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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四 地海孤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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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8: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章】壞事

【第二章】前往隼鷹巢

【第三章】歐吉安

【第四章】凱拉辛

【第五章】漸佳

【第六章】漸壞

【第七章】老鼠

【第八章】鷹第

【九章】尋語

【第十章】海豚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主人

【第十四章】恬哈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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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9: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中谷的農夫火石去世後,他的遺孀繼續住在農莊。由於兒子當了船員,女兒嫁給谷河口
的商人,因此她獨居在橡木農場。據說在她的故國,她也是個大人物,法師歐吉安過去常到
橡木農場拜訪她,不過這不算什麼,因為歐吉安會拜訪各形各色的小人物。
  她有個外國名字,但火石叫她「葛哈」,這是弓忒島上一種白色的小型結網蜘蛛。這名
字很適合她,因為她皮膚白,人嬌小,也擅於紡織山羊毛和綿羊毛。葛哈現在是火石的遺孀
,擁有一群綿羊及一片牧草地、四塊農地、一園子梨、兩間出租的莊舍、一座位於橡樹下的
老舊石造農莊,還有山後葬著火石的家族墓地,土歸其土。
  「我老是住在墳墓附近。」她告訴女兒。
  「媽媽,到城裡來跟我們一起住吧!」艾蘋說,但是寡婦不願捨棄獨居生活。
  「或許過一陣子,等你生了孩子、需要幫手的時候吧。」她說道,愉悅地望著灰眸的女
兒。「但不是現在,目前妳不需要我,而且我喜歡這裡。」
  艾蘋回到她年輕丈夫身邊。寡婦關上門,站在農莊廚房的石板地上。已是向晚,但她沒
點燈,只是回想自己丈夫點燈的模樣:他的雙手、火花、漸亮火光下專注的黝黑面孔。屋內
沉寂。
  「我曾獨自一人住在安靜的房子中」她想「我又再次過這樣的生活。」她點了燈。
  第一個暑季的某日午後,寡婦的老友雲雀離開村莊,在塵土彌漫的小路上疾行。「葛哈
」她看見寡婦在豆園中鋤草,喚道「葛哈,出了事,糟透了。能來一下嗎?」
  「好。」寡婦回答:「是什麼壞事?」
  雲雀屏住氣。她是個碩重樸實的中年婦女,名字與外貌一點也不搭,但她年輕時是個纖
細漂亮的女孩,而且對葛哈很友善,無視於那群對火石帶回家的白臉卡耳格女巫閒言閒語的
村民。從此之後,兩人便成為朋友。
  「有個小孩燒傷了。」她說。
  「誰的小孩?」
  「流浪人的。」
  葛哈將農莊門關好,兩人沿小路前進。雲雀邊走邊聊,氣喘噓噓,汗流浹背。小路兩旁
的密草散出細小種子,黏在她的雙頰與額頭,她邊撥去種子邊說:「他們整個月都在河岸草
地上紮營。有個男人,自稱補鍋匠,但其實是小偷,有個女人跟他在一起。還有個男的,比
較年輕,老跟著他們混。那幾人完全不工作,光是偷竊、乞討,或靠那女人吃飯。下游的男
孩子常帶莊稼給他們,好跟她鬼混。你知道現在是什麼年頭,攔路搶劫的土匪又跑來莊子裡
,我要是妳呀,在這年頭,我可會把門鎖牢。那年輕小夥子進村子裡來時,我正站在門前。
他說:『小孩不舒服。』我看過他們有個小孩,跟隻小雪貂一樣,一眨眼就閃開,我還以為
看錯了。我問他說:『不舒服?發燒嗎?』那傢伙說:『她自己生火弄傷的。』我還來不及
跟他一道走,他就跑了,不見了。等我走到河邊,那對男女也不見了,空空蕩蕩,一個人影
兒都沒有,他們的獵網跟垃圾也都不見了,只有一堆營火,還冒著煙,然後就在那旁邊??
半倒在裡面??在地上??」
  雲雀走了幾步,沒說話。她直盯著路前,不看葛哈。
  「他們連條被單都沒幫她蓋。」她說道。
  她大步向前。
  「她被推入還燒著的火堆。」她說道,嚥了嚥口水,撥去黏在炙熱臉龐上的種子。「也
許她是跌進去的,但如果她醒著,至少會想法子避開。我猜他們大概打了她一頓,以為把她
打死了,又想隱瞞他們對她做的事,才??」
  她又頓了一下,才繼續說。
  「也許不是他做的,也許他把她拉了出來,畢竟是他來求救。一定是她父親幹的。我不
知道,管他的。天曉得?誰在乎?誰能來照顧這孩子?誰知道怎麼做?」
  葛哈低聲問道:「她能活嗎?」
  「可能吧。」雲雀說道。「她可能撐得住。」
  一陣子後,她們接近村莊,她說道:「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非找妳來不可。亞薇已經到了
,我們無能為力。」
  「我可以去谷河口請畢椈過來。」
  「他也無能為力。已經不是??不是人力能救了。我幫她弄暖身子,亞薇給了她一帖藥
,還下了安眠咒,然後我抱她回家。她一定有六、七歲了,但還沒一個兩歲娃兒重。她一直
沒完全醒過來,卻發出一種嘶喘??我知道妳也無能為力,但我想找妳來。」
  「我想來。」葛哈說道。但在進入雲雀家之前,她慎畏地閉上眼,屏息一瞬。
  雲雀已把孩子驅出屋外,房內靜悄悄的。那孩子躺在雲雀床上,昏迷不醒。村內的女巫
亞薇已在輕微灼傷處敷上金縷梅和痊癒草製成的藥膏,但右臉、右頭部和傷至見骨的右手,
則未做任何處理。她在床上繪出庇耳符,僅此而已。
  「妳能幫幫她嗎?」雲雀悄聲詢問。
  葛哈俯首望著灼傷的孩子,她的雙手毫無動靜。葛哈搖了搖頭。
  「妳不是在山上學過醫術嗎?」痛苦、羞愧、惱怒自雲雀口中而出,乞求一絲解脫。
  「連歐吉安都無法醫治如此重傷。」寡婦說道。
  雲雀別開頭,咬住下唇,開始啜泣。葛哈抱著她,輕撫她灰白的頭髮。兩人相互扶擁。
  女巫亞薇從廚房走入,見到葛哈時皺了眉頭。雖然寡婦既未誦咒,也未施法,但據說她
剛到弓忒時,以法師養女之身住在銳亞白,而且也認識柔克大法師,她無疑擁有深不可測的
奇特力量。女巫似乎唯恐失去自己的地位,走到床邊四處撥弄,在小盤中堆了些東西點燃。
在煙霧及熏臭中,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唸誦癒咒。腥臭的草藥煙霧使燒傷的孩子咳嗽出聲,瑟
縮顫抖地半坐起身。她開始發出嘶喘聲,呼吸急促、簡短又沙啞,一隻眼睛似乎望向葛哈。
  葛哈向前,握住孩子的左手。她以自己的語言說話:「我曾服侍祂們,也離開了祂們。
」她說道「我不會讓祂們奪走妳。」
  孩子望著她,抑或望著虛無,試著呼吸,再試一次,又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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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9: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年多後,在長舞慶典之後的炎熱漫長日子裡,一名信差自北而來,下到中谷,要找寡
婦葛哈。村人將他引至小道,他傍晚來到橡木農莊。他是名臉瘦眼尖的男子。他看著葛哈和
她身後羊圈裡的羊群,開口說道:「不錯的羊啊。銳亞白的法師找妳去。」
  「他派你來的?」葛哈問道,既懷疑又覺有趣。歐吉安要找她時,有更快、更合適的信
差:召來的老鷹,或只是他的聲音安靜問道:妳願來嗎?
  那人點點頭,說:「他生病了。妳肯賣小母羊嗎?」
  「不一定。你想要的話可以去跟牧羊人談談,就在柵欄那邊。你想吃點晚飯嗎?要的話
,你可以在這裡過夜,但我等會兒就要上路。」
  「今晚?」
  她略為輕蔑的眼神中,這次毫無笑意:「我可不會呆坐在這裡。」她與老牧羊人清溪談
了兩句,然後轉身走入深居山丘上橡樹叢旁的房子。信差跟隨她。
  石板地的廚房中,一個令他只匆匆一瞥就急忙掉開眼光的孩子,為他送上牛奶、麵包、
乳酪及綠洋蔥,然後一語不發走出。孩子回到婦人身邊,兩人都穿著旅行便鞋,拿著輕便皮
袋。信差隨著她們走出,寡婦鎖起莊門。他們同時出發,因為傳遞歐吉安的口信,只不過是
為銳亞白領主添購種羊之外的舉手之勞。婦人及灼傷的孩子在小徑轉向村落的路口向他道別
。她們沿著他的來時路向北,然後轉西進入弓忒山山腳。
  兩人沿路而行,直到漫長的夏日餘暉開始暗沉。她們離開窄路,在林蔭下的小山谷裡紮
營,急湍卻安靜的小溪在旁汩汩流逝,倒映出柳樹叢間的灰茫夜空。葛哈用乾草與柳葉堆成
野兔樣的床,藏匿樹叢間,然後將孩子包裹在被中,讓她躺下。她說:「現在妳是個蛹,到
了早上,妳會變成蝴蝶,破蛹而出。」她未生火,只裹著披風,在孩子身邊躺下,望著一顆
顆星星逐漸亮起,聽著小溪低吟,直到睡去。
  兩人因清晨前的寒冷而甦醒。葛哈生了一小簇火,熱了一平鍋水,為兩人準備麥粥。殘
破的小蝴蝶從蛹中顫抖而出,葛哈把平鍋放在露濕的青草上冷卻,好讓孩子端著平鍋喝粥。
她們再次上路時,峻聳晦暗的東方山肩已然亮起。
  孩子易疲累,她們便整天緩行。婦人的心渴望快,但她步履緩慢。她無法長時間抱著孩
子,因此為了讓孩子走得更輕鬆,她為孩子說故事。
  「我們要去探望人,一個老人,名叫歐吉安。」她們疲累地走在穿越森林的蜿蜒小徑上
。「他極為睿智,而且是名巫師。瑟魯,妳知道巫師是什麼嗎?」
  就算這孩子曾有名字,她不是記不得,就是不願說。於是葛哈叫她瑟魯。
  瑟魯搖搖頭。
  「嗯,我也不知道。」婦人說:「但我知道他們會做什麼。我還小時--比現在的妳還
大,但還算小--歐吉安曾是我父親,就像我現在是妳母親一樣。他照顧我,也試著教我一
些我需要知道的事。儘管他寧願隻身漫遊,他仍陪在我身邊。他喜歡走路,走在像我們現在
走的路上,還有森林、一些荒野。他走遍整座山,觀看、傾聽。他總是在傾聽,因此人們叫
他『緘默者』。但他會跟我說話。他會說故事給我聽,不僅是每個人都會聽到的故事,像那
些英雄國王行誼,或外地的古老傳說,還有一些只有他知道的故事。」她一面前行,一面繼
續說:「我現在要告訴妳其中一個故事。
  「巫師會做的一件事,就是變成別的東西,換成另一種形體。他們稱為『變形』。普通
術士可以將自己變得看似他人,或是像動物,所以妳會突然疑惑自己看到了什麼,簡直像他
戴上面具一般。但巫師及法師會做的不只如此,他們可以變成面具本體,真正變成另一樣生
物。所以,如果巫師想渡海卻沒有船,他可能將自己變成海鷗飛過去。但他要很小心。如果
一直當鳥,他會開始照鳥的方法思考,然後忘了人如何思考,結果成了真正的海鷗,永遠變
不回人。據說曾經有位偉大巫師,喜歡把自己變成熊,變了太多次後,結果殺死了自己的小
兒子。別人只好獵捕他,把他殺死。但歐吉安也總把這當笑話,有次老鼠跑到他櫥櫃裡、咬
壞乳酪,他用個小小捕鼠咒抓到一隻,然後就這麼拎起老鼠,看著它的眼睛說:『我告訴過
你,不要變老鼠!』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認真的??
  「總之,這故事跟變形有關,但歐吉安說這已經超越他理解的所有變形,因為這是兩種
東西、兩種生命,同時存在一個形體裡,他說這超越了巫師的力量。他在弓忒西北岸一個小
村莊,一個叫做楷魅的地方,遇見這樣的生命。那裡有個婦人,一個老漁婦,既非女巫,也
不通曉法力,但她會編歌,歐吉安就是這麼聽說她的。他在那附近一如往常漫遊,沿海岸而
上,傾聽。然後他聽到有人唱歌,或許正在補網或修船,一邊工作一邊唱: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歐吉安同時聽到了詞跟曲,因為他都沒聽過,便問這歌從哪裡來。一連串詢問帶他找
到一個人,他說:『喔,這是楷魅之婦作的歌。』於是他到了楷魅,也就是那名婦人住的小
漁港。他在港邊找到她的房子,然後,他用巫杖敲門。她出來,開門。
  「妳知道吧,記得我們在講名字時,小孩有乳名,每個人也有通名,或許還有綽號。不
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法叫妳。妳是我的瑟魯,等妳再大一些,或許妳會有個赫語通名。當然
在妳成年時,如果一切順利,妳會獲得妳的真名。一位擁有真力的人會賦予妳名字,可能是
個巫師或法師,因為命名是他們的能力。這名字妳可能永遠不會告訴別人,因為妳的真實自
我就存在妳的真名中。這是妳的能力、妳的力量,對別人來說,既是危險也是負擔,只有在
絕對必要及信任下,才能給予別人。但偉大的法師知曉萬物真名,可能毋須妳告訴他,就會
知道。
  「所以偉大的法師歐吉安,站在海牆邊的小屋子門口,那名老婦把門打開。結果歐吉安
倒退一步,他舉起橡木巫杖,抬起他的手,像這樣,就像要躲開好燙的火。他又驚又懼地大
聲說出她的真名--『龍!』
  「他告訴我,那一瞬間,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一簇耀眼烈火與閃耀金
甲、利爪,以及龍的大眼。據說,你不可以直視龍的眼睛。
  「然後,一切消失不見,他沒看到龍,只看到一個站在門口的老婦,有點駝背,一個人
高手大的漁婦。他們對望。接著她說:『請進,歐吉安大爺。』
  「他便進去。她請他喝魚湯,接著兩人一起吃飯,然後在她的火爐邊聊天。他以為她一
定是變形者,但他不知道,究竟她是可以將自己變成龍的女人,還是可以將自己變成女人的
龍。他終於問她:『妳是女人還是龍?』她沒回答,但說:『我唱個故事給你聽。』」
  瑟魯鞋子裡卡了顆小石子。她們停下來清除,然後非常緩慢地繼續前行,因為樹叢夾道
的岩石小路愈來愈陡。樹叢中,蟬在炎夏裡唱歌。
  「她唱給歐吉安聽的故事是這樣的:
  「兮果乙在時間之始,將世界島嶼從海中抬起時,龍最先從陸上及吹拂陸地的風中生出
,《創世之歌》是這麼說的。但她的歌也說,在一切的起源,龍與人是一體的。他們是同一
群人、同一族,背有翅膀,說著真語。
  「他們美麗、強壯、睿智、自由。
  「但時間會讓一切事物產生變化。所以在龍人中,有的愈來愈愛飛行和荒野,愈來愈不
願意參與創作或學習,對房屋及城市也愈不在意。他們只想飛得更遠更遠,打獵及獵食,無
知無謂,尋求無限度的自由。
  「有些龍人則變得對飛翔毫不在乎,但喜歡蒐集寶藏、財富、創作、知識。他們建造房
子與收藏寶藏的堡壘,好將獲得的一切都傳給孩子,欲求無止境,還漸漸害怕那群野蠻龍人
,因為他們可能恣意兇猛地飛來,毀壞所有珍寶,一把火將一切燒盡。
  「野蠻的龍人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毫不學習。由於他們無知無懼,無翅的龍人便將他們
像動物一般獵捕。被刺殺時,他們完全無力拯救自己,但其餘龍人便會飛來燒光美麗的房子
,毀壞、屠殺。不論是野蠻或睿智,最強的一群龍人總是最先互相殘殺。
  「最害怕的那群則躲避打鬥,無法再躲藏時,他們逃離爭鬥。他們使用創造的技能建起
船,然後往東方駛去,遠離西方小島與在傾圮高塔間爭戰的翼族。
  「因此,曾經是龍也是人的一族變了,成為兩族:龍愈來愈少,愈來愈野,住在西陲的
遙遠島嶼,因為無盡無知的貪婪、怒意而分崩離析;而人類聚集在富裕的鄉鎮城市中,佔據
內環諸島以及南方、東方所有島嶼。但其中仍有拯救了龍之智識--創生真語--的一群,
就是巫師。
  「但,歌曲唱道,我們之間還有一些知道自己曾經是龍的人,而有的龍也知道他們與人
類的關係。而且,一族人變成兩族時,有些依然是龍也是人的一群,依然擁有翅膀,但不是
飛向東方,而是更西,跨越開闊海,到達世界彼端。他們在那兒和平居住,是既狂野又睿智
的偉大翼族,有著人的腦及龍的心。因此她唱著: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然後她以此作結。這就是楷魅之婦的歌謠中所說的故事。
  「然後歐吉安對她說:『我第一眼看到妳時,看到了妳真正的形體。那位坐在爐火邊,
與我面對面的婦人,只不過是妳穿著的一件衣服而已。』
  「但她搖搖頭,笑了,只願意說:『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過一陣子,歐吉安回到銳亞白。他告訴我這故事後,對我說:『從那天起,我就開始
想,有沒有人類或龍到過西之西處?我們到底是誰、完整的我們到底在哪?』??瑟魯,妳
餓了嗎?上面那裡,那個路彎處,看起來好像滿適合坐著休息。也許我們可以從那裡看到山
腳外更遠的弓忒港。那是個大城,比谷河口更大。到彎口時,我們可以坐下歇會兒。」
  從高高的路彎,她們的確可以由廣幅林坡、多岩草原,直望到海灣邊的城鎮,以及守護
海灣入口的險崖;而漂浮在深暗地海上的船隻,有如木屑或水甲蟲。小路前方遠處再高些,
有片陡壁自山邊突出:那是高陵,其上就是銳亞白村,隼鷹巢。
  瑟魯沒有抱怨,但當葛哈說:「我們上路了,好嗎?」坐在小路上、背襯海天交際的孩
子搖搖頭。陽光熾烈,且自從在小山谷用早餐後,她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葛哈拿出水壺,兩人再次喝了點水,然後她拿出一包葡萄乾跟核桃,交給小孩。
  「已經看得到目的地了」她說:「希望我們天黑前就可以到達。我很想見歐吉安。我知
道妳很累,但我們慢慢走,晚上就會到那兒,那裡既安全又溫暖。收好袋子,把它塞在腰帶
下,葡萄乾會讓妳的腿更有力。妳要不要一枝木巫杖,像巫師的一樣,可以幫妳走路?」
  瑟魯一面咀嚼,一面點頭。葛哈拿出刀子,為小孩切下一段健壯的榛樹枝;她又看到一
棵倒在路上的赤楊,便折斷一根長枝,削去多餘樹皮枝葉,成了一枝自己可用的輕便拐杖。
  她們再度上路。孩子為葡萄乾的效力誘導,也拖著腳慢慢走。葛哈唱歌作娛,有情歌、
牧羊歌,還有在中谷學到的?事詩。突然,歌聲戛然而止。她停了下來,伸手作勢警告。
  前面路上的四個男人已經看到她,就算躲在樹林裡等他們動身或經過,也是徒然。
  「是旅人。」她小聲告訴瑟魯,繼續往前走,緊握手中的赤楊木杖。
  雲雀對於盜賊團及小偷的言論,不僅是老一輩「世風日下」、「末日近了」的怨言而已
。過去幾年來,弓忒的城鎮及鄉村間已喪失平和與信任。年輕男人像外地人一樣對待同鄉,
糟蹋他們的好客善意,偷竊、銷贓。過往稀有的乞行現在隨處可見,而不滿足的乞丐還以暴
力恫嚇。婦女不再喜歡獨自走在街道上,也對失去這自由感到十分不悅。有些年輕女孩加入
竊賊及盜獵集團,卻常一年內就返家,飽含怨氣,傷痕累累,還懷了身孕。而村莊術士及女
巫間,則謠傳他們的法力變得不對勁:一向有療效的咒文不再能治癒;尋查術一無所獲,或
所獲非物;愛情靈藥不再讓男人陷入欲望深淵,卻轉為毀滅性的妒恨。更可怖的是,有人不
了解法術之道、之法、之限,以及踰越後將招致的惡果,卻自稱擁有力量,對他們的追隨者
許諾難以想像的財富、健康,甚至長壽。
  葛哈村莊的女巫亞薇曾談到法術式微,谷河口的術士畢椈也如是說。畢椈是個敏銳而謙
遜的人,曾為瑟魯的燒傷及痛楚盡一己之力。他對葛哈說道:「我以為這類事情發生時,毀
滅的世代必已到來,是紀元的終結。黑弗諾王座空居已幾百年了?不能再這麼下去,我們必
須回到中心原點,否則終將會迷失,島島相怨,人人相恨,孩童相鬥??」他瞥了她一眼,
有點膽怯,但眼神依然澄澈敏銳。「厄瑞亞拜之環已重返黑弗諾塔」他說道:「我知道是誰
將它帶去??那是個徵象,必定是。那徵象代表將來臨的新紀元!可是我們沒有付諸行動。
我們沒有王,我們沒有中心。我們必須找到我們的心、我們的力量。或許大法師終將會採取
行動。」他又信心滿滿道「畢竟他是弓忒出身的。」
  但大法師的行跡,或黑弗諾王位繼承人,依舊杳然無蹤,而一切繼續頹壞。
  因此,葛哈帶著恐懼及堅沉的憤怒,看著前方四個男人兩兩左右分開,迫使她和孩子從
他們中間穿過。
  她們繼續前行,瑟魯緊貼在她身後,頭壓得低低的,卻沒有牽她的手。
  其中一個長得頗為壯碩、粗黑長鬚覆唇的男人,咧開嘴輕笑,準備說話。「喂!」他說
。但葛哈同時出言,更大聲說道:「走開!」她把赤楊杖如巫杖般高舉「我與歐吉安有事相
談!」她大踏步穿過他們,瑟魯小跑步跟在她旁邊。那些人挺立不動,把虛張聲勢誤以為巫
術。歐吉安的名字或許依然有其力量,抑或是葛哈自身,也可能是孩子內在的力量。因為在
她們走過後,一人說道:「你看到沒?」然後往地上一啐,做個避邪手勢。
  「女巫跟她的怪物小鬼」另一人說道:「讓她們走吧!」
  其餘人懶懶地離開時,一個戴著皮帽、身著背心的男人,直定定望了一會兒,神情既蒼
白又震驚。但正當他仿若將轉身跟隨那女人及孩子時,嘴上有長鬚的人對他喊道:「悍提,
走啦。」他依言照做。
  一過轉角,離開他們的視線,葛哈便抱起瑟魯,急急前行,直到她不得不放下她,喘息
不已。孩子既未發問,也不拖延。一旦葛哈可以再度上路,孩子便用盡全力快步向前走,握
著她的手。
  「妳紅紅的」她說:「像火一樣。」
  她很少說話,也不清晰,因為她的聲音十分嘶啞,但葛哈懂。
  「因為我生氣。」葛哈說著,彷彿一邊發笑。「我生氣時,就會變紅。就像你們這紅人
族,西方的蠻人??妳看,前面有個小鎮,一定是橡木泉。那是這條路上唯一的村莊。我們
在那兒停歇一下,也許可以買到一些牛奶。然後,如果還撐得住,如果妳覺得妳可以走到隼
鷹巢,希望我們日落時就可以抵達。」
  孩子點點頭。她打開裝著葡萄乾與核桃的小袋子,吃了幾顆。她們繼續疲累地走著。
  兩人穿過村莊,抵達歐吉安在崖頂的房子時,太陽早已落下。初星閃耀在西方海面高高
升起的厚雲堆上。海風吹拂,矮草低垂。一隻山羊在低矮房屋後的草坪上咩咩叫著。唯一的
窗戶亮著微暗黃光。
  葛哈將她與瑟魯的木杖靠著門邊的牆直立,握住孩子的手,敲敲門。
  沒有回應。
  她推開門。壁爐的火早已熄滅,只剩灰燼,但桌上一盞油燈發出芥子般的細弱光芒。從
遠處角落地上的床墊,歐吉安說道:「進來吧,恬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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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她讓孩子在西邊壁龕上的小床睡下,點起爐火,走到歐吉安的床鋪旁,盤腿坐下。
  「沒人照顧你!」
  「我讓他們走了。」他悄聲道。
  他的臉龐如往常般黝黑堅實,但頭髮已稀疏貧白,昏暗燈火在他眼裡映不出光芒。
  「你可能會獨自死去。」她激切說道。
  「那就幫我做到這點吧。」老人說。
  「還不是時候。」她乞求,彎下身將額頭貼著他的手。
  「不是今晚」他同意「明天。」
  他抬起手,輕撫過她的頭髮,他只餘這麼多氣力。
  她坐起身。爐火點著了,火光在牆上、低矮天花板上跳動,而長屋角落暗影重重。
  「如果格得能來就好了。」老人低喃。
  「你找他來了嗎?」
  「失蹤了」歐吉安說:「他失蹤了。雲。霧籠大地。他去了西方,帶著山梨樹枝,進入
暗霧。我失去了我的隼。」
  「不,不,不」她悄聲道:「他會回來的。」
  兩人沉默。爐火的溫暖漸漸滲透,令歐吉安放鬆,魂遊在醒睡之間,也讓恬娜在一天跋
涉後,感到休憩的舒適。她按摩雙腳及疼痛的肩膀--因為瑟魯為了趕上而累得氣喘噓噓,
她抱著孩子爬完最後一段上坡。
  恬娜站起身,燒了點水,洗去一身旅塵。她熱了點牛奶,吃了在歐吉安櫃櫥中找到的麵
包,然後回到他身邊坐下。他睡著時,她坐著、想著,看著他的臉、火光,及影子。
  她想著,從前有個女孩如何坐在黑夜中靜默、沉思:在很久以前、很遠的地方,一個在
無窗房中的女孩,被教導自己是個被食盡的人、大地黑暗太古力的女祭司及僕人;一名婦人
,在丈夫及孩子睡著後的農莊裡,於平和沉靜中醒著、想著,獨處一小時;然後是名寡婦,
帶著燒傷的孩子來到這裡,坐在垂死之人的床邊,等待某人回歸。如同所有女人、任何女人
,做著女人的事。但歐吉安不以僕人、妻子或寡婦之名呼喚她;在護陵的黑暗中,格得亦未
如此;而在比一切更久以前、更遠之處,她母親,只餘那份溫暖與棕紅火光印象的母親,給
了她名字的母親,也非如此。
  「我是恬娜。」她悄聲道。爐火吞熔一段枯槁松枝,竄起金亮火舌。
  歐吉安的呼吸轉為急促,掙扎著吸取一絲空氣。她盡可能幫助他,直到稍轉舒泰。兩人
都睡了一會兒,他迷眩縹緲的沉默,偶被奇異的字句打破,在一旁,她假寐。一度在深夜裡
,他彷彿在路上遇見朋友,大聲說道:「你在那裡嗎?你有沒有見到他?」恬娜醒來去堆高
爐火時,他又開始說話,但這次彷彿對著記憶中多年前的人訴說,聲調有如孩童:「我試著
幫她,但房子的屋頂塌下來了,倒在他們身上。是因為地震啊。」恬娜聆聽。她也見過地震
。「我試著幫忙了!」老人體中的男孩痛苦說著,然後再度開始嘶啞地呼吸掙扎。
  天才剛明,恬娜被一種似是海濤的聲響吵醒。是一陣翅膀拍擊聲。一群鳥兒低飛而過,
鼓翼轟聲震耳,快速掠過的影子遮蔽窗戶。它們似乎環屋飛行一圈,隨即消失無蹤,並未發
出任何呼叫或高鳴,她也不知那是什麼鳥。
  當天早上,有人從遠離歐吉安住處的銳亞白村北來訪。一個牧羊女來了、一名婦人來為
歐吉安的羊擠奶,還有人來問能為他做些什麼。村莊女巫蘑絲摸著門外的赤楊枝及榛樹條,
滿懷希望從門口探看,但就連她都不敢踏入。歐吉安躺在床上低吼:「叫他們走!叫他們都
走!」
  他看來較為強壯、舒爽。小瑟魯醒來時,他以恬娜記憶中那種平淡、善良、安寧的方式
對她說話。孩子到太陽下玩耍後,他才對恬娜說:「妳叫她的那名字是什麼意思?」
  他通曉創世真語,但從未學過卡耳格語。
  「『瑟魯』的意思是燃燒,點燃火焰。」她說。
  「啊,啊」他說,眼神發亮,皺起眉頭。好一會兒,他彷若在尋找適當的字彙。「那孩
子」他說道:「那孩子,人們將會懼怕她。」
  「他們現在已經怕她了。」恬娜苦澀地說。
  法師搖搖頭。
  「教導她,恬娜」他悄聲道:「教導她一切!別去柔克,他們害怕??我為什麼讓妳走
?妳為什麼要走?為了帶她來??太遲了嗎?」
  「鎮靜點,鎮靜點。」她溫柔說著,因為他掙扎地搜尋空氣及字眼,但兩者皆無。他搖
了搖頭,嘶喘:「教導她!」然後安靜躺下。他不肯吃,也只喝了一點點水。中午時他睡著
了。傍晚,他醒來,說道:「時候到了,女兒。」他坐起身。
  恬娜握住他的手,對他微笑。
  「幫我站起來。」
  「不行,不行。」
  「可以。」他說道:「外面。我不能死在屋內。」
  「你要去哪裡?」
  「哪裡都好。但如果可以,去森林小徑。」他說道:「草原上的椈樹下。」
  她看到他能夠起身,也堅決出門,只得幫他。兩人一同走出門外,他停下來,回身檢視
屋內唯一的房間。門右方的黑暗角落裡,他長長的巫杖倚立牆邊,微微發光。恬娜伸出手,
想把巫杖拿來交給他,但他搖搖頭。「不是。」他說:「不是那個。」他再次四顧,彷彿找
尋某種消失、遺忘的事物。「來吧。」他終於說道。
  一陣宜人的風自西方吹來,拂過他的臉,他望向遼闊高遠的蒼穹,說道:「很舒服。」
  「讓我從村裡找幾個人來幫你做個軟轎,抬你上去。」她說:「他們都在等著為你盡點
心力。」
  「我想走路。」老人說。
  瑟魯從屋後出現,嚴肅地望著歐吉安與恬娜一步又一步走著,每五、六步就必須停下,
讓歐吉安喘息一會兒。他們跨越繁蕪草原,走向自懸崖內側沿著高山峻聳攀升的樹林。陽光
炙熱,清風寒冷,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橫越那片草原。兩人終於抵達離山徑起頭僅有幾呎遠
的一棵年輕大椈樹下時,歐吉安的臉龐已然灰白,雙腿像風中草葉般顫抖。他在大樹根節間
癱下,背倚樹幹,良久沒有動作,亦無言語,而他的心臟擊打著、衰頹著,撼動著他的身體
。他終於點了點頭,悄聲道:「好了。」
  瑟魯遠遠跟隨他們。恬娜走到她身旁,擁抱她,跟她說說話。她回到歐吉安身邊。「瑟
魯會拿毯子來。」她說。
  「不冷。」
  「我冷。」
  微笑在她臉上一閃而逝。
  孩子拖著山羊毛毯過來。她對恬娜悄聲說了些話,又跑走了。
  「石南會讓她幫著擠羊奶,照顧她。」恬娜對歐吉安說:「所以我可以待在這裡陪你。

  「妳從來不會只想著一件事。」他用僅剩的唏噓喘息聲說道。
  「沒錯。至少兩件,通常要更多。」她說:「但我人在這兒。」
  他點點頭。
  許久,他沒再說話,但倚樹默坐,雙眼閉闔。恬娜注視他的臉,看到他隨著西方的光芒
,慢慢變化。
  他張開眼,透過樹叢間隙望著西方天空。他似乎在那片遼遠、清明、金黃的光中,看著
某物、某種作為,或是行跡。他低低地、遲疑地,彷彿不確定地說了一次:「龍??」
  太陽落下,清風止歇。
  歐吉安看著恬娜。
  「結束了!」他滿心歡沁地低語「一切都變了!變了,恬娜!等??在這裡等著,等?
?」震顫擒住他的身軀,宛如大風中的樹枝搖晃。他急喘一口氣,眼睛閉上又張開,視線穿
越了她。他將手覆在她手上,她俯身。他對她說出真名,好在死後讓世人認識真實的他。
  他緊握住她的手,緊閉眼睛,再次掙扎呼吸,直到再無氣息。星星探頭,自森林的枝葉
間亮起時,他宛如樹根般躺著。
  恬娜與亡者共坐,度過黃昏,直到黑夜。一只燈籠像螢火蟲般在草原彼端發光。她將毛
毯覆蓋兩人,但握著他的那隻手卻變得冰冷,猶如握著石頭。她再次將額頭抵住他的手,然
後站起身來,僵硬暈眩,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她上前迎接持光前來的人。
  那夜,歐吉安的鄰居陪伴他,而他沒再趕他們走。
  銳亞白領主宅邸位於高陵上方山側一處突出岩脈上。大清早,太陽還未完全越過山頂,
領主麾下的巫師已經下山穿過村莊。緊接著,另一位夜裡自弓忒港出發的巫師也費力穿越陡
峭山路而來。歐吉安垂死的消息傳到他們的耳朵,抑或他們的力量強至能知曉大法師過世。
  銳亞白村沒有術士,只有法師;另有一個女巫,專門負責村民不敢勞煩法師的低階工作
,如尋查、修補、接骨等。蘑絲阿姨是個執拗的人,像大多數女巫一樣未婚,穿著邋遢,灰
白頭髮以奇特的咒結綁著,草藥煙熏紅眼眶。是她提著燈籠穿越草原,跟恬娜及其餘人在歐
吉安身邊守夜;在森林中,她在玻璃燈罩下點起一枝蠟燭,在陶盤中點燃香甜精油;她說了
該說的話,做了該做的事。在碰觸歐吉安的身體以準備下葬儀式前,她向恬娜望了一眼,彷
彿請求允許,然後繼續進行她的工作。村莊女巫通常負責執行她們稱為「亡者返家」的儀式
,直到下葬為止。
  來自領主宅邸、手握銀松枝巫杖的年輕巫師,及另一名自弓忒港上山、手握短紫杉巫杖
的中年巫師到來時,蘑絲阿姨不敢以她充血的眼睛直視,只弓身鞠躬倒退,收起寒酸的咒法
跟道具。
  她將屍體依照習俗擺成左寢曲膝之姿時,在仰天攤開的左手中放入一只裹以軟羊皮、上
繫彩色細繩的小咒文包,銳亞白巫師以巫杖尾端將其打去。
  「墳墓挖好了嗎?」弓忒港巫師問道。
  「好了」銳亞白巫師回道:「在敝主人的家族墓地中。」他指向山上的宅邸。
  「我明白了。」弓忒港巫師說:「我以為我們的法師會尊榮地葬在他自地震中拯救的城
。」
  「敝主人擁有這份榮耀。」銳亞白巫師說道。
  「但好像??」弓忒港巫師欲言又止,因為他不喜歡爭執,卻又不願服從這年輕人輕率
的決定。他低頭看著亡者。「他必須無名下葬。」他悔恨、苦澀地說:「我徹夜趕路,卻還
是來遲了。真是雪上加霜!」
  年輕巫師沒開口。
  「他的真名是艾哈耳」恬娜說道:「他的願望是長眠在此,就是現在他睡下之處。」
  兩人都望向她。年輕巫師見是一名中年村婦,就轉過頭去。來自弓忒港的人呆望一會兒
,說:「妳是誰?」
  「人們稱我為火石的寡婦葛哈。」她說:「我想,知道我是誰,是你的本分,但我沒有
義務要說。」
  聽到這句,銳亞白巫師終於紆尊降貴地瞄了她一眼。「女人,注意妳對力之子說話的態
度!」
  「慢來,慢來。」弓忒港巫師說道,輕拍銳亞白巫師想平息他的憤慨,眼睛依然望著恬
娜。「妳是??妳曾是他的養女?」
  「也是朋友。」恬娜說道,轉過頭去,無言而立。她聽到自己在說「朋友」時,聲音中
的怒氣。她俯望她的朋友,一具準備安葬的屍體,逝去、靜止。他們佇立在他之上,活生生
,氣力充沛,卻未伸出友誼之手,只有鄙視、爭鬥、怒氣。
  「對不起,昨夜很漫長。他死去時,我跟他在一起。」
  「這不是??」年輕巫師開口,出乎意外,老蘑絲阿姨打斷他,大聲說道:「她說得對
。只有她,沒有別人。他找她來。他派賣羊的鎮生去叫她來,繞過整座山,他撐著不死直到
她來,陪著他,然後他死了。他死在他想下葬的地方,就是這裡。」
  「然後??」年紀稍長的人說道:「他告訴妳???」
  「他的真名。」恬娜看著他們,年長男人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年輕男人一臉鄙夷,讓
她不由自主以輕蔑回應。「我說過了,我得再說一遍嗎?」
  她吃驚地自他們的表情發現,他們的確沒聽到歐吉安的真名,因為他們沒注意她。
  「噢!」她說:「時代敗壞了,如此真名居然不受聆聽,像石頭般墜落在地!聆聽難道
不是力量嗎?那聽好:他的真名是艾哈耳。他死後的真名是艾哈耳。如果有人要為他寫歌謠
,在歌謠中他將是弓忒的艾哈耳。他曾是沉默的人,而現在他非常沉默。或許不會有歌謠,
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我很累。我失去了父親及摯友。」她戛然而止,喉頭鎖住一聲啜泣。
她轉身欲離開,在森林小徑上看到蘑絲阿姨做的小咒文包,她撿起它,跪在屍體旁邊,親吻
攤開的左掌,將小包置入,繼續跪著。她再度抬頭望那兩人,輕輕開口。
  「你們能不能在這照看」她說道:「讓他的墓就挖在這兒,在他希望的地方?」
  年長男人首先點頭,然後是年輕男人。
  她起身,順了順裙子,在晨光中走過那片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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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9: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等著」歐吉安--現在是艾哈耳--在死亡之風搖撼他,將他撕離生命之前,對她這
麼說。「結束了??都變了。」他低語道,然後是:「恬娜,等??」但他沒有說她該等什
麼。或許是他看到或知曉的改變,但那是什麼改變?他是指自己的死亡、他結束的生命嗎?
他話中帶著喜悅、歡沁。他指示她等待。
  「我還有什麼事好做?」她自語,掃著他房內的地板。「我做過別的嗎?」然後,對著
她記憶中的他說「我該在這裡等,在你屋裡等嗎?」
  「是的。」沉默的艾哈耳,沉默、微笑地說道。
  於是她打掃房子、清除壁爐、撣淨床墊;丟棄破碎餐具及滲漏的平底鍋,但她待它們很
溫柔,在走往垃圾坑的路上,甚至將臉頰貼在龜裂盤子上,因為它是年邁法師過去一年來病
痛的證據。他力求簡樸,如貧農般平實過活,但他耳聰目明、力量飽滿時,絕不會用龜裂的
盤子,或任平底鍋破裂未補。他衰弱的跡象讓她哀傷,但願自己當初能夠在他身邊照料。「
我很希望這麼做。」她對記憶中的他說道,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從來自己照顧自己,不願讓
人服侍。「妳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他會不會這麼說?她不知道。他沉默,但現在她知道
,留在他的屋子是對的。
  香迪和她年邁丈夫清溪會照顧羊群及果園,清溪住在中谷的日子比恬娜還久。農場上另
一對夫妻提夫與西絲,會收成莊稼;其他事還顧不了。她的覆盆子藤會被鄰居小孩摘光,真
可惜--她愛極了覆盆子,但在這海風不斷吹襲的高陵,氣溫太低,不適合覆盆子生長。不
過,在房子南面牆邊,角落遮蔭下的老桃樹結了十八顆桃子。瑟魯像貓兒等著抓老鼠般盯著
,直到有天她走進房子,以沙啞混濁的聲音說:「兩顆桃子已經又紅又黃了。」
  「這樣啊。」恬娜說。她們一起到桃樹下,摘下先熟的兩顆桃子,連皮咬,汁液沿下巴
流淌。她們舔了舔手指。
  「我可以種下它嗎?」瑟魯看著皺縮的桃核問。
  「可以。這裡靠近老樹,是好地方。但別靠太近,好讓兩棵樹的根和枝葉都有空間生長
。」
  孩子選定地方,挖了小小洞穴,放入果核後覆起。恬娜看著她,心想,住在這裡幾天中
,瑟魯變了:依然沒有反應、沒有憤怒、沒有喜悅,但自從來到這裡,極端的戒心與無動於
衷的態度已微漸鬆懈--她渴望桃子、想種果核、想增加世上的桃子。在橡木農莊上,她獨
不畏懼恬娜和雲雀兩人,但在這裡,她輕易適應了銳亞白的牧羊女石南,一個大嗓門、溫和
的二十歲弱智少女。石南對待這孩子如同對待另一隻羊,一隻殘疾羔羊,這無妨。蘑絲阿姨
也不壞,不管她聞起來是什麼味道。
  恬娜二十五年前住銳亞白時,蘑絲猶未年邁,是個年輕女巫。她對「小姐」、「白女士
」、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欠身鞠躬,露齒而笑,說話總帶著無上敬意。恬娜曾覺那份尊敬
是假的,是遮掩她太熟悉的妒羨、厭惡及懷疑,來自地位沒有她優越的女人。她們認為自己
平凡,而她不平凡,是擁有特權的女人。無論是峨團護陵女祭司,還是弓忒法師的異國養女
,她都是不同的,高高在上。男人給了她權力、與她分享權力;女人自外旁觀,有時滿懷競
爭心,往往帶著一絲嘲弄。
  她曾覺自己是遺留在外、阻絕在外的人。她逃離沙漠陵墓的力量,而後離開監護人歐吉
安提供的智識及技力。她背向一切,去另一邊,另一個屬於女人的空間,成為她們之一,成
為妻子、農婦、母親、主婦,擔負起女人天生的力量,以及人世間允許她擁有的權力。
  在中谷,火石之妻葛哈在女人間廣受歡迎,雖然是外國人、白皮膚、講話帶著奇怪口音
,卻擅於打理家務、織藝絕佳,孩子乖巧健康,農場繁盛,十分體面。在男人眼裡,她是火
石的女人,做女人應做的事:敦倫、生育、烘烤煮食、打掃、紡織、縫紉、服侍。好女人,
他們如此讚許。他們說,火石還是選得不錯。不知道白女人是什麼樣,全身都白嗎?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如此說著,直到她年齡漸長,他們視而不見為止。
  在這裡,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過去已不復返。自從她跟蘑絲一起為歐吉安守夜後,女巫
明白表示願意當她的朋友、追隨者、僕人,一切隨她的心意。恬娜不確定自己希望蘑絲阿姨
做什麼,覺得她不可預期、不可靠、不可理解、熱切、無知、狡獪、骯髒。但蘑絲和那燒傷
的孩子處得來。或許蘑絲在主導瑟魯改變,讓她略為放鬆。瑟魯待她如待別人般,茫然、毫
無回應、如同死物般溫馴,像石頭一樣。但老婦不斷努力,給她糖果跟小東西,攏絡、勸說
、引誘。「親愛的,跟蘑絲阿姨來!過來,蘑絲阿姨會讓妳看看最漂亮的東西??」
  蘑絲的鼻子突出於光禿下頷及薄唇之上,臉頰有顆櫻桃子大的疣,頭髮是灰黑交纏的咒
結及亂絲,體味如狐狸穴強勁、明顯、濃烈又複雜。在弓忒小孩聽的故事裡,老巫婆都會說
:「親愛的,跟我一起去森林!」然後將小孩關在火爐中,烤得褐黃、吃掉,或丟在井裡,
任其永遠驚慌跳著、沙啞哭喊,或是讓其沉睡,封閉在大石內,直到國王之子、法師王子來
到,用一真字打碎石頭,以一吻喚醒少女,殺死邪惡女巫??
  「親愛的,跟我來!」然後她帶著孩子到田野,讓她看看綠色稻草間的雲雀巢,或進到
沼澤摘取白聖花、野薄荷與藍莓。她不須將孩子關在烤爐中或把她變成怪物、封在石頭裡,
她早經歷過這些了。
  她待瑟魯慈藹,但常伴以甜言誘騙。兩人在一起時,她似乎跟小孩說很多話,但恬娜不
知道蘑絲說或教了什麼,或許女巫在那孩子的腦袋裡填滿怪力亂神。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
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這些話她聽過不下百遍。她的確發現蘑絲或亞薇這類女人的
巫術通常沒什麼效用,有時也會刻意或因無知而為惡。村莊女巫即使知道許多咒語、咒文及
某些聖歌,卻從未受訓習得高深技藝或法術原理。沒有女人受過這種訓練,因為魔法是男人
的事、男人的技巧,魔法由男人所創。從來沒有女法師,即使有人自稱為巫師或女術士,她
們的力量卻均未受訓。沒有技藝或知識的力量,半是嘻鬧,半是危險。
  蘑絲這類普通村莊女巫賴以維生的,不外乎幾個老女巫珍視相傳,或向術士高價購得的
真言詞彙,以及許多尋查及修補咒法、很多無意義的儀式加上故弄玄虛與胡言亂語、在婦產
、接骨、醫治人畜疾病方面紮實的實作經驗、豐富的草藥知識結合一大堆迷信。一切都建立
在她醫治、唱咒、變形或施法的天賦。如此混合亦好亦壞:有些女巫是烈性、尖刻的婦人,
時常理直氣壯傷害他人;大多數則是接生婆及療者,兼營愛情靈藥、受孕或壯陽咒文,默默
地冷眼看人世;還有一些雖無智識卻有智慧,用天份純粹為善,不過她們像所有學徒巫師一
樣,無法說明為何而做,便隨口胡謅大化平衡與力量之道,以辯解其為或不為。「我依循我
心。」恬娜還是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時,有位這樣的女子對她如是說道。「歐吉安大爺是個
偉大法師。他教導妳,是賦予妳極大的榮耀。但妳看著好了,孩子,他教妳的一切,最終還
是依循妳心。」
  即便當時,恬娜認為那智婦說得對,卻不完全,還差了點什麼。她現在依然如此認為。
  看著蘑絲對待瑟魯的方式,她想蘑絲正在依循自己的心,但那顆心黑暗、狂野、怪異,
像隻烏鴉,我行我素。或許,蘑絲不是因為善良而貼近瑟魯,而是因為瑟魯的傷、受的傷害
,那些暴力、火焰。
  不過瑟魯無論在行為或言語上,都沒顯示她除了雲雀築巢處、藍莓生長處或單手玩花繩
之外,是否還從蘑絲阿姨那兒學到別的事。瑟魯的右手遭火盡蝕,癒合成棒槌一般,拇指只
能像蟹箝般當夾子使用。但蘑絲阿姨有套神奇的花繩玩法,只須用到一手的四指與另一手的
一指,還有配合花樣的韻謠:
  攪攪櫻桃攪!
  燒燒下葬燒!
  來呀龍來到!
  然後繩子就會化成四個三角形,再變成方形??瑟魯從未大聲誦唱,但恬娜聽過她獨自
坐在法師房門前,一邊翻花繩,一邊低念。
  恬娜又想,除了憐憫,除了對無助孩子的責任外,是什麼聯繫連結她自己與這孩子?如
果恬娜沒把她接走,雲雀會收留她。但恬娜甚至沒自問緣由,便收留了她。她是否依循自己
的心?歐吉安沒問任何關於孩子的事,但他說了:「人們會怕她。」而恬娜當時回答:「他
們的確怕她。」這也是真的,或許自己也怕這孩子,正如同她害怕殘酷、強暴及火焰。是恐
懼連結她與這孩子嗎?
  「葛哈」瑟魯蹲在桃樹下說,看著埋覆桃核的堅土「龍是什麼?」
  「偉大的生物」恬娜說:「外表像蜥蜴,但比船還長,比房子還大。還有翅膀,像鳥兒
一樣。牠們還會吐火。」
  「牠們會來這兒嗎?」
  「不會。」恬娜說。
  瑟魯沒再問了。
  「蘑絲阿姨告訴妳龍的事嗎?」
  瑟魯搖搖頭。「是妳說的。」她道。
  「啊。」恬娜說,又立刻接著說:「你種的桃子需要水才會長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
來臨為止。」
  瑟魯起身,小跑步繞過房子到井邊。她雙腿完美無傷。恬娜喜歡看她走或跑,黝黑、沾
滿塵土的漂亮小腳踏在土地上。她搖搖擺擺端著歐吉安的水壺回來,在種子上傾倒一陣小洪
水。
  「所以你記得人跟龍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類向東往這裡來,但龍待在遙遠的西方諸
島。很遠、很遠的地方。」
  瑟魯點點頭。她看起來毫不專心,但恬娜說到「西方諸島」並指向海邊時,瑟魯將臉轉
向豆藤架與擠奶棚間可見的高闊明亮天際。
  一頭山羊出現在擠奶棚屋頂,側向她們,尊貴地端著頭,顯然自以為是高山山羊。
  「西皮又逃掉了。」恬娜說。
  「嗨嘶--嗨嘶--」瑟魯跑去,學石南喚羊,石南也出現在爬滿豆藤的欄杆邊,抬頭
對羊喚「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們去玩抓西皮的遊戲。她閒步穿過豆田走向崖邊,沿著懸崖漫步。歐吉安的屋
子遠離銳亞白村,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邊緣,這裡有片陡峭綠坡,岩塊散露,可放牧羊
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後垂直而落。小徑上,崖壁裸岩漸露,直至村北約莫一哩外,
石崖縮窄成一層尖出的紅色砂岩,兩千呎下方是侵蝕崖底的海洋。
  高陵盡頭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還有藍雛菊東一朵西一朵散生,因風大而矮縮
,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鈕扣。崖北及崖東面向內陸,是片狹長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聳的
嶺側擢拔於上,林樹遍布,幾至山峰。懸崖本身高聳海灣之上,必須俯視,才能看到海岸邊
緣與模糊的艾薩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銳亞白時,很喜歡漫步至此。歐吉安愛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圓百里只有無
盡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磊砢老桃樹及蘋果樹,除此之外,毫無綠意、濕意或愜意,僅有
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歡懸崖甚於密閉樹林。她喜歡頂上空無一物。
  她也喜歡地苔、灰地疣、無莖雛菊,她熟悉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離崖邊幾呎外的山
岩,望向海面。日光炎熱,但不息的海風吹去臉與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後靠,心無一念,唯
有太陽、海風、天空及海洋,向太陽、海風、天空、海洋敞開一切。但左手喚醒她注意,讓
她轉身看看是什麼在搔弄她的掌跟。原來是株小小荊棘,躲在砂岩縫隙中,怯怯向光與海風
伸展無色針棘。疾風逼它硬生生點頭,但它依然在岩縫中扎根,抗拒風力。她凝視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會的迷濛藍暈裡,一抹島嶼的藍線:那是歐瑞尼亞,內環
諸島的東界。
  她凝視淡淡迷影,夢著,直到一隻西方飛來的鳥兒引起她注意。不是海鷗,因為牠飛行
十分平穩;說是鵜鶘,卻又飛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見的海洋旅者信天翁往島嶼飛來嗎?
她看著那雙翅膀緩慢拍擊,高遠地飛在亮眼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從崖邊倒退幾步,紋
風不動佇立,心跳加快,呼吸哽住,看著那柔長黑鐵般身軀、火紅長蹼翅、伸出的利爪,以
及消失在牠身後的捲煙。
  牠筆直朝弓忒飛來,向著高陵,向著她。她看到鐵紅墨黑相間的鱗片、閃動的細長大眼
,她看到一簇火焰紅舌。龍嘶吼轉身降落山崖,歎出一道火焰時,燃燒的焦臭填塞了海風。
  牠的腳爪重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動、搖響,雙翼被日光照得赤紅,轟嘩收摺於兩側
,慢慢轉頭。龍看著站在一爪之遙的女人,女人看著龍。她感到龍頭在上。
  有人告訴她,人類不可直視龍的眼睛,但這對她來說不足為懼。牠直直望著她,黃色大
眼埋在盔甲般的鱗殼中,鼻子細長,鼻孔翕動吐煙,她柔軟的小臉與黑眼也直直回望。
  他們都沒有開口。
  龍略為偏頭,以免說話--或許只是笑聲--摧毀了她。牠「哈」地一聲噴出一簇橘色
火焰。
  「阿西伐銳西,格得。」牠說,語氣溫和,煙霧裊裊,燃燒的舌一閃即逝,然後低下了
頭。
  恬娜終於看見跨坐牠背上的男子。他坐在兩片沿脊椎生長的劍棘間凹下處,在脖子之後
,肩膀翅根之上。他的手緊握龍頸的鐵紅與黑色甲片,頭靠著劍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銳西,格得!」龍又稍微大聲說道,長長的嘴看起來總在微笑,露出如恬
娜前臂般長,尖端露白的黃色利齒。
  男子毫無動靜。
  龍轉過牠長長的頭,再次看著恬娜。
  「叟比歐斯。」牠說道,鐵片滑擦般嘶響。
  她認識這個創生語詞。這種語言,只要她願意學,歐吉安均傾囊相授。上來,龍說,爬
上來!接著她看到階梯:利爪、彎曲的肘關節、肩膀關節、翅膀第一節肌肉,共四級階。她
也說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順順一直卡在喉頭的呼吸。她低下頭以止住暈眩,然後
上前一步,經過利爪、長而無唇的嘴、細長黃眼,登上龍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動
也不動,但一定還活著,因為龍把他帶來這裡,還對他說話。「起來。」她說道,然後在扳
動他緊握的左手時,看到他的臉。「起來,格得,起來??」
  他微微抬頭,雙眼大張卻無神。她只能爬過他身後,任雙腿被龍炙熱堅硬的外皮磨傷,
然後自劍棘底部角節上,扳開他的右手。她讓他握住她的手臂,好半抱半拖將他從那四階奇
特的臺階運回地面。
  龍轉過巨碩的頭,像動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身軀。
  牠抬起頭,翅膀伴隨一聲金屬般巨響半掀。牠將腳移離格得,靠向懸崖。棘頸上的頭轉
了過來,再次直直盯著恬娜,如窯火乾吼般說道:「塞思凱拉辛。」
  海風颼颼吹著龍半張的翅膀。
  「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著的聲音說。
  龍別開臉,望向海對面的西方。鐵鱗鏗鏘中,牠扭過長長身體,突然張開雙翅,蹲踞,
直直從懸崖跳入風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經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紅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
,然後凱拉辛飛離陸地,遠遠朝西方飛去。
  恬娜望著牠,直至牠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鷗大。空氣很冷。龍在時,一切變得如鎔爐般火
熱,被龍的內火暖著。恬娜輕顫。她將臉埋在手臂中大聲哭泣。「我能做什麼?」她哭道「
我現在能做什麼?」
  終於,她用袖子擦乾眼鼻,雙手拍理髮絲,轉向躺在身邊的男子。他是如此沉靜從容地
躺在裸岩上,彷彿可以就此長眠。
  恬娜歎口氣。她什麼都不能做,但總是有下一步。
  她抬不動他。她得找人幫忙,意謂得留他獨自在此。他好像太靠近懸崖邊了,若他想起
身,便可能跌落,因為他一定全身軟弱暈眩。她該如何搬動他?她對他說話或碰觸他時,他
毫無知覺。她抬起他的肩膀,試著拉他,意外成功。雖然他沉若死物,卻不太重。她堅定地
將他往裡拖了十到十五呎,遠離裸露山崖,躺在泥土上,乾燥禾草叢形成一處掩護。她必須
將他留在那兒。她跑不動,雙腿依然顫抖,呼吸仍帶哭音。她盡全力快走回歐吉安屋子,一
面接近,一面叫喚石南、蘑絲和瑟魯。
  孩子從擠奶棚後走出,像往常般站著,聽從恬娜的叫喚,但未向前,不迎不拒。
  「瑟魯,快到城裡,隨便請個人來,只要強壯就行,懸崖上有個受傷的男子。」
  瑟魯呆立,她從未單獨進村。她夾在順從與恐懼之間。恬娜看到,便問道:「蘑絲阿姨
在嗎?石南呢?我們三人抬得動他,不過要快點。快點,瑟魯!」她感到若讓格得毫無保護
地躺在那兒,他一定會死,她回去時,他會不見蹤影,死亡、墜落、被龍帶走,什麼都可能
發生。她一定要及時趕回去。火石因中風猝死在農地上,她沒有陪著他,他孤零零死去,牧
羊人發現他躺在柵欄邊;歐吉安死了,她無法阻止他去世,她無法給他氣息;格得回家等死
。這是一切的終點,什麼都不剩,一切都已不可為,但她必須勇往直前。「快點,瑟魯!找
誰來都好!」
  她自己也開始搖搖晃晃朝村子走去,但看到老蘑絲匆忙越過牧地,帶著她的粗山楂棍跌
撞而來。「親愛的,妳在叫我嗎?」
  蘑絲出現讓她大為放心。她開始調整呼吸,重新思考。蘑絲一聽有人受傷必須搬抬下山
,便毫不浪費時間發問,直接抓起恬娜晾曬的粗厚帆布床罩,拖到高陵盡頭。她跟恬娜將格
得滾到床罩上,困難萬分地利用這粗陋的運輸工具往家裡拖,此時石南跑來,瑟魯跟西皮緊
隨在後。石南年輕有力,在她幫忙下,終於將帆布像擔架般拉起,把男子運回屋內。
  恬娜跟瑟魯睡在屋內西牆壁龕內,因此只剩另一邊歐吉安的床,由一張厚亞麻被單蓋著
。她們讓男子在那兒躺下。恬娜用歐吉安的棉被覆住他,蘑絲隨即圍繞床邊呢喃咒語,石南
跟瑟魯站著呆望。
  「讓他休息吧。」恬娜說著,將所有人帶往前屋。
  「他是誰?」石南問道。
  「他在高陵那邊做什麼啊?」蘑絲問道。
  「蘑絲,妳認得他。他曾經是歐吉安--艾哈耳--的學徒。」
  女巫搖搖頭。「親愛的,那學徒是十楊村來的小夥子,就是現任柔克大法師。」
  恬娜點點頭。
  「不對,親愛的。」蘑絲回道「這人長得像他,但不是他。這名男子不是法師。連術士
都不是。」
  石南連連轉頭,覺得十分有趣。她聽不懂別人說的大部分話語,但她喜歡聽人說話。
  「蘑絲,但我認得他。他是雀鷹。」一說出這名字,格得的通名,便解放了她內心的柔
軟,她終於開始想到、感覺到,這人的確是他,而從他們初次相遇以來,逝去多年的歲月就
是兩人之間的連結。很久以前,她在黑暗中,地底下,看到一點星辰般的光亮,還有他在光
芒之中的臉。「我認得他,蘑絲。」她微笑,然後笑得更開心。「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名男子
。」她說。
  蘑絲嘟囔,躊躇不安。她不喜歡反駁「葛哈夫人」,但她完全無法信服。「可能是伎倆
、偽裝、變形術、或變身術。」她說「親愛的,最好小心點。他怎麼會去到妳發現他的地方
,而且如此荒僻?有人看到他走過村莊嗎?」
  「妳們都沒??看見嗎?」
  她們睜大眼睛望著她。她試著說「龍」,但說不出來。她的唇、舌不能吐出這字,但一
個詞借她的嘴、她的氣息自行誕生,創造自己。「凱拉辛。」她說。
  瑟魯直盯著她。一波溫暖、熱流彷彿從孩子身體流洩而出,宛如發燒。她依然無言,但
動了動嘴唇,好像在複誦這名字,那波火熱在她四周燃燒。
  「只是伎倆!」蘑絲說:「現在我們的法師不在了,一定會跑來各式各樣的騙子。」
  「我跟隨雀鷹,乘坐一艘無頂無蓋的小舟,從峨團到黑弗諾,從黑弗諾到弓忒。」恬娜
淡淡地說:「蘑絲,妳看過他帶我來,他當時還不是大法師。但他就是他,一模一樣。難道
別人會有這樣的傷疤嗎?」
  遭反駁的老婦無語地整理心緒。她瞥向瑟魯「沒有。可是??」
  「妳認為我認不出他嗎?」
  蘑絲抿抿嘴,皺起眉,拇指互搓,低頭看自己的手。「夫人,世上有很多邪物,會奪取
人的形貌跟身體,但他的靈魂已經消失了??被吃蝕了??」
  「妳是說尸偶?」
  蘑絲聽到她如此公然說出這詞,瑟縮了一下。她點點頭。「是有人說,曾經,很久以前
,雀鷹法師來過這裡,是妳跟他來之前。然後,一個黑暗之物跟著他來到??跟隨著他。或
許它還在。或許??」
  「是龍帶他來」恬娜說:「然後以他的真名喚他。我知道那名字。」面對女巫固執的胡
疑,恬娜的聲音充滿怒氣。
  蘑絲無語站著。她的沉默是更好的抗辯。
  「也許在他身上的影子是他的死神。」恬娜說:「或許他要死了。我不知道。如果歐吉
安??」
  一想到歐吉安,她又流淚不止,想到格得回來得太晚。她吞下淚水,走到木箱旁拾取柴
火。她把水壺交給瑟魯,叫她去裝滿水。她一面說話一面輕觸瑟魯的臉,破裂大片的傷疤摸
起來滾燙,但她沒發燒。恬娜跪下生火。在這個小小的家中,有女巫、寡婦、傷殘障,還有
弱智者,總有人須為所該為,不讓哭泣聲嚇到孩子。但龍走了。難道除了死亡之外,什麼都
不再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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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像死人般躺著,但還未斷氣。他去了哪裡?經歷了什麼?那一夜,在火光中,恬娜從
他身上脫下污漬、襤褸、被汗水滲硬的衣服。她為他抹身,讓他赤裸躺在亞麻床單上,躺在
柔軟厚重的山羊毛被間。雖然他不高大,體格纖瘦,但也曾健壯、精力充沛;現在他瘦骨嶙
峋,精力殆盡,脆弱至極,連割裂他肩膀、左臉,自太陽穴延伸至下顎的疤痕,都變細、變
淡,頭髮已然灰白。
  我厭倦哀悼,恬娜想,我厭倦哀悼、厭倦哀傷。我不會為他哀傷!他不是騎著龍回到我
身邊了嗎?
  我曾經打算殺了他,她想著,現在,如果可以,我要讓他活著。她以挑釁般的眼神看著
他,不帶絲毫憐憫。
  「是誰自大迷宮救出誰呢,格得?」
  他不聞不動地沉睡。她很疲累。她用為他抹身所燒熱的水洗個澡,然後鑽進床裡,貼靠
安睡的瑟魯,那小而暖、絲滑的沉靜。她睡著,而後夢境展開成一片風勢強勁的巨大空間,
佈滿粉光與金光。她的聲音呼喚:「凱拉辛!」一個聲音響應,從一道道光的鴻溝間喚出。
  她醒來時,鳥兒正在田園及屋頂上宛轉歌啼。她坐起身,透過西面低矮矇矓的窗戶,看
見晨光。在她心內有件全新事物,彷若種子或光點,小得看不見、想不清。瑟魯依然熟睡。
恬娜坐在她身邊,望著窗外雲朵及陽光,想到親生女兒艾蘋,試著憶起嬰兒時期的艾蘋。只
有最淡的一幕風景,她一專注便消逝--小小的胖身軀隨笑聲顫動,輕飄飄飛揚的頭髮??
還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是火石點起,玩笑地起名為星火。她不知道他的真名,艾蘋曾有多健
壯,他就有多虛弱,早產又嬌小,兩個月大時差點因喉頭炎而死,往後兩年就像養小麻雀般
,不知能不能活至隔天。但他撐住了,那點星火拒絕熄滅。愈長愈大,長成細瘦男孩,總是
活力充沛,衝勁十足,在農場上卻幫不了忙,對動物、植物或人都沒耐性,開口說話只為自
己求取,卻從不是為了愉悅,或交流愛與知識。
  艾蘋十三歲,星火十一歲時,歐吉安自流浪中來訪。在山谷裡卡赫達河源頭泉水中,歐
吉安為艾蘋命名,走在碧綠泉水中的她如此美麗,童女初長,然後他賦予她真名:哈佑海。
他待在橡木農莊一兩天後,曾問男孩要不要一起到森林裡轉一轉。星火只搖了搖頭。「你的
願望,是要做些什麼?」法師問他,孩子對他吐露無法對雙親說的話:「出海。」於是,三
年後,畢椈賦予他真名不久,他便成為商船上的水手,在谷河口、歐瑞尼亞及北黑弗諾三地
往返航行。有時他會回農莊一趟,但既難得也留不久,儘管這裡在他父親身故後將成為他的
財產。他像恬娜一樣皮膚白皙,但像火石般高壯,臉龐窄長。他沒將真名告訴父母,或許他
從未告訴任何人。恬娜已經三年沒看到他,他可能知道父親過世,也可能不知道;說不定他
也死了,淹死了。但恬娜覺得不可能,他會將自己生命的火花帶過海洋,穿過風暴。
  就像她體內現有的一點火花,如妊娠時身體的篤定感,一項改變、一件全新事物。她不
會問這究竟是什麼。不能問。真名不是問來的,它可能被賜與,也可能不會。
  她站起身,梳洗著裝。雖然天光還早,但已然溫暖,因此她未生火,坐在門口,喝杯奶
,看著弓忒山的影子自海上慢慢退回。海風終年吹襲的石崖上,今天的風非常輕緩,有仲夏
的感覺,柔軟豐厚,充滿草原香味。空氣中有一股甜意、一種改變。
  「一切都變了!」老人在步向死亡的途中,悄聲、喜悅地如此說過。他的手覆蓋她的手
,賜予她一份禮物,送出他的名字。
  「艾哈耳!」她低語。兩隻躲在擠奶棚後面的山羊咩咩應答,等候石南到來。「咩--
」一隻這樣叫,另一隻的聲音更深沉,如金屬般「叭-啊!叭-啊!」以前火石常說羊只會
壞事--火石雖是牧羊人,卻不喜歡羊。而雀鷹孩提時曾是這片山上的牧羊人。
  她走進屋內,發現瑟魯已經起身,望著沉睡男子。她用手臂環繞孩子,雖然瑟魯經常閃
躲碰觸或輕撫,甚至完全無感,這次卻接受恬娜,甚至似乎還稍稍靠向她。
  格得精疲力竭,依然沉眠。他的臉朝上,露出四條白疤。
  「他是被燒傷的嗎?」瑟魯悄聲問道。
  恬娜沒立刻回答,她不知道這些疤痕的來歷。很久以前,在峨團大迷宮的彩繪室中,她
曾經嘲弄地問他:「是龍嗎?」而他嚴肅答道:「不是龍。是累世無名者的遠親,而我知道
它的真名??」她只知道這麼多,不過她明白「燒傷」對孩子的意義。
  「是的。」她說道。
  瑟魯繼續望著他,頭略略側偏,讓完好的眼睛能看著他,像隻小鳥,像隻麻雀或雀鳥。
  「來吧,小雀兒,小鳥兒,他需要睡眠,妳需要桃子。今早也有熟透的桃子嗎?」
  瑟魯小跑步出門,恬娜追隨在後。
  孩子吃著桃子,研究一下她昨天種植桃核的地方。發現沒有小樹冒芽時,她明顯露出失
望的神情,但什麼都沒說。
  「澆水吧。」恬娜說道。
  ***
  蘑絲阿姨近午時抵達。她身兼女巫與工藝人,擅長用高陵沼澤的燈心草編籃子,恬娜便
請她教導這門技藝。在峨團長大,恬娜學會該如何學習;身為弓忒的外來者,她發現人們喜
歡教導,所以她學會如何受教,進而被接納、讓她外來者的身分獲得諒解。
  歐吉安將自己的知識授與她,火石也是。學習是她的習性,因為總有許多事可以學,超
乎她身為見習女祭司或法師學生時所能想像。
  燈心草已浸泡一段時間,今早她們要把燈心草分成一條條。這件細活兒不太複雜,也不
太占注意力。
  「阿姨」恬娜開口道。兩人坐在門階前,中間一個碗浸泡著燈心草,前面一張墊子攤放
割成一條條的草帶。「妳怎麼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巫師?」
  蘑絲的回答非常曲折,一開口就是她慣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虛。「慧眼相識」她深沉
地說:「天賦不藏。」然後說了個故事:有隻螞蟻在一座皇宮撿起一小根頭髮,帶回蟻巢,
到了晚上,地底的蟻巢像顆星星般發光,因為那是偉大法師布洛司特的頭髮。但只有智者方
能看到閃亮的蟻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訓練吧。」恬娜說。
  蘑絲曖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與生俱來。即便本人不知曉,還是存在,
就像藏在地穴內的法師頭髮會發出光芒一樣。」
  「是的」恬娜說:「我看過。」她俐落地劃開一根燈心草,將分開的兩半放在墊子上。
「那妳怎麼知道一個人不是巫師?」
  「不在。」蘑絲說:「親愛的,力量不在啊。妳聽我說,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妳
也有眼睛,對吧?如果妳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妳只有一隻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
妳有三隻,我也看得到,不是嗎?但如果我沒有眼睛可以看,那麼,除非妳告訴我,否則我
不會知道妳有沒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隻眼!」她拍了拍額頭,大
聲乾笑,像母雞剛生下蛋的歡賀啼聲。她很高興終於找到言詞來?述她的意思。恬娜終於發
現,她許許多多故弄玄虛及隱晦不明的詞句,不過是她不擅言詞的表現。沒人教她該如何連
貫思考,沒人肯聆聽她想說什麼。所有人對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語
。她是個女巫,不須言詞清晰。
  「我懂了。」恬娜說:「那麼,或許妳不想回答這問題,不過妳用第三隻眼,用妳的力
量看著一個人時,妳看得到他們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實比較像是『知曉』。」蘑絲說:「『看』只是一種說法。這跟我看到妳、看到燈
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樣。應該是『知曉』。我知道妳有什麼,那可憐腦袋空空的石南沒有
什麼;我知道那親愛的孩子有什麼,而那邊那男子沒有什麼;我知道??」她說不下去了,
嘟囔著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會知曉另一個女巫!」她終於清楚、不耐煩地說。
  「妳們認得彼此。」
  蘑絲點點頭。「哎,沒錯。就是這說法。認得。」
  「那巫師就會認得妳的力量,然後知道妳是女術士??」
  但蘑絲對她咧嘴笑,笑渦埋在一臉皺紋中。
  「親愛的」她說:「妳是指男人、有巫術的男人嗎?有力量的男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但歐吉安??」
  「歐吉安大爺非常善良。」蘑絲的回答不帶諷刺。
  她們沉默地割了一會兒燈心草。
  「小心別割傷拇指了,親愛的。」蘑絲說。
  「歐吉安教導我,不當我是女孩,而當我是他的學徒,就跟雀鷹一樣。蘑絲,他教導我
創生語,我問他什麼,他都告訴我。」
  「他獨一無二。」
  「是我不願學,我離開他。我要他的書做什麼呢?那些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我想要生活
,我想要一個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齊俐落地劃開燈心草。
  「然後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說。
  「右手拿,左手丟。」女巫道:「哎,親愛的夫人,誰說得準呢?誰能說得準?想要個
男人這事,曾弄得我灰頭土臉。但結婚,絕對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為什麼不?」恬娜質問。
  蘑絲嚇了一跳,直率回答:「什麼人會娶女巫為妻?」她下頷動了動,像綿羊反芻。「
什麼樣的女巫會嫁人?」
  她們割著燈心草。
  「男人又怎麼了?」恬娜小心問道。
  蘑絲同樣小心地壓低聲音回答:「親愛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這件事。我
只能說,男人包在他的皮囊裡,就像顆堅果包在殼裡。」她舉起細長、彎曲、濕潤的手指,
彷彿握住一顆核桃。「果殼又堅又硬,果肉飽滿。偉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這樣。
全部只有這樣,裡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恬娜仔細思考一會兒,終於問道:「但如果他是巫師??」
  「那裡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嗎?就是這樣包在裡面。如此
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壓碎隱形的核桃,拋去空殼。「什麼都沒
有。」
  「那女人呢?」
  「喔,親愛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誰知道女人的來蹤去跡?夫人,妳聽我說,我
有根,我有比這個島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陸地的升起更久遠。我起源於黑暗。」蘑絲
紅通通的眼睛閃爍奇異光亮,聲音如樂器吟唱。「我起源於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沒有人
知道,沒有人知曉,沒有人能形容我是什麼、女人是什麼。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
樹根更深,比島根更深;比創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誰敢質問黑暗?誰會質問黑暗的真
名?」
  老婦搖晃,咒誦,迷失在自己的誦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將一根燈心草從
中劃開。
  「我會。」她說道。
  她又劃開一根燈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夠久了。」她說道。
  ***
  每隔一陣子,她會探頭進去看看依然熟睡的雀鷹,現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絲身邊時
,不想重提方才的話題,因為老婦看起來不快而陰鬱,故她說:「今早我醒來時,感覺彷彿
一陣新風吹過、一陣改變。也許只是氣候變化吧。妳感覺到了嗎?」
  但蘑絲不置可否。「在高陵這裡吹著許多風,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帶來烏雲,有些
帶來好天氣;有些帶來消息給懂得聆聽的人,但不願傾聽的人則聽不到。我只是個沒學過法
術、沒讀過書的老太婆,我知道什麼?我所有的知識都在土裡,在黑暗的土裡,被那些驕傲
的人踩在腳下,被那些驕傲的大爺和巫師踩在腳下。那些知識豐富的人為什麼要低頭看看?
一個老女巫能知道什麼?」
  她會是個可畏的敵人,恬娜想著,也是難相處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根燈心草。「我在女人中長大,只有女人。在很遠的東方,卡耳格的
土地上,一處叫峨團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帶離家,當成女祭司在沙漠中養大。我不知道那兒
的名字,在我們的語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幾名士兵守著圍
牆,但他們不能走入牆內,我們也不能走出牆外。我們是一個群體,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
人管護我們,不讓男人入內。」
  「妳說那些是什麼人?」
  「太監?」恬娜下意識用了卡耳格語。「被閹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後說聲:「去!」並做出避邪手勢,吸吸嘴唇。訝異破除了她的不滿。
  「其中一人對我來說,是最近似母親的人??但妳現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長大前,從
未見過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因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
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還有柔克的法師--他們知道男人是什麼嗎?如果他們從未
跟女人說過話,怎麼可能知道男人是什麼?」
  「是不是把他們像公羊跟山羊一樣」蘑絲問道:「用閹割刀切下去?」
  驚惡、血腥,還有一點報復的快感,凌駕了怒氣與理智,蘑絲只想討論太監的話題。
  恬娜沒什麼可以告訴她,她發現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她還是小女孩,住在峨團時,四
周就已經有閹人,其中一個溫柔地疼愛她,而她亦然,但她殺了他以逃離他身邊。然後她來
到了沒有閹人的群嶼區,也忘了他們,任其與馬南的身體一起沉埋於黑暗。
  「我想」她說道,試圖滿足蘑絲對細節的渴望「他們會抓來年輕男孩,然後??」但她
停下來。她的手停住。
  「像瑟魯一樣。」在漫長停頓後,她說道:「孩子是做什麼用的?他們能有什麼用處?
被利用。被強暴、被閹割??蘑絲,妳聽我說,我住在黑暗之處時,他們正是如此對待孩子
。來到這裡後,我以為我進入了光明。我學會真語,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
很好。在光天化日下。但在光天化日下,他們依然如此對待一個孩子。就在河邊的草原上-
-歐吉安就是在那條河的源頭賦予我女兒真名,也是在太陽下。蘑絲,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
的地方。妳懂得我的意思嗎?了解我想說的話嗎?」
  「原來如此。」老婦說著,一會兒又接續「親愛的,妳不必主動去尋找,世上的悲苦已
經夠多了。」然後,看到恬娜試著劃開一根堅韌燈心草時手在顫抖,她又說了一次:「別割
到你的拇指了,親愛的。」
  ***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甦醒。蘑絲雖然是個髒得可怕的看護,但熟練的技巧仍然順利餵了
他幾匙肉湯。「他餓壞了」她說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沒什麼可吃可喝的。」
再次審視他之後,又說:「我想他已回天乏術。人太衰弱,就算極度想喝水,也沒辦法嚥下
半滴。我看過一個很健壯的人就是這樣死的。只不過幾天,就乾萎成影子一樣。」
  但因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終於塞進幾匙肉跟草藥湯。「現在就等著看吧」她說:「我
猜是來不及了,他正漸漸死去。」她的言語中毫無遺憾,說不定還有一點竊喜。這男子對她
而言毫無意義,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許她可以埋葬這個法師,別人不讓她埋葬老法師。
  隔天,恬娜正為格得的雙手塗抹藥膏時,他醒了。他一定在凱拉辛背上騎了很久,因為
他死命握住鐵鱗,結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內側一再割傷。睡眠中,他依然緊握雙手
,彷彿不願放走已離去的龍。她必須輕柔地扳開他的手指來為傷口清潔及上藥,但她這麼做
,他會大喊出聲,身體顫抖,伸出雙手,彷彿覺得自己正在墜落。他睜開眼,她悄聲對他說
話。他望著她。
  「恬娜。」他說道,沒有微笑,純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認。這讓她感到一份純粹的滿足
,有如一絲甜味,或一朵鮮花,因為還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臉頰。「躺好」她說道:「讓我把這處理完。」他聽話,很快又陷入
沉睡,這次雙手攤開而放鬆。
  稍晚,躺在瑟魯身邊漸漸入睡時,她想著,我竟從沒吻過他。這念頭撼動了她。起初她
無法置信,不可能,這麼多年來??在陵墓中沒有,但之後,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遠
」上,一同航向黑弗諾??他帶著她來到弓忒??
  沒有。連歐吉安都從未吻她,她也沒吻過他。他叫她女兒、疼愛她,但從沒碰過她;而
她,從小到大都是以孤獨、不可碰觸的女祭司、聖物的身分長大,從未尋求他人的碰觸,或
從未知道自己在尋求。她會將額頭或臉頰靠在歐吉安攤開的掌心一會兒,他可能很輕很輕地
撫過她的頭髮一次。
  格得甚至沒這樣做過。
  我難道連想都沒想過嗎?她懷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敬畏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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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她試圖勾起這念頭時,一種恐懼、侵犯的感覺強烈地席捲而來,然後毫無意
義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頰靠近唇邊那處微微粗糙、乾爽、清涼的肌膚,只有這件事有
其重要、有其份量。
  她睡著,夢到有個聲音喚她:「恬娜!恬娜!」而她回應了,如海鳥一般高鳴,飛翔在
海上的光芒。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喚的是誰的名字。
  雀鷹令蘑絲阿姨失望,他活了下來。一兩天後,她終於放棄,承認他被救活。她會來餵
他羊肉、草根和草藥混煮的湯,讓他靠著她的身體,以強勁體味包圍他,一匙匙餵入生命,
同時抱怨。雖然他認得她,以她的通名稱呼,且她也無法否認這的確是人稱雀鷹的男子,但
仍想否認。她不喜歡他,說他渾身不對勁。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因此這點讓她頗為不
安,但她無法在自己內心找到同等的懷疑,只為他的存在及日漸康復感到喜悅。「他完全恢
復正常後,妳就會明白了。」她對蘑絲說道。
  「正常!」蘑絲說,然後以手指做出壓碎、丟棄堅果殼的手勢。
  很快他就詢問歐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擔心這個問題。她告訴自己,甚至幾乎說服自
己,他不會問,會像法師一般知道,如同歐吉安過世時,甚至弓忒港及銳亞白的巫師都知道
一樣。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時,他已醒,抬頭望向她說:「這是歐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盡可能輕鬆回答。對她來說,講出法師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
知道格得是否知曉這名字。他一定知道。歐吉安會告訴他,或者不須告訴他。
  他好一陣子沒有反應,終於開口時,聲音毫無表情。「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試著透解什麼。
  「我什麼時候來的?」
  她必須靠近他才聽得清楚他的話。
  「四天前,傍晚時。」
  「山裡沒別人。」他說,然後身體皺縮了一下,輕微顫抖,彷若身陷痛苦,抑或回憶起
無可忍耐的痛苦。他閉上眼,皺眉,深呼吸一口氣。
  他體力一點一滴回復,皺眉、屏住的呼吸及緊握的雙手對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氣
回到他體內,但沒有帶來舒適或健康。
  他坐在門前,沐浴在夏日午後陽光中,這是他下床以來走得最遠的一次。他坐在門檻上
,望向天空,從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著他。他依然有種如灰燼、虛影般的氣質,不只因為
灰白的頭髮,更來自皮膚跟骨頭的某種質態,而他的身體除了皮跟骨外,所剩無幾。他眼神
無光。但這影子,這灰燼般的男人,與當初她看到的那張沐浴於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臉,是同
一人--面容堅毅、鷹勾鼻、細緻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個驕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正是陽光。」她對他說,他點點頭,但即使坐在傾洩的夏日暖意裡,他雙手
依然緊握。
  面對她時的沉默,讓她以為或許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煩。或許他不能像過去一般輕鬆待
她。畢竟他現在是大法師--她一直忘記這點。而且,從他們攀過峨團山區,同乘「瞻遠」
航越東海至今,已過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動,突然問道:「『瞻遠』呢?」然後想,我多蠢啊!都這麼久了,他已成為
大法師,當然不會擁有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結在持續難解的哀傷中。
  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
  「最遠的島。」她說道,半是問句。
  「西方盡頭。」他說道。
  ***
  兩人坐在餐桌前,剛用完晚餐,瑟魯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凱拉辛背上,從偕勒多過來的?」
  她說龍的名字時,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發出自己的形狀跟聲音,說出自己,讓她
吐出輕柔火焰。
  他聽到這名字,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讓她意識到,他通常完全不會直視她雙眼
。他點點頭,然後修正答案以求精確:「從偕勒多到柔克,再從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萬哩?她毫無概念。她看過黑弗諾珍藏室中的大地圖,但沒人教過她數字概
念或距離概念。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龍的飛行距離能以哩計嗎?
  「格得」她喚他的真名,因為此時兩人獨處。「我知道你歷經極大的痛苦與危難。如果
你不想--或許你不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許更
能幫助你。我希望能幫你,而他們很快會從柔克來接你,派艘船來接大法師,說不定請龍來
!然後你會再度離開,而我們仍未曾促膝長談。」她說,在用字或語調不對時雙手緊握,如
同她當時嘲笑龍時、她像個責難的妻子般發牢騷時。
  他低頭盯著餐桌,悶悶不樂,默默忍耐,彷彿田裡辛勞一天後的農夫正面對家庭爭吵。
  「我想不會有人從柔克來。」他說,這句話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頓了好一會兒
才繼續說:「給我一點時間。」
  她以為他說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應如此。對不起。」正站起身清理桌子時,他
又開口,依然頭低低、語音不清地說道:「我現在,有時間了。」
  接著他也站起身,把盤子端到水槽,繼續把餐桌清乾淨。他負責洗盤子,恬娜收拾殘餚
。這點讓她很感興趣。她一直拿他與火石相比,但火石這輩子從沒洗過一個盤子。這是女人
的工作。但格得跟歐吉安都獨身住在這裡,沒有女眷。格得住過的每一處都沒有女人,因此
他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為意。她想,如果他會在意,如果他開始擔心自己的尊嚴與擦
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沒人從柔克來找他。任何船都無法在他們談論此事時即刻趕到,除非全程以法術風吹送
。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依然沒有尋找他的訊息或跡象。人們這麼久不打擾大法師,她感
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禁止人找他,或者用巫術藏匿行蹤,讓人無從找起,才不被認出,因
為出乎意料,村民仍對他的存在不太注意。
  銳亞白領主沒派任何人前來,則不太意外。該族領主與歐吉安的關係一向不佳。村裡謠
言說,該族女性均擅長黑暗技法。村民說,有人嫁給北方領主,結果遭活埋在岩石下,另一
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宮內未出世的胎兒,試圖讓他擁有力量,而他在出生時的確說出某些字句
,但他沒長骨頭。「就像一小袋皮一樣」產婆在村裡悄聲謠傳「一個有眼睛、有聲音的小袋
子,完全沒吸過奶,但操某種怪語言,然後死去??」無論這些故事是真是假,銳亞白領主
一向離群索居。身為法師雀鷹的旅伴、法師歐吉安的養女、將厄瑞亞拜之環帶至黑弗諾的人
,一般人都認為恬娜剛到銳亞白時會受邀住進大宅邸,但她沒受邀。她反而很高興地獨居於
村裡織工阿扇的一間小農舍,她極少見到宅邸中人,也總只遠觀。蘑絲告訴她,現在大宅邸
沒有女主人,只有老領主,年歲很大,還有他孫子和年輕巫師,名為白楊,自柔克學院聘來

  自從歐吉安手握蘑絲阿姨的符咒,在山徑旁的椈樹下入葬以來,恬娜便沒見過白楊。奇
怪的是,他不知道地海大法師正在自己村內,抑或即便知道,卻為了某種原因避不見面。前
來埋葬歐吉安的弓忒港巫師也沒再來過。即使他不知道格得在這裡,至少也知道她是誰--
她是「雪白女士」,手腕曾套厄瑞亞拜之環,讓和平符文重新完整。而這一切又是多少年前
的事了?老太婆!她對自己說道。妳昏頭了嗎?
  話說回來,畢竟是她告訴他們歐吉安的真名,某些禮數還是不可缺的。
  但巫師就是巫師,對禮數置若罔聞--他們是力之子,只與力量打交道,而她現在有什
麼力量呢?難道她真有過力量?她還是女孩、女祭司時,她是個器皿:黑暗地域的力量穿過
她、使用她後,在她體內點滴不留,毫無痕跡;她是年輕女子時,強大的男子教會了她強大
知識,但她棄之不顧,不肯碰觸;身為女人,她當時選擇、得到女人的力量,而那段時間已
過,身為妻子與母親的責任已了。她已不再有任何東西、任何力量,可供他人辨認。
  但一隻龍曾對她說話。「我是凱拉辛。」牠說道。「我是恬娜。」她回答。
  「『龍主』是什麼?」她在大迷宮裡,黑暗之地,曾如此問格得,試圖否認他的力量,
試圖要他承認她的力量。而他坦誠無欺,讓她永遠對他放下戒心。「是龍願意對談的男人。

  所以,她是龍願意對談的女人。這難道就是她那天在面西小窗前甦醒時,內在感受到的
新產物、蜷縮的知識、輕巧的種子?
  餐桌上短暫對話的幾天後,她正為歐吉安的蔬菜園鋤草,拯救他春天埋下的洋蔥種子免
受夏日雜草侵害。格得自己打開了防止山羊跑進的高圍籬柵門,從另一端開始除草。他工作
了一會兒,然後往後坐下,低頭看自己的手。
  「讓它們慢慢癒合。」恬娜溫柔說道。
  他點點頭。
  一排高豆藤花已開始綻放,香味甜美無比。他瘦弱的手臂擱在膝頭上,凝視陽光下一叢
藤蔓、花朵、低垂豆莢。她邊說邊工作:「艾哈耳去世時,說:『一切都變了??』從他過
世後,我為他哀悼、為他哀傷過,但有某種事物舒緩了我的哀傷,某種東西正在誕生??正
被解放。我知道在我安睡與初次甦醒之間,某些事已經改變了。」
  「是的。」他說:「一種邪惡終結了,而且??」
  長長沉默後,他再度開口,沒看著她,但聲音首次聽來像她記憶中的聲音,輕緩、沉靜
,帶著平平的弓忒腔。
  「恬娜,妳記得我們剛到黑弗諾的時候嗎?」
  我忘得了嗎?她內心回應,但緘口不語,害怕話語會將他逼回沉默。
  「我們將『瞻遠』駛進港,走上碼頭--臺階由大理石鋪成,那些人,都是人--然後
妳抬起手,讓他們看到環??」
  ??而且握著你的手。我那時的恐懼已非恐懼二字足以形容:臉、聲音、顏色、高塔旌
旗、金、銀、聲、樂,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在整個世界裡,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站在
我身邊,一同向前走??
  「王室管事領我們至厄瑞亞拜塔底,穿過充滿人群的街道,然後,只有我們兩個,獨自
爬上高高臺階。妳記得嗎?」
  她點點頭,將雙手平放在剛除過草的泥土上,感覺它粗糙的清涼。
  「我打開門,很沉重,起先還卡住,然後我們走進房間。妳記得嗎?」
  他彷彿是在尋求安慰:真的發生過嗎?我真的記得嗎?
  「那是座很大、很高的廳堂。」她說:「讓我想起我的廳堂,我被吞食的地方,但只因
為它也很高。光從塔頂窗戶灑下,一道道光芒如劍鋒交錯。」
  「還有王座。」他說道。
  「王座,是的,一片金光赤紅,卻空空如也。就像峨團廳堂中的寶座一般。」
  「已經不是了。」他說,越過一片綠色洋蔥苗看著她,表情生硬、充滿留戀不捨,彷彿
命名了一份自己無法掌握的喜悅。「黑弗諾有王了,就在世界中心。預言已經實現:符文癒
合,世界也重合完整,和平之日已降臨。他??」
  他低頭望著地,雙手緊握。
  「他帶我由死回生。英拉德的亞刃、未來歌謠將傳頌的黎白南。他冠上他的真名,黎白
南,地海之王。」
  「是因為這樣」她問道,跪著看他:「所以有這份喜悅、這份進入光明的感覺?」
  他沒回答。
  黑弗諾有王了,她想,然後大聲說:「黑弗諾有王了!」
  那美麗城市的景象長存她心中:寬廣街道、大理石高塔、鋪陳的銅瓦、港中滿張白色船
帆的船艦、太陽像劍鋒般射入美麗寶殿、一切豐饒、尊嚴與和諧、秩序尚存。從那光明的中
心,她看著秩序如完美的漣漪向四面八方擴散、像大道般直聳,或如迎風航行的船隻,往當
行處而行,帶來和平。
  「親愛的朋友,你做得很好。」她說道。
  他的手微動,像要止住她的話語,然後轉身背向她,以手掩口。她不忍看到他的淚水,
因此彎腰繼續工作。她拔起一根根雜草,草梗卻從根斷折。她雙手挖扒,試圖找出埋藏在黑
色大地下,深入土壤的草根。
  「葛哈。」瑟魯脆弱、崩裂的聲音在柵門口響起,恬娜轉身。孩子的半臉,看得見與看
不見的眼睛直望著她。恬娜想,我要不要告訴她,黑弗諾有王了?
  她起身走到柵門,好讓瑟魯毋須大喊。畢椈說,那孩子失神躺在火中時,吸進了火焰。
「她的聲音被燒光了。」他解釋。
  「我正看著西皮」瑟魯悄聲道:「但牠從金雀花牧地逃走了。我找不到牠。」
  這是她說過最長的話,她因跑步與試圖忍住眼淚而全身顫抖。不能讓大家哭成一團,恬
娜對自己說,這實在太愚蠢了,絕對不行!「雀鷹!」她轉身說:「有隻山羊跑掉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柵門。
  「去泉屋找找看。」他說道。
  他看著瑟魯,彷彿看不到她醜陋的瘡疤,彷彿幾乎看不到她,一個丟失山羊的孩子,必
須找回山羊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山羊。「或許牠跑去找村裡的羊群了。」他說。
  瑟魯已跑向泉屋。
  「她是妳女兒嗎?」他問恬娜。他之前對這孩子隻字不提,恬娜這瞬間滿腦子都想著:
男人多奇怪。
  「不,也不是我孫女。但她是我的孩子。」她說。是什麼原因讓她又開始對他冷嘲熱諷

  正當他開柵門往外走,西皮朝兩人衝了過來,黃褐色一閃而逝,瑟魯在後遠遠追趕。
  「喝!」格得突然大喊,縱身擋住山羊去路,將牠直接推往大開的柵門與恬娜懷裡,她
差點抓不住西皮鬆脫的皮項圈。山羊立刻靜止不動,像羔羊般乖巧,用一隻黃眼睛覷著恬娜
,另一隻盯著排排洋蔥苗。
  「出去。」恬娜說,將牠拉出山羊樂園,帶回屬於牠的貧瘠牧地。
  格得坐倒在地,像瑟魯般氣喘噓噓,也可能更累,因為他喘息連連,而且顯然頭暈目眩
,但至少不再掉淚。羊只會壞事。
  「石南不該叫妳看著西皮」恬娜對瑟魯說:「沒人看得住西皮。如果牠又跑掉,告訴石
南,別擔心。好嗎?」
  瑟魯點點頭,她正瞧著格得。她看人很少超過一瞥,男人尤是,但她正直直盯著他,頭
像麻雀般半偏。英雄誕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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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夏至已過了一個多月,面西的高陵依然晝短夜長。瑟魯這天很晚回家,由於一整天跟著
蘑絲阿姨採集草藥,累得吃不下飯。恬娜安頓她上床,對她唱歌。這孩子太累時會睡不著,
像麻痺的小動物般蜷曲在床上,呆視著幻覺,直到像做噩夢般非睡非醒,對外界渾然不覺。
恬娜發現,只要抱著她唱歌哄她入睡,就可避免這種情況。唱完在中谷當農婦時學會的歌謠
,便唱更早於峨團陵墓當孩童女祭司時學會的卡耳格頌經,迴旋無盡、單調甜美的奉獻乞求
催眠了瑟魯,而頌經所崇奉的無名力量與空寶座,如今葬於地震崩落的頹圮塵土。她感覺歌
曲已無咒力,而且她喜歡以母語唱歌,雖然她不知道峨團母親為孩子唱什麼歌謠,母親為她
唱過什麼歌謠。
  瑟魯終於沉沉睡去。恬娜將她從懷中輕放到床上,等了一會兒,確認她繼續熟睡。她環
視一圈確定自己獨處後,跡近心懷愧疚,卻也猶如進行歡悅儀式般,迅速將修長淺白的手遮
在孩子臉側,擋住被火吞蝕,只剩塊狀光禿疤痕的眼睛與臉頰。在她碰觸下,一切都得以消
逝,皮膚癒合完整,成為孩子圓潤、柔軟、熟睡的臉,彷彿她的碰觸重建真實。
  她輕輕、不捨地抬起掌心,看到無可療治的損失,永不平復的創口。
  她俯身親吻疤痕,安靜站起,走出屋外。
  太陽在一片遼闊的珠潤迷霧中落下,四周無人,雀鷹大概在林中。他開始拜訪歐吉安的
墳,在椈樹下的靜默一待數時辰。他體力漸復後,開始漫遊歐吉安鍾愛的林徑。他顯然食不
知味,恬娜必須特意要求他吃飯;他拒絕友伴,只愛獨處。瑟魯如他一般沉默,願意跟隨他
到天涯海角,不會打擾他,但他坐立不安,最後會要孩子回家,自己走到更遠處,恬娜不知
的目的地。他很晚進門,倒頭就睡,且經常在孩子跟她醒來前即出門。她會準備麵包跟肉片
讓他帶著。
  現在,她望著他走過草原小徑,那是她攙扶歐吉安走完最後一程的艱辛長路。他穿過濛
亮空氣而來,走過風偃草葉,穩穩踏步,如石頭般堅固地閉鎖在自己執拗的哀淒中。
  「你會在房子附近嗎?」她隔著一段路問道:「瑟魯睡了,我想去走走。」
  「會的,去吧。」他說。她漫步走開,思索這些男人無視,女人卻受控的迫切之務:必
須有人待在熟睡孩童附近;一人的自由代表另一人的不自由--除非達到某種不斷改變的動
平衡,例如行進的身體,像她現在一樣,雙腳輪流邁步,一前一後,操持卓越技藝??而後
,逐漸深沉的天色與海風柔軟的堅持,取代了思緒。她繼續心無雜念行走,直至崖際砂岩,
終於停步,遙望太陽消失在寧靜的玫瑰色迷霧
  她跪下,目光逡巡,指尖摸索,發現岩石上一道長長、淺淺、模糊的刻紋,直刮到懸崖
邊:是凱拉辛尾巴留下的痕跡。她一再用手指追畫,望向暮色鴻溝,幻想。她說了一次。這
次名字在她口中不是火焰,而是輕嘶從唇間緩曳而出:「凱拉辛??」
  她抬頭望向東方。突出於森林之上的弓忒山頂正紅,映著下方已然消逝的光芒。在她注
視下,顏色漸淡。她別開頭,再回過眼時,山峰已然木灰、隱逝,山坡密林晦暗。
  她等待夜星出現,它閃耀在迷霧上方時,她慢步回家。
  家,亦非家。為何她在歐吉安的屋子,看顧歐吉安的山羊和洋蔥,而非在自己的農莊,
看顧自己的果園及羊群?「等著。」他說道,而她也等了,龍來過了,格得也幾乎痊癒了。
她已達成使命、照料好房子。她不再被需要,是該離開的時候。
  但她無法想像離開這高聳的山崖、這鷹巢,再次回到低地,那舒適農田、無風內地。每
次這念頭都讓她心緒低落暗沉。她在那面西小窗下做的夢又該當如何?在這兒找到她的龍又
該當如何?
  屋門依然敞開,讓光線跟空氣自由進入。沒有燈光也沒有火光,雀鷹坐在乾淨爐邊的矮
椅上。他常坐在那兒。她想,那應該是他還年少、在跟隨歐吉安的短暫學徒歲月中所坐的位
子。當年冬天,她還是歐吉安的學生時,那也曾是她的位子。
  他看著她進屋,但眼光未落在門口,而在右邊,在門後黑暗角落。歐吉安的巫杖佇立,
一枝沉重橡木棍,手把處打磨光滑,與它主人一般高。瑟魯將她往銳亞白途中砍下製成的榛
樹棒跟赤楊棍置於旁邊。
  恬娜想,他的巫杖,他的紫衫巫杖,歐吉安給他的,到哪兒去了?同時也想,為什麼我
現在才想到這點?
  屋內非常黑暗,顯得有點悶。她感到壓迫。她曾希望他留下來與她說話,但現在他坐在
那兒,她卻對他無話可說,反之亦然。
  「我在想」她終於說道,將置於橡木邊櫃的四隻碟子擺正「該是我回到自己農莊的時候
了。」
  他什麼都沒說,可能點了點頭,但她背轉向他。
  她突然累癱了,想上床睡覺,但他坐在房子前半,而且屋內並未全暗,她總不能在他面
前寬衣。羞恥讓她憤怒,她正要請他出去一會兒,他遲疑地清清喉嚨,開口。
  「書,歐吉安的書,符文書及兩本智典,妳會一併帶走嗎?」
  「我帶走?」
  「妳是他最後一名學生。」
  她走到火爐邊,坐在歐吉安的三腳椅上面對他。
  「我學會寫赫語符文,但可能已忘了大半。他教了我一些龍語,我記得部分,但其餘都
不行了。我沒成為行家或巫師,我結婚了,你知道吧?歐吉安會將他的智慧留給一個農婦嗎
?」
  沉默一陣之後,他毫無表情說道:「他總有把書留給某人吧?」
  「自然是你。」
  雀鷹沒說話。
  「朋友,你是他最後的學徒,也是他的驕傲。他沒明說,但書當然歸你。」
  「我拿它們做什麼呢?」
  她穿過暮色盯著他。西面窗戶在房間底端微微發亮。他聲音中執拗、無情、不明的怒氣
引發她自己的憤怒。
  「你是大法師,還要問我嗎?格得,你為什麼要讓我顯得比傻子更呆?」
  他立刻站起,聲音顫抖。「但妳難道不??妳看不出來??一切都結束了??都不在了
!」
  她坐著,盯著他,想看清他的臉。
  「我沒有巫力,什麼都不剩。我給予??付出??我的一切。為了關閉??所以??所
以完成了,結束了。」
  她想否認他說的一切,但無法做到。
  「像倒出一點水」他說:「在沙地上倒出一杯水。在旱域。我不得不如此,但我現在無
法止渴。一杯水倒在沙漠中,當時、現在,又能改變什麼?沙漠消失了嗎?啊!妳聽??它
曾從那扇門背後對我悄聲低語:聽著!聽著!我年輕時走進那乾旱地,我在那兒與它面對面
,我變成它,我與自己的死亡結合,它給了我生命。水,生命之水。我曾是座噴泉、湧泉,
流洩,給予。但泉水在那兒流不動。我最後所有僅是一杯水,而我必須將它傾倒在沙地上,
在旱溪上,在黑暗中的岩石上。所以不在了。結束了。完成了。」
  她知道的夠多了,從歐吉安與格得本人那兒,她知道他說的那地方,雖然他描述的是景
象,那並非表像,而確是他知曉的真實。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須否認他說的一切,即使那都是
真的。「格得,你沒給自己時間。」她說道:「死而復生是很遠的旅程,就算騎在龍背上也
是。會需要時間的。時間,以及靜謐、沉默、平靜。你受過傷,但會癒合。」
  他良久不語,只立在那兒。她以為她說對了,給了他某些安慰,但他終究再度開口。
  「像那孩子一樣嗎?」
  這句話像銳利無比的刀,她甚至感覺不到刺穿的瞬間。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收養她」他以同樣輕柔平淡的聲調說:「既然知道她再也無法痊癒
,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我想這就是我們正經歷的時代--黑暗的時代、頹圮的時刻、終
結的時分。我想,妳收養她的原因跟我去面對自己的敵人一樣,因為這是妳唯一能做的。因
此,我們必須帶著打敗邪惡的戰利品活在這個新時代。妳帶著燒傷的小孩,我則一無所有。

  絕望以靜謐的聲音平和說道。
  恬娜轉身看著立在門右方暗處的巫杖,但它沒有光芒,從裡到外,完全黑暗。透過大開
的門框,高高淡淡地亮著兩顆星。她看著它們,想知道那是什麼星。她起身摸黑經過餐桌往
門口走去。迷霧升起,只露出幾顆星,她從門內看到的其中一顆,就是在峨團,她的母語稱
為「恬哈弩」的白色夏星。她不知道這裡的人如何以赫語稱呼恬哈弩,也不知道它的真名,
龍稱呼它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母親會如何喚它:恬哈弩,恬哈弩;恬娜,恬娜??
  「格得」她從門口背對屋內問道「誰拉拔你長大?」
  他走到她身旁,也向外望著多霧海空、星辰、凌駕於上的烏黑大山。
  「沒什麼人。」他說:「我母親在我襁褓時去世;有幾個哥哥,但我不記得他們;我父
親是個銅匠;還有我姨媽,她是十楊村的女巫。」
  「像蘑絲阿姨。」恬娜說道。
  「還更年輕。她有些巫力。」
  「她叫什麼名字?」
  他沉默。
  「我不記得了。」他緩緩道。
  過一會兒,他說:「她教我一些真名:獵鷹、遊隼、老鷹、鶚、蒼鷹、雀鷹??」
  「你怎麼叫那顆星?上面高高的、白色的那顆。」
  「天鵝之心。」他說,抬頭望。「在十楊村,人們叫它『箭星』。」
  但他未以創生語說出它的名字,也沒說出女巫教他的隼、獵鷹、雀鷹等真名。
  「我剛剛??在屋裡??說的是錯的。」他輕輕開口:「我不該說話。原諒我。」
  「如果你不願說話,那除了離開你,我還能怎麼做?」她轉身向他。「你為什麼只想著
你自己?總是你自己?出去一會兒」她怒氣沖沖地告訴他「我要更衣睡覺了。」
  他慌張嘟噥著歉意,走了出去,她走向壁龕,脫下外衣上床,將臉埋在瑟魯後頸那絲般
秀髮掩蓋的甜美溫暖中。
  「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
  她對他的怒氣、她愚蠢地否認他說的一切事實,都來自失望。雖然雲雀說了不下數十次
,說已經無能為力,她依然希望恬娜能治癒火傷;雖然恬娜不斷說連歐吉安都無能為力,她
依然希望格得能治癒瑟魯,將手放在那傷疤上,然後一切都將完整無缺,失明的眼睛發亮、
枯爪般的手柔軟、毀棄的人生完整。
  「知道她的人生將會如何??」
  別開的臉龐、驅除邪惡的手勢、恐懼與好奇、黏膩的憐憫與窺伺的威脅,因為傷害招致
傷害??永遠沒有男人的臂彎,永遠不會有人擁抱她,除了恬娜,不會有任何人。他說得對
,那孩子當時就該死去,她應已死。她們應該讓她去那乾涸之土,她、雲雀與亞薇,多事的
老太婆,心軟而殘酷。他是對的,他總是對的。但那些利用她滿足需求與取樂的男人,那些
任她遭利用的女人--他們的確應該打昏她,把她推入火堆燒死,只是做得不夠徹底,最後
手軟了,在她體內留下生命的火花。他們做錯了。而她,恬娜,做的一切也都是錯的。她幼
時已獻給黑暗力量,被祂們吞食,人們任她被吞食。難道她認為,只要跨過海洋、學習其他
語言、成為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只要過著她的人生,她就可以超越原本的她?不再是
祂們的僕人、祂們的食物、任其使用以滿足祂們的需求與遊樂?她身受摧毀,也將遭毀者招
來身旁,成為自身毀壞的一部分、自身邪惡的軀殼。
  孩子頭髮細緻、溫暖、香甜。她窩在恬娜雙臂的溫暖中做夢。她怎麼可能做錯?她被錯
待,永難彌補,但她沒錯。沒有迷失,沒有迷失,沒有迷失。恬娜抱著她安睡,讓夢中光芒
充斥心靈:明亮空氣、龍的名字、星辰的名字、天鵝之心、箭星、恬哈弩。
  ***
  她梳理黑山羊毛皮以取得細緻的內絨毛,好紡成毛線,請織工製成布料:弓忒島絲軟的
羊絨。老山羊以前已被梳理不下千次,也非常喜歡,故緊緊貼靠讓梳齒一拖一拉。梳下的灰
黑絨毛變成一球球軟軟髒髒的雲朵,最後讓恬娜塞進網袋。她梳開山羊耳邊打結的瀏海以示
感謝,友好拍拍牠圓滾滾的肚子。「巴--」山羊叫道,躂躂跑走。恬娜走出圍牧地,來到
屋前,向草原瞥一眼,確定瑟魯還在那兒玩。
  蘑絲教會孩子編織草籃,雖然那殘缺的手非常不靈活,但終於抓到訣竅。她坐在草原中
,未成的作品放在腿上,但她沒做事,她看著雀鷹。
  他站在一段距離以外,靠近崖邊,背向她們,也不知道有人看著他,因為他看著一隻鳥
,一隻年輕紅隼,那隼正盯著草叢中發現的小獵物。牠停滯半空,拍動翅膀,想趕出那隻田
鼠或小老鼠,讓牠嚇得逃回窩裡。男子也同樣專注、飢渴地凝望那隻鳥。他緩緩抬起右手,
平舉約前臂高,然後似乎開口說了什麼。但他的語音被風吹散,紅隼掉頭,發出高亢、刺耳
、尖銳的鳴叫,拔高飛往森林。
  男子放下手臂,凝立不動,看著那鳥。孩子與女子亦不動。只有鳥兒高飛,自由離去。
  ***
  「他曾變成隼,變成遊隼來到我身邊。」一個冬夜裡,歐吉安在爐火邊說道。他告訴她
關於變形咒、變形、法師包桔變身為熊的事。「他從西北方飛向我,落在我腕上。我將他帶
到火邊,他無法說話。因為我認得他,所以能幫他卸下獵鷹之形,重新為人。但他內心總有
一部分是鷹。他村裡稱他為雀鷹,因為野隼會聽從他的話語,到他身邊。我們是誰?身為人
的意義是什麼?在他擁有真名、擁有智識、擁有力量之前,鷹已在他體內。身為人的部分也
是、法師的部分也是,以及更多部分??他已是我們無法命名的。而人皆如此。」
  坐在爐邊望著火焰的女孩聆聽,看到那隻隼;看到那人,看到鳥群飛到他身邊,聽從他
的話語,在命名牠們時,拍擊翅膀飛臨,以銳爪抓住他的手臂;看到自己是隻隼,一隻帶著
野性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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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5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將歐吉安的訊息帶到中谷農莊的買羊人鎮生,某日午後來到法師的屋子。
  「歐吉安大爺已經不在了,妳會賣了他的羊嗎?」
  「可能吧。」恬娜不置可否。她已開始思考,若留在銳亞白該如何過活。歐吉安一如其
餘巫師,受依賴他技力的人供養,這包括弓忒島上每個人。只要他開口,就會有人滿懷感激
地送上他需要的事物,區區薄禮博得法師的好感,的確划算。但他從不要求什麼,反而必須
送出別人提供或逕自留置門口的多餘食物、衣物、工具、家畜、各類生活必需品及擺設。「
我要這些何用?」他會兩手抱滿憤怒吵雜的雞群、一大捆織錦或好幾罐醃甜菜,困惑詢問。
  但恬娜將她的生計都留在中谷。她倉卒離開時,沒想過會留多久。她沒隨身帶著火石私
藏的七片象牙錢,不過在村裡,那筆錢除了用來買地買家畜、與販賣帕猁威毛皮、洛拔那瑞
絲綢給富農及小領主的弓忒港行商交易外,也沒多大用處。火石的農場供給她和瑟魯一切日
常所需,但歐吉安的六頭山羊、豆藤與洋蔥是怡情養性用的,而非必需品。她一直依靠他的
存糧、村民看在他面子上送她的一些禮物與蘑絲阿姨的慷慨過活。昨天女巫才說:「親愛的
,我的環頸雞剛孵化一窩小雞,等牠們開始可以自己吃東西後,我帶兩、三隻給妳。法師不
肯養,嫌牠們笨又吵,但屋前怎麼可以沒有小雞在門口跑?」
  蘑絲自己的雞群的確隨意進出她的大門、睡在她床上,不可思議地為那黑暗、煙霧瀰漫
、臭氣沖天的房子增添更濃烈的氣味。
  「有隻褐白相間的一歲母羊,產的奶很不錯。」恬娜對那尖瘦臉男人說。
  「可能的話,我想買一整群。」他說:「總共只有五、六隻,對嗎?」
  「六隻。你要看的話,牠們都在上面牧地那兒。」
  「我會過去看看。」但他沒移動。雙方當然都不會表現得太急切。
  「看到那艘大船進港嗎?」他說。
  歐吉安的屋子面朝西北,因此只看得到海灣多岩的岬角與雄武雙崖,但在村裡某幾處,
則可沿著通往弓忒港的陡峭道路,直視碼頭及整個港灣。賞船是銳亞白普遍的休閒,通常有
一、兩位老者坐在鐵匠屋後的長椅上,盤據最佳景點,雖然一輩子可能從沒走過那條通往弓
忒港的十五哩彎道,他們依然看著船隻往來,將那奇特卻熟悉的景象當作娛樂。
  「鐵匠兒子說是從黑弗諾來的。他那時在港口採購鐵塊。昨天很晚才進港。他說那艘大
船來自黑弗諾大港。」
  他說話可能只是為了不讓她思考羊群的價錢,狡獪眼神可能只是眼睛天生形狀。但弓忒
這塊窮鄉僻壤,這個只以巫師、海盜、山羊出名的小島,不是黑弗諾大港經常交易的對象,
而「大船」這詞讓她莫名驚慌,或許心煩。
  「他說黑弗諾現在有王了。」買羊人斜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道。
  「這可能是好事。」恬娜說道。
  鎮生點點頭。「或許可以趕走那些外地來的混混。」
  恬娜和善地點了點她外地來的腦袋。
  「但在港裡,或許有些人會不太高興。」他指的是弓忒的海盜船長,近年來,他們完全
控制東北海域,長久以來連結群嶼區中心島嶼的許多商船航程,都遭受擾亂或棄置,因此肥
了海盜,卻瘦了弓忒島民。即便如此,海盜依然是大多數弓忒人眼中的英雄。天知道,說不
定恬娜的兒子就是海盜船上的水手,說不定還比在穩定商船上更為安全。俗話說「寧為猛鯊
,不為馴鯡」。
  「無論如何,總會有人不滿。」恬娜反射地順著話頭接話,但感到非常不耐,因此起身
續道:「我帶你去看羊,你可以自己看看。我們不知道會單賣還是全賣。」然後她帶那男人
到牧地,留他獨自一人。她不喜歡他,雖然他帶來一、兩次壞消息並非他的錯,但他眼光浮
動;她不喜歡他出現,她不會將歐吉安的山羊賣給他,連西皮都不賣。
  他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她自覺心神不寧。她對他說:「我們不知道會不會賣。」說我們
而非我是件蠢事,因為他未要求與雀鷹談話,甚至沒提到他,與女人議價的男人經常這麼做
,尤其在她拒絕他出的價時。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鷹的存在與不存在。歐吉安雖然疏遠、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
害怕,卻依然是他們的法師、村民。他們可能會以雀鷹之名為傲,因為他住過銳亞白,也做
過大事,像是在九十嶼智取龍、將厄瑞亞拜之環從不知名處帶回等等,但他們互不相識。他
來後從未進過村子,只去過森林、野地。她從來沒多想,但他和瑟魯一樣堅決避開村莊。
  他們一定談論過他。這是個村莊,村民都多話,但巫師與法師行事的流言蜚語傳不遠。
事情太詭異,力之子的生活跟他們的比起來太過奇異,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時,每
當有人過度臆測某個暫留的天候師或他們自己的巫師畢椈時,她聽過村民這麼說「算了。他
走他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至於她自己,她留下來照顧、服侍這樣一位力之子,對他們而言亦無可置喙,又是一種
「算了」。她自己也不常去村裡,他們待她稱不上友善,也說不上不友善。她曾住在織工阿
扇的小屋裡、她是老法師的養女、他派鎮生下山找她,這些都沒問題;但她帶那孩子來,臉
孔如此醜陋。誰會自願帶著這樣的孩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什麼樣的女人會是巫師的學生
、巫師的看護?絕對與巫術有關,而且還是外地來的巫術。但話說回來,她曾是中谷那兒的
富農之妻,雖然他已過世,而她是寡婦。不過誰搞得懂那些巫師的行為?算了,最好算了?
?
  她迎面遇上路過花園柵欄的地海大法師,說:「據說有船從黑弗諾城來。」
  他停步不前,動了一動,很快打住,但看來像要轉身而逃,像老鼠躲避獵隼般落荒而逃

  「格得!」她說:「怎麼了?」
  「我不能」他道:「我不能面對他們。」
  「誰?」
  「他派來的人。王派來的人。」
  他的臉倏地死白,如同剛來時一般,同時四處環顧藏身之所。
  他的恐懼如此焦急而毫無防備,讓她只想到如何解救他。「你毋須見他們。如果有人來
,我會趕走他們。進屋裡來,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剛有人來。」他說道。
  「是鎮生,來買羊,我打發他走了。來吧!」
  他跟在她身後,兩人都進了屋,她關上門。
  「格得,他們絕不會傷害你。他們也沒理由這麼做吧?」
  他在桌邊坐下,呆滯地搖搖頭。「不,不。」
  「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麼?」她問道,並非不耐,而是帶著一絲理智的權威。
  他舉起雙手蓋住臉,摩挲太陽穴與前額,垂下頭。「我曾經是??」他說:「我已不是
??」
  他戛然而止。
  她攔住他的話頭,說道:「沒關係,沒關係。」她不敢碰觸他,以免任何彷若憐憫的舉
措加深他的恥辱。她氣他,也為他而怒。「無論你在何處、擁有何種身分,你選擇做什麼或
不做什麼,都與他們毫不相干!如果他們前來窺看,只能帶著好奇離開。」這是雲雀常掛在
嘴邊的一句話,恬娜渴望有個平凡但腦袋清晰的女性陪在身邊。「話說回來,這艘船可能與
你無關。他們可能是將海盜趕回家,哪天王如果終於辦了這事兒,也真不錯??我在櫥櫃後
頭找到幾瓶酒,天知道歐吉安把它們藏了多久,我想我們倆都需要喝一杯,再吃點麵包跟乳
酪。小傢伙吃過飯,跟石南去抓青蛙了,今天晚餐可能有青蛙腿可吃,不過現在先來點麵包
、乳酪,再配上酒。不知道是從哪兒來、誰送給歐吉安,也不知道放多久了。」她就這樣絮
絮叨叨,免除他回答的責任或誤解沉默的尷尬,直到他羞恥感發作危機解除,吃了東西,喝
下一杯陳年溫潤紅酒。
  「恬娜,我最好離開這裡。」他說:「直到學會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
  「到哪兒?」
  「上山去。」
  「像歐吉安一樣流浪嗎?」她看著他。她記得與他在峨團路上行走,譏笑地問他:「法
師常乞討嗎?」而他回答:「是的,不過也會盡力回報。」
  她小心翼翼問他:「你能靠當天候師或尋查師撐一陣子嗎?」她斟滿他的酒杯。
  他搖搖頭,喝口酒,別開頭。「不能」他說:「都不行,這類都不行。」
  她不相信。她想反抗、想否認,想對他說:怎麼可能,你怎麼能這麼說??好像你忘記
了你知道的一切,你從歐吉安那兒、在柔克,還有在旅程中所學的一切!你不可能忘得了那
些真言、真名,不可能忘了如何操控你的技藝!你的力量是你學到的,是你努力得來的!她
吞下這些話,但喃喃道:「我不懂,怎麼可能全部??」
  「一杯水。」他說,輕輕傾倒杯子,彷彿要將它倒乾。一陣沉默後,他說:「我不瞭解
的是,他為什麼要帶我回來。年輕人的善良其實是種殘忍??所以我還在這兒,必須繼續走
下去,直到我能回去。」
  她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但她聽到某種責怪或抱怨的意味,而這樣的話由他說出,分外
令她震驚、氣憤。她嚴厲地回了一句:「是凱拉辛帶你來的。」
  闔上門後的屋內顯得特別昏暗,只有面西小窗邀進午後天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
終於帶著淺影般的微笑,舉起酒杯對她致意。
  「這瓶酒,一定是某位大商賈或海盜船長送給歐吉安的。」他說:「我從沒喝過這麼好
的酒,連在黑弗諾時也沒有。」他把玩厚玻璃杯,低頭看它。「我會幫自己取個名字,然後
穿過山區,朝我老家阿耳河河口及東樹林走。他們現在該在曬稻草,曬稻草與收割時總需要
人手。」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般脆弱、病容消瘦,會雇用他的人無非出於同情或殘忍,而
就算得到工作,他也做不來。
  「路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平靜了」她說:「最近幾年,到處都有小偷跟匪幫。鎮生那傢
伙叫那些人是『外地來的混混』,但無論如何,單獨旅行已經不安全了。」
  她透過暮色看著他的反應,突然驚覺:從來毋須懼怕旁人是何種感覺?需要學習如何害
怕又是什麼感覺?
  「歐吉安也到處??」他開口道,又抿住嘴,他想起歐吉安是法師。
  「島南邊」恬娜說道:「很多人放牧,綿羊、山羊、牛群都有。他們會在長舞節前把牲
口趕上山放牧,直到雨季開始。他們經常需要趕牧人。」她喝口酒,嚐起來像龍的名字。「
但你為什麼不能待在這裡?」
  「不能待在歐吉安這兒,他們必定先來此找我。」
  「他們來了又如何?他們會要你做什麼?」
  「成為我曾是的那人。」
  聲音中的淒寥讓她一凜。
  她沉默,試圖憶起握有力量、身為被食者、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的感覺,然後失去一切
、拋棄一切,成為只是恬娜,只是她自己;她回想曾經站在女性生命巔峰,有夫有子,然後
失去一切,年華老去,淪為寡婦,毫無力量。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不瞭解他的羞恥
,或恥辱帶來之痛苦。或許只有男人會如此感受,而女人習於羞恥。
  或許蘑絲阿姨是對的,核肉消失時,殼也空了。
  女巫之言,她想。為了轉移他跟自己的注意力,也因為溫潤炙熱的酒液讓她的思緒、舌
頭更為急躁,她說:「你知道嗎?我想過那時歐吉安願教導我,但我不肯繼續,卻找個農夫
嫁了,我那樣做時就想--我結婚那天還在想--格得聽到可會氣極了!」她邊說邊笑。
  「的確。」他說道。
  她等待。
  他說道:「我很失望。」
  「生氣。」她說。
  「生氣。」他說。
  他為她斟滿酒。
  「我當時還有力量,能識得力量。」他說:「而妳??妳在那可怕的地方,那座大迷宮
,在那黑暗中發光??」
  「好吧,那你說,我該拿我的力量和歐吉安試著教導我的知識怎麼辦?」
  「用。」
  「怎麼用?」
  「像魔法技藝的用法。」
  「誰用?」
  「法師。」他略帶痛苦地說。
  「魔法意謂巫師與法師的技術、技藝?」
  「還能有什麼意思?」
  「永遠只能有這個意思嗎?」
  他思索,抬起頭來瞥了她一、兩眼。
  「歐吉安在火爐那邊教導我古語字詞時」她說:「它們在我口中就如同在他口中一樣困
難、一樣簡單,彷彿學習我出生前便使用的語言。但其餘民間法術、巫力符文、咒語、規則
、召喚力量,對我來說都是死的,是別人的語言。我以前常想,你可以給我戰服,讓我手持
長槍、長劍、配羽等等,全副武裝,但那都不適合我,對不對?我拿把劍做什麼?這樣就會
讓我成為英雄嗎?我只會是個穿著不合身衣服的我,連路都走不動。」
  她啜一口酒。
  「所以我脫下一切」她說道:「穿起自己的衣服。」
  「妳離開歐吉安時,他說了什麼?」
  「歐吉安通常說什麼?」
  這句話又引出淺影般的微笑,他沒說話。
  她點點頭。
  過一會兒,她輕輕道:「他收容我,因為是你將我託付給他。在你之後,他便不想收任
何學徒,而為了你、應你所求,他才會接納一名女子。但他愛我、尊重我,我也愛他、敬重
他。只是他給不了我要的,我也拿不起他給的,他知道。不過,格得,他看到瑟魯時完全不
一樣,在他過世前一天。力量會識得力量--你這麼說,蘑絲也這麼說。我不知道歐吉安看
到什麼,但他說:『教導她!』然後他說??」
  格得等待。
  「他說:『人們會怕她。』然後說,『教導她一切!別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我
怎麼可能知道?如果我當初留在他身邊,我可能會了解,我可能可以教她。但我想,格得會
來,他會知道。我那被錯待的孩子,他會知道該教她什麼、她需要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他非常低沉地說:「我看到--在那孩子身上我只看到--胡作非為的
邪惡。」
  他飲盡杯中酒。
  「我什麼都給不了她。」他說。
  門上響起敲門聲。他立刻無助地轉身站起,找尋藏身處。
  恬娜走到門口,開了一條縫,還沒看到就聞出是蘑絲阿姨。
  「村裡來了男人。」老婦誇張地悄聲道:「好幾個光鮮的人從港口來,搭乘人家說來自
黑弗諾城的大船。有人說是來找大法師。」
  「他不想見他們。」恬娜很軟弱地說道。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想也是。」女巫說道。然後,在一陣期待的沉默後「那他在哪裡?」
  「這裡。」雀鷹說,走到門口,將門打開些。蘑絲瞄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他們知
道我在哪嗎?」
  「我什麼都沒說。」蘑絲說道。
  「如果他們來」恬娜說道:「你只要叫他們走就好??畢竟你是大法師??」
  他跟蘑絲都沒聽她說話。
  「他們不會來我家的。」蘑絲說:「你想來,就來吧。」
  他跟著女巫離開,只看了恬娜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那我該跟他們說什麼?」她質問。
  「什麼都別說,親愛的。」女巫說。
  石南跟瑟魯從沼澤回來,網袋裡裝了七隻死青蛙,恬娜忙著割下蛙腿、剝皮,當捕獵者
的晚餐。她剛結束工作,就聽到外面的人聲,抬起頭,看到大開的門外有人站著:戴帽子的
男人、一閃金色、一抹亮光??「葛哈女士嗎?」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問道。
  「進來吧!」她說。
  五名男子進了屋內,在低矮屋中人數看起來有兩倍多,個個高大英挺。他們環顧四周,
而她看到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
  他們看到一位婦人站在桌前,握著一把長尖刀,桌上放著一塊砧板,砧板旁放著一小堆
裸露的白綠色蛙腿,另一旁是堆肥胖胖、血淋淋的死蛙。門後陰影中躲藏著某個東西,是個
小孩,但扭曲、變形,只有半張臉、枯爪手。在唯一一面窗戶下,壁龕裡的床上坐著一名高
大削瘦的年輕女子,張大嘴盯著他們。她雙手沾滿血水、污泥,潮濕的裙子泛著沼澤泥水味
。她發現他們看到她時,試著用裙子遮住臉,而露出大腿。
  他們避不看她,也不看那孩子,只剩拿著死蛙的婦人。
  「葛哈女士。」其中一人重複道。
  「我是。」她回道。
  「我們來自黑弗諾,受王派遣而來」彬彬有禮的聲音說道。逆著光,她看不清楚他們的
臉。「想找大法師,弓忒的雀鷹。黎白南王將於秋分之際舉行加冕,還望大法師,王的尊主
與至友,陪同準備加冕事宜,若蒙同意,也請為王加冕。」
  那男子說話沉穩合禮,彷彿面對宮中仕女。他身穿樸素的皮革長褲與一件亞麻衫,雖因
從弓忒港一路爬坡而滿沾塵土,但看得出質料極好,在咽喉處繡有金線。
  「他不在這兒。」恬娜說道。
  村裡男童從門口探進、退縮,又探頭進屋,然後大叫跑走。
  「葛哈女士,也許您願告訴我們他的行蹤。」那男子說道。
  「我不能說。」
  她看著他們一行人,起先感到恐懼,也許是受雀鷹的慌亂感染,抑或看到陌生人而引起
的愚蠢不安,但逐漸消退。她站在歐吉安的屋內,很明白為什麼歐吉安從未懼怕大人物。
  「你們大老遠過來一定很累了」她說:「要不要坐一會兒?我有點酒,讓我先把杯子洗
起來。」
  她端著砧板走到壁櫃,把蛙腿收進櫥櫃,將殘餘刮倒入餿水桶(石南會提去給織工阿扇
餵豬),在水槽洗淨雙手、手臂與刀子,倒入清水,沖洗她跟雀鷹剛用過的兩隻只玻璃杯。
櫃子裡還有一隻玻璃杯和兩隻沒有手把的陶杯。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為訪客倒酒,瓶中餘酒
恰好足夠他們享用一輪。他們對望,沒有坐下,椅數不足正好作為藉口,但作客之道讓他們
不得不接受她送上的酒。每人一面禮貌地喃喃道謝,一面從她手中接過玻璃杯或陶杯。向她
舉杯致意後,他們啜飲一口。
  「天哪!」一人讚道。
  「安卓群嶼,晚收年。」另一人睜圓眼睛說道。
  第三人搖搖頭。「安卓群嶼,龍年。」他嚴肅地說。
  第四人點點頭,然後崇敬地又啜了一口。
  第五人,也就是首先開口的人,將手中陶杯對恬娜再次高舉,說道:「女士,您以皇室
佳釀款待。」
  「這是歐吉安的。」她說「這曾是歐吉安的房子,現在是艾哈耳的。諸位大人知道吧?

  「是的,女士。王派我等前來此處,因為王認為大法師會來此地,而屋主去世的消息傳
到柔克及黑弗諾時,王更為確信。然而是龍將大法師從柔克帶走。自那時起,既無隻字片語
,也無派差傳訊予柔克或王。王的心意乃是想確知大法師是否身在此處,是否一切安好;這
也是我等眾人所企願。女士,他到過此處嗎?」
  「我不能說。」她說,但這是拙劣又重複的謊言,她看得出來這些人都這麼認為。她挺
直背脊,走到桌後。「我的意思是,我不願說。我想如果大法師希望來,他就會來;如果他
不希望被找到,你們就找不到他。你們自然不會違抗他的意願,硬逼他出現。」
  其中最年長、最高大的男子說:「王的意願就是我們的意願。」
  最先發言者較為安撫地說:「我們只是信使。王及諸島大法師之間的事,我們無權過問
,我們只求將訊息帶到,同時獲得回音。」
  「如果可以,我會負責將你們的訊息傳達給他。」
  「回音呢?」最年長的男子質問道。
  她什麼都沒說。最先發言者說道:「銳亞白領主聽說我們的船艦抵達,便盡地主之誼,
因此我們會在領主宅邸盤桓數日。」
  她莫名感覺彷彿被設下陷阱,或被絞繩縮緊。雀鷹的脆弱,他對自己弱點的感受影響了
她。心煩意亂之下,她利用她的外表--表面上只是守分的婦人、中年主婦。但這真的只是
表面嗎?這也是事實,甚至比巫師的偽裝變形更微妙。她俯首,說道:「這比較適合大人貴
體。我們這兒的生活非常儉樸,像老法師當年一樣。」
  「而且喝著安卓群嶼的酒。」那名認出酒漿來歷的人,眼神明亮,外貌英俊,帶著迷人
微笑說道。她繼續扮演她的角色,頭頸低垂。但在他們向她告別,魚貫而出時,她知道無論
她表面像什麼或實際是什麼,即便他們現在不知道她就是「環之恬娜」,也很快就會知道,
因此也會知道她認得大法師本人;而如果他們下定決心要找出他的下落,嚮導非她莫屬。
  他們離開後,她大呼一口氣。石南也如法炮製,終於閉上一直大張的嘴。
  「真難得。」她以深沉、全然滿足的語調說道,然後出去看山羊跑哪兒去。
  瑟魯從門後角落跑出,她剛剛用歐吉安的巫杖、恬娜的赤楊杖、自己的榛樹棍,為自己
組個小小屏障,與陌生人完全隔離。自他們來到此處後,緊繃、閃躲側身走動、不敢抬頭、
低俯燒毀的半臉藏於肩頭,那些她早早丟棄的姿態又重新出現。
  恬娜走到她身邊跪下,將她抱在懷中。「瑟魯,他們不會傷害妳。他們沒有惡意。」
  孩子不肯看她。她像塊木頭般地讓恬娜抱著。
  「妳如果不願意,我就不再讓他們進屋。」
  過一會兒,孩子在她懷裡動了動,以沙啞濃重的聲音問她:「他們要對雀鷹做什麼?」
  「什麼都不會做。」恬娜說道:「不會傷害他!他們??他們是想來榮耀他。」
  但她已了解,他們想榮耀他時,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否認他的損失、否認他因喪失
而生的哀傷,強迫他以他不再是的身分行動。
  她放開孩子,瑟魯走到壁櫥,拿出歐吉安的掃把,很吃力地掃著黑弗諾男人腳踏之處,
掃走他們的足印,將足印的灰塵掃出門,掃下臺階。
  看著她,恬娜做了決定。
  她走到放著歐吉安三本大書的書櫃前翻找,發現幾枝鵝毛筆,一瓶半乾的墨水,但半張
紙或羊皮紙都沒有。她咬了咬牙,很不情願如此對待書這般珍貴物件--她在符文書空白末
頁輕劃,撕下一段紙條。她坐在桌前,沾濕筆尖,開始書寫。不足的墨水跟字詞都讓她難以
下筆。自她坐在同一張桌前、歐吉安在她身後看望,教導她赫語符文與巫力符文後二十五年
來,她幾乎什麼都沒寫過。她寫道:
  往中古到清溪的橡木農莊
  說葛哈派去照看花園跟羊
  書寫與重讀花了她幾乎同等時間。這時瑟魯已掃完地,在旁非常專心看著。
  她加了兩個字:
  今晚
  「石南在哪兒?」她問孩子,將紙片一摺再摺。「我要她把這拿到蘑絲阿姨的房子。」
  她渴望自己去,去見見雀鷹,卻不敢讓別人看到她去,以免他們正盯著她,等她領他們
找到他。
  「我去。」瑟魯悄聲道。
  恬娜敏銳地看了她一眼。
  「妳必須自己去,瑟魯,穿過村子。」
  孩子點點頭。
  「只能交給他!」
  她再點點頭。
  恬娜將紙片塞進孩子口袋,抱著她,吻她,放她走。瑟魯去了,不再蹲踞斜行,而是自
由奔跑、飛躍。恬娜看著她消失在昏暗門外的暮光中,心想,像鳥兒、像龍、像孩子般飛躍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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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瑟魯很快便帶著雀鷹的回覆返家:「他說他今晚就走。」
  恬娜滿意地聽著消息,慶幸他接受她的計畫,能遠離他害怕的訊息跟信使。但等她用蛙
腿大餐餵飽石南跟瑟魯,把瑟魯抱上床,唱歌讓她熟睡後,她在無燈無火下獨坐,心情開始
沉重。他走了。他不夠健壯,他迷惘而不確定,他需要朋友,她卻要他離開已是朋友與願意
成為朋友的人。他走了,但她必須留下,引開獵犬,至少要知道他們打算留在弓忒還是返回
黑弗諾。
  他的驚慌,以及她對這份驚慌的順從,開始顯得如此不合情理,甚至讓她認為他離開也
同樣不合情理、不可能。他會善用智慧,躲在蘑絲家,因為整個地海中,這是王最不可能去
找大法師的地方。他最好待在那兒直到王的使者離開,然後就可以回到歐吉安的房子,他歸
屬之處,一切將會繼續,她照顧他直到他精力回復,他給予她親密陪伴。
  門口的影子遮蔽了星辰。「噓!醒著嗎?」蘑絲阿姨走進屋內「好啦,他出發了。」她
如同謀般興奮說道「走老林道。他說他明天會穿過森林到通往中谷的路,一路走過橡木泉。

  「很好。」恬娜說道。
  蘑絲比平常更大膽地自顧自坐下。「我給了他條麵包和一點乳酪在路上吃。」
  「謝謝妳,蘑絲,妳真好心。」
  「葛哈夫人」蘑絲在黑暗中的聲音又帶著她誦咒與施法時的吟唱語調「親愛的,我一直
想就我能力所及告訴妳一些事,但我知道妳曾與大人物同行,也曾身為其中之一,每次想到
這兒,就不敢再開口。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妳學會符文、太古語,還有在異邦向那些
智者習得的所有知識,妳還是不會知道。」
  「沒錯,蘑絲。」
  「那就好。所以我們說到那些女巫識得女巫、力量識得力量的事時,我也講了,那個已
離開的人,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他現在都不是法師了,只是妳否認這點。但我說對了,是不
是?」
  「是的。」
  「哎,我說對了。」
  「他自己也這樣說。」
  「他當然會這樣說。我可以說他那個人啊,不會說謊,不會說東說西搞得人頭昏腦脹,
也不會沒牛還試著趕車。但我很坦白說,我很高興他不在了,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回事
兒,所以已經行不通,再也行不通了,就這樣。」
  除了「沒牛還試著趕車」這段,恬娜完全不懂蘑絲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
害怕」她說:「哎,我是知道一些,但我不瞭解,為什麼他會感到如此羞恥,但我知道他認
為他應該死。我知道我對生存所知的一切,就是有事要做,也有能力去做;那是喜悅、榮耀
,一切。而如果不能再做那些事,或是那些事被剝奪了,那還有什麼用呢?人一定得有什麼
??」
  蘑絲傾聽點頭,彷彿受益良多,但隨即又說:「一個老頭兒突然變得像個十五歲男孩,
一定是件怪事兒。」
  恬娜幾乎要問:「妳在說什麼啊,蘑絲?」卻莫名住口。她發現她一直豎直耳朵,等著
格得從山中漫遊回到屋內,她等著聽到他的聲音,她的身體否認他離去的事實。她突然瞥向
蹲坐在歐吉安火爐旁椅子上,包在一團黑暗中的女巫。
  「啊!」她說道,許多思緒突然同時湧入她腦海。
  「難怪」她說:「難怪我從來沒有??」
  在頗長一段靜默後,她說:「他們??巫師??這是個咒法嗎?」
  「當然是,當然是,親愛的。」蘑絲道:「他們對自己下咒。有人說他們做了交易,像
反過來的婚約,有誓言之類的,以獲得力量,但我覺得這聽起來不太對,就像是跟太古力打
交道,而非真正女巫所做之事。老法師跟我說他們沒做這類事兒,不過我知道有些女巫會這
麼做,也沒什麼壞處。」
  「養大我的那些人就這麼做,發誓守貞。」
  「喔,對了,妳跟我說過,沒男人。還有那些『太堅』。太可怕了!」
  「但為什麼,為什麼??我從沒想過??」
  女巫大聲笑道:「這就是他們的力量啊,親愛的。妳不會想到!妳不能!他們一旦施了
法,也就不會想到。怎麼可能呢?放掉力量嗎?不行的,可不是嗎,不行的。一分耕耘一分
收穫,所有人都該這樣。所以那些男巫知道,那些力之子,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但妳
知道,要男人不當男人是很不自在的,就算他能把太陽從天上叫下來也一樣。所以他們用束
縛咒把這事完全拋到腦後,也真的做到了。就算現在時日不好,咒文常常出錯啦,但我還沒
聽過哪個巫師打破這咒文,用力量滿足自己的肉慾,就連最糟的巫師也不敢。當然,還是有
那些會用幻術的,不過他們只是自欺欺人;還有些成不了氣候的小男巫,會耍耍巫術的那種
,他們會試著對村婦施迷惑咒。但在我看來,這些小咒語都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兩種力
量都一樣大,互不侵犯。我是這麼想。」
  恬娜坐著思索,深陷其中。終於她說道:「他們將自己隔絕起來。」
  「哎,巫師必須如此。」
  「但妳沒有。」
  「我?我只是個老女巫啊,親愛的。」
  「多老?」
  一分鐘後,蘑絲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一絲笑意:「老到不會去惹麻煩了。」
  「但妳說過??妳未曾禁慾。」
  「那是什麼意思,親愛的?」
  「像巫師那樣。」
  「喔,沒有。沒有,沒有!沒什麼值得看的,但我知道怎麼看他們??那不是巫術,妳
知道,親愛的,妳知道我在說啥??拋個眼色,然後男人一定會過來,就像烏鴉一定會呀呀
叫一樣。可能一天、兩天,或三天後,他會來我這兒,『我家狗兒需要治病』、『我需要草
藥茶給我奶奶喝』,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如果我夠喜歡他們,他們說不定可以如願。至於
愛,想得到愛--我不是那種人。也許有些女巫是,但我要說她們污衊了自己的技藝。我為
錢施展技藝,但我從愛中享受歡愉,我是這麼想的。不過也不全是歡愉。我曾迷戀這裡某個
男人好久,好幾年,他長得很好看,但心地又硬又冷。他早死了,他就是那個後來搬回來住
的鎮生的老爹,妳知道他是誰嘛。哎,我那時對那男人醉心到用盡自己所有技藝,在他身上
下好多迷咒,但都白費了。什麼都沒有。蘿蔔擠不出血來。當初我會在還年輕時來銳亞白,
就是因為在弓忒港惹了男人的麻煩。我不能提這些,因為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有力量
的是他們,不是我!他們不要兒子跟我這樣一個普通女孩混在一起,他們叫我骯髒的蕩婦。
如果我沒逃上這兒來,他們會把我解決掉,就像殺隻貓一樣。但是,哎喲,我多喜歡那小子
啊,他圓潤光滑的手臂跟腿,黑亮的大眼睛,即使這麼多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兩人在黑暗中默坐許久。
  「蘑絲,妳有男人時,得放棄妳的力量嗎?」
  「完全不用。」女巫自滿地說。
  「但妳說過,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難道在這方面,男人與女人不同?」
  「親愛的,有什麼是一樣的嗎?」
  「我不知道。」恬娜說:「我覺得大多數差別是我們自己造成的,然後又抱怨連連。我
不認為『魔法技藝』、力量,對男巫或女巫有什麼差別--除非力量本質不同,或是技藝不
同。」
  「親愛的,男人付出,女人收穫。」
  恬娜坐著,沉默但不滿意。
  「跟他們比起來,我們好像只是點小力量。」蘑絲說:「但這力量來自很深的地方,根
深柢固。像叢老黑莓一樣。巫師的力量或許就像棵樅木,又大又高又偉大,但暴風雨一吹就
倒了;黑莓叢可是殺不死的。」她發出母雞般咯咯笑聲,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所以啦!
」她有力地說:「就像我說的,或許他走了好,否則鎮上的人會開始嚼舌根。」
  「嚼舌根?」
  「妳是個節操端正的女人,親愛的,節操就是女人的財富。」
  「女人的財富。」恬娜再次漠然重複,然後說道:「女人的財富、女人的寶藏、女人的
私藏、女人的價值??」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伸展背脊、雙臂。「像找到山洞的龍,為寶藏
私藏建造堡壘,求取安全,所以睡在寶藏上,變成了寶藏。收穫、再收穫,永遠不付出!」
  「哪天妳失去節操時」蘑絲淡然說:「妳才會瞭解它的價值。它不是一切,不過很難替
代。」
  「蘑絲,妳會願意放棄女巫身分以換取節操嗎?」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蘑絲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知道。我有某方面
的天分,但少了別的。」
  恬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被這舉措嚇到的蘑絲站起身來,微微退縮,但恬娜把
她拉前,吻了她的臉頰。
  老婦舉起一隻手,怯生生摸了恬娜的頭髮一下,像歐吉安曾做那般。然後她自恬娜懷裡
抽身,嘟噥著該回家了,動身走到門口,又問:「有這麼多外地人在這兒,妳想要我留下來
嗎?」
  「回去吧。」恬娜說道「我很習慣外地人了。」
  ***
  那晚,她躺著入睡時,再次進入充滿風和光芒的深淵,但這次光芒霧濛濛,帶著紅色、
橘紅色、琥珀色,彷彿空氣正在燃燒。她同時在又不在此元素中;飛在風中,又成為風。風
的吹拂、自由的力量,沒有聲音在呼喚她。
  ***
  早晨,她坐在門階前梳整頭髮。她不像許多卡耳格人擁有金髮--她膚白但髮黑,現在
依然烏黑,幾乎沒有一絲灰髮。既然格得不在,她節操也保,她決定今天的工作就是洗衣服
,順便用些洗滌用的熱水洗頭。她在太陽下曬乾長髮,梳整。在炎熱風大的早晨,火花隨著
髮梳在飛舞的髮尾劈啪作響。
  瑟魯走到她身後看著。恬娜轉身,發現她專注到幾乎全身發顫。
  「怎麼了,小鳥兒?」
  「火飛出來。」孩子說,帶有恐懼或亢奮。「滿天都是!」
  「這只是從我頭髮冒出的火花而已。」恬娜說道,有點驚訝。瑟魯在微笑,而她不記得
以前看過這孩子微笑。瑟魯伸出雙手,完整的及燒傷的手,彷彿要碰觸、跟隨某種圍繞恬娜
鬆軟飄飛秀髮的飛舞軌跡。「火,都飛出來了!」她重複道,然後笑出聲。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問瑟魯如何看她、看整個世界,繼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無法
知道,以一隻燒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麼,而歐吉安的話「人們會怕她」回到她耳邊。但她毫
不懼怕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梳理長髮,讓火花飛舞,再次聽那細小沙啞的快樂笑聲。
  她洗淨床單、擦碗布、她的內衣、替換的洋裝與瑟魯的洋裝,然後(確定山羊都關牢在
牧地羊圈後)把衣物平鋪在草原乾草上曬乾,用石頭壓住,因為風很強勁,帶著一絲暮夏的
狂野。
  瑟魯正在成長。以大約八歲的年紀來說,她仍十分瘦小,但在前兩個月,傷終於癒合,
不再疼痛後,她更勇於到處玩耍,也吃得更多。很快,雲雀所送的,原本屬於她五歲小女兒
的舊衣,就要穿不下了。
  恬娜想,她可以到村裡拜訪織工阿扇,看看他有沒有一兩塊零頭布,讓她用餵豬的餿水
交換。她想幫瑟魯縫些衣物穿,也想探望老阿扇。歐吉安過世與格得病養,讓她與村裡熟人
疏離。(她確認瑟魯跟石南在一起,然後往村子出發,一面心想)他們兩人像往常一般,將
她拉離她知曉的一切,包括她知道該如何做的事,與她選擇生活的世界--沒有王與后,沒
有超凡力量與征服,沒有高等技藝、旅程跟冒險,只有平凡人做平凡事,如結婚、養孩子、
種地、縫紉、洗衣。她帶著一絲報復思索,好似要把思緒射向此刻前往中谷途中的格得。她
想像他走在路上,接近她跟瑟魯曾共眠的小山谷;她想像那纖瘦灰髮男子獨自沉默行走,口
袋裡放著女巫給的半條麵包,心裡放著沉沉一擔愁苦。
  「也許該是你發現的時候了。」她想著「輪到你該曉得自己在柔克可沒學得無所不知!
」正當她如此在腦海裡對他說教時,另一個影像插入:她看到格得附近有個之前在路上等著
她跟瑟魯的男人。她不由自主說:「格得,小心!」擔心他,因為他連棍子都沒拿。她看到
的不是那個嘴上長毛的大塊頭,而是另一個戴皮帽的年輕男人,那個盯視瑟魯的男人。
  她抬起頭,看著阿扇房子旁的一間小屋,她當年在此處的住所。在她與房子之間有個人
走過,正是她剛記著、想像的人,那個戴皮帽的男人。他經過村屋門口,走過織工屋前,沒
看到她。她看著他毫不遲疑走過村裡的街道。他要不是往山路的轉彎口走,就是朝大宅去。
  恬娜不加思索遠遠尾隨在後,直到看清他轉向何處。他上了山,往銳亞白領主宅走去,
而非格得選擇的道路。
  她立時轉身,去探望老阿扇。
  雖然阿扇像許多織工一樣,幾乎離群索居,但仍以他害羞的方式對當年的卡耳格女孩表
示善意,隨時準備保護她。她想,多少人保護過她的節操啊!現在幾乎眼盲的阿扇收了名學
徒,擔負大部分紡織工作。他很高興有客來訪。他彷彿行早朝般坐在一張老舊木雕椅上,頭
上掛著他通名的由來:一把非常大的漆畫扇,是他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這是一名慷慨的海盜
給他祖父的謝禮,因為他為他趕製船帆。這把扇子掛在牆上公然展示。恬娜再度看到這把扇
子,扇面上身著燦爛玫瑰色、翡翠色、碧藍色服飾的精細男女畫像,以及黑弗諾大港的高塔
、橋樑、旌旗,立時讓她感到熟悉。來銳亞白的訪客經常被帶來看這把扇子,眾人都同意,
這是整個村子裡最貴重的東西。
  她欣賞扇子,知道這會讓老人非常高興,也因它的確非常美麗。然後他說道:「妳在過
往旅行途中,沒看過多少這樣的好東西吧?」
  「沒有,沒有。整個中谷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她說道。
  「妳住在我村屋時,我有沒有讓妳看另一面?」
  「另一面?沒有。」聽到這回答,老翁說什麼都要拿下扇子,不過得是她爬上去,小心
翼翼解下扇子,因為他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緊張地指揮她,她將扇子放在他手中,
他老眼昏花地檢視,半閉雙眼以確定扇骨可自由滑動,然後收起扇子,轉面,交給她。
  「慢慢打開。」他說。
  她依言展開。扇摺緩移,龍也同樣緩移。淡雅細緻地繪在泛黃絲綢上的是淺紅、藍、綠
色龍群移動、群聚,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眾在雲間、山巒間。
  「把它舉起來,對著光。」老阿扇說道。
  她照做,然後看到光線穿透扇子,讓兩幅畫合而為一,雲朵及山巒化為城中高塔,男女
背有龍翼,龍亦以人眼望出。
  「妳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現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腦海裡。我沒讓太多人看。」
  「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給老法師看」阿扇說道:「但忙著忙著就忘了。」
  恬娜再次將扇子迎光轉動,然後將它照舊架好。龍隱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著帶她出去看他養的一對豬,長得十分健壯,慢慢養胖,打算秋季製成香腸。他
們討論了石南提餿水的缺點。恬娜問他,能不能要塊零頭布幫小孩做件洋裝,他非常樂意,
為她拉出一大匹細緻亞麻布;而他的學徒,一名年輕婦女,在寬大織布機上蹙眉埋首工作,
彷彿將他的孤僻連同技藝一併學起。
  走路回家時,恬娜想,讓瑟魯坐在那織布機面前,便足以謀生。雖然大部分工作時間很
枯燥,不斷重複相同動作,但紡織是門高尚手藝,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貴的藝術。所有人
都認為,織工因常關在門內工作,所以比較害羞、經常未婚,但他們依然受尊敬;而且,在
屋內的織布機前工作,瑟魯便毋須讓人看到她的臉。只是那隻枯爪般的手呢?那隻手能丟梭
子、排織線嗎?
  難道她要躲一輩子嗎?
  但她還能怎麼辦?「知道她的人生會如何??」
  恬娜要自己想點別的事情,想她要做的洋裝。雲雀女兒的洋裝用家裡的粗糙手織布做成
,跟泥土一樣樸素。她或許可以把這塊布一半染黃,或用沼澤的紅茜草根染紅,然後搭配一
片白色圍裙或罩裙,綴上花邊。難道這孩子就該藏在黑暗中的織布機前,裙子上永遠沒有花
邊嗎?如果她小心裁剪,應該還餘足夠的布做件襯衣和第二條圍裙。
  「瑟魯!」近家門時,她喊。她離開時,石南與瑟魯都在金雀花牧地裡。她又喊了一次
,想給瑟魯看布料,告訴她洋裝的事。石南從泉屋後走出,用繩子拖著西皮。
  「瑟魯在哪兒?」
  「跟妳在一起。」石南回答如此平靜,以致恬娜開始四下張望,直到她了解,石南完全
不知道瑟魯在哪兒,只是說出自己所希望。
  「妳把她留在哪兒?」
  石南完全不知道。她以前從未讓恬娜失望,似乎了解瑟魯必須像山羊一樣隨時照看。但
或許一直明白這點的是瑟魯,所以讓別人隨時看得到她?恬娜如此想,而石南既然無法提供
明確指引,她只好開始四處尋找、呼喚孩子,卻毫無回音。
  她盡可能遠離懸崖邊。從她們到這裡第一天起,她就對瑟魯說過,因為單眼視力無法明
確判斷距離或深淺,所以絕不可以單獨走到屋下陡峭草原,或沿北邊陡崖走。孩子聽了她的
話,她一直都很聽話。或許小孩子健忘?但她不會忘記的。她可能不知不覺靠近崖邊?她一
定去了蘑絲家,沒錯,因為昨晚她獨自去過,她會再去那兒。一定是。
  她不在那裡。蘑絲沒見到她。
  「我會找到她,我會找到她,親愛的。」她安慰恬娜,但她未依恬娜期望,沿著林徑上
山找人,而是開始結起頭髮,準備施尋查咒。
  恬娜跑回歐吉安屋內,一再呼喚。這次她望向屋下陡峭草原,希望看到一個小小身影蹲
在大石邊嬉戲。但她只看見大海在逐漸崩落的草原彼端,漆黑且波紋連連,讓她感到暈眩而
沮喪。
  她走到歐吉安墓邊,然後更深入一小段林徑,叫喚。她穿過草地折返時,那隻紅隼正在
上次格得看牠打獵的同一點盤旋狩獵。這次牠俯衝、攻擊,利爪抓著某隻小動物飛起,往森
林快速飛去。牠要去哺育雛鳥,恬娜想。經過曬在草地上的衣物時,各種思緒非常清晰明確
地穿過她腦海:衣服乾了,該在天黑以前收拾;她必須更仔細搜尋屋子附近、泉屋、擠奶棚
。這是她的錯,都是因為她想把瑟魯變成織工、把她關到黑暗中去工作、要她保有節操,才
會讓這一切發生。歐吉安說「教她,教她一切,恬娜!」時;她知道不能彌補的錯誤必須昇
華時--她知道那孩子託付予她,她卻失職、背信,失去她,失去這唯一最大的贈禮。
  她進到屋內,搜遍屋舍中每條走廊,再次探頭進壁龕,還繞過另一張床,最後口乾舌燥
,為自己倒了杯水。
  門後立著三根木棍。歐吉安的巫杖與拐杖在陰影中移動,其中一道影子說:「在這裡。

  孩子蹲踞在黑暗角落中,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起來不比小狗大多少,頭埋到肩膀裡,手
臂與腿緊緊曲起,唯一的眼睛閉著。
  「小鳥兒,小燕子,小火苗,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有人對妳做了什麼?」
  恬娜抱著如岩石一般閉縮僵硬的小小身體,在臂彎中輕輕搖晃。「妳怎麼可以這樣嚇我
?妳怎麼可以這樣躲著我?我好生氣啊!」
  她哭泣,淚珠落在孩子臉上。
  「喔,瑟魯,瑟魯,瑟魯,不要躲著我!」
  一陣顫慄竄過糾結四肢,終於慢慢放鬆。瑟魯動了動,突然攀住恬娜,將臉埋入恬娜前
胸與肩膀間的凹隙,更用力攀著,死命抓緊恬娜。她沒哭,她從不哭,或許她的淚水已經烤
乾了。她沒有淚水,但發出一段長長的哀鳴啜泣。
  恬娜抱著她,搖著,搖著。非常、非常緩慢地,緊繃的握力開始鬆弛,頭穩穩枕在恬娜
胸前。
  「告訴我。」女人喃喃道,孩子軟弱、粗啞地悄聲道:「他來了。」
  恬娜最先想到格得,而她仍因恐懼而靈敏的思緒一發現這點,發覺「他」對她來說是誰
後,順道挖苦地笑了笑,繼續搜尋。「誰來了?」
  沒有回答,只有一股由內而發的顫抖。
  「一個男人」恬娜輕輕說:「戴皮帽的男人。」
  瑟魯點點頭。
  「我們在往這裡的路上看過他。」
  沒有反應。
  「那四人??我對他們發火的人,記得嗎?他是其中之一。」
  但她想起瑟魯當時一如平常在陌生人前,頭壓得低低,藏起燒傷部分,不敢抬頭。
  「瑟魯,妳認得他嗎?」
  「認得。」
  「是妳??是妳住在河邊營帳時認得的?」
  頭點了點。
  恬娜的手臂環緊她。
  「到這兒?」她說,同時所有恐懼變成憤怒,變成火棒般燃燒她全身的憤怒。
  她發出似笑的聲音:「哈!」然後想起凱拉辛,如凱拉辛的笑聲。
  但對人類及女人來說,不是這麼容易。這簇火必須收斂。必須安慰孩子。
  「他看到妳了嗎?」
  「我藏起來。」
  恬娜順著瑟魯的頭髮,終於說:「瑟魯,他永遠碰不到妳。聽我說,相信我:他再也不
會碰觸妳,他再也看不到妳,除非我跟妳在一起,而到時他得應付我。妳懂嗎?我的寶貝,
我的珍寶,小心肝?妳不必怕他,妳不能怕他。他要妳怕他,他吞食妳的恐懼維生。我們要
餓死他,瑟魯,我們要讓他餓死,直到他開始吞食自己,直到他因為囓咬自己雙手骨頭而嗆
死??啊,啊,啊,別聽我現在說的話,我只是生氣,只是生氣??我臉紅了嗎?我現在是
不是像弓忒女人一樣紅?像龍一樣紅嗎?」她試著開玩笑,瑟魯抬起頭,從自己皺塌、顫抖
、火蝕的臉回望她,說:「是的。妳是紅色的龍。」
  光想到那男人進到屋裡、走到屋裡,過來看看他的傑作,或許還想做點修改,恬娜便感
覺那不像念頭,而像陣噁心,令人欲嘔,但反胃感在憤怒之下燃燒殆盡。
  兩人站起身去洗把臉,恬娜認定自己現在最強烈的感覺是饑餓。「我餓扁了。」她對瑟
魯說,然後擺出豐盛的一餐,有麵包、乳酪、以油與草藥浸漬的冷豆、切片洋蔥和乾腸。瑟
魯吃了不少,恬娜也吃了很多。
  兩人清理桌子時,她說:「瑟魯,現在這段時間我完全不離開妳,妳也不會離開我,對
吧?我們現在該去蘑絲阿姨家,她本來正準備著找妳的咒語,但現在她可以不用忙了,她可
能還不知道這件事。」
  瑟魯駐足不動。她朝大開的房門瞥了一眼,瑟縮躲開。
  「我們還得一路把洗好的衣物收進來。到家後我讓妳看看我今天拿到的布,好做件洋裝
,做件新洋裝,給妳的。一件紅洋裝。」
  孩子立定,逐漸縮回自己的內心世界。
  「瑟魯,如果我們躲藏,就只是在餵養他。我們要吃喝,然後讓他飢渴而死。跟我來。

  對瑟魯來說,這份困難,這通往外界門口的阻礙,難以言喻地巨大。她退縮,將臉藏起
來,顫抖、踉蹌地走。迫她跨越是殘忍的,趕她出現是殘忍的,但恬娜毫不憐憫。「來吧!
」她說,孩子跟上了。
  兩人手握手穿越草原走向蘑絲家。瑟魯好不容易抬頭望了一兩次。
  蘑絲見到兩人並不意外,卻帶著某種奇異、警戒之色。她叫瑟魯進屋內看看環頸雞的幼
雛,要她挑兩隻帶回家。瑟魯立刻消失在她的庇護所中。
  「她一直在屋子裡」恬娜說:「躲著。」
  「她做得不錯。」蘑絲說。
  「為什麼?」恬娜粗暴問道,沒有打啞謎的興致。
  「附近??附近有東西」女巫說,並未焦慌恐懼,卻也神態不安。
  「附近有惡徒!」恬娜說,蘑絲看著她,略略退縮。
  「啊,好了」她說:「啊,親愛的,妳身邊有團火,頭上都是閃耀的火,我施咒找孩子
,但出了差錯,它似乎自行脫離,我不知道它是否已抵達終點。我很迷惘。我看到偉大的生
物。我尋找小女孩,但我看到牠們,在山中飛翔,在雲中飛翔。而妳現在就像這樣,頭髮彷
彿著了火。出了什麼事兒?什麼問題?」
  「戴皮帽的男子」恬娜說:「一個還算年輕的男子,長得不錯。他背心的肩線綻了。妳
在附近看過他嗎?」
  蘑絲點點頭。「他們雇他去宅邸堆乾草。」
  「我有沒有告訴妳??」恬娜往房子的方向一瞥「瑟魯是跟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在一起?
他是其中之一。」
  「妳是說,對她??」
  「是。」
  蘑絲像座木雕般僵硬站著。「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我以為我看的夠多了,但顯然不
夠。什麼??為什麼會??他會去??去看她嗎?」
  「如果他是父親,也許是來索回她。」
  「索回她?」
  「她是他的財產。」
  恬娜平和說道。她一面說,一面抬頭望向弓忒山巔。
  「但我認為那人不是她父親,我想他是另一人,告訴我村裡朋友,說孩子『傷到自己』
的那人。」
  蘑絲依然迷惘,依然被自己的咒法、視界,被恬娜的憤恨,及穢亂至極的邪惡存在所驚
嚇。她搖搖頭,十分落寞。「我不知道」她說:「我以為我看的夠多了。他怎麼能這樣回來
?」
  「來吞食」恬娜說:「來吞食。我再也不會放她一個人。可是明天,蘑絲,早上我可能
得請妳在這裡幫我看著她約莫一個時辰。我去宅邸時,妳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哎,親愛的,當然。如果妳要,我可以在她身上施個隱藏咒。可是??可是他們在那
裡,從王城來的大官??」
  「正好,他們可以看看老百姓怎麼過日子。」恬娜道。蘑絲再度後縮,彷彿躲避風從火
上吹起的一陣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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