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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怒劍狂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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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17:07:20 |倒序瀏覽 | x 3
【書籍簡介】

    漆黑得就仿佛死亡前那一刻那樣陌生、遙遠,卻又仿佛是你至交好友般的擁抱著你。  

 皇甫擎天的瞳孔仿佛在擴散,他的眼中已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兩種顏色。  

 漆黑和銀白。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4-21 17: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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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23:26:36
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序言︰雪地里的恨


    二月初二,龍抬頭。

    冬盡,初春。

    雪卻仍飄著,滿天雪花,大地一片蒼茫。古老有勁的松樹上沾滿了銀白的雪花,有風吹過,剛停息在樹葉上的雪花又被吹起,吹入那無邊無際的風雪里。

    鐘毀滅狂奔著。

    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手都已被寒雪凍得發紫了,他的眼楮里卻充滿了血絲。

    一種在怒氣到了極限時才會出現的血絲。

    他已狂奔了一天一夜,卻絲毫不見有疲倦之意,就算有一絲絲,也早已被心中的怒氣給吞噬了。

    他奔、他怒,為的只不過是趕到一個地方,去和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決斗。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麼還要決斗呢?

    同樣在雪地里,同樣的寒氣刺骨,皇甫擎天的鼻子、耳朵、嘴唇和他的手都很紅潤。

    一種很溫暖的紅潤,一種只有在火旁才會有的紅潤。

    用柘木架成的火堆上擺著一個鐵鍋,鐵鍋里放著銀白的雪團。

    雪在鐵鍋里逐漸溶化,只一會兒的時間,銀白的雪團已不見了,已化成了一鍋純淨的水。

    水面上緩緩的冒出的白煙,由淡而濃,再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喝到一杯熱騰騰的茶。

    他起火煮茶,為的只是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等著和他踫面,等著和他決斗。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麼還要決斗呢?

    鐘毀滅十七歲崛起江湖,二十一歲就已被人稱為“九天鬼帝”,身經大小四十二戰,至今從未敗過一次。

    他高大強壯,個性豪爽卻又帶著冷酷無情,是個極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說他要不擇手段去對付一個人,那麼這一個人唯一能躲過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不要出生到這個世上來。

    為了達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魔魔”屬下子弟四千七百顆頭顱去換,他也在所不惜。

    “魔魔”是鐘毀滅自創的組織,從開創至今,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卻已將自河朔中原到關東這條線上最重要的三十九條路綠林豪杰,統統收攏組織成一個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級幫會。

    現在鐘毀滅才二十六歲,就已經漸漸成為江湖豪杰心目中一個新的形象————英雄與魔鬼的結合。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種形象是怎樣造成的。

    他平生從不相信任何人,唯一的莫逆就是皇甫擎天。

    皇甫世家代代為官,“皇甫”是皇帝所賜之姓,他們本姓“甫”。

    皇甫擎天的曾組父甫水鋼平息了關東大亂,皇帝為了嘉獎他,特賜“皇”姓冠于甫字之上,于是甫水鋼就成了皇甫水鋼。

    甫擎天當然也成了皇甫擎天。

    他威武英俊,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就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他是條少見的男子漢,而在他身邊,絕不會缺少美女陪伴。

    這些還不是他最值得驕傲之處。

    在他這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是他在二十四歲時,就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風,繼承了他父親的官位。

    上任不到半年,他任職的省城之內就再也看不到強盜小偷之類的人,兩年里就已肅清了附近的武林敗類。

    現在皇甫擎天才二十七歲,聲名卻已響遍了江湖,他一生中好友甚多,結拜的卻只有一個。

    就是“九天鬼帝”鐘毀滅。

    雪花如霧般的飄著,既銀白又蒼茫。

    鐘毀滅的眉睫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卻蓋不住那滿腔的怒火。

    他身上的那一件深藍色的長披風,隨著他奔跑而隨風揚起,就宛如蝙蝠的雙翼在振翅。

    蝙蝠飛翔,靜而快速。

    鐘毀滅的腳步聲卻早已傳遍了整個山谷,驚飛了無數的山鳥和野獸。

    也使皇甫擎天微微的抬了抬頭。

    他將欲喝的茶杯停留在唇邊,一雙明亮的眼楮凝視著腳步聲的來源處。

    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你如果仔細看,一定可以發覺在他的眉宇間,有著一抹淡淡的無奈,和一絲輕輕的痛苦。

    他的無奈是為了什麼?

    他的痛苦是為了什麼?

    為了即將開始的決斗?

    腳步聲漸大漸急。

    皇甫擎天緩緩站起,眉宇間的無奈和痛苦更濃。

    遠處終于出現了人影。

    一個像蝙蝠的人影。

    皇甫擎天終于站定了,長披風已不再揚起。

    鐘毀滅一雙銳利如豹的眼楮直盯著皇甫擎天。

    如果目光能殺人,皇甫擎天現在大概已被殺了十七八次了。

    皇甫擎天的目光迎合著鐘毀滅,他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鐘毀滅的刀在背上。

    皇甫擎天的劍在手。

    漆黑的刀,純白如雪的劍。

    黑如死亡的刀。

    純白豈非也如死亡?

    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漸漸近了。

    殺氣已現,漸濃。

    濃如雪。

    鐘毀滅終于走到皇甫擎天的面前,突然拔刀,刀光如死亡般遙遠,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玫瑰。

    刀氣就在皇甫擎天的眉睫間。

    皇甫擎天不動。

    刀光劃過,一丈外的古松樹枝紛紛斷落,枝葉上的雪花也紛紛掉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

    然後刀光就忽然不見了。

    刀還在,在雪地里。

    鐘毀滅拔刀、劃過、插入雪地里。

    刀身直沒雪中,刀柄仍在幌。

    鐘毀滅用的也是天下無雙的刀法。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鐘毀滅的臉色更蒼白。他的臉上充滿了怒意,瞳孔也已在收縮。

    皇甫擎天仍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楮里,忽然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一種不知是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仿佛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就仿佛遙遠蒼穹中劃過的流星般。

    “你好。”皇甫擎天忽然開口說。

    “我好。”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

    “我當然好,你當然一定知道。”鐘毀滅淡淡的說︰“否則你怎又會約我來?”

    皇甫擎天的眼中仿佛有針在刺他,他轉頭注視著遠方一棵不知名的樹,過了很久,才又緩緩的說︰“你錯了。”

    “我錯了。”

    “你錯在不該來的。”

    “我是錯了。”鐘毀滅說︰“錯在不該跟你結拜。”

    他臉上的怒意仿佛淡了些。他接著又說︰“如果我們沒有結拜,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鐘毀滅仿佛在冷嘲︰“我的心里就不會有氣,你也就不會有痛苦。”

    皇甫擎天目光重落,再次凝視著他。

    “你錯了,我也錯了。”皇甫擎天淡淡的說︰“你錯在跟我結拜,我錯在我是皇甫世家的人。”

    “不是,我們都沒有錯,錯只錯在命運。”鐘毀滅說︰“命運為什麼要讓我們相遇?為什麼要讓你是皇甫擎天,我是鐘毀滅?”

    刀光重現。

    話聲一落,鐘毀滅就已拔出雪中的刀。

    刀光一間,這次斷落的不是一丈外的松樹,而是皇甫擎天的發絲。

    如果不是他閃的快,斷的恐怕是頭顱了。

    刀光漫天,刀如閃電。

    刀聲破空。

    皇甫擎天連閃了七次身法,卻是無法甩脫那柄漆黑的刀。

    鐘毀滅眼中的血絲又濃了,濃如火。

    漆黑的刀,純白的劍。

    刀與劍相踫,迸出火花,就仿佛流星相踫時所發出的火花般燦爛。

    火花和目中的怒意幾乎已快將皇甫擎天燃燒。

    鐘毀滅的殘、怒、狠、快,都已在他的一刀一刀下展露了出來。

    反手一刀,淡淡的斜挑而上。

    皇甫擎天明明看見他這一刀的出手和部位”明明可以躲得過的,可是等這一刀到了他的眼前,他卻還是無法避開。

    刀光劃過,血花濺起。

    血花如雪花般濺飛,灑落。

    雪花淒涼,血花熱情。

    皇甫擎天的左肩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他已感覺到力量逐漸順著流出的血而消失。

    雪花銀白,血花鮮紅。

    血花很快的就和雪花凝結。

    銀白瞬間成了鮮紅,就宛如薔薇綻放般紅艷、淒美、哀怨。

    鐘毀滅的眼孔中已看不見血絲了,他的雙眼已紅得如薔薇,刀卻還是漆黑的。

    漆黑得就仿佛死亡前那一刻那樣陌生、遙遠,卻又仿佛是你至交好友般的擁抱著你。

    皇甫擎天的瞳孔仿佛在擴散,他的眼中已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兩種顏色。

    漆黑和銀白。

    並不是漆黑的那一刀,並不是銀白的那團風雪。

    當那一刀向他砍過來時,他沒有看見那一刀的鋒芒,只看見那一片漆黑。

    只看見如情人張開雙臂般的漆黑,柔柔的向他涌了過來。

    就在這一片漆黑剛要擁住皇甫擎天時,忽然停了下來。

    鐘毀滅高舉著漆黑如死亡的刀,凝注著已快虛脫的皇府擎天,他的眼中露出種無法敘述的表情。

    那是種又恨、又同情,還帶有一些悲傷。

    到底是結拜的兄弟,在最後的一剎那間,鐘毀滅面臨了抉擇。

    這一刀是砍下去?或是不砍?

    砍下去,從此江湖中再也沒有皇甫擎天這個人。

    不砍,後果……

    命運的改變,往往在于人的一念間。

    如果在最後一剎那間,鐘毀滅不遲疑了一下,這個故事或許就無法發展下去。

    砍?不砍?

    就在鐘毀滅內心自我掙扎時,他看見一柄純白帶有冰冷光芒的劍,無聲無息的刺人他的右胸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間。

    然後他的人就仿佛泥般的躺了下去,一倒下去,就看見皇甫擎天高高的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純白的劍尖上正在滴著鮮紅的血。

    “就因為你是皇甫擎天,才要這麼做?”鐘毀滅忽然問道。

    “是的。”皇甫擎天的聲音仿佛有了痛苦之意。

    “就因為你是鐘毀滅,我才必須這麼做。”

    “你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

    “不能。”

    “因為你是皇甫擎天。”鐘毀滅說︰“做官的要殺人,一定要等到命令下達時,才可殺人?”

    “是的。”

    鐘毀滅冷笑,他將頭轉向別處,將目光停留在遠處一棵古松上的一只不知名的飛鳥上。

    “你為官,我為寇,所以你就必須抓我,因為這是自千古以來就不變的道理?”

    “是的。”皇甫擎天淡淡的回答著。

    “好。”鐘毀滅回過頭來,深深的注視他。“你不愧為我鐘毀滅的結拜兄弟。”

    風在吹,吹過雪地,帶走了血腥,帶走了寒意,帶走了殘冬……

    無論風帶走了任何東西,有一樣卻是任憑誰也無法帶走的。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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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0 23:29:43
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一章 大典前夕


    一

    正月十四。

    濟南。

    載思關上了門。把這濟南古城中千年不變的風雪關在門外,脫下了他那件以深藍絨為面做成的藍貂斗蓬,掛在他左邊一個用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回過身時,右手已拿起一杯泛著淡藍的水晶杯。

    水晶杯中盛著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水晶杯是從檀木桌上拿起的,檀木桌就在火盆旁,火盆就在檀木椅旁。

    載思舒服的坐下,輕輕的啜了一口葡萄酒。

    他喜歡名馬佳人華衣美酒,喜歡享受。

    他喜歡藍色。

    對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講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精密計劃,絕不肯多浪費一分力氣,也不會有一點疏忽,就連這些生活上的細節都不例外。

    這就是載思。

    他能夠活到現在,能夠以二十六歲這麼年輕的歲數就當上南郡王的師爺,也許就因為他是這麼樣一個人。

    精致華美而溫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經把他身體內的寒氣完全驅除。

    可是他卻忽然覺得很疲倦。

    為了籌備明天的大典,這半個月來他已經把自己生活的規律完全搞亂了。

    他絕不能讓明天這件事發生任何一點錯誤,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都可能會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

    那時不但他自己將悔恨終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連累。

    甚至連江湖中的大局都會因此而改變。

    更重的是,他絕不能讓皇甫擎天如日中天的事業和聲名,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

    載思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兩件事,就是“錯誤”和“失敗”。

    皇甫擎天的確不能受到一點打擊和損害。

    他二十四歲接掌父位,至今已二十四年了,從未做錯,或失敗過一次。

    二

    喝完了第一杯酒時,載思已經把策劃明天這次大典的前前後後經過從頭又想了三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緒卻極快。

    明天是濟南府五年一次的“艷花大典”,又是南郡王被皇上封為“無敵大將軍”接聖旨的日子。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可以算是件轟動官場和江湖的大事。

    最使人震驚的一點是,這五年一次選出來的“花魁”,很可能是南郡王離散失蹤二十年的女兒。

    二十年前,南郡王大義滅親,親自捉拿結拜兄弟“九天鬼帝”鐘毀滅。

    這件事不但轟動江湖,也使得他的聲名更上一層樓。

    可是就在他凱旋回來時,他妻子林淑君的“淑園山莊”竟已被毀,林淑君和剛出生的女兒都失蹤了,生死不知。

    盡管毀滅“淑園山莊”的凶手一直都未查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個人一定是鐘毀滅最親信的人,也是後來將鐘毀滅救出天牢的人。

    一想到鐘毀滅,江湖中每個人都絕對相信,他是個報仇心極重的人,而且是個極不好惹的人。

    鐘毀滅逃獄後,每個人都深信他一定很快會有報復行動,就連皇甫擎天都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事實卻出人意料之外,鐘毀滅不但沒有報復,連人竟似忽然消失了,就好像江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

    天色已漸漸暗了,屋子里雖然沒有點燈,外面的燈火卻越來越輝煌明亮。

    寒風從窗縫里吹進來,也帶來了前面大院里的人聲和笑聲。

    載思又倒了杯酒,輕輕的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檀木桌上的一張淡綠色紙箋上。

    “二十年了,別來無羔?”

    這是淡綠色紙箋上的八個字。

    只有八個字,沒有署名,也沒有寫明是給誰,載思和皇甫擎天卻都明白,這是誰寫的,寫給誰的。

    這張淡綠色紙箋是三天前在皇甫擎天書房里的桌上發現的。

    當時載思和皇甫擎天正在商談明天慶典之事,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張淡綠色的紙箋。

    等到他們談完事情後,才發現書桌上的這張淡綠色紙箋。

    它是什麼時候放在書桌的?

    是在他們未進書房之前?

    還是他們談話之中?

    載思依稀記得當他走進書房時,桌上並沒有這張紙箋。

    那麼這張紙箋一定是在他和南郡王交談中,被放到桌上的。

    能讓他們兩人沒有發覺,而將紙箋放到桌上,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人難道會神話中的隱身術?

    “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皇甫擎天望著淡綠色紙箋,笑著說︰“那麼久了,居然還記得我。”

    載思沒有答腔,只是靜靜的看著皇甫擎天。

    “載老頭,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準備一下,好好的招待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載思明明只有二十八歲,皇甫擎天卻喜歡叫他“載老頭”。

    “應該。”載思說︰“久別重逢,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談。”

    “不但有很多話要談。”皇甫擎天說︰“還有很多酒要喝。”

    “听說你這位老朋友的酒量,可以比美昔日‘小李飛刀’李尋歡?”

    “恐怕連楚香帥都不敢和他較量。”皇甫擎天笑了笑。

    “我該好好的叫人整理整理酒窯了。”載思也笑了。

    “你這位老朋友一來,干脆就在酒窯里招待他,省掉搬酒的麻煩。”

    “希望酒窯中的酒,能合他的意。”

    火光在載思的臉上跳動,思緒在他的腦海里奔馳。

    鐘毀滅自逃獄後,失蹤了二十年,這一次回來勢必不是那麼好玩的。

    明天的慶典,是他報復的好機會,他一定不會錯過的。

    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開的,收到請柬的人固然可以堂堂入室,做南郡王的佳賓,沒有收到請柬的人也可到大府外的院子里來看看熱鬧,更可以在大街上看游行。

    “魔魔”門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好手。

    江湖中待價而沽的刺客殺手中,能在重重警衛中殺人于瞬間的也不知有多少。

    這些人明天都可能會趕到這里來,混入人群里,等待刺殺皇甫擎天的機會。

    在大典進行的過程中,這種機會當然不少。

    但是載思相信大典還是會順利完成,皇甫擎天還是不會受到毫發之傷。

    因為他已經把每一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都計算過,每一個有可能會刺殺南郡王的人,都已在他的嚴密監視下。

    為了防備鐘毀滅的報復,他已經出動了“南王府”內的二百七十六位一級好手,更調動了江湖中五十四名高手,每一位都可以對付三十條大漢的好手。

    載思把他們分成了九組,每一組都絕對可以獨當一面,每一組都安排在絕對有利的地點。

    可是其中經過特別挑選的二組,卻只不過為了要去對付兩個人。

    “兩個人?”

    今天早上皇甫擎天曾經問過載思︰“為什麼要用二組人對付兩個人?”

    載思只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已解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任飄伶,還有一個是胖妞。”

    這時候皇甫擎天正在吃早飯。

    今天他的早飯是一大塊至少有兩斤重的小牛腰肉,再配上二十個蛋和大量水果蔬菜。

    牛肉是用木炭文火烤成的,上面涂滿了口味極重的醬汁和香料,烤得極嫩。

    這是南郡王最喜愛的食物之一,可是听到載思說出的兩個名字後,他就放下了他割肉用的波斯彎刀,用一雙如霧般的眼楮盯著載思。

    “胖妞?”

    “是的。”

    “你以前見過這個人?”

    “我沒有。”載思淡淡的說︰“我相信江湖中見過她的人沒有幾個。”

    胖妞的名字江湖中大多數的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見過她,每個人更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個人。

    胖妞當然是個女人,更是昔年鐘毀滅的愛將,是“魔魔”里刑堂的堂主,也是鐘毀滅手下最危險的人。

    昔年鐘毀滅一向很少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

    當鐘毀滅被捉時,每個人都預料她一定會大舉劫牢,就算沒有,也會闖人王府刺殺皇甫擎天。

    可是胖妞卻沒有這麼做,鐘毀滅一被捉,她的人就失蹤了。

    有人猜測她大概害怕皇甫擎天的武功而躲起來。

    皇甫擎天既然能打敗鐘毀滅,就一定能殺得了胖妞,既然捉了鐘毀滅,他的手下也一定不會放過,所以鐘毀滅被抓,胖妞就一定會躲起來。

    載思卻不這麼想。

    他知道胖妞不是躲起來,她如果是這種人,江湖中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畏懼她。

    她失蹤一定有她的道理所在。

    “任飄伶也來了?”

    “是的。”

    皇甫擎天望著磁盤里的小牛腰肉,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個人不但是江湖中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公開的殺手。”皇甫擎天說︰“只要價錢對,我想大概沒有他不敢殺的人。”

    “任飄伶比胖妞更危險。”載思說︰“他沒有家,沒有固定的住處,也沒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誰也找不到他。”

    載思接著又說︰“可是如果有人需要他,他也認為自己需要這個人,那麼他就會忽然在這個人面前出現了。”

    “他需要的通常都是別人的珠寶黃金和數目極大的巨額銀票。”皇甫擎天笑著說︰“別人需要他的,通常都是他永遠不離手的劍。”

    一把窄而長的劍。

    他用劍刺人一個人的咽喉時,就好像深閨里的少婦在刺繡般輕松純熟。

    三

    刀環上瓖滿碧玉的彎刀,就擺在盛物的木盤里,刀鋒上還留有濃濃的肉汁。

    皇甫擎天用一塊柔軟的絲巾擦了擦手,然後才問載思︰“你沒有見過這兩個人,怎麼知道他們來了?”

    “我知道。”載思淡淡的說︰“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這算是什麼回答?

    這種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的回答,誰也不會覺得滿意的。

    皇甫擎天卻已經很滿意了。

    因為這是載思說出來的。

    皇甫擎天相信他的判斷力,正如他相信木盤里的刀是可以割肉的一樣。

    但是他的眼楮里卻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說出一句很奇怪的話

    “錯了。”皇甫擎天說︰“鐘毀滅錯了。”

    “為什麼?”

    “現在胖妞是不是已經來到了濟南城?”

    “是的。”

    “她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不能。”

    “讓一個自己這麼有用的人去送死,這種事我會不會做?”皇甫擎天問載思。“你會不會做?”

    “不會。”

    “任飄伶是不是也到了這里?”

    “是的。”

    “任飄伶是不是一生中最恨和女人共事?最恨有人騙他?最恨有人明知故犯?”

    “是的。”

    “他是不是一定會知道胖妞也來到了這里?”

    “一定知道。”

    “他知道了,是不是一定會找鐘毀滅算帳?”

    “他會先殺了胖妞,然後再找鐘毀滅算帳。”

    “鐘毀滅明知道任飄伶的這種脾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他是不是有病?”

    “沒有。”載思面無表情的看著皇甫。“鐘毀滅沒有錯。”

    “哦?”

    “他要他們到這里來,並不是要她來送死,也不是要任飄伶來殺胖姐。”

    “他要他們來干什麼?”

    “來做幌子。”載思說︰“胖姐和任飄伶都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己。”

    “為什麼?”

    “因為真正要出手刺你的並不是他們,而是另外一個人。”載思說︰“如果我們單只防備他們,第三個人出手時就容易了。”

    “第三個人?這個人是誰?”

    “是個年輕人,是個穿一身純白絲緞長袍,帶著一口純白瓖玉的劍,住在濟南城最貴最豪華的‘醉柳閣’里,每頓都吃比你還好的飯菜。”載思說︰“他已經來了三天,每天都沒有踏出‘醉柳閣’一步,可是卻已交了濟南城一大半的人做朋友。”

    “哦?他這麼有名,每個人都急著結交他?”

    “不是結交他,而是爭得去讓他請客!”載思說︰“他才來三天,卻己請了一百一十三桌。”

    皇甫擎天笑了。

    “想不到這個人還這麼好客?”皇甫問載思。“他從哪里來的?”

    “我不知道。”

    “他叫什麼名字?”

    “他在醉柳閣里用的名字叫白少羽。”載思說。

    “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我沒有听過他說話,可是我問過醉柳閣的小二。”

    “他怎麼說?”

    “他以前是趟子手,走過很多地方,會說七八個省份的話,可是他也听不出這位姓白的客人是哪里的人。”

    “為什麼?”

    “因為這位白先生也會說七八個省份的話,每一種都說得比他好。”

    “他學的是什麼劍法?劍法高不高?”

    “我不知道。”

    “他穿的衣裳呢?”

    從一個人穿的衣服上,也可以看出很多事。

    衣服料子不同,同樣是絲緞,也有很多種,每個地方染織的方法都不一樣,棉紗的產地也不一樣。

    鑒別這一類的事,載思是專家。

    “我相信你一定看過他的衣服。”皇甫問︰“你看出了什麼?”

    “我什麼都看不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種絲緞,甚至連他縫衣服用的那種線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載思說︰“我相信那種絲緞是從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來的。”他說︰“那個地方你我大概都沒有去過。”

    “連我們都沒有去過的地方。”皇甫苦笑。“去過的人大概也不會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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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1 07:58:41
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二章 最窮的殺手


    一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己太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時,縱酒揮刀斬人頭。

    二

    一間破廟,一個人。

    一把長劍,一只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任飄伶以長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破廟里有寒風呼嘯而過,任飄伶臉上的表情比寒風更冷,冷如劍鋒的光芒。

    正月十五,晨。

    雪雖已停了,寒意卻更甚。

    這壺酒已是最後一壺酒,喝完了,今天就得斷糧。

    任飄伶盯著銅壺,苦笑的搖搖頭,最近半個月來,他幾乎比乞丐棜n窮。

    窮得三餐都以白菜熱面為食,喝的酒也是最劣品的酒,今天卻更慘了,他連吃碗白菜熱湯的錢都沒有。

    如果再不接筆生意的話,恐怕就會淪為強盜了。

    不管是好酒、壞酒,喝到肚子里的效果都是一樣的,都會令人醉。

    一壺酒已被喝掉一大半,任飄伶才覺得身體稍微暖了些,人也覺得輕飄飄的。

    就在他又準備喝一口酒時。地上忽然多出了一條人影,任飄伶眼尾瞄向門口。

    一個身穿華麗輕便服的中年人,面帶笑容的看著任飄伶。

    “任先生?”中年人的聲音也有笑意。“任大俠?”

    仰口一喝,酒從嘴角溢出,任飄伶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後滿足的靠在牆壁,閉目養神,就仿佛門口沒有站著人,也沒有听見有人在叫他。

    這個站在門口的中年人居然還在笑,還在問。

    “任大俠?”

    任飄伶仿佛已睡著了。

    中年人居然還能笑,而且笑的更愉快,他伸手掏出了兩張銀票,輕步的走近任飄伶,輕輕地將銀票放在任飄伶的大腿上。

    大概是窮人對于錢財都比較敏感些,中年人將銀票放好時,任飄伶就微微的張開眼,看了看大腿上的銀票。

    “這是山西大通行的銀票,每張一千兩。”中年人說︰“請任大俠笑納。”

    “我為什麼要收這兩張銀票?”

    他總算開口了。

    “小的叫卓恩,是南寧次守的總管,有事想煩大俠相助。”中年人說︰“這兩張銀票只是小小的意思。”

    “你是想要我替你殺人?”

    “听說任大俠的劍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快劍。”

    “你要我殺誰?”

    “載思。”中年人說︰“南君王的師爺。”

    任飄伶一雙懶洋洋的眼楮,總算睜大了些,他看著中年人,過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身上有沒有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蘆?”中年人說︰“有。”

    中年人雖然不明白任飄伶的意思,但還是將五十兩銀子遞給了他。

    任飄伶很仔細的將五十兩銀子收了起來,然後站起,將兩張銀票還給中年人。

    “這……”

    不等中年人說出,任飄伶就打斷了他的話。

    “有兩件事務必請卓先生注意。”

    “是的。”

    “第一,我不是什麼任大俠、任先生,我叫任飄伶。”

    他淡淡的說︰“第二,這次要殺的人用不著二千兩。”

    “只要五十兩就夠了?”

    “是的。”任飄伶盯著中年人。“因為你只值五十兩而已。”

    “我?”中年人滿臉詫異。

    “對。”

    話聲未落,劍光己閃。

    只一閃,劍光就不見了。

    劍又回到劍鞘里,中年人的咽喉卻已多出了一個洞,一個窄而圓的小洞,鮮血這時才開始冒出。

    中年人的臉上還殘留著驚訝、不信和恐懼。

    任飄伶將銅壺中的酒全喝光,然後才邁步走了出去,在走過中年人時,淡淡的留下了一句話︰“你是我殺的人之中,代價最低的一個。”

    等任飄伶的人影消失于門外時,中年人才倒了下去,這時他咽喉的血已開始凝固。

    三

    中午。

    小飯鋪里充滿了豬油炒菜的香氣,苦力車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蔥大蒜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任飄伶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山上那種飄浮在白雲和冷風中的木葉清香,可是他也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貴優雅的名人俠士,可是他也喜歡這些流著汗用大餅卷大蔥就著蒜頭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他喜歡人,可是他要殺人。

    他並不喜歡殺人,可是他要殺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使你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任飄伶一進入小飯鋪,就知道已經有人在注意他了。

    三個身材很瘦小的中年人坐在靠門的左邊,他們背對著任飄伶,可是一旦有行動的話第一個沖到任飄伶坐的地方的人,一定是這三個瘦小的人。

    在任飄伶的正對面,坐著一對看起來好像是夫妻的人,做丈夫的仿佛對妻子很體貼,不時的替她挾菜倒茶,任飄伶卻知道這雙手殺起人來,也好像挾菜般的輕松。

    坐在櫃台里,仿佛已睡著了的掌櫃,說不定他的手里正握著一把大刀,正等著刺殺任飄伶的最佳時機。

    這些人看起來跟平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任飄伶卻絕對相信他們都是殺人于瞬間的好手。

    用這麼多高手來盯著他,載思也未免太看重他了。

    任飄伶慢慢的吃著一碗拌著豬油的白飯,心里覺得很愉快。

    因為他知道載思和皇甫擎天一定會懷疑他、談論他、猜測他來這里為了什麼?

    是為了今天下午的大典?

    或是還有別的事?也許是無意間來到這里的?

    “可是載思這次錯了。”任飄伶在心里微笑︰“他派人來盯著我,實在是浪費了人力。”

    四

    大院里的人聲和笑聲,隨著寒風從窗縫里竄了進來。

    皇甫擎天知道他請來觀禮的佳賓和他沒有請的人都已經來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個人都在等著他露面,等著看他。

    但是他卻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甚至連他的妻子進來時他都沒有動。

    他煩透了。

    開大典、接聖旨、大張筵席、接見賓客,對所有的這些事他都覺得煩透了。

    他只想安安靜靜的坐在這里喝杯酒。

    水柔怡了解他的想法。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皇甫擎天,他們結合已經有二十年,已經有了一個十九歲的大兒子,和一個十七的小兒子。

    她是來催他快點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的推門進來,又悄悄的掩門出去,並沒有驚動他。

    出去的時候,她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皇甫擎天又喝了一杯酒。

    這已經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三十一杯。

    他喝的不是載思喝的那種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燒刀子,雖然無色無味,喝下去時肚子里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他又倒了一杯酒,卻沒有把這杯酒喝下。

    門又悄悄的推開了,這次進來的不是水柔怡,是載思。

    皇甫擎天垂下手來,把這杯還沒有喝的酒放到茶幾上,看著站在門口的陰影中的載思。

    “我是不是已經應該出去了?”

    “是的。”

    就在皇甫擎天踏出房門的同時,有三匹快馬已然進入了濟南府。

    兩位武官護送著一位“公公”。

    三個人三匹馬一入城,立刻有九個人迎了上去,九個載思派出來迎接欽差大人的侍衛。

    三個人很快的就被迎進南王府。

    當然三個“大紅包”也早已塞進了這三位大人的口袋里。

    五

    這時,五年一次所選出來的花魁,已坐上了花轎,己從醉柳閣出發,已在大街上游行。

    鞭炮震天,人潮喧嘩。

    大街上擠滿了爭看花魁的人們。

    六

    剛放下飯碗,任飄伶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很難看。他忽然想到載思為什麼要派這些好手來盯著他。

    載思派這些人來這里,並不是要他們來殺任飄伶,而是他們來送死。

    要他們來讓任飄伶殺。

    任飄伶剛想將這可怕的想法告訴他們時,已來不及了,這時他們發動任務的暗號,顯然已響起了。

    第一個沖到任飄伶身旁的人,果然是那三位瘦小的年輕人。

    任飄伶剛避開第一次的攻擊時,正對面的那對夫妻一雙鴛鴦刀已如輪圈般的劃向任飄伶。

    雖然是白天,大院里卻仍然燈火輝煌,人聲喧嘩。

    大府里的人也有不少,當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權勢的名人。

    除了這些名人外,還有一些穿一色青緞面的羊皮卦的壯漢在接待賓客,每個人的動作都很矯健敏捷,每個人的眼楮都很亮,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件不該發生的小事。

    人聲忽然安靜下來。

    總管南七省,當今武林中的第一強人,南郡王皇甫擎天終于出來了。

    皇甫擎天出現的時候,穿一身以黑白兩色為主,經過特別設計和精心裁剪的衣裳,使得他的身材看起來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紀看來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輕得多。

    他用明朗誠懇的態度招呼賓客,還特地走到府前的石階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揮手。

    一聲輕雷,烏雲間忽然有雨點落下。

    想來殺人的人,如今都已躺下了,不想殺人的人,卻已成了劊子手。

    六個人,六個江湖上頂尖的殺人好手,他們殺人往往都在于瞬間,被殺也是一剎那間的事。

    他們的鮮血也是紅的,就跟那些靠苦力而活的人的血一樣紅。

    鮮血滿地,尚未凝固。

    任飄伶就站在鮮血中,小飯鋪里已不見往昔的熱鬧,現在它已充滿了陰森、恐怖、死亡的氣息。

    他的目光透過雨簾而落在遠方的一朵烏雲上,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沒有殺人後的沮喪,或是歡愉。

    又是一聲輕雷,雨點已逐漸大了。

    任飄伶走出小飯鋪,走入雨中,走人一片蒼茫中,走人天地織成的一片虛無里。

    七

    大廳中央的大案上,兩根巨大的紅燭己燃起。

    皇甫擎天已經跪在案前一團鋪著虎皮的圓團上,宣旨的公公已經站在皇甫擎天的面前。

    大典己將開始。

    載思安排在人群中的好手,每個人的手都己伸入懷里。

    懷里藏著的,當然是致命的武器。

    現在只要有人一有動作,這些人的手都必將在剎那間把一件武器從懷里伸出來,在剎那間把他們格殺于大廳前。

    載思所提心的三個人,一個也沒有出現在這里。

    任飄伶在小飯鋪,那位好客的白少羽白先生當然還待在醉柳閣。

    鐘毀滅那位可怕的手下胖妞,根本就看不見人影,更別說九天鬼帝了。

    眼看著大典己將進行,只要公公宣完聖旨,事情就比較好辦些。

    “皇甫擎天。”公公的聲音嘹亮。

    “在。”

    “接旨。”

    “謝公公。”

    “宣——”

    公公剛開口讀第一個字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就宛如燒焦的木炭般黑色,然後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載思的笑容就隨著倒下的公公而忽然凍結,就像是一張手工極拙劣的面具般凍結在他臉上。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行動仿佛也全都被凍結,可是在一瞬間之後,就忽然騷動沸騰了起來,使得大廳上變得就像是火爐上一鍋剛煮滾的熱粥。

    唯一能夠保持冷靜的一個人就是皇甫擎天。

    公公一躺下,他就看見公公背上插著兩根細小的箭,流出來的血也跟他的臉色一樣灰黑。

    這兩根細小的劍顯然沾有劇毒。

    大案上的兩根巨大紅燭己從中央斷烈,露出銀白色的鐵盒子。

    這兩根細小的箭,原來是從藏在紅燭里的鐵盒子發出的。

    大廳里一片混亂,侍衛們正加緊的維持狀況。

    九天鬼帝的報復終于來了。

    載思凝視著皇甫擎天。

    皇甫擎天卻在盯著巨大紅燭,然後苦笑一下,淡淡的說了一句話︰“他還是這麼膽小,都二十年了,居然還不好意思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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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三章 雨的洗禮


    一

    雲在天空游蕩,它從遠方飄來,又飄向遠方。

    從來沒有人知道雲的故鄉在哪里?

    雲的歸處是何方?

    這就是藏花喜歡雲的原因。她現在就躺在綠草上,凝視著天空的雲彩。

    今天是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是她這種年紀歡愉的節日,可是她卻寧願獨自躺在這一片寂寂的草原上。

    每逢過年佳節,她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躲入一片空寂中,躲入自己內心的天空里。

    尤其是今天。

    一大早,她就溜出了家,溜到這里,然後從早上躺到現在。

    雲朵不知變化過多少形狀,她卻連姿勢都沒有換過。

    山風帶來了遠方的泥土味,也帶來了大街上的歡呼聲和鞭炮聲。

    現在語人想必已進府受封了。

    想到語人,藏花無奈的苦笑。

    同樣是養女,同樣是花漫雪收養的女兒,待遇卻截然不同。

    語人長得美,說話聲音也好听,不但人見人愛,就連她們的養母花漫雪都特別疼愛她。

    給她好看的衣服,好吃的東西,好玩的玩具,住的也是華麗的房間。

    藏花呢?

    一切藏花所能用的東西都是舊的。

    ——不是語人用過的舊東西,而是別人不要的。

    語人用過的東西,一切都毀掉,絕對不會留下來給藏花用。

    五年前,花漫雪就已開始訓練語人做一個“花魁”。

    今年的“花魁”得主,果然是花語人,她果然沒有令花漫雪失望。

    她似乎是什麼事都沒有令人失望過。她似乎天生就是個寵兒。

    藏花天生好像就是個討厭鬼,她頑皮、搗蛋,做的每件事都出乎人預料,都會令人頭痛三天。

    所以城里的人幾乎都喜歡花語人,除了胡瘋子是藏花唯一的朋友外,沒有一個人願意與她為伍。

    就仿佛她是瘟神般的,一靠近她就會被傳染。

    藏花也樂得這樣,一個人無拘無束的,多輕松、多自在,做任何事也不怕別人議論,也不必為任何人做勉強自己的事。

    藏花相信花語人一定過的很不愉快,盡管她表面上很痛苦,很無趣,實際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郡愉快,絲毫沒有一點煩惱之事。

    可是今天她卻覺得很煩躁。

    如果說她煩躁,是因為語人被選為“花魁”,她是死都不承認的。

    問她是為什麼煩躁呢?

    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來。

    總之,她今天覺得任何事都不對,就連天邊的雲朵仿佛都變成了食人鷹。

    藏花最討厭食人鷹了,每次遇見食人鷹,她都會想盡辦法將它打下來。

    她認為所有動物里,食人鷹是最殘忍的,人死了已經夠悲哀,它卻專吃死人的肉。

    烏雲如兀鷹般的盤旋于天空。

    天邊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接著雷聲如悶鼓般的從遠方傳來。

    “下吧!”藏花依然不動的躺著。“讓這蒼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塵埃。”

    雨下了。

    起先只是點綴式的毛毛雨,越下卻越來越大,最後簡直就如瀑布般傾盆而下。

    藏花還是不動,只是眼楮被雨水打得有點睜不開。雨越大,她心里就越舒坦。

    這陣雨來得正是時候,不但沖淡了天地間的寒氣,也沖淡了藏花心里的煩躁。

    就在她覺得眼楮實在受不了雨水的侵襲而坐起時,忽然看見大雨中有個人施施然的走著過來。

    二

    從小飯鋪走出後,任飄伶就任憑雨點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

    雨水順著臉頰流下脖子,流人衣襟內,再由褲管流出,流入大地。

    舊的流出,新的雨水不斷的涌入,在這川流不息的過程中,任飄伶已走到了這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一個仿佛剛從地獄邊緣掙脫而出的人。

    看見有人也在淋雨,藏花的心里更愉快了些,這世上還是有可愛的人在。

    ——喜歡淋雨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愛之處。

    這是藏花評定人品的五種方法之一。

    “唉!你好。”藏花愉快的揮著手,“你是誰?”

    這時任飄伶正好走到藏花身旁,他一雙懶洋洋的眼楮,有趣的盯著她。

    藏花也很有趣的凝注著他。

    “你是誰?”他不答反問。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答復,我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回答你的問題?”藏花笑著說。

    “可以。”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藏花說︰“你是誰?”

    “你的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藏花又笑了。“不過這樣,你當然也就得不到你問題的答案了。”

    任飄伶笑了。

    他這一笑,就仿佛寒冬里的陽光般令人心頭一振。

    他笑的樣子實在很不好看,卻又帶有一種說不上的魅力。

    這是藏花對他的笑容評定結論。

    “任飄伶。”

    “花藏花。”

    他坐下,就坐在藏花的旁邊。

    大雨稀瀝,烏雲漸淡。

    “有誰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最貴的殺手,居然喜歡淋雨。”藏花笑著說。

    “名人也要吃飯。”任飄伶淡淡的說︰“況且淋雨可以使人腦袋清醒一點。”

    “你的腦袋難道常常昏昏的?”

    “一個月里大概有二十四五天是這樣子的。”

    任飄伶回答。

    “怎麼可能呢?”藏花問︰“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天天醉的人?”

    “世上除了酒以外,還有一種也可以使人腦袋昏昏的。”

    “哪一種?”

    “餓。”

    “餓?”藏花仿佛有點吃驚。“你時常在餓?”

    “是的。”他笑著說︰“尤其最近半個月。”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可以治餓的?”

    “我怎麼會忘記。”任飄伶說︰“問題是,我想吃卻沒辦法吃。”

    “為什麼?”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要給錢的?”

    “你沒錢?”

    “你不信?”

    “江湖上最貴的殺手居然會沒有錢吃東西?”藏花說︰“誰會相信?”

    “我。”任飄伶說︰“除了我之外,大多數的人想法都跟你一樣。”

    “你所賺的錢呢?”

    “花了。”

    “怎麼花的?”

    “吃、喝、玩、樂。”

    “你不會省一點?”

    “已經夠省了。”任飄伶笑著說︰“每次賺五十兩,我都花了三天才用完。”

    “五十兩?”藏花又吃了一驚。“你每次代價才五十兩?”

    “是的。”

    “江湖傳言,你是最貴的殺手。”藏花說︰“最貴的就是五十兩?”

    “那倒不是。”

    “為什麼你的代價只有五十兩?”

    “因為現在值錢的人,已越來越少了。”

    “值錢的人?”藏花問︰“你殺人還分價錢?”

    “當然。”任飄伶淡淡的說︰“有些人萬兩我未必肯殺,有些人只要五十兩我就肯動手了。”

    “哪些人是你萬兩也不肯殺的?”

    “不該死的人。”

    “該死的人,五十兩你就拔劍?”

    “是的。”任飄伶說︰“今天早上我就賺了五十兩。”

    “誰?”

    “一個只值五十兩的人。”

    任飄伶似乎不想談論這件事情,所以他很快的轉變話題。

    “像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是有安排不完的約會,你怎麼會有空來這里淋雨?”

    “是呀!就因為約會太忙了,忙得幾乎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餓得頭昏昏的。”藏花說︰“才會想到這里來淋淋雨。”

    “是嗎?”

    “嗯。”

    “真的?”

    “假的。”

    藏花的眼神仿佛有了些傷感,她的聲音也怪怪的。

    “這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希望的事。”藏花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事實上卻不是這回事。”

    她接著又說︰“奇怪,我從來不會向人講這種事,更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坦白,”藏花看著他。“對你,我就覺得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似的。”

    任飄伶將視線轉向遠方,他的眼神里也有了感傷。

    “那是因為我們是在雨中相逢。”他淡淡的說︰“雨不但使人頭腦清醒,也會使人坦然相見。”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自古以來,‘雨’一直都是人們感傷的代用詞。”他說︰“在雨中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也會使人忘情的說出一切。”

    烏雲雖然已散了。雨還是下的這麼大,而且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藏花卻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禮,是我喜歡的事,傷風發寒卻非我所願。”藏花用一雙帶有笑意的眼楮盯著站起的任飄伶。“居然今天你賺了五十兩,那你就讀請我喝頓酒。”

    “我可不可以不請你?”任飄伶笑著問。

    “不行。”

    三

    載思進來時,皇甫擎天已在小廳等著,就坐在那鋪著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皇甫擎天一個人可以這麼做,有一天有一個人自己認為載思已經離不開她的少女,剛坐上這張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拋在門外的積雪里。

    載思所有的一切,都絕對不容人侵犯,只有皇甫擎天是例外。

    但是載思還是讓他在小廳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寬袍赤著腳走出臥房,第一句話就問皇甫︰“你是不是來問我,為什麼我預料的三個人,一個都沒有出現?”

    “是的。”

    載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疊柔軟的紫貉皮上,平時,他在皇甫面前,永遠都是衣冠整齊、態度恭謹,從未與皇甫平起平坐。

    因為他要別人感到皇甫擎天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現在房子里只有他們兩個。

    “什麼事我都算到,也算對了,只有一樣我疏忽了。”載思說。

    “哦?”

    “感情。”載思說︰“我沒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載思的聲音里沒有一點感情。“你年輕時與鐘毀滅結拜,他絕對不會派個刺客來殺你,今天的行動只不過是給你一個心理負擔。”

    皇甫靜靜的看著載思。

    “真正的行動會在跟你面對面的時候才展開。”載思倒了杯酒,“闊別二十年的故人,第一次向你問候,多少你也該回個禮。”

    “我是該回個禮。”皇甫緩緩的喝光杯中酒,然後淡淡的說︰“我想這種事你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個‘大禮’吧?”

    “是的。”

    載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慢慢的接著又開口︰“早上我派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他們去圍殺了任飄伶。”載思說︰“想必他們都已死在任飄伶劍下了。”

    皇甫眉頭微皺。“盯任飄伶的原本不是杜銅那一組嗎?為什麼臨時換成謝青他們?”

    “杜銅不能死。”

    “謝青可以死?”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先代你回鐘毀滅一個小禮。”載思淡淡的說。“一個小禮?”皇甫不懂他話的意思。

    “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載思盯著皇甫。

    “胖妞的手下?”皇甫也盯著載思︰“你的意思是他們是來臥底的?”

    載思點點頭。

    “我好像記得謝青他們進人王府是你保舉的?”

    “是的。”載思說︰“就因為我是他們的保舉人,所以他們才不會起疑心,才會去對付任飄伶。”

    他接著又解釋︰“一開始我就已知道他們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會讓他們進入王府。”

    “這樣他們的一舉一動就都在你的控制下?”皇甫替他將話接完。

    “是的。”

    皇甫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頭再看著載思,又問︰“任飄伶和謝青他們既不認識,也無仇無恨的,為什麼一定會殺了他們?”

    “因為任飄伶己別無選擇。”

    “為什麼?”

    “任飄伶這次到濟南府來,並不是沖著你的。”載思說︰“他是為了胖妞來的。”

    “為了胖妞?”

    “是的,他到濟南就是為了要殺胖妞。”

    “他跟胖姐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皇甫擎天凝注載思,一字一字的說︰“任飄伶要殺胖妞是因為有人出價?”

    “是的。”載思說︰“三千兩的代價。”

    “這個出三千兩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甫又沉默了下來,這次他沒有喝酒,視線也沒有離開過載思,他一直盯著載思,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緩緩開口︰“你從來沒有見過胖妞,怎麼知道她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載思笑了。“可是我相信任飄伶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這就是你替我回給鐘毀滅的大禮?”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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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四章 好請客的白先生


    一

    菜只有兩道普普通通的下酒菜,酒卻已喝了十二瓶。

    十二瓶紹興。

    藏花將第十二瓶內的最後一滴酒滴入杯內,然後晃了晃酒瓶,輕輕的嘆了口氣。

    “看來今天的酒只能喝到這里。”藏花似乎意猶末盡。

    “你還想喝?”任飄伶笑著說︰“你還喝不過癮?”

    “十二瓶,一人六瓶。”藏花說︰“只夠塞牙縫。”

    “酒未能盡興,是人生一大憾事。”任飄伶嘆了口氣。

    “只可惜我身上只有五十兩,五十兩只能喝十二瓶酒而已。”

    他拿起杯子,將杯口湊近鼻子,輕輕的聞著,等享受過那陣酒香之後,才接著又說︰“勸君珍惜這杯酒,雖未盡興已解讒,”任飄伶笑了笑。“等我再嫌到下@筆錢時,再好好的請你喝個痛痛快快。”

    “不行。”藏花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不行?”

    “你已將全身所有財產都請了我,我豈可就這樣讓你走。”藏花一本五經的說︰“至少也該讓我表示一下,讓我請你喝五十兩的酒。”

    “你要回請我?”

    “是的。”

    “你有五十兩嗎?”

    “沒有。”

    “那你如何回請我?”任飄伶笑了。“這家店的老板是你的朋友?”

    “不是。”藏花也笑了。“他怎麼會是我的朋友呢?他只不過是我的兒子而已。”

    嚴冬雖已過去,寒意卻仍在。

    胡不敗今天心情很愉快,因為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兔毛的新棉襖。

    一件他昨晚贏來的全新棉襖。

    他就穿著新棉襖坐在櫃台內,用一種很愉快的笑容迎接著進門的每一位客人。

    可是他這種愉快的笑容只保持到第七位客人而已,因為第八位客人和第九位客人一進門,他的笑容不但不見了,頭也忽然間變成三個那麼大。

    這第八位和第九位客人就是藏花和任飄伶。

    任飄伶他不認識,可是藏花卻是令他頭大的人。

    尤其是當她喝了六瓶紹興之後。

    現在胡不敗的頭已不止三個那麼大,他已不知道大到什麼程度了。

    因為現在藏花正用一種很愉快的笑容看著他。

    “你好。”

    藏花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向胡不敗問好。

    “我怎麼會好呢?”胡不敗的聲音仿佛要哭,“你明知道一踫到你,我只有倒霉的份,我又怎麼會好?”

    “從今天開始你一定會轉好了。”藏花說︰“因為我己決定。”

    “決定什麼?”

    “決定不再在你店里白吃白喝。”

    “真的?”

    “真的。”

    “你發財了?”

    “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發財呢?”

    胡不敗瞄了坐在座位上的任飄伶一眼。“你那位朋友是呆子?”

    “你看他像嗎?”

    “不像。”胡不敗搖搖頭。“你既然沒有發財,你那位朋友又不是呆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大窮光蛋,來我店里還跟以前一樣的白吃白喝。”

    “不會。”藏花說︰“我說過了,從今以後絕對不再在你這里白吃白喝。”

    藏花又笑的很愉快,她又用一種很愉快的聲音對胡不敗說︰“我決定以後在你這里所有的吃喝都記帳。”

    “記帳。”

    胡不敗差點哭出來。

    無論誰听到這句話後的表情,一定絕對跟他的表情一樣。

    “這不跟白吃白喝一樣嗎?”

    “不一樣。”藏花說︰“怎麼會一樣呢?”

    “怎麼會不一樣呢?”胡不敗苦笑。“記帳,你拿什麼來付?”

    “錢。”藏花說︰“當然是拿錢來付。”

    “你有錢?”

    “你不要瞧不起人。”藏花說︰“我藏花一定有發大財的一天,到了那一天我不但付清所有的帳,還會好好的請你一頓。”

    “只要你不要好好的吃我一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胡不敗說︰“我怎敢希求你好好的請我一頓。”

    二

    桌上還是兩道菜,十二瓶酒。

    菜是普普通通的大菜,酒是裝得滿滿的紹興。

    藏花替任飄伶倒了一杯酒,然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這兩道菜已是這家店里最好的菜了。”藏花說︰“希望你不要介意。”

    “這是我三個月來吃到最好的菜,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介意?”任飄伶說。

    藏花舉起杯子,對著任飄伶說︰“干一杯酒,醉鄉路穩多故友。”

    “好,好詞。沖著這句話我就該好好的請你一頓。”

    這句話不是任飄伶說的,更不是胡不敗。

    這句話是一位身穿白色絲緞長袍的年輕人說的,他就站在門口,等這句話說完時,他已坐到藏花身旁了。

    “掌櫃的,再拿十八瓶酒,要好酒。”白衣少年說︰“要道道地地四十年陳的竹葉青。”

    他接著又說︰“另外再上幾道菜,要——”

    “要道道地地的好菜。”藏花替白衣少年將這句話說完。

    “對。”

    白衣少年笑了。

    “單嫖雙飲。”白衣少年說︰“喝酒不能無伴。”

    他自己很快的倒了三杯酒。“來,我先干三杯,敬兩位。”

    菜八道,酒十八瓶。

    十八瓶竹葉青。

    桌面也由小的換成大桌。

    胡不敗的笑容又恢復了,他很快的就將酒菜送上來。——這個世上畢竟還是“有錢”的人受歡迎。

    “我姓白,白天羽。”白衣少年笑嘻嘻的看著藏花。

    “你呢?你叫什麼?”

    “藏花。”她也笑嘻嘻的看著白天羽。“將花藏起來的藏花。”

    “藏花?”白天羽說︰“好,好名字。”

    他轉頭看向任飄伶,微微思考了一下,才開口︰“人不飄伶,劍飄伶。”

    他喝了杯酒後,接著又說︰“世上只有飄伶的人,哪有飄伶的劍。”

    “為什麼?”藏花真好奇。

    “因為劍是有根的。”

    “劍有根?”藏花又問︰“根在哪里?”

    “在仇人的要害里。”白天羽又喝了杯酒。“不管劍在何方,總有一天它會回去尋它的根。”

    “換句話說,就是不管劍到了哪里,總有一天它都會回來刺人仇人的要害里。”藏花說。

    “是的。”

    任飄伶一直在听,自從白天羽加入後,他忽然間好像變成了啞巴。

    白天羽似乎不想讓他沉默下去。“任飄伶任先生,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任飄伶沒有回答,他卻反問︰“你是誰?”

    “我是誰?”白天羽又笑了。“我叫白天羽。”

    “我不是問你的名字。”任飄伶雙眼直盯著他。“我要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為何而來?”

    白天羽收起了笑容,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嚴肅起來,他雙眼也直盯著任飄伶。

    “我是為‘淚痕’而來的。”白天羽說。

    “淚痕?”

    任飄伶的眼楮里突然閃出刀鋒般的光芒。

    “你怎麼知道‘淚痕’?”他的聲音也刀鋒般寒冷。

    “我知道。”白天羽冷冷的說︰“我當然知道。”

    任飄伶的目光從白天羽的眼楮移向鼻子、嘴。他緩慢仔細的凝視著白天羽。

    白天羽的眼色、神態、站著的姿勢、呼吸的頻率、衣服的質料、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他都沒有放過。

    他看得好像遠比載思仔細,他那雙灰黯的眼楮里竟好像隱藏著某種特地制造出來的觀察別人的精密儀器。

    等觀察完後,任飄伶用一種很平和的聲音問白天羽︰“你是不是從山上來的?”

    “是的。”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

    “是。”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松?”

    “是。”

    白天羽已經開始覺得很驚奇。

    “那座山是不是有個很喜歡喝茶的老人?”任飄伶又問︰“他是不是經常坐在那棵古松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白天羽說︰“有關‘淚痕’的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他有沒有告訴你有關我這個人的事?”

    “沒有。”

    任飄伶凝注白天羽,灰黯的眼里又亮出刀鋒般的光芒。

    “他從來也沒有提起過我?”任飄伶問︰“連一點有關我的事都沒有提起過?”

    “絕對沒有。”白天羽說︰“他老人家只不過告訴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淚痕’。”

    “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沒有。”

    “有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沒有。”

    白天羽馬上接著又說︰“載思曾經檢查過我的衣物,想從我衣服的質料上看出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可惜他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蠶是自己養的,絲是他自己織的,衣裳是他自己縫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除了他們之外,還沒有凡人的足跡踏上去過。

    白天羽又微笑。“載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來歷。”

    “你的劍呢?”任飄伶又問︰“有沒有人看過你的劍?”

    白天羽的劍當然在他的手上。

    “有幾個。”

    “幾個什麼人?”

    “幾個死人。”白天羽說︰“看過我這柄劍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劍下。”

    “你這柄劍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有的。”

    “有什麼特別?”

    “這柄劍的劍脊上刻有七個字。”

    “哪七個字?”

    “小樓一夜听春雨。”

    “小樓一夜听春雨”

    任飄伶的眼中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解釋的表情,仿佛很悲傷,又仿佛很歡愉。

    “春雨,春雨,原來世上真的有這麼一柄劍。”任飄伶喃喃的說︰“世上為什麼要有這麼樣一柄劍?”

    “有‘淚痕’就有‘春雨’。”

    “春雨我知道是白天羽的劍,可是‘淚痕’是什麼呢?”藏花忍不住開口問︰“淚痕為什麼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它是什麼樣的武器?”

    白天羽沒有回答,他看著任飄伶。

    藏花也在看著任飄伶,她在等著他回答。

    任飄伶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他的目光望向遠方的一座不知名的高山,過了很久,才開口︰“淚痕是一把劍。”

    “劍?”藏花說︰“劍為什麼叫‘淚痕’?”

    “因為這柄劍的劍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跡。”任飄伶說︰“看起來就好像是淚痕一樣。”

    “淚痕?”藏花說︰“殺人的劍上為什麼會有淚痕?”

    “寶劍出爐時,若是有眼淚滴在劍上,就會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淚痕。”

    “是誰的淚痕?”

    “是蕭大師的。”任飄伶說︰“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蕭大師。”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這一點我也明白。”藏花說︰“可是我不懂蕭大師自己為什麼也要為它流淚呢?”

    “因為他不但善于鑄劍,相劍之術也無人可及。”任飄伶聲音中充滿了哀傷。“劍一出爐,他已從劍上看出一種無法化解的凶兆。”

    “什麼凶兆?”

    “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寶劍出世,神鬼共忌,這柄劍一出爐,就帶著鬼神的詛咒和天地的戾氣。”任飄伶長長嘆自。“不但出鞘必定傷人,而且還要把蕭大師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作為祭禮。”

    “蕭大師最親近的人就是他兒子?”

    “不錯。”任飄伶黯然說︰“這柄劍出爐時,蕭大師就已看出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為什麼不毀了這柄劍?”

    “他不忍,也不敢。”

    “這柄劍是他自己的心血結晶,他當然不忍下手去毀了它。”這一點藏花懂。“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敢毀了它。”

    “天意無常,天威難測,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無法抗爭的。”任飄伶眼中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哀傷。“如果蕭大師毀了這柄劍,說不定就會有更可怕的禍事降臨到他的獨生子身上。”

    “後來蕭大師是怎麼處置這柄劍的?”藏花又問︰“淚痕又怎麼會到你的手中?”

    “我听說過,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劍凶吉,靈驗如神。”藏花說︰“蕭大師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任飄伶點點頭。“蕭大師的二弟子邵空得了他的籌劍之術,後來也成為一代劍師。”

    “邵空子?”藏花聳然動容︰“就是鑄造離別鉤的那位邵大師?”

    “就是他。”任飄伶說︰“這兩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蕭大師卻將自己最得意的刺擊之術傳了第三個弟子,而且將‘淚痕’也傳給了他。”

    “為什麼要傳給他?”

    “因為這個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極淡泊,完全沒有一點名心利欲,而且從不殺生。”

    “他已盡得蕭大師的劍術,當然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將淚痕奪走。”藏花說︰“這麼樣一位有仁心的長者,當然更不會傷害恩師的獨生子。”

    “是的。”

    “所以至今蕭大師的獨生子還活著?”

    “是的。”

    “那‘淚痕’又怎麼會到你的手中呢?”藏花又再一次問這個問題。

    任飄伶的目光又飄向遠方。“因為……因為我是蕭大師三弟子的徒弟。”

    “他不但將劍術傳給了你,也將‘淚痕’傳給你?”

    “是的。”任飄伶說︰“他三十歲時就陷于深山,發誓有生之日絕不再踏入紅塵一步。”

    “是哪座山?”

    “不知道。”任飄伶說︰“沒有人知道。”

    三

    “淚痕是一把劍,為什麼說它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藏花問︰“它的可怕在哪里?”

    “你想知道?”任飄伶說。

    “想。”藏花說︰“非常想。”

    任飄伶忽然轉頭問白天羽,問了一個與藏花問題無關的事。

    “你知不知道昔年巴山顧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縱橫天下時所用的那柄劍叫什麼?”

    “那柄劍叫綠柳。”

    “當年黃山隱俠武陵樵用的斧頭重多少?”

    “淨重七十三斤。”白天羽如數家珍的說︰“他作的招式雖然只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極霸道的殺手,據說當時江湖中從來都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七招。”

    “鐵鏈飛鐮殺人如割草,飛鐮刀是誰用的?”任飄伶又問。

    “獨行俠展南。”白天羽說︰“這件武器據說是來自東瀛的,招式詭秘,中土未見。”

    “判官筆娥眉刺、鉤鐮槍、七星針、吳鉤劍、波斯彎刀,這些武器也都屬于當代絕頂高手所有。”任飄伶說︰“每件武器都有它獨特的招式。”

    “我問的是你那一把‘淚痕’。”藏花忍不住說︰“不是你說的這些武器。”

    “但是我那柄‘淚痕’就是這些武器的精華。”任飄伶淡淡的說。

    “我不懂。”藏花又問他︰“一柄劍怎麼會是十二種武器的精華?”

    “那其中的奧秘,你當然不會看得出來。”任飄伶說︰“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來都只不過是一些零碎的鐵件,一定要拼湊在一起之後,才會成為一種武器。”

    他又解釋︰“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鍔、刀柄、刀環、刀衣,也要用五種不同的東西拼湊在一起,才能成為一把刀。”

    藏花好像已經有點懂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可以用你那柄劍拼湊出一種武器?”

    “不是一種,是十二種。”任飄伶淡淡的說︰“十二種不同的武器。”

    藏花怔住,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種劍?

    “用十二種不同的方法,拼湊出十二種不同形式的武器來,可是每一種形式都和常見的武器不同,因為每一種形式至少都有兩三種武器的功用。”任飄伶說︰“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變化精華所在,全都在‘淚痕’里。”

    他問藏花︰“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藏花已經听得完全怔住。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有誰會相信世上真的有這麼樣一件構造如此精巧精確精密復雜的劍存在?

    但是藏花不能不信。

    所以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蕭大師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居然能鑄造出這麼樣的一柄劍來。”

    “是的。”

    任飄伶蒼白尊貴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靈。

    “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任飄伶說︰“他的劍術、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煉鐵煉劍的方法,都沒有人比得上他。”

    “淚痕固然是空前未有的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白天羽忽然開口︰“如果沒有一個杰出的人來使用它,也不能發揮出它的威力。”

    他並不是在夸耀任飄伶,他只不過是敘述一件事實而已。

    “這個人不但要精通這十二種武器的招式變化,對每件武器的構造都要了解得極清楚。而且還要有一雙極靈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淚痕’里的鐵件拼湊起來。”

    “除此之外,他還要有極豐富的經驗、極靈敏的反應、和極正確的判斷力。”任飄伶淡淡的說。

    “為什麼?”藏花問。

    “因為對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判斷出要用什麼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你的對手。”

    任飄伶接著又說︰“在對方還沒有出手前,你就要算準,應該用‘淚痕’里的哪幾件東西拼成一種什麼樣的武器?”他說︰“而且還要在對方出手前將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對方的手下。”

    藏花苦笑。

    “看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藏花說︰“像這樣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

    任飄伶靜靜的看著白天羽,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你的手很靈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經很有根基,而且好像還練過傳自天竺秘宗、聖母之水高峰上的‘喻咖術’。”

    “好像是的。”

    “傳給你這柄‘春雨’的老人,和我這柄‘淚痕’本來就有點關系。”任飄伶淡淡的說︰“所以直到現在你還沒有死。”

    “難道你本來想殺了我的?”白天羽問︰“你為什麼沒有殺我?”

    “因為我要你留在我身旁。”任飄伶說︰“我要你繼承我的武功,繼承我的‘淚痕’。”

    四

    任飄伶說的是件別人連做夢都夢想不到的幸運。

    玄秘之極的“淚痕”,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人,忽然間就要擁有成名的機運,他一生中的命運忽然間就已在這一瞬間改變。

    這個年輕人心里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白天羽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在听別人說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事。“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在你還沒有把我的武功練成之前,絕不能離開我。”

    這個條件並不苛刻,而且非常合理。

    白天羽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淡淡的開口︰“只可惜你忘了問我一件事”。白天羽說︰“你忘了問我是不是肯留在你身旁?”

    這個問題其實不用問的,這樣的條件只有瘋子和白痴才會拒絕。

    白天羽不是瘋子,也不是白痴。

    任飄伶還是問了他一句︰“你肯不肯?”

    “我不肯。”白天羽連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也不願意。”

    任飄伶的瞳孔忽然變了,由灰暗的瞳孔也變成了一柄劍的鋒、一根針的尖、一只密蜂的刺直刺入白天羽的眼楮。

    白天羽的眼楮連眨都沒有眨。

    兩個人就這樣對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任飄伶才慢慢的問︰“你為什麼不肯?”

    “因為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找你。”白天羽淡淡的說︰“找你比劍。”

    “比劍”。

    “是的。”白天羽說︰“我要試試看是你的‘淚痕’厲害,還是我的‘春雨’行。”

    任飄伶凝視著白天羽,他的眼神又恢復灰暗無神︰“比劍輸就是死。”

    “我知道。”白天羽說︰“我早就已把性命獻身于劍,能死在劍下,我死而無憾。”

    “好。”任飄伶站了起來︰“三天後午時,櫻花林。”

    說完他的人轉身走出,連頭都沒有回,甚至連藏花都沒有看一眼,就仿佛他從來都不認識她。

    “這個人是人嗎?”藏花說︰“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一起聊天喝酒,怎麼忽然間就變了一個人?”

    白天羽看著門外。“我了解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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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1 08:11:31
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五章 淚痕‧春雨


    一

    藏花回到醉柳閣已是黃昏時候了。

    黃昏正是人們心情最愉快最輕松的時刻。

    一天的忙碌,到了這個時候,該回家的已回家,該休息的也早已休息了。

    三五個好友聚集一起,享受著落日的余暉,喝杯飄著淡淡清香的“春茶”,老友們互相標榜著自己的一天樂事。

    做妻子的也早已在廚房里忙碌起來,準備一頓美味可口,丈夫們喜歡吃的晚餐,有時還甚至在桌上擺著一瓶丈夫喜歡喝的老酒。

    小孩們老早就洗過澡,換上干淨的衣裳,坐在餐桌前等著一飽小肚。

    黃昏自恆古以來,就是人類精神松懈的最佳時刻,當然也是宵小們活動的開始。

    醉柳閣里的姑娘們,個個早已抹妝,換上新衣裳,臉頰堆上那早已習慣麻痹的職業笑容,準備迎接著今]的開始。

    醉柳閣的花閣主花漫雪,今天更是一反常態的出現在門口,雪白晶瑩亮麗的臉上,掛著一付老娘的面孔。

    醉柳閣里的姑娘們一看到花閣主親自站在門口,臉上又是那種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這個要倒霉的人一定是藏花。

    二

    春、初春、春風料峭。

    料峭的春風穿街而過,听起來就像是剛從仇人咽喉間劃過的刀風。

    就在風吹過,藏花就看見了那掛著老娘面孔的花漫雪。

    想溜,已來不及了,藏花剛剛轉過身,就听見那獨特的聲音,低沉卻柔柔的聲音。

    “藏花”。

    說話的人不是站在門口的花漫雪,而是剛剛從外回來的花語人。

    那美麗的令人心醉的花語人。

    藏花一回頭,就看見她那長長迎風蕩漾的秀發,和那一雙宛如深山里神秘湖潭般的眸子。

    “藏花,你剛回來?”

    她的聲音也跟她的人一樣,听起來令人實在無法不醉。

    “天色已晚了,再不回來,晚上就得在林中過夜。”藏花有氣無力的說。

    花語人瞄了門口一眼︰“你難道沒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嗎?”

    “看見。”藏花說︰“她這種人,你想不看見都不行。”這倒是實話,像花漫雪這種四十出頭年紀的女人,還能保持那樣的身材、皮膚,已經是少之又少了,臉蛋更是沒話講。

    尤其是她的風度,不要說是男人,女人看了一眼後,都會很妒忌。

    藏花也瞄了門口一眼。

    “反正都一樣。”藏花苦笑︰“躲過這一關,還有那一關。”

    “你順著她一點,不就沒事了嗎?”

    “一樣。”藏花說︰“她怎麼看我都不會順眼的,從小就這樣。”

    藏花凝注著花語人,接著又開口︰“同樣是她領養的女兒,為什麼我們的待遇就不同呢?”

    關于這一點,花語人也是無可奈何,花漫雪要這麼做,誰也無法改變她的。

    所以花語人就從別的方面來補償藏花的不平等待遇,有好東西吃,花語人一定偷偷留一份給藏花。

    每當有人帶來京城里“寶粉堂”的花粉時,花語人一定會放一份在藏花的房內。

    對于這些事情,藏花心里都有數,可是她從來都不會說聲謝謝,或是感激的話。

    這種表面功夫的事,她做不出來。

    她覺得感激是心里的事,又何必假惺惺的說些肉麻的話來當有趣呢?

    “語人,今天南郡王府里出了點事,花魁鳳彩的事,只好等到明天了。”

    這是花漫雪對花語人說的話,慈祥和藹可親,聲音里充滿了關愛。

    “你早點休息,明天還得忙。”

    “是。”

    花語人走過站在門口的花漫雪後,回了個頭,看了藏花一眼,有點無奈的走進去。

    春天仿佛跟著花語人的腳步而離開,留給藏花的是殘酷冰冷淒涼的寒冬。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花漫雪的臉就宛如嚴冬里第一次下的雪,既凍又淒厲。

    藏花知道回不回答話,後果都是一樣的,果然暴風雨很快的就來了。

    “五年一次的艷花大祭,語人好不容易爭了個花魁,今天是她進府領‘鳳彩’的好日子,一早就找不到你的人。”花漫雪說︰“你難道忘了今天語人的花轎需要馬僮嗎?你難道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嗎?”

    花漫雪的聲音也宛如暴雨般的襲進藏花的耳朵里。

    “同樣是女人,你看看語人,人不但長得漂亮,又端莊又听話,你呢?”花漫雪說︰“臉蛋不但平淡無奇,人又跟個野孩子似的,成天只會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唉!這麼﹛A我也是個不三不四的人?”

    白天羽笑著出現在藏花後面。

    看見白天羽,花漫雪的臉上突然又出現了那種職業性的獨特笑容。

    “白公子。”花漫雪說︰“白公子怎麼可能是不三不四的人。”

    “你不是說和藏花姑娘混在一起的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嗎?”白天羽笑著說︰“藏花姑娘今天一大早就和我混在一起了。”

    他笑著又說︰“我對濟南城不太熟,所以一大早就拉著藏花姑娘帶我四處逛逛,沒想到會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原來白公子一大早是出去逛逛,我還以為白公子嫌我們這里招待不周?”

    “我怎敢?”白天羽淡淡的說。

    花漫雪說︰“白公子下次若還要四處走走,請通知我一聲,好讓我為你準備一位可人兒為你帶路。”

    “一定。”白天羽淡淡的說︰“今天藏花姑娘很辛苦,我想好好的請她,不知花閣主是否會將在下當成不三不四的人?”

    “白公子您說笑了。”

    酒席就開在白天羽最喜歡的那間“荻花軒”。

    荻花軒里插滿了開著白色小花的白荻花,現在正是荻花盛開期,屋內充滿了那淡淡的清香的荻花味。

    藏花就坐在荻花間,就坐在白天羽的對面。茶是上品的,酒更是“醉柳閣”獨特秘方制成的“花汁酒”,未入口已聞到那股撲鼻的酒香味。

    夜,剛人夜。

    晚風輕敲門窗,屋外的柳葉柔柔的蕩漾。

    藏花只喝了半杯酒,她不敢一口乾掉整杯酒。

    “花汁酒”的勁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因為整個的制造過程,幾乎都是由她一手包辦的。

    從種花、養花、摘花、壓汁蒸發到裝罐埋入土里,都是她在做。

    普通人一杯,大概就可以醉個二天,這種酒藏花怎敢一口一杯。

    她放下酒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白天羽,而且一看就是好久。

    起先白天羽還瀟灑依舊的喝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覺得很不自在了。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藏花這樣的眼光。

    “你在看什麼?”白天羽笑得很勉強。

    “看你。”

    “看我?”他問︰“我什麼有毛病?”

    “不知道。”她說︰“就因為不知道,我才要看,看你到底是什麼地方有毛病?”

    “你是我的恩人。”藏花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恩人,為什麼還是那樣說我?”

    “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下午你在說謊。”藏花說︰“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白天羽笑了,他笑的樣子就仿佛窗外的柳枝。

    “你說呢?”

    “我不是愛幻想的人,我不會想到可能是你愛上了我。”藏花說︰“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也不為什麼,只是看不慣她那種樣子。”白天羽說︰“更何況下午你確實是和我在一起。”

    “只是這樣?”

    “是的。”白天羽又笑了︰“你難道還希望有別的原因嗎?”

    “你說呢?”

    藏花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笑的聲音就仿佛是夏天的知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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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21 08:13:58


    一瓶花汁酒,很快的就裝進了他們的肚子里。

    桌上擺的是第二瓶,菜卻沒有怎麼動過。

    藏花又舉杯,這次是一口一杯,她的臉頰已有點紅紅的。

    紅得就仿佛剛哭過的小孩般紅紅的。

    她沒有哭,她一直在笑,現在還在笑,笑著對白天羽說︰“你第一天到醉柳閣時,我對你的印象實在不怎麼樣。”藏花說︰“你的樣子十足是個鄉下暴發戶。”

    “哦?”

    “現在我才知道,你這樣做,是有目的的。”她喝了口酒後,接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可是我相信,你所花的每一分線,都有它的用途在。”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下午,就因為下午你的樣子。”

    “下午的樣子?”白天羽說︰“我下午是什麼樣子?”

    “當你和任飄伶在談論劍時,你的樣子就像個鋒芒不露提著把劍流浪天涯的浪子。”

    “哦?”白天羽說︰“那我平常的樣子,就像是個暴發戶?”

    “這兩種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種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天羽沒有回答藏花的話,反而問她︰“是個對人世間每件事都覺得好奇的人?還是歷盡滄桑一女子?”

    “我是個種花的人,一個人如果要養花,就應該獻身于花卉,就像學劍的人一樣。”藏花說︰“一個人如果要學劍,就應該獻身于劍,雖死無憾。”

    她凝視著他,接著又說︰“你呢?如果你是個浪跡天涯的江湖客,你殺人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錢財?還是因為你殺人時覺得很愉快?”

    她沒等白天羽回答,接著又問︰“一個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別人的生死時,是不是會覺得很偷快?”

    白天羽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遙望著遠方的蒼穹,然後才淡淡的說︰“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是愉快的事了。”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空︰“只可惜我也像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也會去做一些自己本來並不想做的事。”

    “你花大錢,你約任飄伶決斗,這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

    “是的。”

    藏花也站了起來,也走至窗前,也遙視著蒼穹,然後才淡淡的說︰“你為什麼要去做這些不想做的事?”

    “因為我不能不做。”白天羽回頭看著她︰“因為我必須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讓‘白天羽’這三個字響遍江湖。”他神情凝重的說︰“我不能再讓‘白’這個姓沒落下去。”

    白天羽走回座位,舉杯仰首,然後又接著開口︰“他曾經輝煌燦爛過。”

    “他?”藏花也走回來︰“他是誰?”

    白天羽沒答,只是深深的注視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下午任飄伶曾經問我劍上是否刻有字,你還記不記得我說的那七個字?”

    “記得。”她說︰“小樓一夜听春雨。”

    “你知不知道這七個字的意思?”

    “不知道。”藏花說︰“這不是一句詩嗎?它還有什麼意思?”

    “這七個字是在說兩個人。”

    “哪兩個人?”

    “白小樓和仇春雨。”

    “白小樓?仇春雨?”藏花問︰“這兩個人是誰?為什麼你劍上刻有那七個字?”

    白天羽的目光又飄向遠方的一個神秘、美麗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人仿佛已充滿了歡愉,又仿佛墜入了痛苦、悲傷、無奈的深淵里。

    他的聲音也仿佛來自痛苦、悲傷、無奈的深淵中。

    “在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中,據說每當月亮升起時,會有一些精靈隨著月光出現,花木的精靈,玉石的精靈,甚至連地下幽魂和鬼狐都會出來,向圓月膜拜,吸收圓月的精華。”白天羽慢慢地說。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化身為人,以各種不同的面目,出現在人間,做出一些人們意想不到的事。”

    “這些事有時令人驚奇、有時令人感動、有時令人恐慌、有時令人歡喜、也有時令人難以想象,他們能夠把一個人從萬丈深淵中救出來,也能把一個人從山峰上推下去。”

    “他們能夠讓你得到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也能讓你失去一切。”

    “雖然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們的真面目,可是也沒有人能否定他們的存在。”白天羽凝視著藏花,接著又說︰“他們就是白小樓和仇春雨。”

    藏花在听那個美得神秘、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

    “白小樓的刀是彎的,是一柄彎刀,彎的就像春雨的眉。”

    “春雨的劍,是直的,直的就像是孤立在山峰上的古老松樹。”

    “刀是殺人的利器,小樓的彎刀也一樣,只要那一道彎彎的刀光閃過時,災禍就會降臨,無論誰都不能避免的災禍,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這一道彎彎的刀光。”

    “刀並不快,就像你看見月光一樣,當你看見時,它已經落在你身上了。”

    “天上只有一輪明月,地上也只有這一柄彎刀。”

    “彎刀出現在人間時,帶來的並不一定是災禍,有時也會為人們帶來正義和幸運。”

    “劍光一閃,帶著種奇妙而詭異的弧度畫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彎新月在水波被微風吹皺時那種變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月影的詭秘變化,因為每一次微風吹動水波時,水中月影都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每一種變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預料得到的。”

    “春雨的劍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劍脊上,有一行很細很小的字,‘小樓一夜听春雨’。”

    “小樓的圓月彎刀上,也有一行很細很小的字,‘小樓一夜听春雨’。”白天羽喃喃的說。

    “圓月彎刀?”藏花微微吃驚︰“可是昔年魔教的教主手中那一柄魔刀?”

    “是的。”白天羽說︰“白小樓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

    “仇春雨就是白小樓的妻子?”

    “如果是的話,也就不會有以後那些悲慘、淒涼、哀怨的事發生了。”白天羽說︰“就因為仇春雨,魔教如日中天的事業才會一蹶不振。”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藏花問。

    “你難道沒有听說過他們的故事?”

    “听過。”藏花說︰“傳說仇春雨離開了白小樓,魔教後來被當時的七大門派消滅了,魔教教主白小樓人也忽然失蹤,從此江湖中再也听不到有關魔教的事。”

    “是的。”

    白天羽的聲音里仿佛有痛苦,但他的表情卻是在笑。

    “這件事尤其是七大門派的人更是津津樂道,在當時能消滅魔教,是何等的光彩榮耀之事。”

    “我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麼單純。”藏花說︰“以魔教教主白小樓的武功,不要說是七大門派聯手,就算江湖中的高手聯合也未必能殺了他。”

    她說︰“如果不是仇春雨離開他,白小樓就不會失蹤,魔教也不會被七大門派消滅。”她又說︰“可是仇春雨為什麼會離開白小樓呢?我相信這是整件事的關鍵。”

    白天羽忽然沉默了下來,雙眼盯著酒杯,他顯然想結束有關仇春雨與白小樓的話題,但藏花又問︰“你手上的劍,也刻有七個字,是不是就是當年仇春雨的那把劍?”

    “是的。”

    “這把劍怎麼會到了你手中?”藏花真好奇︰“你姓白,是不是和白小樓有牽連?”

    白天羽注視她︰“這些事日後你一定會知道的。”

    他倒了杯“花汁酒”,舉杯笑著說︰“今天不寒不熱,正是喝酒的好時刻,何必讓那些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打擾了我們的酒興呢?”

    四

    初春的夜晚,寒意還是甚濃。

    尤其是在荒地里的破廟,晚風從破洞里呼嘯而過,帶來了寒意,也帶來了遠方人們歡樂的聲音。

    任飄伶拉拉衣襟,用枯枝將火弄旺一點,隨手又拿起酒瓶,仰首喝了一口。

    月光從破了的屋頂間穿了進來,輕柔柔的灑在地上,任飄伶那雙灰黯無神的眼楮也如月光般輕柔柔的合上,可是剛閉上不多久,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因為這時他听見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和聞見那由夜風飄來茉莉的花香。

    他眉頭微皺後,慢慢的張開眼楮,一張眼楮就看見四個金發藍眼的波斯奴,抬著張兩丈長,一丈寬的平榻,自破廟外,踏著月色而來。

    一個神仙般的絕色佳人斜坐在平榻上,一頭漆黑的長發輕柔如霧水,一雙明亮的眼楮燦爛如夜星,身上穿著件非絲非麻,五色緩紛的彩衣,卻將右邊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膚,滑如春雪。

    她的手里在發著光,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滿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淺淺的啜了一口,然後用比蜜更甜的笑容看著任飄伶。

    “不論何時何地,永遠都是這種排場的,除了慕容公主之外,還會有誰呢?”任飄伶苦笑著嘆了口氣︰“你到這里來干什麼?這里好像不是一位公主該來的地方。”

    慕容公主並不是尊稱她,而是她的名字,她復姓慕容,名公主。

    “你能來,我就能來。”慕容公主已發起了嬌嗔︰“我要來就來,誰也管不著。”

    這倒是實話,她的事,江湖上還沒有幾個人能管。

    慕容世家九姊妹,個個身懷絕技,慕容公主排行老九,她的八位姊姊都已嫁人了,嫁的都是名重一方的大俠士。

    這麼樣的一個人,江湖上有誰敢管她的事?

    慕容發起嬌填,居然比笑還要甜。

    任飄伶卻好像看不見。

    “對,你可以來,幸好我也可以走。”任飄伶淡淡的說︰“我要走就走,別人也管不著。”

    他已經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

    神仙般的公主卻像活鬼一樣大叫了起來︰“不行,你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干什麼?”

    “我有要緊的事找你。”

    “什麼要緊的事?”

    “要債。”慕容公主又笑了起來︰“當然是找你要債。”

    任飄伶又嘆氣了。

    他實在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比要債更要緊的事確實不多。

    “我是欠你一筆債,只可惜我現在連吃頓飯的錢都沒有,如何還你債呢?”他笑了︰“看來你今夜是白跑一趟了。”

    慕容笑的更甜了。

    “有些債,並不是一定要用錢來還。”

    “哦?”任飄伶問︰“不要錢還,用什麼?請你趕快告訴我,好讓我將你的債還清。”

    慕容公主現在不但笑的很甜,而且仿佛還帶著……“你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是什麼?”

    “我?”任飄伶看了看自己︰“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大概就是我這顆頭了。”

    “除了頭以外呢?”

    “那大概是我手上這柄破劍了。”

    “淚痕如果是破劍,那世上大概已沒有劍了。”她居然知道他手上的劍是淚痕。“除了錢以外,你還可以用淚痕來還債。”

    “你要我拿劍抵債?”

    “我又沒有你那麼靈巧的一雙手,拿這柄淚痕有什麼用?”她笑著說︰“我要你用淚痕去殺一個人。”

    “殺誰?”

    慕容那雙如夜星的彈子直盯著他。

    “載思。”

    “載思?”任飄伶有點吃驚︰“他得罪你了?”

    “沒有。”

    “他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我殺他?”

    “我高興。”

    “你高興?”他又吃了一驚︰“就因為你高興,你就要我殺人?”

    “是的。”

    “只可惜你高興,我未必高興。”

    “你不願?”

    任飄伶點點頭,又坐了下去。

    “別忘了,是你欠我債。”

    “欠債可以用錢還。”

    慕容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又開口︰“听說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錢,而且要的價都很高?”

    “到目前為止,大概是這樣。”

    慕容一笑,如春蔥般的玉手輕輕一揮,立即有一波斯奴捧著一個白色的包袱,走了上前。

    她接過包袱,輕柔柔的放到任飄伶面前。

    “這是什麼?”任飄伶瞄了包袱一眼。

    “黃金五千兩。”

    “你嫌我欠你的債不夠多?”

    “殺了載思,你欠我的債不但清了,這五千兩黃金也是你的。”

    “你是不是錢太多?”他看著她︰“你是不是有點瘋病?”

    “我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有點錢而已。”

    “我若不肯呢?”

    “殺他,對你又沒有什麼損失。”慕容說︰“你又何苦不賺這白花花的五千兩呢?”

    任飄伶不但在嘆氣,而且開始呻吟,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居然把人命和錢財看得不值一文,遇見這種人,你能拿她怎麼辦?

    除了喝酒之外,還能怎麼辦?

    五

    酒菜就擺在平榻上,人也坐在上面。

    多了一個人,波斯奴一點也沒有感到吃力,一樣還是健步如飛。

    任飄伶喝完了一杯酒後,滿足的嘆了口氣。

    “下次有人問我,怎麼樣喝酒才是享受,我一定告訴他,坐在平榻上喝酒是人生一大樂事。”

    慕容公主仍然笑得很甜。

    月色如此輕柔,星光如此檬隴,佳酒如此順口,身旁又有如此的麗人,夫復何求?

    慕容的眼楮比星光更朦隴,看得令人的心都醉了,任飄伶的人仿佛己醉了。

    四個波斯奴抬著平榻,在林間穿梭而過,夜風竟似因美人而都溫柔了起來。

    慕容的長發被夜風吹散了,不但沒有失掉她的美麗,反而更增加了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一種會令男人沖動的魅力。

    任飄伶沒有沖動,他只是笑嘻嘻的看著慕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看得我們這位慕容姑娘,臉部紅了,她居然好像還很害羞的低下頭。

    任飄伶又喝了一杯酒,然後才說︰“如果我告訴別人,說慕容公主居然會用美人計,我打賭一百個人,有一百零十個人不相信。”

    她的聲音居然也有害羞含情的意味在,她的臉頰不知道因為酒?或是春情已動?竟然紅通通的。

    任飄伶實在想再看下去,看看我們這位慕容公主會再表演出什麼花樣來,只可惜他已不能再待下去,他還有別的事要辦,所以只好開口︰“這種機會實在是千年難得,錯過了實在是會很後悔,我實在想再多看一點。”任飄伶說︰“只可惜我己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他接著又說︰“我不知道載思到底是哪里得罪你,居然讓你不惜這樣的犧牲。”

    他嘆了口氣後,猛然喝了一杯酒︰“你這個忙我幫不上,如果你真的非殺他不可,我建議你,你本人就是個非常有用有效的殺人利器。”

    話聲末完,他的人已縱身飛起,飛人林間,消失于夜色中。

    慕容的臉已氣得跟豬肝色一樣,她的身子已在顫抖,抖得就宛如春風中的柳枝般。

    四個波斯奴仍在飛奔,可是他們的臉色卻充滿了害怕、吃驚,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主人這個樣子。

    這是第一次,他們希望不會再有第二次,他們心想︰“像主人這麼美麗的人,居然會有男人拒絕她的要求,居然會有男人拒絕她的美色。”

    春風料峭,夜風冷漠。

    平榻仍在奔,慕容已閉上了雙眼,她的身子已不再顫,她的臉已恢復平靜,可是如果你仔細看,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眼尾有滴淚珠在沁出。

    六

    每個地方每個城市都會有開餐館的人,也會有賣小吃的面攤,濟南城也不例外。

    濟南城最出名的一家面攤,就叫“瘦子面。”

    瘦子面的面不但好吃,而且便宜,一個錢一大碗,有面有湯,而且還有二片厚厚的瘦肉。

    瘦子面賣的時間,也很出名,她白天不賣,開店的時候,一定是過了午夜,當她兩包面賣完時,就收攤了,你想再吃,她一定不賣,就算你吃一碗,付十碗錢,她一定對你笑笑,笑著說︰“明天請早。”

    瘦子面的老板一定是個瘦子。

    顧名思義當然是個瘦子,不但瘦,而且瘦的出奇。通常叫瘦子的稱呼,有“竹竿”、“排骨”、“猴子”。

    瘦的跟樹竿一樣,瘦的跟鬼一樣,這些稱呼都是對瘦的人說的,可是對瘦子面的老板,見過她的人,一定都會說︰“她怎麼跟面條一樣呢?”

    人怎麼會跟面條一樣呢?面條那麼細,就算寬面,也只不過跟手指頭一樣寬而已。

    人再瘦,也不可能瘦到跟寬面一樣吧?

    不管粗面細面,都是直直的一條,瘦子面的老板就是這樣。

    這樣的一條直直的,頭、肩、胸、肚子、屁股、腿,寬度都一樣。

    人不管瘦胖都會有三圍,三圍的尺寸一定都不一樣,有的是上圍寬,有的是下圍寬,胖子當然是中圍寬。

    ——女人的三圍,自古以來都是保密的。

    瘦子面老板的三圍,不但不保秘而且是公開的。

    十八、十八、十八。

    她的頭也是十八,她的年紀卻已經是四十八了。

    未婚,風韻卻猶存。

    雖然瘦,味道就跟她的面一樣,不但好吃,而且誘人。

    像她這麼樣忙碌,而且每日跟油煙為伍的人,通常樣子都會比實際年齡老上五、六歲。

    尤其是女人。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老得快,尤其是過了三十五歲以後,老的速度,就跟春天里的梅雨一樣,不但快,而且令人感慨。

    四十八卻跟三十三一樣。

    通常像她這麼瘦的人,好看也不會漂亮到哪里去,她卻是個例外,她雖瘦,美得就仿佛春風中的柳枝。

    她的名字也很美。

    她的名字就叫“瘦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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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六章 瘦瘦的面


    一

    一條長長的胡同,一盞孤燈,一個面攤,兩張小小的桌子,一個賣面的女人。

    吃客卻多的出奇。

    任飄伶來的時候,兩張桌子都已坐滿,旁邊還站著七、八位客人。

    所以他也只好站著吃了。

    瘦瘦很快的將瘦子面端給任飄伶,他接過面後,突然對瘦瘦說一句話。

    “想不到你瘦的時候居然比胖的時候還要漂亮。”

    “我一直想胖。”瘦瘦笑著說︰“只可惜打出娘胎就沒有胖過。”

    “是嗎?”

    任飄伶微微一笑,拿起筷子來吃面。

    春寒料峭,夜風抖擻。

    在這樣的夜晚里,能吃上一碗熱乎乎的湯面,的確是一件令人愉眭漕C

    所以任飄伶吃完面後,又叫了一碗,這時客人已比較少了,座位也有了,他挑個位子坐下,剛坐下,面就送上來。

    “這碗面正好是今天最後一碗面。”瘦瘦笑著對任飄伶說。

    “最後一碗。”任飄伶淡淡的說︰“往後只怕再也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面了。”

    “你要出遠門?”瘦瘦問。

    “不是我。”他笑笑︰“是別人,他這一去,恐怕要二十年後才能再回來。”

    “你這個朋友是做什麼的?為什麼出一趟門要那麼久的時間?”

    “他是賣面的。”

    “賣面?”瘦瘦說︰“那跟我是同行。”

    “現在是賣面的,以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任飄伶說。

    “哦?”

    “以前他是‘魔鬼’里刑堂的堂主。”任飄伶盯著瘦瘦說︰“她以前的名字就叫胖妞。”

    他那雙灰黯無神的眼楮里忽然閃出刀鋒般的光芒︰

    “你認識她嗎?”

    “我?像我們這種人,怎麼可能認識這種大人物。”瘦瘦笑著說︰“客官,您說笑了。”

    她說完,轉身走至別桌,將空碗收回。

    任飄伶的視線一直盯著她,他的嘴角露出了種笑意,一種仿佛黑豹在發現獵物時所浮出的笑意。

    瘦瘦洗好了空碗後,發現座位上還坐著一個人。

    “客官,面都賣光了,我已準備要收攤。”瘦瘦笑著說︰“你是否約了別人在這里踫面?”

    “我沒有約別人。”任飄伶冷冷的說︰“可是我是在等。”

    “等?”瘦瘦說︰“等什麼?”

    “等你恢復以前的樣子。”任飄伶說︰“等你露出胖妞的殘暴。”

    瘦瘦仍在笑,卻已不是那種職業性的笑容,而是一種帶有殘酷的笑容。

    她的眼楮里也己露出殘酷的光芒,她盯著任飄伶,對他說︰“任飄伶殺人是一流的,找人也是一流的。”

    瘦瘦的聲音里也變了,“你怎麼會找到我的?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胖妞?”

    這麼瘦,居然會是胖妞。

    殺人如麻的胖妞,居然會煮那麼好吃的面?

    二

    夜已深、已殘。

    瘦瘦的臉上早已露出殘酷的神情。

    面對著這種殘酷的表情,任飄伶居然還笑得出來,他笑著對瘦瘦說︰“一個人再怎麼易容、改變,有一個地方是絕對無法改變的。”

    “什麼地方?”

    “兩眼之間的距離。”任飄伶說︰“你可以改變胖瘦,你可以易容,你卻無法去調整自己兩眼之間的距離。”

    “就憑這點,你就找到我?”瘦瘦問︰“你怎麼知道我原先兩眼之間的距離?”

    她又問︰“我記得我們好像沒有什麼瓜葛,你怎麼會去注意我兩眼之間的距離?”

    “只要我見過一次面的人,我就一定會記得他兩眼之間的距離。”任飄伶又笑了︰“七年前,如果我沒有來這里吃過面,我實在也想不到胖妞居然也能煮出那麼好吃的面。”

    他笑著看她︰“你要改變,就應該做個普普通通的賣面人,不應該煮出那麼好吃的面來。”

    “七年前你就已發現我,為什麼當時不揭穿?”

    “因為那時沒有人出錢。”任飄伶淡淡的說︰“你是婦道的,我殺人的代價一向是很高的。”

    “我殺人通常都不是為了錢。”瘦瘦說︰“我殺人通常都是為了我高興。”

    話聲一完,瘦瘦的雙手突然閃出兩道光芒,冷酷的光芒直取任飄伶的咽喉。

    劍光流動間,森寒的劍氣,逼人眉睫。

    任飄伶一劍在手,態度還是那麼安閑。

    瘦瘦的手緊握把柄,她竟然使用兩根硬七節鞭,每痝ㄙ齯T尺。

    一手一根,揮動起來就宛如鴛鴦刀般的流利靈巧迅速。而且鞭鞭不離任飄伶咽喉三寸。

    七節鞭講究的是,輕、靈、玄、妙,在瘦瘦手里使出來,更是流利莫測。

    光芒交錯,人影合分。

    喝聲如霹靂,劍光如閃電,就算閃電都沒有如此亮,如此快。

    劍光一閃,瘦瘦的人己如流雲般飛起,可是她落下時,卻像一片片葉子般輕輕的,慢慢的飛下。

    落地後的攻擊已不再像前面那麼流動莫測。而是招招充滿了殘暴臭惡的殺氣。

    她的雙七節鞭飛舞起來,已不再是輕、靈、玄、妙,而是變的狠、殘、暴。

    如果說她剛剛的雙鞭如雲蛇般,現在就宛如猛虎的利爪,饑餓的黑豹的尖牙。

    瘦瘦的招一變,任飄伶的人也迅速改變身法,他回身一旋,左手靈巧的扭動劍鋒,然後再轉動劍脊。

    回身未定,一柄完整的劍已被他拆成三四塊仿佛不成樣的廢鐵。

    三四塊仿佛廢鐵般的鐵塊,又在他的手里一陣裝拼,奇跡似的,三四塊廢塊已合拼成一根軟式的九節鞭。

    一柄看上去像九節鞭,又不像九節鞭的軟鞭,可是卻有九節鞭的功效。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相信一柄劍在瞬間會變成一根九節鞭。

    就算親眼目睹,瘦瘦還是不相信。

    三

    不相信的後果,就是死。

    瘦瘦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種驚訝、不信的表情。

    她的眼珠子張得大大的,她的嘴角也是張開的,她的人已躺在地上。

    致命傷就在她的咽喉,直到此時,鮮血還在冒,她的人已死了,她的眼楮卻仿佛在盯著任飄伶手中的劍,又仿佛是在看遠方的夜空。

    任飄伶在看她。

    “很多人都不信‘淚痕’。”他淡淡的說︰“所以很多人都死了。”

    他手中的劍已不知何時又恢復劍的樣子,他緩緩收劍,就仿佛光明在收起黑暗般。

    遠方有一陣風吹來,將面攤旁的樹葉吹落,落葉飛舞、飄下,正好落在瘦瘦的咽喉,正好蓋住她的傷口。

    落葉蓋住瘦瘦的傷口時,街上的盡頭,有一條人影靜靜的停立著。

    一條穿著白色長袍的人影。

    他靜靜的看著面攤上所發生的一切事,他看著任飄伶將淚痕裝拼成九節鞭,看著他殺死她,然後再看著他走。

    所發生的一切事,他都看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他都沒有放過。

    等任飄伶走遠後,他才抑天長長的嘆了口氣。

    “白天羽,白天羽,看來你要戰勝‘淚痕’,並不是件輕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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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花燦爛,人有情 第七章 “左右再見”


    一

    陰天,微雨。

    大廳內依舊燈火輝煌。

    皇甫擎天依舊穿著以黑白為主的衣裳,看來依舊是那麼威武高大。

    他就坐在大廳里的主位上,他的身旁依舊站著看來仿佛很渺小的載思。

    載思的眼楮現在並沒有在看皇甫,而是盯著跪在面前的花語人。

    皇甫的眼楮,看上去仿佛是在看花語人,卻又仿佛沒在看。

    他的笑容依舊是那麼明朗慈祥。

    可是如果你仔細一看,一定可以看出隱藏在他那慈祥背後的痛苦。

    昨天宣旨公公被殺,“花魁加冠”順延到今天。

    這項大典現在正在進行。

    大廳里每個人都用羨慕的好_的眼光盯著美麗可人的花語人。

    “恩賜鳳彩。”聲音傳遍了大廳每個角落。

    花語人嬌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階。

    燈亮耀眼,五光十色的鳳彩由載思遞交給皇甫。

    他接過後,很快的就將鳳彩戴到花語人的頭上。

    “謝王爺。”

    掌聲四起,歡聲如雷。

    花語人在歡呼中退回原位。

    皇甫這時才仔細的端詳花語人。

    “你叫什麼名字?”

    “民女花語人。”

    “噢!”皇甫略思︰“你幾歲了?”

    “民女今年已虛度二十寒暑。”

    皇甫微微沉思,然後側頭問載思︰“你說這女娃兒跟……跟她有點關系?”

    “是的。”載思回答︰“她養母說了一段有關她的奇遇。”

    “嗯。”

    皇甫又將視線移向花語人,這一次他看得很專注,用心,仿佛想從花語人身上找出二十年前“她”的影子。

    載思也在看著花語人,他的雙眼如毒蛇般的注視著她。

    二

    “你想會是她的女兒嗎?”

    “她”當然就是指皇甫二十年前的未婚妻。

    “如果她養母所說的,都是事實,那麼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確定了。”

    書房外細雨斜飄,窗子是打開的,有些細雨被風一吹,吹進了書房,落在皇甫的臉上,看上去就仿佛是他臉上的淚痕。

    “我記得王爺說過,二十年前,你曾在你女兒左手臂上刺上一朵梅花。”載思說︰“是不是,一看左手臂,不就都明白了。”

    “我可以為她刺上一朵菊花,別人也可以這麼做。”皇甫淡淡的說︰“光是這點,還不夠。”

    “那麼屬下再去查查其他方面。”

    皇甫突然用一種眼光看著載思︰“為什麼對這件事,你會那麼熱心?”

    “王爺的每件事,屬下都關心。”

    “是嗎?”

    皇甫將頭轉向窗外,風更大,雨點就飄進更多,他的臉上就更多水珠,眼里卻露出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花語人花小姐,居下已經安排她住進東廂的‘花磐居’。”載思說。

    “好。”

    這個“好”字里,竟然也充滿了譏誚之意。

    載思的態廢還是很平靜,他用一種平靜而溫柔的眼光凝視著皇甫。

    “胖妞死了。”戴思說︰“從此濟南城里再也吃不到‘瘦子面’了。”

    “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派謝青他們殺任飄伶。”皇甫說︰“要任飄伶來殺胖妞。”

    他又說︰“你這麼做,就是要別人知道你的厲害,你一向是這樣子的,總是要讓別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錯,我是要別人害怕,要他們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諒的錯事和笨事來。”載思說︰“只不過我並不是要他們只怕我,而是要他們怕你。”

    他的聲音很柔和︰“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次行動是誰主持的。”

    皇甫突然跳了起來,額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聲說︰“要做這種大事,你為什麼連問都不來問我一聲?為什麼要等到你做過之後才告訴我?”

    “因為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事。”載思還是很平靜︰“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為江湖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業。”

    皇甫緊握雙拳,瞪著載思看了很久,忽然長嘆了口氣,握緊的雙拳也放松了,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來,慢慢的向外走。

    載思忽然又說︰“鐘毀滅這次重整‘魔魔’,在三指峰重新開教,選湖了三大天王。”

    他接著說︰“听著這三大天王都已到了濟南城。”

    皇甫連頭都沒有回。

    “這一類的事,你一定早已計劃好了,反正不管誰是三大天王,他們是否已來到這里,都一樣,他們連一點機會都沒有。”皇甫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因為你絕不會給他們一點機會的。”

    皇甫淡淡的說︰“所以這一類的事,你以後也不必再來問我。”

    三

    如果說全城的人都認識皇甫擎天,那麼至少有一半的人怕水朝恩。

    他是水柔怡的哥哥,也就是皇甫的大舅子。

    南郡王的大舅子,多麼偉大!多麼威風!所以水朝恩住的地方也是全城數一數二的“大地方”。

    他對自己的宅院最滿意的地方是︰“水月樓”。

    “水月樓”,一池寒水,映著天上的圓月和四面燈光,看起來就像是個光彩奪目的大鏡子。

    今天水月樓里擺著一桌酒席,客人只有九位,在旁伺候的人卻有十來個。

    能夠坐在這一桌的客人,當然都是有頭有臉,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人,當然是水朝恩,今天是他過四十大壽。

    一大早,水柔怡就帶著皇甫的賀禮送過來,並替皇甫婉拒了今晚的宴席。

    所以今晚的客人只有幾位。

    坐在水朝恩左旁的一個人,身材高大,聲若洪鐘,赤紅的臉,滿頭白發,喝起酒來如白鯨吸水,吃起肉來一口就是一大塊,誰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他能坐在上位,並不是完全因為他的年紀,“大刀斧王”王一開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己洗手退隱,絕少在江湖中走動,這次水朝恩能將他請到,大家都認為主人的面子實在不小。

    坐在水朝恩右旁的人,是南宮華。

    南宮華還是老樣子,灑脫、爽朗,服飾合時而合式,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他,他手里總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宮世家”輝煌的過去。

    南宮華的旁邊坐的是展飛,他看起來比往昔更嚴肅、更驕傲、也更瘦了。

    只有坐在他對面的凌虛知道他是怎麼會瘦的,因為他們都在忍受著同樣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欲。

    只有凌虛知道,要做到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麼痛苦的代價。

    尤其是禁欲。

    ——自遠古以來,禁欲本就是人類最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男人。

    凌虛今年五十三歲,外表看來仿佛還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蒼老些。

    多年的苦修,終年的素食,對于情欲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蒼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身軀,卻絕對還是像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那麼矯健靈活,他的肩很寬,腰很細,腹部和臀部都絕對沒有一點多余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脫光衣服站在一個女人面前,保證一定可以讓那個女人覺得很意外,甚至會大吃一驚。

    幸好這種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他從來都沒有接近過女人,多年來的禁欲生活,已經使他忘記了這件事。

    一個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對他來說,都是罪惡。

    他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夠向別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劍。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紋古劍,帶著鮮明的杏黃色劍穗,這柄劍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象征著他的地位之尊貴。

    現在他正佩著他的劍,坐在水月山莊夢境般的庭院中,一個精致的水月樓里。

    四

    水月山莊水月樓,一池寒水,一輪明月。

    白天的一場斜雨,為今晚帶來了些寒意。

    水閣西面的窗戶雖然都是開開的,在座的人卻不覺得寒冷。

    除了水朝恩外,在座的都是內功精深的英雄好漢,當然都不怕冷,何況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主人雖然不怎麼樣,但酒菜卻都是一流的,所以大家都吃得很愉快。

    “今晚我本請了十個人。”水朝恩說︰“只可惜我們這位從不遲到的人,今天忽然遲到了。”

    “從不遲到?”展飛問︰“是不是田遲?”

    “是的。”水朝恩笑著說︰“田遲今天遲到了。”

    “好,從不遲到的田遲,今天居然遲到了。”凌虛說︰“待會兒他一來,先罰他三大杯。”

    “只可惜田遲的酒量,也和他的輕功一樣,是江湖中一流的。”王一開笑聲如洪鐘。

    “那就罰他三壺好了。”展飛說。

    “對,遲到就讀罰三壺,然後……”

    南宮華要想再說下去,卻忽然停住了,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說,而是因為他忽然看到了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來的實在太快了。

    樓外一池寒水,水上一輪圓月。

    這人影忽然間就出現,忽然間就已到了水月樓的窗戶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勢美妙,他的人也長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過在月光下看來臉色顯得有點發青。

    水朝恩交游廣,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認得。

    這個忽然間出現的人,他當然也認得。

    這個人就是他們剛剛提起的田遲田先生。

    人影一現,水朝恩就己推杯而起,大笑說︰“田遲先生總算名副其實的遲到了,你——”

    圓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遲臉上。

    他的頭發下,額角正中,忽然出現了一點鮮紅的血珠,血珠剛沁出,忽然又變成了一條線。

    鮮紅的血線,從他的額角、眉心、鼻梁、人中、嘴唇、下巴,一路的往下流,沒入衣服里面。

    本來很細的一條線,忽然變粗,越來越粗,越來越粗田遲的頭顱忽然從剛才那一點血珠出現的地方裂開了,接著,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從中間分裂。

    左邊一半,往左邊倒,右邊一半往右邊倒,鮮血忽然從中間飛濺而出。

    剛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已活生生裂成了兩半。

    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

    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眨眨眼冷汗就已濕透了衣服。

    在座的雖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種事。

    站在旁邊伺候他們的丫環家丁,有一半已暈了過去,另一半褲檔已濕透。

    水月樓里本是酒香陣陣,忽然間卻充滿了惡臭,但卻沒有一個人能感覺得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一開忽然一把抓起一酒壺,將滿滿一壺陣年佳釀都倒進了肚子之後,才長長嘆出口氣,他說︰“好快的刀!”

    “刀?”凌虛說︰“哪里有刀?”

    王一開根本沒有听見他在說什麼,又長長嘆一聲︰“我已有四十年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了。”

    “這麼快的刀,我只听先父當年曾經說起過。”南宮華忽然開口︰“我卻從未見過。”

    “我活了八十七歲,也只不過見過一次。”

    王一開赤紅的臉已發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仿佛都已加深,眼楮里己露出恐懼之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親眼看見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王一開雖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心寒膽顫,毛骨悚然。

    “那時我年紀還不大,還時常在江湖中走動,有一天我經過長安城的長橋……。”

    那時也是這種春寒料峭的天氣,行路的人很少,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前面狂奔而來,就好像後面有厲鬼在追趕一樣。

    “我認得那個人。”王一開說。

    那個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極高,而且人稱“銅膽”。

    “所以我實在想不到,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後面有誰在追他?”

    “我正想問的時候,後面已經有個人追上來,刀光一閃,從我那位朋友頭頂劈下。”

    他並沒有被砍倒,還是在拼命往前跑。

    那道橋長達數百尺。

    “我那位朋友一直奔到橋頭,一個人才忽然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听王一開說完了這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後,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

    凌虛也一連喝了好兒杯酒,才能開□︰“世上真的有這麼快的刀?”

    “那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王一開說︰“雖然已過了四十年,可是直到現在,我只要一閉起眼楮,我那位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裂開了兩半。”

    他神色暗然︰“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景居然又重現了。”

    “殺死你朋友的那個是誰?”南宮華問。

    “我沒有看見。”王一開說︰“我只看見刀光一閃,那個人就已不見。”

    “你那位朋友是誰?”凌虛問。

    “我只認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一開是個血性男兒,直心直腸,從不說謊,他說謊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說的不是真話。

    殺人的人是誰,他當然是知道,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會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為什麼至今都不敢說出來?

    他為什麼也像他的那個朋友一樣,也怕得這麼厲害?

    五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人再追問,但卻有人換了種方式問。

    “你想田遲和你的那個朋友,會不會是死在同一個人的刀下?”

    王一開還是沒有回答,他已經閉緊了嘴,好像已決心不再開口。

    “不管怎麼樣,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展飛嘆了口氣,“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還有幾人?”

    “王老爺子豈非還在?”水朝恩到了現在總算才開口。

    王一開既然還活著,殺了他朋友的那個人當然也可能還沒有死。

    這個人究竟是誰?

    大家都希望王一開能說出來,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希望他再開口。

    可是他們听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聲音清脆甜美,就像是個小女孩︰“王一開,你替我倒杯酒來。”

    王一開今年已八十七歲,從十七歲的時候就已闖蕩江湖,掌中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宣華大斧,很少遇到過敵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變化難免有欠靈活,江湖中用斧的人並不多,可是一個人如果能被人尊稱為“斧王”,還是不簡單。

    近數十年來,大概已經只有別人替他倒酒,能讓他倒酒的人活著的恐怕己不多。

    現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還是個小女孩。

    南宮華就站在一開的對面,王一開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發現王一開的臉色變了,本來赤紅的臉忽然變得像是水月樓外的那一池寒水,完全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眼楮里也忽然充滿了恐懼。

    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沒有發怒,他居然在害怕。

    南宮華忍不住回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的卻是個老太婆。

    水月樓里根本沒有小女孩,只有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頭子旁邊。

    兩個人都穿著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別人坐著也高不了多少。看起來就像一對剛從鄉下來的老夫妻,完全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唯一令人寄怪的是,水月樓中的這麼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上大行家,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等到這老太婆開口,大家又吃了一驚。

    她看起來比王一開更老,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像是個小女孩。

    剛才叫王一開倒酒的就是她,現在她又重復了一遍。

    這次她的話還未說完,王一開已經在倒酒。

    他先把一個杯子擦得干干淨淨的,倒了一杯酒,用兩只手捧著,恭恭敬敬的送到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多年不見,你也老了。”

    “是。”

    “據說一個人老了之後,就會漸漸變得多嘴。”老太婆說。

    王一開的手已經在發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濺了出來。

    “據說一個人若是已經變得多嘴起來,距離死期就不遠了。”

    “我什麼都沒有說。”王一開趕緊的說︰“真的什麼都沒有說。”

    “就算你什麼都沒有說,可是這里的人現在想必都已猜出,我們就是你四十年前在長安橋上遇見的人。”她又嘆了口氣︰“這地方的人沒有一個是笨蛋,如果他們猜到了這一點,當然就會想到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們刀下的。”

    她說的不錯,這里的確沒有一個笨蛋,的確都已想到這一點。

    只不過大家卻還是很難相信,這麼樣兩個干癟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麼快的刀。

    王一開的表情卻又讓他們不得不信。

    他實在太害怕,怕的整個人都已軟癱,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早已全部濺在身上。

    “你是不是已經有八十兒了?”老太婆忽然問。

    王一開的牙齒在打顫,總算勉勉強強的說出了一個字︰“是。”

    “你能活到八十多歲,死了也不算太勉強,你又何必要把大家全部害死?”

    “我……我沒有。”

    “你明明知道,這里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人能活著走出去。”

    她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把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廢物,如果她想要這些人的命,簡直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展飛忽然冷笑︰“瘋子。”

    他一向很少開口,能夠用兩個字說出來的話,他絕不會用三個字。

    “你是說這里有個瘋子?”老太婆問。

    “嗯。”

    “誰是瘋子?”

    “你。”展飛說。

    凌虛忽然也大笑︰“你說得對極了,這老太婆若是沒有瘋,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

    “對。”南宮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她要我們全都死在這里,她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另外一個人也大笑。

    “她以為她自己是什麼人?”

    “你們不該這麼說的。”水朝恩嘆了口氣。

    “為什麼?”

    “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個瘋老太婆一般見識。”

    這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這老太婆居然沒有生氣,王一開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認識這對夫妻的人,才敢如此對他們無禮。

    ——既然大家都沒有認出他們,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終于嘆了口氣。

    “我們家老頭子常說,一個人如果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長。”老太婆說︰“他說的話好像總是很有道理。”

    那老頭子根本連一個字也沒有說,臉上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也許只因為他要說的話,都已被他老婆說出來了。

    “你們既然都不認得我,我也懶得再跟你們嚕嗦。”

    “兩位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就坐下來喝杯水酒。”南宮華忽然笑了笑︰“這里的主人很好客的。”

    “這種地方也配讓我老人家坐下來喝酒?”老太婆冷笑。

    “這個地方既然不配讓兩位坐下來喝酒,兩位為什麼要來?”凌虛問。

    “我們是來要人的。”

    “要人?”王一開說︰“要什麼人?”

    “一個姓李,叫李偉。”老太婆說︰“還有個姓謝的小丫頭。”

    一提這兩個人,她臉上忽然露出怒容。

    “只要你們把這兩個人交出來,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在這里多留片刻。”

    “兩位要找他們干什麼?”凌虛問。

    “也不想干什麼,只不過想要他們多活幾年。”她的眼楮里充滿了怨毒︰“我要讓他們連死都死不了。”

    “這里的丫頭不少,姓謝的想必也有幾個,李偉也認得。”水朝恩說。

    “他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水朝恩說。

    “我知道。”那個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老頭子忽然說。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老太婆問。

    “剛才。”

    “他在哪里?”

    “就在這里。”

    王一開忍不住問︰“你是說李偉就在這里?”

    老頭子慢慢的點點頭,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們怎麼沒有看見他?”王一開說。

    老關子已經閉上了嘴,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說他在這里,他就一定在這里。”

    老太婆說︰“我們家老頭子說的話,連一次都沒有錯過。”

    “這次他也不會錯?”南宮華問。

    “絕不會。”老太婆說。

    展飛嘆了口氣︰“你們若能把李偉從這里找出來,我就……”

    “你就怎麼樣?”

    “我就……”

    他的話還沒有話出口,凌虛忽然跳起來,掩住了他的嘴。

    “李偉,連這個人都看見你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老太婆冷笑。

    只听一個人冷笑說︰“就憑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來,那才是怪事。”

    李偉如果來了,當然也會被請上桌的。

    他明明沒有來,奇怪的是,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卻又明明是李偉的聲音。

    大家明明已經听見了他說話的聲音,卻又偏偏還是沒看見他的人。

    這水月樓雖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這水月樓里,就在這些人的眼前,這些人都不是瞎子,為什麼卻偏偏都沒有看見他。

    因為準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貴的七星堡主,居然會變成了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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