:
  「你可不要手軟,江明月。」哇哇一聲怪叫,江明月完全忘記了什麼是君子風範、俠士氣量,就和一頭瘋獸般撲向君仍憐,手起一刀,目標是想先割掉君仍憐的那只右耳。
  刀光驟閃,響應的不是利刃切肉的悶響,居然是金鐵交擊的一聲鏗鏘,這猶不說,那股反震的力道更強渾如山,直把江明月倒撞出三步之外,整條右臂都發麻!不待江明月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全天保的怒叱聲已經傳來:
  「朋友,你這是幹什麼,真要趟溫水麼?」雍捐的雙環大砍刀,僅只出鞘一半,還斜斜的伸攔在君仍憐的頭頂上方,他的表情奇怪,不但有此窘迫,甚至帶著茫然,不似一般打抱不平的人那種理直氣壯或慷概激昂的德性。
  江明月一看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竟是雍捐,禁不住立時暴跳如雷,大吼大叫:
  「我操他娘,我早就知道這傢伙不是好路數,果不其然他是幫著那賤人來的,天保啊,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通通於掉拉倒!」收回刀鞘,雍狷用力摔摔腦袋,抹一把臉形色微顯怔仲……老實說,他也覺得頗為迷惘,迷惘於自己怎會猛古丁來上這麼一個動作?原先不是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麼?眼前的紛爭,眼前的人,哪一邊又扯得上關係呢?但想是這麼想,說是這麼說,為何卻莫名其妙的插上了手?競好比一種反射作用,只看到君仍憐情況危殆,尚不及心口相商,業已有了行動,這到底是怎麼一個解釋?全天保逼視著雍捐,厲聲道:
  「要不是來上這一手,我們差點忘了這裡還呆著你這麼一號人物,說,你和君仍憐是不是一夥的?」雍捐有點尷尬的道:
  「不,我們不是一夥的,今日之前,我從來不曾見過她重重一哼,全天保道:
  「既然如此,你為何出手幫著這個賤人?」雍狷打了個哈哈:
  「說出來恐怕你們不信,我本來決不想管這樁閒事,兩造雙方,我一概不識,各位的梁子更與我無關,可是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這女人身處危境,腦袋還來不及思量,意念─動,就不自覺的出子了,呢,好像做夢一樣……」不待全天保回答,江明月已吼起來:
  「滿口胡柴,一派放屁,分明是有心挑畔,執意啟端,還編出這番鬼話來唬弄你家那個親爹2你不是三歲孩童,亦非神智混沌,自己的行為豈有控制不住的道理?做夢?好,現在你就該醒過來挨刀了!」雍捐不大高興的道:
  「我說的都是實話……」江明月怒叱:
  「閉上你的臭嘴,你既然要替姓君的娘們出頭,我們包準接著,娘的皮,我倒要看看,你算什麼三頭六臂!」雍狷沉下臉來道:
  「江明月,可不要逼人太甚,你那把刀上的功夫我瞻仰過了,還不到能叫你隨心所欲的地步!」江明月「咯□」一咬牙:
  「你試試看……」輕輕擺手,全天保冷硬的道:
  「我們不想節外生枝,朋友,如果我們放棄對你的追究,你怎麼說?」雍狷的視線轉到君仍憐的臉上,君仍憐微昂著面龐,眼神清例而幽寒,她沒有回視雍狷,充分流露著那種不屈不撓不領情的神韻,似乎是生是死,她早就豁出去了!
  全天保又緊釘一句:
  「你怎麼說?」清理了一下嗓門,雍捐苦笑道:
  「呢,我以為,這個女人好橡不該死……」容顏候變。全天保火辣的道:
  「那麼,你還是打算替她出頭嘍?」嚥了口唾沫,雍狷感到措辭有些困難:
  「我的意思是,呃,冤家宜解不宜結,人家一個婦道,已經被你們傷成這樣,能罷手,就罷手算了,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江明月氣極怒叫:
  「她傷成這樣?我呢?我的傷又怎樣說?莫不成我就該白搭?!」雍狷心平氣和的道:
  「也不是白搭,兩頭相抵,正好誰也不欠。」不耐煩的一揮手,全天保大聲道:
  「少囉嗦了,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是現在就夾著尾巴滾蛋,抑或要幫著姓君的女人和我們為敵?」雍捐看了君仍憐一眼,這女人還是保持原來的表情姿態,堅毅果決另加拒人於千里之外,稍有一『點不同的是,她的雙眼已迷濛,瞳仁中透著怔滯,坐在地下的身子也開始前後搖擺起來。
  又用手抹一把臉,雍狷歎口氣道:
  「就算是天意如此吧……」江明月首先一聲暴喝,鬼頭刀像秋水映寒,「嗖」聲橫抹雍捐的頸項,去勢之快,恍同電掣:
  雍狷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個反應出現,他的左腕微抖.
  雙環大砍刀露鞘半截,「鏘」的一記金鐵撞響,已準確無比的震開了對方來刀。
  於是,長劍若虹,候然之間劍尖便到了雍捐的眉心一一敢情全天保也在發狠啦。
  輕輕別過臉去,只是輕輕的一轉,劍尖已落空擦過,雍狷右手拔刀,而幾乎在他手指沾上刀柄的同時,雪亮的光華已耀眼炫目的充溢於祠堂的每一個角隅,全天保拚命向外躍躥,卻仍然留下一紹髮絲漫天飛舞。
  江明月口中大聲咒罵,運刀如風,鋒刃錯雜交織,滾滾而來,雍捐雙日凝聚,就在對方刀鋒接近的須災,「嘩琅琅」雙環搖蕩,一刀斜角上指,硬是插入刀陣之內,把江明月逼得驚慌急退!雍猖的雙環大砍刀,比一般的砍刀尺寸來得大上一號,刀鋒寬闊,接近兩隻成人手掌並排的幅度,其長四尺有半,背厚刃薄,雙環大小若拳,分別嵌連在微微隆起的刀首與略帶淺弧的刀脊之間,刀身整體呈現著強烈的銀白色芒彩,明瑩璀璨,冷洌襲人,而只看刀的份量之重,便曉得雍猖的臂力如何了!
  這麼巨型的一把傢伙,不要說砍實了,即便被刀身的任何一個部位碰上,恐怕也免不了折骨裂肌之苦,是以江明月雖然刀法犀利,招術花梢,人家偏能尋出那一絲破綻,鎬鋒驟入,活脫銳斧碎冰,他焉有不倉惶躲走之理?全天保身形迴旋,做著極度快速的挪移躍閃,長劍便在他如此疾勁的游動下倏合倏吐,宛似毒蛇流竄,又若飛星點點,劍氣破空,更迭聲發出「哧」「哧」密響,一下子就阻絕了雍狷的進退之路。
  雍捐對全天保的劍勢好像視若無賭,他雙手握刀,壯健的軀體淬然原地打轉,刀光隨著他這種陀螺似的身法狂溢暴漲,便也形成了一股龍捲風似的呼嘯,冷焰進濺,果有怒□突來,山搖地動之威!連串的兵刃碰擊聲不絕於耳,火花明滅,流芒躥舞,全天保忽的悶哼一聲,歪歪斜斜搶出圈外,倉促下拿劍撐地,長劍卻「當琅」脆響斷為兩半……剩在手中的一截,亦是殘缺斑斑,裂痕處處了。
  雍猖並沒有乘機追殺,他只是靜靜的望著著全天保,這位素有「血鷹」之稱的老兄,眼下正是名符其號,變做一了只如假包的「血鷹」,前胸背外加兩手兩腳,縱橫布列著的傷口.伯沒有十好幾條!翻起的肌肉白裡泛赤,有的地方更深可見骨,鮮血溢湧下,全天保可真成了個「紅人」啦。
  江明月略微猶豫,又待揮刀再上,雍捐擺擺左手,粗著聲道:
  「慢著:」緊握刀柄,江明月口沫四濺:
  「你個王八蛋別以為吃定了,老於今天非和你拚個生死存亡不可!」雍狷把刀身拄在身前,重重的道:
  「姓江的,你是不是我的對手,心裡應該有數,這且不說,就算你不怕死,難道也不管你這伴搭檔的死活?眼瞅著他就不行了……」江明月大叫:
  「放屁,這點傷還要不了他的命!」雍狷嘿嘿一笑:
  「不錯。傷是要不了命,只怕流血會流死他!」江明月被點醒了,趕緊側首急問:
  「天保,天保,你覺得怎麼樣?還挺得住麼?」搖搖晃晃的站在那裡,全天保有心全力振作,奈何眼前發黑,腦袋暈沉,不但口乾舌燥,心腔悸動,而且四肢虛軟,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強自睜著茫然的雙目,就同喝醉了一樣舌頭僵直:
  「走……走……我們……走!」一看情形,是真個不行了,江明月過去扶住全天保,邊低促的道:
  「這個場面又待怎麼收拾?還有姓君的婆娘也還不曾料理……」全天保口齒不清的道:
  「君……子報仇……三……三年不……晚……明……
  明月……我……我們……走……」「好,聽你的!」雍狷慢吞吞的接腔道:
  「江明月,光聽他的不行,恐怕還得聽聽我的。」江明月楞了楞,隨即勃然大怒:
  「聽你的?我們憑什麼聽你的?別看我們哥倆都帶傷在身,要拼要打,包管能跟你豁下去!」雍狷抬高了下巴,大馬金刀的道:
  「不用朝自己臉上貼金子,江明月,二位那點道行,加起來不夠我一刀斬,尤其在你們眼前這種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情形下,宰殺起來當更得心應手,百發百中,因此麼,二位的兩條命便都掌握在我的手裡,想留想走,不問問我,行麼?」江明月不由氣得血脈奮張,雙目如火,他拿刀直指雍捐,嘶啞的吼叫:
  「大言不慚的東西,我就叫你試試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能一刀宰了我們倆人……」伸出一隻血污的手抓緊江明月的胳膊,全天保喉頭呼拉著痰音,嗓調微弱卻焦切:
  「忍……下來……明……月……務必……忍……忍下來,千……千萬……不要……中了他……他的激將……之計!」深深呼吸了一次,江明月垂下刀鋒,猶有些不甘不服的道:
  「你說吧,你是什麼意思?」雍狷露齒而笑:
  「二位可是想走?」江明月悻悻的道:
  「這還用說,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含糊於你,全是我夥伴傷重急須送醫治療的緣故……」「昭」了一聲,雍捐道:
  「很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們的境況既然悲慘到這步田地,我也不為己甚,但是呢,要走可以,至少總得擱下句話來吧?」江明月忍著氣道:
  「擱下什麼話來?」雍狷不慌不忙的道:
  「對於─個勝利者來說,當然有要求被尊重的權利,你們吃了癟,只有自認倒霉,賠上幾句好話,乃是最便宜不過的事了……」江明月瞪著眼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道歉?」雍狷加強語調:
  「不是『道歉』,江明月,這叫賠罪!」江明月怒火又升,卻在全天保那只痙攣的手掌緊握下強自按奈下來:
  「你告訴我,這罪,又得怎麼個賠法?」雍狷胸有成竹的道:
  「我便好人我做到底,馬馬虎牙算啦,江明月,你們只消依我說的照本宣科跟著念,事情就算通通拉倒,我決計不難為二位。」江明月陰著聲道:
  「好,我們跟著念就是。」乾咳─聲,雍捐慢條斯理的道:
  「聽著,我念一句,你們就得跟著念一句:『二大爺』。」江明月臉色泛綠,加上頰額間橫抹的血跡,看上去就不中瞧了,他極其勉強,聲如蚊蚋般發聲:
  「呢,二大爺……」別看全天保已經神智暈沉,卻識得時務,知曉利害,他半睜著眼,斷斷續續的道:
  「二……二……大爺……」滿意的點點頭,雍猖口音清晰的道:
  「我們是兩個不開眼的雜碎,冒犯你二大爺……」江明月咬咬牙,只有和全天保快慢不一的跟著念下去;雍狷接著道:
  「還請二大爺你高抬貴手,饒過我們這兩條狗命。」全天保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無平無仄、渾渾噩噩的照說不誤,江明月沒有法子,一字一頓的往外硬擠,念完這兩句,嗓眼裡就宛如掖進了一把沙,那種難受噎窒的感覺,簡直甭提廠!雍捐哈哈大笑道:
  「我接受二位的陪罪,也謝謝二位的合作,現在你們可以上路啦。」江明月半聲不吭,攙扶著全天保調頭而去,他固然沒有留話,也不曾傳示一個仇恨的眼風,但那種來自神魂深處的怨毒與屈辱,業已凝聚成足以意會的訊息,強烈的令人感受深刻。
  不在意的收刀回鞘,雍猖側臉望去,驟然吃了─驚……
  那位冷若冰霜、剽悍桀驁的君仍憐,此時競已橫躺在地,知覺全失,身子下,襯著一大灘濃稠的鮮血!
  雍狷不禁猶豫了,這個地方他並不熟悉,到哪裡去找郎中也不清楚,照君仍憐流血的情形來看,時間上伯亦不及,他自己對歧黃之術雖無深研,但一般的跌打損傷尚可勉力應付,然而醫治外傷,勢必要袒衣露體才好行事,人家─個婦道,又素昧生平,待要下手,實在是難。
  搓著一雙大手,他來回不停地走,真有些團團打轉的焦灼,自古以來,禮教所傳便為男女授受不親,可是,眼看著再不施救,不用多久就要出人命了;到底該怎麼辦才妥當,他煩得差點想拿腿就走。
  走當然是不能走,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如果任由君仍憐這麼流血而死,先時又何必出手伸援,憑白結下兩個冤家?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的事,他雍狷一輩子不幹。
  那又怎麼辦呢?一咬牙,他大步過去把君仍憐抱起來,匆匆行向神案之後,放下人,再回頭去鞍囊裡取藥,急切問找不著水,乾脆就用自己那半壺飲水湊合,他一邊猶在咕噥著:」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君仍憐靜靜的躺在一張毛毯上,毛毯是雍捐替她鋪墊的,這個女人傷得不輕,流血過多使她的臉色看起來十分蒼白憔悴,她閉著雙眼,眉心微蹙,似乎並未感到太大的肉體痛楚,又像幽聚著一股不能平抑的怨郁之氣,人未甦醒,臉容上卻已漾散懲般愁苦……
  雍狷抱著膝頭坐在旁邊,他不由自主的就著那張小木凳上燃亮的油燈端詳眼前的女人……姣好的臉型配上俏麗的五官,組合成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輪廓,柔美的線條精巧的把容顏間的明暗面仔細勾勒出來,越增那種不可言傳的撫媚與嬌艷;不錯,現下君仍憐顯得光澤暗淡,近乎灰澀,然而她肌膚滑潤,面色嫩白,表像萎頓,仍掩不住她撩人的風姿,這個女人,長得可真美。
  君仍憐身上的傷口,全經雍狷悉心為她洗淨上藥,並一一包紮妥當,袒衣露體是免不了的,如今,雍狷只能以自己的外衫蓋著君仍憐,因為君仍憐原來的衣裙,已割裂撕脫,且浸血透濕,根本穿不得了。
  昏黃搖晃的燈火輕輕跳動,光圈映照在君仍憐清冷的面孔上,她那兩排長而微俏的睫毛忽然不可察覺的翕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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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8:10
第03章 長山惡客逼門來

  雍狷本能的往後縮了縮身子,先臉上展開一副他自認為十分和善的微笑。
  於是,君仍憐慢慢睜開眼睛,油燈的光亮雖然闇弱,但對她來說仍屬一種刺激。
  她瞇著眼神態顯得有些空茫的注視著現下處身的環境,過了好一陣,才似是將前因後果連貫起來,之後,她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雍狷。
  輕輕咳嗽一聲,君仍憐不禁蹙眉咬唇,好像這一聲咳嗽牽動了她身上的傷口,痛苦與仇恨又一齊湧了回來……
  即使這樣的一顰一蹙,競也流露著令人心醉的韻致,雍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君仍憐定定的看著雍狷,目光卻異常冷漠,儘管話音低啞,分明生硬艱澀:
  「你是誰?」雍狷搓搓雙手。
  陪笑道:
  「我姓雍,單名一個捐字,雍捐就是我……」君仍伶閉閉眼。
  道:
  「是你救了我?」雍捐忙道:
  「路不平有人踩嘛,小事一樁,算不了什麼,嘿嘿,算不了什麼。」君仍憐蒼白的面孔上毫無表情,腔調更見陰沉:
  「我身上的衣裳,是你脫下來的?」雍狷急急解釋:
  「實非得已;君姑娘,你的內外衣衫全被鮮血浸透,粘在傷處,如果不將衣衫割裂褪下,便無法清洗上藥,為了救人第─,我只好事貴從權,先行動手療傷,若有莽撞不周的地方,還請姑娘包涵曲諒!」突然間,君仍憐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這麼說,你已經窺探及我的身子,並且觸摸過我的身子?」雍狷先是─楞,隨即啼笑皆非的道:
  「君姑娘,你受的創傷不輕,失血猶多,當時情況危急,假設再延誤治療時效,可能便有不測之慮,我要替你止血療傷,自然難免看到你的身體,接觸你的肌膚,否則,這個傷又如何治法?」君仍憐沉默片刻,聲音─下子尖了:
  「雍狷,你知道不知道─個貞潔的女人,她的身子是決不能被人看到及觸摸到的?更何況被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看到及觸摸到?這是褻瀆、這是無禮,這更是天大的羞辱!」雍狷被君仍憐一衝─頂之下,不論對方是有理無理,競有些手忙腳亂了:
  「我,我可是為了救你的命啊……」冷冷一哼。
  君仍拎道:
  「我寧肯去死,也不要讓一個男人用這樣的方式救我的命2」他娘的皮,這算是怎麼一碼事?一片好心,倒叫人家全當成牛肝肺,雍捐怒火頓升,嗓門馬上就粗了:
  「江湖闖蕩了二十餘年,稀奇古怪的名堂也算看得不少、經得不少,但像你這個娘們的言行舉止,我尚是頭─
  遭遇上,我扶弱濟危,拔刀相助,救你性命於前,醫你創傷在後,卻是哪裡錯了?即便是說不上對你有恩,至少也不能算有仇吧?你這種態度,實在叫人寒心!」君仍憐形色怪異的道:
  「今你寒心的事只怕還在後面,姓雍的,天下男人,就沒有─個是好東西!」雍捐氣呼呼的站起身來,但覺一肚皮的窩囊:
  「難怪那全天保和江明月要置你於死地,連我這會都有捏死你的衝動,罷、罷、罷,我也不用你領情,權當荒郊野地裡撞上了鬼……」君仍憐仰視著雍猖。
  語聲凜烈:
  「撞到了鬼都比你做的事要幸運,雍狷,你必須為你的卑鄙行徑負責!」雍狷怒極反笑:「你來告訴我,姑奶奶,我要負什麼責?」君仍憐抿抿嘴唇,臉上又浮起─層淡淡的青氣: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挺挺胸膛。
  雍狷大聲道:
  「我叫雍狷,道上朋友都稱呼我為『二大爺』,家住『南浦屯』城陛廟後橫巷,門前種著兩棵白楊樹的就是,你要找我,我隨時候教,不過,我得事先向你提出忠告,就憑你這幾下於,還是多請幾幫手為妙!」君仍憐強硬的道:
  「這是我的問題,無庸你來操心!」雍狷狠狠瞪了君仍憐─眼,轉身便走,背後,又傳來這位「毒膽文君」冷峭的語聲:
  「你要去哪裡?」腳步不停,雍狷悻悻的丟過話去:
  「老子去哪裡,你管不著!」君仍憐的嗓調提高了:
  「你還像個男子漢嗎?做事就這麼虎頭蛇尾、不幹不脆?!」站住身子,雍捐半側過面孔來:
  「這又是怎麼說?」君仍憐略略拾起頭項。
  頗見吃力的道:
  「我如今負創在身,行動不便,內外衣裳又盡破碎染血,難以蔽體,你這這麼甩手一走,把我獨自個丟在此地,荒煙曠野,四顧無人,豈不是有意置我於絕境?這不叫虎頭蛇尾叫什麼?但凡一個大男人,就少有這麼不負責任的……」雍捐嘿嘿冷笑:
  「人說嘴是兩片皮,真個一點不錯,翻過來是它,覆過去也是它,道理叫你一個人佔全了,姓君的姑奶奶,人家是以德報怨,你偏偏以怨報德,我他娘行了善事到頭來猶落個不是東西,這種當我不上了,要死要活,且看你的造化吧!」召仍憐急切的道:
  「雍狷,你的手段不高明,你是伯我痊癒之後找你算帳,這才想把我丟在這裡,好讓我困頓至死,順便也了卻你將來的隱患……─」雍捐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伯你?我伯你個鳥,君仍憐,慢說你一個君仍憐,哪怕再來上三兩個,亦不值我正眼一顧,就你那點玩意?給我歇著吧!」這一次,君仍憐卻十分的「能屈能伸」,她絲毫不見火氣反而柔柔靜靜的道:
  「你有義務使我活下去,要不然,便是落井下石、乘人之危了!」雍狷猶豫了須臾。
  才沒好氣的道:「娘的,碰上你,算我倒霉,就讓你活下去,我且看看你有什麼花巧可使!」』君仍憐的唇角噙著─抹古怪的笑意,聲音則輕軟了:
  「來,先扶我起來……」雍狷蜘躕了─下,只好走上前去小心的將君仍憐扶起。
  人一直立起來,原先蓋在她身上的長衫便褪滑下去。
  雍狷急忙抓住衫領重新替君仍憐披好,又加意裡緊;免得再洩了春光。
  僅這麼小小的─點折騰,君仍憐已吁吁喘個不停。
  她靠在雍狷肩頭。
  孱弱的道:
  「你有坐騎?」雍猖頓首:
  「當然有,恁長的路,兩條腿怎生走得?」君仍憐提著氣道:
  「抱我上馬,我們趁黑趕路……我會沿途告訴你如何走法……」雍狷無可奈何的把君仍憐平抱入懷,猶不忘挽攜他的弓囊大刀,而儘管美人在抱,軟玉溫香之餘,他卻半點綺麗的感受也沒有。
  山腳下,小巧的三間磚瓦房,便以一圈生長濃密的「七星香」矮樹作為籬牆,在籬牆之前;有─道清溪婉蜒流淌,溪上還搭得有一座簡陋木橋,小橋流水,山色幽翠,倒是頗有一股脫塵之氣。
  也只是天光濛濛亮的時候,雍猖已伴送君仍憐來到小橋左近,雖然奔馳了整夜,除開君仍憐顯得相當萎頓之外,雍狷本人和他的座下「乘黃」卻並不覺得有多勞累,緣因沿路以來,都是策馬緩行,為了是怕顛壞了帶傷在身的君仍憐,深宵暗夜,風冷月白,騎上這一趟,反有幾分冶遊的趣味。
  偎在雍狷懷裡、看似濃情密意,其實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的君仍憐;,有氣無力的朝著那三間小瓦房指了指:.
  「到了,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雍狷往木橋前端看了看,又打量著樹籬四周,閒閒的問:』「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君仍憐回頭白了雍捐一眼:
  「要你管?」雍狷沒有吭聲,下得馬來,牽著韁繩慢慢過橋。
  「七里香」是─種密結矮生植物,長著小朵的白色花蕾,香味淡雅銘永。
  人馬進得籬牆之內,空氣中蕩漾的芬芳便稍微濃郁了,不過給人的感受卻非常舒適,忍不住深深呼吸幾口。
  停馬階前,雍猖動作如儀,伸出雙臂;托起君仍憐輕輕抱下,側過身子拿肩膀把門頂開。
  門一開,屋裡忽然陡亮一抹火光,就彷彿配合他們的步驟,專此以表歡迎似的。
  但是,雍狷不認為在君仍憐家裡會有這樣奇突的「歡迎」方式,而且,剛才那一抹火光赤紅泛煙,分明是火招於一類的玩意!
  被抱著的君仍憐似乎也有些愕然,她尚不及表示她的疑竇,房中已霍而明亮一一置於圓桌上的兩隻銀燭大放光華,一對燈花還跳得挺起勁。
  亮晃晃的燭光映照著房裡的四條人影,正是三男一女。
  由於四張面孔上的神色各異,情景顯得相當僵硬與不調和,雍狷直覺的感應到路數不對,其中只怕另有文章。
  房中的三男一女,三個男的分別散立各處。
  那個女的卻坐在椅上,女人的雙目暗淡,容顏灰槁,更還微微挺著個肚子,敢情尚是個孕婦呢。
  謹慎的放下君仍憐,雍捐視線一轉、乾笑一聲:
  「哈,你家裡的人還真不少呀!」君仍憐眼直直的瞪著那三個男人,沒有一點表情的道:
  「這三個不是我家裡的人,只有那懷了身孕的女人才是,她叫姬秋風,是我的義妹。」雍狷向坐在椅子上、形態侷促不安的姬秋風頷首示意。
  邊笑哈哈的道:
  「久仰久仰,你姐姐曾向我提起過你許多事!」姬秋風茫然無語,君仍憐已凜烈的向那三位男士發了話:
  「曹北郭、李南斗、費錚,你們『長山三奇』用這種姿態出現在我家裡,到底是什麼意思?」站在圓桌之後的那個頂了一張銀盆大臉的漢子陰淒淒的笑了笑:
  「四年多,快有五年不見了吧?君仍伶,難為你還沒忘記我們兄弟三個;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找上門來,自然是有事相商。」君仍憐冷冷的道:
  「我與你們之間無瓜無葛,根本少有來往,我想不出有什麼事能和你們商量!」銀臉大漢深沉的道:
  「當然是同你有關的事我們才會來找你,君仍憐,『長山三奇』並不是那種吃撐了瞎晃蕩的小混混,我們每一項行動,自有其依據及目的!」君仍憐強忍著身上的痛苦。
  沙著嗓音道:
  「說吧,曹北郭,我在聽著。」這位「長山三奇』之首……曹北郭「略」於一聲,雙臂環胸。
  侃侃而談:
  「上個月初七晚問,『滄州府』府城西大街『印子胡同』一家『金瑞源』當鋪,被道上人物強行侵入,勒索當鋪老闆賀於須紋銀四萬餘兩,那人在臨去之前,又看中水晶櫥裡擺設的一對『紅玉鑲鑽孔雀』,不管當鋪老闆怎麼央求,還是拿了走,手段霸道,行為惡劣之極,完全不顧『盜亦有道』的江湖傳統……」倚在左牆上的「多寶閣」邊的的仁兄,約莫四十上下的光景,鷹日鉤鼻,生就─副鷲猛之像一。
  這時,他伸了伸腰,輕描淡寫的接口道:
  「那位心狠手辣的強徒,競還是廣個女人,一個長得十分標緻的女人。」眼睛望向接話的人。
  君仍憐靜靜的道:「不錯,李南鬥,我就是那個女人。」點點頭,李南斗道:
  「很好,『毒膽文君』不愧是『毒膽文君』,乾脆利落,豪邁爽快,你既不兜圈子才我們亦不拖泥帶水,君仍憐,我們兄弟這趟來,就是代賀老闆出面的!」君仍憐吸了口氣,唇用抽搐:
  「李南鬥,我與你們『長山三奇』自來是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混各的路子,這貿子須是個放高利貸的奸商,』你們三位則是翻騰綠林的黑梟,說起來根本風馬牛不相及,三位代他出面,卻是什麼因果關係?」李南斗似笑非笑的道:
  「此中有一層淵源你不明白,賀子須有個堂妹,便是我們老三費錚的婆娘,當然,除開這層關係,貿於須也不會讓我們白跑一趟,會聚財的人,大多懂得會花錢,老賀知道如何把銀子用在刀口上。」君仍憐緩緩的道:
  「那麼,你們的目的是……」李南斗單刀直入的道;「很簡單,把你從賀子須那裡拿去的銀兩及東西通通吐出來,此事便一筆勾消,我們回去有交待,自則不會難為於你。」君仍憐的身體晃動了一下,後面的雍狷趕緊端了一張椅子扶她坐好,頗見憐香惜玉的風情。
  瞥了雍狷一眼,李南斗並不在意的緊盯著問:
  「君仍憐,你怎麼說?」』努力振起精神,君仍憐苦澀的道:
  「如果……我不答應呢?」李南斗皮笑肉不動的道:
  「從昨晚子夜等到現在,連你這位好心的義妹都陪了我們;個通宵,大老遠餐風飲露,吃盡辛苦,君仍憐,你該不會以為只因你一句『不答應』,我們便就此罷休吧?」曹北郭跟著道:
  .「看情形你身子不大妥當,正是屋漏偏逢夜雨的骨節,君仍憐,你可得識時務,仔細Rf衡眼前的形勢,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君仍憐容顏慘白,競有些微的抖索:
  「你們是說,假如我不交出你們需索的東西和錢,你們就要用武力使我就範?」一拍手。
  曹北郭笑道:
  「完全正確,或許有比你所說的更糟的情形出現亦未可定,打個譬喻,你這位無辜的義妹,難保不跟著受連累……」君仍憐猛一揚頭,隱隱的一層青氣滿佈在她俏美的臉龐上,這時的她,看上去非但形色妖異,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邪厲意味:
  「『長山三奇』,你們這也算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仗著有幾分本事,便逞強出頭,硬要把人遏向絕處。你們要活,難道別人就不該活?光棍不擋財路,你們不僅擋人財路,更在斷人生機,我君仍憐雖是一介女流,亦絕嚥不下這口氣!」坐在椅上的姬秋風,憂心仲仲的看著君仍憐,第一次開了口:
  「姐……你的傷好像不輕,穩著點,用不著為這些人動肝火……」曹北郭一張銀盆大臉上不見七情六慾,他無動於衷的道:
  「你也不是初出道的雛兒,君仍伶現實就是現實,吵吵鬧鬧濟得啥用?這年頭,強勢勝過─切,你要自認抗得住我們哥三個你就不妨咬牙到底,否則,還是照我們所說的去做為妙,賠財若再加上賠命,便不大划算了!」君仍憐挺直腰身,冷硬的道:
  「這件事,與我義妹姬秋風無關,你們想怎麼做,盡可衝著我來,絕對不能牽扯上她!」曹北郭搖頭道: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刀光劍影之下。情況如何演變,乃是誰也不敢保準的事,君仍伶,這一點,我可不能給你打包票!」姬秋風的雙眸中盈溢著─汪化不開的憂鬱,眉宇問滿足愁苦:
  「姐,你不必管我,倒是你自己目前的情形,還能撐持下去嗎?留得青山在,不伯沒柴燒,好歹你就忍下這口氣吧……」曹北郭連連頷首:
  「還是姬姑娘明事達理,知曉利害,君仍憐,你要往遠處看,就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了,你也該清楚,現下場面,你哪裡來的勝算?」望望姬秋風,又看了看自己狼狽不堪的身子,君仍憐突然顯得十分沮喪:
  「曹北郭,我們有沒行商量的餘地?」略一猶豫,曹北郭老奸巨滑的道:
  「這就要看休商量的是什麼事而定。」咬咬下唇,君仍憐道:
  「我,我可以退還你們三方兩銀子,因為其餘的一萬兩我已經開銷掉了,另外,那對『紅玉孔雀』已交予人家做了價,只怕很難索還,不過,我答應你們,在拿到現錢之後,無論賣了多少,全如數交付……」曹北郭臉色沉下,聲聲冷笑:
  「君仍憐,你開的條件,未免離諾了吧?銀子不夠數不說,連最重要的那對紅玉鑲鑽孔雀亦蹤影全無,這叫我們回去如何交待?你說東西賣廠,至於實賣多少錢?什麼時候才看得到錢?又光是憑你空口白說,難以查證,弄個不巧你藉機走了活人,我們更往哪裡喊冤去?事情該有商量是不錯,卻得有個限度,像你這樣雲山霧罩法,我們怎能相信?」君仍憐委屈的辯解:
  「我決不是雲山霧罩,我也沒有騙你們,我向你們保證,只要是我說的就都是實話……」曹北郭重重的道:
  「這是你的講法,君仍憐,我可不敢背這麼大的責任:」李南斗冷森森的插嘴道:
  「大哥,就算君仍憐說的是實話也不行,人家賀老闆要的是那對紅玉鑲鑽孔雀,可不是賣掉孔雀的錢,錢他有的是,孔雀乃傳家之寶,怎能拿來相起並論?」一直不曾說過話的費錚,是個外貌清瘤嚴峻的三旬人物,不開口的辰光,嘴唇緊抿成一線,但是開口便尖銳無比:
  「少和這娘們扯些閒淡,銀子有多少先拿多少,東西在誰那裡,不管地頭遠近,我們都押著她去追討,萬─拿不回東西,腦袋總要拎上兩顆!」李南斗笑了:
  「君仍憐,你也聽到我們費老三的話啦?他可不橡我們兩個好打發,事情走到這一步,討價還價皆是白搭,你就看著辦吧!」君仍憐強忍內心裡的羞辱與憤怒,呼吸急促的道:
  「我不能領』著你們去要回東西,當初說好了是買斷的……」費鋒寒酷的道:
  「沒有那對紅玉鑲鑽孔雀,君仍憐,就拿你和姬秋風的頭顱充數!」李南斗幫腔道:
  「你放明白些,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守著你那三分不值半弔錢的信用?君仍憐啊,早早替你和你義妹的兩條性命打算打算吧……」姬秋風哀聲低呼:
  「姐……」一時間,君仍憐不由方寸大亂,心神淒惶。
  她顫著道:
  「那人如今……不在,他也是轉手生意,抽取扣用的,買方另有其人,是關外的一個大皮貨商,他這一去一回,至少也要三四個月的功夫……」「長山三奇」互視一眼,費錚陰側側的笑了起來:
  「君仍憐,你給我們兄弟玩得好把戲,從頭到尾,你就在編故事,唬弄我們逗樂子,很好,你既然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只得和你來真的了!」君仍憐混身起著痙攣,她極力申訴: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沒有欺滿你們……」忽然,她痙攣的雙肩上壓落兩隻沉厚的大手,手掌心透出的熱力那麼溫暖又貼切的傳達到她的肌膚,泌入她的心底,接著,她聽到站在背後的雍捐朗朗發話:
  「三位老兄,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只是替一個放高利貸的奸商來討帳,居然這麼死心場地又咄咄逼人,簡直比自己的債務猶要賣力上勁,這未免有點越份了吧?而人家君姑娘忌於本身的傷情,義妹的安危,再加上各位的強橫張狂,業已連番退讓,答應還錢倒罷,三位卻仍不饒不休,非要照單全收不可,這種仗勢欺人的作風,實在不算是高明!」「長山三奇」的六隻眼睛,全部投注在雍捐身上,彷彿這個時候他們才發覺,屋裡竟還有這麼一個人物存在,他們打量著雍捐,但毫無輕藐的意思,因為他們的經驗告訴他們,只要一個人敢在這種關頭上插話,更且言詞犀利,那麼,這個人便絕對不會是等閒之輩!曹北郭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相當鎮定的道:
  「這位夥計,我們雖不知道你和君仍憐有什麼關係,但料想交情不深,要是交情夠,君仍憐現成擺著一座活靠山在此,就不可能做任何讓步了;既然沒什麼淵源,何不潔身自好?夥計,是非皆因強出頭啊!」雍捐嘿嘿笑道:
  「孫子王八蛋才想強出頭,曹老兄,你沒有看到從頭至尾我就不曾吭過聲嗎?這君仍憐又是出了名的不識好歹,怪異難纏,只要有一點法子。我就不願管她的閒事……」怔了怔,曹北郭不大明白的道:
  「這就叫人難懂了,你要是不願管她的閒事,卻幹嘛幫著她說話?」雍狷擺擺手,無奈的道:
  「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曹老兄,但要忍得住三位的囂張跋扈,我包管一旁觀戲,袖手瞧熱鬧,然而你們的態度蠻橫至此,手段又惡毒到這步田地,分明是趕盡殺絕,欺人太甚,我如果繼續保持緘默,置身事外,就毫無血性可言了,所以說,我本不願涉及你們之間的是非,全是三位把我逼出來的!」曹北郭險些氣結,他齜牙咧嘴了好一陣,才火爆的道:
  「拐彎抹角繞了這一大圈,原來你還是要幫著姓君的婆娘跟我們作對,好夥計,我可是招呼先打在前面,你楞在惹火燒身,就怨不得我兄弟剝你的皮了!」李南斗正視雍捐,厲烈的道:
  「報個萬兒上來,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號的牛鬼蛇神?」雍狷站在君仍憐背後,因此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至少君仍憐已經停止顫抖,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她的一隻手竟然反按在雍狷的手背上,這個動作,雍捐和君仍憐都恍若未覺,卻看得坐在對面的姬秋風發呆。
  費錚見雍捐一時沒有回答。
  不禁冷笑道:
  「你無名無姓麼?抑是不敢露底?」雍猖定了定神,心平氣和的道:
  「呢,我姓雍,叫雍狷……」「長山三奇」同時在腦中思索這個姓名,而最少說話的費錚反應卻最快,他倏忽脫口低呼:
  「二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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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8:34
第04章 鷲羽寒鋒斷不平

  曹北郭和李南斗一時還沒有意會過來,姓曹的大睜兩眼。
  疑惑的問:
  「二大爺,哪一門子的二大爺?」費錚嚥了口唾沫,目光異常戒備的投注在雍捐身上。
  顯得有些吃力的道:
  「紫檀弓配太竹箭、雙環嵌大砍刀,你們倒想想,遍天下武林,誰是擁有這『二大』的主兒?」李南鬥神情僵硬的道:
  「只有一個……『二大爺』雍狷……」微微領首淺笑。
  雍狷謙虛的道:
  「那就是在下我了。」猛一跺腳。
  曹北郭氣憤的道:
  「就算是你吧,姓雍的,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也不該橫到我們兄弟頭上來,攔事有攔事的規矩,豈容得你愕扛著招牌壓人?!」雍捐和顏悅色的道:
  「各位切勿誤會,我決沒有妄以虛名要抉各位的意思,實際上,呢,我也算不上是什麼人物,只求賢昆仲們高抬貴手,別再難為人家一個婦道,我就感激不盡了,留步餘地,彼此都好……」曹北郭緊繃著臉孔道:
  「姓雍的,不是我們不給面子,凡事總該有個道理原則,君仍憐這婆娘既與你交情泛泛,你又何苦如此死心塌地、拿張熱臉盤去貼她的冷屁股?這豈不是自己作賤自己,犯得上麼?」雍狷正待答話。
  李南斗已搶著跟腔:
  「所謂識務者為俊傑,雍捐,你看看這一對婆娘,光景業已是日薄西山,窮途末路了,你幫著她們,能有什麼好處?不若我們交個朋友,結層緣份,往後但有油水可沾,包管忘不了留你一股!」齜牙一笑。
  雍捐道:「承蒙各位這般抬舉,又保住我的名、又許下我的利,名利兼俱,敢情是好,只不過……」李南斗急問:
  「只不過如何?」聳聳肩。
  雍狷的模樣略見遺憾:
  「只不過麼,一個人活著,總該有幾分血性,存幾分天良,血性令人覺得活著帶生機、有價值,天良則叫人活得心安,要缺了這兩樁,生而在世,也不過如同行屍走肉,雖名利相隨,興味就索然了……」曹北郭雙眼瞪起。
  厲聲道:
  「雍狷,你這是指桑罵槐,反諷我們兄弟?」雍捐淡淡的道:
  「我僅在敘述個人對於立身處世的一點理念與心得,並無其他影射之意,曹老兄窖智高明,應亦能夠頓悟我的這番喻指。」曹北郭惡狠狠的道:
  「少在這裡給我們唱高調,姓雍的,好話已經說在前面,如今我只問你一句,君仍憐的事,你到底是撤手不撒手?」搖搖頭道:
  「不撒手,曹老兄,倒是希望你們兄弟能以撤手,這就圓了一件功德啦。」忽然,曹北郭陰側側的笑了起來:
  「娘的,闖蕩了大半輩子江湖,自認什等樣稀奇古怪的角色都看多了,卻就不曾遇過大白日裡猶在做夢的人,雍捐,我伯你圓不了這場功德,反要把你辛辛苦苦創下的一塊招牌砸在此地!」雍捐十分平靜的道:
  「『長山三奇』皆屬台面上的人物,個個有名有姓,提起來鏗鏘有聲,曹老兄,像三位這樣的高手,我雍狷如果估量著沒有幾分把握,豈敢貿然插入,輕捋三位的虎鬚:」曹北郭冷笑道:
  「事實和揣測,往往有著相當的差距,姓雍的,任你弓強刀利,卻也未必吃定了!」收回按在君仍憐肩頭上的雙手。
  雍狷緩緩的道:
  「事實須要經過『成立』的流程才算是事實,曹老兄,設若你們堅持要看事實,我亦只好由其『成立』,到時候,三位可別怨我顧慮欠周。」費錚尖銳的接口道:
  「雍猖,你算是個不錯的武角,但還不到你想像中那麼好,待你估量過自己之後,你就全知道逞強出頭的代價有多麼慘痛了!」雍狷直截了當的回答:
  「三位,外頭寬,我們正好出去鬆散。」說著話,他提起弓囊刀鞘,大步向門外,「長山三奇」一股血氣上湧,也毫不猶豫的隨後跟出,三張面孔迎著乍現的秋陽光輝,全浮漾著相同的騰騰殺氣。
  屋裡,姬秋風扶持著君仍憐來到門邊,兩個女人所流露出的焦灼、關切的神韻卻有異曲同工的妙處……姬秋風是明明白白的寫在眉宇之間,君仍憐卻依然─如既往冷摸索落,不過眼波流轉,競似絲絡般粘在雍捐的─舉一動上。
  「長山三奇」顯然都是久經戰陣的行家,三個人一出來,立即佔據了三個角度迥異,卻利於攻擊出手又可以相互支持的位置,三人各依一點,正好把雍狷圍在中間。
  雍捐侵吞吞的拉起弓囊肩袋,將弓囊斜背於肩,他這個動作,似乎是在告訴他的對手們,這一仗,他不打算使用他的長弓大箭。
  曹北郭正面與雍狷對峙,冷眼注視雍捐背弓的動作。
  不禁聲聲哧笑:
  .「姓雍的,你收起你那把鳥弓,並不是表達你對我們兄弟有什麼客氣禮讓,只因近身接戰,你的弓箭發生不了作用而已,這套小把戲,你就別耍了!」.
  雍捐眨眨眼。
  道:
  「我沒有在耍把戲,我的意思僅乃奉告各位,稍停較手的當口,我將只使砍刀,不用弓與箭,這決非我的弓箭在近距離中難以發生作用,而是我認為拿一把刀來侍候三位,應該綽綽有餘了。」李南斗一派凜烈的叱喝:
  「匹夫狂言,惡犬吠日,雍狷,你自以為是個什麼東西?今天便撇開君仍憐的這段公案,我們兄弟亦誓必與你周旋到底,好叫你明白揚名立萬不是單靠那兩片嘴皮子!」雍狷正色道:
  「我不是靠嘴皮子,李老兄,我憑借的是我的長弓大刀!」「鏗」的一聲脆響,李南斗已拔出了他的兵器……一對核桃粗細,三尺長短的純鋼鋼叉,叉尖閃亮著熠熠寒光,傢伙分握在姓李的雙手上,威力還叫不小。
  曹北郭也不閒著,袍袖輕揚,左手間多出一柄短鉤,右手上是一把錐斧,兩樣玩意交合分舉,光景似在準備「擇肥而噬」了。
  雍狷吁一口氣。
  道:
  「乖乖,陣仗還挺險惡,看樣子,三位果然是要豁到底啦。」曹北郭大吼一聲:
  「姓雍的,亮刀。」雍猖左手執著刀鞘,刀柄斜斜向內,他不緊不慢的道:
  「曹老哥,我習慣不先亮刀,但是,當刀鋒要出鞘的時候,它很快就會出鞘,而且我還得提醒列位,我出刀非常之快,快到人們的意念尚未及轉動之前,一切即已結束……」側角的費錚不似笑的笑了一聲:
  「這麼神奇的刀法,我們可要見識見識,姓雍的,希望真有你說的那麼快才好,否則,你就會發覺你的一切便已太遲了!」雍狷的右手輕輕握在纏以皮索的刀柄,形色沉潛深渾:
  「請賢昆仲們多指教了!」「了」字的音韻尚在凝聚,唇形未變,他手中的牛革刀鞘已驟然─跳,又疾又猛的橫砸五步之外的曹北郭,而雙環大砍刀冷芒翻湧,活脫一大蓬飛旋的雪花,摟頭蓋頂便捲向了一側的李南鬥!嘴裡是要請「長山三奇」指教,實際上雍狷出招卻決不含糊,動作之狠辣快准,純乃制先奪命的架勢,完全沒有一點「候教」的意思。
  曹北郭和李南斗猝不及防之下,立時鬧了個手忙腳亂,雙雙分躥斜滾,情況好不狼狽!
  費錚半聲不吭,候躍而起,不知什麼時候,他手裡已多出一條黑黝黝的大鐵鏈來。
  人還未到,鐵鏈已「嘩啷啷」纏頸罩落,像煞怪蛇盤繞,矯捷之極。
  雍捐身形微晃,已經不著痕跡的滑出三步,大砍刀貼肘暴揚,「冬」的一聲挽現一朵斗大的刀花,晶瑩璀璨,光華眩目。
  隨著刀花的閃耀,更有一股強勁的銳氣激盪逆轉,突兀間已將費錚扯帶了一個踉蹌。
  背後.李南斗長身撲來,鋼叉上下交揮,奮力刺戳雍捐腰脅。
  厚實堅韌的牛皮刀鞘就在此刻淬然往後倒翻,重重打向刺來的鋼叉上,力道之沉之猛,宛似盤石橫撞,愣是將李南斗反頂出去。
  曹北郭的身影從高處投下,鉤芒若星,點點流燦穿曳,錐斧密集翩舞,泛起條條光帶層疊交織,恍同寒雲飛絮,冷冽襲人!
  雍狷魁偉的身軀驀而與他的刀鋒相貼相合,人同刀剎時暴旋如飛螺,於是,一道渾圓粗巨的光柱彷彿長龍也似拔地騰升,進濺著紫電晶華,像要衝天而去,在瞬息裡已做了十七度宛如穹虹般的繞回!
  鋒刃的旋動快速割裂空氣,以至空氣中發出那等尖泣似的嘯響,嘯響尚不止是破空之聲,另外還有曹北郭的哀號:
  這位「長山三奇」之首,大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眨眼間挨了多少刀,只見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刀痕交錯,翻捲的皮肉透著斑雜的脂白暗赤,顫蠕蠕的和破裂的衣衫互為映襯,整個形象便走了樣,幾乎不似曹北郭了。
  李南斗顧不得再向雍捐攻擊,摧肝瀝膽的一聲啤叫之後,奮身往曹北郭那邊掠去……情景像是要趕著見最後─面。
  涵罩雍捐的光柱卻朝相反的方位激射而出,去勢之快,恰如流金燦火,貼地瀉走,目標指向,正是舞動著大鐵鏈的費錚!
  費錚固然是心驚膽顫,卻仍不甘示弱,他引吭暴吼,大鐵鏈旋頂飛揮,挾著強大的力量連番擊打兜面射來的粗渾光柱。
  光能凝合成柱,便已顯示了它無比的嚴密性與融接性,藉著刀刃的快速游移,刀刀相連,式式相串,不但擴展了刀鋒本身的芒彩,尤其產生了視覺上的張力效果,那毫無暇疵的瑩光體即由每個單一的運刀動作組成,疾厲迅捷,騰卷仿若電掣。
  照面的─刀,實際上卻是來自八方無數刀的映聚,費錚大鐵鏈不管揮動得如何強勁有力,密接度仍然太低,這好比利剪裁布,豈有不迎刃而解的道理?「嘩啦啦」一片金鐵震響揚起,只見費錚的那條大鐵鏈進散分飛,斷折為漫天殘環碎屑,他的人也宛如風中柳絮,急速翻轉仰俯,終於在一個挫頓之下,跌得四腳朝天。
  姓費的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創傷,他身上的傷痕多是遭到鈍力撞擊後的瘀腫,流血掛綵的所在僅在一處……他的左手,偏就少了手上的五根指頭。
  聽到費掙的痛呼,李南斗駭然扭頭回望,他看到的不是費錚那張歪曲的面容,也不是他兄弟血污的手掌,他只看到一抹光束,一抹白森森寒凜凜的光束。
  光束像隕星的曳尾,像冰涼的月華,它才……出現,就已到了這裡,恍似它早在干百年前已來到這裡了。那是一隻箭,一隻粗長的箭,四羽鷲翎,箭鏃雪亮而呈三角形狀,桿身潔白潤麗,看去,就宛同一隻霸道短矛!
  李南斗知道這不是矛,這是箭,雍捐擅使的「大竹箭。」現在,箭頭透過他的夾衫的一側,正牢牢深釘於地。
  李南斗也知道,他並沒有受到絲毫傷害,當然,這決非僥倖,天下沒有憑般僥倖的事,唯一的解釋,是雍狷手下留情,放過了他。
  箭矢的來勢古怪又詭異,更且快無可喻,根本就不給人任何躲避的空間和餘地,彷彿見到矢芒,它已經抵達想想要抵達的位置……
  李南斗冷汗涔涔,喘息濁重,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此─桿長箭,若是刺進肉裡會是怎麼一種滋味?誰也不曾察覺雍狷是在何時發的箭,誰也沒有看清他張弓的動作,當長箭射出,他業已拄刀而立,弓囊仍在肩上,弓梢未露,就好像這一。箭之出,與他毫無關係似的。驚魂甫定,李南斗又忍不住怒火中燒,他死瞪著那邊的雍捐。
  咬牙切齒的嘶叫:
  「好─個言而無信的匹夫,姓雍的,你不是說過只用砍刀,不使弓箭的麼?這一箭,你又是怎麼解釋?」雍捐不慍不惱,氣定神閒的道:
  「自古以來,便是兵不厭詐,李老兄,我們彼此之間形同敵對,勢難兩立,你想想,我會告訴你仍實話麼?反過來講,你們如若相信我的說法,豈非荒唐外加愚蠢?」一時幾乎氣結,李南斗窒噎半響,才臉紅脖子粗的張口表態:
  「你不用得了便宜還賣乖,姓雍的,我們兄弟可不是任人擺弄的角色,恁憑今天栽了斤斗,卻決不承受屈辱口裡「噴」了一聲,雍狷搖頭皺眉,帶幾分歎喟的道:
  「這不叫風乾了的鴨子麼?就只那張嘴硬,李老兄,老實說吧,要不要擺弄各位,但隨我的高興,可由不得賢昆仲作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想怎麼折騰,列位還有什麼皮調?」李南斗衡情度勢,人家說的可不一點不假?場面話已交待過,接下來就得看風色轉舵,好死不如賴活著,犯不上硬鑽牛角尖,瞧眼前的情形,那一箭不曾奪命,似乎尚有圓轉的餘地……
  歸刀入鞘,雍捐忽然揮手:
  「也罷,各位且請自便一─」李南斗呆了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一場血戰之後,在全軍盡沒的結局下,還能說走人就走人?他怔仲了好一會,始舌頭有些發直的道:「你,呢,姓雍的……你是說,你讓我們兄弟離開?」點點頭,雍狷肯定的道:
  「沒有錯,我讓你們兄弟離開,安安穩穩的離開。」吸上口氣,李南斗仍不免暗懷鬼胎,心裡七上八下:
  「你,呢,沒有任何附帶條件?」雍狷笑笑,道:
  「只有一個條件,小小的條件。」哼了哼,李南斗寒著面孔道:
  「我就知道你這麼做,決不會白搭,可是我李某人話要先講清楚,性命固然關緊,然則名節亦不能不顧,你若是打算借此折辱我們,『長山三奇』寧願捨上這三副臭皮囊,也斷不受你擺佈!」雍狷平淡的道:
  「你想岔了,李老兄,我姓雍的豈是個打落水狗的人?所謂條件,要的僅是各位一句承諾一一往後賢昆仲如果忘不了這樁過節,嚥不了這口氣,冤有頭,債有主,休找君仍憐的麻煩,盡可衝著我雍狷來!」李南斗正在思付能不能答應,混身上下血糊淋漓的曹北郭居然勉力撐起身子,眩目切齒之餘,更提著氣拿了言語:
  「行,姓雍的……我們兄弟……忘不了你!」一見自己拜兄不但還能動彈,更且言詞無礙,李南斗不禁喜出望外,大為振奮,原先,他只當曹北郭凶多吉少,老命難保了,現在看來,老哥哥的狀況比想像中要強得多,至少,離著斷氣尚差一大截呢,那皮開肉綻的一身傷痕,敢情瞧著嚇人,卻沒有一處招呼在要害上……
  想到這裡,李南斗用力摔摔頭,頓時又覺得滿肚子窩囊,這豈不是說,姓雍的再一次高抬貴手、刀口底下超生了麼?雍狷笑吟吟的道:
  「就衝著曹老兄這一句話,我姓雍的接下了,三位,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陽關道上,一路好走啦!」李南斗拔起那只穿衣而過、沉甸甸的大竹箭,本想隨手丟棄地下,猶豫片歇覺得不妥,無奈何,只好老起面皮,走上前將箭遞還雍捐,然後,攙著曹北郭故意拉開大步離開,費錚跟在後頭,臨行前,猶不忘逐一拾回他的五根斷指……」斜躺在鋪設著厚軟錦墊的籐楊上,君仍憐的氣色依然萎頓疲憊,但是精神卻好了許多;她默默望著獨自個據案大嚼的雍狷,顯出頗為有趣的神韻,好像雍捐的食慾,對她而言乃是一種新奇的感受。
  姬秋風又從廚下端出一大盤熱騰騰的紅燒牛肉,一邊往桌上放,一邊慇勤招呼:
  「慢慢吃,雍大哥,後面還有好幾道菜,我另熬了一鍋又濃又稠的小米粥,等一會再端上來給你填胃壓底……」嚥下嘴裡的白切雞片,雍猖忙道:
  「夠了夠了,姬姑娘,快撐到喉嚨眼啦,真個是酒醇菜香,人情情味更濃,我今天吃下這一頓,足可以頂他三日不餓!」姬秋風在圍裙上揩擦著雙手。
  笑盈盈的道:
  「再添點酒吧?才一壺怎麼能頂你的海量?這『桃花紅』酒可是多年窖藏的陳釀,酒性溫厚甘醇,包管多渴幾杯也不上頭……」挾了一大塊紅燒牛肉進口,雍狷咀嚼著,忍不住「呢」「昭」連聲讚許:
  「好,好,這牛肉燉得恰到好處,腴嫩不爛,香滑適口,還帶著那麼點咬勁,味道更是妙極了,姬姑娘,難得你競有這麼一手好廚藝……酒不用續了,晌午酒原就該少喝幾盅,剩下大半天辰光正合辦事……」姬秋風不解的道:
  「還有什麼事要辦?雍大哥,你昨晚通宵未眠,今天又折騰了─個早上,且喝足酒,倒頭大困一覺才是正經,等養足了精神再去辦事也不遲呀。」擺擺手,雍狷笑道: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姬姑娘,我待會還要趕路,經過這兩番波折,照我預定的行程業已眈擱上整日,非要兼程攆上不行!」不方便詢問雍狷為什麼如此急著趕路,姬秋風只有關注的道:
  「人的身子可不是銅澆鐵鑄,雍大哥,你這麼不眠不休法。吃得消麼?」雍狷濃眉揚起,意氣昂昂的道:
  「你放心,姬姑娘,我別的長處沒有,就這副身子骨還挺硬朗,休說─晚上不睡,便三天三夜騎在馬背上,也包管連個哈欠不用打,你看我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麼?正好相反,上山下海,水裡火裡,才是我這種皮粗肉厚的人適合生存的環境,日子越艱苦,我越過得帶勁!」忍不住掩嘴笑了。
  姬秋風道:
  「這豈不叫『勞碌命』?」雍捐哈哈笑道:
  「大概就是這麼個說法吧。」姬秋風道:
  「雍大哥請再寬坐些時,我去把那幾道萊端─來─一─」雍狷忙道:
  「吃飽了,姬姑娘,我不是客氣,委實吃飽了,這樣吧,菜不用再上,倒是你熬的小米粥,勞駕賞賜一碗就成。」姬秋風答應著進入廚下,雍狷撫肚打了個飽隔,目光移動,正好和籐榻上的君仍憐眼神相觸,他不禁有些尷尬的放下筷子。
  咧著嘴道:「真是太叨擾了,君姑娘,這這一頓,約莫耗掉你們三日糧吧?」君仍憐的聲音稍帶暗啞,卻十分柔馨:
  「你知道,你吃得越多,我越高興,雍狷,一頓對你所給予我的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姐妹欠你實在太深……」乖乖,語氣、態度,居然在這一夜之間完全不同了,昨天的君仍憐,不但冷若冰霜,尤其不可理喻,現下的君仍憐,則何其溫潤可親、體貼達情!雍狷大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呢,不算什麼,君姑娘,這實在不算什麼,小事情嘛,你千萬別掛在心裡……」歎了口氣,君仍憐低聲道:
  「下午,你真的要走?」突的覺得脈搏加快,雍狷差─點就脫口說出「待兩天也不要緊」的話來,他趕忙定了定神,不住點頭:「是要走,我還有事等著辦……」君仍憐輕撫鬢角,幽幽的道:「那麼,我也不強留你了,雍猖,幾時可打回頭?」雍狷不由自主的道:
  「如果事情順利的話,用不了太久,大概兩個月的功夫就能打回轉。」君仍憐目光下垂,彎而長的睫毛微微眨動:
  「你……還會來吧?」舔舔嘴唇,雍猖道:
  「當然,我會再來看你和姬姑娘,呢,我們到底也曾共過患難,同船相渡,都得有十年的緣份呢,不是麼?」君仍憐的笑顏泛著蒼白:
  「昨晚上,我對你很不禮貌,希望你能諒解,我不是有意的……」雍狷十分體貼的頷首道:
  「我明白,一個單身女人混生活很不容易,設若又在江湖上討飯吃,日子就更難險了,你必須保護自己,或許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方,正是你自我防禦的壕塹之一,當時我是生氣,事過之後想想,亦不能完全怪你。」君仍憐感激的道:
  「多謝你的包涵和曲容……」雍捐道:
  「其實,你的本質很善良,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單以你對姬姑娘的事所秉持的態度與立場來說,已可充分表現出你為人處世的慈悲的理念,摯真的胸懷,君姑娘,一個人的天性,是無法拿外貌完全掩飾的,儘管你的冷峻形象扮得相當成功。」君仍憐笑了:「老江湖不愧就是老江湖,雍猖,難怪他們稱呼你為『二大爺』。」雍狷拱拱手道:
  「見笑見笑,浪得虛名罷了。」這時,姬秋風已捧了一碗噴香滾燙的小米粥上來,雙手端置在雍捐面前,笑容可掬的問:
  「雍大哥,你和我姐在聊些什麼呀?看你們笑得怪有趣的。一。」撮唇吹拂著粥碗上瀰散冒升的熱氣,雍狷先深深一嗅,才笑道:
  「真叫香……我跟令姐只是閒扯,她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轉回來看望你們……」姬秋風驚喜的道:
  「你會再回來吧?雍大哥,你會嗎?」瞧著這兩個女人,雍狷用力點頭:
  「一定,等我辦完事,馬上就來這裡探視二位姑娘,在此期間,還盼二位姑娘善加保重,你們一個創傷未癒,一個有孕在身,旁邊又缺少能以幫忙的人,日常起居,伯不越發辛苦了。」姬秋風堅強的道:
  「雍大哥不用為我姐妹擔心,再苦再難的日子我們也經歷過,我相信我們照顧得了自己,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會記住雍大哥的一片關懷……」雍狷有再出聲,他表面上似是專注於啜飲那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實則思潮起伏,感概良多;一個家,不能缺少一個女主人,然而,又何嘗少得了一個男主人?乾坤失調,家便不成其為家了。
  屋裡沉靜下來,君仍憐在籐楊上輕合雙眼,睫毛不時袁顫,也像是心事重重,情緒不寧;姬秋風看看君仍伶,又瞧瞧雍狷,忽然聯想到他們手按手的那一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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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8:54
第05章 皓首西風不辭貪

  「乘黃」仍以小碎步沿著道路朝前走,蹄聲極富韻律的響動著,雍捐也在鞍端一上一下的輕輕搖晃一一說是銅筋鐵骨,體力過人,耐得水裡火裡的辛勞,不知怎的,這陣子竟然有些迷迷糊糊打起噸來。
  秋日的天氣,也似幾分女人心,不大穩定,昨天當頭的陽光,今日卻溫柔多了,暖洋洋、輕綿綿的,曬在人身上別有一股暢酣的感受,雍捐吁一口氣,長長伸了個懶腰,一邊思付著,可要先找個地方合合眼。
  就在他目光四顧,猶豫未決的當口,面前道路彎角處,已驀地現出一條人影,正吃力狂奔卻速度不快的往這邊衝來。
  雖說距離尚遠,雍捐也看得出來人年紀不小了,滿頭白花花的皓髮,隨著他奔跑的勢子絲絲飛揚,配著那矮胖發橫的身子 ,隱隱可聞的喘息,連騎在馬上的雍狷都感覺累得慌。
  這是何苦呢?雍猖放緩了騎速,不由搖頭,偌大─把歲數了,消消停停倘徉於山水之間不是挺好嗎?犯得著像有人在背後追殺似的奔命?那人來近了,呢,果然是個老者,圓團團的一張臉孔上滿溢汗水,大紅的鼻頭朝天揚起,肥厚的嘴巴扁咧,白髮蓬亂,氣喘如牛,瞧著就要虛脫啦。
  雍狷本能的把馬頭圈向路旁,用意是別擋了老人家的路,同時仍在暗裡疑惑:這個老小於到底怎麼回事?中了邪啦?約莫隔著還有十來步遠近,那老人突然雙臂前伸,活脫一個將要滅頂的溺者好不容易抓住了─塊浮木,聲嘶力竭的狂喊起來:
  「老弟……老弟台……快,快請幫我一把……」雍猖不由自主的騙腿下馬,迎一幾步,一把扶住了老人,邊皺著眉道:
  「我說老大爺,你敢情是吃撐了沒事做?荒郊野地,信步溜躂溜躂不行麼?何苦這麼折騰自己,看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還沒說完,雍狷已候而住口,因為他發覺他攙攬著老人的手掌上觸摸到一些什麼,一些粘濕的、稠膩的什麼,趕緊抽回手,入目的赫然是滿掌的鮮血!老人仍在吁吁喘氣,身子不住的搖晃著,他翕合著嘴巴,直著舌頭道:
  「請……請幫我個……忙,老弟台……我,我他娘實在……跑不動了!」雍狷又伸手過去扶住老者,無可奈何的道:
  「我已經在幫你的忙了,老大爺,你好像受了傷哩,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好送你過去……」老人拚命嚥著口水,一面頻頻回頭朝後探望,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不止是送我一程……老弟台,你得救我一條老命才行……有人正追殺我,這就追來啦……」雍狷木然望向來路,來路上卻空蕩蕩的不見什麼異狀,他聳聳肩,道:
  「是誰在追殺你?我怎的沒看到他?」老人大大喘了幾口,一隻手朝後亂點:
  「如今沒看到人,─點也不奇怪,他那種快法,你連想都想不到,可是說來就來了哇……老弟台,我雖求你幫我,可也不能連累你……我把話說在前面,你要罩不住,趕緊拿腿逃命,我決不怪你……」雍猖啼笑皆非的道:
  「老大爺,如今只有你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且不提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幫你,問題在於需不需要我幫你,到此刻為止,除了你,就是我,荒郊野道,哪來的第三者?」還不待老人回答,就似是有意印證雍狷的疑竇,另一條身影亦自道路的拐角處驀然閃現,那條身影在陽光的照耀下,以驚人的快速往這邊接近……宛如托在空氣之上,順著風勢馭空而來,幾乎腳不沾地,且雙肩水平,肢體動作極少顯現,不但快,簡直快得玄了!老頭年紀不小,眼睛卻尖,他一下子就發覺了對方的形跡,禁不住駭然大叫:
  「來了來了,那殺干刀的老雜碎來了,老弟台。你瞧瞧你快瞧瞧,他那身法,是不是快得和他娘的凶神惡鬼一樣哇?」雍捐根本來不及表示任何意見,只老人這幾句話的功夫,人家業已到了近前,離著丈許遠,那人悠閒而止,面不紅,氣不喘,意態安詳平靜,彷彿這陣掠走,僅如常人隨便踱上幾步而已。
  老人瞪視著對方,十分的咬牙切齒,不過恨歸根,惱是惱,他猶記得往雍狷身側略略移靠,並憋著嗓音低語:
  「這老雜碎就是刁不窮,刁不窮就是『人面鵬』,剛才在我背脊上剮了一記的正他!」雍捐端詳著站對面的那位「人面鵬」刁不窮,卻─點看不出姓刁的五官生相和「鵬」扯得上什麼關係;木訥平實的一張臉孔,憨厚的神態,甚至連身形亦粗粗壯壯的並不起服,從頭到腳沒有絲毫特異之處,尋常得與任何一個田間老農或市井販夫一樣,然而,他卻是刁不窮。
  這邊雍狷在打量人家,刁不窮亦似帶幾分愣氣的觀察著雍捐,雙方僵默半晌,還是雍捐先發了話:
  「閣下是刁不窮?」點點頭,刁不窮的聲音粗渾而沉厚:
  「我是刁不窮,『人面鵬』刁不窮,你卻是任非這老不死的什麼人?」雍狷怔了怔:
  「任非?任非是誰?」身邊,老人輕輕一扯衣角,形色微見尷尬的道:
  「老弟台,任非就是我啦……」刁不窮有些意外的道:
  「你們原來競非舊識?」雍捐坦白的道:
  「我只是剛剛才見到這位……呢,任老丈,比見閣下的時間不過早了半炷香的興景,這種情形,我想還不能稱做『舊識』。」刁不窮抽抽鼻子,道:
  「這就怪不得了,我先前還在納悶,任老不死的哪來這好的運氣?此時此地,居然被他遇上了朋友?原來你們之問並無淵源,任老不死是急病亂投醫,臨死抱佛腳,隨便在路上拉個陌生人就當做救命的菩薩啦,老傢伙想得挺天真……」雍狷陪笑道:
  「若照一般的人情世故來說,任老丈的想法是有點天真……」揮一揮手,刁不窮道:
  「既然是這麼個情形,我也不難為你,朋友要不一拍屁股上路,想看熱鬧亦無不可,且請旁邊站開,別礙我的手腳就行!」任非怪叫一聲,圓敦敦的肥臉漲得通紅:
  「姓刁的老雜碎,你未免欺人太甚,把我任非看扁了,頭一次我讓你,誰知你卻不依不饒,苦苦相逼,非要置我於絕地不可,娘的個皮,人急上梁,狗急跳牆,你當我真個含糊了你?」刁不窮不慍不火,神色平淡得彷若鄉下老農在田問隨手拔起一叢野草般無動於衷:
  「任老鬼,你說什麼也白搭,我找了你一年又七個月,此番吃我堵到,你不把那個招頁交出來,我恁情豁出去不要,也得─丁一點活劑了你,叫你帶著招頁一起去見閻王!」任非氣憤填胸,口沫橫飛的大吼:
  「招頁不是從你口袋掏出來的,我憑什麼要給你?這種東西,唯有德者據之,你拿了去,不啻如虎添翼,為惡越甚,從哪』方面來說,我都不能給你,要打要殺,我和你拼了便是!」嘿嘿一笑,刁不窮道:
  「真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任老鬼,我作過什麼惡、造過什麼孽了?彎來饒去,你完全一個私心作祟,叫貪夢蒙了天良,當賊,拆穿了,你又算是哪一門子好人?」任非忽的拿背脊朝向雍捐,背脊上明顯的有─道半尺多的傷痕,皮肉卷裂,血跡尚未凝固,展露著傷處,他激動的嚷嚷:
  「老弟台,我和你雖是平水相逢,也叫有緣,否則天地懲大,活人恁多,我怎的別個碰不到,就偏偏遇上了你?現在我讓你瞧瞧,我背後這條傷口,你看傷得夠嗆吧?便是刁不窮的傑作,他將我傷成此般模樣,猶且不肯放手,非要把我整死他決不甘休,這等心狠手辣的匹夫,你能叫他繼續傷天害理下去?」兩個人中間到底有些什麼恩怨,雍狷固然不會弄明白,可是至少他知道恐怕不是像任非所說的這麼簡單,尤其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這又於他什麼鳥事?不過走著走著路,就莫名其妙枝節橫生,憑空落下了這麼一樁麻煩;雙方兩照看樣子部屬舊識,倒是他算做外人,而眼前事態發展,顯見要將他這外人一併攪和進來了!
  乾咳一聲,雍猖苦笑道:
  「任老丈,你的傷口我看到了,委實不算輕,不過呢,所謂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一隻巴掌想拍也拍不響,刁不窮為什麼會傷你,總該有個緣故吧?」站在對面的刁不窮雙手一拍,頷首道:
  「朋友,你這一問問得好,可說一針見血,扎進了關節處,你叫他說,為什麼天下那麼多人我不傷,就端端要傷他?」雍捐道:
  「任老丈,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有什麼委屈儘管開口,只要說得過去,無論我夠不夠這個份量,多少都會為你擔待幾分!」刁不窮好整以暇的道:「說呀,老不死的,我讓你先說,你要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用不著你這位素昧平生的『老弟台』為你擔待,我姓刁的自己拍拍屁股滾蛋!」任非赤紅著面孔,滿額頭大汗,氣急敗壞的咆哮:
  「真沒有天理了,惡人倒先告狀?我他娘身上的傷痕該不是假的吧?你這老雜碎一步不放的跟在後頭迫殺我也不是假的吧?這種趕盡殺絕的行為就是惡毒、就是凶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非,用得著再加分辯麼?」雙臂環胸而抱,刁不窮平淡的道:
  「問題的癥結是,老不死的,我為什麼要迫殺你?」任非轉眼望向雍捐,眼瞳中充滿乞求的神情,雍狷歎了口氣,道:
  「老丈,就算我要管這擋於閒事,至少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嚥了口唾沫,任非搓著雙手,頗為艱澀的道:
  「呃,當然我有我的道理……你知道,有那麼一個招頁,招頁被我得了,姓刁的老雜碎不甘心,就打譜硬從我這裡搶去據為已有,我呢,呃,我自是不肯給他,所以,所以麼,他就想殺人越貨一一」刁不窮冷冷一哼,沉著聲道:
  「滿口跑馬,一派胡言,辛虧我人就在這裡,要不然,一樁鐵打的事實,還不知會被你編排成一個什麼樣的內容呢,很好,你待瞎扯,我卻必須明說,也讓我們這位陌生朋友評論評論,看誰是真正的雜碎加混帳!」任非不甘示弱的道:
  「人家並非白癡,只要一看你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就曉得你不是個東西!」雍狷忙道:
  「刁不窮,你有話。也請儘管說。」刁不窮不急不慢的道:
  「朋友,首先我要向你點明,任老鬼口中所說的那個『招頁』其實是─份記載武林絕學的手本,折頁只有薄薄的三張牛皮紙,裡面抄錄的僅是一樣武功口訣,並附以圖記,不過,但要習通這─樣功夫,後半輩子亦足可享用不盡了……」雍狷不禁好奇的問:
  「哦,不知是哪一種絕活兒。居然有這麼大的妙處?」任非嘴皮子蠕動,卻欲言又止,刁不窮沒有理會,繼續說下去:
  「有門業已絕傳多年的技藝,叫做『落雁三擊』,未悉朋友你可曾聽說過?」想了想,雍捐點頭道:
  「似有所聞,好像屬於凌空搏殺一類的身法,我依稀還記得創造這身法的乃是百年前一位武林異人『大癡子』,然而他這『落雁三擊』的絕學,已至少有半甲子不曾在江湖上出現了……」刁不窮讚許的道:
  「朋友果然好見識,不錯,『落雁三擊』的確是『大癡子』的獨門秘藝,也差不多失傳五六十年了,如今揣在任者鬼身上的那個招頁,就是記述這門功夫的習練心法,我當初僅只粗略看過,可謂精妙無比!」雍狷不解的道:
  「折頁是他的,你怎麼看得到?」刁不窮歎唱一聲:
  「這就要說到事情的重點上了一一朋友,你以前知不知道有我『人面鵬』刁不窮這麼一號人物?」雍猖道:
  「有印象。」刁不窮接著道:
  「那麼,『人面鵬』刁不窮有個操他娘的混帳搭檔,號稱『白首鷲』,你也聽說過麼?」提起自己『搭檔』,居然滿口穢語相加,雍猖不由得不奇怪,他滿頭霧水的道:
  「我亦曾聞及,似乎,呢,『白首鷲』尚是你『人面鵬』的老大……」刁不窮古怪的笑了,用手一指形容窘迫的任非,提高嗓音道:
  「不錯,『白首鷲』還是我『人面鵬』的老大,喏,就是他,老大在這裡,他正是我的老大,任非老大!」雍狷頗感意外的道:
  「什麼?任老丈便是『白首鷲』?道上傳萬,我從來都是只知其號,未悉其名,真想不到今天會在此地遇上二位任非的表情頗見扭捏,刁不窮卻抬頭挺胸,侃侃而談:
  「我們當初是老搭檔,老夥伴,在一起攪和了十多年,直到那一天在『含玉峰』下遇著了『慧果』老和尚,情形才有了變化……」雍捐茫然道:「怎的事情又扯到老和尚身上去了?」刁不窮管自往下說:
  「我和任老鬼在『含玉峰』下看到『慧果』和尚的時候,他已經因為中了瘴嵐之毒太深而奄奄一息了,我們急著救人,便將他移到附近一座山洞裡,想盡辨法為他灌治,整整忙活了─夜,弄得筋疲力竭,到最後,終乏回天之術,未能把老和尚救回來,在他彌留的一刻,便掏出了那個招頁贈送我們,算是答謝我們這一番善心;老和尚死前告訴我們,這是多年前他師父留傳給他的,他本人不識武功,所以一直沒有試著去學,他還特別叮吟我們,修習『落雁三擊』的心法,必須有一項條件,就是『任』『督』二脈早經打通,並且能在提氣的瞬間即可由踵貫頂,剎時循轉大周天才行,否則,真氣流走不順,極易岔逆穴脈之內,形成倒回,那就走火入魔,大大不妙啦……」雍狷道:
  「善有善報,老和尚也算是位有心人,事情到這裡,不是挺好麼?」刁不窮斜瞅了任非一眼,冷冷的道:
  「本來挺好,自從我們老大私念一起,整個好事就變了樣啦;老和尚最後囑咐,我們都聽得清楚,任老鬼與我的『任』『督』兩脈是早就打通了的,不過任老鬼年幼的時候多得過一場咯癆,到老來仍留有後遺症,他不能運氣太急,要不然就會引發哮喘同劇咳的老病,這種情況,他知道,我也知道─一」雍狷不假思索的道:
  「這又有什麼關係?既屬老夥伴,他不能練,你一樣可以練呀,功夫成了,不管在誰身上,豈不是彼此都受益麼?」深深凝視著雍捐,刁不窮感慨的道:
  「說得好,朋友,如果任老鬼也和你同樣的想法,天下早就太平了,不但天下太平,我們至今仍然是好搭檔、好夥計,問題在於他伯偏不這麼想,他另有一套他的打算,既自私、又卑劣的打算!」雍狷納悶的道:
  「功夫是他自己不能練,又不是你不讓他練,橫堅自己人嘛,除了把招頁交給你,他還能有什麼打算?」刁不窮緩緩的道:
  「任老鬼的邪點子,叫人做夢都夢不到,你猜他是個什麼主意?他根本就不想把這門絕活讓我學會,他意圖獨吞,獨吞之後再待價而沽,出沽的對象他已經選妥了,就是他那個姓郎的庇表兄弟!」雍狷聽得只有苦笑的份:
  「怎麼?他那庶表兄弟很有錢?」刁不窮做了個鄙夷的表示:
  「那小於本身沒什麼錢,卻替一個大財主幹保留,任老鬼在這人間世上沒幾個足推心置腹的親友,叫他挑上眼又還信得過,大概只有他那表兄弟了:」雍捐道:
  「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一段的?」刁不窮道:
  「起先,任老鬼拿著招頁和我訂商量,還允我七干兩銀子的好處,我不答應,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黑夜裡我睡覺的時候偷了一走了之,可恨啊,他這─走,競害我找了他─年又七個月!」望了望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的任非,雍狷吁了口氣:
  「如果真是這樣,任老丈未免過於鑽牛角尖了,其實事情並不難解決,他可以先把招頁交給你,等你練成了功夫再拿去談價錢,如此一來,豈不兩全其美,皆大歡喜?」刁不窮恨聲道:
  「我也是這麼對他說的,他卻執意不肯,理由是此等絕學,應獨沽一味,法不傳六耳,否則價碼就低了,你說說,這老鬼是不是自私、是不是貪婪?」雍捐皺著眉道:
  「他既然把折頁偷拿跑了,這─年又七個多月的辰光下來,大概也早說和人家銀貨兩訖啦!」刁不窮慢條斯理的道:
  「不,東西他還沒有賣出去,至少,他尚不曾賣給他那姓郎的表弟!」狷道:
  「你如何知曉?」刁不窮成竹在胸的道:
  「我托人到姓郎的那裡打聽過,一年多來,明裡暗裡前後查探過四次,最近的一次僅在個把月前,次次都證明任老鬼的招頁還沒有脫手,姓朗的亦無緣習得『落雁三擊』的絕活!」雍猖面對任非,凝重的道:
  「任老丈,你這老搭檔講的話你可有異議?」任非呼吸粗濁,咬著牙道:
  「他的本事強過我,唇舌利過我,拳頭大是哥哥,你還叫我說什麼?」搖搖頭,雍猖道:
  「話不是這麼說,如若刁不窮講的並非事實,你大可以據理反駁,你要頂不住他,還有我可在聊助一臂,反過來,假設人家所言不虛,任老丈,就是你的不對了,人之相交,首重情義,何況你們尚是伴當?東西原屬你們共有,何能單吃獨吞?」任非突然激動起來,他臉頰上的肥肉抽搐,哆嗦著嘴唇乾嚎:
  「者弟台,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東西既屬我們二人所有,為什麼單只他能練得,我他娘就練不得?他的武功原本就高過我一截,這麼一弄,豈不更加超逾於我啦?說是伴當,有朝一日他如拋下了我自謀出路,我又到哪裡喊冤去?你不曉得我們度的那種苦日子,刀頭舔血,虎嘴裡奪食,饑一頓、飽一頓的,哪來的依仗、哪來的指望?我要不早早替自己打算,莫不成就活該落得老來淒涼?」不等雍捐表示什麼,刁不窮已嗤之以鼻:
  「任老鬼,你明明知道我刁某的為人素重義氣,講情感,怎麼可能會棄你而不顧?這完全是遁詞,是你掩飾私心的借口!」雍狷接嘴道:
  「另外還加上一些的嫉妒,一點點自卑感作祟,老大的本領比不過老二,說起來也難免窩囊。」刁不窮正色道:
  「好了,朋友,事情的經過你已經通通明白了,倒是評評理看,我對抑或任老鬼對?」雍捐不假思索的道:
  「當然是你對。」刁不窮笑逐顏開的道:
  「我就看得出朋友你是一個公正公平、達情明理的人,現在你該不會再攔著我和任老鬼算舊帳了吧?」雍狷望一眼又氣又急,又束手無策的任非,側隱之念油然而生,他放低了聲音道:
  「刁不窮,二位到底也曾是老搭檔,有過那麼一段交情在,任某不仁,你何苦也跟著不義?我看哪,只要能消去你心中那個疙瘩,抬拾手放他一馬也就算了,犯得上殺來殺去,叫外人當笑話?」刁不窮略微遲疑了一下,道:
  「你說說看,要如何消除我心裡的這個疙瘩?」雍狷道:
  「之所以憋著這─股子氣,你主要還是為的那本折頁被任老丈麼吞了,讓他把招頁交出來不就成了?雖然耽擱你一年多的時間,功夫卻仍是功夫,變不了質……」躊躇片刻。刁不窮不放心的道:
  「且慢,我有話得先問任老鬼,休看他手把子鬆軟,歪點子卻不少,我吃了這多辛苦才找到他,可不能又被他誆了:」任非一看雍狷對他的「立場」並不怎麼「支持」,而自己不但不是者夥計的敵手,也確是理上有虧,如今逃又逃不掉,爭又爭不贏,就只有見風轉舵,順水推舟的份了,看情形,刁不窮似乎還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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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煙波白浪心自愁

  兩眼瞪著任非,刁不窮大聲道:
  「任老鬼,你給我說老實話,折頁還在不在你手上?」任非沉默了一陣,才十分委屈的道:
  「在我手上……」刁不窮惡狠狠的道:
  「你不是要把折子賣給你表弟嗎?為什麼拖了一年多還沒賣?此中莫非有什麼名堂?」任非苦著臉道:
  「只是條件一『直不曾談攏,還會有什麼名堂?我要他給一幢房子,二萬兩現銀,二萬兩儲本莊票好吃利息,他嫌太多,只肯給房子和二萬兩現銀,這點錢怎麼夠我過餘年?我不答應,事情就拖了下來……」刁不窮緊跟著問:
  「老鬼,你不會賣給了別人或者一物數賣吧?」任非忙道:
  「我豈是那種人?況且這等失傳的絕活就是獨讓一家才值錢,賣多便沒有行情了!」「喂」了一聲,刁不窮有幾分慶幸的道:
  「還好我及時速著了你,雖你晚了一年多,尚不算太晚,這位朋友講得對,功夫是變不了質的;好吧,我便放你一條活路,招頁先給我拿來!」任非吶吶的道:
  「折頁,我給你就是,但目前可不在身上……」刁不窮勃然大怒:
  「任老鬼,你又想給我玩把戲?東西你要不先交出來,我決不會放你走人!」任非急切的分辯:
  「那玩意乃是紙疊的,我怎能一天到晚掖在腰裡?你想想,先時你毫無徵兆的堵上門來,幾招之後我已落荒而逃,那辰光只顧保命不及,何來空暇回去取出招頁?這可不是我的錯啊……」付度一下,覺得有理,刁不窮顏色稍稍平緩了些:
  「你是說,折頁仍被你藏在你那間破茅屋裡?」連連點頭,任非道:
  「事到如今,我怎麼敢騙你?否則臨時交不出招頁來,你豈會輕饒我?」模著下巴,刁不窮嘿嘿一笑:
  「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我既能托人盯上你又把你揪出來,就不怕你再從我的手掌心溜脫,反正到時不見折頁,便拎人頭!」說這裡,他猛一揮手:
  「走,現在就去給我拿招頁!」任非驀地退後一步,向雍捐可憐今今的央告:
  「老弟台,這個忙你是非幫不可……老弟台,說什麼也得請你陪著我走一趟……」雍狷為難的道:
  「這不太必要吧?任老大,你們哥倆,原是夥伴,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當中的結既已解開,你只須把招頁交給刁不窮不就一切完滿啦?何苦拖著我走一趟?我還有我的事……」顧不得去計較雍捐改變了稱呼,將自己從「老丈」降級成了「老大」,任非仍只苦苫祈求:
  「就當你在發慈悲,做好事,老弟台,姓刁的防著我,我又何嘗不須防著他?不怕一萬,單伯萬一,如果我交出招頁之後,他一時想不開翻下臉來清算舊帳,我豈不是死路一條?老弟台,你去為我們做個見證,順便也好保一保我的老命2」刁不窮怒道:
  「任老鬼,你不相信我?」任非縮了縮身子:
  「不是不相信你,性命交關的大事,大意不得,謹慎點總錯不了……」看看天色,雍捐想推拖:
  「二位,我看你們之間不會再起什麼衝突了,大家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何況你們尚是舊交,當然彼此說話算話,誰也不想節外生枝……我很有幸今日結識二位,更有幸替二位盡了些許棉薄……」任非急急打斷了雍狷的話:
  「老弟台,你可千萬不能走,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依恃,你要一摔耙於,我就完全沒有指望啦!」雍狷搔著頭道:
  「沒有這麼嚴重,任老大,是你過慮了……」神色驟然慘變,任非幾乎是聲淚俱下:
  「老弟台,所謂人為刀姐,我為魚肉,在這江湖圈裡,本領不如人,便處處受宰割,被糟蹋,這種無告的滋味你沒嘗試過,我可經多了,你認為不嚴重,是因為你不是當事人,如果偏偏情況又生變化,那辰光,我還有什麼方法得以自保?老弟台你僅為了省這一趟麻煩卻誤了我一條命,怕亦不是你的本意吧?」刁不窮沒好氣的插口道:
  「看你這副如喪考批的德性,真叫沒出息,如今我雖然和你拆了伙,也一樣覺得面上無光;我說朋友,你就跟著跑一趟吧,免得老鬼提心吊膽,生怕我活剝了他。」雍狷無精打采的點點頭,頗不帶勁的道:
  「也罷,我陪著走一遭就是……」刁不窮掉頭邁步,還不忘丟下句話來:
  「真者不死的,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亂哄哄,髒今今的菜市場後面,是一條污濁回曲的臭水溝,沿溝坡附近,雜亂無章的搭建著一些破落屋舍,最靠邊的一間,用茅草作頂,還拿幾塊外形並不規則的舊木板圍成一圈一圈簡陋的木牆;空氣中飄漾著醃瓚沉悶的腐霉味道,入鼻的是污水溝裡散發出「陣又一陣惡臭,人要住在這裡,若想心情開朗、延年益壽,只怕不大容易。
  雍捐沒料到任非住在這麼一個要命的地方,若換成他,恁情到荒野去露天席地,也決不窩在此處一宿,就算貧民窟吧,也還有貧民窟的格局,像這種環境,豈不活活憋死人了?刁不窮卻是面不改色,輕車熟路的領頭走在前面,彷似回他自己的家一樣,大步行向那間茅頂陋屋,順手推開木板破門,昂首直入。
  看光景,任非的日子確然是過得不強,否則,只要稍稍有點辦法,誰也不願長久待在這麼─個鳥操人不愛的地方;雍狷手牽著韁繩,同情的瞅著與他並肩而行、滿臉悲苦焦酸的任非:
  「任老大,你就住在這裡?」任非點著頭:
  「快有─年了,呢,地方不怎麼理想,是吧?」雍狷乾笑著道:
  「何止不理想,簡直髒亂得可以,要是我,一天也住不下去,我寧可找座破廟矮據之下容身,亦決不在此地,熏死人啦!」已經進入木牆之內的刁不窮聽到他們談話,又從門裡探出頭來,似笑非笑的道:
  「朋友,你不是任老鬼,所以你不習慣這種環境,我也不是任老鬼,任何人都不是任老鬼,因而我們都難以適應此地的特殊『風味』,但是獨獨他可以適應,不僅適應,還頗為喜愛,你知道為什麼吧?」把「乘黃」拴在門邊,雍狷迷憫的道:
  「怎麼,莫非其中還另有說法?」刁不窮面帶促狹的道:
  「任老鬼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嗜好,特別愛吃各種『鞭』類的玩意,牛羊豬狗,在所不論,『鞭』要新鮮,合著他自己配的藥料婉煮,據他說最是滋補,而想要新鮮的各式『好鞭』,當然以住在市場附近方稱便利,你沒看他紅光滿面?就是吃鞭吃出來的成績!」任非頗為尷尬的急忙申辯:
  「姓刁的,你別胡說……」刁不窮臉色一沉:
  「老鬼,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你的?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說吃屎的狗,斷不了那條路,你這個好嚼『鞭』的毛病,到哪裡都一樣,我只要往各地的市場內外詳加打聽,就不難拎你出來了,到底,有這種嗜好的人並不算多2」任非不禁有些惱羞成怒:
  「你不要自以為聰明,姓刁的,我這次栽在你手裡沒關係,往後日子長,咱們還得走著瞧,你做初一,就篤定我做不了十五?2」冷冷一笑,刁不窮不屑的道:
  「隨時隨地,老鬼,我等你做十五!」雍狷一看不是路數,趕緊打圓場:
  「好了,好了,事情既已談妥,就別再吵了,大家交割完畢,正可各自上道,又何苦做些無謂的爭執?」任非氣沖沖的走進木牆,推開他那間明暗一通的茅屋門,光影黝暗中,一股子泛著藥味的腥膩氣息已撲鼻而來,雍捐到了門邊就不願跟著進去了,他下意識的抽抽鼻子,刁不窮在旁邊語帶椰愉的道:
  「氣味不對?這次不知老鬼燉的又是什麼『鞭』……」但見任非去到牆角一隅,蹲下身來,管自伸手向那張竹床腳細細摸索,不片刻,他已從床腳底部掏出一封兩寸寬窄,長有半尺的折頁來,然後,他幾乎用摔的方式丟到刁不窮的手中。
  就著屋外的天光,刁不窮仔細端詳內容,他查閱得非常審慎,生恐任非交給他的是贗品,或者做了什麼手腳雍狷倚在門邊,淡淡的問:
  「任老大,就是這件東西?」來到雍狷身側,任非不甘不願的道:
  「保證原件,當時姓刁的也一起見過,是真是假,他該分得出來。」雍捐伸了腰,如釋重負:
  「這就好,把二位之間這樁公案了結,我就算交差啦。」湊近一點,任非放低了嗓門:
  「老弟台,你可得保護我,姓刁的萬一存心不良,突起惡念,你務必要將他攔住!」雍捐笑笑:
  「放心,任老大,一切有我擔待,我不就是為了這個來的麼?」這時,刁不窮已經將折頁內容審視完竣,表情間透著相當滿意,他收妥折頁,衝著形色迥異的任非齜牙一笑:
  「東西我收下了,看在搭檔多年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馬,老鬼,好白為之吧!」任非僵著臉孔,半聲不響。
  刁不窮又向雍狷拱拱手:「朋友,你一番排解之情,我也領受啦,相見何必曾相識?高姓大名不再贅詢,他日有緣,容圖後會吧!」望著刁不窮迅速消失的背影,任非忍不住喃喃咒罵:
  「我操你的老娘親……我叫你得意去,到了時候,你個王八羔子就知道誰比誰狠了……」有些詫異的看了任非一眼,雍狷狐疑的問:
  「任老大,莫非你又玩了什麼花樣?」任非驀然警覺,連忙否認:
  「沒有的事,東西已給了姓刁的,他也親自檢視過了,還有什麼花樣可使?老弟台,你可別多心,我任某人不是這種人……」雍狷懶得再搭理下去,他舉步往外走,旋道:
  「我這就告辭啦,任老大,你先歇著吧,可別忘了看背上的傷……」任非跟上幾步,十分慇勤的道:
  「何必忙著走?老弟台,我燉得有一鍋好牛鞭,正好喝兩盅……」雍捐趕緊推謝,口中打著招呼,人已解韁上馬,不管後面任非叫嚷什麼,「乘黃」業已奔出老遠;人在鞍端,雍狷猶不禁啼笑皆非,這算怎麼一碼事?忙活了一大頓,那兩位老兄從頭到尾居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姓……
  橫在面前的,是一條相當寬闊、且水流湍急的河流,河的兩岸不見橋影,顯然從這頭到那頭,就要靠渡船了,雍捐倒是在河邊找到一座簡陋的木造碼頭,但卻沒看見渡船,他正引頸四顧,河的上游已隱隱然傳來了櫓槳搖動的呼呀聲。
  手搭涼棚,他順著聲音的來處遙遙張望,呢,不錯,是有條大號肋板隨波而來,他希望的就是這種寬闊一點的船,可以連人帶馬一。起載過去。
  舢板逐漸來近,上面只有一個頂著笠的壯漢在操舟,那壯漢塊頭挺大,虎背熊腰的身架子,配著一件粗布坎肩、─
  條牛犢褲,肌肉虯突的雙臂在陽光下閃泛著黑亮的油光,果然是個吃水上飯的好材料。
  雍狷手牽著坐騎,張開喉嚨招呼:
  「喂,那船老大,你做不做過渡的生意呀?」壯漢人立船尾,兩跨之間挾住舵柄,手執─根籬撥水,冷眼瞧著岸邊的雍猖:
  「你要過河?」雍狷暗罵一聲「廢話」,口中卻道:
  「不錯我要過河。」壯漢略略提高了嗓音:
  「渡─個人,二十兩銀子。」呆了呆,雍捐不由火大:「什麼,渡一個人要二十兩銀子?老兄,你要搞清楚,你是在擺渡還是打劫?二十兩銀子可以買半畝山田啦,那有這麼貴法的?」舢板利落順著波淌下,壯漢愛理不理的道:
  「客官,你從這裡沿河上去,百里地內沒有一座橋,這段河面,也只有我這一條船,你沒見水流得懲急,渡人如同渡命,這門生意險著啦,除開我,誰敢來做?二十兩,便宜到家嘍……」一面說著話,船一面往下行,眼看著便越過碼頭了,那壯漢一點靠岸的意思也沒有,似乎在表示若少於他的價碼,談都甭談啦!雍狷是又急又氣,環顧四周,大野蒼茫,河水粼粼,果然既不見橋,又.不見船,他忍住一肚皮的惱火,趕緊大聲吆喝:
  「好,好,算你狠,二十兩就二十兩吧……」壯漢聞聲之下,上身微側,長篙橫伸,偌大一條肋板,居然頓時做了一個半轉,去勢便立刻緩慢下來,但卻仍未靠近。
  雍捐忙叫:
  「喂,你倒是先靠碼頭,我才好上船呀,隔那麼遠,我怎麼上去?」橫伸長篙的壯漢,慢吞吞的打量著雍狷:
  「客官,只有你一個人過河麼?」雍猖點頭,又急搖頭:
  「人是只有我一個,但我的馬匹也要隨我一同過河壯漢端詳過「乘黃」,連聲讚道:
  「好馬,真是又粗壯又肥重的一匹好馬……」雍狷火道:
  「你靠岸行不行?娘的,哪有這麼多閒話?」壯漢繼續操縱舢板的方位、角度,邊賊今今的道:
  「你剛才說,客官,你這匹馬也要渡河?」雍狷瞪起雙眼道:
  「我的坐騎要不渡河,往下去的路上你來馱我?」壯漢不以為件的道:
  「說得也是,不過我要先把話講清楚,客官,人麼,是人的價錢,牲口是牲口的價錢,可不能混為一談……」雍狷惡狠狠的道: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壯漢拿大拇指微頂笠沿,笑哧哧的道:
  「我的意思是,牲口的過渡資另算,馬馬虎虎,也收你二十兩就行……」─股氣湧上來,雍狷幾乎就想─箭射穿這狗娘養的舟子,他硬生生做了次深呼吸,才勉強控制住情緒,僵著聲調道:
  「一匹你也要收二十兩?」輕輕鬆開兩跨間挾住的舵柄,舢板又順著水流飄出,壯漢的用意很明白……你要不照這個價錢給,老於就走人了!嚥了口唾沫,雍狷將心一橫:
  「你回來,我給你四十兩便是!」壯漢哈哈一笑,伸篙入河、同時雙腿扳舵,整條舢板立刻沖激起陣陣水花,突然橫射過來,卻又在接近碼頭的一剎船首旋轉,穩穩當當的將舷身貼攏,操舟技術之高妙圓熟,的是一絕!雍狷牽著坐騎,小心翼翼的從碼頭邊登上肋板,嘴裡猶不情不願的嘀咕著:
  「簡直是…條賊船……了不起幾十文寬的河面,過一趟競要收四十兩銀子的費用。這和訂劫有什麼兩樣?」猛一撐篙,船身大大晃蕩了一下,已經離岸丈許;壯漢頂著一張黑亮的大臉盤,雙目銳利如鷹,他瞧著雍捐,齜開一口白牙笑道:
  「客官,你也犯不著嘀咕,像這種荒僻地帶,說不定好幾天也等不上一票生意,偶爾買賣上門,不多收幾文。怎麼餬口呀?」馬兒固是站著,雍娟也站著,他餘怒未息的道:
  「分明是仗著獨門營生存心詐財,偏偏還有那麼多說詞!做任何行當,講究的無非是公道合理,童裡不欺,你倒好,獅子大開口,不折不扣的黑心黑肝!」壯漢一點也不生氣,仍然笑呵呵的道:
  「看客佰的穿著打扮,必是位有錢大爺,你們做財主的何必跟我們這些苦哈哈斤斤計較?區區四十兩銀子,我們足可養家續命,不過客倌的九牛─毛罷了……」雍捐悼悼的道:
  「錢多錢少是另─回事,主要在於價格是否持平允當?有沒有這個行市?買幢房子花幾百兩不算離譜,稱幾斤花生也要幾百兩,那就未免滑稽了!」長篙不停撐向河底,壯漢的兩條手臂肌肉塊塊墳起,脈健畢露,他循環的做著同樣動作,表情卻輕鬆愉快:
  「客倌,這點銀子,就算你同情我們這些當苦力的,聊做賞賜吧,有錢的爺們都是一個樣,越發財越看不開啊……」哼了哼,雍捐懶得再和對方磨嘴皮子,索性轉開視線,不答腔了。
  河水流得還真急,這條肋板也不算小了,卻在浪花中起伏顛簸,左右晃擺,隨著船身的上下,水花沫子激射飛濺,大逢大片的噴湧向兩舷……
  雍狷原就不習慣舟船上的生活,對於水性,尤其不算熟捻,如今他人在舢板上,雖然尚不至於頭暈眼花,反胃起嘔,但卻仍有著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反觀那壯漢,操作自若,神態愉悅,正有股子「如魚得水」般的悠遊安適,好像他天生就是屬於這種環境下的。
  現在,舢板已來到河的中間。
  壯漢睨著雍猖閒閒的道:
  「客倌過河以後,要往哪裡去呀?」雍捐冷冷的道:
  「往去處去。」聳聳肩,壯漢七情不動的道:
  「還怪有禪意的呢,呢,說得好,往去處去……」雍捐眼睛望向船外湍急的河水,沒有吭聲。
  壯漢忽然笑了:
  「我們正在河中間,客倌。」雍猖收回視線,瞪向對方:「不錯,正在河中間,這又如何?」壯漢又現露出他那兩排白閃閃的牙齒:
  「記得你說過,我這條船,簡直就像一條賊船?」吸了一口氣,雍猖已提高戒心:
  「我是這樣說過,莫非你還不以為然?」用力點頭,壯漢笑道:
  「不,我非常同意你的說法,因為你完全講對了,客佰,這正是一條賊船:」看了看船舷四周激揚的水花、湧蕩的浪頭,雍狷不覺喉嚨發乾:
  「你給我好生掌船,不要開這種無聊玩笑……」壯漢氣定神閒的道:
  「我不是開玩笑,客倌,這真是條賊船,另外,你說我收的過渡費如同打劫,也沒有錯,好叫你得知,我原本就是個打劫的。」雍狷的身子隨著舢板的波動晃了晃,他努力站穩,邊厲聲道:
  「你什麼意思?難不成你還想槍我?」那壯漢微笑道:
  「當然,我想搶你,因為你已通過了我的試驗,一個肯出四十兩銀子只為帶頭牲口渡趟河的人,必是個有錢的人,客倌,你說得不錯,四十兩銀子足可買得一畝山田啦,你能用買一畝山田的價格來渡河,可見你身上另藏得有多少金銀財寶?所以,客倌,我打算全要了!」雍捐怒道:
  「我操他娘,心狠手辣的角色也叫看得不少,但像你這麼大小通吃、裡外不漏的雜碎可還真個罕見,明著被你硬敲四十兩銀子尚不夠,你居然還待連根刨掘2就算強盜土匪,你也足夠拔尖啦!」略略欠了欠身子,壯漢道:
  「過獎過獎,客倌,你不知道,窩在這種荒寒的地方擺渡打劫,也真是苦,經常十天半月做不上一票生意,就拿這次來說,離著上一遭買賣業已二十多天啦,人呢,天天要吃喝開銷,不弄錢怎麼行:這段日子,可饑荒得緊啊雍猖定定心神,道:
  「你要多少錢?」壯漢眨眨眼:
  「客倌,問題是你身上有多少錢?」雍狷憤怒的道:
  「莫非你全部都要搜羅一淨?」壯漢的模樣是一派理所當然:
  「這還用說?即使我給你留下幾文,你也花不著了,豈不是形同浪費?」怔了怔,雍狷雙目圓睜:
  「船老大,你的意思是─一既待劫財、也要索命?」歎喟一聲,壯漢似乎有些無奈:
  「事非得已啊,客倌,我在這條河上討生活,搶了人若不滅口,我還待得下去麼?只怕早叫苦主聚了來丟我水裡喂王八了!」雍捐喃喃的道:
  「你這狗娘養的……」壯漢從容的道:
  「客倍,你一定也是個練家子,昭?」胸膛挺起,雍捐生硬的道:
  「說得不差,而且,我手底下還挺利落。」壯漢一本正經的頷悍首道:
  「我相信,我絕對相信,不過,我也相信,客倌你的水上功夫不怎麼強,至少不比我強;水性好的人和差的人十分容易比較,呢,只要在起浪的江河上叫他登船晃蕩幾下,反應就出來了。」雍狷緩緩的道:「即使你的水性比我好,你也未必有機會,我有相當在的把握,在你施展鬼鹼伎倆之前,就先要你的命!」壯漢笑了笑:
  「殊不論你有沒有這種本領,我卻要提醒你兩項事實:
  其─,如今我們之間相隔七尺有半,我站立的船尾距離水面僅有尺許,只要我身子─翻,即可入水,你能否以七尺半的空間來換取尺許的間距?其二,就算有這樣的把握,就算我躲不過你第─次出手.河面上浪急風大,客信,你自信操縱得了這條小船抵達彼岸麼?」雍猖凝視著對方,沒有回答,現在他深知遇上『個辣子的角色了,這人不但狠毒、陰刁,尤其更屬於智能型的惡胚,先不管此人武功深淺,單只是這浪起濤翻的河流上,人家業已佔盡環境上的便宜,水面不比陸地,其特質與適應性截然迥異,因而格鬥廝殺的變量亦就難以相提並論,顯然,對方十分明白這個道理,他也明白,所以,他已感覺到手心一片汗濕……
  壯漢搖搖頭,又接著道:
  「很抱歉,客倌,你沒有什麼勝算,若是不信邪,你大可─試,雖然我已經送過許多不信邪的人躺到河底了雙手在褲管上用力揩擦,雍狷的目光卻毫不稍移的只管注意對方,他並不去察看掛在馬首一側的刀鞘,因為他早已肯定拔刀的準確位置及出手角度,此刻他所付量的,是如何使刀勢更猛更快……
  白浪滔滔,水流的聲響似乎更加激越,更洶湧了,盈耳而來,造成一種暈眩動盪的功效,波濤疊連,滾滾翻騰,尤其令人休目驚心……
  那壯漢依舵撐篙,又開始展露他的笑顏,展露他一口雪白的、閃動著瓷光的森森白牙。
  雍捐已感到有點頭暈,胃部也開始不適,胸脯間彷彿受到擠壓,一陣陣的酸水往上冒升。
  於是,他的手心又已濕漉漉的沁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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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9:37
第07章 扁舟歸得全僕姑

  空中的陽光亮麗,但不知怎的,照在身上卻有一股陰涼的寒意,雍狷咬著嘴唇,有心誇大他揩擦雙手汗水的動作,只是,這一次他的雙手不再抹向褲管,而是反覆搓揉於前襟……
  驀然問,壯漢的長篙劃過日影,有如一條怒蛇般劈頭而來,篙竿灑出一溜溜晶瑩的水滴,挾著強銳的勁風,聲勢凌厲驚人!
  刀的雙環震響,震響於日影那候忽間的暗淡中,冷電舒捲飛閃,『吭』的一聲,已將劈來的篙竿震歪三尺,壯漢的身形大大晃動,卻仍不退縮,篙竿急抖,再次對著雍狷兜胸刺來!
  雍狷猝然斜偏,雙環大砍刀加上他的臂長,立時就夠上了七尺以外的位置,壯漢一刺落空,一股寒氣已當頂而至 ,他來不及揮篙變勢,只有雙臂倒翻,整個人頭下腳上的往河裡栽去!
  水花只是微微波動,一個浪頭湧來,壯漢已經不見蹤影,舢板由於失去人力操作,船身先是連連起伏,跟著就朝一側打橫。
  雍狷暗叫─聲苦也,趕忙搶步向前,急急伸手把住舵柄,這─握,才知道小小的一隻舵柄,競然顫動頻繁,扭力無常,決不似看人控制時那般輕鬆。
  打橫的船體猛然一下又筆直前衝,船首激盪浪濤,波光四濺,起伏劇烈,不說雍狷自己差一點坐倒板面 ,連一向不大受驚的「乘黃」也連連嘶叫起來。
  抹去滿臉的水漬,雍狷一手緊緊把持住舵柄,還得空出─手握刀,他非常清楚,事情才只是開始,水裡那─位的正戲尚未登場哩。
  順流而下的肋板仍在不規則的搖擺,左右兩舷的水平率相距極大,但好在已能隨波飄浮,不再訂橫,雖然時時傾斜顛顫,至少眼前不會翻覆。
  雍狷口中頻頻發聲吆喝,一邊安慰愛騎,一邊不停的遊目四顧,注意著附近水面的情況─他預知那壯漢的水性極好,卻不知好到什麼程度。
  人家似乎就要給他的疑慮做個印證,突兀一陣「嘩啦啦」破水聲起,一顆腦袋已從船首位置冒了出來,濕發披散下,老天,可不正是那漢子!壯漢手攀船頭,一手仍握著他的長篙,面對雍狷齜牙一笑,卻嚇得隔在中間的「乘黃」昂首揚蹄,速往後退,船身受到震動,立即又有了不平衡的晃蕩。
  雍捐手把舵柄,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個鳥操人不愛的混帳東西,有種就上來和老子明槍對仗,窩在水裡學那縮頭王八,算個什麼英雄好漢?」那壯漢攀穩船首。
  拉開嗓門叫嚷:「好叫你得知,客佰,本來我可以從水裡捅穿船底,叫你下來涼快涼快,不過這對我太不上算,弄一條船可不容易,犯不上糟蹋自已的吃飯傢伙……」又一個浪花撲來,雍狷是一頭─臉的水濕。
  壯漢卻完全不當─回事:
  「要是船上不加這匹馬呢,我還能設法藉著浪起湧濤的勢子,在船身打橫的時候弄翻過來,有了這匹馬,重量太大,就難以翻船了,不過不打緊,再下去三里還近,便到了『七星灘』,那裡礁石密佈,暗流迴盪,我不用花什麼力氣即可尋個適當所在把船弄翻,船翻了正過來就行,打上洞我吃虧大啦……」雍狷吼道:
  「你絕對達不到目的,你忘了這條船由我在操縱……」壯漢笑哧哧的道:
  「到目前為止,我不得不承認以一個外行來說,你算駕馭得不錯,可是你還不明白,越往下去,水流越急,快抵『七星灘』的當口,河水就像奔馬啦,這還不提,尤其處處漩渦,浪頭激湧,你會發覺這條船幾問一隻瘋狗沒有兩樣,那辰光,你要還能控制得住,我就喊你一聲爹……」雍捐努力推舵向有。
  邊暴喝著:
  「老子偏不去『七星灘』,我這就想法子把船往岸邊靠過去!」那壯漢鬆開攀附船首的手。
  大笑道:
  「你試試看吧……」浪花冒湧,笑聲裡,壯漢又已沒入水中,靈活得就像一尾魚。
  船身確實有了右移的跡象,但卻極為不易把持,它一下偏過去,─下又斜過來,大致上是在向岸邊靠近,然而幅度十分微小,還不如順河下行的去勢快,拿這種比例來算,只伯不等靠岸,早已飄到「七星灘」了。
  突然間,雍狷覺得舵柄倏歪,略略往右的船身猛古丁又蕩回河心,他冷叱一聲,雙環大砍刀飛斬入水,起落的剎那寒光耀眼,但帶起的只是一抹瀝瀝水痕。
  刀身才回,後側方驀地一篙來自水波之下,直指雍捐背脊,雍狷俯首塌腰,大砍刀掣似流芒,「冬」的一聲已削斷了半尺篙竿!河水仍然悠悠,漢子形影不見,光景還真叫邪門。
  雍狷已分不出自己混身上下一片浸濕到底是水抑是汗,他喘息吁吁,心焦如焚。
  目前的情景危殆十分,他不僅要顧及自己性命,還得保全「乘黃』』無失,在這滾滾滔滔、浪急風湧的大河上,他簡直一點把握也沒有!逐漸的,在他的揣摩運勁下,船身又略微向右岸飄斜,麻煩的是,幅度依舊不大,而且仍然搖晃得相當厲害……
  急切問,他腦海中聚而靈光一閃,給他想到一個主意,不管他這主意行得通行不通,好歹也算一條可能的活路,足堪一試。
  於是,他撮唇呼喚「乘黃」,發出一連串只有他與愛騎之間才可講通的信息。
  「乘黃」瞪著眼睛注視主人,慢慢的往前移近,又移近雍狷刀刃上挑,飛快勾下掛在馬首另一邊的弓囊,他拿肩腋穩住舵柄,空出手來扯開囊口,迅速取出了他紫檀巨弓與一隻大竹長箭。
  紫檀弓的弓背上雕樓著極為細緻的龍紋雲圖,近鳥紫色的弓身閃耀著純淨的光華,弦絲粗若人指,圓繃渾直,泛映出雪白的潤澤,弓峻嵌以紫玉,弓淵鑲合犀角,整個造型古雅高華,而典麗中,更不失其沉潛的威猛之概。
  雍狷以目距估量著船身與岸邊的間隔,順手抓起盤繞在船尾一具木轂轆上的纜繩,潮濕且粗滑,好在他的弓大箭長,並不疑事,很快就把繩的一端縛緊於箭尾之上,然後,搭弓上弦,屏息以待。
  波濤起伏不定,肋板也起伏不定。
  雍狷已經估算好了纜繩的長度。也測量妥了船身接近岸邊的應有最大距離。
  於是,又一次浪頭湧來,船身上掀,他奮力往右推舵,使船體大大的向對岸方位移晃……
  就在這時,弦聲震響,大竹箭有如飛鴻修掠,一閃而出,劃空的尖嘯聲甫始越雲透風,長箭已射進岸邊的─株合抱巨木之內,箭簇深沒入干,僅留尾羽,而纜繩凌虛抖揚,彷似曲虹臥波,矯龍騰升,瞬息間,綁牢轆轤底盤的繩尾已和連在岸上的長索扯得筆直!雍猖一聲獅子吼,插刀船板,奮起全身之力,雙臂連番拖扯纜繩,但見他額浮青筋,兩眼暴睜,整個軀體緊弓繃脹,骨節劈啪作響,真正是連吃奶的勁道都使出來了!肋板在一次斜偏中激動浪花,「嘩」的『聲向岸邊移近了兩三丈,又「嘩」的一聲移近了兩三丈,雍捐雙臂肌肉鼓起,滿頭熱氣騰騰。
  他交替扯纜,循環運作,吼喝聲有如雷鳴,幾度拖挽之後,船已來到隔著河岸不及百步之處。
  吐氣有如龍吟,雍狷再一次使力扯纜,也不管船身斜到十分危險的程度,立時撮唇發出一聲尖銳的□哨,接著肩弓拔刀,與同「乘黃」雙雙躍起,撲落河中。
  此時,他們距離岸邊,只不過六七十步遠近,人馬前撲,又近了三丈多遙。
  投身河裡,業已足可踏底,涉水而過,充其量,─人一騎,全成了落湯雞罷了。
  幾乎是連爬帶泳的來到岸邊,雍捐是上半身透濕、下半身泥污,模樣狼狽得可以。
  「乘黃」倒比他利落,昂首揚蹄,已奔躍岸上,長嘶人立下水滴拋濺,頓時又還回這畜牲一身油光毛亮!
  喘著氣,雍捐坐將下來,眼睛定定的瞧向水面,瞧著瞧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捶背弓胸,笑得連淚水都溢眶而出……
  河上的肋板,在幾次旋轉之後,已起伏不定的隨波而去,船上減輕了載重,飄流的速度便更急更快,不片刻已跟著浪頭出去了好遠。
  舢板上沒有那壯漢的影子,水面上也沒有,雍狷擦著眼角的淚痕,心裡暗暗詛咒、─但願這黑心黑肝的惡賊就此餵了魚鱉蝦蟹,這才叫阿彌陀佛。
  他正在暗咒著人家,河水驀而濺起─撥浪花,哈,可不正是那壯漢從水底下蹄升上來?壯漢的左臉上十分明顯的有─大塊瘀腫,粗布坎肩也扯破廠斜掛胸前,他的雙臂上還有好幾處刮擦過的痕跡,情況之窩囊,決不遜於雍狷!
  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雍狷隔著水面向對方招手:
  「船老大,久違啦,看樣子,你在水底下像是出了點小意外?」踩水浮浪,壯漢的身子半浮半沉,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罵:
  「好個邪蓋龜孫,我被你整慘了,沒想到你竟是這麼一個狡猾東西,我給你實說,你別以為人上了岸就包準沒事,我斷斷不會輕易放過你……」雍涓嘿嘿笑道:
  「不要光賴在水裡發狠,你要是有本事,何防上來玩玩?我如果不能把你的狗頭拋到你褲襠裡,就算是你的兒子!」抹去臉上的水花。
  壯漢恨根的道:「現在我任你狂,任你笑,卻看你得意能到幾時……。」雍狷手撫肚腹。
  微瞇兩眼:
  「用不著對我發狠啦,船老大,倒是你的那條寶船,怎不趕緊去追回來?這可是你吃飯的傢伙哪,橫財沒發上,如再丟了吃飯的傢伙,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幹土匪強盜,可不是像你這樣干法的……」壯漢在水裡重重吐了口唾沫,扁著嘴咻咻出氣:
  「船我不要了,卻不是白搭,好歹會從你身上連本帶利撈回來!」雍狷索性斜身躺下,以手支頤。
  慢條斯理的道:
  「我人就在這裡,船老大,而且身上帶得有大筆金銀財寶,問題是你有什麼法子把我的金銀財寶擺進你的口袋,只要你有能耐,別說連本加利的賠你,我這條老命還可隨你撥弄著玩!」壯漢大叫;「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你且等著瞧吧!」水波湧處,漢子又已潛沉下去,只剎時已失去蹤影,河面浪濤湧疊,無相無痕,就宛如這位仁兄從來都不曾出現過一樣……
  雍狷哧了─聲。
  自言自語的道:
  「還想打我的主意?操他的娘,真把我當做瘟生肉頭啦,岸上可不比水裡,只要你小於敢上來,看我怎麼將你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忽然,一個蒼啞的,衰老的聲音便自後面幽幽傳來: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麼擺他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側臥著的雍狷身子僵了僵,他吸口氣,慢慢翻轉坐起,入目的是一個老太婆,一個糟老太婆,臉孔又瘦又黑,佈滿皺紋,勾鼻薄唇,背脊微微侗樓,令人特別難忘的是她那一雙與體型決不相稱的大手,儘管手上皮膚枯乾粗糙,筋絡突浮,卻指骨巨大,掌幅寬闊,有點兒,嘔,大蒲扇的味道。
  老太婆穿著一襲青布衣裙,除了一雙大手,腳也不小,雖然身子瘦癟,人站在那裡卻四平八穩,像是一頭牛也拉她不動。
  站起身來,雍狷十分重老尊賢的先欠欠上身。
  陪著笑道:
  「老大娘,剛才你可是對我說話?」老太婆打鼻孔裡哼了一聲,張開嘴,露出疏疏落落的幾顆黃牙來:
  「這裡除了我,只有你,若不是對你說話,我又是對誰說話?」雍狷和和氣氣的道:
  「老大娘的意思是……?」老太婆冷冷的道:
  「我聽到你在口出狂言,說是要把我的鯊兒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我準備叫你試試看,就憑你,有沒有這個能耐?」雍狷迷憫的道:
  「你的『鯊兒』?老大娘,恕我愚昧,誰是你的『鯊兒』呀?」伸出─只大手朝河裡指了指,老太婆意態頗為不善的道:
  「水裡那個結棍小於,就是我的獨生兒,他叫莫雄,英雄的雄,由於他水性好,個頭粗,一般人都稱呼他『黑鯊』,你知道,鯊是水裡最強悍的一種魚族……」雍捐點頭道:
  「不錯,也是最凶殘貪婪的一種魚族。」老太婆怒道:
  「胡說,這完全要看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如果是一長母鯊,她對於小鯊的感覺就不同了,茁壯的喜悅,成長的快慰,都屬於母親的辛勞,也是母親的驕傲,等他能夠回哺的時候,即使算一條鯊,亦是一條可愛的好鯊!」沒想到這麼一個糟老太婆,居然還說得出如此『番道理來。
  雍猖笑吟吟的道:
  「母鯊吃肉,就覺得小鯊理所當然的應該嗜血了,老大娘,看光景,你的這條小鯊已經到了可以回哺你的當口上啦?」老太婆大聲道:
  「這還用說?你沒見他是多麼努力的工作賺錢?」雍狷歎了口氣:
  「老大娘,你把兒子這種謀財害命、打劫剪徑的行為,叫做『工作』?」老太婆睜著那雙混濁不清的眼睛。
  硬繃繃的道:
  「無論什麼營生,只要是有錢可賺,即可稱為『工作』,打劫也算─種具有古老傳統的行當,有其不能抹煞的歷史及淵源,我們莫家幹這一行,由父傳子,已經有兩代的字號,幾十年下來,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好……」雍狷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老大娘,古早之時,人家有孟母三遷的美談,今天看到你這麼教育令郎,真還叫我開了眼界,廣了見聞,有你這樣的老母,就難怪有那種心狠手辣的兒子,乖乖,居然猶是『兩代』的字號呢!」老太婆厲聲道:
  「像你這類十足的『瘟生』,我犯不上與你窮嚼舌頭,水面做不掉你,陸上一樣把你整翻,好肥羊,交財納命來吧!」退後一步,雍捐忙道:
  「老大娘,你一把年紀了,瘦的皮包骨,何苦非要逞強賣狠不可?萬一不小心失手傷了你,該多令人遺憾?」老太婆陰淒淒的笑了起來:
  「就憑你這麼─個莽漢,也想傷我『水母』尹含翠?小於,你省了吧!」老婆子報上名號,雍捐不由頗為意外,他的神色間流露著掩飾不住的訝異:
  「你是尹含翠?老大娘,道上傳說,尹含翠早在十幾年前就同『河魅』章清兩人雙雙溺斃於長江巫峽水底,如今怎麼可能又鑽出來一個尹含翠?」那「水母」尹含翠朝地下「呸」「呸」「呸」連續吐了幾口唾沫。
  老大不高興的道:
  「道上傳說乃是撲風捉影,以訛傳訛,與事實差遠去了,你又懂得什麼,聽兩句謠言,便在那裡隨口喪門於我?你可知我尹含翠從小生於水、長於水,嬉波逐浪,如履平地,『河魅』章清要同我較量水性,是他自己找死,想綴上我,門都沒有!」雍狷道:
  「這麼說來,單只章清一個人上了西天?」尹含翠得意的笑咧開嘴,眸瞳裡閃漾熠熠光彩:
  「姓章的號稱『河魅』,水上功夫自也不弱,可是幾十年下來,寒濤熱潮競未能替他開竅,反倒把他沖暈了頭,幹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找上我來比劃,以為壓過了我,他在水面上便可稱尊稱霸了,嘿嘿,我『水母』是什等樣的人物,豈會吃他那一套?姓章的派人傳話挑戰,我立時答允;長江巫峽是他指定的地方,較量方式亦由他所提出……
  那是─種極簡單卻極易致命的方式,『沉潛閉氣法』,你知道不?」搖搖頭,雍狷道:
  「不大明白。」尹含翠興致勃勃的道:
  「所謂『沉潛閉氣法』,就是把身沉到水底,憋住呼吸,看看誰耐的久,挺得長,哪一個憋不住了先浮升上去,就算輸家,當然,這裡面還另有名堂,譬喻說,潛水的深度、容身處流速的緩急,是否有漩渦或暗礁等,險阻也都要比,越在危險的水域潛沉越深、待的越久,自便贏了;姓章的可會挑揀地方,他選在一處江邊斷崖下,在急流險灘附近,那段水面不但有大小漩渦,且礁石交錯,鋒利如刃,只伯稍不留心,撞上去就別想活著出來……」雍狷彷彿忘了對談的尹含翠與他之間敵峙的立場,聽著聽著,亦上了勁頭:「乖乖,這豈不是現成的鬼門關麼?老大娘,也虧得你敢下去!」尹含翠傲然道:
  「我說過,從小人就是水裡生、水裡長的,進了水比在陸上還自在,你們不慣江河淌水的人不知道這份消遙,那章清和你一樣,也以為當時的場面能嚇住我,哼哼,他要嚇住我,我又卻嚇誰?老娘半聲不吭,眉頭不皺,一個猛子便扎入水裡,四肢縮攏,伸頸長身,先順著水勢翻了幾滾,然後貼緊最近的那個大漩渦,腰背輕扭已鑽了進去,你若是在場親見,包管把我認做─條魚啦!」雍狷不解的道:
  「老大娘,我聽人說,游渦是江河裡─股轉力極大的暗流,可以將任何物體扯向水底,你怎麼還故意往游渦中鑽?那不是在玩命麼?」尹含翠笑得又露出她那一口稀疏老牙:
  「這你就不懂了,漩渦打轉,是能把物體向下拉扯,但游渦的中心卻是空的,人只要貼著它的邊緣順轉,不僅可以減去水面上的重壓,而且尚能藉機呼吸,哪怕沉至水底,稍一隨流矯正方位,就又進入游渦中心了,如此週而復始,輪番出入,消磨的辰光便長嘍……」雍捐恍悟的道:
  「想不到其中競有這許多匪夷所思的竅門……」尹含翠禁不住越說越興奮,口沫隨之四濺:「我一面在一個個的游渦中間穿出,一面跟著流速下潛回游,換氣調息,暢快無阻,那光景,活脫我真的化做一條魚了,就這麼延右水底,你猜猜,我一共耗了多久?」雍狷急問:
  「多久?」尹含翠兩眼瞇起,伸出四隻手指:
  「整整四個時辰還多……」雍捐昨舌道:
  「老天爺,整整四個時辰還多?如是換成了我,半炷香的功夫不到,人就挺成屍啦!」頓了頓,他忙問道:
  「那,那『河魅』章清呢?章清又待在水底多久?」尹含翠故作矜持的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雍捐迷憫的道:
  「莫不成,呢,你們沒有比出勝負來?」尹含翠微微『笑:
  「我只知道從那次比試之後,直到今天十好幾年了,我不曾見到『河魅』章清,江湖上也自此失去他的蹤跡,這個人好像突然幻化成仙了……」雍狷乾笑道:
  「恐怕不是幻化成仙,老大娘,十有八九是餵了長江裡的魚鱉蝦蟹啦!」尹含翠道:
  「所以說,功力深淺全是硬碰硬的事,絲毫取不得巧,人若妄自尊大,跋扈囂張,不明白本身的份量而強求名勢,到頭來非但會落個一場空,賠上性命亦不算稀奇,章清就是活生生例子!」「老大娘說得對……」尹含翠瞧著雍捐的目光,這時已經不再有早先的那種肅煞之氣,反而顯露出幾分慈祥嘉許的韻味,就好像長幼兩輩在閒話家常似的,透著恁般的和諧與融洽;她雙手互疊胸前,感慨系之的道:
  「年紀輕的人就該知道受教,尊重老年人的經驗和指導,人老了,並不是廢物,人生的歷練可全是由歲月累積起來的,老年人的智能是無價寶,決非現下一般莽夫自恃那幾手三腳貓的把式便可比擬……」雍狷正在額首稱是,一側的樹叢裡驀而簌簌響動,猛然躥出─條碩壯的人影來,他抬眼望去,我的天不就是那船上的大漢,尹含翠的寶貝兒子「黑鯊」莫雄!莫雄臉孔上瘀痕依舊,不過已換了另─套灰布衫褲,他一捋頭頂上仍尚濕漉漉的髮絲,氣急敗壞的大叫:
  「娘,娘啊,方才擺了兒子一道,把兒子打進水裡的就是這個惡漢,你老人家怎的還和他有說有笑?小心他抽冷子施暗算呀!」尹含翠原本和煦的臉色,在莫雄疊聲吆喝之後,又一下子沉下來,彷彿這辰光她才想起,談笑風生的對象,乃是她一直待要獵取的目標!雍狷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好言解釋:
  「老大娘,先前我可不是有意冒犯令郎,只因勢非得已,要自衛,如果我早知道他是你的少君,怎麼說也不致於發生這場誤會……」搶上兩步,莫雄雙眼圓睜,氣沖斗牛的咆哮:
  「好匹夫,約莫你已經知道我娘是誰,心裡寒了伯了?這才來說些中聽的打諾誆瞞我娘,好讓她老人家放你一馬?我告訴你,你這是做夢,無論你怎麼求情告饒,今天也非要剝你一層人皮不可!」雍捐不慍不怒的道:
  「你且稍安勿躁,莫弟,我之所以一再忍讓,並不是因為含糊你,只緣表示我對令堂的尊敬與景仰,令堂前輩風範,果然雍容不凡,你這個做兒子的人,多少也應該學學她老人家的氣度才是」莫雄暴跳如雷,順手抽出掖在腰後板帶上的一把三尖兩刃刀,模樣活脫像要吃人:
  「王八蛋,鱉羔子,你少拍我娘的馬屁,她斷斷不吃你這一套,什麼前輩風範、什麼雍容不凡,全是狗屎,我是老橫(強盜),她就是老橫的親娘,有財劫財,見寶奪寶,這才屬於我們的本份,其它一概不論!」雍狷歎了口氣,朝著尹含翠苦笑搖頭,尹含翠也覺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怒火頓升:
  「鯊兒,你給我住嘴!」莫雄不禁愕然,一楞之後,不甘不服的又嚷嚷起來:
  「娘,你這是怎麼的啦?可別耳根子軟,被他幾句奉承話蒙住心竅,這傢伙狡猾得緊,表面上人模人樣,卻是滿肚皮的邪點子,不管他說什麼,我們都不能將他放過,娘,你聽兒子的,包錯不了!」尹含翠冷冷一笑,面台嚴霜:
  「我聽你的?鯊兒,你長大了,翅膀硬啦?打幾時開始,為娘的要聽你的指點、照你的意思行事啦?你還有沒有個大少、有沒有個長幼之分?」挨了一頓訓斥,莫雄那張黑臉盤上立刻透朱泛紫,期期艾艾不知如何答對,同時更有─股迷惑……他實在不明白,那頭「肥羊」憑了什麼一副生花妙舌,競能在這短短的須臾之間,把他老母弄的暈頭轉向,連親兒子的話都不聽了:
  雍狷適時接腔:
  「前輩所言極是,百善孝為先嘛,做兒子的哪有不遵親命,擅作主張的道理?這豈不是要造反啦?再說前輩久經世故,遍歷人生,營智通達,更非一干凡俗可比,莫雄再怎麼英雄過人,總也不能掩逾老母的威儀呀……」莫雄幾乎氣炸了心肺,然而在這等節骨眼上,他卻既不能頂、又不敢駁,只有將一股無名之火悶在胸脯,不覺間,連呼吸都變粗了。
  尹含翠注視著雍狷,神情有些猶豫不定,她自己也不知怎的,就在這片刻前後,對雍捐的印象競有了極大的轉變,要叫她照原先那樣謀財害命的打算,眼下似乎已不易做到。
  躊躇了一會,莫雄在旁鼓足勇氣,囁嚅著開口道:
  「娘,你老人家千萬別上當一─」狠狠瞪了兒子─眼。
  尹含翠怒道:
  「少給我拿主意,為娘的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吃鹽勝過你吃米,什麼事情怎麼辦,莫非還沒有你明白?我上當?哼哼,我要容易上當,早活不到今天了,而你,又何從來向我囉嗦?」忍住氣,莫雄唯唯諾諾,不敢再多說一句,他娘的個性他清楚,一旦惹毛了,可是九牛拉不住,而目前狀況混沌不明,決非演出「三娘教子」的適當期間,儘管恨得磨牙挫齒,還是守得一個「忍」字訣為要。
  輕咳一聲,尹含翠向雍狷道:
  「說起來呢,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我看你這個人還蠻不錯,多少也懂點道理,明白重老尊賢的禮數,雖然你曾給我兒子吃過苦頭,我卻不打算深究下去,這樣吧,只要你有個交待,我就抬抬手,放你過關。」雍狷微微躬身,賠笑道:
  「前輩的意思,是我該怎麼『交待』才算合宜?」尹含翠疏細的眉頭─皺,正要答話,坡岸林間,忽然葉動草翻,五六條人影紛紛躥現,一個剛烈的嗓音同時叱呼:
  「夥計們,沒有錯,這一對賊母子就在這裡!」雍捐朝著來人望去,心裡不由先犯了嘀咕─一聲「賊母子」,顯然對方並非衝著自己而來,但風波所及,卻不知能否置身事外,否則,豈不又是大大的冤了?反觀尹含翠、莫雄母子,形色之間亦乃一片迷惑,當然,迷惑中免不了另有一股隱約的怒氣,至少他們也和雍捐一樣,分辨得出來者不善,而比雍捐更多上一層惱火的是,他們發覺來人目標似乎正對著他們母子:
  這批不速之客共是六員,甫始現身,即已圍攏,六個人在頃刻下所佔取的方向與角度,恰是可以相互呼應,彼此支持的位置,江湖跑久了,競到處是行家遇著行家。
  雍狷逐一打量對方六人,卻一個也認不得,瞧尹含翠同莫雄的反應,好像和對方亦非素識,不過兩邊人馬剛一朝面,便眩目怒視,惡顏凶相,氣氛僵凝中,決不帶一點好意,完全一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德性,問題在於,誰和誰有仇?結的又是什麼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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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39:57
第08章 如血紅燈映當頭

  六個不速之客,圍成一個約略的圓形,不但將尹含翠母子圈在當中,連雍狷也一起圍住,很有點「寧可錯殺,不能放走一人」的味道。
  開口說話的那;位,像是來人中帶頭的角兒,胖大個頭,滿臉生著紅褐色的疙瘩,一襲黑衣,越顯冷峻森酷。
  剛出聲,便是恁般惡氣:
  「尹含翠,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一趟正可將你這一雙賊婆鹼子,外加黨羽一名合殲殺絕,為我師弟報仇申冤!」尹含翠勃然大怒 ,兩隻混濁的眼睛似在噴火:
  「你是打哪個鱉洞裡鑽出來的王八羔子?你師弟又是什麼東西?我在今天以前,從不曾見過你們這群牛鬼蛇神,卻報你娘的什麼仇、申那門子冤?」莫雄也粗厲的道:
  「冤有頭、債有主,混蒙栽誣,我們母子可不背這口黑鍋,素不相識,哪來的糾葛?你們找碴找到姓莫的頭上,算是豁了邊啦!」滿臉疙瘩的那一位七情不動。
  語調僵硬的道:
  「一個月之前,我師弟莊恕、師妹齊蕙二人,大清晨趕早過這條『白龍河』,搭的就是你姓莫的賊船,船到河心,你先用竹篙出其不意打翻了我師弟莊恕,又在我師妹齊蕙抗拒之下弄覆船身,眼看他兩落水沉沒,你不但見死不救,反而藉機劫走了我師弟的褡鏈、師妹的包袱,莫雄,這乃是典型的謀財害命,天打雷劈的惡毒行徑,事實俱在,你還有什麼話說?」莫雄的反應起初有些茫然,隨即開始變化,他黑臉泛青,額頭青筋暴現:
  「你說你師弟師妹被我打入河中,只是一面之詞,空口白言,你想朝我身上栽賴,得拿出證據來,血口噴人,我高低不受!」對方陰側側的一笑,不緊不慢的道:
  「姓莫的,我們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狡賴的把戲,你要證據?當然有,若沒有證據,我們如何找來此地,更驗明你母子正身?睜大你的招子看穩,姓莫的,任你奸刁陰詐,心黑手辣,卻沒料到冥冥中自有天意,天意說你該遭報應了!」接著他的語尾,樹叢中又是「唰啦」輕響,一個身段高挑、五官姣好的少女已飄然而出,少女的形容寒凜,眼神怨毒,她死死盯視著莫雄,眸瞳不動,光景像恨不能咬下莫雄一塊肉來:
  甫見少女出現,莫雄的樣子就和猛古丁裡見到了鬼魂也似,他忍不住喉間發出「嗷」的一聲悶啤,歪歪斜斜往後退了三步,差點連手上三尖兩刃刀都掉落在地下!
  臉生疙瘩的那一位,又是得意,又是罵定的道:
  「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何懼鬼敲門?姓莫的,看看你這副心虛情怯的的德性,就知道你必然幹下了不可告人的罪孽,你當真個見到鬼?好叫你明白,我師妹當時並沒有淹死,她多少懂一點水性,人掉入河裡之後仍可隨波浮沉,不致墜底,更慶幸的是,經過幾番掙扎泅泳,終能攀登上岸,撿回一命,同時,她也親眼看到你母親前來接應於你,口呼『鯊兒』,嘿嘿,就憑你犯罪的地點,這一聲『鯊兒』,我們便有足夠的資料研判出你的身份及來歷,『黑鯊』莫雄,賊娘『水母』尹含翠,這一對母子搭檔,瞞得過別人,豈能遮得住我們『紅燈門』的法眼?!」尹含翠臉孔上的皺紋微微顫動了一下,嗓調忽然顯得沙啞低沉了:
  「你們,呢,是『紅燈門』的人?」胖大漢子打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昂起頭來:
  「不錯我就是『紅燈門』『七大提燈使』中的首座『花面判官』錢三浪,被你打落河底,不幸喪生的師弟莊恕,正是『提燈使』裡的老七,姓莫的,現在你已知道捅下了多大的紕漏、闖下多大的禍事了吧?」乾澀的嚥了口唾沫,莫雄的氣色十分不佳,他猶在軟弱的申辯:
  「這,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在動手之前,根本就不曉得他們是何方神聖,更沒有想到他們屬於『紅燈門』的組合,這只能算是誤會……」「花面判官」錢三浪聲聲冷笑:
  「姓莫的,拿這個做為你謀財害命的理由,說服力恐怕太薄弱上吧?事到如今,你再怎麼解釋,央告都已毫無意義,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師弟的那筆血債,你就得用這副臭皮囊頂上!」尹含翠眼神一硬,抗聲道:
  「錢三浪,我知道你們『紅燈門』在以『三官府』為中心幅員五百里的範圍之內是首屆一指的大幫派,我也知道『紅燈門』財厚勢雄,但你們卻不可欺人太甚,我們連口殘羹亦撿不得?」錢三浪厲聲道:
  「老幫子,我好叫你得知,『紅燈門』大魚大肉是憑本事、憑手段掙來的,可不是靠謀財害命,尤其是沒有謀過你莫家的財、害過你莫家的命,現在我們的人死在你兒子手裡,你若想以這歪理來推卸責任,豈非笑話?!」那少女……齊蕙突然開口,一個字一個字進自唇縫,有如冰珠子在蹦跳:
  「大師兄,這莫家母子盤踞『白龍河』,已有很長的時間,在這段期間裡,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辜人命遭到他母於的陷害、多少過往行旅做了河底冤魂,今天我們不止要為七哥報仇,也要替那些枉死的生靈雪恨,把這兩個荼毒人命的邪惡碎屍萬段,叫他們永難超渡!」錢三浪沉沉的道:
  「這正是『替天行道』,小師妹。」看把戲看了半天的雍狷,一時還說不上來心裡是個什麼感受,直覺的反應,只暗中替尹含翠母子捏了一把冷汗;「紅燈門」的場面與氣勢他也聽說過,不可諱言的「財厚勢雄」,眼下大批人馬找上門來,執的又是這麼一個理直氣壯又不易化解的理由,顯見這對母子將要吃不完兜著走,大糟其糕了!尹含翠驀地一挫牙,模樣似是豁了出去:
  「好一群仗勢欺人的惡胚,只為了一場小小的誤會,你們居然就這麼張牙舞爪,不依不饒,硬是想將我母子逼入絕地,俗話說,狗急跳牆,人急上梁,我母子也不是任人糟蹋得的,你們打譜刨根挖底,我母於只有拼了!」錢三浪撇唇一笑:
  「拼也好、不拼也好,老幫子,你們的下場沒有兩樣,橫豎都得一個『死』字!」尹含翠顫巍巍的伸手虛指錢三浪,音調拔高:
  「事情決不會有你想像中的稱心如意,誰要替誰墊底,還說不准呢!」這時,莫雄的腳步暗裡移動,移動的方向,正是「紅燈門」眾人合圍的空隙,不巧卻被眼尖的齊蕙察覺,她馬上尖聲示警:
  「注意這姓莫的,他想逃……」錢三浪好整以暇,大馬金刀的道:
  「他不是想逃,小師妹,他是想朝河邊接近,好把我們引誘過去,你要知道,這雙賊母子,陸上和水裡的能耐大大不相同!」來人中,一個塊頭不遜於莫雄的彪形大漢驟然踏前一步,堵住了莫雄的去路,同時,這大漢手裡的兩柄大斧交叉豎起,滿臉煞氣逼人,擺明一副敢越雷池,格殺無論的架勢!錢三浪手撫下巴,慢條斯理的道:
  「容我替賢母子引見引見,這攔阻莫雄的人,便是我的四師弟『撼山斧』朱光蔚,他那─對板斧,式沉招猛,力可撼山,等閒角色,頂不住他一斧,賢母子如果急著想試試,我也不反對。」莫雄氣得雙日圓睜,咻咻有聲:
  「錢三浪,我母子闖江湖,行走水陸碼頭,什麼樣的英雄好漢也經多見多了,你這一番自誇自賣,卻是想唬弄誰?」錢三浪無動於衷的道:
  「我誰也不想唬弄,但知道手底下見真章,不過呢,你們母子若有意思到水裡戲耍,卻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們不去水裡,我們只就地解決!」莫雄的─張黑臉不由泛青,他娘尹含翠的形色更不見強,錢三浪說得對,他們母子的功夫,水裡陸上可是大相逕庭,只要入了水,他母子決不含糊「紅燈門」這一干人,如果單在陸地硬拚,就一點勝算也沒有了。
  錢三浪氣定神閒的下令:
  「兄弟們圈上去。」七個人緩緩聚攏,明顯的縮小了包圍圈,其中─個面紅如火,濃眉豹眼的粗矮漢子掂了掂手裡的兩隻竹節鞭,聲若洪鐘般道:
  「大師兄,姓莫的小子交給我,你曉得我平時和小七的感情最好,他這輩子落尾的一樁事,我可要多替他盡點心力……」點點頭,錢三浪道:
  「當然,對付姓莫的,總要以你為主就是,我讓老六做你的副手……」說到這裡,他又衝著尹含翠母於,皮笑肉不動的道:
  「這我也引見引見這一位,他叫楊泰來,否極泰來的那個泰來,號稱『霹靂火』,是我的二師弟,也是『紅燈門』『七大提燈使』的第二號人物,拿他來襯托莫雄,應該份量足夠了!」莫雄脫口怒叫:
  「說得好聽,你們分明就不是打單挑的主意,你們是想以眾凌寡,群毆群鬥,除開這姓楊的,你還另派得有人對付我一一」錢三浪撫掌笑道:
  「不錯,那是我們老六,我的六師弟『白猿』徐少峰,你看他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不像是塊逞狠發威的料子?你要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老六的『十六式猿翔爪』,包給你大開眼界,驚歎天地之間,竟也蘊育得出這等隨物化形的藝業,姓莫的,且等著瞧吧!」接著,他指了指另一個凹腮削頰,頷蓄幾根稀疏黃須的仁兄,瞇著眼道:
  「這是我的三師弟『人狼』宗傑,待一會,侍候老幫子尹含翠的人就是他,宗老三的玩意如何,我先賣個關子,一朝動一手,便自然一明二白,至於誰替宗老三掠陣呢?呵呵,正是不才在下,而我們老五呢?可也不能閒著,老五性情暴烈,遇事最喜歡速了速決,因此我們就叫老五─一呢,他的名號是『嘯日虎』潘升……來收拾你們這個鳥操的黨羽!」一看人家的箭頭竟指向自己,雍捐不得不趕忙澄清立場;「錢老兄,恐怕你是搞錯了,我並非尹前輩母子的黨羽,也和他們素無淵源,更清楚的說,我純係一個局外之人,與你們雙方都扯不上瓜葛……」錢三浪眼珠子微斜,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
  「你說你不是他母子的黨羽,亦和他母子毫無淵源?」雍狷忙道:
  「我正是這個意思……」訂鼻孔中冷冷嗤了一聲,錢三浪侵吞吞的道:
  「天下這麼大,你就偏偏於此時此地站在這裡和他母子有說有笑,而且態度唯唯諾諾,一派恭順之狀,要說你同他們毫無關係,其誰能信?」雍捐陪笑道:
  「這只是湊巧了,錢老兄,你們來的辰光,我正打算離開─……」錢三浪嘿嘿笑道:
  「只是湊巧,我看未免巧得玄了……」一邊的莫雄怒視雍狷,火爆的道:「你,你他娘的別這麼沒出息,恁情你如何低三下四,他們也饒不了你,豁開來幫我娘倆一把,說不定還有生路,卑顏奴膝,換來的亦不過死字當頭!」雍狷苦笑道:
  「莫老弟,這不是低三下四卑額奴膝的問題,關鍵在fi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把我捲進你母子與『紅燈門』的恩怨裡,打來殺去之餘不論孰勝孰負,豈非都是一場糊塗仗?我又算是什麼身份來趟這灣混水呢?」莫雄大聲道:
  「管你是什麼身份,『紅燈門』的人篤定要趕盡殺絕,一概株連,任你如何央求解說,他們都不會接受,娘的,寧為斷頭鬼,不做窩囊人,你也是個男子漢,就不能硬氣一點!?」雍狷歎著氣道:
  「這豈不是冤枉透頂麼?我犯了什麼忌啦?怎麼一而再三的總遇上這些倒霉事?」尹含翠低聲道:
  「我說,你就認命吧,鯊兒說得不錯,『紅燈門』仗著人多勢眾,存了心要把我們大小通吃,一網打盡,不論你怎麼喊冤叫屈,他們成見在先,是決計不會聽入耳的,看你的樣子,也像有幾分功夫,何不索性與我母子聯手共抗『紅燈門』?這不但是幫了我母子─個忙,亦不啻幫了你自已的忙!」雍狷望向錢三浪,姓錢的大咧咧的道:
  「不用看我,你和這對賊母子全是─根絲線拴著的螞蚱,誰也跑不了!」尹含翠乘機又道:「我的話沒離譜吧?形勢比人強,哪怕你跪下向他們叩頭,他們一樣要追魂奪命,『紅燈門』這一夥人,自認是吃定咱們啦!」舔舔嘴唇,雍捐的神色有些痛苦:
  「流血博命,對我來說並不算是新鮮事,但總要有個正當的理由內心才得安妥,像這樣混殺一氣,兩邊又都不在理上,無論站在哪一方,皆免不了感覺窩囊……」「『紅燈門』但知通殺無赦,可不管你的感覺如何此刻,那「霹歷火」楊泰更不多言,手提一對竹節鋼鞭,龍行虎步的大步踏上,直逼莫雄而來,真正盛氣凌人之至!
  莫雄也禁不住怒火沖頭,他一聲大喝,奮身衝出,三尖兩刃刀對準楊泰來胸口便刺,用力之強,狠不能一下子便把敵人捅個透心涼。
  姓楊的連正眼也不看莫雄,左手鋼鞭驟起,已「鏘」的一記磕開了當胸刺來的刀鋒,有手鋼鞭宛似毒龍出洞,呼聲搗向莫雄下檔,雙鞭合成一式,照面間已將莫雄迫得連蹦帶跳,窘態畢露。
  莫雄的黑臉膛頓時脹赤泛紫」有如一付豬肝,差惱之餘,顧不得自己的功力是否與對方相差一大截,身形暴翻,再次揮刀反撲。
  冷冷一笑,楊泰來雙鞭候然狂舞如濤,鞭影縱橫交疊,挾著強勁的力道捲湧而上,聲勢之凌厲,直似天柞並落,盤石齊飛,莫雄反撲過來的那─溜刀芒,不但相形見細,更細微得有些可憐了。
  雪上加霜的還有一位「白猿」徐少峰,他早不動手、遲不動手,硬是選在這個要命的關頭斜閃而至,腰塌肩縮,猝而一掌擊向莫雄背心!尹含翠可再也憋不住了,她急躍三尺,雙腳彈蹴徐少峰面頰,同時右手翻拋,五點寒星已快不可言的射向楊泰來胸前!
  饒是尹含翠的救援行動如此及時,莫雄仍不免多少吃了些苦頭一一場泰來雙鞭回掃前的須災,鞭端飛擦過莫雄的腰肋,只這一觸之下,便把他高頭大馬的─個身子撞出幾步,而徐少峰貼地躲避尹含翠的攻擊,那一掌則當然偏離落空了。
  五點寒星碩墜於楊泰來雙鞭的揮截裡,這位「霹雷火」發覺暗器竟是五枚細小卻尖銳的魚鉤,不由陡然惡向膽邊生,鋼鞭交錯,破口大罵:
  「兀那老虔婆你她娘用這等陰毒的暗青子招呼人,還想轉世超生麼?」錢三浪橫上─步,閒閒淡淡道:
  「老二,咱們按照預定計劃行事,可別亂了步驟,你儘管去收拾姓莫的,這賊婆娘有我和宗老三對付,包替你出─口怨氣:」帶肘楊鞭,楊泰來一頭莽牛也似轉向了莫雄,口中邊惡狠狠的吼叫:
  「大師兄,萬萬不能輕饒過這老虔婆……」等於在回答楊泰的囑咐,「人狼」宗傑一個旋身已到了尹含翠近前,□亮耀眼的一柄柳葉刀也同時抹向尹含翠咽喉。
  雙肩晃處,尹含翠飄出丈許之外,猛回身,手上已多出一對黑黝黝的『分水刺』,但尚不及有進一步的動作,宗傑那柄柳刀競兜臉擲來!沒想到人家的武器與暗器乃是交互並用的,尹含翠慌忙竄走閃避,錢三浪哈哈大笑,突幾間那根又粗又重的行者棍已攔腰掃到。
  急切中,尹含翠連連躍躲退讓,一雙「分水刺」已經亂了章法,錢三浪舞棍如運槍展旗,縱橫撣閱,步步緊逼;「人狼」宗傑更不放鬆,手裡又各冒出一柄柳葉刀,團團游繞於尹含翠四周,刀刃伸縮如電,覓隙即入!另一邊,莫雄受到「霹雷火」楊泰來及「白猿」徐少峰的夾攻,亦是左支右細,險象環生,一把三尖兩刃刀欲振乏力,人已累得喘息如牛了。
  眼瞧著這一對水裡功夫了得,陸上本事卻稀鬆至此的母子,雍狷禁不住大搖其頭,照這個情形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時間,母子二人絕對是要「紅腳盆裡再翻身」了,整個戰況,完全是一面倒嘛。
  於是,一條人影施施然走了過來,衝著雍狷,伸出左手小指微微勾動:
  「喂喂,你這做人手下的,別再顧著看光景啦,你家主子境況危急到這步田地,莫非你就不思伸援,只剩目瞪口呆的份?」雍捐抬眼一看,說話勾指的仁兄不是別個,正是那位被錢三浪描述為性情「急躁暴烈」的「嘯日虎」潘升,姓潘的以此種語氣同手式和他招呼,輕蔑卑視之態實已溢於言表,尚未動手,便已把人看扁啦。
  獰聲一笑,潘升斜著眼道:
  「我的兒,瞧你這模樣,好像對我說的話不大服氣?來來來,不服氣就別愣在那裡,得卯起來看才叫人種……」雍狷毫無表情的道:
  「你是在對我說話?」潘升不懷好意的道:
  「正是,我們大師兄業已定規妥了,由我送你上西天,你不必過於擔心,我的手段一向非常乾淨利落的……」雍狷凝重的道:
  「姓潘的,你就這麼有信心,有把握,亦不考慮可能會發生出乎你意料的結果?」潘升面露不屑之色:
  「就憑你?給我免了吧,慢說你只是莫家母子的一名唆羅,即使莫家母子都快玩兒完了,你一個當奴才的還能有什麼戲唱?真正大言不慚,貽笑方家!」雍狷冷冷的道:
  「那麼,你是非逼我出手不可了?」潘升有些不耐的道:
  「少在這裡故弄玄虛,說些沒頭沒臉的廢話,我不叫你出於,難道請你用嘴把式論招?我知道你的盤算,卻由不得你拖延時間!」手指輕輕按在刀柄上,雍狷的形態眨眼裡變得凶悍無比:
  「這可是你說的,我不殺你,你即殺我,潘升,自作孽,不可活!」「活』』字的餘音尚在他口邊跳動,雙環大砍刀的環聲暴響,一抹匹練似的銀電已斜卷潘升頸項,刀鋒割裂空氣的異嘯突起,訪若鬼泣,而這─刀去勢之快之急,更像要追回干百年業已消逝的辰光:
  從頭開始,潘升就沒有將雍狷放在眼裡,由於輕敵過甚,雍捐這一刀的威力才越發令潘升大出意外,而意外更導致他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下那─種狼狽和慌亂就甭提了─一─砍刀飛斬的一剎,他幾乎是連滾帶爬逃命的。
  雍狷腳步猝旋,跟上五尺,鋒刃抖出飄浮的刀花,如雪似絮,瀰漫錯落,潘升貼地滾竄,甚至傢伙都未能拔出,腰脅腹背等處、已皮開肉綻的傷了好幾個地方!
  在旁掠陣的「撼山斧」朱光蔚,先時還不明白是怎麼一碼事,目瞪瞪的看著─個在翻騰、─個在追殺、等他把場面瞧清楚了,不由得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方始如夢初醒,狂吼一聲撲截過去。
  雍狷轉動的身形彷彿魂影,略一晃移,大砍刀已「嗡」聲顫震著直指朱光蔚的鼻尖,這位「撼山斧」舉斧迎架,已是侵了半步,他拚命挫腰拋肩,人往側扭,好不容易算是避過一刀之危,然而銳風刮臉,仍舊感覺得到那一股森森的刺痛!
  潘升滾跌出丈許之外,才堪堪止住去勢,他混身上下,猩赤斑斑血水淋漓不說,尤其衣衫碎裂,灰頭土臉,德性就像剛自鬼門關的邊緣打了一轉回來。
  這突兀變化,不但當場震懾住潘升與朱光蔚兩人,就連正在夾殺尹含翠母子的一干「紅燈門」人馬也全都頓時傻了眼,不由自主的紛紛停手歇戰,每張臉孔上驚窒表情,皆似猛古丁裡吞下了一枚火燙栗子!錢三浪滿臉的疙瘩映現赤光,兩隻眼球幾乎便鼓出了目眶,他雙手緊握「行者棍」,活像看什麼怪物似的瞪視著雍捐,面頰肌肉更在一陣接一陣不停的抽搐:
  「真正是大白日裡遇見鬼了,你,你到底是什麼來路?」雍狷聳聳肩,道:
  「我不能告訴你,但至少使你明白一件事……我並非莫家母子的手下。」望了望遍體鱗傷的潘升,錢三浪禁不住怒氣又湧,他大聲咆哮著:
  「如今你的身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居然敢下毒手傷害了我們『紅燈門』的人,不管你是誰,都必須償還這筆血債!」雍狷平靜的道:
  「是你們逼我拔刀的,錢三浪,我的反應純係正當自衛,不算過份。」錢三浪怒極的吼叫:
  「混帳的東西,大膽匹夫,你以為我們『紅燈門』的兄弟是被人殺著玩的?潘老五吃你傷到這步田地,你還認作『不算過份』?怎麼樣才叫『過份』?非要挺了屍斷了氣你才心滿意足?」雍猖露齒一笑:
  「我說過。我這是正當的自衛,你們硬要逼人上梁山,就得承當人家抗拒後的責任,你們欲待動傢伙逞兇,總不能企求對方引頸就戮,保命圖存的手段不是罪過;天下很大,亦非『紅燈門』可以獨吃獨霸,一派稱尊。」錢三浪目現血光,面孔扭曲:
  「操他娘的,我就偏偏不信這個邪……無論你是什麼大羅金仙,三頭六臂,今天我非放倒你不可,但憑『紅燈門』三個字,便輸不得這口氣!」雍捐非常坦白的道:
  「打開天窗說亮話,錢三浪,如果你們再繼續糾纏下去,我就勢必繼續自衛,那辰光,我敢打包票,你們披紅掛綵的夥計就決不止姓潘的─員了,世間挺美好,何不三思而行?」錢三浪舉棍過頂,叱喝如雷:
  「狗娘養的,老子這就打你進十八層地獄!」大砍刀當胸堅起,雍捐毫無懼色,形態間,大有「歡迎賜招」的意味:
  「我遇到過很多不信邪的人,錢三浪,他們如今可都在地獄!」忽然,冷眼旁觀了許久的齊惠開腔道:
  「大師兄,此人來路可疑,要先摸清他的底!」雍狷笑吟吟的道:
  「相逢何必曾相識?齊姑娘,為了減少日後的麻煩,還是莫牽連的好,所以麼,我的出身來歷麼,你們只有猜上一猜了……」錢三浪磨著牙道:
  「藏頭露尾的皆是鼠輩,俱乃雞嗚狗盜之流,你鬼祟至此,料想亦是個見不得天日的東西!」雍狷古並不波道:
  「激將法已是─種極其古老的法子了,這法子對我不管用,錢三浪,假若你堅持,我的答覆僅有我這把刀,呢,雙環大砍刀!」那邊廂,血跡斑斑的「嘯日虎」潘升憋不住嘶吼起來:
  「大兄弟,你還和這廝磨什麼嘴皮子?我受了傷栽斤斗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紅燈門』的威信,是『提燈使』的顏面,如果白吃了癟,斤斗扳不回來,咱們一夥入朝後還能往下混麼?」「霹雷火」楊泰來也跟著暴喝「寧可斷頭,也要名存,大師兄,我們可丟不起這個人!」雍猖像是個局外的第三者一樣,反倒向對方侃侃相慰:
  「好死不如賴活著,各位,何況這場拚殺原本就缺乏實質意義,只能算一場誤會,若是為了一時意氣之爭而鬧出人命,則有多麼不值,人到底只有一條命,丟了便不能從頭再來過啦……」錢三浪臉上的肌肉突兀緊繃,厲叱一聲:
  「圈上去!」齊蕙急叫:「大師兄,別忘了還有那一對賊母子!」錢三浪的眼皮於跳動了一下。
  悶著聲道:
  「宗老三,你和少峰去收拾那對賊母子,千萬小心別叫他們跑了,小師妹,由你照顧潘升,其餘的兄弟跟我併肩子上!」一時之間彷彿置身事外的尹含翠與莫雄,這才又回神到現實的境況裡來,而不待他母子有任何舉動,「人狼」宗傑、「白猿」徐少峰兩個業已有如凶煞般撲至:
  錢三浪高抬過頂的「行者棍」「呼」的一聲揮砸向雍捐,同時口中吼叫:
  「大伙給我朝死處招呼!」雍狷當胸豎立的雙環大砍刀紋絲不動,「行者棍」兜頂落下,隔著他的天靈尚有三寸光景,刀鋒始輕輕上升,卻在升舉的瞬息貼上棍端,並順著棍身閃電般滑移,在發出「磁一─」的一陣刺耳銳響後,錢三浪棄棍暴跳,雙手猛拋,只差一點,他的十根指頭就不是他的了!
  「霹雷火」楊泰來半聲虎吼,一對竹節鋼鞭分做上下橫掃而出,「撼山斧」朱光蔚則矮身塌背,兩柄大板斧飛砍敵人胸腹,二人攻勢相當凶狠,大有拚死一搏的功架:
  雍狷的身形驟然凌空斜穿,有如怒矢般掠出九尺,卻又在掠出的同時倒折而回,動作之快速犀利,猶如他根本便沒有移動過。但楊泰來和朱光蔚的招式就因此完全落空。砍刀的光華好比一片擴散的霧氳,又若倒懸的瀑布,那麼漫天蓋地的湧捲過來,刀鋒帶起的聲音不再是尖嘯,不再是泣裂,競如澎湃的浪潮,大草原上狂□的呼號,刀刀相連,翻滾成一波又一波綿豆不息的怒濤,楊泰來首先慘啤一聲,雙鞭脫手,儘管抱著自己一條左腿單跳,朱光蔚則丟掉一柄板斧,空出一隻失去五指的有手緊捂著右邊面頰……敢倩這位「撼山斧」的右耳連帶一大塊皮肉,早已血淋淋的飛離原來的位置了。
  這時,錢三浪才拾回他的「行者棍」,他做夢也沒想到,僅只拾棍的須災前後,戰況已經倏地逆變,接手的兩名師弟,赫然傷了一雙!摧肝瀝血似的嘯叫出自錢三浪的喉嚨,他手舞長棍,發瘋發狂般衝向雍狷,邊口沫橫濺的嘶吼:
  「好雜碎,老子同你拼了……」雍猖靜靜的等候著錢三浪沖來,就在對方一座肉山似的衝到三步外的距離時,他驀地一個斤斗往後翻彈,翻彈的瞬息四肢驟拳倏展,整個身子又恍若一頭大鳥般急掠出兩丈之外,凌空的地方,下面正是尹含翠、莫雄母子與宗傑、徐少峰促對兒廝殺的所在。
  錢三浪突失目標,一股猛勁未歇,踉踉蹌蹌向前搶奔了四五步才煞住去勢,他慌忙回頭,目睹雍狷已到廠預定的位置,不由大驚失色,駭然號叫:
  「小心啊,那王八蛋到了你們頭頂啦……」宗傑與徐少峰趕忙抬頭仰望,大砍刀閃焙著耀眼的光華,已流電似的指向他們面門,兩個人迎招不及,只好各自貼地躥滾,雍狷懸虛旋轉,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話:
  「賢母子還不快往河裡去?」尹含翠同莫雄母子如夢初醒,雙雙拔腿急奔,他們被截的地場原就在河岸斜坡之上,隔著河邊不遠,這一發力奔跑,也不過眨眼功夫已到了河沿,只見二人躍身而起,水花濺處,蹤影邃失一一「紅燈門」的人由於距離所限,根本難以追擊,一片怒罵厲叱聲才洶洶而起,那邊廂,蹄音雷動,一人一騎,亦已鴻飛冥冥。
  當然,那是雍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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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5 23:40:21
第09章 父子有情娘無義

  離「銅澤縣」往東約莫十多里地,有一座「老窩莊」,莊頭莊尾合起來只得二十來戶人家,這二十來戶人家,全是屬於農舍茅屋、土厝竹籬型的簡陋建築格局,卻另有一幢特別顯眼的大宅第,十分氣派的矗立在莊子中央,這處宅第佔地寬廣,四合院,青磚圍牆,紅瓦白壁,外帶鑲嵌黃銅獸環的桃木大門,門前石階高有九級,兩旁各蹲著一隻虎虎生威的石獅子,場面之豪侈,便通潔衢大邑亦不多見,把這座宅子擺在如此窮鄉僻壤,就更加與眾不同了。
  宅於的主人姓朱,朱乃賢,當然是大財主,整片村莊的二十來戶人家,全是他的佃戶,種的是他的田,吃的是他的飯,在這裡,他就算太上皇。
  雍狷站在村頭的一棵大椿樹下,一手牽著馬韁,一邊細細打量那幢氣勢不凡、又免不了略帶倫俗味道的宅居,現在剛過午時,宅於大門仍然緊閉,黃銅獸環映著午間的陽光閃閃發亮,透一股豪門巨第的驕矜與落寞,一條土狗慵懶的走過,拿鼻端觸嗅石階,又搖著尾巴走開。
  村子裡也很安靜,不見什麼人影,大概家家戶戶正在歇晌……
  雍狷打定了主意要先禮後兵……明著拜訪朱乃賢索討孩子,姓朱的交還便罷,否則跟著來的第二步就是強奪,骨肉連心,這可沒有什麼好客氣的!牽著「乘黃」,他十分從容的來到巨宅門前,就便把韁繩繞拴在有邊的石獅耳朵上,然後,他開始叩擊門上獸環,只得三下,大門已啟開了縫,露在門後的,是半張橫肉纍纍、不怎麼和善的面孔。
  那人頭頂還戴著青布小帽,看光景,身份像是司閣門房一類的僕役之屬,但口吻態度之霸道粗橫,卻似是朱員外爺本人:
  「你是幹什麼的?有什麼事?你可知現在是什麼時辰?這扇門豈容一干閒人隨意敲得?」雍狷笑笑,和和氣氣的道:
  「勞駕傳報一聲,就說一個姓雍的求見貴府主人朱員外爺。」對方眼珠子一翻,冷著聲道:
  「你和我們老爺有約?」雍狷搖頭道:
  「我來自『南浦屯』,也是剛到,是以不及與貴府主人事先約定,還請你通報進去,務請朱員外爺撥冗一見。」這位仁兄大不耐煩的道:
  「我們老爺如今正在歇晌,你不曾事前求見,老爺又沒有任何交待,我怎能貿然向上傳報?我們老爺休息的時候最不喜人打攪,何況似你一個不明來歷的人,你有名帖就留一張,等老爺睡醒了我再遞時去,老爺見你不見,過兩個時辰之後你來就知道了……」雍捐笑容不改的道:
  「對不住,我一個浪蕩天涯的江湖過客,自來就不作興存帖留刺的一套,所以身上沒有這種玩意,至於叫我再等兩個時辰,那就更對不住了,因為我沒有這麼多時間虛耗,老兄,麻煩尊駕辛苦一趟,方是上策。」那人臉色一沉,嗓門也大了:
  「你這是幹什麼?你又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以我們老爺的身份地位,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人?若要不識好歹,當心自找難堪!」雍猖不帶絲毫火氣的道:
  「老兄,要是你不趕緊進去通報,只怕自找難堪的人就是你了!」一聲怪叫,門裡的仁兄不但未嘗稍作妥協,反而猛然將門啟開,一個虎跳蹦了出來,呢,卻是好一付牯牛似的塊頭。
  他雙手叉腰,兩隻眼珠子凸瞪如鈴,張牙舞爪的衝著雍狷哮叫:
  「老子不管你是哪裡來的人王,你想在我們朱門府第面前裝瘋賣傻,耍橫使賴,氣候還差得遠,娘的皮,你這叫瞎了狗眼,吃豬油蒙了心竅,也不打聽打聽,『老窩莊』裡朱員外府是何等所在,居然便敢上門撒野?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啦!」雍狷淡淡的道:
  「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不過是一戶尋常民宅,充其量宅子的主人多幾吊臭錢罷了,你卻當成皇宮大內,巨司衙門來擺弄,豈不是太過幼稚無知了?」對方頓時臉紅脖子粗,就像刨了他家祖墳似的暴跳如雷。
  「你敢小看我們家老爺、輕視我們員外府?好,好,這分明是意圖不良,藉故找碴,今天包管要你吃不了兜著走,非把你捆吊起來痛揍一頓不可,打過之後再送你進官究辦2」雍捐轉過頭去,連正眼也不願再看那人:
  「老實說,我雖不願和你這奴才一般見識,可是你已經引起我的火氣了……」那人猛然挺胸,口沫橫飛:
  「怎麼樣?你又能把老子怎麼樣?」雍捐唇角輕撇:
  「我想打你這個奴才。」怪笑一聲,這位仁兄仰首向天,拿右手拇指不停的點戳自家胸口:
  「這話說給准聽誰都會笑掉大牙,你要打我?到朱員外府門上來打我貴寶?操的,老子還不曾吊起你來,你倒先想發熊啦?而就憑你這塊上不得台盤的料?行,我就站在這裡,看看你待怎麼個打法……」「法」字猶中他口間成形,滿口的鮮血已隨著上下兩排門牙斜標橫濺,牛高馬大的一個身子也倒撞門板,又反彈回來,腳步歪扭之餘,人更沿著石階骨碌碌翻滾下去……
  這些,只是雍狷揮掌一摑後的反應流程。
  大約滾了三四階,那貴寶終於自行抑止住翻跌的勢子,掙扎著跪爬起來。
  他挺直脖頸,努力撐持住一顆半邊烏紫瘀腫的腦袋,就像嚎喪似的拉開嗓門嗥叫:
  「不得了啦……打死人哇……府裡快來人哪,有那不開眼的土匪強盜要上門放火燒屋,擄劫行搶啦,還待綁架我們老爺啊……」冷眼觀望貴寶表演過這一連串「王八翻斤斗」,雍捐又好整以暇的端詳著他現下「血口噴人」式的呼號,預期不用多久,裡頭就有人出來「捉強盜」了。
  歇一口氣,貴寶伸手摸向嘴巴,自然是沾得滿掌血跡,他面孔歪扭,順便把手上的鮮血往臉上邊塗抹,嘶叫起來更越髮帶勁了:
  「老天啊,你們還不趕緊來幫我一把,為了攔阻這強徒,我業已受了重傷啦……快來人呀,唉呦,我挨了刀猶在挺著,我是抵死也不能讓他進門,我豁上一命亦得護著老爺,保著老爺啊……」雍狷忍不住哧哧笑道:
  「貴寶老兄,你實不該在此充當一名下人,真正是大材小用了,你合著上台去演戲,我包你紅遍大江南北,嘖嘖,七情上面,唱做俱佳,果然扮什麼像什麼……」門內這時已傳出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不片刻,七八個勁裝漢子簇擁著一個身形瘦小,面色青白的人物奔出門來,這些位仁兄尚不曾看清眼前的情勢,已紛紛出聲叱喝:
  「什麼人膽敢上門撒野?不要命了麼?」「何方來的毛賊先抓起來再說!」「貴寶,貴寶呢?把人給我們點出來……」靠中門框邊,雍捐指了指半趴在石階上的貴寶,懶洋洋的出聲:
  「喏,貴寶在那裡,我人在這裡。」奔出門來的這群漢子先是一愣,一愣之後不禁嘩然,其中有兩個急忙跳過去攙扶貴寶,餘下的人立時就將雍狷圍在中間。
  貴寶混身抽搐,卻故意挺直腰桿,仰起那張血糊糊的面孔,用一種悲憤壯烈的語調,拉長著尾韻以示愴懷激昂:
  「哥兒們,我,我是不行了,你們莫要為我傷心……只求老爺平安,我懲情拼上一……死也叫值得……你們千萬護著老爺,別讓這土匪衝進去對老爺不利……」面色青白的那一個重重跺腳,口中大吼:
  「還不快把貴寶扶去躺著,趙老三,你懂得跌打損傷,馬上給他診治施藥,外面的事有我頂著,誰也別想討半分便宜!」一陣忙亂之後,貴寶被英雄式的架進門去,他將兩腿撐得又僵又直,猶不忘頻頻回頭怒視雍捐,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樣,真叫做功十足,歎為觀止。
  雍狷嚥了口唾沫,不免暗自磋吁……「人」這玩意,委實是干奇百怪,諱莫難測,只一個小小的僕役之屬,竟然心機狡變,趨炎附勢至此,一般世事之詭詐、人情之虛飾,亦就不言可喻了……
  面色青白的仁兄又一聲暴喝,手指頭幾乎點上了雍狷的鼻尖:
  「說,你是幹什麼的?有什麼企圖?哪一個指使你來算計我們老爺?貴寶被你傷得這等淒慘,你又拿什麼交待?」雍狷笑笑,道:
  「我什麼也不是,老兄,我只是一個浪蕩江湖的半調子,我來到貴寶地登門求見貴居停,除了有件事要和他商量,並無其它意圖,而方纔那一位既未挨刀亦未挨槍,單吃了一巴掌就演出了這場三貞九烈的好戲,應該說不上淒慘,你要形容,僅能解釋為滑稽……」這人有些不相信的道:
  「貴寶只挨了一巴掌,竟會傷成那樣?」雍狷道:
  「是他裝得像;老兄,你想想,我如果企圖不良,豈會循正規從大門央傳求見?我與那貴寶並無怨無仇,要不是他態度惡劣囂張,我還懶得摔他一耳光呢,一耳光也夠了,我犯得上再刀劍相加?他故意大呼小叫,擴大事實,不過待表那掬誠為主的虛情假義罷了,你們是同僚,理該比我更瞭解這個人的詐性。」對方尋思片歇,仍冷著臉道:
  「不管你怎麼說,總不能讓你上門打了人就算,設若這檔子事未能妥善解決,今後我們員外府的招牌還怎麼掛?豈不誰都可以來騷擾啦?」雍狷平靜的道:
  「我看,這樁事最好由你們家主人來做決定,萬一你老兄處置不當,很可能弄得裡外不是人,那就大大不划算。」這人瞪著雍狷,有些狐疑的問:
  「你要見我家老爺,到底為什麼事?」雍捐眨眨眼,道:
  「很抱歉,這暫且還不能說,非要見到令主人當面陳述才行。」這位仁兄又沉吟了一會,才扭過頭去交待:
  「鄭強,你去票告老爺一聲,就說門外有這麼一號人物求見,看老爺是個什麼意思,再馬上出來知會我,還有,別忘了給郎五爺打個招呼!」叫鄭強的是個滿臉精悍之色的年輕人,他答應著轉身逕自去了,臉色青白的這一位又雙臂環抱胸前,神態間顯得有些陰晴不定……
  乾咳一聲,雍狷笑道:
  「老兄,你像是有心事?」人家「昭」著沒有回話,只拿一雙招子細細打量雍狷,毫無「化敵為友」的表示。
  雍狷搭汕著道:
  「呢,尚未請教老兄高姓大名、尊號又是怎麼個稱呼?」那人語氣生硬的道:
  「我叫俞廣安,『拐子手』俞廣安,你呢?你又性什名誰?」雍狷稍做猶豫,只簡單的道:
  「我姓雍。」那俞廣安緊接著問:
  「雍字下面,總該有個名吧?」雍狷陪笑道:
  「這個名,俞老兄你早晚會知道,何須爭在一時?」搖搖頭,俞廣安道:
  「坦白說,我對你的來意十分懷疑,一直覺得你很不地道,骨子裡好像有什麼陰謀,我可要警告你,我們員外府雖非龍潭虎穴,卻也決不好惹,你若是存有什麼歪心眼,還是早早打消的好,否則,倒霉的就是你自己:」雍猖容顏不變的道:
  「承教承教,我只有一事要與令主人相商,並無其它目的,老兄你是過慮了……」俞廣安陰沉的道:
  「話先講在前面,如果出了什麼差錯,乃是你自我,可別怨我沒點撥你!」雍捐連聲道:
  「當然當然,俞老兄,我當然不會怨你……」雙方接下去是一陣沉默,門裡一條人影閃出,正是方才進去傳話的鄭強,這小伙子出門之後,搶上幾步來到俞廣安身邊,湊嘴附耳不知低聲咕噥些什麼,俞廣安微微頷首,面對雍捐道:
  「雍朋友,我們老爺有請。」吁一口氣,雍狷笑道:
  「乖乖,不是侯門,卻彷若侯門深似海,要見你們居停一面,還真難啊。」俞廣安沒有吭聲,只管領著雍狷往裡走,經過寬敞的磨石天井,隨後一於人已紛紛止步,只有性俞的導引雍狷行過一座吊花棚,進入大廳之內,他先按排雍狷落坐,然後,自己垂手肅立於側,屏息垂目,似有所待。
  半晌,大廳通往內間的暗門後傳出一聲痰咳,接著錦簾掀起,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來,前面的一位,著紫紅夾綢灑花長袍,身材短胖,又圓又肥的面孔上泛著─層油光,朝天鼻子小眼睛卻頂著一副厚嘴唇,有幾分福像,似乎是肖豬的;他後頭的那位,個兒偏生瘦小,黃蒼蒼的臉盤上長著一雙白果眼,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總習慣性的不停翻動,看上去就和個瞎子差不多,他還在上唇間蓄有兩撇疏疏落落的鼠鬚,因而那副尊範便越形猴瑣,叫人一見,打心底就引不起好感來。
  別看這兩個人相貌不怎麼出眾,甚至說得上討厭,可是垂手肅立著的俞廣安卻活脫看到了親爹老祖宗一樣,他迎上幾步,深深躬身並右腿半屈:
  「老爺、五老爺……」面團團的胖子一拂袖,管自朝廳中那張酸枝炕床上歪身下去,叫五爺的仁兄則一屁股坐落靠近雍捐的這張太師椅上,他同時一翻眼睛,腔調混濁的間:
  「要求見老爺的人,就是這一個?」俞廣安恭謹的道:
  「回五爺,就是他。」那五爺先是從頭到腳端詳了雍狷好一會,然後才陰陽怪氣的道: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見我們老爺又有啥事?你可知道,你用這種法子求見,可不怎麼允當,頭一個就犯了我的忌!」雍狷人在椅上,略略欠身:
  「五爺,我姓雍,叫雍狷,打『南浦屯』專程來到貴寶地,因為沿途耗日費時,且事情緊迫,所以便難兼顧禮數,貿然造訪,或有冒犯不當之處,尚望五爺包涵……」哼了哼,那五爺道:
  「你只顧你有急事,就不管我們府裡的規矩了?再說,你所謂的急事,我們看來急不急還未可定,我看你也過於造次了!」雍捐乾笑道:
  「務請五爺寬諒則個。」炕床上,胖子清了清嗓門,拉長音調道:
  「呢,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雍狷望了眼這個睡過自己老婆的東西,忍住那股強烈的噁心感,清清楚楚的道:
  「雍狷。」胖子猛然把歪斜的身體坐起來,睜大那雙浮腫的豬泡眼直視過來:
  「雍狷?你說你叫雍猖?家住在『南浦屯』?」點點頭,雍捐道:
  「不錯,我就是住在『南浦屯』的那個雍猖。」吸一口氣,胖子遲疑的道:
  .「那麼,三姨……不,杜湄的前夫便是你了?」雍猖正色道:
  「不能說『前夫』,賤人雖然無恥,我還不曾正式休了她!」坐在太師椅上的那位五爺,這時才算明白雍狷的身份,形態間卻也起了微妙的變化……有三分鄙夷,兩分好奇,另帶五分戒備,他在想,藉機訛詐的主兒上門了。
  胖子顯然對於雍捐的話頓生不滿,他大聲道:「喂,你口詞間可別這麼刻薄,杜狷如今是我的三姨太,自跟了我以來,總然規規矩矩,遵行婦德,從沒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這怎麼能叫無恥?」雍狷僵冷的道:
  「這是你的立場、你的說法,如果站在我的立場,觀點就完全不同了,我想,你一定便是那位朱大員外、朱乃賢?」胖子果然正是朱乃賢。
  他氣沖沖的道:
  「我是朱乃賢,姓雍的,我們話要先講明白,我不管杜湄以前和你有什麼牽扯,她乃是我朱某人正經八百,按照禮俗迎娶進門的,她同你這一段,與我毫無干係,在我娶她之前,也根本不知道有你這麼一號人物!」雍狷道:
  「後來你總算知道了?」朱乃賢怒道: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今天找上門來有何企圖?」另一邊,那五爺陰側側的道:
  「雍朋友,我叫郎五,『瞎胚』郎五,是員外府的總護院,可能你聽說過,也可能不曾聽說,但這都沒有關係,我只要告訴你,如果你今天上門,打的是敲詐勒索的主意,你就犯下大錯了!」雍狷緩緩的道:「敲詐勒索?我憑什麼來敲詐勒索?為了杜湄?不,你們完全想豁邊了,我姓雍的雖乃一介武夫,還不至如此下流無格!」朱乃賢不禁一怔。
  他迷惑的道:
  「你既然不想找幾個邪錢花花,今番來此,卻又有什麼目的?」雍狷毫無表情的道:
  「很簡單,我只要索回我的兒子雍尋:」朱乃賢愣了片歇,雙手不停搓揉,神色間顯得頗為矛盾:
  「這個……呢,照說你的要求並不悖理,坦白講,這孩子不是我的親生骨肉,平日對我也欠缺熱活,反而生份得緊,你待領他回去,我沒有話說,問題是,孩子他娘,只怕不肯答應……」雍狷冷冷道:「孩子他娘並沒有置曝的餘地,她以什麼資格來阻止我雍家的骨血歸宗?」朱乃賢忙道:
  「話也不是這麼說,孩子跟著她,好歹也有十年了,總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雍捐強硬的道:
  「我是孩子的生身之父,我就有絕對的權力要回我的孩子,杜湄淫蕩敗德,早年私結面首,背夫捲逃,我如今找到她的下落,不加嚴懲,已然天高地厚,她尚有何理何由氨留我姓雍的根苗?」朱乃賢大不高興的道:
  「姓雍的,你要兒子就要兒子,犯不著一再口出惡言,不管怎麼著,杜湄總是我的三姨太,你多少也得替我留幾分顏面……」雍捐雙目直視,沉聲道:
  「只要交出尋兒,我調頭就走,今生今世,包不踏上你朱家大門一步!」朱乃賢試探的道:
  「也保證不再找杜猖的麻煩?」用力點頭,雍狷斬釘截鐵的道:
  「當然,便如同自來不識這個賤人!」眉頭皺了皺,朱乃賢回頭側望向郎五,道:
  「你看呢,郎五?」捻捻唇上的鼠鬚,郎五沉吟著道:
  「這事不簡單,老爺,尋少爺固不是你的親生骨血,可是湄夫人的心肝寶貝,她平時如何疼惜,老爺你比誰都清楚,若愣要叫孩子隨父歸宗,則不啻刺了湄夫人的心頭肉,這樣一來,老爺你往後還有好日子過麼?」又開始搓搓那雙肥手,朱乃賢猶豫不定的道:
  「你的顧慮不錯,但是孩子的生父已經找上門了呀,人家要認子歸宗,亦是天經地義,我們總不能硬留著不放……
  麻煩就在孩子他娘,唉,該怎麼辦呢?」郎五慢條斯理的道:
  「老爺,這樁事,我看你還得先和循夫人商量商量,不宜邃做決定,否則,循夫人要是一鬧開來,府裡上下,恐怕就雞犬不寧了!」朱乃賢無奈的道:「好吧,我這就去和她談談……」雍狷接口道:
  「我在這裡立候消息。」朱乃賢瞪了雍狷一眼,伸腿下炕,急匆匆的走向裡間門內。
  郎五斜睨著過來,皮笑肉不動的道:
  「雍朋友,你來要兒子,口氣態度倒強硬的很,不但舉止蠻橫,且還動手打傷了我們的人,約莫你把我們員外府上下,全看成你的兒子了?」這樣的口吻,帶有嚴重的挑畔意味,雍捐如何聽不出來?他卻容忍的道:
  「郎五爺,我是念子心切,有時候未免情急。五爺明人,還請周全。」郎五嘿嘿笑道:
  「無論這事是個什麼結果;雍朋友,少不得過後請你指教指教。」雍猖平靜的道:
  「有這個必要麼,五爺?」翹起二郎腿,郎五又輕撚鬚尖:
  「不能就我麼拉倒,雍朋友,員外府有員外府的威嚴,再說,我這個總護院也有我的招牌,若讓你這般來去自如,姓郎的招牌還掛得住麼?」雍狷忽然笑吟吟的道:
  「其實,五爺,我也是為了你好。」郎五的白果眼一翻,道:
  「什麼意思?」雍捐和悅的道:
  「假如你免了這一道手續,外人還不知道五爺你的深淺,郎記大招牌仍然能以高懸不墜,五爺若愣要多此一舉,包不准鬧個馬失前蹄,豈非更糟?」郎五黃蒼蒼的臉孔上湧現一片火赤,他怒瞪著雍捐,語氣暴烈:
  「你以為你是誰?你又以為我姓郎的是何許人?好,你越是這麼說,我越得稱量稱量你,雍朋友,我倒要看看,屆時是哪一個馬前失蹄!」雍捐神色安詳的道:
  「五爺,你我之間,素無仇怨可言,何必苦苦訴諸於意氣,不論你贏我贏,對事實皆無補益,只是徒增遺憾而已,你說,犯得上麼?」重重一哼,郎五道:
  「雍朋友,單你這種目中無人的張狂言行,就該受到教訓!」歎了口氣,雍捐搖頭道: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五爺,我並非『目中無人』,而是為了『息事寧人』啊……」郎五從太師椅上站起,容顏一片肅煞:
  「現在這樣解釋,已經遲了,雍朋友,等一歇,會有人引你去一個所在,那裡不但靜僻,而且寬敞,我郎五將專程候教,咱們不見不散。」雍狷道:
  「大爺,事情就不能轉圜轉圜?」郎五決斷的道:
  「不能!」未待雍娟再講什麼,大廳門外,一名勁裝漢子已快步奔至,他人在門口,向郎五躬身說話:
  「稟五爺,老爺傳渝,請五爺即往後東廂見面,老爺說是急事!」郎五「呢」了一聲,也沒與雍捐招呼,僅丟了個眼色給俞廣安,便頭也不回的出廳自去,只見他昂首聳肩,腳步放的極重,顯然有滿肚皮的火氣。
  那俞廣安悄然站在門邊,兩條手臂依舊環抱胸前,─
  副虎視眈眈的監守架勢。
  朝椅背上一靠,雍狷輕輕鬆鬆的道:
  「俞老兄,我好像已經被軟禁了?」俞廣安冷漠的道:
  「我不知道,但在老爺或五爺有進─步的指示之前,你不可以離開大廳。」雍猖笑道:
  「假如我要離開,俞老兄,你自信攔得住我麼?」俞廣安略略提高了聲音:
  「我會盡力一試。」雍捐伸了個懶腰,將肩上斜背的弓囊調整到比較舒適的位置,接著把別在板帶上的雙環大砍刀連鞘取下,支靠椅邊,他這幾個動作,做得順暢自然,卻無可諱言的有著極大的威脅性……
  守在門邊的俞廣安眼角偷睨,不覺神情立時緊張起來,環抱的雙臂急忙放下,右手已反抄放入衣袍之內,戒懼戒慎之狀,真正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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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5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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