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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六 地海奇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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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

【第二章】 王宮

【第三章】 人龍會議

【第四章】 海豚

【第五章】 重合[size=-2]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1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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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楷魅之婦歌謠作者注
  《地海孤雛》出版時,我加上了副標「地海終章」。但我錯了!我錯了!
  我當時的確認為故事已完結,恬娜終於再度上場活躍,格得與恬娜顯然會「從此過著幸
福快樂的日子」,而即便我不完全瞭解恬哈弩是誰,或是什麼,也不覺困惑。
  但,後來我困惑了。
  地海中許許多多事物亦開始困擾我,像是:若女巫不必守貞,那麼巫師還須獨身嗎?為
何柔克學院沒有女人?龍是什麼?還有,卡耳格人民死後去哪兒?
  我一一解答這些問題,因而寫出《地海故事集》裡的故事。
  然後,我終於能明白恬哈弩是誰、龍是什麼--在《地海奇風》中。第一章 修復綠水
壺 Mending The Green Pitcher
  如天鵝翅膀般白晰修長的船帆,載著「遠翔」號飛在夏日氣息中,穿過雄武雙崖,進入
海灣,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碼頭邊緣平靜海面,風之造物自信優雅的身形,令舊碼頭邊釣
魚的兩個鎮民歡呼讚歎,朝著船員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揮手歡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個扁平包袱,披著陳舊黑斗篷,看來像個術士或商人,無足輕重。兩
名釣客看著準備卸貨的船艦在碼頭及甲板上引起陣陣騷動。乘客離開時,一名水手在他背後
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這手勢意指:「永不再見!」僅有這件事引起釣客些
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他在碼頭上遲疑片刻,終於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內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會兒抵達
魚市,那裡人聲鼎沸,滿是小販與買客,石板路上潑灑的魚鱗與餿水漬一片晶亮。他原本依
循的路,旋即迷失在推車、攤販、人群與死魚的冰冷瞪視之間。
  一名高大老婦方才辱罵鯡魚不新鮮、漁婦無信,轉身背向攤販,陌生人發現老婦與自己
四目交會,不智地問:「請問您能否告訴我,到銳亞白該怎麼走?」
  「你先跳豬食裡去吧!」高大婦人說完便大步離去,留下委屈驚愕的陌生人。漁婦發現
這正是證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機會,立刻高喊:「銳亞白是吧?你要去銳亞白嗎?那你說
大聲點嘛!你去銳亞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師之屋。一定是。你從那個轉角出去,然後走那條耶
弗司巷,看到了沒,直直走到高塔那裡??」
  一離開市場,寬廣街道引領他上山,經過巨碩瞭望塔,來到城門。兩頭栩栩如生的石龍
守護門口,露出與他前臂般長的牙齒,石眼茫然望向城鎮和海灣。懶洋洋的守衛說,山路頂
端左轉,便可抵達銳亞白。「繼續走,穿過鎮上,就會走到老法師之屋。」守衛道。
  於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邊走邊抬頭望著更為險峻的山坡,以及更為遙遠,像雲朵
般籠罩島嶼的弓忒山頂。
  路途遙遠,天氣炎熱,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僅著襯衫。他早先沒想到在城
裡買點飲水或食物--或許太羞怯,畢竟他不習慣城市,也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長數哩路後,他趕上一輛牛車。他大老遠就看到牛車,裹在塵埃中,一團淺灰中的一
團黑。牛車吱吱嘎嘎前進,由一對烏龜般年老、皺縮、木然的矮小牛隻拖拉。他向貌似那對
牛的車夫打個招呼,車夫一語不發,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問。
  車夫緩緩搖頭,良久才說:「沒有。」一會兒又道:「前面沒有。」
  兩人緩慢前行。氣餒的陌生人察覺自己的速度無法勝過牛,一小時約僅走一哩路。
  他突然發現車夫正無言地朝他遞過來某種東西:一只以籐枝纏綁的大陶壺。他接下,感
到壺非常沉重,喝足水後,將重量幾乎絲毫未減的陶壺遞回,附上一聲感謝。
  「上來吧。」一會兒後車夫說道。
  「多謝,我步行就好。到銳亞白還要多遠?」
  車輪吱嘎作響。牛隻輪流長歎,沾滿泥塵的皮毛在炙熱陽光下散發甜美氣息。
  「十哩」車夫說,想了想後又道「或十二哩。」一會兒後,又說:「至少。」
  「那我最好繼續趕路。」陌生人說。
  喝下清水,精神為之一振,他終於能走在牛隻前頭。再聽到車夫聲音時,他已經離牛隻
、牛車、車夫好一段距離。
  「要去老法師之屋。」車夫說。即便那是問題,已不需答案。旅人繼續前行。
  他啟程時,日頭猶籠罩在高山巨碩陰影下,但等他左轉進入看似銳亞白的小鎮,落日已
在西方天際燦爛燃燒,下方海面一片銀白。
  小屋零散,小廣場遍地灰塵,一座噴泉噴落細長水柱。他筆直走向噴泉,一再掬水暢飲
,又將頭伸到水柱下,用沁涼泉水搓洗頭髮,任水絲沿雙臂流下。他在噴泉邊坐了一會兒。
兩個全身髒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專注、靜靜打量他。
  「他不是蹄鐵匠。」一名男孩說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濕潤頭髮。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師之屋。」女孩說。
  「呀啦--!」男孩喊,一手將臉拉成可怖的歪斜皺眉狀,另一手則曲成爪形,在空中
揮抓。
  「阿石,你小心點。」另一個男孩說道。
  「帶你過去。」女孩對旅人說。
  「謝謝。」他疲憊地起身。
  「看!他沒巫杖。」一名男孩說,另一名答:「我沒說他有。」兩人以陰鬱目光看著旅
人跟隨女孩走上一條往北小徑,離開村莊,小徑穿過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嶇陡峭牧地。
  太陽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視線,高聳天際與吹襲的海風令他暈眩。孩子變成在前方
跳動的小影子。他停下腳步。
  「來啊。」女孩喚,但也停下腳步。他沿著小徑走到女孩身旁。「那裡。」女孩說。他
看到一段距離外,懸崖邊緣有間木屋。
  「我不怕」女孩說「我經常拿他們的蛋去給阿石爸爸帶到市場賣。有一次她給我桃子。
那個老太太給我的。阿石說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沒有。去吧。她不在那裡。她們都不在。」
  女孩靜立,指著房子。
  「沒人在屋裡嗎?」
  「老人在。老阿鷹。」
  旅人繼續前進。孩子留在原地看著他,直到他繞過房子拐角。
  兩頭山羊自陡峭的圍籬田野俯視陌生人。一群母雞與半大不小的小雞在桃樹及李樹下的
長草間啄食、輕聲咯咯交談。一名男子站在倚樹而立的矮梯上,埋首葉間,旅人只看得到他
光裸的褐色雙腿。
  「日安。」旅人招呼,半晌後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
  葉叢搖晃,男子迅捷從梯子爬下,手中抓著一把李子,下梯時,順手拍去兩隻被果蜜招
引的蜜蜂。他向旅人走來,看來身形矮短,背脊筆直,英俊臉龐飽經風霜,灰髮紮在腦後,
看來約莫七十好幾,四道白縫樣的疤自左顴骨延伸到下頷,眼神澄澈、直率、銳利。「果子
熟了,不過放到明天會更好吃。」男子遞上手中一把小小黃色李子。
  「雀鷹大人」陌生人語音沙啞地問候「大法師。」
  老人微微點頭回應。「來樹蔭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後,依言落坐在離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樹下,林蔭籠罩的木長椅上。李
子已洗滌乾淨,盛在藤籃中,他接過李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再一個,老人問及時,他承
認一整天都未進食。他繼續坐在樹下,看著老人入屋,而後拿著麵包、乳酪與半顆洋蔥出現
。客人吃下麵包、乳酪與洋蔥,又喝下一杯主人端來的冷水。主人吃著李子相陪。
  「你看來很累。你從多遠的地方來的?」
  「從柔克來的。」
  老人神情難以解讀,只說:「真意外。」
  「大人,我來自道恩島。我從道恩島去到柔克,那裡的形意師傅告訴我,我應該來這裡
,來找您。」
  「為什麼?」
  目光晶亮逼人。
  「因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啞的語音漸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沒錯,但那是在預言黎白南王的出現。」
  「您與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裡贏得他的王國,我卻在那兒留下我的。所以別以任何頭銜稱呼我。你
可以隨意稱我為鷹,或雀鷹。我該如何稱呼你?」
  男子低聲道出通名:「赤楊。」
  食物、飲水、樹蔭與安坐,顯然舒緩了不適,但赤楊依然顯得心力交瘁,某種沉倦哀傷
滿溢臉龐。
  老人先前說話時,語調猶帶一絲冷硬,再度開口時已不復存:「有話晚點再說。你航行
幾乎千哩遠,還爬了十五哩山路,而我妻女託我照顧這座菜園,我得為豆子、萵苣等蔬菜澆
點水。你先歇會兒,我們可以趁傍晚較涼爽時再談,或等到涼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
少會像過去般,認為凡事都緩不得。」
  半小時後,老人回來,來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樹下的沁涼草地,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師的男子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鏟子,駐足低頭看著沉睡的陌生人。
  「赤楊」老人悄聲說「你帶來什麼樣的麻煩,赤楊?」
  老人依稀覺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曉此人真名,一如過去曾是法師時。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也已非法師。
  老人對這赤楊一無所知,必須等赤楊自己來說。「麻煩事兒別碰。」老人自語,繼續為
豆子澆水。
  房子附近懸崖頂邊的矮石牆遮擋陽光,微涼陰影擾醒沉睡者。他邊打哆嗦邊坐起身,略
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髮間還雜著草籽。一看屋主忙著往井裡打水,把水桶拖進菜園,他立
刻前去幫忙。
  「再三、四次應該就夠了。」前大法師說道,將水一瓢瓢澆灌在新生包心菜上。乾燥溫
暖的空氣中,濕潤泥土聞來更為芳香,西落金黃日光灑了一地。
  兩人坐在門前長凳,望著太陽落下。雀鷹拿出一只瓶子與兩只厚實的泛綠寬口玻璃杯。
「我妻的兒子釀的酒」雀鷹說「從中谷橡木農莊來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紅
酒暖遍赤楊身子。太陽沉靜、清晰地落下,風止息,果園鳥兒唱出一日終曲。
  赤楊從柔克形意師傅那兒聽聞,將王從死境帶回,乘龍飛升而去的傳奇人物大法師雀鷹
仍在人世,驚訝不已。形意師傅說,大法師依然健在,住在家鄉弓忒島。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傅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
會為大法師保密。」
  「那麼,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著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
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
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不」形意師傅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形意師傅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裡,
眼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
,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匯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
內、周身不再擁有或籠罩法力,只餘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後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
到一名偉大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
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慾。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但身為丈夫、父親,則
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一會兒後,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後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
南請她們前去諮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
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
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夢境。」
  「啊。」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
了場午覺。」
  「是離開柔克島後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
,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扎、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
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
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
  雀鷹躺在屋裡面西小凹室中。這裡還是歐吉安的家,他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
便睡在那裡。恬哈弩成了他女兒後,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臥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
均不在家中,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裡,他跟恬娜的床上時,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
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牆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裡睡得很好。今晚卻
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聲?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
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著雞屋裡雞群睡意濃重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甦醒,在恐慌
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
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雀鷹站在一面石牆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乾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
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牆另一邊
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著斗篷。他
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裡。」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將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
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鍾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
「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
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後角落
,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
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
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
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
巨大,彷彿不屬於自己。彷彿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
,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
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淒神色,
與自己夢境所餘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
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餵雞、餵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
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
,同行於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里尼鎮。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裡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
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
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
女巫之子,都自詡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
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凌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
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繫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
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
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
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
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
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
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慾,但也很少與
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
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
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
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
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
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
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
如何使用某個真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只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乾裂木桶??看見木
桶再度完整、回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
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
-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顛峰
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僱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
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
  「不過,襪子腳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難補。」雀鷹說。兩人繼續談了一會兒修補技藝,之
後赤楊繼續說故事。
  赤楊成為一名修補師,然後成為收入中等的術士,魔法天賦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約三
十歲時,他陪同豎琴師前往島上大城梅翁尼,擔任婚禮樂師。一名女子造訪下榻處,是名年
輕女子,未受過任何女巫的訓練,但女子自稱具備魔法天賦,與赤楊一般,希望赤楊能教導
她。女子的天賦更勝於他,雖對真言半字不曉,卻能只憑雙手動作及一首低聲喃唱的無詞歌
調,修補破壺斷繩;她也曾接合人與牲畜的斷肢,這是赤楊自己從不敢嘗試的。
  因此,與其讓赤楊教導,兩人反而在技藝上互相教導,而非赤楊單向授與。她與赤楊同
返艾里尼,與赤楊母親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幾種加強顧客印象的裝扮、效果及方法,雖然並
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識。女子名叫百合。百合與赤楊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聲日漸遠播,行
跡逐漸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漸漸愛上她。」赤楊說。一提到百合,赤楊聲音逐漸改變,退去遲疑語調,愈趨急
切,更富音韻。
  「她髮色深,帶著一抹紅金色光澤。」赤楊說。
  赤楊無法隱瞞愛意,百合察覺後便同樣回應。百合說,無論如今是否為女巫,毫不在意
,兩人生來便彼此相屬,無論工作或是人生。百合愛他,願與他共結連理。
  兩人結了婚,婚後第一年生活喜悅無比,之後半年亦是。
  「孩子出生前,一切都毫無異樣」赤楊說「但產期過了很久,孩子依然沒出生。產婆試
圖以草藥和咒文催生,但彷彿孩子不願讓她生下,不願與她分開,不願降生在世界上。結果
,孩子沒出世,也帶走了她。」
  良久後,赤楊說:「我們曾共享極大的欣悅。」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樣深沉。」
  老人點點頭。
  「我能忍受。」赤楊說「您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活著,但我能忍受。

  「確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兩個月後,一個夢出現,她在夢裡。」
  「告訴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牆自坡頂朝山腳下延伸,如綿羊牧地間的一道隔牆。她站在山
腳下,隔著牆面對我。那裡比較陰暗。」
  雀鷹點了點頭,臉龐如岩石冷硬。
  「她呼喚我。我聽見她喚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在夢裡明白這
點,但還是喜悅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
,而她伸手越過圍牆,那道只及我胸口的牆。我以為孩子會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她對我伸
出雙手,我也朝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
  「你們碰觸了?」
  「我想去她那裡,但無法越過牆,雙腿無法移動。我試著將她拉到身邊,她也想過來,
也似乎過得來,但牆阻隔我們。我們無法越過牆。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說了我的名
字。她說道:『放我自由!』
  「我以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喚,便能解放她,將她帶過那道牆,所以我說:『玫芙蕊,
跟我來!』但她說:『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試圖拉住她,
但她放開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卻一面走回黑暗。牆那端的山坡一片
黑暗。我呼喚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稱呼她的親密小名,但她漸漸遠離。於是,
我醒了。」
  雀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訪客。「你給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楊略微震驚,緩慢地長呼幾口氣,帶著沉鬱勇氣抬起頭。「還有誰更值得我信任、交
託真名?」
  雀鷹嚴肅致謝。「我會盡力不負你所託。告訴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牆??是什麼地
方嗎?」
  「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我知道您曾經越過。」
  「是的。我到過那座山丘,憑著曾擁有的法力與技藝,亦越過那座牆,進入死者之城,
與生時曾識得的人交談,有時他們會回應。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島上所有偉
大法師裡,你是我認識或聽說過,第一位能越過那道牆,去碰觸、親吻愛人的人。」
  赤楊垂頭坐著,雙手緊握。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碰觸是什麼樣?她的雙手溫暖嗎?她是冰冷的空氣、陰影,
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請原諒我的問題。」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喚師傅也問了相同問題,但我無法確實回答。我
對她的渴望如此強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時一般。但我不知道。在夢境
裡,並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夢境裡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到那座牆。若巫師曾習得路徑,
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
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你又夢到了嗎?」[size=-2]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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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7:51 |只看該作者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著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
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牆在下方,橫越
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裡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
名男子,正在牆邊,彎著腰,彷彿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裡,百合在哪裡?」他沒回答
也沒抬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在修補圍牆,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
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傅,塘鵝。他已去世五年
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
越過牆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
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淤青的黑印。
  「我學到不能讓他們碰觸我。」赤楊低聲說。
  格得看著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還沒說完。」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牆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
。他朝石牆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
乎,只要能見著她,與她說話。」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接近牆邊,
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牆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他
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
我們!」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赤楊試圖轉身爬上山坡,遠離石牆,但雙腿陷入夢中常有的衰軟,無法支撐身體。他雙
膝跪地,以免被拖至牆邊;雖然四周無人能幫助他,他仍大聲呼救,因此在恐懼中驚醒。
  自那時起,在每個深眠夜晚,他都會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乾長草間,面
對山下石牆,亡者陰暗虛幻地叢聚牆邊,對他哀求、哭喊,呼喚他的真名。
  「我醒來」赤楊說道「在自己房裡,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裡。我還是得睡覺
。我試過不斷讓自己清醒,若時間允許,則在白晝入睡,但我終究得睡。我會再度回到那裡
,他們亦在那裡。我無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動,必定是下山,朝牆邊前進。有時我可以背向
他們,但我會以為在人群中聽到百合聲音,對我呼喊,我轉身尋找,而他們便會向我伸出雙
手。」
  赤楊低頭看著緊握的雙手。
  「我該怎麼做?」
  雀鷹一語不發。
  良久後,赤楊說:「我對您提過的豎琴師是我的好友,一陣子後,他看出來我有點不對
勁,我告訴他,因為害怕有亡者的夢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協助我搭船前往伊亞,去跟
那裡的一位灰巫師詳談。」赤楊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學院受過訓的人。「那巫師一聽我的夢境
,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麼名字?」
  「貝瑞。他服侍道恩島領主伊亞親王。」
  老人點點頭。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
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
能將夢境拋諸身後。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處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
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著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
闔眼,就站在山邊,看著下方石牆,聽著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
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牆邊的悲慘亡靈,
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
  赤楊說,很快,無論白天夜晚,水手都躲著他,因為他會大喊出聲,悽慘驚叫吵醒水手
,水手還認為他身纏詛咒,或體內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島上亦無安寧嗎?」
  「除了在心成林。」赤楊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時轉變。
  一瞬間,雀鷹臉上也浮現相同神情。
  「形意師傅帶我到樹下,我終於能入睡,即便在夜裡。白天,如果太陽照耀在身上,像
昨日下午在這裡時,如果感受到太陽溫暖,赤紅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夢。但心成林裡
毫無恐懼,我再度能愛上夜晚。」
  「說說你到柔克時的情況。」
  雖然疲累、哀傷及敬畏妨礙赤楊?述,他依然有道恩島人舌燦蓮花的天性,雖因恐故事
過於冗長或贅述大法師早已知曉的事物,?述稍有簡省,但雀鷹能清楚想像,憶起自己首次
抵達智者之島的感受。
  赤楊在綏爾鎮碼頭下船時,有名水手在橋板上畫了閉戶符文,好預防赤楊再度回到船上
。赤楊發現了,卻認為水手的行為理所當然。他感覺自己厄運纏身,感覺體內含蘊某種黑暗
,因而比平常進入陌生城鎮時更為害羞。綏爾尤其是個陌生城鎮。
  「街道誤導了你。」雀鷹說。
  「大人,還真是這樣!對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沒關係。我以前習慣了。如果能讓你安心講述,就當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繼續說吧。

  不知是因詢問的對象誤解意思,抑或赤楊誤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巒起伏、宛如小型迷宮
的綏爾鎮上漫遊,學院從未離開視野,卻無法接近。最後,絕望中,他來到平凡無奇的廣場
,有座空曠的牆,有扇樸素木門。盯視好一陣子後,赤楊發現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達的圍牆
。他敲敲門,一位臉龐安詳、眼神安詳的男子開了門。
  赤楊正準備說伊亞的貝瑞巫師派自己來,有口信轉述給召喚師傅,卻毫無機會開口。守
門師傅凝視他一會兒後,溫和說道:「朋友,你不能把他們帶進這屋裡。」
  赤楊沒問師傅不能把誰帶進屋裡。他知道。過去數晚,他幾乎毫未闔眼,睡下片刻,便
在恐懼中驚醒,即便白天時睡著,也會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看見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濤上看
見石牆。醒時,夢境便殘留體內,伴隨圍繞,迷迷濛濛,他總能在風聲與海嘯間,隱約聽到
呼喚他真名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懼與疲憊讓他陷入瘋狂境地。
  「把他們擋在外面」赤楊哀求「讓我進去,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
  「在這裡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溫柔說道「那裡有張長凳。」指指方向,關上門。
  赤楊在石凳上坐下。他記得這件事,也記得有些大約十五歲的年輕男孩在進出大門時,
好奇地看著他,但在之後好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他只憶起片段。
  守門師傅帶著手持柔克巫師巫杖、身著斗篷的年輕男子返回,赤楊進了一間房,明白那
裡是客房,然後召喚師傅來了,試圖與赤楊說話,但他當時已不能言語。睡眠與清醒間;陽
光普照的房內與昏暗蒼灰山丘間;召喚師傅的說話聲與牆對面傳來的呼喚聲間;在生者世界
裡,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但在有聲音呼喚的蒼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幾步到牆邊,讓那些
伸出的雙手拉著他、抱著他,卻如此輕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許他們就會放過他,他想。
  然後,記憶裡,陽光普照的房間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蒼灰山丘上,身旁站著柔克的召喚
師傅,一名高大、寬肩、皮膚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壯的紫杉巫杖,在昏暗裡閃閃發光。
  聲音停止呼喚,聚集牆邊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漸遠離時,赤楊聽見遙
遠的窸窣,與某種啜泣般的聲音。
  召喚師傅走到牆邊,雙手覆蓋。
  某些石塊已鬆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乾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
牆,但未這麼做。
  召喚師傅轉身面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我妻玫芙蕊。」
  「召喚她來。」
  赤楊無言以對。終於,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
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萬籟俱寂。微小星星穩定地在漆黑天空綻放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
些星辰。
  「玫芙蕊!」召喚師傅喚道,以渾厚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語詞。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然後,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
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
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傅漠然無視,也未看向牆對面,光坐在牆角。赤楊靠近,低頭向下
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鬆一顆石子,又一顆。
  召喚師傅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於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
指拉扯石塊。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後便毫無記憶,直到在
陽光充足的房間甦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傅一同前來,褐
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傅,柔克學院
的治療師。
  藥草師傅帶來安慰,更能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
燒的草藥,散發松林裡深色泥土的氣味。師傅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唸誦。「我
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像黑暗潮汐席捲。藥草師傅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
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只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著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
黑暗的山坡和石牆。
  醒後,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傅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
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唸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藥草師傅在學院裡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
夠休息,終於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
傅、守門師傅與召喚師傅進入赤楊房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地對召喚師傅鞠躬。藥草師傅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
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傅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傅的法藝與肉
體實物無關,而是針對靈魂、思想與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
威脅,召喚師傅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牆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
懼感。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才讓我--讓妻子領著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
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一切,我願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召喚師傅道。
  赤楊啞口無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守門師傅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牆?」召喚師傅問。
  赤楊複述。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後,良久沒有回應,然後召喚師傅問:「你曾想過,跨越那
道牆意謂什麼嗎?」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只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牆。藥草師傅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
去到牆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牆,便不會尾隨而去。」
  召喚師傅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牆對面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
,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牆。大法師
跨過了,帶著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傅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傅說「
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件事毋須提起。」召喚師傅說。
  「也許需要」藥草師傅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
負。他在那裡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只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
的野心--毫無生命的求生意志。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於是他蠶食我們,
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麼名字?」雀鷹問。
  「師傅說是伊芮安。」
  「你認得這名字嗎?」
  「不認得,大人。」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後,雀鷹輕聲續道,彷彿不甚情願。「但我在那裡看到了索
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裡,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
牆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
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兩人在靜默中坐著。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
楊從井裡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
槽的一端。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藥草師傅提起索理安後,另兩位師傅沉默一晌。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
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牆,法師又如何抵達那裡。
  召喚師傅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牆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
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裡,活著,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
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
碰觸。」
  「你是這麼以為。」召喚師傅說道。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傅對召喚師傅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餘
亡者能去到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傅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傅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著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
??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傅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傅說「位於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
  截至目前,守門師傅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復者,不是
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傅說道。
  「是他造的嗎?」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傅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
怒回應。
  「那我必須去到他們之間。」召喚師傅說道。
  「吾友,不可。」守門師傅說。老藥草師傅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但這是我的技藝。」
  「也是我們的。」
  「那該誰去?」
  守門師傅說:「赤楊似乎能當嚮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著一
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牆邊,但不跨越。」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餘人同在:藥草師傅
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傅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傅,宛如
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這次他們並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著山頂。這一部分的
牆順著山頂而建,牆甚矮,勉強過膝。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無動靜。
  爬坡走到牆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牆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裡,或許百合也會在那裡,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
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麼低的圍牆,走向她。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鬆,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哈芮!」
  召喚師傅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
,在牆前不遠處跪倒,向牆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牆那
頭的幻影?
  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
手實實在在按著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著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只三人。
  老藥草師傅陪著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嗦、戰慄、啜泣。「我
辦不到。」他不斷重複,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著法師或亡者說。
  隨著恐懼及痛苦逐漸減輕,一股難以抗拒的疲累襲來,赤楊近乎不感興趣地看著進入房
間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髮膚色皆淺白。來自恩瓦或別瑞斯韋,從遠方來的北方人
,赤楊想。
  這名男子向眾法師問:「朋友,你們在做什麼?」
  「冒險,阿茲弗。」老藥草師傅答道。
  「形意師傅,邊界有了麻煩。」召喚師傅說。
  眾人對形意師傅簡述問題時,赤楊可以感到他們對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來而安心。
  「如果他願跟隨我,你們願讓他走嗎?」陳述完後,形意師傅問道,接著轉向赤楊:「
在心成林裡,你無須害怕夢境,而我們也無須害怕你的夢境。」
  眾人同意。形意師傅點點頭,消失。師傅本人並不在房內。
  形意師傅不在此處,來的只是個傳象、呈象。那是赤楊首度見識師傅展現偉大力量,而
若非已經歷驚奇與恐懼,這必定讓赤楊惴惴不安。
  赤楊跟隨守門師傅進入黑夜,穿過街道,經過學院圍牆,橫越高大圓丘下的田野,沿著
在兩岸黑影中輕聲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聳森林,樹梢冠著銀灰星光。
  形意師傅在小徑上迎接兩人,外表與在房內時別無二樣。他與守門師傅交談一會兒,之
後赤楊跟隨他進入心成林。
  「樹間很黑」赤楊對雀鷹說道「但樹下卻一點不黑。那裡有某種光??某種輕盈。」
  聽者點點頭,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兒,便知可以安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惡夢境中,而在那裡,我
真正甦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師傅帶我去到某處,在巨樹樹根間,層層疊疊的落葉讓地面柔
軟,他告訴我,可以躺在那裡。我躺下,睡著。我無法對您形容,那睡眠是多麼甜蜜。」
  中午陽光愈漸強烈,兩人進屋,主人擺出麵包、乳酪、一點乾肉。趁著兩人進食,赤楊
四處觀望。屋內雖只有一間長形房間,裡面有個面西凹室,但空間寬敞、陰涼,結構穩固,
有寬幅木板與橫梁、閃閃發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爐。「這是間尊貴的房子。」赤楊說。
  「是棟老房子。人稱『老法師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這裡的吾師艾哈耳,而
是他師傅赫雷,他們兩人一起阻止了一場大地震。這是間好房子。」
  赤楊又在樹下睡了一會兒,陽光穿過搖晃葉叢,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陣,但等赤楊
甦醒,樹下已置一大籃金色李子,雀鷹正在牧地邊修補圍籬。赤楊前去幫忙,但工作已經完
成,只是山羊也老早不見。
  「都沒有奶。」兩人回到屋裡時,雀鷹嘟囔道「羊兒無所事事,光會找逃出圍籬的新法
兒。養羊是自找苦吃??我學會的第一個咒文就是把漫遊的羊隻叫回。姨母教的。如今這咒
文對我來說,就像對羊唱情歌一樣無用。我最好去看看是否跑去鰥夫家菜園了。你的巫術沒
法把羊迷過來吧?」兩隻黃色母羊的確正侵擾村子外圍一座包心菜田。赤楊複誦雀鷹教的咒
文:
  納罕莫曼,
  霍漢默漢!
  羊群帶著機警的不屑凝視赤楊,略略離開。大喊及棍子逼著羊兒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徑
,而雀鷹等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幾顆李子。靠著承諾、禮物、哄勸,他慢慢將這些逃犯帶
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動物」雀鷹說,一面關起柵門「你永遠不知該如何面對山羊。」
  赤楊正想,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主人,卻沒說出口。
  兩人再度坐在陰影下,雀鷹說:「形意師傅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樣。他
是卡瑞構島戰士,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從那片大陸來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沒有巫師,他們
不信任任何巫術,但比我們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力的知識。形意師傅阿茲弗還年輕時,聽說
某些心成林的傳言,察覺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裡。於是他離開他的神祗和母語,
來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門口,說道:『教導我如何住在森林裡!』而我們開始教導他,直到
他開始教導我們??於是他成為形意師傅。他不是個溫柔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遠不會怕他」赤楊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會帶我深入大林。」
  兩人均沉默,想著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樹木、葉片間的陽光與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臟。」赤楊道。
  雀鷹向東望去,看著因樹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來臨時,我會去那裡,去
森林裡散步。」
  一會兒後,雀鷹接道:「告訴我,形意師傅給了什麼建議,還有他為何派你來找我。」
  「師傅說,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旱域。因此或許您會明白,那裡的靈魂
前來尋我,乞求我給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師傅可曾說到,他認為是如何發生的嗎?」
  「是的。他說,或許我妻子跟我不知該如何分離,只知如何結合,因此這非我一人的作
為,或許該是我們兩人的,因為我們相互吸引,像水銀一樣。但召喚師傅不同意,說只有偉
大法力能如此違背世上至律,因我過去的師傅塘鵝也越過牆,碰觸到我,召喚師傅便說,也
許塘鵝在生時隱藏或偽裝了擁有的法力,但如今則完全暴露呈現。」
  雀鷹沉吟一會兒。「我還住柔克時,看法可能與召喚師傅相同。當時我未曾見識任何力
量可能比我們所謂的法術更強大,我當時以為,連大地太古力都無法超越??如果你遇見的
召喚師傅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還稚幼時,便已來柔克。我的老友,易飛墟島的費蕖,將他
送來學院研習,而他也從未離開學院。這正是他與形意師傅阿茲弗不同之處。阿茲弗從戰士
之子成長為戰士,一直居處在男女之間,活在豐富的人生中。學院圍牆阻隔的世事,他曾以
血肉領會。他知道男女相愛、做愛、結婚??我這十五年來,一直住在學院圍牆外,因此認
為阿茲弗的解讀可能較佳。你與妻子之間的羈絆,比生死分隔更為強烈。」
  赤楊遲疑片刻。「我想過可能是這樣,但這麼想,好像顯得很??忝不知恥。我們相愛
的程度勝過言語,但我們的愛比前人的更為強烈嗎?難道比莫瑞德與葉芙阮的愛更深?」
  「也許兩者相仿。」
  「怎麼可能?」
  雀鷹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楊,回答時的小心翼翼亦讓他倍感殊榮。「這個嘛??」雀
鷹緩緩說道「有些激情在厄運或死亡中,達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終結,因此樂師
歌頌、詩人吟詠,一份逃離年月消磨的愛情。那就是少王與葉芙阮的愛,也是你的愛。哈芮
,它雖不比莫瑞德的愛情偉大,但他的難道就超越了你的?」
  赤楊一語不發,沉思推敲。
  「絕對的事物,沒有偉大或渺小之別。」雀鷹說道「全有或全無,真正的愛人如是說,
而這正是真實的一面。愛人說,我的愛永垂不朽,愛人提出永恆承諾。一點沒錯。愛情本身
就是生命時,怎麼可能死去呢?我們怎能體悟永恆,除了在接受這道羈絆時所見的匆匆一瞥
?」
  雀鷹語調低柔,卻充滿炙炎與力量,然後他身子後傾,半晌後帶著些許微笑說:「每座
農場上的傻小子都會唱,每個夢想愛情的年輕少女都知道,但這不是柔克師傅熟知的事物。
形意師傅或許在年少時便已知曉,我則是晚學。很晚,但還不算太晚。」他看著赤楊,眼中
依然有著火花,挑戰:「你曾擁有。」
  「是的。」赤楊深吸一口氣。終於,他說:「也許兩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終於重逢,莫
瑞德與葉芙阮。」
  「不。」雀鷹帶著冷硬的確信說道。
  「但如果這份羈絆如此真誠,有什麼能打破?」
  「那裡沒有情人。」
  「那他們在那片大地上是什麼、做什麼?您去過那裡、跨越過那道牆,您曾經與他們同
行、交談。告訴我!」
  「我會。」但雀鷹良久未發話。「我不喜歡回想那一切。」他揉揉頭,皺眉「你看見了
??你看到那些星辰,小小、吝嗇的星光,從不移動。沒有月亮,沒有日出??如果你走下
山,會發現有道路。道路與城市。山頂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塵與岩石
。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無數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沒有目的的道路上。他們不說話,他
們不碰觸。他們永遠不碰觸。」雀鷹語調低沉、乾澀「在那裡,莫瑞德會與葉芙阮擦肩而過
卻不回頭,葉芙阮也不會看著莫瑞德??那裡沒有重逢,哈芮,沒有羈絆。在那裡,母親不
會擁抱孩子。」
  「但妻子前來找我」赤楊說「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愛不比任何凡人的愛更偉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偉大巫師,擁
有的力量無法改變生死定律,所以,所以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發生,正在
改變。雖然透過你而發生,也影響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緣由。」
  雀鷹站起身,大步走向懸崖邊小徑,然後再度回到赤楊身邊。他全身漲滿緊繃精力,幾
乎顫抖,宛如即將朝獵物俯衝直下的獵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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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7:54 |只看該作者
  「你以真名呼喚妻子時,她不是對你說,那已經不再是我的真名了???」
  「是的。」赤楊低聲答道。
  「但怎會如此?人皆有真名,且會一直保有至死,遺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訴你,這
對智者來說是個迷團,但就我們所能理解,真名來自真語,只有擁有天賦的人能知曉並賜予
孩童真名,而真名會束縛那人??無論是生是死。召喚技藝便立基於此??但師傅以真名召
喚你妻前來時,她沒出現在師傅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喚,她卻出現。她是否因為你是真正
知曉她的人,方才出現?」
  雀鷹銳利凝視赤楊,彷彿所見事物不僅是身旁男子。一會兒後,他續道:「業師艾哈耳
去世時,我妻與他同在,而他臨死前說道,變了,一切都變了。他看著牆的另一端。我不知
道是從哪一端。
  「自那時起,的確出現改變??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沒有柔克大法師。但不只這
些,還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喚凱拉辛,至壽者,而凱拉辛來到她面前,稱她為女兒,
像我一樣。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見到龍族出現在西方島嶼上空是什麼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
忒港,來找我們,請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談龍的事宜。人民畏懼古老約定已毀,龍族會像厄瑞
亞拜與歐姆安霸對戰前一般,前來焚燒田野城鎮,而如今在生死邊界,一個靈魂拒絕真名束
縛??我不瞭解。我知道的只是,改變,一切都在改變。」
  雀鷹語調中沒有畏懼,只有激烈狂喜。
  赤楊未有同感。他已喪失太多,也為對抗無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盡精神。但他的心因
雀鷹的勇武而振奮。
  「願是好的轉變,大人。」赤楊道。
  「但願」老人說「但改變無法避免。」
  隨著熱氣自白晝消失,雀鷹說必須去村內一趟。他提著一籃李子,裡面塞窩雞蛋。
  赤楊走在雀鷹身邊,兩人交談。赤楊明白雀鷹必須以小農場生產的果物、雞蛋等作物交
換大麥粉與小麥粉,屋裡燃燒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撿拾而來,而山羊不產奶意謂去年存放的
乳酪得省吃儉用,他感到驚訝無比:地海大法師怎麼可能為生活如此操勞?難道人民都不尊
崇他嗎?
  赤楊陪同雀鷹進村,看到婦人一見老人前來,便關起房門,收取雞蛋水果的市場小販一
語不發地在木板上記錄,神色沉鬱,眼光低垂。雀鷹愉快地對小販說道:「依弟,願你有美
好的一天。」卻未獲回應。
  「大人」兩人走回家時,赤楊問「他們知道您是誰嗎?」
  「不知道」前大法師帶著嘲諷的斜瞥說「也知道。」
  「但是??」赤楊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氣憤。
  「他們知道我沒有法術力量,但我有某些怪異。他們知道我跟異國人同住,一名卡耳格
女人。他們知道我們稱為女兒的孩子有點像女巫,但更糟,因為她的臉手都遭火焰燃燒殆盡
,而且她親自燒死了銳亞白領主,或將領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殺死領主??故事版本不一。
但他們尊崇我們所住的房子,因為那曾是艾哈耳與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師都是好巫師??
赤楊,你是城市人,來自莫瑞德王國的島嶼。弓忒島上的村莊,則是另一回事。」
  「但您為什麼留在這裡,大人?王一定會賦予您同等的榮耀??」
  「我不要榮耀。」老人道,語調帶著令赤楊完全噤聲的暴戾。
  兩人繼續前行。來到建在懸崖邊緣的房子時,雀鷹再度開口:「這是我的鷹巢。」
  晚餐時,兩人喝了杯紅酒,趁著坐在屋外看夕陽落下時又喝了一杯。兩人未多交談。對
夜晚的恐懼、對夢境的恐懼,正潛入赤楊。
  「我不是治療師」屋主說道「但或許我能仿照藥草師傅讓你入睡的方法。」赤楊的眼神
帶著疑問。
  「我一直在想??而我覺得,或許讓你遠離山坡的並非咒語,只是活生生、手的碰觸。
如果願意,我們可以試試看。」
  赤楊抗議,但雀鷹道:「反正我大半個夜裡經常也是醒著。」當晚,客人躺在大房間角
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邊,看著火光打盹兒。
  主人也看著赤楊,看著他終於入睡,不久後,看到他在睡眠中驚動、顫抖。主人伸出手
,放在半轉身背對的赤楊肩上。睡著的男子略動了動,歎口氣,放鬆身體,繼續沉睡。
  雀鷹滿意地發現自己至少能做到這一步。跟巫師一樣行,他些許嘲諷地自語。
  雀鷹毫無睡意,緊繃情緒依然存留體內。他思考赤楊說的一切,還有兩人午後談論的內
容。他看見赤楊站在花椰菜田邊小徑,唸著召喚山羊的咒語,山羊對那些毫無力量的文字高
傲而不屑一顧。他憶起自己曾如何念誦雀鷹、澤鷹、灰鷹的真名,將鷹群自天空招下,一團
飛羽,以鐵爪攀抓他手臂,盯視,眼露憤怒、金色的眼??他再也無法如此。他可以誇耀,
將房子稱為鷹巢,但他沒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龍的雙翼飛翔。
  爐火熄滅。雀鷹將羊皮被拉得更緊,將頭向後倚靠牆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楊毫無動靜的
溫暖肩頭。他喜歡這人,也同情其遭遇。
  明天得記得請赤楊修補綠水壺。
  牆邊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沒有一絲風使之擺動或窸窣。
  雀鷹一驚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亂半刻後,將手放回赤楊肩頭,略略抓緊,低道:「
哈芮!離開,哈芮!」赤楊顫抖,放鬆,再度歎口氣,轉身俯趴,又毫無動靜。
  雀鷹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如何去到石牆邊?已再無前去的力量,無法找
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楊的夢境或幻界、赤楊旅行的靈魂,將他帶領到黑暗之地的邊界。
  雀鷹如今完全清醒,坐著,看西向窗戶一塊灰白,滿布星辰。
  牆下的草??並未沿著山坡往下生長至昏暗的旱土。他對赤楊說過,那裡只有灰塵,只
有岩石。他看到黑塵、黑岩、從未有河水流過的死寂河床。沒有生物,沒有鳥,沒有躲藏的
田鼠,沒有小昆蟲閃耀嗡鳴,沒有那些太陽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虛眼神及沉默臉龐。
  但鳥難道不會死嗎?
  老鼠、蚋蚊、羊??一頭褐白色,角蹄聰明,黃色大眼,毫無羞恥心的山羊,曾是恬哈
弩寵物的西皮,去年冬天以高?逝世??西皮去了哪兒?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西皮死了,但不在那裡,而在自己所屬之地,在泥土裡,在
陽光裡,在風裡,是河水自岩石流洩的一躍,是太陽的金黃眼睛。
  那為什麼,那為什麼??
  雀鷹看著赤楊修復水壺,水壺有圓胖肚子、玉翠顏色,曾是恬娜最愛,好多年前一路從
橡木農莊帶來。有天他將壺自櫃上拿下時,從手中滑下。他撿起兩大碎片,並將其餘小碎片
重新黏起,心想雖再無用途,至少能夠作裝飾。每當他看到籃子裡的碎片,便因自己的粗心
大意憤怒不已。
  如今雀鷹著迷不已地看著赤楊的雙手。纖細、強壯、靈巧、不疾不徐,捧著水壺的形狀
,輕撫、拼湊、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撫弄,大拇指誘勸引導小碎片拼回原狀,結合,安撫
。工作時,赤楊喃喃共有兩詞、毫無曲調的經誦。古語字詞,格得知道,雖不明其意。赤楊
表情寧和,壓力與哀傷消逝無蹤,一張臉如此沉浸在時間和工作中,跨越時空的寧靜顯現無
遺。
  赤楊的手自水壺移開,像綻放的花朵外苞般開展。水壺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楊望著,靜默而滿意。
  格得道謝時,赤楊說:「一點不麻煩。裂痕很乾淨。做得很好,陶土品質也很好。那些
粗製濫造的器皿才難修復。」
  「我想到能如何讓你安睡了。」格得道。
  天光一現,赤楊便甦醒起身,好讓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
計。
  「跟我一起來。」老人說。兩人朝著內陸,行於小徑,沿著山羊牧地,穿過矮丘、半荒
蕪的小塊農地與森林。對赤楊而言,弓忒看起來很荒僻,地形粗獷、肆意起伏,扎結崎嶇的
大山永遠在上方皺眉、俯瞰。
  「我覺得」兩人行走時,雀鷹一面說道「如果我能像藥草師傅,只將手放在你身上,就
能使你遠離牆邊山上,那麼可能還有別的東西能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動物。」
  「動物?」
  「因為??」雀鷹開始說,但中途停止,被小徑上跳躍而來的奇異生物打斷。它全身包
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髮上,還穿著高統皮靴。「喔,鷹爺!喔,鷹爺!」它大喊。
  「石南,妳好啊。慢點兒。」雀鷹道。女人停下來,搖晃身體,滿頭羽毛擺動,臉上大
展笑容。「她知道你要來!」石南放聲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鷹嘴,像這樣,你看,她就這
樣,然後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來了!」
  「我是來了。」
  「看我們?」
  「來看妳。石南,這是赤楊大爺。」
  「赤楊爺。」石南悄聲道,突然安靜,察覺赤楊存在。她後退一步,整個人縮成一團,
看著自己的腳。
  女子沒穿高統皮靴。光裸雙腿從膝蓋以下包裹著一層光滑、暗褐色,逐漸乾硬的泥漿,
裙子則皺擠成一團,塞在腰帶裡。
  「石南,妳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女子呆滯地點點頭。
  「我去跟阿姨說。」她說,起先只如耳語,最後以一聲大吼作結,衝回來時方向。
  「她有一副好心腸」雀鷹說「以前幫我妻子做事,如今則跟我們的女巫住在一起,幫女
巫過活。我想你不會反對進女巫屋內吧?」
  「絕對不會,大人。」
  「許多人會。從貴族到平民,巫師到術士皆有。」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雀鷹低頭,沉靜前行片刻。「赤楊,她怎麼知道自己有天賦?」
  「她的能力與生俱來。她還年幼時,就能讓斷裂樹枝再度接回樹幹,別的小孩也會帶損
壞玩具給她修補,但她父親看到她這麼做,就會打她雙手。她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是有頭
有臉的人物。」赤楊以平和溫柔的嗓音說道「他們不願讓她與女巫來往,因為門第相當的家
族不會接受這樣的新婦,所以她只能自學。而即便主動求教,鎮上女巫也不願與她有所牽扯
,因為害怕她父親。爾後,一名富有男子前來求愛,就如我先前說的,大人,她很美麗,超
過言詞所能描繪,而她父親告訴她,她必須結婚。當晚她便逃出家門,此後幾年獨自生活,
在島上流浪,幾個女巫收留過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藝自立更生。」
  「道恩島不是個大島。」
  「她父親拒絕尋她,他說沒有這種流浪女巫女兒。」
  雀鷹再次低下頭。「所以她聽說你的事,然後前來尋你。」
  「但她教給我的,超過我能教她的。」赤楊認真地說。「她有極大的天賦。」
  「我相信這點。」
  兩人來到一間窩在小山谷裡的小屋,或許該說是一間大茅舍。四周糾結蔓生金縷梅及金
雀花,屋頂上站著一頭山羊,附近一群毛色黑白夾雜的母雞咯咯叫。一隻慵懶小母牧羊犬站
起身打算吠叫,想了想後改變主意,轉而搖搖尾巴。
  雀鷹走到低矮門前,俯身探頭進屋。「阿姨,原來妳在那兒!我帶了客人來找妳。赤楊
,來自道恩島的術法之子。法藝是修補,我可以保證,他在這方面可是大師,我剛看他修好
恬娜的綠水壺,妳知道,就是我這個粗手粗腳老笨蛋,那天手一滑摔掉的那只壺。」
  雀鷹進入茅屋,赤楊尾隨。一名老婦坐在門口旁堆滿軟墊的椅上,好看到屋外陽光。羽
毛散亂插在稀疏白髮上,一隻花斑雞窩在腿上。老婦給了雀鷹一個迷人的甜美微笑,對訪客
禮貌地點點頭。母雞醒過來,嘎嘎兩聲,跳下離開。
  「這是蘑絲」雀鷹說「是擁有極多技能的女巫,其中最棒的就是善良。」
  柔克大法師應當也會如此對貴婦介紹一名偉大法師,赤楊心中揣想。赤楊彎身鞠躬,老
婦點了下頭,笑了兩聲。
  老婦用左手比出個圈圈,詢問地看著雀鷹。
  「恬娜?恬哈弩?」雀鷹問道「就我所知,她們還在黑弗諾跟王在一起。她們在那裡會
玩得很開心,可以在大城及王宮裡四處看看走走。」
  「我幫大家編了王冠!」石南大喊,從氣味濃重、漆黑雜亂的屋裡深處蹦蹦跳跳出現。
「像王與王后一樣。像這樣?」她得意地拍撫亂插在濃密頭髮中的羽毛。蘑絲阿姨終於發現
自己的奇特髮飾,無力地以左手拍打羽毛,做了個鬼臉。
  「王冠很重的。」雀鷹道,溫柔地從稀疏髮上一根根捻起羽毛。
  「鷹爺,王后是誰?」石南大喊「王后是誰?白南是王,王后是誰?」
  「石南,黎白南王沒有王后。」
  「為什麼沒有?他該要有。為什麼沒有?」
  「也許他還在找。」
  「他會娶恬哈弩!」女子高興尖叫「他會!」
  赤楊看著雀鷹神情大變,封閉起來,變得如岩石般。
  雀鷹只說:「我想他不會。」他握著從蘑絲髮上摘下的羽毛,溫柔撫摸。「蘑絲阿姨,
我又來請妳幫忙了。」
  蘑絲伸出行動自由的一隻手,握住雀鷹的手,動作中的溫柔感動赤楊內心深處。
  「我想借一隻妳的小狗。」
  蘑絲顯出難過表情。身旁大張著口、表情癡呆的石南迷惘思索片刻後,大喊:「小狗!
蘑絲阿姨,小狗!可是都沒了!」
  老婦點點頭,顯出寂寥神情,拍撫雀鷹曬黑的手。
  「有人要養牠們嗎?」
  「最大的逃了出去也許跑到了森林裡然後有動物殺死牠結果就不見了後來老爛伯,他跑
來說他需要牧羊犬所以他兩隻都要帶去訓練然後阿姨就給了他小狗因為牠們會追雪花孵出來
的小雞,而且牠們都在房子和家裡外面吃飯。」
  「這樣啊,那漫伯可得花點心思訓練了。」雀鷹半微笑地說道「我很高興他能養小狗,
但很遺憾狗兒不在了,因為我想跟妳借一隻,借一、兩晚。小狗會睡在妳床上,對不對,蘑
絲?」
  蘑絲點點頭,依然很難過,然後表情略為開朗,抬頭,朝旁邊喵了兩聲。
  雀鷹迷惘地眨眨眼,但石南了解。「喔!小貓咪!」她喊「小灰生了四隻,結果我們還
來不及阻止老黑就殺了一隻,但這裡還有兩三隻,現在小狗不在了,牠們每天晚上都跟阿姨
還有必弟睡。咪咪!咪咪!咪咪!你們在哪,咪咪,咪咪?」
  漆黑內室傳出許多嘈雜、慌亂聲響,以及刺耳貓叫聲後,石南再度出現,手中抓著一隻
不斷掙扎尖叫的小灰貓。「這裡有一隻!」她大喊,將小貓丟給雀鷹。雀鷹笨拙地抓住,貓
咪立刻咬了他一口。
  「乖乖,乖乖。」雀鷹告訴小貓「冷靜。」貓咪發出一陣如雷聲般隆隆作響的細小怒吼
,想再咬一口。蘑絲比了個手勢,雀鷹將小貓放在蘑絲膝頭。她以遲緩沉重的手撫摸小貓,
小貓立刻癱成一片,伸個懶腰,抬頭看看她,發出呼嚕嚕聲。
  「我能借去一陣子嗎?」
  老女巫從貓咪身上尊貴地抬起手,明顯表示:這是你的了,不用客氣。
  「因為赤楊大爺會做噩夢,我想晚上有隻動物陪他,可能有助於舒緩問題。」
  蘑絲嚴肅地點點頭,抬頭看著赤楊,將一隻手滑入小貓身下,遞出小貓。赤楊僵硬地接
過小貓。牠沒怒吼或抓咬,而是直接跑上赤楊手臂,窩入赤楊頸邊,藏在後頸鬆鬆綁起的髮
束下。
  兩人走回老法師之屋,小貓窩在赤楊襯衫裡。雀鷹解釋:「我剛開始接觸法藝時,有一
次有人請我醫治患了紅熱的小孩。我知道那男孩已在彌留,但就是無法放手。我試著跟隨,
好把男孩帶回來,從石牆那端??所以,我留在這裡的軀體癱軟在床邊,也像死了一般。那
裡有名女巫,猜到發生什麼事,把我帶回屋裡,放在床上。在家中,我有一隻小動物,在我
還是男孩時,在柔克上與我為友,原本野生,後來自願前來找我,待在我身旁。一隻甌塔客
。你知道這種動物嗎?我想北方沒有。」
  赤楊遲疑一會兒,說:「我只知道行誼裡曾說??說法師到了甌司可島上的鐵若能宮,
甌塔客試著警告法師,有個尸偶尾隨他身旁。他掙脫尸偶的掌控,但那小動物被尸偶抓到、
殺死。」
  雀鷹走了二十幾步,沒有說話。「沒錯,就是這樣。我自己的愚蠢讓我困在牆的另一邊
,軀體躺在這裡,靈魂迷失在那裡時,甌塔客也救了我的命。牠來到我身邊,舔洗我,就像
舔洗自己與幼子一樣,像貓一樣,乾乾的舌頭,很有耐心地碰觸我,用碰觸將我帶回,將我
帶回肉體。那隻動物賜給我的禮物不只是生命,更是一件與我在柔克修習同等重要的知識?
?但你能懂嗎,我那時忘卻了所有修習過的事物。
  「我將之稱為知識,但也是一個迷團。我們與動物有何差異?語言嗎?所有動物都有溝
通的方式,會說『來』、『小心』,還有很多事情,但不會說故事,不會說謊。我們會??
  「但龍會說話。龍說真語,說創生語,其中沒有謊言,若說故事,便是令其成真!我們
卻將龍稱為動物??
  「所以,也許差別不在語言。也許是因動物不會為善或為惡,依照天性而行。我們或許
將動物作為視為有害或有益,但善與惡屬於我們,因為人類能選擇自身行為。龍很危險,沒
錯;龍會危害,沒錯,但並不邪惡。龍就像動物一樣,及不上我們的道德標準--如果真要
這麼說。也可能是超越了我們的標準。龍與我們的道德無關。
  「我們必須一再選擇。我正在想,女巫經常有個伴侶,有隻馴獸。我阿姨有隻從來不吠
的老狗,她叫牠『前行』;我第一次去柔克島時,大法師倪摩爾有隻烏鴉,形影不離;而我
想到一位年輕女子,她總是帶著一隻龍蜥蜴,赫瑞蜥,作為手環。最後,我想到我的甌塔客
。我想,如果赤楊需要碰觸的溫暖,以留在牆這邊,那動物為何不可?動物看得到生命,而
非死亡,也許一隻狗或貓會跟柔克師傅一樣行??」
  果真如此。小貓咪顯然很高興遠離一家子狗、公貓、公雞,還有難以預料的石南,很努
力展現自己是隻可靠又勤勉的貓咪,在家中巡邏,好抓老鼠。赤楊允許時,窩在他肩頭,藏
在他頭髮下,他一躺下,便立刻呼嚕嚕地窩在他下巴底,準備入睡。赤楊徹夜沉睡,沒有任
何能憶起的夢境,醒來時發現貓咪坐在胸口,恬靜地洗著耳朵。
  然而,雀鷹試圖辨別小貓性別時,牠又吼又掙扎。「好吧,隨你高興。」雀鷹說,快速
將手抽離危險範圍。「赤楊,牠要不是公的,就是母的,這點我很確定。」
  「反正我不會幫小貓起名字。」赤楊說道「小貓像燭光,說滅就滅。如果命了名,到時
會更哀慟。」
  那天,在赤楊建議下,兩人修補圍牆。走在山羊牧地柵欄邊,雀鷹在裡,赤楊在外,只
要發現有塊欄板顯現腐爛徵兆,或是綁繩扯鬆的跡象,赤楊便會將手滑過木板,用大拇指壓
著,用手扯著、順著、緊握,從喉頭及胸口發出一連串半清晰的唸誦,神情放鬆而專注。
  雀鷹觀看,一度喃喃自語:「我以前居然會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
  沉浸在工作中的赤楊,沒詢問雀鷹意指什麼。
  「好了」赤楊說「這樣就牢了。」兩人繼續,後面緊緊尾隨兩頭好奇的山羊,對著修補
好的柵欄又頂又撞,彷彿想測試是否牢固。
  「我在想」雀鷹說「你可能該去黑弗諾。」
  赤楊驚慌地看著雀鷹。「啊,我以為,或許,如果現在有辦法可以遠離??那地方??
我可以回家,回道恩島。」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話語喪失信心。
  「你可以這麼做,但我想這方法不聰明。」
  赤楊很不情願地說:「要一隻小貓保衛一個人免受死者大軍的攻擊,是很大的要求。」
  「是的。」
  「但是我??我在黑弗諾該做什麼呢?」接著,他突然帶著希望:「您願跟我一道去嗎
?」
  雀鷹搖了搖頭。「我留在這裡。」
  「可是,形意師傅??」
  「他要你來找我,而我要你去找個該聽聽你的故事,並找出其中含意的人??我必須說
,赤楊,我認為形意師傅心中仍認為我還是當年的我。他相信我只是躲在弓忒森林中,仍會
在最危急時再度出現。」老人低頭,看著汗漬斑斑,修修補補的衣裝,灰濛濛的鞋,笑道:
「神采飛揚地出現。」
  「咩--」身後黃羊說道。
  「但即便如此,赤楊,師傅要你來是對的,因為,如果她沒去黑弗諾,她會在這裡。」
  「恬娜夫人?」
  「哈瑪?弓登--形意師傅自己便如此稱呼她。」雀鷹說,隔著柵欄盯視赤楊,眼神深
不可測「弓忒島上的女人,弓忒女子,恬哈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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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赤楊到碼頭時「遠翔」依然停在港邊裝載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成為那艘船的黑名單
。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舊沿岸貿易船「美玫瑰」號。
  雀鷹給了赤楊通行信,上有王的簽名,以和平符文封緘。「黎白南送來,讓我改變主意
時用。」老人說道,哼了一聲「對你會有用處。」船長要船務長誦讀信件,聽後態度變得畢
恭畢敬,為狹窄艙房與漫長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確要前往黑弗諾,但因經營沿岸貿易,
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須花上一個月,才繞過大島東南岸,抵達王城。
  赤楊表示不在意--這段航程雖令人畏懼,但他更害怕終點。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寧靜時光。小灰貓是耐勞的乘客,每天忙著在船上抓老鼠,
但晚上都會忠心地窩在赤楊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處。這一小團溫暖生命便能讓他遠離石牆與
隔牆呼喚的聲音,他不斷感到詫異。並非完全隔絕,並非能完全遺忘,鬼魅還在彼端,只隔
著夜晚睡眠的薄紗,或白晝光芒。暖夜裡,睡在甲板上時,赤楊經常睜開眼,看星辰隨著停
泊船隻搖晃、擺盪,眼光隨之跨越天際,落在西方旅程。他雖仍受鬼魅逼迫,但這夏日半月
以來,沿著坎渤、巴尼斯克島,以及大島海岸航行時,已能轉身背向鬼魅。
  好幾天來,小貓都在獵捕一隻幾乎跟自己一樣大的老鼠。看著小貓驕傲辛勞地將屍體拖
過甲板,一名水手將小貓命名為「小拖」。赤楊接受這名字。
  航過伊拔諾海峽,穿越黑弗諾海灣的峽門,越過金光閃爍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
從遙遠迷茫中一點一滴顯現。船隻駛入港口時,赤楊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頂看到一閃銀光-
-是厄瑞亞拜之劍。
  如今赤楊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繼續航行,不用上岸,進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間,帶著要
呈交給王的信件。赤楊知道自己不是適當的信差,如此重擔為何加諸身上?如他這般對偉大
事物及深奧法藝皆一無所知的村野術士,怎麼會中選,航行過一塊又一塊大陸,從參見法師
到參見國王,從生界進入冥界?
  早先,赤楊向雀鷹表達近似心聲:「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著赤楊一晌,以
真名稱道:「哈芮,世界遼闊,無奇不有,但永遠無法超過心智的遼闊及奇異。有時想想這
句話。」
  城市後方,天色因內陸一場暴雨而轉陰暗紫黑,更映襯高塔白得刺眼,海鷗翱翔於上,
宛如飛飄星火。
  「美玫瑰」下錨,搭上橋板。赤楊背著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運。拾起原本用來裝母雞
而覆蓋著的提籃,小拖耐心蹲在提籃中,赤楊上了岸。
  街道複雜擁擠,通往王宮的大路卻十分醒目。赤楊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宮,說帶著一
封雀鷹大法師寫給王的信。
  說了一遍又一遍。
  一個又一個衛兵,一名又一名官員,從王宮外的寬廣階梯,到高挑側廳,到手把鍍金的
扶梯,到牆上掛滿織錦的內廳辦公室;走過磁磚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經過花格鑲嵌、
梁木交錯、飛簷斗拱、彩繪斑爛的各式天花板,赤楊不斷複誦法寶,不願交出信件:「我受
命於前任大法師雀鷹,帶信給王。」疑神疑鬼、略帶無禮、假意示好、虛與委蛇、意圖阻礙
的守衛、領賓員、朝臣官員,成群結隊不斷聚集在他身旁,跟隨、阻擋他進入王宮的緩慢路
程。
  突如其來,所有人消失無蹤。一道門打開,又在身後闔上。
  赤楊獨自站在安靜房內,一扇寬廣窗戶看向西北方屋頂。烏雲離去,歐恩山的寬廣灰白
山峰漂浮在遙遠山巒之上。
  又一扇門開啟。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約與赤楊同齡,行動迅捷,五官英俊、剛毅
,臉龐如銅像光滑無瑕。男子直直朝赤楊走來:「赤楊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亞島與英拉德島上習俗,與赤楊掌心相觸。赤楊反射地回應了熟
知手勢,而後才想起,應該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來不及這麼做。他站著,呆若木雞。
  「你是從吾主雀鷹那裡來的?雀鷹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給您??」赤楊連忙掏出外套裡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
到讓人引進有王端坐寶座上的大殿內,才屈膝呈上--「這封信,陛下。」
  盯視的眼神機警、文雅,同雀鷹般無與倫比地敏銳,但更善於隱藏心思。王接過赤楊呈
交的信件,儀節完美無瑕。「捎來法師任何言詞的人,我都誠心感謝、歡迎。請容我怠慢片
刻。」
  赤楊終於想起該鞠躬。王走到窗邊閱讀信件。
  黎白南至少讀了兩次,然後將信重新摺起,神情一如先前難以臆測。他走到門邊,對門
外說兩句話,又回到赤楊身邊。「請」王說道「請跟我同坐。他們會拿些吃的來。我知道你
整個下午都在宮中,若門口守衛隊長有點頭腦,想到送個訊,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於
翻爬橫渡堆在我身邊的這些城牆與壕溝??你住在吾主雀鷹家裡嗎?位於懸崖邊緣的家中嗎
?」
  「是的。」
  「我羨慕你。我從未去過那兒。自從半輩子前我們在柔克分別後,就再也沒見過。大人
不讓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彿所說一切無足輕重。「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
  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對赤楊點點頭,示意赤楊在小桌對面的椅上就坐。赤楊看著桌面
,以象牙和銀鑲嵌裝飾,鏤刻著山梨樹的花葉纏繞細緻長劍的圖紋。
  「航程是否順利?」王問,順便趁僕人端上冷肉、燻鱒、生菜、乳酪時閒話家常。他開
懷大嚼,好讓赤楊自在進食,並一邊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澤極淡、有如黃玉的酒漿。他舉杯:
「敬吾主及摯友。」
  赤楊喃喃道:「敬他。」然後飲酒。
  王談及幾年前造訪道恩島之事--赤楊記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騷動;王也談到某些目前
在城內、為宮廷演奏的道恩樂師,包括豎琴手與歌手,赤楊可能認識其中數位,王提起的名
字的確頗為耳熟。王善於讓客人放鬆自在,食物與酒釀自然也功勞不小。
  兩人進食完畢,王為各人又注入半杯酒,說:「這封信主要與你有關。你先前知道嗎?
」語調和先前閒話家常時並無二樣,赤楊一時反應不來。
  「不知道。」赤楊應道。
  「或許知道信的內容與什麼有關?」
  「也許是我的夢。」赤楊說,聲音低微,低頭看地。
  王端詳赤楊片刻,眼神不讓人反感,但比大多數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遞給赤楊。
  「陛下,我識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訝異--有些術士會閱讀,有些不會;但他顯然十分後悔讓客人感到低人一
等,金銅皮膚?時暗紅,說:「對不起,赤楊。我能為你唸誦這封信嗎?」
  「請唸,陛下。」赤楊說。王的尷尬讓赤楊一瞬間自覺與國王平輩,而首次自然熱切地
答話。
  黎白南流覽過開頭敬語與信中數行內容後,大聲誦道:
  「『將此信帶給你的,是道恩島的赤楊,在夢中非自願地受呼喚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
之地。他會告訴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與不變之處中發生的變化。我們關上了
喀布打開的門,如今,或許牆本身即將崩塌。赤楊去過柔克,只有阿茲弗聽進他的話,我想
陛下會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聽並行動。赤楊將代我致上對陛下終生的尊崇及服從,亦對
恬娜致上我終生的尊崇與惦念,並帶個口信給我摯愛女兒恬哈弩。』大人最後以道恩島符文
簽名。」黎白南將視線自信紙移開,直視赤楊,擒住赤楊目光。「將你的夢境告訴我。」黎
白南道。
  赤楊於是再次述說自己的故事。
  故事簡短,卻不甚流暢。雖然赤楊對雀鷹亦充滿敬畏,但前大法師從外表、衣著到生活
方式,都像個老村民或農夫,與赤楊同類,平起平坐,如此儉樸減卻了赤楊表面的羞怯;但
無論黎白南表現得多和善、有禮,看來依然像王、舉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楊感到難以跨
越的距離。赤楊盡快說完,安心停語。
  黎白南問了幾個問題:百合和塘鵝各碰了赤楊一次,之後便再未碰觸?而塘鵝的碰觸有
灼燒感?
  赤楊伸出手。在一個月來曬黑的膚色下,印記幾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牆邊的人可能會碰觸我。」赤楊道。
  「但你離得很遠?」
  「我是這麼做。」
  「而你在人間不認得那些人?」
  「有時,我想自己或許識得其中一、兩個。」
  「但令夫人未再出現?」
  「陛下,那兒人數眾多。有時我覺得我妻在那裡,但看不到。」
  談論此事又讓它貼近,過於貼近。赤楊感覺恐懼再度湧上心頭,覺得房內四壁可能會消
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頂如簾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佇立之處,在石牆旁的黑
暗山坡上。
  「赤楊。」
  赤楊抬頭,心神震盪,頭暈目眩。房間似乎無比光亮,王的臉龐剛強而鮮明。
  「你願意留在王宮裡吧?」
  這是個邀請,但赤楊只能點點頭,像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會安排讓你將訊息轉交恬哈弩女士。女士會希望與你談話。」
  赤楊鞠躬。黎白南轉身離去。
  「陛下??」
  黎白南轉過身。
  「我能將貓留在身邊嗎?」
  毫無微笑,但不帶嘲諷。「當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遺憾帶來了讓您煩憂的消息。」
  「派你前來的人所送的任何詞句,對我來說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寧願從誠實
之人口中聽到惡訊,也不願從諂媚阿諛之徒口中聽到謊言。」黎白南道,赤楊從這些字句聽
到家鄉島嶼的真正腔調,而略微開朗。
  王一離開房間,立刻有人從赤楊進入的門口探頭入房:「先生,請隨我來,讓我帶您到
房間。」來者年長,儀態尊貴,衣飾精美,赤楊跟在身後,完全不知是名貴族還是僕人,因
而不敢詢問小拖的事。進入與王會面的房間之前,官員、守衛與領賓員非常堅持,要赤楊把
籃子留給他們看管。之前已經有十到十五個官員懷疑地斜瞄,不滿地查驗,他也解釋了十或
十五次,會把貓帶著,是因為城裡沒有寄放處。赤楊必須將籃子放在很遠的側廳,一路走來
,沒看到那房間,如今更不可能找到,這已是半座王宮之外,滿是走廊、大廳、通道、門扇
??
  嚮導對赤楊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華麗的房間,掛滿織錦,鋪滿地毯;有張椅子,座位
上有刺繡;一扇窗戶面對港口;一張桌,上面有籃夏季鮮果,有壺水。甚至有只雞禽籃子。
  赤楊打開籃子。小拖悠閒現身,顯示對王宮的熟悉。貓伸個懶腰,嗅嗅赤楊手指當作招
呼,開始在房間四處檢視。小拖發現幕簾遮擋的凹室,裡面有張床,便立即跳上床鋪。門上
傳來謹慎的敲門聲,一名年輕人端著又大、又平、又重的無蓋木盒進入,對赤楊鞠躬,低聲
道:「先生,貓砂。」將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牆角落,再度鞠躬,離去。
  「跟你說啊??」赤楊說,坐倒床上,不慣於與小貓說話。兩者關係是沉默、信任的碰
觸,但赤楊覺得必須說說話:「我今天見到王了。」
  在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著與王會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王尊王的使節。他
們已達成前來黑弗諾的任務,準備辭行,任務結果雖令他們滿意,卻非黎白南所樂見。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節造訪,因為此舉象徵多年來耐心示好、邀請及協商,終於
開花結果。他即位的頭十年間,與卡耳格人的關係毫無建樹,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絕締約與
貿易提議,不等使者發言即遣回,聲稱神絕不與邪惡的凡人談和,尤其是該死的術士一族。
但在神王一貫的神聖帝國宣言之後,並未出現他藉以威脅的大批艦隊,滿載盔羽蔽天的軍士
,來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諸島;連長久以來侵擾群島王國東方小島的海盜劫掠行徑,也逐
漸消失。海盜成為走私商,從卡瑞構島偷渡違禁品,與群嶼人民交換鐵器、鋼鐵與銅器,因
為卡耳格大陸缺乏礦藏及金屬資源。
  於是,從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傳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陸中,極東的廣大貧窮島嶼胡珥胡上,藩王索爾宣稱自己是胡龐索瑞格家系及
烏羅大神的後裔,自稱胡珥胡至尊王。之後,索爾征服珥尼尼島,帶著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島
人民組成的艦隊及大軍,宣告統治富有的中央島嶼卡瑞構。戰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
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殺高等祭司,將官員自神廟逐出,大開城門,街上旌旗飄揚,人
民歌舞,迎入索爾王,繼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帶著餘黨與祭司長逃到峨團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無名者神殿旁的
神廟裡,一名閹人祭司割斷神王咽喉。
  索爾宣佈自己為卡耳格四島至高無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聽說,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
邦之君致意,表達群島王國的善意。
  此後五年,外交過程艱困繁瑣。索爾脾氣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權政治的崩塌令索爾
對國家的掌控充滿變數,權力統整也遭質疑,藩王不斷崛起,必須靠收買或武力強迫藩王服
從。各派宗教信徒從神殿及洞穴中湧出,大聲疾呼:「強者必敗!」預言地震、海嘯、瘟疫
將降在弒神罪人身上。境內動盪不安、國土分裂,索爾自然無法信任富強的群島民族。
  群島之王再怎麼表達善意、揮舞和平之環,對索爾皆毫無意義。卡耳格人不也有權擁有
那只環嗎?那環出現在遠古時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龐索瑞格家系的王從厄瑞亞拜手
上接下禮物,象徵卡耳格與赫族友誼。環消失後,只餘戰爭,友誼無存,但鷹法師找到環,
偷回,還帶走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帶回黑弗諾。群島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見一斑。
  透過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禮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環是莫瑞德送葉芙阮的禮物,是群
島王國最受愛戴的王及王后珍視的信物,也非常神聖,因環上刻有非常強大的祝福法術:繫
連符文。幾乎四世紀前,厄瑞亞拜將環帶去卡耳格大陸,承諾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
祭司打破承諾,也打破了環。離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鷹與峨團的恬娜癒合了環。那麼,和
平呢?
  黎白南帶給索爾王的所有資訊,都一再強調這點。
  大概一個月前,夏季長舞節過後不久,一列艦隊直直航過飛克威海峽,進入伊拔諾海峽
,穿過黑弗諾灣。修長船身張著紅帆,載著頭戴羽飾的戰士、袍服華貴的使節,還有幾名蒙
面女子。
  「讓烏羅後裔,端坐于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爾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亞之葉芙阮王后,
戴和平之環於臂。此將為西方與東方諸島和平永結之象徵。」
  這是至尊王給黎白南的資訊,以大大的赫語符文寫在捲軸上,但呈給黎白南王前,索爾
的大使在使節歡迎會上大聲朗誦信息內容。當時所有王公貴族均在場,以示對卡耳格使者的
尊重。大使實際上不識赫語符文,而是依憑記憶,大聲緩慢背誦,因此或許讓內容染上最後
通牒的氣息。
  公主一語未發,站在陪同前來黑弗諾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間,四周還圍繞一群混亂中分配
來照顧並表示尊重的宮廷仕女。公主全身籠罩薄紗(顯然是胡珥胡貴婦的習俗),鮮紅,飾
以金線刺繡,從一頂扁緣寬帽或頭飾邊垂落,看來像圓滾的紅色柱體,外貌完全無法辨識,
毫無動靜,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爾賦予我們極大榮耀。」黎白南清晰沉靜地說,頓了一頓。朝臣與使節等待
。「公主,歡迎您到來。」黎白南對籠覆薄紗的身形說,它文風不動。
  「讓公主住進河宮,並悉遵所願。」黎白南道。
  河宮位於城北界,嵌入古城牆內,陽臺延伸到賽倫能河細孱河面,是座美麗小城堡,由
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稱為「女王之屋」。黎白南繼位時,下令將河宮及又名「新宮」的馬
哈仁安宮重新修復裝潢,而今宮廷設在新宮中,河宮只用來舉行夏季節慶,有時作為短期數
天的靜思場所。
  朝臣間出現小小騷動。「女王之屋」?
  與卡耳格使者寒喧數句後,黎白南離開謁見廳,進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貴為王
者所能擁有的獨處時光,身邊總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識的老僕,老橡。
  黎白南將金碧輝煌的捲軸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顫抖,將從不離
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筆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鐵籤上的烤豬,像件貨物。她手臂上的環
,就是我頸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驚慌呆視黎白南。英拉德的亞刃王子從不發脾氣。王子還是個孩子時,
可能會哭泣片刻,一聲苦澀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訓練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強,怒氣不可
能發洩;而身為一國之君,跨越冥界以贏得國土,他變得嚴肅,但老橡以為他總是太傲,太
堅強,不會發怒。
  「卡耳格人絕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說,再次刺下短刃,臉色因怒氣而漲黑、盲目,讓
老人真正畏懼而退縮。
  黎白南發覺老人在旁--他總會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將短刃插回刀鞘,以較為平穩的聲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絕不允許索爾將我
當成登基的墊腳石。我會先摧毀他,以及他的王國。」黎白南深吸一口氣坐下,讓老橡將繡
滿金線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脫下。
  老橡從未吐露這一幕的隻字片語,但當然四周已傳言紛紛,討論卡耳格公主,及王將如
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說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議,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獻來作他妻子,對葉芙阮
之環的說法,藏不住背後真正的提議、交易,或威脅。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絕,他的回應(經
過種種分析)是歡迎公主前來,讓一切遂她所願,並讓她住在河宮--女王之屋。這總該有
深意吧?但話說回來,為什麼不讓公主住在新宮?為什麼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貴族仕女及英拉德、伊亞、虛里絲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來造訪,或留
在宮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隨著她們一個個嫁給貴族或富豪,王都在婚禮上與之共舞。
眾所皆知,王喜歡女子陪伴與建議,很樂意與漂亮女孩調情,並邀請聰慧女子提供建議,來
調侃或安慰他,但沒有女孩或女子有半點機會沾上嫁給王的謠言,而從未有人安置在河宮。
  他的顧問會定期暗示:王必須有王后。
  「亞刃,你真的該結婚了。」黎白南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如此說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會沒有子嗣呢?百姓相詢。
  黎白南對所有人,以不同言語及不同方式說道:給我時間;我必須重建頹圮的王國。讓
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宮殿、我子能統治的領土。而因為黎白南廣受愛戴信任、依然年輕
,雖態度莊重,卻也迷人,因而更具說服力,能逃離所有滿懷希望的少女。直到現在。
  在嚴肅的紅薄紗下藏著什麼?什麼樣的人住在毫無特徵的帳棚中?分派為公主隨從的仕
女飽受詢問。公主漂亮嗎?醜嗎?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壯?如牛奶般白晰?滿臉麻子、
獨眼?黃發或黑髮?四十五歲,還是十歲?是流口水的白癡,或是聰明絕頂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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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8:22 |只看該作者
  漸漸地,流言朝一邊倒:公主很年輕,但不是孩子,頭髮非黃亦非黑,有些仕女說她還
算漂亮,有人則說她很粗俗。仕女皆說公主半句赫語不會,也不願學習,躲藏在女侍之間,
若不得不離開房間,則躲在薄紗帳下。國王禮貌拜訪過一次,公主未鞠躬、說話,或比出任
何手勢,只是呆站。老依葉紗夫人氣急敗壞地說:「簡直像磚頭煙囪!」
  黎白南透過遣往卡耳格的使節與赫語說得不錯的卡耳格大使與公主交談,艱辛表達讚美
,並詢問有無願望、需求。翻譯官與女侍交談,女侍面紗較薄,較易透視。女侍圍繞在毫無
動靜的紅圓柱旁,一陣呢喃嗡談後,回覆翻譯官,翻譯官再告知國王:公主很滿足,沒有要
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達時,公主已住了半個月。在卡耳格船艦帶來公主前不久,黎白
南派遣船與信函,懇求兩人前來,原因雖與公主或索爾王毫無關連,但他一有機會與恬娜獨
處,便立即冒出:「我該拿她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全都告訴我。」恬娜道,表情略為驚訝。
  雖然這些年來,黎白南與恬娜交換過幾封書信,但兩人只相處過極短時間。黎白南還不
習慣恬娜頭髮轉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為嬌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
十五年前般,可以對她說任何事,而她都會了解。
  「五年來,我努力建立雙方貿易管道,試著跟索爾維持良好關係,他是藩王,我不希望
我的王國像馬哈仁安時代一樣,夾在西方龍族與東方藩王間;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國,一向
沒多大問題,直到現在,直到索爾突然送來這女孩,說如果想要和平,就把葉芙阮之環給她
。妳的環,恬娜!妳與格得的環!」
  恬娜遲疑片刻。「她畢竟是索爾的女兒。」
  「對蠻人王而言,女兒算什麼?只是貨品、可交易的東西,以獲得某些好處。妳知道的
!妳在那裡出生!」
  此語一點都不像黎白南的為人,而他也察覺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蓋
自己雙眼,以示懊悔。「恬娜,對不起。這事讓我超乎常理地煩憂。我看不到該怎麼做。」
  「這個嘛,只要你什麼都不做,就有點餘地??也許公主有自己的意見?」
  「她怎會有意見?躲在那個紅布袋裡?她不願說話,不願看看外面,她跟帳棚柱子沒什
麼兩樣。」黎白南試著笑,他被自身難以控制的憎厭嚇著,企圖為此開脫:「我剛得知從西
方傳來不安的消息,就發生這件事。我是為別的事而請你跟恬哈弩來,不是為了拿這種蠢事
煩你。」
  「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開始談論龍。
  由於來自西方的消息的確令人不安,大多時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
清楚,刻意忽略處理政事,並非他的習慣。受制者,恆制人。兩人談話過後數天,他請恬娜
拜訪公主,試著讓公主說話。畢竟,他道,兩人會說同種語言。
  「可能吧」恬娜說「但我不認識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團,他們被稱為蠻人。」
  黎白南乖乖領受教訓,但恬娜當然也實現他的請求。不久,恬娜回覆,她跟公主會說同
種語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他語言存在,以為這裡所有人,包括朝臣與仕女
,都是惡毒瘋子,像不會說人話的動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長大
,住在胡珥胡索爾王原本的領土,被送到黑弗諾前,只在阿瓦巴斯宮待了非常短的時間。
  「她很害怕。」恬娜說道。
  「所以,她就躲在帳棚裡?她以為我是什麼?」
  「她怎麼會知道你是什麼?」
  黎白南皺起眉頭。「她多大了?」
  「很年輕,但已經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帶著突來決心說道「我會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爾可能會殺了她,以免家族蒙羞
。他絕對會認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現在黎白南臉上。
  恬娜阻止他爆發。「只是野蠻習俗。」她僵硬地說道。
  黎白南在房內來回踱步。「很好,但我不會考慮讓那女孩成為莫瑞德王國的王后。能教
她說赫語嗎?至少能說幾個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會告訴索爾,赫族國王不能娶一名不
會說本國語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興,他活該受這一巴掌,還可以讓我有更多時間。

  「你會請她學赫語嗎?」
  「如果她認為這都是胡言亂語,我怎麼問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處?我想,或許你能
與她談談。恬娜??妳一定看得出來,這是詐欺,利用那女孩,讓索爾看起來與我平等;利
用環??妳帶給我們的環??當作陷阱!我甚至無法假意寬恕。我願意妥協、拖延,以維護
和平,但到此為止。即便是如許欺瞞,也是污穢。妳看該怎麼跟公主說最好,我不願與她有
任何瓜葛。」
  於是黎白南乘著一股正義怒氣離去,之後緩緩冷卻成某種不安,似極羞恥。
  卡耳格使節告知即將離開,黎白南準備了措辭小心的資訊給索爾王,對公主在黑弗諾所
代表的尊榮致謝,以及自己與臣民非常樂意向公主介紹王國禮儀、習俗與語言。對於環、婚
娶抑或不娶一事,隻字未提。
  與受夢境困擾的道恩術士談話後的傍晚,黎白南最後一次與卡耳格人會談,交付轉呈至
尊王的信函。他先大聲朗誦,一如大使當初對他大聲朗誦索爾信件內容。
  大使滿意聆聽:「至尊王會很高興。」
  黎白南一面與使節客套,展示送給索爾的禮物,一邊百思不解地想:大使這麼輕易便接
受避重就輕的回答。所有念頭都朝向一個結論: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緒沉默
地激切回應:絕不。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彷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
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
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泰半在公眾注視下,但他因坐上懸虛數百年的王
位,接下儀節蕩然的宮廷,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臥房裡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於自己,他
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著纖細金鏈,綁縛金絲小包,裝著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
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於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
入腦海的,是對赤楊的一陣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輕、鄙視?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並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了
解應該不只於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
: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圜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與格得統
御下所有師傅面前,他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後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
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夥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
、自願。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
願,不願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牆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
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牆,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
,或漫行於只有恆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
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著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後,兩人從旱溪谷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
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盡力背負格得繼續前行,然
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
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裡
,只略掩蔽在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
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語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
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鬱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
見到塵土與岩石的昏暗灰濛土地,遙遠前方連接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裡是下傾斜坡,直
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麼?」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
,也許沒有盡頭。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飄蕩無法遏抑而憤怒驚慌,眼光尋找窗戶。窗子面北,是喜歡的
景致,從黑弗諾望過層層山巒,直到高聳、灰白峰頂的歐恩山。更遠,視線之外,跨越大島
與伊亞海,是英拉德島,家鄉。
  躺在床上只看得見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鵝之心高掛小星辰間。他的王國。光芒
、生命的王國,這裡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東方綻放,在西方消隱。他不願去想另一片國
土,在那裡星辰永不移動,在那裡手無力量,也沒有正確的方向,因為無處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將念頭拉離記憶,拉離格得,想著恬娜:她的聲音,她的
碰觸。朝臣都很注重儀節,對何時、如何碰觸國王,小心翼翼;恬娜卻非如此,而會笑著把
手放在他手上,對待他比他母親還要大膽。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兩年前因高燒去世,當時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島貝
里拉宮與南方島嶼,探訪皇族。他對母后死訊一無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與
宅邸。
  母親如今正在黑暗國土,乾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兒,在街道上錯身,母親不會看他
一眼,不會對他說話。
  他緊握雙手,重新擺放床上軟墊,試著放鬆,讓心緒離開,想著能遠離那裡的事物。想
著母親健在時,她的聲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纖細雙手。
  或者想著恬娜。他知道請恬娜來黑弗諾,不僅為了有事請教,更因為恬娜是他僅存的母
親。他想要這份愛,給予,也獲得。一份絕對的愛,沒有例外,沒有條件。恬娜雙眼是灰色
的,並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說或所做之事欺瞞。
  他知道他完好達成別人加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於扮演王,但只有在母親和恬娜面
前,對自己能不帶一絲疑惑,明瞭身為王的真實意義。
  從黎白南還是少年人,還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認識他,那時起便已愛著他,為了他,為
了格得,也為了自己。對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會令人失望的兒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繼續如此憤怒、不誠實地面對來自胡珥胡的可憐女孩,還是可能令人
失望。
  阿瓦巴斯使節最後一次謁見,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樂意前來。初夏來到此處
,發現有卡耳格人在宮廷,恬娜原以為卡耳格人會躲避她,或至少懷疑地看著她:叛教的女
祭司,跟小偷鷹法師從峨團陵墓寶庫盜走厄瑞亞拜之環,背叛祖國,帶著環逃到黑弗諾。此
舉讓群島王國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敵視她。
  胡珥胡的索爾重新崇拜雙神與累世無名者,而恬娜摧毀最壯麗的神廟。這反叛已不僅政
治層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幾乎成了傳說,而政客有選擇性記憶。索爾使節
乞求,是否有榮幸謁見恬娜,以繁複深刻、虔誠尊敬的言詞迎接,某些部分她認為他說的是
實話。大使稱呼恬娜為阿兒哈夫人、被食者、轉世者--多年來已無人如此稱呼,再次聽到
,讓恬娜頗感奇特,但聽到母語,發現自己依然能說,依然有深刻、憂愁的滿足。
  於是恬娜前來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別,請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證,公主一切安好,並最
後一次愉悅地看著高大清瘦的男子、他們淺淡的髮辮、裝有羽毛的頭飾,及銀環與羽毛交織
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陸時,恬娜鮮少見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與閹人。
  典禮結束後,恬娜躲入王宮花園。夏夜溫暖而騷動不斷,花朵綻放的低矮樹叢在夜風中
隱隱浮動。圍牆外,城市嘈雜之聲像安靜海面的呢喃。兩名年輕朝臣在蔭道下並肩共行,恬
娜不想打擾他們,便在花園另一端的噴泉與玫瑰間漫步。
  黎白南又皺著眉頭離開謁見廳。是怎麼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從未反抗地位所帶來的
責任。他當然知道王必須結婚,而且罕能自由選擇對象;知道不服從人民願望的王便是暴君
;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繼承王位的後裔,但他對此毫無行動。宮廷仕女樂於與恬娜閒聊
王的歷任情人,那些女子從未因身為王的愛人而喪失任何好處。黎白南在這方面的確處理得
當,但不能永遠如此。索爾王提供完美合適的解決方法,為什麼他卻如此憤怒?
  也許並非完美合適。這位公主是有點問題。
  恬娜必須試著教會她赫語,還得找別的仕女教導公主群島民族習性及宮廷儀節--這類
工作恬娜自己絕無法勝任。相較於宮廷成員的世故,她更能體會公主的無知。
  黎白南拒絕或無法從公主的觀點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滿。難道他無法想像,這對公
主來說是什麼情況嗎?她從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壘裡的女子寢宮長大,可能從未見過除了
父親、伯叔與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從一成不變的貧窮與嚴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帶離,進入漫
長恐怖的海上航程,丟棄在僅知為毫無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這些人住在世界邊緣,
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類,因為他們是會變成動物及鳥類的巫師??而她得嫁給其中一人!
  恬娜能夠離開族人,與西方的怪物、巫師共同生活,只因能與摯愛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
,但即便如此,也不輕鬆。她經常喪失勇氣。雖然黑弗諾人民表現無比歡迎,又是人群又是
歡呼,還有花朵、讚美及甜美稱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環之恬娜??即使有這一切,在
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縮藏在自己房裡,沉浸於悲慘,如此寂寞,無人會說她的母語,
而她對群島毫無所知。一旦慶典結束,環回到應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將她帶走,格得也遵
守承諾,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為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住在老法師之屋,學習如
何當群島人民,直到看到身為成年女子後想遵循的路。
  恬娜帶著環來到黑弗諾時,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這女孩,並非毫無權力地成長。雖
然第一女祭司大多僅握有儀式、形式上的權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嚴酷生活法則,為囚犯
及自己贏得自由時,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瑣事,父親自立為王後,她
會被稱為公主,有更華貴的衣飾、更多奴隸、宦人與珠寶,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
能表示任何意見。除了寢宮外,只能透過厚牆窗縫,透過層層紅薄紗,看見世界。
  恬娜認為自己很幸運,不是生長在胡珥胡般落後野蠻的島嶼,所以從未穿戴「非雅」,
但也知道在傳統的鐵箍中長大是什麼情況,因而驅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諾,便會盡力幫助
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園漫步,看著噴泉在星光中閃爍,想著自己何時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宮廷繁文縟節,或許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實翻滾混沌野心、敵意、激情、謀略
、衝突。她從小便與儀式、虛偽及隱匿運作的政治共同成長,這一切都不會令她驚嚇或擔憂
。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與格得在一起,在兩人的屋子中。
  她前來黑弗諾,是因黎白南邀請她與恬哈弩,還有格得--如果他願前來。但格得不肯
來;而沒有她,恬哈弩也不肯來。這點倒令她害怕憂慮。難道女兒無法脫離她嗎?黎白南需
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議,不是恬娜的,但女兒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諾宮裡不自
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樣,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須擔負起奶媽、教師與友伴角色,兩個害怕的女孩,不知該如何掌握力量。
恬娜對世上力量毫無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屬的家,協助格得照料花園。
  她希望在家裡種植這裡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風太大,陽
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會吃掉玫瑰。
  恬娜終於進屋,穿過王宮東側,進入與恬哈弩共用的套房。女兒已入睡,夜已深沉。珍
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燈裡燃燒。高挑房間中光線柔和,層層虛影。她吹熄油燈
,爬上床,很快便沉入夢鄉。
  她走在狹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盞大理石油燈,昏暗的橢圓光芒喪沒在身前極深厚的黑
暗中。她來到走廊上一扇門前,門後有個房間,房裡的人都背著鳥般雙翼,有些則有鳥類頭
顱,如老鷹及兀鷹。他們靜止地或站或坐,沒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圍畫著白色紅色線
條,翅膀像是垂在身後的沉重黑披風。恬娜知道他們無法飛翔。他們如此哀傷、絕望,房內
空氣如此污穢,令她掙扎,想轉身逃脫,卻無法移動,而在抗拒這動彈不得的感覺時驚醒。
  房裡有溫暖陰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氣、城市中輕柔騷動,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
  恬娜坐起身,甩脫殘留夢境。那是陵墓迷宮彩繪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兒與格得面對
面。夢境裡,牆上彩繪活了過來,只是那並非生命。那是死後未能重生的人所擁有的無盡、
永恆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無名者詛咒的人:異教徒、西方人、術士。
  人死後會重生。這是成長過程中教導的知識,確定無疑。恬娜還小時,就被帶往陵墓,
成為被食者阿兒哈,祭司告訴她,在過去、未來所有人中,只有她會永遠以自己的身分,一
世又一世重生。即使還是第一女祭司時,她也有時信,有時不信,之後更是再不相信。但她
同所有卡耳格大陸人民般,都知曉死後會以另一個肉體轉生,熄滅的燈火同時於他處亮起,
從婦人子宮或小魚魚卵,或草芥種子,回到世間,忘卻過去生命,開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無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術士。卡耳格人說,
術士死後無法再次進入世間,卻是去一個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裡他們有翅卻不能飛,
不是鳥類亦非人類,必須毫無希望地繼續。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訴恬娜,那些浮誇的神
王敵人會遭受多可怕的命運,靈魂註定永遠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後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無改變,僅有冰冷灰塵與陰影的大地?
?難道就較不枯燥,較不可怕?
  無解的問題迴盪在她腦海:難道她因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為背叛聖地,死後就必須
去旱域嗎?格得必須去那裡嗎?在那裡,兩人是否會毫不在意地擦身而過?不可能。但如果
格得必須去那裡,而她會重生,那麼兩人便會永遠分離?
  恬娜不願想這些。遺棄一切多年後,再度夢到彩繪室,原因很明顯:當然是因為見到大
使,再度說卡耳格語。但她依然不安地躺著,因夢境而緊繃。她不想回到年輕時的夢魘,想
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聽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格得睡時,像石頭沉靜不動,
但火傷了恬哈弩的喉嚨,呼吸總帶一點沙啞,恬娜夜夜年年聆聽、尋找。那親愛的聲音、微
微沙啞的呼吸,才是生命,歸返的生命。
  恬娜聆聽,終於再度入睡,如果做了夢,夢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際移動。
  赤楊很早便醒過來,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興能起床,走到窗前,睡
眼惺忪地坐著,看著光線降臨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漁船與船艦大帆聳立在低壓大灣的迷
霧中,聽城市傳來一日揭幕的紛紛攘攘。正當他想自己是否應該進入錯綜複雜的王宮,好了
解該做些什麼事時,傳來敲門聲。男子端入新鮮水果與麵包、牛奶,還有一小碗給貓咪的肉
。「第五小時宣報時,我會來引導您前去晉見國王。」男子嚴肅地告知,然後較輕鬆地說,
如果赤楊想散散步,該如何到王宮花園。
  赤楊當然知道從子夜到中午是六個小時,中午到子夜也是六個小時,但從未聽過有人宣
報時間,正自納悶。
  後來才明白,在黑弗諾,有四名喇叭手會站在王宮中至高尖塔的陽臺,塔上冠著纖細的
英雄寶劍。午前第四與第五小時,還有中午及午後的第一、第二與第三小時,四人分向東、
西、南、北,齊奏喇叭。如此一來,王宮朝臣、城中商人與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約定時
間會見。赤楊在花園中散步時遇見的小男孩解釋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著過長外衣。他
解釋,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該何時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鐘,還有從塔頂高處懸掛而下的
阿斯鐘擺,只要在一小時開始前擺動,便會在另一小時開始時停止。男孩還告訴赤楊,喇叭
手吹奏的曲調,是馬哈仁安王從偕勒多返回時寫成的《厄瑞亞拜輓歌》,每小時吹奏不同樂
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時確實抵達某處,就該注意陽臺,因喇叭手會提早幾分
鐘出現;而若陽光燦爛,他們會舉起閃閃發光的銀色喇叭。男孩名叫羅迪,父親是阿爾克島
的麥塔瑪領主,兩人前來黑弗諾一年,在王宮上學,九歲,很想念媽媽與姐姐。
  赤楊及時回到房間會見嚮導,心情較為放鬆。與男孩的一席談提醒他,貴族之子也是小
孩,而貴族也只是人,須害怕的不是人。
  嚮導帶領赤楊穿過王宮走廊,進入狹長明亮的房間,一面牆上開著許多窗戶,望向黑弗
諾高塔,與橫越運河、街道,躍過屋頂、陽臺,外型變化萬千的橋梁。他一面瀏覽景色,一
面遲疑地站在門口,不知是否該走向房間另一端的人群。
  國王看到赤楊,走來,和善問好,將他帶領到其他人面前,一一介紹。
  有名大約五十歲的女子,體型嬌小,皮膚白皙,頭髮斑白,有著大大灰眸。恬娜,環之
恬娜,國王微笑說道。她直視赤楊雙眼,恬靜問好。
  有名男子約與王同齡,身著絲絨及輕薄麻布,皮帶、頸項上掛飾珠寶,耳垂穿著大紅寶
石。船長托斯拉,國王說。托斯拉臉龐如陳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銳剛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著簡單,表情平穩,讓赤楊覺得可以信賴。是黑弗諾家系的賽智親王

  有名男子約四十餘歲,手握等身長的木巫杖,赤楊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學院的巫師。男
子臉龐飽經風霜,雙手細緻,舉止疏遠但有禮。黑曜大人,國王道。
  還有名女孩,赤楊以為是僕人,因她衣著十分樸素,遠離人群,半轉過身,彷彿正看著
窗外。黎白南將女孩領前,他看到女孩的美麗黑髮如流泉濃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
國王道,語調響亮如發出挑戰。
  女孩直視赤楊片刻。她很年輕,左臉如銅玫瑰光滑,挑揚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
右半側臉則遭火毀傷,有粗糙乾厚的疤痕,少一隻眼,右手宛如烏鴉彎曲利爪。
  女孩像其他人般,依照伊亞及英拉德島習俗,向赤楊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楊將手與女
孩掌心對掌心相碰。她的手極滾燙,如高燒般。她再度看看赤楊,獨眼露出驚訝一瞥,明亮
、疑問、猛銳。再度低下頭,退後一步,彷彿不願成為他們的一員,不願身處於此。
  「赤楊大人帶來令尊弓忒之鷹的口信。」國王看到信差無言站立時,如此說道。
  恬哈弩沒抬頭。光滑黑髮幾乎完全遮掩被侵毀的臉龐。
  「女士」赤楊口乾舌燥,聲音沙啞地說「大人要我問你兩個問題。」他停了停,舔濕嘴
唇,喘息片刻,有那麼驚慌的一瞬間,忘記該說些什麼,但暫停變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啞的聲音說:「問吧。」
  「大人說,要先問:誰會去到旱域?我告別時,他又說:『再問我女兒:龍會飛越石牆
嗎?』」
  恬哈弩點頭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後,彷彿要將謎語一同帶離眾人。
  「旱域」國王說「還有龍族??」
  機敏目光一一撫過眾人臉龐。
  「來吧」王說道「讓我們坐下共議。」
  「或許我們能在花園討論?」嬌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議,王立即同意。行走間,赤楊聽
到恬娜說:「一整天待在室內讓她覺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園丁為眾人搬來椅子,放在池塘邊老柳樹下。恬哈弩站在池邊,垂首望著碧綠池水,幾
尾銀鯉懶洋洋游著。顯然,她欲思索父親的訊息,而非談論,但她能聽到眾人所說。
  所有人坐定,國王要赤楊從頭訴說故事。眾人聆聽,散發出同情的沉默,他毫無拘束、
不疾不徐地?述。結束後,眾人仍靜默片刻,巫師黑曜問:「你昨晚做夢嗎?」
  赤楊說,沒有想得起來的夢境。
  「我有。」黑曜說「我夢到在柔克學院曾是家師的召喚師傅。有人說他死了兩次,因為
他越過牆,從那片大地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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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8:25 |只看該作者
  「我夢見無法重生的靈魂。」恬娜低語。
  賽智親王說:「整夜,我以為聽到街道上的聲音,孩提時識得的聲音,像過去那般呼喚
,但我一傾聽,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從不做夢。」托斯拉說。
  「我沒夢到那片大地」國王道「我記得,而我無法停止回憶。」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頭望著池子,沒有說話。
  再無人發話。赤楊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帶來這場瘟疫,你們必須將我送走!」
  巫師黑曜下定論,但語氣並不傲慢專制:「如果柔克將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將你送來黑
弗諾,那你就該在黑弗諾。」
  「三個臭皮匠。」托斯拉嘲諷地說。
  黎白南道:「先把夢境擺一邊。客人需要知道他抵達前我們關切的問題??亦即今年夏
初我為何請求恬娜及恬哈弩前來,並將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議。托斯拉,請你告
訴赤楊整件事的經過好嗎?」
  黝黑臉龐的男子點點頭,耳上紅寶如鮮血閃耀。
  「與龍有關。」男子說「近幾年,龍進入西陲的烏里及烏西翟洛島,低飛越過農場及村
莊,以利爪抓著房子屋頂,撼動房舍,驚嚇人民。龍已兩度於收穫時節前往托林峽,吐火燃
燒田野,焚燒梗堆,讓屋頂茅草著火。牠們未攻擊人類,但有人死於火災。牠們也不像黑暗
年代時攻擊島上領主宅邸,尋求珠寶,而只攻擊村莊及農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穀類
的商人也有同樣消息:收割時,龍族前來焚燒莊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島,兩頭龍住在安丹登火山頂上。」
  「啊。」黑曜出聲,看到國王詢問地一瞥,隨即解釋:「帕恩的塞波巫師告訴我,那座
山對龍族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地方,古時,龍會去飲用大地之火。」
  「總之,龍回來了。」托斯拉說「而且下山侵擾當地居民視為財富的牛羊,不傷牲畜,
只是驚嚇,使牲畜四處竄逃。那裡的人說,那些龍年輕,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龍住在島上北端,山上一片沒有農莊的荒僻野地。獵人以往會去獵捕
高山山羊、抓鷹隼來馴服,但他們都被龍趕跑,如今沒人敢靠近山邊。也許帕恩巫師知道這
件事?」
  黑曜點點頭。「他說,有人看到山頭間有龍群像野雁飛越。」
  「而帕恩、偕梅與黑弗諾島中間,僅隔帕恩海。」賽智親王說道。
  赤楊正想著,從偕梅到故鄉道恩島,不到百哩遠。
  「托斯拉駛『燕鷗』號航往龍居諸嶼。」國王道。
  「我還來不及看到最靠東的那些島嶼,就有一群龍朝我飛來。」托斯拉帶著剛硬的笑容
說「像對牛羊般侵擾我,俯衝下來燃燒船帆,直到我逃回出發地。但這也不是第一次。」
  黑曜點點頭「只有龍主曾航至龍居諸嶼。」
  「我去過。」國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氣的微笑「但我跟龍主同行??我一直在想
這件事。我與大法師在西陲尋找還魂術師喀布時,經過比西姆利還遠的節西濟,看到燃燒的
田野。而在龍居諸嶼,我們看到龍像得狂犬病的動物般,彼此廝殺。」
  半晌後,賽智親王問:「也許有些龍未從那段邪惡時期造成的瘋狂中恢復?」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龍的壽命很長,也許時間流逝對牠們而言不同於我們。」
  赤楊發覺巫師說話時,瞥向站在池邊遠離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開始攻擊人類,是最近一、兩年的事。」親王說道。
  「龍可沒這麼做。」托斯拉說「如果龍想摧毀農場或村莊居民,誰阻止得了?牠們是在
攻擊人民的生計,莊稼、稻草、農場、牛隻,是在說:『給我走??離開西方!』」
  「但為什麼以火焰與紛亂說出呢?」巫師質疑「龍會說話!會說創生語!莫瑞德與厄瑞
亞拜都曾與龍族交談,大法師也曾交談。」
  「我們在龍居諸嶼看到的龍」王說「已喪失言語。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從人與龍吸
取力量。只有巨龍歐姆安霸前來找尋我們,與大法師交談,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語片刻
,眼神遙遠「即便是歐姆安霸,在死之前語言亦遭剝奪。」王再度轉過頭,臉上閃著奇異光
芒。「歐姆安霸為我們而死,為我們打開進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眾人皆安靜片刻。恬娜恬靜的聲音打破沉默「雀鷹對我這麼說過??讓我想想我是否記
得他怎麼說??他說,『龍跟龍語是一體兩面,龍不是學會古語,牠就是古語。』」
  「如同燕鷗即是飛翔,魚兒便是泅泳。」黑曜緩緩說「是的。」
  恬哈弩聆聽,紋風不動站在池邊。所有人都看著她,她母親臉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
切。恬哈弩別過頭。
  「怎麼讓龍與人說話?」王問,語氣十分輕鬆,彷彿只是閒談,但之後又是一陣靜默。
「嗯」王又接道「希望我們能了解。現在,黑曜師傅,剛好我們談到龍,能不能請你談談那
位前去柔克學院的女孩,因為只有我聽過這事。」
  「有女孩進了學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一樣了!」
  「確是如此。」巫師說,對水手漫長、冷淡地看了一眼。「這是八年前的事。她來自威
島,假扮成年輕男子,想來研習魔法技藝。拙劣偽裝當然沒騙過守門師傅,但師傅還是讓她
進門,而且支持她。當時,學院由召喚師傅領導,就是??」他遲疑片刻「就是我剛告訴你
們,我昨晚夢見的人。」
  「黑曜大人,請你告訴我們這人的事」國王道「是死而復生的索理安?」
  「是的。大法師離開很久,毫無音訊,我們害怕大法師已過世,召喚師傅便運用技藝,
查看大法師是否真的跨越石牆。他在那裡待了許久,其餘師傅開始擔心,但他終究醒轉,說
大法師已成亡者,無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後,龍便馱載活生生的
雀鷹大法師與黎白南王前來??大法師再度離去,召喚師傅癱軟在地,彷彿毫無生命。藥草
師傅以技藝認定索理安已死,我們正準備將他下葬,他又有動靜,還開口說他回到人世是為
了完成必須完成的工作。因為我們無法選出新的大法師,召喚師傅索理安便開始掌理柔克學
院。」他停頓片刻「女孩來後,雖然守門師傅讓她進屋,但索理安拒絕讓她留在屋內,不願
與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師傅將女孩帶去心成林,她在樹林邊緣住了一段時日,與師傅一同在
林裡行走。形意、守門、藥草三位師傅,及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來柔克必有
其因,本人或許一無所知,但她正預示或引領某種大事發生,所以他們保護女孩。其餘師傅
則服從索理安的看法,認為女孩只帶來紛爭與毀滅,應當趕走。我當時是學生,知道師傅間
缺乏領袖,相互爭吵,我們因而痛苦憂慮。」
  「都只是因為一個女孩。」托斯拉說。
  這次黑曜對他投注極冰冷的一眼:「是的。」半晌後,黑曜接續:「簡而言之,索理安
派我們去逼她離開島上,她向索理安挑戰,當晚相會柔克圓丘。索理安到場,以女孩真名召
喚,命她服從。『伊芮安』,索理安這麼喚她,但她說:『我不只是伊芮安。』一邊說著,
她開始變形。她變成??她換上龍的形貌。她碰觸索理安,索理安軀體立刻化為灰燼,然後
她爬上山。我們雙眼看不清楚到底是如火燃燒的女子,還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頂,我們很清
楚地看到她,是龍,如赤紅煞金的火焰。她拍擊翅膀,飛向西方。」
  黑曜語調變得清柔,臉龐滿是回憶中的敬畏。無人說話。
  巫師清了清喉嚨。「在她上山前,名字師傅問她:『妳是誰?』她說不知道自己另一個
真名。形意師傅問她,接下來她要去哪、是否會回來。她說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詢問真名
,但如果師傅呼喚,她會回來。」
  沉默中,一個沙啞低弱,宛如生鐵相擊的聲音發話。赤楊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卻又聽
來熟悉,彷彿幾乎能記起字詞意義。
  恬哈弩來到巫師附近,站在身邊,伏身向他,宛如緊繃弓弦。說話的是恬哈弩。
  巫師又驚又異,抬頭看她,倏地起身,向後一步,然後克制說道:「是的,她就是這麼
說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喚她,噢,呼喚她。」恬哈弩悄聲道,對巫師伸出雙手。巫師不禁再次向後退縮。
  恬娜起身,對女兒喃喃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恬哈弩?」
  恬哈弩環顧眾人。赤楊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來。」恬哈弩道。
她看向國王:「你能召喚她嗎?」
  「我沒有這種力量。也許柔克的形意師傅能??也許妳??」
  恬哈弩奮力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聲道「我不像她。我沒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彷彿尋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著女兒。
  恬哈弩轉過身,面對王。「先生,對不起」她以低弱粗啞的聲音僵硬說道「我必須獨處
片刻。我會思考父親所說的話語,試圖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必須獨處,請你允許。」
  黎白南對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兒,摟抱著她,兩人從水池及噴泉旁陽光
普照的小徑離開。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數分鐘無語。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對的。」然後對其餘人說:「我告訴黑曜恬哈弩的一些事後,
他告訴我龍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訴他,恬哈弩還是孩子時,便召喚凱拉辛前去弓忒,以古
語對龍說話,而凱拉辛稱她為女兒。」
  「陛下,這事十分奇異,這是個非常奇異的時代。龍是女子,而未受教導的女孩會說創
生語!」黑曜受到深沉且明顯的震撼與恐懼,赤楊發現這點,想著自己為什麼感受不到如此
恐懼。也許,赤楊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該如何害怕,或該害怕什麼。
  「但從前就有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說「你們在柔克沒聽說嗎?也許你們的圍牆把故
事擋出去了。這些只是平凡人說的故事,有時甚至是歌謠。有首水手歌叫《貝里洛小妞》,
歌裡說有個水手在每個港口都會留下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一名漂亮女孩以赤銅雙翼追
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極端不耐地看著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說:「楷魅之婦??大法師的師傅,艾哈
耳,又名歐吉安,告訴恬娜楷魅之婦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婦,過著村婦的生活。她邀歐吉安
進小屋,請歐吉安喝魚湯,說人與龍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龍,也是女子。歐吉安以法師之身
,看到她是龍。
  「黑曜,就如你所見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說道。
  黑曜語調僵硬,只面對王說:「伊芮安離開柔克後,名字師傅讓我們讀最古老的智典中
,以往一直語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說既是人亦是龍的生物。還有兩者間發生爭吵或極
大紛爭。我們了解有限,這些內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釋清楚。」黎白南說,語調平穩,以致赤楊無法分辨,王是否
已放棄,或依然希望。
  一位頭髮灰白男子從小徑上快步走來,是王的御林侍衛。黎白南轉頭一看,起身走去。
兩人低聲交談片刻,士兵踏步走開,王轉回面對同伴。「有消息了」他說,挑戰語調再次出
現。「黑弗諾島西方出現大群飛龍,它們放火燒了森林,一艘近海船隻的船員說,逃到南港
的人告訴他們,瑞司貝城燒起來了。」
  當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艦載著一行人橫渡黑弗諾灣,乘著黑曜揚起的法術風向前奔馳
。船在拂曉來到歐恩山肩下的歐內法河口。自皇家馬廄挑選的十一匹馬同時下船,每匹都是
腿長體健的良駒。在黑弗諾及偕梅島之外,馬匹難得一見,恬哈弩習於驢子,卻從未見過馬
。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馬匹與馬夫,協助控制、安撫馬兒。馬匹血統純正、教養良好
,卻不習慣海上航行。
  眾人在歐內法沙灘準備上馬。黑曜對騎術一竅不通,馬夫必須多方教導、鼓勵,但王一
上馬,恬哈弩隨即跟上。她把韁繩握在殘疾手中,並未使用,似乎有別的方法與母馬溝通。
  騎士筆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腳快速前行。騎馬是黎白南所能運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
,若是航行過南黑弗諾島,會耗時過久。同行的巫師黑曜負責維持天候,清除道路險阻,保
護大家安危--龍火除外。如果遇上龍,除了恬哈弩,他人都無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與顧問及將官討論後,很快得到結論:他絲毫無法對抗龍群,或保護城鎮
及田野不受攻擊。弓箭無用、盾牌無用,只有最偉大的法師能夠打敗龍。他麾下並無此等人
才,更不知現世有誰做得到。縱然如此,他仍必須盡力保護子民,除了試圖與龍族談和,別
無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間時,總管震驚萬分:王應該召喚想見的人,命其到來
。「王有所求時,另當別論。」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訴前來應門、十足驚訝的女傭,前去詢問是否能與雪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談話-
-王宮及城裡人們都如此稱呼兩人。兩人跟王一樣真名公開,但這種行為如此少見,更違背
規律、傳統、安全與儀節,以致人們雖然可能知曉兩人真名,卻不願直稱,寧可繞個彎。
  進房後,他簡短報告新消息,說道:「恬哈弩,在整個王國中,或許只有你能協助我。
如果你能呼喚這些龍,如同你呼喚凱拉辛;如果你有控制牠們的力量,若你能與牠們交談,
詢問為何要攻擊我的子民,你願意嗎?」
  年輕女子一聽這話,便向後退縮,轉向母親。
  但恬娜不肯庇護她,靜立不動。一會兒後,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對妳說過
:王對妳說話時,妳要回答。妳當時還是個孩子,所以沒回話。妳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兩人身邊退開,像孩子般低垂著頭。「我無法呼喚他們」她以低弱、粗糙的聲
音說「我不認識他們。」
  「你能呼喚凱拉辛嗎?」黎白南問。
  恬哈弩搖搖頭。「太遠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該朝哪裡。」
  「但你是凱拉辛的女兒」恬娜說「難道你無法與這些龍溝通嗎?」
  恬哈弩悲慘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說:「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一絲機會,妳們願與你交談,或妳能與牠們交談,我
懇求妳把握這個機會。因為我無法對抗,也不通曉其語,我該怎麼向只需一口氣、一個眼神
就能摧毀我的巨獸詢問牠們的要求?妳願不願為我、為我們開口?」
  恬哈弩沉默,然後以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願意。」
  「請準備與我同行。我們午後第四小時出發,我的人會帶妳上船。我感謝妳。恬娜,我
也感謝妳!」黎白南說,握住恬娜的手須臾,沒很久,因為出發前,他有許多事務必須處理

  黎白南匆忙趕到碼頭已稍遲,以斗篷遮頭的纖細身影站在碼頭上。最後一匹馬正噴著氣
,僵著四腿,抵死不願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與馬夫討論,之後,她握著馬勒,對馬說了幾
個字,便一同安靜上船。
  船像又小又擠的房子。近午夜時,黎白南聽到兩名馬夫在後甲板上小聲交談。「她是天
生好手。」一人說,聲音較年輕的另一人道:「她的確是,但她長得真可怕,不是嗎?」第
一人道:「如果馬不在意,你有什麼好在意的?」而另一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
  此時,一行人從歐內法沙灘騎到山腳,道路略為寬廣,托斯拉便策馬與黎白南並行。「
她要為我們翻譯,對不對?」托斯拉問。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得還勇敢。如果她初次與龍交談就發生這種事,那很可能再發生。」
  「此話怎講?」
  「她被燒個半死。」
  「不是龍燒的。」
  「那是誰?」
  「她出生時和她在一起的人。」
  「怎麼有這種事?」托斯拉面孔扭曲。
  「流浪漢,小偷。她那時只有五、六歲。不管她或他們做了什麼,最後就是她被打得昏
迷不醒,然後被推到營火中。我想他們以為,只要她死了或瀕死,整件事就會當成意外。他
們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這故事真顯出人性善良的一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大法師的女兒?但
他們說她是龍一窩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過,多年前更在索拉一役並肩作戰,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銳、冷
靜沉著。托斯拉的粗俗刮到他時,他只責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黎白南
和緩答道「我只知道,龍叫她女兒。」
  「你那個柔克巫師,那個黑曜,急著說他在這事兒上毫無用處。但他不是會說古語?」
  「是的,只要幾個字,就能把你燒成灰燼。我想他還沒這麼做,是因為尊重我,不是你
。」
  托斯拉點點頭:「我明白。」
  他們整天以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來到小山鎮,好餵食馬匹,讓馬休息,騎
士也能在各樣不舒適的床上睡一覺。不慣騎馬的人發現自己連路都走不了。那裡的居民未曾
聽說龍,只知道一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現,以金銀換取燕麥及床鋪,整件事的燦爛及驚恐令
他們難以負荷。
  拂曉前,騎士離開。歐內法沙灘距瑞司貝約近百哩。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脈的低矮
埡口,從西邊下山。葉耐為黎白南最信任的軍官之一,他騎在眾人前方,托斯拉殿后,黎白
南則帶領幾位主要成員。清晨前的沉悶靜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馬前進,之後被
迎面一陣馬蹄驚醒。葉耐返回,黎白南抬頭望著葉耐手指的方向。
  一行人正走出開闊山坡頂上的樹林,透過清晰半亮天光,可一路看到埡口,兩側暗黑高
山堆擠多雲日出清晨的暗紅光芒。
  但他們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貝還近」葉耐道「大約十五哩。」
  恬哈弩的母馬雖嬌小,卻是最好的馬,堅持應該領導眾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馬會一直
推擠超前,直到隊伍前頭。黎白南拉停大馬,母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側,看
著所望方向。
  「森林燒起來了。」黎白南對她說道。
  黎白南只看得見有疤痕的半邊臉,因此她似乎盲目凝視,但恬哈弩看見了,握著韁繩的
爪手顫抖。燒傷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麼樣的殘忍、懦弱的愚蠢念頭,讓他對這女孩說:「來跟龍說話,解救我的危機!」
將女孩直直帶入火裡?
  「我們回頭。」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著。「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一點火星、一點餘燼,從黑線般埡口上升,鷹形火焰翱翔,一頭龍筆直飛來。
  恬哈弩直直從馬磴上站起,發出尖銳、沙啞的呼喊,彷彿海鳥或鷹隼尖叫。但她喊的是
:「玫迪幽!」
  巨獸以可怕的速度貼近,修長細薄的雙翼幾乎慵懶地拍擊,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漸亮天
光中看來彷彿是黑或銅色。
  「拉好你們的馬。」恬哈弩才以黯啞的聲音說完,黎白南的灰色閹馬便看到龍,激烈震
動,揮擺著頭向後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馬,但身後另一匹馬發出驚恐嘶叫,他聽到一陣雜沓
及馬夫聲響。巫師黑曜跑上前來,站在黎白南馬邊。一群人在馬上,或在地上,駐足看著龍
來臨。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詞。龍飛轉個彎,減緩速度,在約五十呎外空中打住、懸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喚,而回應像延長的回聲傳來:「玫-迪-幽!」
  「那是什麼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問。
  「姊妹,兄弟。」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下馬,把韁繩往葉耐一丟,朝龍懸停的小坡走去,龍的修長雙翼如鷹隼快速短促
拍擊,但那對翅膀合計有五十呎寬,拍打時發出大鼓或銅器撞擊的喀啦聲響。她靠近時,一
小捲火從龍細長、利牙大張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纖細的褐色手,而是燒傷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無法完
全舉起,僅能與頭同高。
  龍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頭,以乾瘦、開展、覆有鱗片的長鼻碰觸恬哈弩的手。像隻狗
,或是隻動物在歡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鷹飛降手腕,像王對女王致敬。
  恬哈弩與龍各以鐃鈸般的聲音短暫說了幾句。又一陣交談,靜默,龍繼續發話。黑曜專
注聽著。再次交談。一抹煙從龍的鼻孔冒出,女子殘疾、萎縮的手僵硬、尊貴地一比,很清
晰地說了兩個詞。
  「帶她來。」巫師悄聲翻譯。
  龍用力拍擊翅膀,低下長長的頭,嘶了一聲,再度說話,然後躍入空中,高掠過恬哈弩
,轉身,盤旋,飛箭般筆直朝西飛去。
  「龍稱她為至壽者之女。」恬哈弩靜止站立,看龍離去時,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轉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遼闊山林前,看來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馬,急行
到她面前,以為她會精疲力竭、驚恐萬分,因而伸出要協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臉龐,
半恐怖半美麗,帶著尚未升起的太陽紅光亮起。
  「牠們不會攻擊了,會在山裡等待。」恬哈弩說道。
  她終於環顧四周,彷彿不知身在何處,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許,火焰及微笑在臉上
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輕盈。
  馬夫拉著馬匹,馬已開始嚼食滿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葉耐圍繞恬哈弩身旁,
尊敬地保持距離。黑曜說:「恬哈弩女士,我從未見過如此勇敢的行為。」
  「我也是。」托斯拉說。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帶感情的聲音說「但我稱呼他兄弟,而他稱我姊妹。」
  「我無法了解妳們所說的一切」巫師說「我對古語的了解不如妳。妳能否告訴我們,妳
們說了些什麼?」
  她緩緩開口,眼睛朝著龍飛去的西方。隨著東方逐漸明亮,遙遠的暗紅火光亦淡去。「
我說,『你們為什麼燃燒王的島嶼?』」它說:『該是我們得回島嶼的時候。』我說,『至
壽者要你們用火焰來取得嗎?』牠說,至壽者凱拉辛與歐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處,乘馭異
風。留在世界之風的年輕龍說人類背誓,盜占龍的土地。牠們告訴彼此,凱拉辛永遠不會回
來了,牠們再也不願等待,要將人類趕出所有西方島嶼。但最近歐姆伊芮安回來了,正在帕
恩,我叫牠請伊芮安來。牠說,伊芮安會來找凱拉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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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恬娜未隨恬哈弩到碼頭,只從房間窗戶目送船艦啟程,載著黎白南與女兒進入黑夜。拒
絕同行對恬娜而言十分困難,極端困難,從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一同前往,她從
不哭,也無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一個人去!媽媽,跟我去!」
  「寶貝、心肝,我願解除妳的恐懼,但妳難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嗎?我能為妳做的僅有如
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說的沒錯??只有妳,只有妳才辦得到。」
  「但如果妳也在,讓我知道妳在身邊??」
  「我在,一直在妳身邊。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負擔,有何用處?妳們必須快速前進,一
路會很辛苦,我只會拖累妳們,妳也會為我擔憂。妳不需要我,我對妳沒有用,妳必須學會
這點。恬哈弩,妳必須離開。」
  恬娜轉身背向恬哈弩,開始整理女兒的行李,都是尋常衣裳、一雙結實的鞋子、一件厚
實的斗篷,而非在宮中穿的華服。即使一邊整理一邊哭泣,也沒讓女兒看見。
  恬哈弩似乎萬般迷惘,因恐懼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換裝時,她乖乖照做;葉耐少尉敲
門,詢問是否能帶領恬哈弩女士到碼頭邊時,她像啞口動物般呆視。
  「去吧」恬娜擁抱女兒,碰觸覆蓋半張臉的巨大傷疤「妳是凱拉辛的女兒,也是我的女
兒。」
  女孩緊抱恬娜良久,鬆手,一語不發地轉身,隨葉耐出門。
  恬娜獨自感覺恬哈弩身體與手臂殘留的溫熱,漸漸化為夜晚空氣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見碼頭上的光芒、來去的男子,馬匹走在通往水邊的陡峭小路,四蹄達
達作響,一艘高聳船艦倚在碼頭邊,是她認識的「海豚」。從窗戶向外望,她看見恬哈弩站
在碼頭上,終於上船,牽著一匹原本頑強抗拒的馬,黎白南隨行在後。她看到繩索拋起,船
艦溫馴地任由划槳船拖離碼頭,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綻放,船首燈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顫
抖,緩緩縮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繞著房間,折起恬哈弩穿過的衣服、絲襯衣與罩裙,撿起涼鞋,貼頰片刻,收起。
  她在空曠大床上張眼躺著,心裡一再重複同一幕:一條路,恬哈弩獨自行走;一個結,
一張網,一團漆黑扭動的糾結物體從天空落下,龍群齊聚飛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竄,
頭髮著火,衣物燃燒??不,恬娜喊,不要!不會發生!她將思緒硬生生抽離,直到再度看
到那條路,恬哈弩獨自走著,天空中漆黑、燃燒的糾結逐漸靠近。
  第一道天光將房間變成灰色,恬娜終於精疲力竭地睡去,夢見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師之屋
,自己家裡,返家的欣喜難以言喻。格得讓地上積滿灰塵,她從門後拿出掃把,清掃閃亮的
橡木地板,但屋後出現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門,打開後發現一間窄小低矮的房間,裡面是漆成
白色的石牆。格得蹲在房裡,手臂放在膝上,雙手無力下垂,頭不像人類,又小又黑,還有
尖喙,貌似兀鷹,以低弱沙啞的聲音說:「恬娜,我沒有翅膀。」一聽此語,怒氣及恐懼自
恬娜體內狂湧而出,令她驚醒,喘息,看到陽光照在房中高牆,聽到甜美清澈的喇叭聲,宣
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時。
  阿莓端來早餐,恬娜稍稍進食,並與阿莓聊天。恬娜從黎白南送來的成群女傭與侍女中
,選出這名年老僕人。阿莓聰明、能幹,出生於黑弗諾島內陸村落,和她相處,遠比與大部
分宮廷仕女更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禮,卻不知如何應對,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
司、半是弓忒村婦的人交談。恬娜明白,仕女能輕易對過於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憐憫,
卻無法憐憫恬娜。
  而阿莓憐憫恬娜,這天早上給了極大安慰:「王會把恬哈弩安然無恙地帶回來。你認為
王會讓那女孩身陷自己無法解救的危險嗎?絕對不會!王絕對不會!」雖然這不一定真確,
但阿莓如此堅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許安慰。
  恬娜必須做點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虛隨處皆是。她決心與卡耳格公主談話,看看
公主是否願意學習赫語,或至少說出名字。
  卡耳格大陸人民與赫族不同,他們沒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與赫族通名一樣,通常具有
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楊」、「榮譽」、「希望」,或是傳統名字,襲承祖先之名,
人們公開使用此類名字,並自傲於代代相傳的古老名字。恬娜離開父母身邊時還太小,不明
白為何取名恬娜,但她認為可能是因某個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認定為阿兒哈、轉世無名
者時,名字被拿走,之後才由格得交還。她與格得同感,認為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
太古語詞,也不會賦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從未隱瞞。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為何隱瞞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稱她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則
以第一公主、索爾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頭銜談論。如果這可憐女孩只有頭銜,也該是有個
名字的時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貴客不宜在黑弗諾街道獨行,但阿莓在宮中有責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僕
人陪伴。一名迷人男僕應聲隨侍,其實是僕童,年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僕便照看她如同
步履蹣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歡行走城中,她已發現,也自承,去河宮時若無恬哈弩在旁會比
較輕鬆。人們會盯著恬哈弩、別過頭,恬哈弩則帶著僵硬、折磨的自尊前進,痛恨路人目光
與別開的頭,恬娜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頭表演、市場攤販、群島王國各地的臉孔與衣著,偏離直達
的路徑,讓男僕領她到一條街,一座座彩繪拱橋連接屋頂,形成在頂上的通風圓拱屋頂,上
面垂吊沉甸的紅花攀藤,人們會從窗戶伸出彩漆竹竿,將鳥籠吊在花朵間,看來像座空中花
園。「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不能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處。
  河宮跟新宮一般,自赫露女王時便存在,歷經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時,建築已完全頹傾
,但他細心重建,成為美麗寧靜處所,傢俱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內一整面牆由一
扇扇落地窗組成,能朝柳樹與河川大開,也能讓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寬廣木陽臺。宮人告訴恬
娜,王最喜歡在此地獨處一晚,或與愛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讓公主住在此處,其實別有意味
。恬娜則認為王不想與公主共處屋簷下,因此直接點選唯一可能之處。但也許宮人說的不無
道理。
  胄甲光鮮的守衛認出恬娜,讓她進門,男僕宣告她到訪,帶小男僕去磕乾果、閒聊--
這似乎是男僕的主要工作,仕女前來迎接,感激有客來訪,迫不及待想聽王獵殺、抵禦龍族
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盤托出後,終於得以進入公主的套間。
  前兩次拜訪,恬娜都在附近側廳中等待稍時,然後由蒙面女婢帶入內室,整棟明亮屋中
唯一的昏暗房間,公主站立,戴著寬緣帽,紅紗直垂到地,彷彿從亙古便佇立在此,與建築
合而為一。正如依葉紗夫人所言,真像磚頭煙囪。
  這次則完全不同。一進側廳,便傳出尖叫與人群奔逃的聲響。公主衝入,瘋狂尖喊,環
抱恬娜。恬娜身形嬌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輕公主,滿腔情緒無法宣洩,撞得恬娜站不
住腳,公主的強健雙臂扶住恬娜。「阿兒哈夫人!阿兒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
在哭泣。
  「公主,怎麼了?」
  公主淚流滿面,或因恐懼、鬆懈,或兩者皆有,在哀歎與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與龍
及祭品有關的隻字片語。
  「黑弗諾附近沒有龍。」恬娜嚴正說道,脫出公主的環抱「也沒人要當祭品。這是怎麼
回事?你聽到了什麼?」
  「女婢說龍要來了,他們奉獻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兒。他們是術士,我很害怕。」公
主擦擦臉,緊握雙手,試圖克制恐慌。是真正、難以控制的恐懼,恬娜可憐公主,但未顯露
,這女孩必須學習保持儀態尊嚴。
  「那些女侍很無知,又不太懂赫語,無法明白別人說些什麼。妳更是完全不懂赫語。如
果妳懂,就知道沒什麼好怕,妳看這房子裡有別人又哭又叫、橫衝直撞嗎?」
  公主呆視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紗,天氣炎熱,因此只穿輕薄的襯衣洋裝。這是恬
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紅面紗後的依稀身影,雖然她的眼皮因淚水腫脹,滿臉潮紅,
卻仍燦爛高貴:髮色金黃、金色雙眸、手臂渾圓、胸脯豐滿、腰肢纖細,是一名正值美貌與
精力顛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會被當成祭品。」公主終於回道。
  「沒人會成為祭品。」
  「那龍為什麼來?」
  恬娜深吸一口氣:「公主,我們有許多事要詳談。如果妳願意當我是朋友??」
  「我願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妳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別的朋友,我
願為妳而死。」
  聽來荒謬,但恬娜知道這是真話。
  她盡力回應女孩的握勁,說:「妳是我的朋友。告訴我妳的名字。」
  公主眼睛圓睜,上唇還殘留一點鼻涕與浮腫,下唇顫抖,深呼吸一口氣,說:「賽瑟菈
奇。」
  「賽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兒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複述,更用力握緊恬娜手臂。
  「那麼」恬娜說,試圖掌控情況「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口乾舌燥。我們坐下,讓我喝
點水,然後說說話。」
  「好的。」公主像隻狩獵母獅躍出房間。內室傳來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聲。一名女奴
出現,顫抖地調整面紗,語無倫次說了某種方言,腔調濃重,恬娜完全無法理解。公主從內
室喊道:「用那該死的語言說!」女子可憐地擠出赫語:「坐?喝?夫人?」
  在陰暗悶熱的房中,面對面擺了兩張椅子,賽瑟菈奇站在其中一邊。
  「如果公主願意」恬娜說「我想坐在外面蔭涼處,在水上。」
  公主大喊,女侍奔走,椅子放到寬廣陽臺上,兩人並肩坐下。
  「這樣好多了。」恬娜依然不太習慣說卡耳格語,運用雖無困難,卻覺得彷彿不是自己
,而是別人在說話,一名樂於扮演這角色的演員。
  「妳喜歡水?」公主問,臉龐恢復原先的濃奶油色,消腫的眼睛是藍金色,或是帶有金
點的藍。
  「喜歡。你不喜歡嗎?」
  「妳痛恨水。我以前住的地方沒有水。」
  「沙漠嗎?我以前也住沙漠裡,直到十六歲。然後跨越海洋,來到西方。我愛水,也愛
海洋、河川。」
  「噢,海洋。」賽瑟菈奇整個人蜷縮起來,頭埋入雙掌「噢,我恨死海洋,恨死了。把
靈魂都嘔出來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再也不想看到海。」她眼神迅速穿過柳枝,
射向兩人腳下的寧靜淺溪。「這條河還好。」她猶疑地說。
  女侍端來水壺與杯子,恬娜長飲一口沁涼的水。
  「公主」恬娜說「我們有很多事得談。第一:龍還在很遠的地方,在西邊。王與我女兒
已經去與龍談話了。」
  「去跟龍談話?」
  「是的。」恬娜本想多說,卻道「請告訴我,胡珥胡的龍是什麼樣子?」
  恬娜小時,峨團有人告訴過她,胡珥胡有龍。山上有龍,沙漠有匪,胡珥胡既窮又遠,
除了蛋白石、藍玉石與柏樹木材外,沒出什麼好東西。
  賽瑟菈奇深深歎了口氣,淚水湧入眼眶。「想到家令我哭泣。」如此純粹、直率的情感
也令恬娜淚水盈眶。「龍住在山上,離麥斯雷斯約兩、三天路程,上面都是岩石。龍跟人互
不侵擾,但每年會下山一次,跟著一條路爬下來。那是條小徑,平滑地鋪滿塵土,自時間之
始,龍每年拖著肚子下山,磨出小徑。那條路叫做『龍道』。」公主看恬娜正專注聆聽,便
繼續說「跨越龍道是禁忌,一步也不能踏上,得從奉獻之所南邊繞道過去。龍在晚春時開始
爬下山,在第五個月的第四天抵達奉獻之所,沒有一頭遲到。來自麥斯雷斯的人及村民都在
等待。龍從龍道下來,祭司就開始奉獻儀式,就是??峨團沒有春日奉獻嗎?」
  恬娜搖搖頭。
  「我就是害怕這事。奉獻可能是活人祭,若年月不順,就會以公主作為祭品,否則只需
普通女孩。但多年來都沒這麼做了,我還小時,這種祭祀方式就停止--從父親擊潰別的王
開始。那時起,我們只會祭祀一頭母山羊及一頭綿羊,讓血滴到碗裡,將脂肪丟入祭祀之火
,召喚龍群。而龍群會爬上來,喝血、吃火。」公主暫時閉起眼睛,恬娜亦然。「然後牠們
回山上去,我們則返回麥斯雷斯。」
  「龍約有多大?」
  賽瑟菈奇雙手比出約一呎遠:「有些更大。」
  「不會飛?也不會說話?」
  「不會,牠們的翅膀只是小肉瘤。牠們發出某種嘶叫。動物不會說話。但龍是神聖的動
物,是生命的象徵,因火是生命,而龍吃火,還會吐火。也因牠們會來參與春日奉獻。即使
沒有人去,龍也會在那裡聚集。我們去那裡,是因為龍去那裡。每次奉獻開始前,祭司都會
告訴我們這點。」
  恬娜花了一段時間吸收。「在這裡的龍,很大。巨大。」她說「而且會飛。牠們是動物
,但會說話;是神聖的,也很危險。」
  「嗯」公主接道「龍也許只是動物,但比那些該死的術士更像我們。」
  公主隨口吐出「該死的術士」一詞,沒有特別強調。恬娜記得孩提時就聽過這詞,意指
「黑族」,即群島王國的赫族。
  「為什麼?」
  「因為龍會重生!像所有動物一樣,像我們。」賽瑟菈奇以坦白的好奇看著恬娜「我以
為既然妳是最神聖的陵墓地女祭司,妳會比我更瞭解。」
  「但峨團沒有龍。」恬娜說「我從未學習任何與龍有關的事物。朋友,請妳告訴我。」
  「我試試。這是冬天的故事,雖然現在是夏天,但說了應該無妨,反正這裡一切都不對
勁。」公主歎口氣「嗯,在一切之始,在最初,所有民族與動物都一樣,我們都做同樣的事
。我們學會如何死亡、學會如何重生,也許轉世為同一種族,或成為另一種族,這都沒關係
,因為人會再死、再生,早晚所有種類會輪過一遍。」
  恬娜點點頭。到此為止,這故事聽來熟悉。
  「但重生時最好的,是成為人或龍,因為這兩者是神聖的。努力遵守誡律、不打破禁忌
,便較可能再當回人,或至少能當龍,如果這裡的龍會說話,又很大,那我可以明白為什麼
這是種獎勵。變成我家鄉那種龍,一直讓人覺得沒什麼好期待。
  「但這故事是有關該死的術士發現『夫都南』。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它告訴某些人,如
果同意永遠不死,永遠不重生,就可以學習如何使用術法。所以某些人選擇如此,選擇夫都
南,帶著夫都南往西邊去,他們因此變黑了,住在這裡。這裡的人??是選擇夫都南的人,
活著,也施行該死的術法,但他們不能死,只有軀體會死,剩下的部分則留在一個黑暗的地
方,永遠無法重生。而且他們看起來像鳥,但不會飛。」
  「的確。」恬娜悄聲道。
  「你在峨團沒學過這些嗎?」
  「沒有。」恬娜說。
  恬娜正憶起楷魅之婦告訴歐吉安的故事:在時間之始,人龍同族,但龍選擇野性及自由
,人選擇財富與力量。選擇、分離,這是同一個故事嗎?
  但恬娜心中的影像是格得蹲在石屋中,頭又小、又黑、又有喙??
  「夫都南是不是那個環?他們一直在談,說我要戴的環?」
  恬娜試圖將思緒自彩繪室及昨晚夢境抽離,回到賽瑟菈奇的問題。
  「環?」
  「惡爾薩比之環。」
  「是厄瑞亞拜。不,那是和平之環,若妳成為黎白南王的王后,妳就能戴。若果真如此
,妳算是個幸運的女人。」
  賽瑟菈奇的表情很奇特,非暗怒或譏諷,而是絕望,半帶幽默、耐性,屬於比她大幾十
歲的女人。「這一點也不好運,我親愛的朋友恬娜。我必須嫁給他,所以我將消失。」
  「為什麼你嫁給黎白南就會消失?」
  「如果我嫁給他,就必須把姓名給他。如果他說了我的名字,便能偷走我的靈魂,該死
的術士都這樣,所以他們藏起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偷走我的靈魂,我就無法死亡,必須永遠
沒有軀體地活著,像不能飛的鳥兒,永遠不能重生。」
  「所以你隱藏名字?」
  「我把名字交給了妳,朋友。」
  「我很榮幸得到這份賜禮,朋友。」恬娜激切說道「但在這裡,妳可以向任何人說妳的
名字,無人能以此偷竊妳的靈魂。相信我,賽瑟菈奇。妳也能信任黎白南,他沒有??他不
會傷害妳。」
  女孩抓到了恬娜的遲疑:「但他希望他能。吾友恬娜,我知道我在這裡是什麼。在家父
所在的大城阿瓦巴斯,我是個愚蠢無知的沙漠女人,是個非雅加。城裡女人,那些?頭露面
的娼婦,一看到我便交頭接耳地譏笑,指指點點。這裡更糟,我無法理解任何人,他們也無
法理解我,而一切,一切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食物是哪些東西,那些術士食物讓我頭暈;
我不知道禁忌是什麼,這裡沒有祭司可以詢問,只有術士女子,皮膚黑,還?頭露面。我看
到他看我的方式,隔著非雅還是看得到外面!我看到他的臉,非常英俊,看來像戰士,但是
個黑術士,而且他很恨我。別說他不會,我知道他恨我。我想,他一知道我的名字,便會將
我的靈魂永遠送到那裡。」
  恬娜望著在緩流水面上擺拂的柳枝,哀傷疲累,良久才道:「公主,妳該學習如何讓黎
白南喜歡妳,否則妳還能怎麼辦?」
  賽瑟菈奇悲哀地聳聳肩。
  「如果妳能聽懂他說些什麼,會有幫助。」
  「巴嘎巴,巴嘎巴,他們說的話聽起來就像這樣。」
  「他們聽我們講話也像這樣。好了,公主,如果妳只會對他說巴嘎巴,巴嘎巴,他怎會
喜歡妳?妳看。」恬娜舉起一手,用另一手指著,先以卡耳格語說一個詞,再以赫語說。
  賽瑟菈奇乖順地重複,學會幾個身體部位後,突然意會到翻譯的潛力,坐直身子問:「
術士怎麼說『王』?」
  「阿格尼,這是太古語的一個詞,我丈夫這麼說。」
  恬娜說完,發現提起第三種語言實在愚蠢,但引起公主注意的不是這點。
  「妳有丈夫?」
  賽瑟菈奇明亮、獅子般的眼睛盯視恬娜,大笑出聲。「喔,多棒啊!我以為妳是女祭司
!拜託你,朋友,說說他的事!他是戰士嗎?他英俊嗎?妳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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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8:49 |只看該作者
  王啟程獵龍後,赤楊不知該做什麼,覺得自己毫無用處,毫無理由留在宮裡受王賜食,
只會不斷帶來麻煩。他無法整天坐在房裡,便到街上,但城市的宏偉與活力令他畏懼,更因
沒錢沒目標,只能走到累為止,回到馬哈仁安宮時都會想守衛是否會再次放行。只有在花園
,才能勉強得到平靜。他原本希望能再次遇見羅迪,但那孩子沒再出現。或許這樣也好,赤
楊覺得不該與別人說話,免得從冥界向他伸出的雙手,也會伸向他人。
  王離去後第三天,赤楊下樓到花園池塘邊散步。白天天氣炎熱,夜晚空氣靜滯、悶灼,
他帶著小拖,讓小貓自由在樹叢下追蹤昆蟲,自己則坐在大柳樹附近的長椅,看水中肥胖鯉
魚閃動銀綠光澤。他寂寞沮喪,抵抗聲音及雙手的防禦正漸漸瓦解。在這裡究竟有什麼用?
為什麼不乾脆進到夢裡,一了百了,下到山底,就此結束?世上沒有人會為他哀傷,他的死
會讓別人免受他帶來的病態侵害。光是龍就一定讓他們忙不過來。如果他去那裡,也許看得
到百合。
  如果死了,他與百合便無法碰觸彼此。巫師說,他們甚至不會想這麼做,亡者會忘記活
生生時是如何。但百合向他伸出了手。在最初的短暫片刻,也許兩人會記得足夠的生命,能
看著對方、看到對方,即便無法碰觸。
  「赤楊。」
  赤楊緩緩抬頭看著站在身邊的女子,嬌小的灰髮女子恬娜。看到她表情中的關切,卻不
知她為何煩憂。赤楊想起她女兒,燒傷女孩跟王同去,也許來了壞消息,也許他們都死了。
  「赤楊,你不適嗎?」恬娜問。
  赤楊搖搖頭。說話很困難,他如今知道在另外那片土地,不用說話會是多麼輕鬆。不用
看著別人的眼睛,不用煩憂。
  恬娜坐在赤楊身旁的長椅,說:「你看來心事重重。」
  赤楊隨手比個手勢,表示沒事、不打緊。
  「你原本待在弓忒,跟我丈夫雀鷹在一起是嗎?他怎麼樣?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有的。」赤楊道,稍後,試圖更有禮地回答:「他是最善良的主人。」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恬娜說道「我擔心雀鷹,他跟我一樣會打理家事,但我不
喜歡留他一人??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在那裡時,他做些什麼?」
  赤楊告訴恬娜,雀鷹摘了李子賣、兩人修補圍籬、雀鷹協助他睡眠。
  恬娜專心、認真聆聽,彷彿這些瑣事跟三天前談論,諸如死者召喚活人、女孩變成龍、
龍焚燒西方之島等奇聞異事一般重要。
  赤楊的確不清楚究竟什麼事較有分量:是偉大的奇異事件?或是微小平凡瑣事?
  「我希望能回家。」恬娜說。
  「我也是,但這只是空想。我想我再也無法回家了。」赤楊不知自己為何這麼說,但一
出口便知這是真話。
  恬娜沉靜的灰色雙眸凝視片刻,沒發問。
  「我希望女兒能一起回家。」恬娜說「但希望只是希望。我知道她必須前進,但不知道
會去哪裡。」
  「能否告訴我,她有什麼樣的天賦、是什麼樣的女子,讓王向她請益,還帶著她去見龍
?」
  「噢,如果知道她是什麼,我會告訴你的。」恬娜的聲音充滿哀傷、愛與苦悶「你可能
已經猜到,或早已明白,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她還小時,來到我身邊,從火中被救出來,
差一點就死了,但也永遠無法完全癒合。雀鷹回到我身旁,她也成為雀鷹之女,召喚凱拉辛
,人稱至壽者的龍,讓我和雀鷹免遭慘殺,而龍也稱她為女兒。她是許多人的女兒,卻也不
是任何人的;受過無盡痛苦,卻從火焰中獲救。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她究竟是誰,但我希望
她現在就在這裡,安全地跟我在一起。」
  赤楊想安慰恬娜,但自己心情太沉重。
  「赤楊,談談你妻子。」
  「我辦不到。」良久,赤楊對兩人間安適的沉默如此吐露:「恬娜夫人,如果我說得出
,一定照辦。今晚我心情好沉重,更有對未來的憂慮與恐懼,我試著想念百合,卻只有那片
無盡綿延的黑暗沙漠,在那裡看不到她。有關她的一切記憶,就像清水與空氣重要,卻都進
入旱域。我一無所有。」
  「很抱歉。」恬娜悄聲道。兩人繼續靜坐。暮色漸深,空氣靜止,非常溫暖,宮內燈火
映透圓弧的窗扇及紋風不動的濃密垂柳。
  「發生了某件事」恬娜說「世界正歷經極大改變。也許我們所知的一切都將消失。」
  赤楊抬頭看著漸暗天色,王宮高塔清晰可見,淺白的大理石與雪花石膏捕捉西方餘光。
他尋找安在至高塔頂的寶劍,發現它正散出微弱銀光。「看!」赤楊喊。劍尖亮著一顆星子
,宛若鑽石或水滴,在兩人注視下,星辰自劍尖脫離,筆直上升。
  宮內或宮牆外傳來騷動,號角鳴響,有人銳聲發出命令。
  「他們回來了。」恬娜說著站起身。一陣興奮潛入空氣,赤楊也隨之站起。恬娜快步走
回王宮,從裡面可看到碼頭。赤楊帶小拖進屋前,再次抬頭看著如今微弱閃爍的寶劍,以及
明亮照耀其上的星星。
  「海豚」在無風夏夜航入港口,船身急切前傾,法術風漲滿船帆。宮裡無人預料王會這
麼早返回,但王抵達時,一切井然有序,嚴陣以待。碼頭立刻擠滿迎接的朝臣、未值班的兵
士,以及鎮民、歌謠作家與琴師,等著聽王訴說如何打敗龍族。好撰寫新歌謠。
  他們全都失望。王一行人直朝王宮前進,船上守衛和水手只說:「他們從歐內法沙灘入
山,兩天後便返回。巫師送來傳訊鳥,當時我們在海灣峽門,原本預計去南港迎接。返回時
,就看到他們毫髮無傷地站在河口等待。但我們看到南法力恩森林失火的濃煙。」
  恬娜擠在碼頭人群中,恬哈弩直直走來,兩人緊緊擁抱。但穿過燈火及歡欣鼓舞的聲響
,走在街道上時,恬娜依然心想:「已經改變了。她改變了,再也不會回家去。」
  黎白南走在士兵間,全身充滿張力與精力,顯得尊貴、宛如戰士,燦爛無比。人民看著
他,呼喊:「厄瑞亞拜!莫瑞德之子!」在宮前階梯,他轉身面向人群。必要時,他的嗓音
能變得強勁無比,如今響亮地制服所有喧嘩:「黑弗諾子民,聽我說!弓忒之女代表我們與
龍族首領談話,締結和平。龍將來訪。一頭龍將會來此,來到黑弗諾城,來到馬哈仁安宮。
不是前來摧毀,而是前來議和。人族與龍族相談的時刻到了,所以,聽我說:龍來臨時,不
要害怕、不要攻擊、不要逃跑,以和平之符迎接,像迎接來自遠方的王公般,不要恐懼。厄
瑞亞拜之劍、葉芙阮之環與莫瑞德之名庇佑我們。我以真名向你們承諾,只要活著一天,就
會保衛這座城市與這片國土!」
  眾人屏息聆聽。黎白南語畢,轉身大步進入宮殿後,爆出一陣歡呼與大喊。「我覺得先
提醒一下比較好。」黎白南以慣常的沉靜語調對恬哈弩說,她點點頭。黎白南以夥伴相待,
她也同樣回應,恬娜與附近的朝臣都看到這幕。
  黎白南命令在隔天早上第四小時召開議會,眾人散去,但他拉住恬娜,任恬哈弩先行離
去。「恬哈弩保護了我們。」黎白南說。
  「只有她?」
  「別為她擔憂,她是龍的女兒、龍的姊妹。她能去我們到不了的地方。別為她擔憂。」
  恬娜垂首表示接受:「我感謝你,將她安全帶回給我。雖然她只是暫時回到我身旁。」
  兩人站在通往王宮西殿的走廊,遠離眾人。恬娜抬頭看著王,道:「我最近在跟公主談
龍的事。」
  「公主。」黎白南茫然唸道。
  「她有個名字,但我不能告訴你,她認為你會以此摧毀她的靈魂。」
  黎白南皺起眉頭。
  「胡珥胡有龍。公主說,牠們小而無翅,也不會說話,但牠們是神聖的,是死亡與重生
的神聖象徵及承諾。這讓我想起,我族人死後,不會去你們一族去的地方,赤楊所說的旱域
,不是我族人,如公主、我,或龍去的地方。」
  黎白南的表情從警戒保留轉為專注,低聲問:「格得給恬哈弩的問題??這就是答案嗎
?」
  「我只知道公主告訴我或提醒我的事,今晚我會跟恬哈弩討論。」
  王皺眉思索,而後舒展眉頭,彎身親吻恬娜臉頰,祝她晚安,踏步離去。恬娜望著他的
身影。王融化她的心,令她目眩,但她卻不盲目。他還是害怕公主,恬娜心想。王座廳是馬
哈仁安宮最古老的房間,曾屬於海生格瑪,他在黑弗諾登基,是伊里安家系的王子,之後的
赫露女王及其子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脈。《黑弗諾?事詩》寫道:
  百名戰士,百名女子
  端坐生於海生格瑪之廳
  王之桌。言談高潔
  黑弗諾之瀟灑慷慨貴胄
  至勇戰士,至美女子
  格瑪的後裔在大廳周圍建造更雄偉的王宮,耗時百餘年,之後赫露及馬哈仁安增建石膏
塔、女王塔、古劍之塔。
  宮殿與高塔依然安在,雖然黑弗諾人民自馬哈仁安死後百年,猶堅持稱之為新宮,但黎
白南繼位時,宮殿已老舊,近半頹圮。他幾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麗堂皇。內環諸島商人如
此喜悅再度有王與法令保障貿易,主動調高賦稅,讓王有更多錢整修。黎白南統治的頭幾年
,甚至沒有商人抱怨稅賦摧毀事業,讓子孫貧苦潦倒,新宮因而再度簇新華美。重建樑柱屋
頂、粉刷石牆、磨光狹長高挑的窗戶後,黎白南保留王座廳原本的儉樸。
  歷經短暫的偽朝與暴君、竄位者、海盜王橫行的黑暗年代,歷經時間與野心的侮辱,王
座置於狹長房間末端:一張高背木椅,擺放樸素平臺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脫落,小金
釘子挖出時,在木材上留下裂痕,絲墊與壁掛早已遭竊,或被蛾、鼠與黴摧毀殆盡,只有所
在位置及椅背上輕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飛翔蒼鷺銜著一段山梨枝,說明這是王座。
  八百年前,該家系諸王從英拉德島來到黑弗諾。他們說,莫瑞德的至尊寶座在哪,王國
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換腐朽木塊,將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復原有的深暗光澤,
卻未加上彩繪、金箔或裝飾。某些富商前來欣賞輸捐打造的昂貴王宮時,對王座廳及王座多
有抱怨:「簡直是座穀倉嘛。」或說:「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還是老舊的農夫椅啊?」
  一說,王對此回以:「沒有餵養人民的穀倉與種植禾稼的農夫,哪來的王國?」還有一
說,王答:「我的王國是金箔及絲絨的虛殼,抑或依憑木頭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說,王未
回答,只說喜歡這個樣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評論此事的人均無法遽下定論。
  籠罩夏末海霧的涼爽清晨中,議會成員魚貫進入氣氛嚴肅的挑高大廳,計有九十一名男
女,若全數到齊,則該有百名。成員由王親自挑選:有內環諸島尊貴家系的代表,均是對王
宣示效忠的諸侯;有些代表群島王國中其餘島嶼及區域的利益;還有些人,王認定或希望他
們成為有用且值得信賴的諮政;來自黑弗諾、伊亞海與內極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運商、金
融商,華貴地包裹在刻意的嚴肅神色與暗色絲綢長袍中;公會的師傅級人物,善觀詞色、精
明敏銳,皆是談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甌司可島礦工領袖,一名淡色眼眸、雙手厚
繭的女子;亦有黑曜一般的柔克巫師,身著灰斗篷,手拿木巫杖,還有名帕恩巫師,人稱塞
波師傅,未持巫杖,言談和藹,卻讓人退避三舍;有來自采邑及侯國的老少貴族女子,穿著
洛拔那瑞絲綢,戴著沙島出產的珍珠;還有兩名女島長,身體結實、衣著樸素、神情高貴,
一名來自易飛墟,另一名來自扣兒圃,為東陲人民發言;亦有詩人、來自伊亞島及英拉德島
古老學院之學者,還有幾名戰艦與皇家船艦的船長。
  這些都是王挑選的議員,每二或三年,王會邀其留任,或以感謝及榮耀送其返家,另選
他人。王與議員討論所有法律、賦稅,及需要王處理的判決,聽取建議。議員會對王的提案
舉行投票,多數人同意後,才能通過執行。有人說議會只是王的寵物及傀儡,若在另一人統
治下,的確可能:只要黎白南強力爭取,多半能獲得議會同意,但他經常不表意見,讓議會
自行決定。許多議員發現,若有充分立論支持,條理清晰表達,便極可能動搖他人,甚至說
服王。因此,議會各派系及不同團體間的討論,經常引發熱烈爭議,在幾次全員議會中,甚
至會與王反對、爭論,投票否決王的提案。黎白南善於外交,政治手腕卻普普。
  黎白南發現議會能提供極佳意見,而有權者逐漸尊重議會;平凡百姓則甚少關切議會,
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於王本身。上千首?事詩與歌謠講述莫瑞德之子,是騎龍從冥界返回光
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揮舞瑟利耳之劍,又名山梨樹、英拉德島之高梣木,以
和平符文統治,廣受愛戴。相較之下,要以議會爭議船運稅為題吟詩作賦,就困難得多。
  未受歌頌的議員魚貫進入,坐在鋪有軟墊的長椅上,面對硬木板王座。王進入時,全體
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於大多數人都見過,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騷動,此外,還有
個穿著襤褸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個村野術士。」柯梅瑞商人對威島船商說,後者語帶
無奈、寬恕地答:「應該沒錯。」王普受議員愛戴,少數人即便非如此,也至少喜歡他。他
畢竟將權力交予他們手中,因此儘管他們不會因此覺得必須對他表示感激,至少都會尊重他
的決定。
  年老的伊比亞夫人遲來,連忙進入,主持的賽智親王請議員坐下。眾人坐定,賽智說:
「靜聽王宣旨。」眾人聆聽。
  王告訴議員,龍如何攻擊西黑弗諾,以及自己如何與弓忒之女恬哈弩出發去與龍族議和
。這是許多人首次聽聞此事真況。
  王首先?述龍族早先攻擊西方諸島,簡述黑曜所說女孩在柔克圓丘上變身成龍的故事,
並提醒議員,環之恬娜、前柔克大法師,及馱載王離開偕勒多的龍凱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
他們的女兒。這一切吊足議員的胃口。
  終於,王說出三天前的清晨,在法力恩山脈隘口發生的事。
  王最後說:「那龍帶著恬哈弩的訊息,去找目前正在帕恩的歐姆伊芮安,而她必須飛越
三百多哩才能抵達。但龍比任何有法術風協助的船隻更快,歐姆伊芮安隨時可能到訪。」
  賽智親王首先提問,知道王會樂於回答:「主上,您與龍族議和,希望從中得到什麼?

  王立即答道:「我們能得到的,絕對勝於與之相鬥。若有任何龍慍怒前來,我們將無法
相抗,這點或許難以承認,卻是事實。智者告訴我們,也許有個地方可以抵禦龍,那便是柔
克島;在柔克,也許有人可以面對一頭龍的怒火而不受摧毀。因此,我們必須瞭解龍族為何
發怒,解決緣由,平息牠們的怒氣。」
  「龍族是動物」老飛克威領主說「人無法與動物說理談和。」
  「難道我們沒有殺死巨龍的厄瑞亞拜之劍嗎?」一名年輕議員大喊。
  另一名議員立刻回應:「又是誰殺死了厄瑞亞拜?」
  議會中的爭論經常十分吵雜,但賽智親王嚴格控制,不讓任何人打斷他人發言,或發言
超過沙漏一轉的兩分鐘。親王的鑲銀儀杖會往地上重重一擊,打斷胡言亂語和言不及意,喊
出下一名發言者。議員快速討論、來往呼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口,反駁,再
次爭論,多數人認為該準備迎戰龍族,將之擊潰。
  「皇家艦隊上的弓箭手就足以把龍像鴨子一樣射下!」一名瓦梭的熱血商人喊道。
  「難道我們要在毫無智慧的野獸面前卑躬屈膝嗎?難道我們之間沒有英雄了嗎?」尊貴
的偶托克尼夫人質問。
  一聞此語,黑曜銳聲回答:「毫無智慧?龍能說創生語,而創生語承襲我們所有智慧與
力量。若龍是野獸,我們亦然。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
  一名年老、見多識廣的船長說:「那麼巫師不就該與龍溝通?既然你們通曉龍族語言,
還分享了龍的力量?王談到一名年輕、未受教導的女孩變身為龍,法師不也能隨意變換形體
?柔克師傅難道無法與龍溝通,甚至在必要時旗鼓相當地與其戰鬥?」
  帕恩巫師起身,身形矮小,聲音輕柔。「船長,變形就是成為別的形體」巫師禮貌地說
「法師可以將外表變得像龍,但真正的變形是危險技藝。尤其是現在,在巨變中的小變化,
有如以吐氣對抗狂風吹拂??但我們之中有人不需使用任何技藝,卻比任何人都更能與龍族
溝通。只要她願為我們發言。」
  聽到這句話,坐在王座腳邊長椅上的恬哈弩站起,說:「我願意。」而後坐下。
  這句話讓爭論稍歇,旋即再度爆發。
  王靜聽,沒說話,想了解子民的性情。
  古劍之塔上的銀喇叭甜美地四度吹響,奏出整首樂曲,告知第六小時,已是正午。王起
身,賽智親王宣佈休息直到午後第一小時。
  赫露女王塔中房裡擺著午餐,有新鮮乳酪與夏季鮮果。黎白南邀請恬哈弩、恬娜、赤楊
、賽智及黑曜相陪。黑曜獲得王首肯後,領帕恩巫師塞波一同入席。眾人同桌共食,安靜少
言。向窗外看去,是整面海灣及北海岸線,此時逐漸消失在泛藍迷霧中,不知是晨霧的殘餘
,還是西方森林大火的濃煙。
  赤楊依然摸不著頭腦:為何自己會被視為王的親信,參與議會?他與龍有何關連?他無
法相鬥,亦無法交談,如此巨偉生物在他心裡既偉大又奇異,議員的誇耀與叫囂在耳裡聽來
,不過是犬吠。他曾見一隻小狗,在海灘上對著大海一再大吠,向後退的海波奮衝狂咬,卻
在浪花前轉身逃跑,濕淋淋的尾巴夾在雙腿間。
  但赤楊很高興能與恬娜同處,感覺自在,喜愛她的善良勇敢,也發現自己與恬哈弩相處
同樣輕鬆。
  半毀的容貌讓恬哈弩彷彿擁有兩張臉,赤楊一次只能看到一面,無法同時看見,但習慣
之後便不感惴惴。母親的臉也半掩在酒紅色胎記下,恬哈弩的臉讓赤楊想起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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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8:56 |只看該作者
  與之前相較,恬哈弩顯得較沒那麼坐立不安或憂煩。她安靜坐著,幾次害羞地如對夥伴
般向身旁的赤楊說話。赤楊覺得恬哈弩與自己一樣,不是自願在此,而是因為必然的選擇,
受驅策走上不明的道路,也許兩人的道路朝同一方向,或至少暫時如此。這念頭給了赤楊勇
氣,雖然只知道必須完成某件事,某件已經開始的事,但他覺得無論是何任務,與恬哈弩分
擔比獨力來得好。或許她也因為同樣的寂寞,而受赤楊吸引。
  但兩人未談及如此深奧的話題。「我爸爸給了你一隻小貓。」眾人離開餐桌時,恬哈弩
對赤楊說道「是蘑絲阿姨的貓嗎?」
  赤楊點點頭。恬哈弩又問:「灰色那隻?」
  「是。」
  「那是整窩中最好的貓。」
  「她在這裡愈住愈胖了。」
  恬哈弩遲疑片刻,膽怯說道:「我想,牠是公貓。」
  赤楊察覺自己在微笑。「他是個好友伴。一名水手為他起名小拖。」
  「小拖。」恬哈弩複念,神情顯得滿意。
  「恬哈弩」王在深廣窗臺邊與恬娜同坐,喚道「我今天在議會中沒有請你講述雀鷹大人
詢問的問題,時機不對。不過,那場合妥當嗎?」
  赤楊看著恬哈弩,她思索過後,方才回答,向母親瞥了一眼,但恬娜不欲回應。
  「我寧願在這裡對你說。」恬哈弩以沙啞聲音說道「或許也對胡珥胡公主說。」
  短暫靜默後,王和善地問:「要我請公主來嗎?」
  「不,我能去看她。過一陣子。我真的沒什麼能說的。爸爸問:死後有誰會去旱域?媽
媽跟我談過,我們想,人會去,但動物會去嗎?鳥在那裡飛翔嗎?那裡有樹嗎?草會長嗎?
赤楊,你看過那裡。」
  赤楊陡然一驚,只能說:「在??在牆這端有草,但似乎都枯死了。牆那端我不清楚。

  恬哈弩看向王:「陛下,你跨越了那片土地。」
  「我沒看到野獸、飛鳥,或生長的植物。」
  赤楊再度開口:「雀鷹大人說過,只有灰塵、岩石。」
  「我想,只有人類死後才會去那裡」恬哈弩道「但不是所有人。」她再度望向母親,未
轉開臉。
  恬娜開口:「卡耳格人跟動物一樣」聲音乾澀,不露一絲情感「死後便能重生。」
  「那是迷信。」黑曜說「原諒我,恬娜夫人,但您自己??」他停語。
  「我已不再相信他們對我說的,說我是或曾是永遠重生的阿兒哈,唯一不斷重生,永生
不朽的靈魂。」恬娜說「但我相信死後會跟所有凡人一般,重新融回世界的大生命體,一如
草、樹、動物。人類只是會說話的動物,先生,一如你今早聽說。」
  「但我們會說創生語。」巫師抗辯「我們學會兮果乙創世的語言,生命的語言;我們教
導靈魂該如何征服死亡。」
  「那個只有灰塵與陰影的地方,就是你所謂的征服嗎?」恬娜的聲音不再乾澀,眼神精
光逼人。
  黑曜憤慨,卻只能無言站立。
  王介入兩人之間。「雀鷹大人問了第二個問題:龍能跨越石牆嗎」他看著恬哈弩。
  「先前的答案便已說明。」恬哈弩道「如果龍是唯一會說話的動物,而動物不會去那裡
。法師在那裡見過龍嗎?陛下見過?」她先看著黑曜,然後看看黎白南。黑曜思索片刻後便
答:「沒有。」
  王神色訝異:「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點?沒有,我們沒看到。我想那裡沒有龍。」
  「陛下!」赤楊發話,自從來到王宮,從未如此大聲說話「那裡有頭龍。」他面窗而站
,指向窗外。
  眾人一同轉身。在黑弗諾灣上空,一頭龍自西方飛來,身形修長,緩慢拍擊,佈滿長羽
的翅膀閃耀泛紅金光。迷濛夏空中,一縷煙短促飄在身後。
  王道:「我該為這位貴客準備哪間客房?」
  王似乎語帶戲謔,抑或迷惘。但一看到龍轉向,朝古劍之塔飛來,他立刻跑出房間,跑
下樓梯,驚嚇並超越大廳及門口衛兵,首先抵達白塔下的陽臺。
  陽臺是間宴會廳的屋頂,寬闊大理石四周以低欄圍住,古劍之塔淩駕於上,女王塔佇立
不遠處。王出現時,龍剛降落,收摺雙翼,發出金屬般的敲擊巨響,降落之處的大理石上留
下深刻爪印。
  修長、鋪滿金色鱗甲的頭轉過來,龍看著王。
  王低下頭,未直視龍的雙眼,但他向前端望,清晰說道:「歐姆伊芮安,歡迎。我是黎
白南。」
  「阿格尼?黎白南。」聲音響亮嘶道,一如歐姆安霸在極西之處稱呼尚未繼位的他。
  身後,黑曜、恬哈弩與幾名士兵一同跑上陽臺。一名士兵抽出長劍,黎白南也看到女王
塔上一扇窗中,另一名士兵舉著滿張弓箭,正對龍的胸膛。「放下武器!」王喊道,聲音在
高塔間迴響,守衛照辦,慌亂得幾乎掉了長劍,但弓箭手遲疑地放下滿弓,不願讓王毫無抵
禦能力。
  「玫迪幽。」恬哈弩悄喚,上前一步站在黎白南身旁,眼光穩穩地看著龍。巨龍的頭再
度轉過,在皺紋滿布、鱗甲閃爍眼眶中的一隻巨大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視。
  龍開口。
  黑曜對王低喃龍與恬哈弩的對話。「凱拉辛之女,我的姊妹」龍道「妳沒有飛翔。」
  「姊妹,我無法變身。」恬哈弩道。
  「我變嗎?」
  「若妳願意,暫時如此。」
  在陽臺上及從高塔窗戶向外望的眾人,即便久居於法術與奇景間,卻看到終生無法與之
相較的奇景。他們看到巨碩的龍,有著鱗甲覆蓋的肚子,與一條拖曳過半個陽臺長、荊棘遍
生的尾巴,長有紅角的頭舉起時,有王的兩倍高??巨頭俯低,全身顫抖,雙翅如鑼鈸敲擊
作響,一團水霧而非煙霧自深黑鼻孔拋出,包裹全身,茫如薄霧或花白玻璃,而後消失。正
午太陽照耀在燒焦、刻毀、雪白的地板上,沒有龍,只有一名女子,站在離恬哈弩及王十步
遠處。女子的位置,原本該是龍的心臟。
  女子年輕、高大、身材結實、皮膚黝黑、頭髮烏黑,身著農婦的襯衣與長褲,裸足。她
毫無動靜地站著,彷彿不知所措,低下頭看著身體,抬起手觀察。「這麼小的東西!」女子
以通用語說道,笑了,看著恬哈弩,說:「感覺像穿上五歲時穿的鞋子。」
  兩名女子走向彼此,莊重行禮,彷彿武裝戰士相互致敬,或兩艘在海上相遇的船艦。兩
人相擁,輕輕摟抱,長達數刻。分開後,一同轉身面向王。
  「伊芮安女士。」王招呼,鞠躬。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約略行個村婦的禮。抬起頭時,王看到她的雙眼是琥珀色,立刻掉
轉過頭。
  「我現在的形貌不會傷害你」女子說,露出大大微笑,牙齒雪白「陛下。」她不自在地
加道,試著表現禮貌。
  王再度鞠躬,如今手足無措的人是他。他看著恬哈弩,然後轉過頭看向與赤楊一同走上
陽臺的恬娜。無人說話。
  伊芮安的眼光投向身著灰色斗篷,立于王身後的黑曜,臉龐再度亮起。「先生」她問「
你從柔克島來嗎?你認得形意師傅嗎?」
  黑曜鞠躬,點點頭,亦不直視伊芮安。
  「他還好嗎?還是在林間行走嗎?」
  巫師再度鞠躬。
  「那麼,守門師傅、藥草師傅與坷瑞卡墨瑞坷呢?他們是我的朋友、支持我。如果你回
到柔克,如果你願意,請代我向三位致上鍾愛與崇敬。」
  「我會的。」巫師說。
  「我媽媽來了。」恬哈弩輕輕對伊芮安說「峨團之恬娜。」
  「弓忒之恬娜。」黎白南以特殊的響亮語調說道。
  伊芮安毫不隱瞞對恬娜的好奇,問:「是妳跟大法師把符文之環從白髮番那裡帶回嗎?

  「是的。」恬娜說,以同樣的坦白看著伊芮安。
  在眾人頭頂,圍繞古劍之塔塔頂的陽臺上起了某種騷動:喇叭手出現,準備報時,但此
刻四人都聚集在與陽臺同方向的南面,低頭看龍。城堡高塔中的每扇窗戶都是臉,街道人聲
鼎沸,一如洶湧波濤。
  「喇叭手奏報第一小時後」黎白南說「議會將再度開議。夫人,議員已看到或聽說妳來
臨。如果妳願意,我們最好直接進去,讓他們瞻仰妳。如果妳願意對他們說話,我可以保證
他們會聆聽。」
  「很好。」伊芮安說。在這片刻,她顯露出龍族的沉重漠然,一旦走動,卻立刻消失,
看來只是個腳步笨拙的高大年輕女子,微笑對恬哈弩道:「我好像會如火花飛起,整個人彷
彿毫無重量!」
  高塔上四支喇叭分向西、北、東、南吹奏,每段歌謠都是五百年前一位王為摯友而寫的
輓歌。
  片刻,黎白南憶起厄瑞亞拜的臉:眼光深暗、哀傷,垂死地站在偕勒多海灘,站在殺死
自己的龍之骨骸間。黎白南不解為何此時此刻想起如此遙遠的事物,卻又不訝異,因為生者
與死者、人族與龍族,正聚集,朝自己看不見的事件前進。
  黎白南停步,直到伊芮安及恬哈弩上前。一同走入王宮時,他說:「伊芮安女士,我想
請教許多事,但我的子民所害怕,以及議會想知道的是:妳的族人是否打算攻擊我們?為何
攻擊?」
  伊芮安點點頭,強勁、果決:「我會說出所知一切。」
  一行人來到高臺後由垂簾遮隱的門口,廳內正一片混亂,呼聲震天,幾乎隱沒賽智親王
敲擊儀杖的聲響。然後沉默突然降臨,全體轉身看著王與龍進門。
  黎白南未就坐,站在王座前,伊芮安站在左側。
  「聆聽王宣旨。」賽智對著死寂宣佈。
  王開口:「諸位,這一日將長久傳誦與歌頌!諸位後裔將會說:『我是人龍議會一員的
子孫!』尊崇她,一如她的到來尊崇我們。聆聽歐姆伊芮安!」
  之後,有些出席議會的人說,若直視伊芮安,看來只是個靜立的高大女子,但若別過頭
,則會從眼角瞄到一片金色濃霧,籠罩王與王座。許多人知道不能直視龍的雙眼,別過頭,
但依然偷偷窺伺。女人看著伊芮安,或覺她外表平庸,或覺美麗,有人則同情她必須在宮中
裸足行走。還有幾名議員尚未進入狀況,依然在想這名女子是誰、龍何時會到。
  伊芮安發話,一室沉默,她嗓音一如多數女子清麗,卻輕易在大廳迴響,她緩慢而正式
地開口,彷彿腦中正翻譯古老語言。
  「我的真名曾是伊芮安,來自威島的舊伊芮亞領地,如今則是歐姆伊芮安,至壽者凱拉
辛喚我為女。我是王的舊識歐姆安霸的姊妹、歐姆的子孫,他殺死王的友伴厄瑞亞拜,也遭
其所弒。我今天在這裡,是因為姊妹恬哈弩呼喚我。
  「歐姆安霸死於偕勒多,摧毀巫師喀布的肉身,凱拉辛從西之彼方前去,將王與大法師
帶回柔克。回返龍居諸嶼後,至壽者召喚西方子民,其語言均遭喀布剝奪,神智尚未清晰。
凱拉辛對他們說:『你們允許邪惡將你們變得邪惡、曾經瘋狂。你們雖已回復神智,但只要
風從東方吹來,就再也無法回復如初,超然於善惡之外。』
  「凱拉辛說:『很久以前,我們選擇。我們選擇自由,人選擇重擔;我們選擇火與風,
人選擇水與土;我們選擇西方,人選擇東方。
  「『但總有龍羨慕人的財富,總有人羨慕龍的自由,因此邪惡侵入,並會再度襲來,直
到我們再次選擇,永遠自由。我即將去到西方彼岸,乘異風飛翔,你們若願前來,我會引領
你們,或是等待。』
  「有些龍對凱拉辛說:『人類因為嫉妒,在很久以前偷去了我們在西之彼方一半領土,
設下法咒阻擋我們進入。現在讓我們將人趕去極東之地,奪回島嶼!人與龍無法分享風。』
  「凱拉辛說:『我們曾是同族。因此,在人類每代中,總會出現亦龍亦人的子孫;在我
們比人類眨眼即逝的生命更長久的每個世代,也有出生時亦為人族的龍,一位目前住在內環
諸島,還有一位住在那裡的人類也是龍。這兩位是信差、是獲選的使者。龍或人之中,再也
不會降生這樣的後裔,因為萬物平衡正改變。』
  「凱拉辛接著說:『選擇吧,是和我一同在世界遠方、乘馭他風,或者留下、背負善惡
重擔。或退化為沉默的野獸。』最後凱拉辛說:『最後選擇的會是恬哈弩,在她之後將再無
選擇、再也沒有通往西方的路,只有森林會在中心,一如永恆。』」
  所有人如石般靜止,聆聽。伊芮安紋風不動,說話時眼光彷彿穿透眾人。
  「幾年後,凱拉辛飛入西方,有些龍跟隨,有些沒有。我加入族人時,跟隨凱拉辛的道
路,但只要風能承載,我便在兩處來回。
  「我族生性獨占、易怒。留在世界之風中的龍開始群集,或獨自飛向人類島嶼,再次強
調:『人偷去我們一半的領土。現在我們要奪回人所有的西方領土,趕走人,讓他們再也無
法將善惡傳給我們。我們不願在脖子上套入人的重擔。』
  「但我族不願殺島民,他們仍記得瘋狂時自相殘殺的慘況。他們痛恨人,但除非你們動
念殺戮,否則他們不會肆殺人類。
  「其中一群龍已來到我們稱為『冷山』的黑弗諾。帶領族人並與恬哈弩說話的,是我兄
弟阿莫德。龍想把你們趕入東方,但阿莫德跟我一樣,目的在執行凱拉辛的意志,希望將子
民帶離你們擔負的重擔。若阿莫德、我與凱拉辛之子能阻止人龍互相傷害,我們樂意代勞。
但龍沒有王,也不服從任何人,肆意飛翔。他們暫時尊重我兄弟與我以凱拉辛之名所提的要
求,但無法長久。他們對這世上一切毫無所懼,除了你們的巫術,因為它能抗拒死亡。」
  大廳內,最後一詞迴響在伊芮安語畢所帶來的沉默中。
  王向伊芮安致謝,說:「妳願意訴說真相,讓我們感到無比榮幸,我以真名起誓,對妳
同樣據實以告。將我帶回王國的凱拉辛之女,我懇求妳告訴我,妳方才說龍害怕什麼?我以
為龍對世界之中或之外萬物毫無所懼。」
  「我們害怕永生的咒語。」伊芮安率直說道。
  「永生?」黎白南遲疑「我不是巫師。黑曜師傅,如果凱拉辛之女允許,請你代我發言
。」
  黑曜站起身,伊芮安以冰冷、無所偏袒的眼光看著他,點點頭。
  「伊芮安女士」巫師說「我們沒有永生的咒語,只有巫師喀布試圖讓自己永生,因而墮
落我們的技藝。」黑曜緩緩道來,措辭仔細,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大法師及吾王在歐姆安霸
協助下,摧毀喀布,彌補他造成的傷害,大法師因此奉獻所有法力以治癒世界,恢復一體至
衡。在我們這一代,沒有別的巫師試圖??」黑曜突然停語不發。
  伊芮安直視黑曜,黑曜直視地面。
  「我摧毀的巫師」伊芮安問「柔克的召喚師傅,索理安??他希求的是什麼?」
  一語中的,黑曜無言以對。
  「索理安從冥界返回」伊芮安說「但不像大法師及王以活人之身回來。他死了,但他跨
越圍牆返回,依憑技藝??你的技藝??你們柔克男子!我們如何信任你們所說的任何事?
你們毀壞了世界平衡!你們能恢復嗎?」
  黑曜看著王,焦慮不安。「陛下,我認為此時此地不宜討論此等事宜??在所有人面前
??直到我們明白所言及的事物,以及該採取的行動??」
  「柔克留守它的秘密。」伊芮安以冷靜的輕蔑說道。
  「但在柔克??」恬哈弩並未起身,微弱的聲音逐漸消失。賽智親王及王轉頭看她,示
意她繼續。
  她站起身,起先讓左臉朝向並排而坐、宛如有眼能見的石像的議員。
  「柔克有心成林。」恬哈弩說「姊妹,凱拉辛說在中心的森林時,這不就是他的意思嗎
?」她轉向伊芮安,讓凝視的眾人看見毀損臉龐,但她已忘卻眾人存在。「也許我們該去那
裡,去萬物中心。」
  伊芮安微笑:「我願去。」
  兩人一同看著王。
  「在我送你們去柔克,或與你們同行之前」王緩緩說道「我必須知道會有何影響。黑曜
師傅,我很遺憾,如此嚴重且冒險的事件,迫使我們如此公開討論下一步。但我信任諸位議
員會在我尋得並掌握方向時支持我。議會須知道的是,我們的島嶼毋須害怕西方之族的攻擊
??至少維持停戰協議。」
  「能。」伊芮安答。
  「妳能告訴我們,有多久嗎?」
  「半年?」伊芮安隨口提議,彷彿只是說一、兩天。
  「我們會維持半年的停戰協定,並期待出現長久的和平。伊芮安女士,若要與我們達成
和平,你的族人會希望知道我們的巫師對生死的??攪和,不會危及他們。這樣說對嗎?」
  「危及我們全體」伊芮安說「是的。」
  黎白南思索片刻,以最尊貴、親切、風度翩翩的態度說:「那麼,我該與妳們一同前往
柔克。」他轉向眾人:「諸位,確定停戰後,我們要尋求和平。為達成此目標,我願走遍天
涯海角,因我的王治遵從葉芙阮之環的象徵。若諸位預見任何對此次旅程的阻礙,請立刻提
出。群島王國的力量平衡與萬物之一體至衡正岌岌可危,若我要去,必須現在離開。秋季已
近,到柔克頗有段距離。」
  長眼的石像繼續端坐,眼睛大張,無人發言。賽智親王說:「去吧,陛下,帶著我們的
希望與信任,讓法術風漲滿風帆。」議員發出小小的贊同呢喃:沒錯,沒錯,說得好。
  賽智詢問是否還有問題或爭議,無人開口。議會結束。
  與賽智一同離開王座廳時,黎白南說:「賽智,謝謝。」老親王回答:「黎白南,夾在
你跟那龍之間,那群可憐人還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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