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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大沙漠[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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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9 21:55:57 |倒序瀏覽 | x 1
【書籍簡介】

   一堆黃沙上,有一粒烏黑的珍珠,這本是單純而美麗的,又有誰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連串復雜而詭秘的事……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風是潮濕而溫暖,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樣。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4-20 16:2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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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11:18:32
第01章 沙漠遇故知


    一堆黃沙上,有一粒烏黑的珍珠,這本是單純而美麗的,又有誰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連串復雜而詭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風是潮濕而溫暖,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樣。

    海天深處,有一朵白雲悠悠飛來,船,在碧波中蕩漾,光滑的甲板,在燦爛的陽光下,比鏡子還亮。他脫下衣服,脫下鞋襪,發燙的甲板,燙著他的赤腳,燙得他心里懶洋洋的,整個人都仿佛要飄起來。

    他忍不住放懷高呼︰“甦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你們再不把好吃的東西端出來,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整個一條船上,根本一個人也沒有,甦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都不見了。

    一剎那間,楚留香心里所有溫暖舒適的感覺也部不見了,他把這艘船上每個角落都找過,甚至連衣櫥里,米缸里都找過。

    他連她們的一根頭發都沒有找到。

    她們會到哪里去?有時,李紅袖也會到岸上去買一匣檀香,宋甜兒也會去逛逛市場,但三個人一齊離開船,卻是從未有的事。

    她們難道會不辭而別?這更不可能,多年來她們和楚留香已結成了一體,簡直已經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份了,那是誰也分不開的。

    那麼,她們怎會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別人毒手?楚留香再次沖入船艙。

    他確信她們三個人的武功和機智,已足可應付任何變故,但他還是在船艙里,裝置了四十九處巧妙的機關。

    這些機關可以在一霎眼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暈迷,有的可鎖人四肢,有的可將人送到海里去。

    但現在,這些機關都沒有動過,船艙內外也絲毫沒有零亂的情況,碧紗櫥里,有三只燒好的雞,他珍愛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里,他喜歡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發亮,李紅袖床頭,有一本《會真記》,書頁招在驚夢那一段上,甦蓉蓉床頭,有雙她還沒有做好的襪子。

    她們顯然是安安靜靜地離開這條船的,除非是有個人能在一剎那間,將他們三個人一齊制住。

    但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生出來哩!楚留香更為不懂了。

    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船上不停的跑進跑出,轉來轉去,轉了七八十個圈子後,他才忽然發現——他最喜歡的那張大椅子,有堆發亮的黃沙。

    黃沙上有粒發亮的黑珍珠。

    這本是最容易發現的地方,但一個人在焦急之中,卻往往會將最明顯的地方遺漏的。

    楚留香抓起一捧黃沙,沙粒自他指縫里雨一般落下。

    于是他又發覺沙堆里竟還埋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楚留香湖畔盜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現在楚留香就騎在黑珍珠的馬上。

    這里是馬連河畔的一個小鎮。

    烈日、風砂、黃土,貧窮小鎮,衣不蔽體的婦人,牽著面有菜色的兒童,在木板門後閃縮窺人。

    但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這小鎮已可算是富裕繁華的了,因為在附近百里以內,這里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鎮上居然也有幾間磚屋,幾間店鋪,楚留香經歷一段艱苦的路途後,到這里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幾乎是晝夜不停地趕著路,幾乎已忘記了酒是什麼滋味,睡覺內好像是幾天前的事了。

    若非這匹馬,他根本無法這麼快就趕到這里,在這里,沒有風的晴天里,已可遙望及長城的城諜。

    但今天卻有風,黃土在路上飛揚,街旁小捌鋪的掌櫃,不停地用帚子拂著烙餅上的風砂。

    他只要手一停,餅上就會積上一層牛油般的黃土,這樣的餅,在這種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輕輕撫著馬的鬃毛,嘆息道︰“這兩天苦了你,今天我們倆個看來都該好好吃一頓了。”

    一輛破馬車自街道那邊風馳過來,趕車的大漢,似乎要將那匹瘦得可憐的馬,每分力氣都鞭打出來。

    就在這時,一只貓從酒鋪里竄出,想過街,馬車馳來,它想躲也來不及了,眼見就要被馬蹄踏死。

    也就在這時,又有一條人影自酒鋪里竄出,快得就好像是根射出未的箭一樣,竟用身子蓋在描身上。

    于是馬蹄就從他身上踏過,車輪也從他身上輾過,路邊的人,不禁驚呼出聲,楚留香也變了顏色。

    這人竟不惜拼自己的命來救只貓,難道是個瘋子。

    趕車的大漢見到出了人命,也不覺吃了一驚,這才趕緊勒住了馬車跳下來,奔回去瞧。

    只見那人躺在地上,懷里抱著那只貓,正笑嘻嘻道︰“小痹乖,下次過街要小心,這年頭睜眼的瞎子多得很,被這種混蛋壓死了,豈非冤枉麼?”

    整個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他從頭腳,竟連一絲損傷都沒有,只不過身上穿的破衣服,變得夏破了點而已。

    趕車的大漢又驚又恐,大罵道︰“誰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著死了,老子還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說越氣,飛起一腳端過去。

    那人右手還在摸著貓,眼晴瞧也沒有瞧,左手只不過輕輕一托,趕車的大漢整個人就被送上了屋頂。

    路人又驚又笑,趕車大漢在屋頂上又驚又伯,他卻抱著貓慢騰騰地往酒鋪走,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陽光,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也照著他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楮。

    他方才身形比箭還急,當真是生龍活虎,現在卻懶得連路部懶得走了,恨不得找個人抱他到酒鋪去。

    楚留香忽然從馬上跳下來,大叫道︰“胡鐵花,花瘋子,你怎會在這里?”

    那人回頭瞧見楚留香,也跳也起來,大笑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你又怎麼會在這里?”

    他連手里的貓部顧不得了,飛也似的竄過來,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沒吃虧,一拳打著他肚子。

    兩人都疼得直叫,卻都幾乎笑出了眼淚。

    楚留香苦笑道︰“難怪多少年瞧不見你,我還以為你懶死了呢,原來你竟躲到這里來了!”

    胡鐵花笑道︰“你這老臭蟲怎麼也到這里來了,難道被妞兒們逼得沒處走了麼?”

    兩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那小捌鋪,在一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來,那大花貓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鐵花卻一把將它拎了下來,笑道︰“小痹乖,你奠吃醋,這老臭蟲是我的老相好,他來了,你只好到一邊去蹲著吧……”

    楚留香在他嘴里居然變成了老臭蟲,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這條懶貓又交了個朋友……來!小痹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兩杯吧!”

    胡鐵花瞪眼道︰“喝兩杯?今天我不灌你兩百杯,就算不夠朋友。”

    他拍著桌子大嚷道︰“酒!捌!膘送酒來,你們難道想把我朋友干死不成。”

    一個又瘦、又小、又黑、又干的婦人,提著只錫酒壺走出來,“砰”

    地將酒壺往桌上一拋,轉頭就走了回去。

    她連眼角也沒有瞧胡鐵花一眼,胡鐵花眼楮卻始終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這懶貓想必是太久沒有見過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長得是什麼樣子,他只怕都己忘了。”

    這婦人長得並不算難看,年紀也不大,眼楮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沒有四兩肉,看來就像是風干了的小母雞。

    只等走得沒了影子,胡鐵花才轉回頭來,倒了兩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鐵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還記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現在我可要開始報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難道忘了酒缸里那次麼?”胡鐵花大笑道︰“我怎麼會忘記,那次我只不過在你酒里下了半斤巴豆,你卻把我拋進張家的大酒缸里,害我醉了三天!”楚留香悠悠道︰“你可忘記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鐵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時我才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這個壞朋友,又怎麼會學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記,咱們第一次喝的酒,還是你偷來的哩!”

    胡鐵花苦著臉道︰“真是麼?這我倒忘了……”

    他終于忍不住大笑︰“老實說,偷來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輩子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麼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卻皺著鼻子道︰“這真的是酒?”

    胡鐵花道︰“不是酒是什麼?”楚留香笑道︰“我還以為是醋呢!”

    胡鐵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這種地方,有這種酒喝,已經算你走運了。”

    楚留香接過他的酒,喃喃道︰“看來這懶貓不但忘了女子的樣子。

    就連酒的滋味也忘了。”

    十幾壺酒,轉眼間已下了肚,那小熬人自然也走出來十幾次,每次部把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摔,扭頭就走。

    到後來,只要她一走出門,楚留香就緊張起來,幾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這只手卻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則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鐵花卻只要看見她走出門,眼楮就亮了,笑聲也響了,懶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嘆道︰“可憐的小子,你在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鐵花眨了眨眼楮,道︰“你可記得,我最後一次和你見面,幾年了?”

    楚留香嘆道︰“七年,想不到一霎眼就是七年了!”

    胡鐵花目光凝注遠方,悠悠道︰“那時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愁莫湖上的荷花開得好美。咱們用荷葉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拋一張葉,到後來咱們那條船都幾乎被荷葉塞滿了,你身旁的荷葉已堆得比鼻子還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年的夏天,過得可真炔……”

    胡鐵花忽然笑道︰“你記不記得那年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誰?”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別人都忘了,也不會忘記高亞男的,那時候她剛從華山學會一套‘回鳳舞柳劍’,只要一喝醉,就要將這套劍法練給咱們瞧,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們船邊不走,為的就是要偷她劍法。”

    胡鐵花道︰“說老實話,她劍法實在不太高明,到後來只要她一練劍,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鳳女劍客’的名字是怎麼得來的。”

    楚留香笑道︰“你說她劍法不好,但姬冰雁卻總是說她劍法要比昔年華山掌門徐淑真還要高上三分。”

    胡鐵花拊道︰“不錯,這死公雞可以三天不說一句活,一說話就是夸她的‘劍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青上的卻是你,否則她又怎會來找我們這些酒鬼混,你記不記得,那天你喝醉了酒,還答應要和她成親。”

    胡鐵花苦著臉道︰“我怎麼不記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這回事忘了,誰知道她還未忘記,竟逼著我和她成親,還說我若賴帳,她也沒有臉活下去,她就要自殺,害得我只有連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還未說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桌上,喘著氣道︰“難怪第二天天亮時,我就忽然發現你們兩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們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消愁,當天晚上就險些醉死,第二天也就走了,我直到現在還未再見過他。”

    胡鐵花昔笑道︰“要不是高亞男拼命的追,我又怎麼會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楚留香失聲道︰“你從七年前逃到這里來,就沒走麼?”

    胡鐵花道︰“她迫了我三年後,我才逃到這里的。”

    楚留香道︰“那麼,你在這里已躲了四年?”

    胡鐵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個月。”

    楚留香道︰“這鬼地方有什麼事能留得住你這樣的人,我真沒法子相信。”

    胡鐵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著楚留香,道︰“你真要我告訴你?”

    楚留香道︰“快說!”

    胡鐵花把頭靠到楚留香耳邊,道︰“你可瞧見方才替我們送酒來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來,道︰“你……你就是為她留在這里的?”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趕緊用手扶著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過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鐵花幾十眼,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胡鐵花似的,然後,他緩緩坐下來,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緩緩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胡鐵花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點比高亞男好,你能說出來麼?”胡鐵花“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訴你,高亞男要追我,但我卻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沒追上,這就是她唯一的好處,你懂了麼?”

    楚留香眼楮盯著他的臉,直瞪了足足有盞茶的功夫,才突又高興起來,他伏在桌上大笑道︰“報應,我現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報應’這回事了。”

    胡鐵花恨恨道︰“你笑什麼,我就知道這種偉大的感情,像這樣的俗人,一輩子也不會懂的。”

    楚留香捂著肚子道︰“老天!偉大的感情!你饒饒我好不好?”

    胡鐵花悶聲不響,一口氣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來,兩個人伏在桌上對面大笑,笑得全部流出淚。

    楚留香喘著氣道︰“這‘偉大的感情’是怎麼發生的,你倒說來听听?”

    胡鐵花卻瞪眼道︰“你听了可不準笑。”

    楚留香道︰“不笑!傍不笑。”

    胡鐵花悄聲道︰“我到這里來的時候,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女人了,見到她,你可以說她不漂亮,但總得承認她在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認。”

    胡鐵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還不是手到擒來,誰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樣,竟連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堂堂的風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區區一個小女子視如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連我都替你生氣了。”

    胡鐵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興趣,準備化一個月的功夫,誰知一個月後,還是毫無進展,我就準備三個月,誰知……”

    他苦笑道︰“我不說你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個月的功夫,在她眼里,我還是死人一個,她簡直連笑都沒有對我笑過。”

    楚留香道︰“我並不可憐你,我只佩服你,佩服得要死!”

    胡鐵花大笑起來,笑得酒噴了一桌子。

    他笑道︰“現在,我要听听你的了,你又怎會跑到這里來的?難道也是有什麼人要逼著你娶她做老婆麼?”

    楚留香的神情驟然沉重下來,默默半晌,緩緩道︰“你還記得甦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麼?”

    胡鐵花笑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她們還是個小女孩,現在想必也長大了,難道是她們三個人一起要嫁給你,難怪你跑得這麼遠了。”

    楚留香嘆道︰“別人都以為我和她們的關系有些不清不楚,其實,她們從十一二歲時就跟著我,她們只不過將我當做她們的大哥,當做她最好的好朋友,而我……你總該相信我,我始終部把她們當作妹妹的。”

    胡鐵花正色道︰“別人信不過你,但我卻知道你這老臭蟲,壞起來雖令人頭疼,但好起來卻好得叫人做夢也想不到。”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現在,她們三個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鐵花動容道︰“被人劫走了?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楚留香道︰“你可听說過‘沙漠之王’札木合?”

    胡鐵花怒道︰“這小子敢惹你?我撕了他喂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兒子黑珍珠。”

    胡鐵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幾個膽子,敢來意咱們兄弟?”

    他拍著桌子跳起來,道︰“走!咱們找他算帳去。”

    楚留香道︰“你要跟我去?”

    胡鐵花怒道︰“你這個老臭蟲,你當我是什麼人?你有了麻煩,我不幫你誰幫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大笑道︰“有你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鬧個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頓住笑聲,看了後面的門一眼,道,“但她呢?你不管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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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11:20:53
第02章 富貴人家


    胡鐵花大笑道︰“只要你說一句話,我腦袋都拋得下,還舍不下她。”

    兩人大笑著出門。

    誰知那小熬人竟突然飛也似地跑出來,拉住了胡鐵花的衣袖,大叫道︰“你這樣就想走?”

    胡鐵花怔了怔,道︰“我酒錢還沒有付清麼?”

    那小熬人嘶聲道︰“誰要你的酒錢,我要的是你的人。”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呆了。

    胡鐵花吃吃道︰“那……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理我?”

    那小熬人道︰“我不理你,只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就因為我不理你。”

    胡鐵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你听見了麼?你千萬不能將任何一個女人看成呆子,誰若將女人看成果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熬人目中已流下了淚來,道︰“求求你莫要走,只要A不走,我立刻就嫁給你。”

    她“嫁”字剛說出口,胡鐵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一只被老虎趕著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動作雖然也不慢,騎的雖然是寶馬,但也費了不少力氣,對追上胡鐵花,大笑道︰“你奠害怕,她迫不上你的,她可沒有高亞男那麼好的輕功。”

    胡鐵花這時才放緩了腳步,苦笑道︰“你听,她居然知道我喜歡她就因為她不睬我,你殺了我,我也不相信這麼樣一個女人,競也有這麼聰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對這方面的事,都是聰明的,她也許一輩子都在等著有你這樣的男人上釣,她會不睜大了眼楮瞧著麼?”

    胡鐵花長嘆道︰“女人!我這輩子只怕也休想了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卻是了解男人的,她們知道男人大多數都是賤骨頭。”

    胡鐵花終于也大笑起來,道︰“你的意思只不過想說我是賤骨頭罷了。”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自己都這麼想,我又何必否認。”

    他早已下了馬,和胡鐵花並肩走了段路,忽然發現胡鐵花走的竟非出關的路途,他忍不住道︰“你要往哪里去?”

    胡鐵花道︰“蘭州!”

    楚留香道︰“蘭州?黑珍珠在關外沙漠,咱們到蘭州干什麼?”

    胡鐵花道︰“咱倆人這樣就到沙漠上去,等見到黑珍珠時,只怕連手都抬不起來了,還想和人打架麼?”

    楚留香皺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凶險。”

    胡鐵花嘆道︰“凶險?你以為‘凶險’這兩個字便能形容麼?沒有到過沙漠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你是在嚇我?”

    胡鐵花閉起眼楮,緩緩道︰“在那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上,一條人命,真是太渺小,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里,也算不得什麼?”

    楚留香失笑道︰“你嚇不倒我的。”

    胡鐵花也不理他,緩緩接著道︰“那里白天熱得令你恨不得把皮都剝下來,晚上卻冷得可以把血都凍起來,山丘霎眼間就可能變為平地,平地霎眼間就可以變作山丘,等到暴風起時,整個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里,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據說沙漠上每個時辰里,都至少有十個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這更危險的地方,我都去過……”

    胡鐵花睜開眼楮,大聲道︰“你以前對付的,只不過是人,現在你要對付的,卻是大地之威,何況,你對沙漠一無所知,那黑珍珠卻是從小生長在沙漠里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一樣也佔不到優勢,你憑什麼想勝得過人家。”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話倒不錯。”

    胡鐵花道︰“何況,你只怕還不知他在哪里,是麼?”

    楚留香點頭道︰“不錯!…胡鐵花道︰“這麼說,你簡直就根本找不著他,你以為沙漠就像你家的院子里那麼大、那里天連著地,地連著天,叫你簡直連東西南北部分不清,何況那大漠上牧人的話,你根本連一句都听不懂,你著想在那里兜圈子,踫運氣,兩個圈于兜過,你就要迷路,不出七大,就要被渴死!”

    他瞪著楚留香,大聲道︰“你本來頭腦清楚的,這口難道是急瘋了麼?”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確是被急瘋了,但還是非去不可,你若不……”

    胡鐵花怒道︰“你這老臭蟲,你以為我害怕了麼?”

    楚留香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胡鐵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們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辦成功,咱們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們要冷冷靜靜,一下就扼住那小予的喉嚨。”

    楚留香一笑,道︰“你現在很冷靜麼?”

    胡鐵花也不禁笑了起來,道︰“我瞧見你忽然好像變得像個熱情沖動的小孩子了,實在忍不住要生氣,咱們現在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樣子。”

    楚留香苦笑道︰“這幾天,我的心實在有些亂了。”

    胡鐵花失笑道︰“你能為別人如此著想,可見你還是個可愛的人,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只狐狸A是條毒蛇。”

    他又大吼起來,道︰“但咱們若要把人救回米,就是要變只狐狸,變條毒蛇,在那種地方,可愛的人是活不長的。”

    楚留香瞧著他,搖頭道,“我也許還能變只狐狸,但毒蛇……連我都變不成,莫說你了。”

    胡鐵花又笑了起來,道︰“所以我們就要找個能變成毒蛇的人來。”

    楚留香道︰“誰?。”

    胡鐵花道︰“死公雞。”

    楚留香失聲道︰“你是說姬冰雁?你知道他在哪里?,,胡鐵花道︰“他就在蘭州。”

    楚留香道︰“他?他難道對沙漠很熟?”

    胡鐵花笑道︰“你可知道,他已經發財了,他的財就是在沙漠上發的,他和你分開後,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嘆息道︰“而你卻還是個窮光蛋。”

    胡鐵花苦笑道︰“所以我早說過,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業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為你在女人方面很行麼?”

    蘭州,西北最繁榮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財富集中之處,西北的富商巨賈,大多住在這里。

    在這種地方,財富在人們本算不了什麼,但等你財富真正夠多的時候,人們是會一樣肅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們肅然起敬的一個,這就表示像他這樣的富翁,論在什麼地方都很少了。

    他並沒有什麼固定的生意,只要是賺錢的生意,他都插上丫一腳,蘭州城里的各種生意,每天若能賺過十兩銀子,就有二兩皇他的。

    這樣的人,會有什麼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鐵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一個身材魁偉,巨靈神般的門房,將他引入木葉森森的院子,兩個穿著一塵不染的白長衫少年,將他們帶進寬敞而華麗的客廳,每個人對他們的態度,都是彬彬有禮,無懈可擊,雖然他們穿的衣服還不如門房。

    客廳堂掛著幾重竹簾,秋日的褥暑,已全部被隔在簾外,微風吹動竹簾,重簾中似有燕子在飛翔。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這才是富貴人家的氣象,那些佣人心里就算瞧不起咱們,面上還是彬彬有禮,咱們的死公雞,好像天生就該有錢的,竟一點也不像暴發戶。”

    楚留香眼楮瞧著窗上的花影,耳朵听著窗斜的水聲,手里捧著盞香氣撲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困難得很。”

    胡鐵花道︰“什麼事困難得很?”

    楚留香道︰“你難道還不了解他的為人,要想將他從這種地方,拉到狂風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誰也辦不到。”

    胡鐵花笑道︰“不錯!他的確徹頭徹尾是個不折不扣的自私漢,從來不求別人幫忙,也從來沒有幫別人的意思,但你莫忘了,他究竟是咱們的好朋友。”楚留香微笑道︰“朋友總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鐵花道︰“莫發愁,我總有法子要他跟咱們走,大不了我把他這屋子放火燒了,看他走不走?”

    話剛說完,只听竹簾外輕輕咳嗽一聲。

    四個白衣如雪的垂髻少女,已抬著軟榻走了進來,一人斜斜倒在軟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瘋子,想不到你們這兩個醉鬼,竟還沒有忘了我。”

    他雖在開懷大笑,但一雙眼楮仍銳利得如同鷙鷹。

    懶惰、遲鈍、猶豫不決,雖是大多數人通常有的毛病,但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是誰,也休想在他這張稜角突出的臉上,找出絲毫這種神情來,他整個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強銳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鐵花早已大笑著迎了上去。

    胡鐵花笑道︰“你架子倒越來越大了,瞧見老朋友來了,也不站起來”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你若能令我站起來,我將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給你。”

    胡跌花怔了怔,瞧著他那雙柔軟的毛毯蓋住的腿,失聲道︰“你的腿?”

    姬冰雁嘆道︰“我這雙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全部怔住!胡鐵花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大聲道︰“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是哪個該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這混蛋的兩條腿砸個稀爛,我不姓胡。”

    姬冰雁昔笑道︰“你若想為我復仇,看來只要令你失望了。”

    胡鐵花怒道︰“我和楚留香若還不能替你報仇,這世上只怕就沒有別人能替你報仇了。”

    姬冰雁嘆道︰“這世上本沒有能為我復仇的人。”

    胡鐵花吼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把我這兩條腿弄癱了的,並不是什麼人,而是沙漠!是沙漠里那該死的太陽,該死的風……”

    他苦笑著接道︰“我在沙漠里整整流浪了五年,我那五年是如何過的,只怕誰也想象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兩天後,才被路過的駱駝隊救出去,那該死的沙漠雖然給了我一輩子都花不光的財富,卻也給了我滿身風濕,現在,風濕只不過剛從腿上發作而已。”

    胡鐵花听得又怔住了,默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為你是鐵打的人,我一直以為世上沒有任何事能傷害到你,誰知道他忽然一腳將旁邊的一張椅子踢飛,大吼道︰“該死的沙漠,世上為什麼要有這種見鬼的地方?又為什麼偏偏要叫咱們到那里?”

    姬冰雁失聲道︰“你們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正是!”

    姬冰雁嘆道︰“听我的勸告,一輩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寧可到地獄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里絕不是一個清醒的人該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誰說我現在還是個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驚道︰“世上難道還有什麼事能將楚留香的頭弄暈?”

    胡鐵花搶著將事情說了出來又道︰“我們本來想找你一起去的,我從沙漠的旅客嘴里,听到你發財的故事後,本以為你已將沙漠征服了,誰知道現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毛毯,嘶聲道︰“但現在我這兩腿,我……我竟只能眼見著我朋友去……去……”

    這冷靜的人競忽然激動起來,像是想掙扎爬起,但兩條腿就像木頭似的不能動,人卻從軟榻上跌了下來。

    胡鐵花趕緊扶起了他,瞧見老朋友變得這樣子,胡鐵花簡直已快哭出來了,但嘴里卻大笑道︰“你也用不著難受,沒有你去,我和老臭蟲可都不是弱不禁鳳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著臉,身子不停地在發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來,就算要我背著你,我也要將你背到沙漠去。”

    姬冰雁激動終于平息,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鐵花已來了這麼久,我怎還沒有為他們準備好酒,我才真的是該死了哩……”

    楚留香笑道︰“別人能活多久,我們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里全部是死人,否則我們也一樣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里的人,早已被鍛煉成鐵一般的堅強,堅強得你們連想都想不到,而你們……”

    胡鐵花怒道︰“你難道認為我和楚留香不如別人?”

    姬冰雁嘆道︰“你們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們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人都高得多,但你們的心,你們的骨頭,卻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大舒服的生活所軟化了,沙漠里的生活,已不是你們所能適應。”

    楚留香微笑︰“你以為我們日子過得舒服?”

    姬冰雁緩緩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里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們為了怕身體里的水消耗,能整天不說話,也不動,你們能麼,他們肚于餓時,能將晰蠍當做火腿來吃,你們能麼?他們渴時,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里的水,就靠著一絲水,他們就能活三天,你們能麼?他們甚至可以喝駱駝的尿,你們能麼?你們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來了,而你們只要一吐出來,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氣說到這里,楚留香和胡鐵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嘆了口氣,接著道︰“沙漠里的人,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們非但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精美的瓷器里,裝著精美而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里,盛滿了唬璃色的酒,這在一個饕餮的酒徒眼中看來,已經可以算是最可愛的景象了,何況在旁邊斟酒的,又是兩個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兩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卻並沒有用他那慣有的欣賞態度,去欣賞她們的美麗,只因她們對姬冰雁神態之親密,就算是個瞎子,也可以感覺出來——他自己在喝著老朋友的好酒,又怎麼能讓老朋友吃醋呢?胡鐵花也沒瞧她們,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數人心情不好時,都會拿酒菜來出氣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認為一個人只要還能吃,還能喝,就算腿斷了,也沒有什麼關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個還能喝這麼多酒的人,至少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並不是用腿喝的,是嗎?”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你的腿就算壞了,但別的地方都還是好好的,我現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嘆了口氣,道︰“但我卻有些不放心。”

    胡鐵花瞪眼道︰“你有什麼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兩人就這樣就想到沙漠去?”

    胡鐵花道︰“等我肚子裝滿了就走。”

    姬冰雁緩緩道︰“你倆就是這樣到沙漠去,我保證你們活不到十天。”

    胡鐵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確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時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們敢喝,所以他們就能活下來,所以他們就比你強,這是生存的問題,又和武功與智慧全沒有關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緩緩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嘆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決心要做一件事,無論誰也攔不住,但你們定然要去,也不能就這樣去的。”

    楚留香道︰“我們該怎麼樣去?”

    姬冰雁道︰“你們得準備很多東西。”

    楚留香道︰“準備些什麼?”

    姬冰雁道︰“你們至少要準備五匹駱駝,去馱食水、糧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來雖無用,到時都有用的東西,還得再找一個老于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這些東西,自然都用不著你們自己費心,到明天黃昏時,我都會為你們準備得妥妥當當。”

    楚留香笑道︰“但我們此去,卻不是要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萬莫要將我們寵壞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兩匹馬,幾袋水和糧食,便已足夠,若再能為胡瘋子準備些酒,則更感激不盡。”

    姬冰雁嘆了口氣,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還是十年前那樣的牛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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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出此下策


    胡鐵花騎在馬上,這匹馬雖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良駒,但卻像是對楚留香坐下的那匹黑馬駒既敬且畏,無論胡鐵花如何鞭策,競也不敢和它並駕齊驅。

    這樣,胡鐵花也只有跟在楚留香身後了,他滿肚子不舒服,嘴里不住本咕嚷嚷,又不住在嘆著氣。

    楚留香卻一點也沒有不舒服的樣子,只不過和姬冰雁分別後,他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胡鐵花終于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現在漸漸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有我想象中那麼夠朋友了。”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死公雞兩條腿斷了,你居然一點也沒有為他難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並不是這種人。”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過頭來一笑,道︰“你認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

    胡鐵花道︰“雖然沒你久,也有十幾年了。”

    楚留香道︰“你可曾听過他說這許多話麼??br />
    胡鐵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口答道︰“當然沒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雞說話,比要他請客還困難得多。”

    楚留香道︰“你可曾見過他有昨日那樣激動?”

    胡鐵花嘆道︰“昨天我看到他從椅子上跌下來的時候,簡直恨不得大哭一場,但你……你簡直連眼楮都沒有霎一霎,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楚留香也嘆了口氣,悠悠道︰“你和他認得已有十幾年,難道還不了解他的脾氣,他的腿若真的斷了,還會說這許多話,還會如此激動麼?”

    胡鐵花怔了怔,大叫起來,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苦笑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胡鐵花叫道︰“你難道是說,他這麼樣做,只是裝出來給我們看的?”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你可曾留意過為我們斟酒的那兩位姑娘?”

    胡鐵花道︰“你可是在說迎雁和伴冰?”

    楚留香道︰“不錯,你可曾留意到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

    胡鐵花道︰“你難道吃醋了麼?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是每一個都要對楚留香好的,偶而也會有一兩個並未將楚留香瞧在眼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瞧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可是對一個殘廢人的態度麼?你可曾留意她們的眼楮,她們在望著姬冰雁時的神情?”

    胡鐵花忽然不笑了。

    楚留香接著道︰“你也是個對女孩子有經驗的人,你當然也不是個瞎子。”

    胡鐵花喃喃道︰“不錯!一個男人不能令女人滿足,女人不會用那樣的表情來對他的,而一個殘廢的人,是永遠不能滿足別人的……”

    他忽又大叫起來,道︰“但你那時為何不對我說?”

    楚留香嘆道︰“他既然不願去,我為何要強迫他?”

    胡鐵花大罵道︰“這該死的死公雞,不但騙苦了我,還害得我如此難受,他競敢用這種法子,來對付十多年的朋友。”

    楚留香一笑,道︰“他對我們,也算不錯的了。”。胡鐵花吼道︰“你還說他不錯。”

    楚留香道︰“他說了那許多話,正表示他心中有愧,表示他還是將我們當朋友的,否則他干脆說‘不去’,我們也不能綁他的票,是麼?”

    胡鐵花瞪眼瞧著他,道︰“他這樣對你,你一點也不生氣?”

    楚留香道︰“你要交一,個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氣,他若有缺點,你應該原諒他,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知道他是個這樣的人了,我為何還要生氣……”

    他一笑接道︰“何況,能令這樣的人始終將我當做朋友,我已很滿意了。”。胡鐵花怒道︰“但我卻沒有你這樣寬宏大量,我……”

    楚留香笑道︰“你以為自己就很夠朋友?我們那麼多好朋友在一起,你居然偷偷地不辭而別,一溜七八年不見面,別人難道不生你的氣麼?”

    胡鐵花道︰“但我……我不像他……”

    楚留香笑道︰“不錯!你不像他,朋友有困難時,你絕不會退卻的,但你也有你的缺點,這正如姬冰雁也有他的好處一樣。”

    胡鐵花摸著鼻子,不說話了——他到底不愧為楚留香的老朋友,楚留香喜歡摸鼻子的毛病,他也學得一模一樣。

    中午時,他們找了個地方打尖,楚留香正想和他研究如何走,誰知一轉頭,胡鐵花竟不見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只有等著。

    他就算著急,又有什麼用,胡鐵花那比烈火還烈,比野馬還野,比騾子還拗的脾氣,他難道了解得還不清楚。

    他自然也很炔就猜出胡鐵花是到哪里去了。

    這里距離蘭州也不過才有兩個時辰的路,若是馬快,一個時辰也已足夠了,還不到黃昏,胡鐵花就口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只見他騎著的那匹馬後,還跟著一匹馬,他一個人拉著兩匹馬的韁,後面的一匹馬上卻坐著兩個人。

    這兩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們光亮的發髻,早已被風吹亂了,美麗的臉上,也滿是摰ㄓ圻漶A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鐵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的門口眺皇著,但瞧見人馬之後——他反而走回屋子里,背靠著門,坐了下來。

    胡鐵花等馬飛馳到門口,才驟然下馬,又乘勢勒住了後面的那匹馬,將馬上兩個人扶了下來。

    馬是好馬,胡鐵花的身手,又是那麼漂亮,那麼矯健,再加上兩個被捆住手的絕色美女。

    滿街的人,眼楮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懼胡鐵花那驚人的身手,只怕每個人都早已擁了過來。

    但楚留香卻沒有回頭,根本沒有去瞧胡鐵花一眼。

    胡鐵花逡巡了過去,搭汕著道︰“我回來了。”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我還帶了兩位客人回來。”

    楚留香站起來,拉開椅子,含笑讓兩位受驚的女孩子坐下,然後又沉下了臉,還是不理胡鐵花。

    胡鐵花只有要了壺酒,自斟自飲,嘴里咕嚷著道︰“我知道你不高興,但姬冰雁實在大不夠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戲,我這輩子只怕都睡不著覺了。”

    楚留香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但你又何昔對付她們?”

    胡鐵花苦笑道︰“我只能想得出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時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覺?”

    胡鐵花道︰“我知道他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準了時候去,他果然在睡覺,我想,只要將這兩位姑娘請來,不出一個時辰,他必定也會趕來。”

    他忍不住大笑道︰“這正和你一樣,別人把甦蓉蓉她們綁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實說,我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嘆道︰“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鐵花笑道︰“他那樣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對付得了麼?”

    他站起來,向那兩個听得張大了眼楮的女孩子緩緩一揖笑道︰

    “這次雖然委屈了兩位姑娘,但由此可證明他對兩位姑娘的心意,兩位多少是有些收獲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說來,賤妾們反倒該感激公子了。”

    胡鐵花道︰“你們正是該感激我,否則你們只怕一輩子也休想看姬冰雁著急的樣子……”說著,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論臉皮之厚,只怕連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嬌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公予解開賤妾們的手吧,若不讓賤妾敬公子兩杯,又怎能表示出賤妾們對公子的感激。”

    但姬冰雁非但沒有在一個時辰里趕來,也沒有在兩個時辰里趕來,到了半夜三更,他還是沒有趕來。

    迎雁和伴冰已漸漸笑不出來。

    伴冰默然道︰“也許公子猜錯了,也許他並不如公子想象中對賤妾們那麼關心。”

    胡鐵花也開始著急了,嘴里卻笑道︰“你放心,他一定會來的。”

    迎雁道︰“他若不來呢?”

    胡鐵花怔了怔,轉頭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這是你的事。”

    胡鐵花笑道︰“這當然是我的事,你以為我著急麼?我算準他必定會來……”

    伴冰道︰“但他若要來,豈非早已該來了?”

    胡鐵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許……也許他找不著這條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們上路的,怎會找不著?”

    胡鐵花嘆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還未想到這是你動的手。”

    胡鐵花道︰“我故意在那里留下了好幾處線索,別人就算瞧不出。

    但姬冰雁五歲時,只怕就能瞧出來了。”

    楚留香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還不來?”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來,公子想拿賤妾們怎麼辦呢?”

    胡鐵花苦著臉道︰“這……這個我……”迎雁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他不來也好,賤妾就跟著公子走吧!”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這個不行!”

    迎雁道︰“難道公子嫌賤妾們丑麼?”

    胡鐵花道︰“我……我絕不是這意思,只不過……不過……”

    迎雁道︰“那麼公子是什麼意思呢?”伴冰也接著道︰“公子將我們擒來,我們……我們以後還能做人麼?”說著說著,她眼楮就紅了,像是隨時都在流下淚來。

    胡鐵花著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萬莫要哭,我一瞧見女孩子的眼淚,就更沒有主意了。”

    伴冰紅著眼楮道︰“那麼,公子為何不要我們?”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只不過是要讓那死公雞丟個人的,並沒有搶他老婆的意思,我……我雖然很喜歡你們,但……”

    伴冰展顏笑道︰“公子若是喜歡我們,我們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對我們一點也不關心,我們為何還要跟他?”

    胡鐵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卻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含笑啄著酒,胡鐵花沖過去搶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還不替我想個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說過,這是你自己的事,何況,有這樣兩位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要跟著你,我正在為你高興哩!”

    胡鐵花怪叫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我不管你心里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將她們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們送回去,為何又要把我們搶出來呢?,伴冰笑道︰“若不是你著急,我就根本不口去了。”

    楚留香瞧著胡鐵花的苦臉,也忍不住笑道︰“胡鐵花,我希望你以後知道,世上的女孩子,並不是每個部像高亞男那麼好對付的,你覺得高亞男好對付,只因為她喜歡你。”

    胡鐵花昔笑道︰“不錯,從今以後,我再不敢說我會對付女人了,我現在簡直恨不得跪在高亞男面前,去嗅她的腳。”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這道理,總算還有救藥。”

    胡鐵花撇著嘴道︰“你既然那麼聰明,你可知道姬冰雁為何不來麼?”

    楚留香道︰“他若算定你會將她們送回去,又為何要來?”

    胡鐵花半晌沒有說話,然後緩緩道︰“他若真的這樣想,他就錯了!世上並沒有那麼笨的人,只不過有些人不願意做太聰明的事罷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就是姬冰雁為什麼會發財,而你卻永遠不會有錢的原固,也就是為什麼人人都說你可愛的緣故。”

    胡鐵花笑道︰“原來我很可愛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笑聲突然頓住,只因為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列長隊伍,有車,有馬,還似乎有七八匹駱駝。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簡直連鬼影子都沒有,這一大隊人馬,為何要在如此深夜趕路?胡鐵花眉頭皺起來,他全身流著的都是愛管閑事的血,遇著奇怪的事,若不讓他去瞧個究竟,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楚留香望著他笑道︰“你心里又在轉什麼念頭?”

    胡鐵花皺著眉,摸著下巴,喃喃道︰“深更半夜,趕著這許多車馬駱駝,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鐵花笑道︰“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疆繩,就打著馬迎了上去。

    只見這一列隊伍馬雖有不少,駱駝也有好幾匹,但人卻只有兩個,一個是坐在馬車上的車夫,另一個卻是條黑凜凜的大漢。

    這大漢手里提著條一丈多長的鞭子,反穿著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鐵還黑、還結實的肌膚。

    他走在隊伍最後,雖只一個人,卻把這十多匹牲口照顧得服服貼貼,一匹跟著一匹,沿著路旁,竟沒有一匹亂跑亂叫的,也沒有一匹走出隊伍來,就好像一隊久歷訓練的老兵似的。

    那輛大車樣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門窗夫得緊緊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麼。

    胡鐵花越瞧就越覺得這隊伍怪得邪氣,既不像強盜土匪,也不像買賣人,也不像保瓖的。

    他忍不住將馬趕到鐵塔般的大漢身旁,笑著搭訕道︰“朋友半夜里還急著趕路,也不怕辛苦麼?”

    那大漢瞪眼瞧著他,也不說話。

    胡鐵花這才發覺他一張臉竟像是風干了的桔子皮,凸凸凹凹,沒有半寸光滑干淨的地方。

    再看他一雙眼楮,灰蒙蒙的,簡直連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開來,誰也想不到世上會有人生著這樣的眼楮。

    他眼楮雖在瞪著胡鐵花,卻又好像並沒有瞧見胡鐵花似的,眼楮里顯似充滿邪氣,卻又似空洞得什麼都沒有。

    深更半夜,驟然在路上見到這樣的一個人,那實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鐵花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但他卻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問個清楚,掉轉馬頭,又迫上去,大聲道︰“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願回答別人的話,朋友你不是心里有鬼麼?”

    那大漢這次連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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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直奔大戈壁


    胡鐵花冷笑道︰“有些人你的確可以不理他的,他雖生氣也拿你沒法子,但我卻不是這樣的人,我若生氣起來……”

    車廂里忽然伸出一個頭來,瞧著他淡淡笑道︰“你不必生氣,他恨本听不見你的話,他是個聾子。”

    胡鐵花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大叫道︰“姬冰雁,是你!你這死公雞,到底在弄什麼花樣?”

    馬車里竟真的是姬冰雁。

    他從車窗里伸出手來,打了一個手式,隊伍就立刻停了下來,然後他就推開車門,緩緩走下馬車。

    胡鐵花更要氣瘋了,大吼道︰“你的腿不是斷了麼?現在怎麼又能走路了?”

    姬冰雁像是根本沒有听到他的話,只是向剛走過來的楚留香迎了上去,楚留香也下馬迎了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姬冰雁道︰“我來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為準備出關的事,所以來遲了些。”

    楚留香瞧了隊伍一眼,笑道︰“你準備得太多了。”

    姬冰雁道︰“多些總比不夠的好。”

    楚留香道︰“你經歷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姬冰雁道︰“車上也可以休息,明天早上再讓你檢視裝備好麼?”

    楚留香道︰“好。”

    兩人竟是絕口不提“斷腿”的事,更未提伴冰。迎雁,就好像根本就沒有這些事發生似的。

    胡鐵花早已氣得臉發青,忍不住沖了過來。

    姬冰雁卻淡淡笑道︰“車上有酒,你若未醉,再喝幾杯吧!”

    胡鐵花瞪著眼瞧了他半晌,終于也大笑道︰“好!你雖讓我上了個當,但我對你也並非很夠朋友,我們現在可算已扯平了,上車後,我敬你三杯。”

    到了車上,胡鐵花才懂得姬冰雁為什麼要將馬車造得像個棺材,因為這樣,車廂里的地方才大。

    這簡直已不像是輛馬車,而像是間屋子了。

    車廂里有張又大,又舒服的軟榻,還有幾張錦墊,一張桌子,每樣東西顯然都經過苦心安排的,所以東西雖多,也並不顯得很擁擠。

    胡鐵花剛想問道︰“酒呢?”

    姬冰雁已伸手在榻邊按了按,這錦榻下就彈出個抽屜來,抽屜里有六只發亮的銀杯,還有十個用白銀鑄成的方瓶子。

    姬冰雁道︰“這里有十種酒,從茅台。大面。竹葉青,到關外羊乳酒都有,瓶子著來雖不大,卻可裝得下三斤十二兩,你要喝什麼?說吧!”

    胡鐵花已瞪著這抽屜呆住了,過了半晌,才嘆道︰“一彈手,各種酒就都來了,這簡直就是每一個酒徒的夢想,難怪人們都想發財,發財果然是有好處的。”

    三個人喝了兩杯酒,胡鐵花又忍不住道︰“現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蝦米,和金華火腿腳爪來下酒,這地方就簡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話還未說完,錦墊下又有張抽屜彈了出來,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蝦米,金華的火腿,還有福州糟魚。福州燒鵝。海寧海臭蟲。無錫肉骨頭。長白山的梅花熊掌……總之,只要你想得出來最好吃的下酒菜,這抽屜里就有。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你這是在變戲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著,就要享受,尤其是受過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餓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來吃,所以現在無論我在那里,總要先將那里堆滿了吃的東西,甚至在我睡覺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鐵花听得本想笑出來,但仔細一想,卻非但再也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這平平淡淡幾句話里,實在是充滿了酸苦,等到一個人對“饑餓”如此恐懼時,他以前所遭受的艱苦與悲慘,只怕已不是別人所能想像的了!胡鐵花默然許久,才喝下第三杯酒,仰面長嘆道︰“也許我本不該逼你來的。”

    姬冰雁冷冷道︰“你並沒有逼我,我若真的不願來,任何人也無法逼我。”

    胡鐵花苦笑了笑,忽又問道︰“那兩位姑娘呢?為什麼不請她們也來喝一杯?”

    姬冰雁道︰“她們已回去了。”

    胡鐵花道︰“你何苦急著把她們趕回去,我和楚留香都是很知趣的人,我們總會找個機會讓你和她們道別的。”

    姬冰雁淡淡道︰“現在已沒有道別的時間,我們從現在起,已開始直奔大戈壁,從此以後,這輛馬車絕不會停歇超過兩盞茶的時侯,而且每天最多只停三次,我相信以我們現在的耐力,已可嚴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胡鐵花聳然道︰“難道連下車走走都不行麼?”

    姬冰雁道︰“絕對不可以。”

    胡鐵花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我們雖不知對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來偵察楚留香的行蹤,我們卻必須要提防他這一著。”

    胡鐵花道︰“但這也不必。”

    姬冰雁道︰“我們若要成功,就得將每一個可能都計算進去,只因對方既然敢惹楚留香,就絕不是普通的人。”

    胡鐵花道︰“難道我們已是普通的人麼?”

    姬冰雁道︰“我早已說過,這些生長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鍛得比駱駝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們在沙漠里,卻軟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胡鐵花笑道︰“你這未免也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吧?”

    姬冰雁道︰“這只因為不想死在沙漠里,讓鷹來啄我的身,讓狼來啃我的骨頭,我活得還有趣得很。”

    胡鐵花道︰“但我還是認為……”

    姬冰雁冷笑道︰“我並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們既然要我來,是不是一切都願意听我的?”

    楚留香一直在听著,這時才微笑道︰“你能活著從沙漠里帶出這許多財富來,你說的話必然有理,有道理的話,我總是願意接受的。”

    姬冰雁瞪著胡鐵花道︰“你呢?”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只能說本不該逼你來,你既已來了,我還有什麼法子。”

    姬冰雁道︰“好!”

    他忽將酒菜都從桌上拿了下來,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個翻轉過來,背面竟刻著幅詳細的地圖。

    姬冰雁用筷子蘸著酒,在地圖上劃了條線,道︰“我們本不該由這里出關的,只因為你不認得路,已來到這地方,所以我們現在只有沿著這條路走。”

    楚留香道︰“這條是黃河麼?”

    姬冰雁道︰“不錯,這里正是黃河的上流,我們可以沿著河一直走到銀川,我知道札木合昔日的勢力,並未到過陰山以南,所以在這段路上,我們不必希望能得到他們的線索,但卻必然要防備他們的耳目。”

    楚留香和胡鐵花都沒有打斷他的話。

    姬冰雁接著道︰“所以,明天我們到老龍灣時,你就要將馬寄存下來,我在那里也有伙計,你可以放心。”

    楚留香忍不住道︰“這匹馬我必定要帶去。”

    姬冰雁道︰“不行!”

    楚留香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這匹馬不但太招搖,太惹眼,而且本是對方所有,我們帶著這匹馬走,簡直無異帶著塊招牌,我們絕不能冒這個險。”

    楚留香想了想,不再說話。

    姬冰雁道︰“你要知道,現在對方不但是在暗中以逸待勞,而且佔盡了天時。

    地利。人和,我們根本連一絲有利的條件都沒有,若想得勝,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在我們找到他的下落之前,絕不能被他發現我們的行蹤,否則他們若仗著沙漠的地利來暗襲,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長嘆道︰“我想的本沒有這麼多,我……”

    姬冰雁一字字道︰“你要記住,對方正是因為知道在別的地方殺不死你,才要把你誘到沙漠里去,他既要將你誘人沙漠,自然是因為他在沙漠里有把握殺死你,這正是你平生最艱苦的一戰,你怎能不多想想?”

    楚留香苦笑道︰“但有些事卻也不能想得太多的。”

    姬冰雁乾了杯酒,道︰“好!現在我們什麼都不要想,先睡一覺,縱然睡不著覺,也要強迫自己睡,因為我們現在絕不能浪費精力。”

    錦榻很大。三個人都睡了下來。

    胡鐵花手里拿著酒杯,忽然笑道︰“無論如何,現在我們三個人總算又睡在一起了,就像十幾年前一樣……唉“那些甜蜜的美好的老日子。”姬冰雁冷冷道︰“那些日子也不見得有多好,那時我們喝的是酸酒,躺在又濕又冷的草地上,現在,我們卻有又軟又暖的床。”

    胡鐵花嘆了氣,搖頭道︰“過去的日子,永還是美好的,只可惜這種事你永遠也不會懂,只因你既不解風情,又太現實,太勢利,你只知道……”

    他忽然停住嘴,只因他發覺姬冰雁已睡著了。

    第二天黃昏時,到了老龍灣。

    在姬冰雁的一座農莊里,楚留香等下了馬,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匹馬也有些依依不舍起來,不禁喃喃苦笑道︰“也許我的確是老了,所以心也越變越軟了。”

    馬,也在輕嘶著。

    楚留香撫著柔滑的馬背,笑道︰“你也舍不得我是麼?是不是怕我這一去,就永遠不回來了呢?”

    胡鐵花卻像是興奮得很,正在那邊和姬冰雁檢視著駱駝和車馬,每樣東西他都要看一看,問一問。

    他現在已知道那又聾又啞的大漢叫“石駝”,但卻想不出一個人的皮膚怎會變成這種樣子。

    他現在也已知道那趕車的小伙子叫“小潘”,這小潘其實早已不是小伙子,至少已有三十來歲,但卻天生著一張娃娃臉,沒說話就先笑,說完了還在笑,教任何人也沒法子對他發脾氣。

    胡鐵花越看越覺有趣,忍不住問道︰“小潘,你今年可有三十五麼?”

    小潘笑嘻嘻道︰“不瞞您說,再過一個月,小人就四十三了。”

    胡鐵花失笑道︰“四十三了,這倒看不出……。四十多歲的人,還被人叫做“小潘”,你倒實該開心才是。”

    小潘笑眯眯道︰“小人就算活到八十,還是要被人叫做“小”潘,但這可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這簡直是丟人。”

    胡鐵花盯著他笑道︰“姬冰雁既然把你帶來,你必定有些特別的本事,你有什麼本事?露兩手讓我瞧瞧好麼?”

    小潘陪著笑道︰“小人的本事,就是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一個人活到四十多,還是一點本事也沒有,這也不是件容易事,您說是麼?”

    胡鐵花大笑道︰“你能說出這句話來,可見你的本事已不小了。”

    日子過久了,他更發現小潘不但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且還有種特別的本事。

    長江南北,大河兩岸,福建嶺南,黔貴川鄂,無論那一種力言,他竟都能說得流利自然,就和在那邊土生土長的人完全一樣,無論做什麼交易,都只管放心讓他去做,他就算閉著眼,也不會吃虧的。

    而那石駝,雖然不能和人說話,卻能和畜牲說話他似乎能用一種神秘的語言,來溝通他和畜牲間的思想。

    無論驢馬駱駝心里在想什麼,他全都能知道,他心里想要這些畜牲干什麼,它們居然也能乖乖的听話。

    有時候胡鐵花簡直想不通姬冰雁是用什麼法子將這樣兩個人找來的,他實在不能不佩服。

    車馬果然在晝夜不停地趕著路,小潘和石駝就像是根本沒睡過覺,但過了幾天,小潘仍是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石駝更是連頭都沒有低下去過。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這兩人難道可以不睡覺的麼?”

    姬冰雁道︰“有些人無論在做什麼事時,都可以睡覺的。”

    胡鐵花道︰“趕車時也能睡覺?”

    姬冰雁道︰“馬已識途,趕車為何不能睡覺?”

    胡鐵花想了又想道︰“不錯!跋車時總還是坐著的,但那石駝非但沒有坐下來,簡直連站都沒有站住,難道他走路時也能睡覺麼?”

    姬冰雁淡淡道︰“正是如此。”

    胡鐵花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

    姬冰雁沉下臉,不再說話。

    楚留香卻笑道︰“他這倒不是騙你,有人的確是在走路時也能睡覺的,只因他兩腿雖在走路,但精神卻已完全松弛,正和別人睡覺時一樣。”

    胡鐵花失笑道︰“這本事倒實不小。”

    姬冰雁冷冷道︰“這本事並非天生的,而是被磨練成的,一個人若被人用鞭子趕著,不停不歇地走上一年,只要一閉眼楮,就要挨鞭子,那麼他以後縱然赤著腳走在雪地里,也照樣能睡得著了。”

    胡鐵花動容道︰“石駝難道就受過這樣的罪?”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嘆了口氣,又道︰“但別人為什麼要他不停地走,而且走了一年呢?”

    姬冰雁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可瞧見拉磨的驢子麼?”

    胡鐵花道︰“見過。”

    姬冰雁緩緩道︰“他就曾經被人當做拉磨的驢子,只不過比驢子還要慘些,驢子還有休息的時間,他卻腳不停步,整整拉了一年。”

    胡鐵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怒道︰“這是什麼人?為何要如此殘忍!為何如此對待他?”

    姬冰雁搖了搖頭,又不開腔了。

    胡鐵花只有喝酒,他心里還是有些不信,“一個人怎能在走路時睡覺呢?”他決心要瞧個明白。

    這車子縱然是天下最舒服的一輛,但整天整夜地悶在里面,胡鐵花也快被悶得發瘋了。

    他本來就想找件事做。

    于是他就伏在車窗上,瞪大了眼楮,去瞧那石駝,他倒要瞧瞧這人走路時怎麼能睡覺。

    石駝那雙灰蒙蒙的眼楮,也始終是瞪著的,茫然瞪著遠方,就好像能望見一些別人看不到的美景似的。

    胡鐵花時時刻刻留意他,過了一天,忽然大笑道︰“好個死公雞,原來在騙我。”

    姬冰雁皺了皺眉,道︰“騙你?”

    胡鐵花道︰“他連眼楮都沒有閉起來過,怎能睡覺?”

    姬冰雁道︰“他睡覺是不必閉眼楮的。”

    胡鐵花笑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姬冰雁淡淡道︰“只因他本就是個瞎子。”

    胡鐵花跳了起來,道︰“瞎子?你說這人不但又聾又啞,而且還是個瞎子?”

    姬冰雁閉著嘴,他說話是從來不說第二遍的。

    胡鐵花道︰“難怪他眼楮看來這麼奇怪,但……但瞎子又怎能像他那樣走路?我實在更想不通了。”

    姬冰雁道︰“他身旁的牲就是他的眼楮。”

    胡鐵花道︰“他身旁若是沒有牲口了呢?”

    姬冰雁道︰“那麼他就會設法叫一只來。”

    胡鐵花苦笑道︰“你越說越玄了,說得他簡直不像人,簡直也像只野獸。”

    姬冰雁道︰“有時他根本就是只野獸,只因他自己本希望自己是只野獸他認為和野獸在一起,比和人相處容易得多。”

    胡鐵花默然許久,道︰“那麼他為何要為你做事呢?”

    姬冰雁的嘴又閉起來了,胡鐵花已看出他非但不願回答這句話,而且也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誰知過了半晌,姬冰雁居然一字字答道︰“那只因我救了他的性命。”

    胡鐵花又默然許久,嘆道︰“那麼,你為什麼遺要帶他這樣一個又聾又啞又瞎的人,再去沙漠中涉險呢?”

    姬冰雁冷冷道︰“只因他在沙漠上,比十個不聾不啞不瞎的人,都要有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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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11:25:21
第05章 沙漠風光


    沙漠,終于到了沙漠。這里是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站在這小鎮唯一的客棧門,已可望見那無邊的大沙漠。小鎮上只有三五戶人家,在刺人的風沙中,度著艱辛的歲月,他們唯一珍貴之物,就是水井。

    姬冰雁以比買酒更貴的價錢,買了十幾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比賣豬更便宜的價錢,將幾匹已露疲態的馬,賣給這小鎮上的住戶,卻放火將那大車燒了,這是他心愛之物,他不能帶走,就毀去。他絕不肯將自己心愛之物留在別人手上。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我懂得你為何將這大車毀了,但卻不懂為何要賣馬?你就算小器,總也不至于貪圖這幾兩銀子吧?”

    姬冰雁道︰“若將這幾匹馬帶入沙漠,不出三天,它們就會累死。”

    胡鐵花道︰“那麼你為何不索性放了它們?馬性識途,也許它們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們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這條路上不但盜賊橫行,而且終年饑餓的人太多,若將它們放走,它們不落人盜匪手中,就難免要落人別人的肚子。”

    胡鐵花道︰“你認為這小鎮上的人會好好待它們?”

    姬冰雁道︰“不錯,這些人節儉而善良,對于馬匹也都很愛護,必定會將它們養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接著道︰“這樣,等他們將馬賣出時,再能賣得好價錢,而肯花好價錢買馬的人,就絕不會將馬買來吃了。”

    胡鐵花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索性將馬送給他們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們對自己買來的東西,總會珍惜些,若是別人送的,就難免要瞧得輕了。”

    胡鐵花默然半晌,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竟會為幾匹馬設想得如此周到,看來你也有些變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為這是我的主意?”

    胡鐵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誰的主意?”

    這句話已用不著姬冰雁回答,因這時他已瞧見了石駝那張冷默。丑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臉。

    這張如麻石雕成的臉上,此刻竟也有些哀傷之意,就彷佛在哀傷著好友的別離,而那幾匹馬的嘶聲,也微弱得如同嘆息。

    現在,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個普通的行商客旅沒有什麼兩樣了。

    石駝卻換了蒙人的裝束,用一條寬大的白布,在頭頂上,為的並不是遮住陽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于小潘妮?他隨便穿什麼,你無論將他放在那種人中,他也不會令人覺得刺眼。

    他們在將近黃昏時進入沙漠。

    這時太陽雖已落下,熱氣從沙漠里蒸發出來,仍然熱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脫光。

    但用不著多久,這熱氣就消失了,接著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意,風刮在臉上,就像是刀一樣。

    胡鐵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駝峰後面去,他坐在駱駝上,只覺搖搖蕩蕩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駱駝上,他瞧見胡鐵花坐駱駝的樣子,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任何人坐在駱鴕上都不會好看的。

    只有石駝,仍然跟著駱駝一步步地走著,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澤。是冷是熱……對這人彷佛毫無影響。

    若是以前,胡鐵花一定會忍不住要問︰“你為什麼不也坐在駱駝上?”

    但現在他已用不著問了,他知道石駝是絕不會坐在任何驢馬或駱駝背上的,因為他們是朋友。

    夜越深,寒氣越重。

    小潘冷得在駱駝峰上不住地發抖,姬冰雁才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在沙丘後搭起了帳篷,生起了火。

    石駝將駱駝圈成一圈,駝峰擋住了火花。

    火上煮了一鍋熱菜,他們圍著火,喝著酒,嗅著那胡椒。辣椒。蔥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氣。

    這時胡鐵花才覺得舒服多了。

    但石駝卻還是遠遠坐在一邊,大漠里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臉非但更冷,更丑,而且還有種奇異的神色。

    他看來既像很自卑,又像很倨傲,既像不敢過來享受楚留香他們的歡樂,卻又像是不屑于和他們為伍。

    越在空曠的地方,越是寂靜的地方,他這種神情也就越明顯,現在,他坐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中,寒冷寂靜的夜色里,他看來竟像是個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著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巴連楚留香,也不禁對這神秘人物的往事覺得好奇起來,卻猜不透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楚留香並沒有去問姬冰雁。

    他知道姬冰雁絕不會說的。

    到了晚上,他們都回到帳篷中睡覺了,石駝卻只是用張毯子里著,睡在駱駝旁,仰視著天上的星光。

    楚留香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沒有,只知道他寧可睡在駱駝旁,也不願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胡鐵花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像楚留香,有時可以將話留在心里,他忍了半天,終于還是問了出來︰“他為什麼不進來和我們在一起?”

    姬冰雁道︰“只因他瞧不起我們。”

    胡鐵花跳了起來,怒道︰“他瞧不起誰?”

    姬冰雁道︰“任何人他都瞧不起。”

    胡鐵花怔了怔,道︰“連你也瞧不起麼?”

    姬冰雁淡淡笑道︰“正是連我也瞧不起。”

    胡鐵花道︰“他瞧不起你,為何要替你做事?”

    姬冰雁冷冷道︰“你為人做事,並不一定是瞧得起他的,是麼?”

    他像是也嘆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現在為我做事,只因欠了我的情,等他覺得已不再欠我什麼時,就算我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留下來的。”

    胡鐵花又怔住了,他起來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只想快些睡著,但翻來覆去,抑總是想著那張奇異的臉。

    “這人究竟是誰?究竟被誰害成這樣子的?”他自然想不通,只得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難過。”

    姬冰雁像是已睡著了,此刻卻忽然冷冷道︰“你現在已覺得難過了麼?真正難過的日子,還未開始哩!”

    胡鐵花從第一次跳下他家後邊的那條小河游水開始,就喜歡太陽了,從此以後,只要有陽光的日子,他就忍不住要脫下衣服,曬曬太陽,在揚子江畔,在黃鶴樓頭,在青城,在羅浮,在華山之陰,在泰山之巔,他看過各式各樣的太陽,有的猛烈如虯髯丈夫,有的溫柔如黃花處子,有的迷茫灰黯,如老叟的眼晴,有的卻又絢麗多采,如少女的面靨。

    但他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太陽。

    雖然是同一個太陽,但這太陽到了沙漠上,就忽然變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將整個沙漠都曬得燃燒起來似的。

    太陽曬得胡鐵花連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陽快些下山一個酒徒不想喝酒的時候,他一定已經難過得要死。

    沒有風,一絲風都沒有,也沒有絲毫聲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進入了一種暈死狀態。

    胡鐵花簡直忍不住要跳到駝峰上去狂吼起來……就在這時,竟不知那里傳來了一聲呻吟。

    呻吟之聲雖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听來卻比一個人在耳邊說話還要清晰。

    楚留香。姬冰雁。胡鐵花背脊都挺了起來。

    胡鐵花瞪大眼楮,道︰“你們听見了這聲音了麼?”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听這是什麼聲音?”

    楚留香道︰“這附近有人。”

    胡鐵花道︰“不錯!是有人,但卻是個快要死了的人。”

    姬冰雁冷冷道︰“你怎知道?”

    胡鐵花苦笑道︰“我雖不喜歡殺人,但一個人垂死前的呻吟聲,我卻听得多了。依我看,這人不是快被曬死,就是快要渴死。”

    巴在這時,又有一聲呻吟聲傳了過來,胡鐵花已听出這呻吟是從左面一堆沙丘後傳出來的。

    他立刻跳下駱駝,道︰“人就在那邊,咱們瞧瞧去。”

    姬冰雁道︰“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有什麼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難道不去救他?”

    姬冰雁援緩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幾十個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別的事就都不必做了。”

    胡鐵花吃驚道︰“你……難道見死不救?”

    姬冰雁冷冷道︰“我們難道是為救人而來的?”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你的心這麼狠?”

    姬冰雁道︰“在這種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時侯,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將水分給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楚留香微笑道︰“但現在我們的水豈非足夠有余?”

    姬冰雁道︰“沙漠上還有這種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氣恢復時,反而將你殺死,再搶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楚留香笑道︰“憑我們三個人,世上有誰能殺得了我們?”

    胡鐵花大聲道︰“不錯,誰能殺得了咱們?”

    他瞪著姬冰雁道︰“看來你不但心腸越來越狠,而且膽子也越來越小,一個人若是錢太多了,只怕會變成這樣子。”

    姬冰雁寒著臉,不再說話。

    胡鐵花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總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齊去,是麼?”

    他這話自然是向姬冰雁說的,姬冰雁默然半晌,像是嘆了氣,于是整個隊伍,都轉向左方。

    左面那沙丘並不大,轉過沙丘,就瞧見兩個人,一瞧見這兩人,楚留香和胡鐵花心都寒了。

    這兩個簡直已不大像是人,而像是兩只被架在火上,快被烤焦了的羊,他們赤裸裸地被人釘在地上,手腕。足踝,和面額上,都綁著牛皮,牛皮本來是濕的,被太陽曬乾後,就越來越緊,直嵌入肉里。

    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已被曬黑,嘴唇也曬裂了,他們的眼楮半合半張,眼珠和眼白卻已分不清了,看來就像個灰蒙蒙的洞。

    這時胡鐵花才了解石駝跟楮是如何瞎的石駝的眼楮就和這兩人一樣,是生生被曬瞎的。

    石駝雖然看不見,听不見,但到了這里,全身都發起抖來,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觸覺,能感覺出眼前的不祥,和未來的惡兆。

    牛皮被挑斷,楚留香和胡鐵花用毛氈將這兩個人里了起來,又用絲巾蘸了水,讓他們輕輕吮吸。

    然後,他們才開始顫抖。呻吟來起。“水……水……”他們能發出聲音時,就不停地呼喊。哀求。

    但楚留香知道現在若是讓他們放量喝水,他們立刻就會死。

    胡鐵花嘆了口氣,柔聲道︰“朋友你放心吧,這里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垂死的人茫然張開眼楮,還是呻吟著道︰“水……”

    胡鐵花笑道︰“你不放心?”

    他站起來,拍著駱駝上的羊毛囊,又道︰“你看,這里都是水。”

    姬冰雁突然厲聲道︰“你們是被誰綁在這里的?你們是犯了什麼罪?”

    垂死的人拚命搖著頭,道︰“沒……沒有……是強盜。”

    胡鐵花聳然道︰“強盜?在那里?”

    垂死的人掙扎著抬起手,向遠方指了指,又拚命抓住頭發,一張臉色因驚懼而扭曲,身子也抖得更厲害。

    姬冰雁厲聲道︰“據我所知,附近並無盜跡,你們莫非是說謊?”

    兩個人又一齊搖頭,眼楮里似要流下淚來。

    胡鐵花大聲道︰“人家已慘到這種地步,你何苦還要逼他們?就算他們說謊又怎樣,他們身上連一塊布都沒有,難道還能害得了咱們?”

    姬冰雁又不說話了。

    只因胡鐵花的話說得不錯,這兩人非但手無寸鐵,而且完全赤裸,就算是他們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什麼地方能令姬冰雁覺得不放心的。

    胡鐵花轉頭去看楚留香道︰“現在,可以讓他們多喝些水了吧?”

    楚留香沉吟著,點了點頭,道︰“還是少喝。”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水袋,但這句話還未說完,兩個奄奄一息垂死的人,竟突然兔子般跳了起來。

    他們本在抓頭發的手,也突然閃電般揮出,每個人手里,都射出了十幾道烏光,去勢比閃電更急。

    這赫然是一種以機簧弩筒射出的暗器。

    這暗器原來是藏在頭發里的。

    他們的手一揮出,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也立刻像燕子般掠起,他們縱然事出意外,但以他們的動作反應之快,已很少有暗器能傷得了他們。

    誰知暗器竟沒打向他們,卻擊向水袋,只听“撲!!”一連串聲響,數十條水柱,箭一般從羊皮囊里標了出來。

    那兩個“垂死的人”也飛一般竄了出去。胡鐵花的怒火已將爆炸,怒喝道︰“兔崽子!你想逃。”

    他以幾乎此楚留香還快的速度,向他們撲去。

    姬冰雁卻沒有去追人,翻身搶救水袋,他知道楚留香和胡鐵花的手下,沒有人能逃得了的。

    那兩人自然逃不了。

    他們還沒逃出十丈外,已覺得有一股勁風襲向脖子,他們想轉身迎擊,但還未回過頭,人已倒下去。

    他們甚至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瞧見。

    胡鐵花騎馬般騎在一個人的身上,不斷地摑他的臉,怒喝道︰“我救了你,你反害我?為什麼?為什麼?”

    這人沒有回答,已永遠不能回答,胡鐵花從地上揪起他時,他脖子已像稻草般折為兩段。

    另一個人還倒在地上,楚留香並沒動手打他,只是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瞧著他,也沒有問他的話。

    等他听見同伴脖子斷的聲音時,他全身都縮成一團,嘴里卻瘋狂般大叫起來,嘶聲叫道︰“你殺了我吧!沒關系,反正你們也活不長的,我在鬼門關上等著你,再和你算帳。”

    楚留香的眼楮連眨都沒有眨,緩緩道︰“我絕不殺你,只要你說出,是什麼人叫你來的?”

    這人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道︰“你要問是什麼人叫我來的?你難道還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道︰“正是要找他,你難道覺得很好笑?”

    這人像是已笑出了眼淚,喘著氣道︰“當然很好笑,任何一個沒有發瘋的人,都不會想去找他的,除非這人已活得不耐煩了。”

    胡鐵花已搶過來,大吼道︰“是不是札木合的兒子叫你來的?”

    這人笑道︰“札木合?札木合是什麼東西,替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楚留香皺眉道︰“不是札木合是誰?”

    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時候,自然會見著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賭,你一定活不過五天。”

    胡鐵花怒喝道︰“我跟你打賭,你若不肯說實話,連五個時辰都活不了。”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個時辰。”

    胡鐵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這人大笑道︰“我為什麼要怕死,能為他老人家而死,我簡直比什麼都開心。”

    他笑聲忽然微弱下去,眼楮里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

    楚留香動容道︰“不好,這人嘴里藏著自盡的毒藥。”

    胡鐵花提起他時,就立刻發覺這人已不再呼吸。

    餅了很久,胡鐵花才將他放下去,轉頭望著楚留香道︰“你見過如此不怕死的麼?”

    楚留香道︰“沒有。”

    胡鐵花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被敵人抓住時,都會服毒自盡,但他們都是出于無奈,而這人卻死得開心得很。”

    楚留香嘆口氣,沒有說話,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盡的無花,一想起無花,就忍不住嘆息。

    胡鐵花也嘆著氣道︰“我看這人頭腦必定有些毛病,否則……”

    他忽然瞧見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說話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著地上的身,根本沒有瞧他。

    胡鐵花忍了好久,搭訕著喃喃道︰“他們暗器是藏在頭發里的,這點我現在也想到了,但他們明明已被曬得皮焦肉綻,半死不活,又怎麼會有力氣動手呢?”

    姬冰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俯下身,提起這首的頭發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張皮,奇跡般地褪下來,露出里面光滑平整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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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害人害己


    胡鐵花瞪著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來這也用了易容術,而且手法竟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這樣的人才,我們真想不到。”

    他這話是向姬冰雁說的,但話沒說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鐵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見那十幾個羊皮袋雖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並沒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將羊皮袋都解了下來,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還有半袋。

    胡鐵花大喜道︰“原來這兩人白送了性命,並沒害到咱們,咱們還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說話,卻提起水袋,將水都倒在地上。

    胡鐵花大駭道︰“你這是做什麼。”

    姬冰雁還是不說話。

    楚留香卻走過來,沉聲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鐵花踉儕嵹h了兩步,幾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著了他們發射暗器的針筒,構造之精巧,竟似還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針”之上,我實在想不出江湖中誰能造得出這樣的暗器?”他攤開手掌,雙手中各有一個黝黑的鐵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這且留到晚上再說,現在還是趕緊走吧!”

    他還是不去瞧胡鐵花一眼。

    胡鐵花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大叫道︰“這全是我不好,是我愛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為什麼不罵我?不說話?你痛罵我一頓,我反會好受些。”

    姬冰雁終于轉過頭,靜靜地瞧著他,緩緩道︰“你要我罵你?”

    胡鐵花道︰“你不罵,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還是神色不改,緩緩坐上駱駝,淡淡道︰“我為何要罵你?救人總是好事,何況,瞎了眼的不只是一個,上當的也不只是你一個。”

    胡鐵花這次才真的怔住了,許久說不出話。

    楚留香從後面走過來,拍了拍他肩頭,微笑道︰“這死公雞並不如你想像中可惡,是麼?”一這天晚上,胡鐵花也和石駝一樣,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熱氣散盡的沙粒上,坐在無邊無際的寒冷中。

    風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氣。因為他們所剩下的,只不過是永遠不離姬冰雁身畔的一小袋水。

    沒有水,就沒有熱菜,沒有享受,沒有生命。

    石駝就坐在不遠,經過這次事後,他雖然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听到,卻像是也變了。

    他永遠筆挺的身子,像是變得萎縮了起來,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臉上,也像是忽然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但胡鐵花並沒有留意到他的改變。

    胡鐵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氣。

    帳篷里有盞水晶燈,燈光溫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溫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討論的事卻無絲毫溫柔之意。

    那黝黑的針筒,在燈光下尤其顯得丑惡而冷酷楚留香望著這針筒,苦嘆道︰“這實在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可怕的幾種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個人能造得出這樣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個人?”

    楚留香道︰“第一個是蜀中唐門的掌門人。第二個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這兩人自然都絕不會到沙漠來。”

    姬冰雁道︰“不錯……還有一個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還有一個就是我,這暗器自然也不會是我造的。”

    姬冰雁連眼楮里都沒有笑意,一字字道︰“你雖只知道三個人,但我認為必定有第四個人的,只不過這人是誰,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嘆道︰“能造出這樣的暗器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人竟能今他手下心甘情願地為他而死。”姬冰雁道︰“你認為這絕不是你那對頭黑珍珠?”

    楚留香道︰“絕不是,黑珍珠沒有這麼強,也沒有這麼狠。”

    姬冰雁道︰“你想這會是什麼人?”

    楚留香沈思著道︰“我想,這人或許是自中原出關的一個極厲害的黑道朋友,或許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領,他並不是沖著我楚留香來的,也不是沖著你姬冰雁來的,他只是將我們當做一隊“肥羊”,要從我們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準我們要從這條路走過,就先在這里布下了陷阱,也許他本來是想要我們命的,但那兩人發現我們不是普通客商時,生怕一不擊中,才臨時改變了主意,暗器不射入而射水袋。”

    他苦笑著接道︰“他要等我們渴得半死不活時,再來下手,那時我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豈非只有任憑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許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們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們活著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皺眉道︰“你為何會這樣想,你……”

    他騾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發現,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楮里,此刻竟似藏著極大的恐懼和不安。

    這實在是姬冰雁從未有的情形,能令L這種人恐懼不安的事,那必定已嚴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開始不安了,試探著問道︰“你難道已猜出這人是誰?”

    姬冰雁似乎想說什麼,但瞟了帳篷外石駝一眼,立刻將想說的話忍了下去,卻笑了笑道︰“不管這人是誰,他若想渴死我們,就打錯主意了。”楚留香也沒問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從來沒有怕會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個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們就可以趕到那里,我方才沒有說,只因我想讓胡鐵花著著急。”

    他笑著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著了。

    楚留香卻悄悄走出了帳篷,坐在胡鐵花身畔,他不是想來和胡鐵花說話,只不過想坐近些來觀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隱約覺出,在石駝那岩石般胸膛下隱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見血封喉的毒針還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將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這麼多了,你們可以現在一口氣喝下去,也可以留著。反正這點水最多也不過只能支持兩三天。”

    胡鐵花望著那空了的水袋,大聲道︰“這是你自己留著的水,我不喝。”

    他扭頭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冰雁睹氣,和他賭氣是會上當的。”

    胡鐵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賭什麼氣,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過我自己還有一壺酒,我為什麼喝這淡出島來的淡水。”

    姬冰雁不覺也笑了,小潘瞧著這三個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覺得自己也勇氣百倍。

    苞著這麼樣三個人走,他還用得著怕什麼,只有石駝的臉色,卻越來越陰郁,他這沒有眼楮的人,卻彷佛能瞧見別人瞧不見的危險。

    姬冰雁只揮了揮手,石駝就立刻使隊伍停止,駱駝伏下,胡鐵花從駝峰上躍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問道︰“是你要石駝停下來的,是麼?”

    姬冰雁道︰“不錯。”

    胡鐵花道︰“你只一揮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大叫道︰“但你卻說他又瞎又聾,他怎麼能看得見?”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讓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鐵花道︰“你有什麼見鬼的法子?為何不說出來?”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鐵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轉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緩緩道︰“你用一顆小石子來傳達你的命令,你若要隊伍停下,使用石子打石駝的左肩,若要隊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著胡鐵花笑道︰“這法子並非只有王八蛋才能瞧得出的,是麼?”

    胡鐵花平舉雙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現在發覺我實在未見得比王八蛋聰明多少。”

    這里看來也是一片黃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塊地方都沒什麼兩樣,唯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樹。

    樹生長在一堆風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胡鐵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摸著惱袋道︰“水在那里,我怎地瞧不見?難道我不但腦袋不靈,連眼楮也不靈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實說,你瞧見了沒有?”

    楚留香沉吟著道︰“听說沙漠里有許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錯,你……”

    他瞧著胡鐵花,想說話,說的自然不會是什麼好話,但話未說完,胡鐵花已又高舉雙手,道︰“你莫說了,我承認我什麼都不懂好嗎?”

    他摸著腦袋笑道︰“我本來不是很聰明的嗎?怎地和這兩人在一起,就變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傳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爺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傳過去的。”

    V冰雁板著臉道︰“你怎會傳給他,他比你還要呆得多。”

    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他們並沒有能笑多久他們花了一個時辰,來挖掘這地下的水源,誰知地下連一滴水都沒有。

    姬冰雁像石頭般怔住了。

    胡鐵花擦著頭上的汗,想說兩句俏皮話,笑一笑,著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將到來的危機。

    他那里還說得出,那里還笑得出。

    楚留香盡避將聲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沒有弄錯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來,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此任何人都難受十倍,也不忍再說什麼,姬冰雁卻像突然軟了,斜斜倚在那枯樹上。

    小潘陪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時會忽然乾枯,有時會忽然改道,這是老天爺的玩笑,什麼人也沒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著楚留香,終于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會拿你出氣,說不定發的脾氣更大。”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一個人難受時,不拿好朋友出氣拿誰出氣,好朋友若不能諒解他,誰還能諒解他。”

    小潘瞧著這三個人,喉嚨里像是忽然堵著塊東西,哽聲道︰“小人斗膽插嘴說句話……誰若能交著楚爺和胡爺這樣的朋友,他可實在是這世上最走運的人了。”

    巴在這時,突听一陣急驟的蹄聲傳了過來。

    胡鐵花一驚,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卻拉住了他,沉聲道︰“此時此刻,咱們絕不能妄動,先靜觀待變。”

    那邊姬冰雁。小潘。石駝已將駱駝全拉入沙坑里他們方才四下尋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還有一堆岩石擋著對面的視線,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上,當真再也找不著比這更好的藏身處。

    楚留香和胡鐵花剛藏起來,便瞧見幾匹飛奔著的健馬,在漫天飛舞的黃沙中,現出了身影。

    但這幾匹馬發狂般直奔而來,馬上人整個身子都貼在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麼可怕已極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下,燦爍如金,除了這幾匹馬外,後面再也沒有人馬的影子。

    胡鐵花失聲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在逃避什麼?”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聲道︰“沙漠上常會有一些詭秘之極的事,只要不惹到咱們身上,咱們最好還是裝做瞎子,只當沒瞧見。”

    但馬匹卻直向他們奔來。

    胡鐵花道︰“若是惹到咱們身上了呢?”

    姬冰雁還未說話,那幾匹瘋狂飛奔的馬,已力竭而倒,馬上人在地上一滾,隨即跳了起來。

    一共有五匹馬,卻只有四個人,四個人都是中原武師的打扮,勁裝佩刀,四個人身手看來郡不弱。

    胡鐵花簡直從未見過比他們更狼狽的人。

    四個人滿頭滿身都是黃沙,瞪大了眼楮,喘息著瞪著前方,臉上那種驚駭恐懼之色,真是誰也描敘不出。

    胡鐵花等人瞧見他們這種神態,自己心里也不禁緊張起來︰“這些人究竟瞧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為何會如此恐懼?”

    突听一聲狂吼,四個人一齊拔出了腰刀,瘋狂般飛舞、殺砍!將一生本領,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

    但他們對方卻沒有人。

    他們的刀砍殺的竟只是空中的塵沙。

    他們用盡了力氣,竟只是來和“虛空”搏斗,這敵人卻是任何人永遠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鐵花忍不住道︰“這些人莫非瞧見了鬼麼?”

    姬冰雁沈著臉不說話。

    小潘打了個寒噤,顫聲道︰“听說沙漠中有種隱形的惡魔,專吃人的心肝,他們莫非……”

    姬冰雁輕叱道︰“不許胡說。”

    小潘閉起了嘴,但寒噤卻打得更厲害。

    胡鐵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卻在凝視著石駝。

    這听不見,瞧不見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縮成了一團,在不停地發抖他又是為了什麼?胡鐵花只覺掌心冷冷的,濕濕的,不覺也淌出了冷汗這無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這麼多詭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邊,四個人中已有兩個倒了下去。

    另兩個也將筋疲力竭,牛一般喘著氣,但他們只要有最後一絲力氣,就不肯住手,他們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聲道︰“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嘆道︰“我也看出來了,彭家的人,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胡鐵花仔細瞧了瞧,也失聲道︰“不錯!這竟真的是五虎斷門刀!而且瞧這四個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斷門刀素來不傳外姓,這四人多半就是彭雲的子佷,“彭門七虎”中的兄弟,這大胡子也許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門七虎現在是否已繼承了彭雲的鏢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們必是走鏢而來的。”

    小潘道︰“一定是這樣,在沙漠上只有走鏢的人,才不騎駱駝。”

    只听一聲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鐵花霍然站起,大聲道︰“彭雲為人不錯,我不能眼看著他兒子發狂而死,我要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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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極樂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如何救他?你救得了他麼?”

    胡鐵花因準備躍起而緊張的肌肉,立刻松下來了,他呆了半晌,還未說話,第四個也已倒下了。

    楚留香沉聲道︰“這四個人若只是脫力而倒,還不至于死,就只怕……”

    胡鐵花道︰“無論他們會不會死,咱們至少先得去瞧瞧。”

    姬冰雁道︰“現在不能去。”

    胡鐵花道︰“為什麼?”

    他撇了撇嘴道︰“難道這四個人也是裝出來的?”

    這四人自然不會是在行詐,因為這樣子誰也裝不出。

    胡鐵花這次已看準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著姬冰雁如何回答。

    姬冰雁道︰“這四人自然不會是無緣無故發瘋的,是麼?”

    胡鐵花道︰“這當然是有人在害他們C”

    姬冰雁道︰“害他們的人也自然不會沒有原因,是麼?”

    胡鐵花道︰“不錯,說不定就是要搶他們保的鏢。”

    姬冰雁道︰“既是如此,他們現在既已倒下,那些人難道會不來收獲戰果,你我此刻若是出去,豈非就變成了那些人的對象。”

    胡鐵花道︰“但現在一眼瞧出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難道那些人真的能隱形……”

    話未說完,忽然覺得有一片黑影從頭上掠過。

    接著,急風驟響,一只鷹急飛而來,在那邊倒下來的人馬上空打了個盤旋,雙翼一束,流星般自空中俯沖而下,從馬背上餃起了個箱子,再次飛起,兩只大翅了,碧空中就只剩下一個黑點。這只鷹來得快,去得更快,胡鐵花還未弄清這是怎麼回事,它已飛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楚留香嘆道︰“好周密的計劃,好厲害的手段,竟連一個人也未出手,就將彭門七虎所保的一箱紅貨劫走了。”

    胡鐵花道︰“你認為那箱子里是珠寶?”

    楚留香苦笑道︰“不是珠寶,難道還是肥肉?”

    胡鐵花道︰“若是肥肉,倒還合理些,否則這只鷹就算是那些人派來的,它難道還能認得出箱子里是珠寶麼?”

    楚留香搖頭嘆道︰“箱子上自然已做上能令那只鷹認得出的標志,那只鷹自然是他們早就訓練好的,這點你都想不到?”

    胡鐵花呆了呆,苦笑道︰“看來我的呆病已越來越重了。”

    姬冰雁道︰“這些人既已得手,便不致再來,你要瞧,現在可以去了。”

    四個人中已死了三個,只有那最後倒下的大胡子,胸膛還有些跳動,但也已十分微弱,隨時都可能停止。

    胡鐵花扳開他的嘴,將剩下的半壺酒都灌了下去,這顆已將完全停止的心,才開始又跳動了起來。

    胡鐵花趕緊道︰“你是不是彭一虎?你們究竟遇見了什麼事?”

    那人張開眼楮,胡鐵花只覺得他眼楮里仍滿是驚恐之色,楚留香卻已發現他瞳孔至少已奇異的放大了一倍。

    他喘息著,掙扎著,似乎要站起,卻連手指也不能動一動,他全身上下已不再有絲毫力氣。

    胡鐵花擦著頭上的汗,大聲道︰“說話呀,你還能不能說話?”

    這人喉結上下滾動著,終于從那已乾裂的嘴唇中,吐出了一絲聲音,卻已不像是人類說話的聲音。

    那只是一種幾乎無聲的嘶喊,絕望的嘶喊︰“惡魔……魔鬼,成千成百個魔鬼……殺……殺!”

    胡鐵花汗越流越多了,大聲道︰“這那里有惡魔?惡魔在那里?”

    這人眼楮空虛地瞪著前方,嘶聲道︰“你休想搶得走?你……你……”

    他忽然從胡鐵花懷里跳出來,向前沖了出去,但只沖出兩步,便撲地倒下,永遠不能動了。

    胡鐵花的酒,激發了他身體里最後一絲潛力。

    現在,他連這最後一絲力量也用完。

    小潘整個人都軟在地上,顫聲道︰“他瞧見了,他瞧見了那隱形的惡魔,就在這里,逃命……咱們再不趕快逃命,只怕就遲了。”

    胡鐵花雖然明知他在胡說八道,卻也不禁打了個冷戰,再看石駝那麻石般的臉上,竟也開始流下了汗珠。

    姬冰雁蹲在一具身旁,已仔細觀察了許久。

    此刻他才緩緩站起,卻久久沒有說話。

    楚留香道︰“你已查出了他們的死因?”

    姬冰雁緩緩道︰“脫力,饑渴,似乎還中了一種奇怪的毒,那毒性有些像大麻。罌栗,不致令人喪命,卻可使人發狂。”

    楚留香沉思道︰“害他們的人,也許就是害我們的,用的也是同樣的方法,先令他們沒有水喝,一個快乾死的人,眼楮里時常會生出幻象。”

    姬冰雁道︰“海市蜃樓就是其中之一種。”

    楚留香道︰“但他們在此之前,還中了一種毒,所以在他們眼中生出的幻象,是好像有成千成百個惡魔在向他們攻擊,他們就拚命逃,等到逃不了時,就拚命抵抗A直到他們將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光為止。”

    胡鐵花道︰“咱們……咱們若是一直沒有水喝,也會變成他們這樣子麼?”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沒有回答這句話。

    胡鐵花瞧了瞧他們,又瞧了瞧地上的死,也說不出話來了。

    放眼望去,只有黃沙,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黃沙,沒有水,沒有生命,也沒有希望。

    貶熱的白天終于過去了。

    他們將人和馬的體,都抬入了那沙坑,用沙將體掩埋起來,然後,他們就坐在岩石上,等著星光升起。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說話的心情。

    “現在,咱們該怎麼辦?再到那里去找水?”這句話在胡鐵花嘴里打了好幾次轉,卻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縱然說出來,也未見得有人能回答。

    饑渴,疲倦……各種致命的感覺,都已隨著夜色而來。

    小潘想吃乾糧,卻被姬冰雁打落了。

    “不能吃東西,吃了東西,渴得更難受。”。

    胡鐵花揉著胸膛,忽然笑道︰“方才我拖著那彭一虎時,只覺得他肩頭上像是多出來一塊,又圓又硬,就好像個雞蛋,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他這是在沒有話找話說,他自己也知道這話無聊得很。

    姬冰雁霍然站起來,走到石駝身旁,握著了石駝的手,兩人就這樣手握手,對面坐了很久,誰也沒有動。

    石駝的臉色在逐漸沈重的]色中,著來更可怕。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看他們這是在干什麼。”

    楚留香道︰“他們在談話。”

    胡鐵花奇道︰“談話?”

    楚留香道︰“要想和一個又又啞又瞎的人談話,自然只有用奇特的方法,他們也許是彼此在對方的掌心打手式,以傳達思想。”

    胡鐵花嘆道︰“到底你還是個鬼靈精,什麼都知道。”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只見姬冰雁終于走了回來,神情更是沉重。

    他在楚留香身旁坐了下來,又等了很久,忽然道︰“現在害我們的人,就是以前害石駝的那個人。”

    胡鐵花一驚,楚留香卻悠然道︰“這點,昨天晚上我已想到了。”

    胡鐵花大聲道︰“這人究竟是誰?”

    姬冰雁嘆了口氣,道︰“石駝死也不肯說出這人的名字,據我所知,這人不但武功強得可怕,而且手下至少有幾百個甘心為他死的人。”

    胡鐵花道︰“他武功高我不怕,他手下多我也不怕,但他這種鬼鬼祟祟的毒計,可實在令我受不了。”

    他跳了起來,大吼道︰“現在我非但連他將要怎麼樣對付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模樣,我若這樣被他害死了,可有點冤枉。”

    姬冰雁冷冷道︰“你若能沉住氣,也許不會死的。”

    楚留香頹然坐了下來,抱著頭道︰“看來我也快發瘋了,你們莫理我。”

    姬冰雁黯然半晌,沉聲道︰“現在我們最大的困難不是水,而是這個人,有石駝和我在,水必定可以找到的,但這個人……”

    他嘆了氣,接道︰“這個人既已看上了我們,就絕對不會放手,現在的局面是,不是我們毀了他,就是他毀了我們。”

    楚留香道︰“我們難道不能先避開他,找到黑珍珠後,再來找他。”

    姬冰雁一字字道︰“沒有人能避開他的,在這件事沒有了結之前,我們什麼事都休想做,何況,他也許就是黑珍珠找來對付你的。”

    楚留香長長吸了一口氣,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和他拚一拚吧,也用不著就怕了他,再厲害的對手,咱們也遇見過,是麼?”

    胡鐵花霍然抬起頭來,拍掌笑道︰“這才像是楚留香應該說的話,這簡直是我兩天來听到的第一句人話。”

    姬冰雁皺眉道︰“只不過該如何……”

    他忽然頓住語聲,楚留香和胡鐵花也不出聲了。

    三個人雖然都坐著不動,卻像是三柄出了鞘的刀,全身都充滿了危險,隨時都能要別人的命。

    他們在這種情況時,聰明的人,最好莫要惹他們。

    有人來了。

    二十多條人影,四面八方地擁了過來,他們的腳步輕得像貓,踏在沙子上,沒有發出聲音。

    但這又怎能瞞得過胡鐵花、姬冰雁和楚留香。

    他們三個人很快地交換了個眼色,立刻一致決定︰“以靜制動,靜觀待變。”

    雖然沒有說話,但這三個昔日也不知道曾經並肩作戰多少次的老戰友,行動間自然有一種非人能及的默契。

    于是他們垂下頭,像是在打瞌睡。

    二十多條人影很快就將他們包圍在中間,他們卻像是絲毫也沒有覺察,這二十多人反而覺得有些奇怪了。

    這些人都穿若緊身黑衣,頭上包著黑巾,每個人行動都矯健得很,顯然沒有一個不是危險人物。

    這些人也在交換著手式。

    然後一個人忽然沉聲道︰“各位若是聰明的話,最好坐著莫要動,連手都莫要抬起來,我不想嚇你們,但你們只要動一動,立刻就沒有命。”

    他語聲說得很緩慢,像是不願驚嚇到別人,但這卻是最厲害的手段,老江湖都深知只有用這種氣最能嚇得住人。

    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鐵花自然都沒有動,石駝更不會動,只有小潘是真的被嚇得不敢動了。

    黑暗中,隱約可以瞧見這些人每個人手里都有件東西發著黑黝黝的光,這自然就是那要命的暗器。

    說話的人大步走了出來,又道︰“很好,你們都很識相,現在,把東西拿出來吧!”

    楚留香這才抬起頭,吃吃道︰“東西都在駝背上,大王爺要什麼,只管拿吧!”

    這人冷笑道︰“你不必裝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楚留香道︰“我……我實在不知道。”

    這人怨道︰“你再裝傻。”

    他順手一掌向楚留香摑了過去,楚留香順著他手掌就倒下,但打人的人,反而怔住了。

    他這一掌已明明打著了對方,卻又像是打空了,明明已打到對方的臉,手掌上卻連一點著力的地方都沒有。

    胡鐵花瞧著他吃驚的樣子,心里又好氣,又好笑︰“你竟想能打得到楚留香,你若真打到他,早已沒命了。”

    這黑衣人心里也已知道有些不對,語氣也緩和下來笑道︰“我們這批人的任務,只是要得到這件東西,東西到手,任務就完成,我們立刻就走,絕不傷害你們。”

    他笑了笑,道︰“你著,我們若要殺死你們,豈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楚留香也知道他說的不假,這些人的任務必定是分開的,他們只負責對付“彭門七虎”,沒有得到命令之前,就絕不敢傷害別人他知道自己這幾人現在決不會有危險,于是心里就更放心了。

    黑衣人等了半晌,沒有看到反應,就又接著道︰“所以,只要你們把那東西交出來,我非但保證不傷你們毫發,不拿你們任何東西,而且……而且還可以送給你們一壺水。”

    他說這句話時顯然已下了很大的決心,這已不是威脅,而是妥協,是誘惑,這“東西”顯然很重要。

    他們若得不到這“東西”,回去顯然要受到致命的懲罰。

    “水”的誘惑實在不小,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鐵花若是知道這“東西”,說不定真的會和這人交換的。

    只可惜他們真的不知道。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你到底要的是什麼?只要說出來,我一定給你,現在無論要我拿多少珍貴的東西來換壺水,我都願意。”

    黑衣人瞪著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胡鐵花道︰“誰知道這見鬼的東西是什麼,誰就是王八羔子。”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這小子竟到這時還不忘罵人。”

    黑衣人卻一點也不知道別人已將他罵做王八羔子,沉下了臉,道︰“你們難道真沒有從死上搜出東西來?”

    胡鐵花叫道︰“哎喲!老天,我們就是再混蛋,也不會想偷死人的東西呀!”

    他這話可又將對方罵了,而且罵人不帶髒字。

    黑衣人這次總算听懂了這等于就是在罵他混蛋,怒道︰“你還不認,好,來人搜。”

    胡鐵花全身立刻繃緊,立刻就要發作。

    但楚留香卻又拉住了他,淡淡道︰“讓他們搜吧,反正他們什麼也搜不出來的。”

    這時黑暗中又竄出幾個黑衣人,將他們全身都搜了一遍,胡鐵花強忍著怒氣,不懂楚留香為何要如此忍耐。

    姬冰雁卻懂的︰“楚留香現在也犯了老毛病,又動了好奇心,不瞧個究竟,弄個明白,他怎麼舍得出手。”

    無論在那里,無論對付麼人,不到萬不得已時,楚留香是絕不願出手的,他並不是個喜歡打架的人。

    黑衣人們搜完了人,又搜駱駝,他們自然沒有搜出那“東西”來,其中有個人想了想,忽然道︰“說不定那東西還在彭家七虎的身上。”

    于是他們竟將已埋在地下的體都挖出,他們用刀將體的衣服挑起,胡鐵花咬緊牙,扭轉了頭。

    只听一人道︰“這些人身上也沒有。”

    為首那黑衣人已有些慌張,跺腳道︰“不可能沒有的,再找,若是找不出,回去該如何交代?”

    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驚慌恐懼之色,再找,還是找不到,他們越來越著急,幾乎忘了再監視楚留香等人。

    姬加雁目光閃動,忽然緩緩道︰“你們要找的究竟是什麼!說出來也許我們能幫些忙的。”

    那黑衣人早已急慌了,脫口道︰“極樂之星。”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這極樂之星又是什麼?”

    那黑衣人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彭家七虎這次保的一批紅貨中,有件最殄貴的,就叫做極樂之星。”

    胡鐵花失望地嘆了氣,道︰“我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原來只不過是件珠寶而已。”

    無論多珍貴的珠寶,在他們眼中都算不了什麼的。

    那黑衣人道︰“我們受命而來,按照計劃奪到了那箱紅貨,誰知道那“極樂之星”竟不在箱子里……”他情急之下,什麼都說了出來。

    姬冰雁忽然道︰“我若知道這極樂之星在那里,你們肯用水來交換?”

    黑衣人又驚,又急。又喜,大聲道︰“當然。”

    姬冰雁悠悠道︰“你們真的有水麼?”

    黑衣人道︰“自然有的。”

    姬冰雁道︰“在那里?拿來瞧瞧。”

    黑衣人變色道︰“你難道還信不過我?”

    姬冰雁想了想,道︰“好,我就相信你這一次,先把極樂之星拿給你,但是水……”

    黑衣人大喜道︰“只要你拿出極樂之星來,水絕不成問題。”

    胡鐵花在旁邊瞧得真是滿肚子奇怪,他既不懂姬冰雁怎會如此輕易就相信了別人,更不懂姬冰雁如何能拿出那極樂之星來。

    他們根本連極樂之星的影子都沒有瞧見過。

    只見姬冰雁已回頭走過來,臉上竟像是很有把握的樣子,再瞧楚留香,也是面帶微笑,一點也不著急。

    胡鐵花忍不住迎了上去,悄悄道︰“你真的知道極樂之星在那里?”

    姬冰雁緩緩道︰“方才你抱著彭一虎時,只覺得他肩頭上多出來又圓又硬的一塊,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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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荒漠綠洲


    胡鐵花更莫名其妙,道︰“不錯,但……”

    他話未說完,胡鐵花已走到一處身旁彭一虎衣服已被挑開,赤裸的身子上,那有什麼極樂之星?但姬冰雁卻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彭一虎肩頭上輕輕一劃,閃動的星光下,他肩頭竟有光芒一閃。

    接著,便有一粒鴿蛋般大小,光芒閃爍的寶石,從彭一虎肩頭綻開的皮肉中,落在姬冰雁手原來這桓樂之星已被彭一虎縫在肉里。

    大家都不禁瞧得怔住了。

    天上雖有繁星無數,但地上這極樂之星的光華,卻似能令天星俱為之失色,就連姬冰雁也不禁動容道︰“好美的金剛石,難怪有許多人不惜為你拚命。”

    那黑衣人餓狗般撲了過來,一把從姬冰雁手上將這極樂之星搶了過去姬冰雁竟像個呆子似的,眼睜睜瞧著別人從他手上將東西搶走,那黑衣人簡直也未想到事情竟如此容易,開心得幾乎合不攏嘴來。

    胡鐵花又奇怪,又生氣,還未發作。

    只听姬冰雁道︰“極樂之星已給了你,水呢?”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大爺們出來辦事,那里帶有水,你要水,不會自己去找,大爺們現在不宰了你,已對你很客氣了。”

    他一面笑,一面揮手作勢,竟帶著那些黑衣大漢,狂笑著呼嘯而去,胡鐵花簡直氣破了肚子。

    他想出手,卻被楚留香拉住,想追,又被姬冰雁攔住,他實在不懂,他這兩個老朋友怎會變得這樣沒膽子?楚留香和姬冰雁瞧著這批人揚長而去,竟連絲毫生氣的樣子都沒有。

    胡鐵花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冷笑道︰“可笑呀可笑!堂堂的楚香帥,今日竟會變得膽小如鼠,可笑呀可笑!自以為聰明的姬冰雁,今日也會上別人的當。”

    姬冰雁悠悠道︰“誰上別人的當了?”

    胡鐵花冷笑道︰“你既然那麼聰明,能知彭一虎將極樂之星藏在那里,為何就不知道那些王八蛋根本就不會給你水的?”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早已看出他們身上恨本就沒有水囊的。”

    胡鐵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們沒有水,為何要將極樂之星給他們?你放的是什麼馬後炮?”

    姬冰雁也不理他,卻向楚留香道︰“行走在沙漠上的人,唯有兩樣東西缺少不得,第一是水,第二是駱駝,缺少了這兩樣,性命便難保存,是麼?”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

    姬冰雁道︰“但這些人非但身上沒有水,而且還是徒步而來的,這就是表示他們住的地方,必定離此不遠,是麼?”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他們得到所求之物後,必定無瑕再管我們,急著便要回去報功,是麼?”

    這次不等楚留香說話,胡鐵花已拼掌大笑道︰“不錯,我們只要跟蹤他們,便可直搗他們的老窩,與其等那惡魔來找我們,不如由我們先去找他……是麼?”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這就叫做先發制人。”

    胡鐵花一躍而起,道︰“既是如此,咱們還等在這里干什麼?”

    姬冰雁緩緩道︰“沙漠之中,跟蹤不可太近,反正他們是逃不了的。”

    他听了听風聲,微微一笑,又道︰“你若著急,現在就可以去了。”

    班離他們此刻的出發地只有半個多時辰的路,有幾間木屋,這本是昔日巡邊戍卒的守望塞,如今竟變為綠林豪強的嘯聚處。

    木屋已十分陳舊,有幾扇窗子沒有關,屋子里早已有了燈光,想來屋子里一直都有人留守的。

    楚留香他們在十丈外的三株枯樹後停了下來,只見那些黑衣大漢們歡呼狂笑著走了進去。

    但一走進屋子,他們的笑聲就停頓了。

    從開著的窗子里,可以望見他們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恭敬,一個個低垂著頭,連話都不敢說。

    胡鐵花喜道︰“瞧他們這副樣子,他們的頭目果然就在這屋子里。”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道︰“咱們現在就沖進去吧,我們要瞧瞧那惡魔究竟是什麼變的?”

    姬冰雁皺眉道︰“再等一等。”

    胡鐵花道︰“還等什麼?”

    姬冰雁沉聲道︰“這情況有些不對?”

    胡鐵花道︰“這主意是你出的,怎地現在又覺得不對了?”

    姬冰雁緩緩道︰“我見到這木屋,才覺得不對……你想,以那惡魔的聲勢,會住在如此破爛的木屋里麼?”

    胡鐵花剛怔了怔,還未說話,木屋里忽然有一陣低迷的樂聲傳出,婉轉銷魂,欲仙欲死。

    樂聲乍起,那些垂首肅立的大漢,身上突然起了一陣扭曲,像是要隨著這銷魂的節拍起舞。

    但驟然間,他們卻全都倒了下去。

    銷魂的樂聲,仍在繼續著,只不過聲音更低。

    倒下去的人,久久未站起來。

    胡鐵花听得心跳面熱,卻瞧得又驚又奇,嘎聲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姬冰雁寒著臉,不說話。

    楚留香臉上卻忽然變了顏色,失聲道︰“不好!”

    喝聲未了,他已向那木屋飛掠了過去。

    胡鐵花那里還肯再等,也飛撲了過去,楚留香還在窗口探望,胡鐵花卻一腳開門,大喝道︰“你休想……”他只說出三個字,聲音就在喉嚨里疑結住了。

    這屋子里已沒有一個人。

    嚴格說來,這屋子里已沒有一個活人。

    方才那二十幾條黑衣大漢,此刻已全部倒斃在地上。

    他們的身子扭曲著,但臉上邦帶著種說不出的奇異的光輝,他們死得毫無痛苦,而且還像是開心得很。

    胡鐵花怔了許久,才長長嘆出氣,道︰“瘋了……這些人也瘋了。”楚留香跌足道︰“我早該想到他們會自殺的。”殘舊的屋子里,幾乎什麼都沒有,卻供著個很大的神龕,神龕里有尊佛像,使得這屋子看來更是詭秘。

    風吹起神龕前的黃幔,胡鐵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失聲道︰“但他們為何要自殺?”楚留香嘆道︰“那惡魔必定猜出他們的行蹤已被我們跟住了,為了怕我們再跟蹤下去,他只有逼他們死。”胡鐵花道︰“他們既然是被人逼自殺的,又為何死得如此開心?”

    楚留香目中竟似也有了恐懼之色,喃喃道︰“這其中必定有個神秘的原因,那銷魂的死亡樂聲,也許……”

    話未說出,突听小潘在屋外嘶聲狂叫道︰“石駝發瘋了……石駝發瘋了……”

    呼聲中充滿了恐懼,在這無情的沙漠中,孤立而殘破的木屋里,遍地死間,驟然听得這樣的呼聲,當真令人毛骨悚然。

    胡鐵花又是一驚,和楚留香。姬冰雁一齊沖出去,只見小潘面容扭曲,滿頭大汗,嘴里還在不住大呼道︰“石駝發瘋了。”

    姬冰雁反手一掌摑過去,厲聲道︰“你不準發瘋,說,是怎麼回事?”

    小潘被一個耳光打得怔了怔,才定過神來,顫聲道︰“你們進屋後,我忍不住也想過來瞧瞧,又怕將石駝一個人留在那里,我實在有些不放心,就拉他一起來。”

    姬冰雁冷笑道︰“你哪是不放心他,你只怕是想拉他來壯你的膽子吧?”

    小潘垂下了頭,囁嚅接道︰“誰知……誰知石駝剛走到這屋子前面,就好像瞧見鬼似的,轉身就跑,他那樣子也不知有多可怕,我雖然什麼也沒有瞧見,但也被他嚇得忍不住叫了起來。”

    有眼楮的人都未瞧見,瞎子又能瞧見什麼可怕的事呢?但這時楚留香等人已無瑕再深究這問題,小潘的話還未說完,他們已向石駝逃的方向追了出去。

    風在呼嘯,沙在飛卷。

    沙漠中的夜,已開始在顯示它可怕的威力。

    他們終于瞧見石駝踉蹌狂奔的身影。

    一個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瞧不見的人,在這無情的風沙中,可怖的風沙中,可怖的深夜里亡命飛奔,這景象是何等淒慘,何等詭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雙雙飛掠過去,雙雙挾住了他,但他卻像只負傷的野獸般掙脫了,再往前奔。

    他那瘋狂的力氣,竟連楚留香都把握不住。

    胡鐵花已從後面撲了過去,攔腰抱住了他,兩個人竟一齊跌倒在地,姬冰雁趕過去按住了他肩頭。

    石駝本來還在掙扎著,直到姬冰雁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才漸漸平息下來,但猶在野獸般喘息。

    胡鐵花大聲道︰“你趕緊問他,他究竟發現了什麼?”

    星光下,只見石駝麻石般的臉上,流滿了汗,充滿了極度的恐懼,這種臉莫說小潘看見了害怕,就連胡鐵花見了,也不覺自心底生出寒意。

    餅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頭來,道︰“我已問過他,但他什麼都不肯說。”

    楚留香目光凝注著黑暗的遠方,緩緩道︰“莫非他有種奇異的觸覺,已覺出害他的那惡魔就在木屋里。”

    胡鐵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沒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簡直什麼都沒有,那惡魔就算躲起來也不可能。”

    楚留香一字字道︰“那木屋里真的什麼都沒有麼?”

    胡鐵花道︰“除了幾張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龕。”

    楚留香道︰“你可瞧見那神龕里供著什麼?”

    胡鐵花道︰“好像是一尊很大的觀音菩薩石像。”

    他語聲忽然又凝住了,整個人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

    然後,他也像發了瘋似的,奔回木屋去。

    木屋里景況依舊,風依舊在吹動著褪色的黃幔。

    但神龕卻是空的。

    那石塑的佛像,竟已赫然不見了。

    比黃豆還大的汗珠,一粒粒自胡鐵花頭上滴下來,他怔了很久,才發現木屋上多了一只鐵鍋。

    兵里還在冒著熱氣,散發出一陣陣肉香。

    兵下面竟還壓著張字條︰“諸君不遠千里而來,妾本當潔樽以待住蓖,怎奈屬下頑劣,竟以凡俗之眼,視非凡之人,此妾之過也,謹備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之心,稍滌諸君子之征塵,盼諸君子勿卻是幸。龕中人瞼衽百拜”

    龕中人?這龕中人究竟是誰?胡鐵花轉過頭,便瞧見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楮,也在盯著他手里的這張紙,似已看出了神。

    餅了半晌,楚留香終于苦笑道︰“你我的行藏,還是被人瞧破了。”

    胡鐵花嘆道︰“但這龕中人是誰?我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目光凝注著那已空了的神龕,一字字沉聲道︰“是石觀音。”

    胡鐵花聳然失聲,道︰“石觀音?你說的難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認最美麗。最毒辣,最無情。武功卻又最高的婦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她之外,還有誰能造得那麼精巧的暗器?還有誰有那麼高明的易容術?還有誰能想得出如此高明的毒計?”

    姬冰雁緩緩接道︰“除了她之外,遠有誰能凝精氣,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像,瞞過你我的眼楮。”

    胡鐵花怔住了。

    他雖然沒有見過石觀音,但江湖中有關她的種種傳說,每一段都幾乎令他從腳踉一直涼到脖子上去。鍋內的香氣更濃,濃郁的肉湯上,浮著一層如珠光般的光暈,這正是他們最需要的。

    胡鐵花忽然大笑起來,道︰“江湖傳言果然不錯,這石觀音果然是個害人精,她什麼都不留,卻留下鍋肉羹,讓我們只能瞧著流口水,卻不敢動一動。”

    突見一條黃狗從屋外竄進來,跳到桌子上,伸頭在鍋里舔了舔,又咬起塊大排骨。

    胡鐵花笑罵道︰“你餓瘋了麼?你難道不怕被毒死?”

    他將狗從桌上拎起來,但這狗卻已連咬帶啃,把一塊肉排都吞下了肚,胡鐵花。楚留香。姬冰雁,三人六只眼楮都盯著這條狗,直過了兩三盞茶功夫,姬冰雁翻開狗的眼皮瞧了瞧,又瞧了瞧它舌頭,緩緩道︰“湯沒有毒。”

    胡鐵花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這害人精算準咱們不敢喝這湯,還弄條狗來氣氣咱們,她竟想叫咱們來吃狗剩下來的湯。”

    姬冰雁淡淡道︰“狗喝過的湯,人難道就不能喝了麼?”

    他眼楮瞧過楚留香,楚留香還沒有說話。

    胡鐵花已提起那鐵鍋扔出窗子,大叫道︰“咱們絕不能喝狗剩下來的湯,咱們就算餓死也不能這麼丟人。”

    姬冰雁嘆了口氣,冷笑道︰“我若能活著回去,一定要好好為你立一座貞節牌坊,上面刻八個大字︰餓死事小,丟人事大。”

    胡鐵花大笑道︰“我若能活著回去,我就……我就……”他也想找兩句話來回敬姬冰雁,一時間偏偏又想不出。

    姬冰雁已冷冷道︰“像你這樣的狗熊脾氣,只怕是很難活著回去的了。”

    胡鐵花笑道︰“那倒也……”

    話未說出,突听得木屋外一聲慘呼,三人一齊沖出去,只見在外面著守著石駝的小潘,此刻已滾倒在地。

    那肉鍋就在他身旁,他嘴角還沾著些肉糜,但一張白生生的臉,卻已紫漲扭曲,嘴里不住慘號道︰“肉……毒……”

    原來他在外面听得湯里無毒又瞧肉鍋飛了出來,他就把還沒有潑出來的小半鍋湯,一氣喝了楚留香趕到他身旁,剛想瞧瞧他的毒勢,但小潘身子一陣痙攣,竟將性命斷送在這半鍋肉湯上。

    在這無情的沙漠里,人命竟是如此卑賤。

    楚留香輕輕闔上他眼皮,黯然道︰“好厲害的毒,毒性之烈,竟然無救。”

    姬冰雁沉思道︰“好厲害的人,竟將毒丸藏在狗嘴里,狗一喝湯,毒丸便落人湯鍋,外面的蠟封受熱溶化,無毒的湯,就變成有毒的了。”

    胡鐵花駭然道︰“那狗難道也是她訓練好的?”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苦笑道︰“看來你我還多虧胡鐵花的狗熊脾氣,才沒有中石觀音的毒計。”

    三個人想到這連環毒計的巧妙,方才實在是生死俄頃,間不容發……三個人掌心都不覺沁出了冷汗。

    第二天,仍沒有水。

    他們不敢讓身體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陽蒸發成汗,直到太陽已將落山時,才開始行動。

    石駝,這神秘而可憐的人,此刻又恢復了他那無窮無盡的神力,而胡鐵花等人卻已似將萎縮了。

    人世間再高的武功,也無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陽西下,石駝不時伏下來,用鼻子嗅著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著,胡鐵花舐了舐已輕裂的嘴唇,忍不住問道︰“他這是在干什麼?”

    姬冰雁道︰“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胡鐵花道︰“他難道能聞得出來?”

    姬冰雁道︰“有水,就有溫度,可以聞得出。”

    胡鐵花還想說話,卻已沒有人再理他了。

    因為說話不但浪費精力,也浪費唾液,這兩樣東西在他們看來,已幾乎和生命同樣珍貴。

    到了晚上,石駝忽然發狂般地用力挖著沙子。

    胡鐵花狂喜道︰“有水了。”

    他們一齊跳下駱駝,用各種可以找得到的器具來挖掘,但他們辛苦地工作了一個多時辰,還是失望了。

    沒有水。

    胡鐵花慘笑道︰“他的鼻子只怕不太靈吧?”

    姬冰雁沉著臉,不說話。

    只有石駝還不死心,還在挖著。

    突然,他跳起來,捧了一捧沙粒,送給姬冰雁。

    姬冰雁將沙子放入嘴里,臉上竟露出喜色。

    沙子是溫的。

    他們將沙子含在嘴里,拚命吮吸著沙子的水份。

    水,雖然少得可憐,但對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來說,已足夠救命了,他們努力挖掘,拚命吮吸。

    晚上,他們就睡在這微帶潮濕的沙坑里。

    胡鐵花吮吸得舌頭都發麻了,忍不住詛咒著道︰“我簡直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竟還是無法從這鬼沙子里多咋出一滴水來,這樣吮法,不是急死人麼?”

    姬冰雁道︰“在沙漠中,能夠每天找到一些溫沙,已經是運氣了,這沙子的水雖少,但沒有它,你就活不成。”

    他說的不錯,第三天,他們連濕沙都找不到,就幾乎連路也走不動,幸好第四天清晨,石駝又尋著一處。

    這里沙子的水份更多,姬冰雁道︰“石駝是沿著一條水脈一直找過來的,瞧此地的情況,距這里不遠,必定有一處更大的水源。”

    于是他們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忽然間,他們瞧見遠處一片青綠,竟有個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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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琵琶公主


    胡鐵花拚命揉著眼楮,道︰“我難道是眼花了麼?”

    楚留香苦笑道︰“但望這不是我們眼中的海蜃棲。”

    只听綠洲上的林木間,竟有一陣陣笑聲傳了過來。

    這本是歡樂的笑聲,但在這殘酷無情的大沙漠中,一個快被渴死的人耳朵里,這笑聲卻比什麼都要詭秘可怖。

    胡鐵花又緊張起來,道︰“這里難道就是石觀音的秘窟,除了這害人精外,沙漠中又怎會有如此快樂的人?”

    他等了等,沒有別人說話,自己就又接著道︰“何況,這兩天她都沒有來找咱們的麻煩,莫非是早已算準咱們必定會自己找到這地方來的?”

    楚留香默默半晌,展身而起,道︰“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瞧瞧。”

    胡鐵花也站起來,道︰“我去。”

    姬冰雁冷冷道︰“你的輕功,難道比楚留香高?”

    胡鐵花坐下來,不說話了。

    這綠洲不但美麗,而且還不小,在這丑惡的沙漠中,突然出現如此美麗的地方,簡直就像是神話。

    青蔥的木葉間,不時有銀鈴般的笑聲傳出來。

    這難道真是神話中的幻境,魔境?隱藏在這青蔥木葉里,難道就是神話中那些專門誘惑孤獨的旅人去吞噬的吃人女妖?楚留香長長吸了口氣,謹慎地掠過去,他現在輕功雖已打了個很大的折扣,但無疑仍屬天下一流高手。

    他輕輕掠上樹枝。

    從沒密的木葉間望出去,他立刻瞧見一幅令人動心,令人迷惑,令人簡直無法置信的景象。

    這里有一大一小,兩個清綠的池塘。

    在較大的池塘邊,有三個華麗的帳篷,帳篷前竟肅立著幾個手執金戈,甲冑輝煌的武士。

    較小的池塘旁,此刻圍著幾重紗幔,隔斷了那邊的視線,一個美麗的長發少女,正在池塘裸浴。

    楚留香的呼吸都幾乎停頓了。

    此時此刻,他雖已沒有欣賞美女的心情,但這赤裸的少女的美麗,仍令他無法不欣賞,無法不動心。

    她那美麗的胴體,在逐漸西斜的陽光映照下,簡直就像一尊最完美的塑像,一滴滴晶瑩的水珠,沿著她完美無缺的脖子,滾上她白玉般的胸膛,她的笑聲如銀鈴,笑靨如春日的百花齊放。

    還有三四個垂髫少女,有的手里拿著浴巾,有的拿著紗衣,有的拿著浴斑,站在池塘邊嬌笑著。

    她們互相潑著水,水花也閃著金光。

    從艱苦。危險。餓渴。血腥中走來的楚留香,驟然瞧見這幅景象,實在無法斷定這里依舊是人間,還是天上。

    現在這情況,連楚留香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的臉本是對那邊的,此刻他明媚的眼波,忽然向楚留香這邊一轉,楚留香立刻知道她已發現他了。

    別的少女若發現有人窺浴,一定會遮掩躲藏,但這少女眼波一轉後,竟如出水芙蓉般,盈盈站起。

    楚留香臉倒反而有些紅了,只見這少女美麗的胴體如驚鴻一瞥,已藏進了池畔少女手中的紗衣。

    然後,她竟然面對著楚留香,緩緩道︰“偷看的人,你難道還是沒有看夠麼?”

    她語聲清柔婉轉,如出谷黃鶯,只不過口音中微微帶著些生澀,就正如吳儂少女,初學京語。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苦笑著躍下樹來,他這一輩子,簡直沒有比刻更覺得尷尬的時侯。

    他實在不願意被人認做是一個窺浴的登徒子,更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來會見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

    但他更不能逃,他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少女上上下下朝他瞧了幾眼,本已充滿憤怒的眼眸,似乎變得稍微和緩了一些,瞪著楚留香道︰“你膽子倒不小,居然沒有逃。”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雖非有意,已覺甚是慚愧,若要逃走,豈非更丟人了?”

    那少女眼波閃動,道︰“那麼,你是認罪來的?”

    楚留香道︰“正是。”

    那少女目中有了笑意,緩緩道︰“你能勇于認錯,倒還不愧是個男人,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罪麼?”

    楚留香嘆道︰“姑娘本該將這面也用紗幔隔起來。”

    那少女眼楮又瞪大了,怒道︰“你偷著我洗澡,難道現在還想來怪我麼?”

    楚留香道︰“在下無意闖來,又怎會知道此間有佳人出浴?”

    那少女道︰“你若知道呢?”

    楚留香沉吟了羊晌,道︰“在下若早已知道這里有像姑娘這樣的佳人出浴,又知道這里有一面沒有用紗幔隔起……”

    那少女道︰“那你就不會來了麼?”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縱然雙腿俱斷,說不定爬也要爬來的。”

    那少女這才真的怔住了,這可恨的男人,怎會有這麼厚的臉皮,這麼大的膽子?她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會有男人像這樣說話的。

    她本該惱,卻惱不得,想笑,卻又忍住,旁邊那幾個垂髫少女,卻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出之後,她們又發覺自己是不該笑的,板起臉孔道︰“好大膽的男人,竟敢對公主這樣說話?”

    “公主”這兩個字,倒的確令楚留香有些驚訝。

    楚留香微躬身作禮,道︰“在下本不必這樣說的,但在下卻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從來不說謊的男人。”

    鮑主眼波流動,緩緩道︰“想不到漢人中也有敢說真話的男人,我只听說,在你們那地方,有膽子敢將真話說出來的人,反而會被人瞧不起的。”

    楚留香暗中嘆了氣,他自己也知道世人大多寧可看重滿口謊話的偽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無忌的真小人己但他面上卻只是淡淡笑著道︰“在公主這地方,是否很瞧得起敢說真話的人?”

    鮑主道︰“嗯!”

    楚留香笑道︰“那麼公主便該恕在下無罪了。”

    鮑主凝視著他,良久良久,面上忽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道︰“也許我不但恕你的罪,還要將你視為上賓,但這卻要著你除了膽子大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本事了。”

    她以縴美的手攬起了頭發,轉身道︰“你方才既未逃走,現在可敢跟著我來麼?”

    華麗的帳篷里,不時傳出輕盈的樂聲和歡樂的笑聲,帳篷外執戈肅立的武士,目光卻如鷹一般瞪著楚留香。

    而這時美麗的公主已走入了帳篷,正在招手喚他。

    楚留香微笑著拍了拍這兩個凶神般武士的肩膀,施施然走了進去,他心里卻早已有了準備,無論這帳篷里有多麼凶險,他都不會吃驚的,在這見鬼的沙漠里,他對什麼都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但這帳篷里卻連絲毫凶險的征象都沒有,事賓上,這帳篷里簡直可以說是世上最不凶險的地方。

    帳篷外有一片柔軟而美麗的草地,帳篷里卻鋪著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軟十倍,也美麗十倍的地氈。

    地氈上排著幾張矮兒,幾上堆滿了鮮果和酒菜,好幾個穿著鮮衣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坐在地氈上喝酒。

    最開心的是一個卷須虯髯,頭戴金冠的紅袍人,他高踞在正中的一張低兒後,左手拿著金杯,右手卻摟著一個美女的縴腰,開懷大笑道︰“各位請看,我們的琵琶公主新浴之後,是不是更美了?”

    他目光一轉,看到了楚留香,又笑道︰“但我的好女兒,你帶來的這位客人又是誰呢?我記得這里附近幾百里之內,都沒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呀!”

    琵琶公主抿嘴而笑,燕子般輕盈地走到她爹爹身旁,彎下了腰,在他耳畔輕輕說了幾句話。

    他一面說,紅袍人一面點頭,目光卻不住在楚留香身上打轉,他面上雖帶著笑,但目中卻有一種懾人的威嚴。

    楚留香也含笑回望著他,心里也開心起來。

    他覺得這里的酒很香,菜很好,女孩子也都很美麗可愛,這老人看來更絕不會是個壞人。

    巴在這時,四柄金戈閃電般從他背後刺了過來。

    四柄金戈,兩上兩下,戈長幾達兩丈,執戈的武士,武功雖不高,但力道卻不小,長戈刺出,如毒蛇出穴。

    一個兩三天沒有吃過一粒米,喝過一滴水的人,要想避開這種狠毒的暗器,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流血的慘劇,顯然必將發生,但坐在兩旁喝酒的那幾個人,卻連看也沒往這邊看一眼。

    似乎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令這幾人動心。

    只有琵琶公主的眼楮卻睜得大大的,她看見那四柄金戈,幾幾乎已到了楚留香的背,楚留香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目中不禁露出了驚惶與後悔之色,苗條的身子也像是站不穩了。

    只听“錚”的兩聲,金鐵交鳴。

    楚留香還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但不知是怎麼回事,那四柄金戈,竟被他夾在脅下。

    四個金甲武士都撞到一齊,手已麻得抬不起來了。

    兩旁喝酒的五個人,這才開始來打量楚留香,目中才露出驚訝之色,那紅袍老人已拊掌大笑道︰“好功夫,果然是好功夫!我女兒果然沒有看錯。”

    楚留香淡淡道︰“但在下卻看錯了,在下實未看出閣下也會暗算別人。”

    紅袍人大笑道︰“你莫怪我,這不關我的事。”

    他拉琵琶公主的手,笑著接道︰“這是我女兒要試試你,她說只要你能躲得過這一擊,就是她的嘉賓。”

    楚留香道︰“在下如躲不過呢?”

    琵琶公主抿嘴笑道︰“無論如何,你現在已躲過,已是我的客人,客人總不該向主人發脾氣。”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了一下。

    左面一個臉色蒼白,鼻如鷹鉤的綠衣人,忽然冷笑著道︰“朋友好俊的身手,不知是何方神聖?”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劉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

    綠衣人到︰“哦……”

    他身子又倒下去,再也不望楚留香一眼了,“劉向”這名字實在沒什麼,他覺得自己犯不著和這種人打交道。

    但琵琶公主卻始終在望著楚留香的,此刻忽又笑道︰“你既然已是這里的客人,為何不坐下來?”

    楚留香笑道︰“在下站著時膽子比較大些。”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你若覺方才吃了驚,我現在替你壓壓驚如何?”

    她盤膝坐下,已有個少女為她送來一只曲頸四相的琵琶,她橫放在膝上,縴手輕輕一揮。

    只听“琮”一聲,妙音驟起,如珠走王盤,如霓裳輕舞,天下間但聞琵琶之聲再也听不到別的聲音。

    自唐以來,中土本不乏琵琶高手,江州司馬白樂天的“琵琶行”更是家傳戶誦,傳為絕唱。

    但中土的琵琶卻為直頸,四相之下,又增置了十三品,使音域更擴大而華麗,持琴的姿勢,是直抱在懷中的。

    此刻琵琶公主卻持琴撫彈,曲頸四相的琵琶,更遠較中土簡陋,楚留香本未期望能听到如此妙曲。

    他幾乎听得痴了,幾乎忘記了餓渴,忘記了一切,直等到琴音寂絕,他還是久久都不能動彈。

    琵琶公主瞧著他嫣然一笑,道︰“如何?”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不想絕域之中,也有如此佳奏。”

    紅袍人大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琵琶本就是由本邦傳入漢土的。”

    楚留香道︰“哦!”

    紅袍人道︰“你可听過“甦婆”這名字?”

    楚留香忽然長身而起,動容道︰“閣下莫非是龜茲之王?”

    紅袍人目光中光芒閃動,捋須笑道︰“你倒底還是想出來了。”

    楚留香道︰“五代北周武帝時,龜茲國土甦婆攜妙手琵琶,隨突厥皇後入漢土,朝野俱為所醉,佳話流傳至今,在下識見雖陋,卻也略知一二。”

    標茲王拼掌道︰“西域小柄,唯有此雕蟲小技稍足向人夸,不想今日倒遇著了知音,來來來,且待我敬你三杯。”

    突听一人大呼道︰“老臭蟲!你在那里?”

    接著,又有一串叱吃喝罵聲,負痛驚呼聲,“噗通”落水聲,楚留香知道必又有人被胡鐵花拋入池里。

    那面色蒼白的綠衣人霍然站起,皺眉道︰“是誰敢如此放肆,我去瞧瞧。”

    楚留香音笑道︰“抱歉得很,那是在下的朋友。”

    綠衣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終于緩緩坐了下去。

    標茲王已笑道︰“良驥不與駑馬為伍,你朋友想必也是妙人,請他們都進來吧!”

    琵琶公主卻掩嘴笑道︰“以後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別人會叫你老臭蟲?”

    胡鐵花雖然已將兩個很神氣的金甲武士拋入水池,又將另外三個打得鼻青臉腫,但心里越是覺得有口氣沒有出。

    他認為楚留香這次很不夠義氣,自己在這里喝酒,卻害得別人要為他拚命,為他著急。

    直到幾杯酒下肚,他這口氣才平了,尤其是為他倒酒的幾個女孩子都那麼美,美得簡直教他不能發脾氣。

    現在,楚留香也知道在這里喝酒的都是些什麼人了這五個人居然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坐在左面的三個人,居然是“龍游劍”的名家吳家兄弟,和威震兩河的獨行大盜司徒流星。

    那面色慘白的綠衣人,名氣更響,竟是江湖中出名心狠手辣,黑白兩道見了都頭疼的“殺手無情”杜環。

    此人殺人的記錄,據說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別人他畏他如蛇蠍,他自己也覺得很得意,但楚留香听了這名字,卻不禁要皺眉頭。

    只有坐在杜環身旁的一人叫王沖,滿面病容,無精打采,非但看來貌不驚人,名字也沒人听過。

    但這人倒是楚留香瞧著最順眼的一個。

    標茲王引見過了,舉杯笑道︰“小王別無所好,生平唯有好客,這五位都是小王遠道請來的貴客,你們三位總也該听說過他們的聲名。”

    胡鐵花笑道︰“他們五位的聲名,我的確是久仰得很,來,我敬各位一杯。”

    他其實一點也不“久仰”,他只是找機會喝酒。

    標茲王望著姬冰雁,道︰“現在只有閣下的大名還未請教過。”

    姬冰雁頭也不抬,道︰“姬。”

    標茲王道︰“姬?女臣之姬?”

    姬冰雁道︰“嗯!”

    標茲王道︰“台甫呢?”

    姬冰雁這次連一個字都不說了,只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兩個字,就像鬼畫符似的,誰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標茲王呆了呆,大笑道︰“閣下倒實是沉默寡言得很。”

    胡鐵花也大笑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閉起嘴不說話。”

    標茲王目光閃動,道︰“閣下呢?”

    他接著立刻又含笑解釋道︰“小王平生最好的,便是與武功才藝之士結交為友,方才你的朋友已露了一手,閣下若也有意讓小王開開眼界,小王實是不勝之喜。”

    胡鐵花笑道︰“在下喝了王爺的酒,本該玩兩手給王爺瞧瞧的,只可惜在下除了喝酒外,就只有幾斤笨力氣。”

    標茲王喜動顏色,拊掌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閣下竟是位力士。”

    他忽然拍了拍手掌,掌聲起處,帳篷後的紫幔中便有條禿頂無發,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金扎腳的大漢走了出來。

    胡鐵花平生見過不少彪形大漢,他自己身材也不算小,但和這大漢一比,卻簡直像小孩子。

    除了廟里的四大金剛,或者是圖畫中的洪荒巨人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能和這大漢一比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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