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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 -【流星·蝴蝶·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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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5:45 |倒序瀏覽 | x 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1-13 22:46 編輯

【作者簡介】:

    古龍(1938年6月7日-1985年9月21日本名熊耀華,台灣武俠小說家。祖籍江西南昌幼時曾住過漢口。1938年6月7日出生於香港(戶口登記1941年出生,另有1937年出生的說法)。台北市成功高中畢業、淡江英專(今淡江大學)夜間部英語科肄業。

    1985年9月21日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靜脈瘤大出血下午六時即撒手人寰,得年四十八歲(實歲四十七)。出殯時友人王羽、林清玄等人在他的棺材裡放了48瓶XO酒陪葬。喬奇為他寫了一副輓聯:「小李飛刀成絕響 人間不見楚留香」。

    如果說金庸是舊派武俠小說的改良者、總結者、集大成者,那麼古龍則是新派小說的締造者、開拓者、樹豐碑者。

    本名熊耀華的古龍賏賓賕賒,膈膊膇腐豪氣干雲,俠骨蓋世,才華驚天,浪漫過人。名作家倪匡說:「古龍熱愛朋友,酷嗜醇酒,迷戀美女,渴望快樂。他以豐盛無比的創作力,寫出超過了一百部精彩絕倫、風行天下的作品,開創武俠小說新路,是現代武俠小說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筆下所有英雄人物的綜合。」

    古龍的作品永不褪流行,以獨闢蹊徑的文字,寫石破天驚的故事。他與金庸、梁羽生被公認為當代武俠作家的三巨擘。

【內容簡介】:
流星的光芒雖短促,但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候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僕,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鮮艷的花還脆弱。
  可是牠永遠只活在春天裡。
  牠美麗,牠自由,牠飛翔。
牠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此較接近永恆。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在他手裹握著的劍上。
  但劍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會變得和流星一樣短促。
  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他就躺在這塊青石上。
  他狂賭,酗酒。
  他嫖,在他生命之中,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女人。
  他甚至殺人!
  但只要有流星出現,他都很少錯過,因為他總是躺在這裡等,只要能感覺到那種奪目
的光芒,那種輝煌的剌激,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樂。
  他不願為了任何錯過這種機會,因為他生命中很少有別的歡樂。
  他也曾想抓一顆流星,當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剩下的幻想已不多,幾乎
已完全沒有回想。
  對他這種人來說,幻想,不但可笑,而且是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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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7:00
第一回   殺手行動


     流星的光芒雖短促,但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燦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鮮艷的花還脆弱。

  可是它永遠是活在春天裡。

  它美麗,它自由,它飛翔。

  它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比較接近永恆。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在他手裡握著的劍上。

  但劍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會變得和流星一樣短促。

  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他就躺在這塊青石上。

  他狂賭,酗酒。

  他嫖,在他生命之中,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女人。

  他甚至殺人!

  但只要有流星出現,他都很少錯過,因為他總是躺在這裡等,只要能感覺到那種奪目的光芒,那種輝煌的刺激,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樂。

  他不願為了任何事錯過這種機會,因為他生命中很少有別的歡樂。

  他也曾想抓一顆流星,當然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剩下的幻想也不多,幾乎也完全沒有回想。

  對他這種人來說,幻想,不但可笑,而且是可恥。

  這也就是世界上最接近流星的地方。

  山下小木屋的燈光還亮著,有風吹過的時候,偶爾還會將木屋中的歡笑聲、碰杯聲,帶到山上來。

  那是他的木屋,他的酒,他的女人!

  但他卻寧可躺在這裡,寧可孤獨。

  天上流星的光芒已消失,青石旁的流水在嗚咽,狂歡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必須冷靜,徹底地冷靜下來。

  因為殺人前必須冷靜。

  他現在就要去殺人!

  他並不喜歡殺人。

  每當他的劍鋒刺人別人的心臟,鮮血沿著劍鋒滴下來的時候,他並不能享受那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刺激。

  他只覺得痛苦。

  但無論多深遽,多強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他非殺人不可。

  不殺人,他就得死!

  有時一個人活著並不是為了享受歡樂,而是為了忍受痛苦,因為活著也只是種責任,誰也不能逃避。

  他開始想起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洛陽,是個很大的城市。

  洛陽城裡有各種人,有英雄豪傑,有騷人墨客;有的豪富,有的貧窮;還有兩大幫派的幫主、三大門派的掌門人住在城裡。

  但無論誰的名聲都不如“金槍李”那麼響亮。無論誰的產業都沒有金槍李一半多,無論誰也無法抵擋金槍李的急風驟雨七七四十九槍。

  他第一次殺人,就是金槍李。

  金槍李的財富和名聲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所以他有很多仇人,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

  但卻從沒有一個人妄想來殺他,也沒有人敢。

  金槍李手下有四大金剛,十三太保。每個人的武功都可說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還有兩個身長八尺的力士為他扛著金槍。

  這些人經常寸步不離他左右。

  他自己身上穿著刀槍不入的金絲甲,別人非但無法要他的命,根本無法接近他的身。

  就算有人武功比他高,要殺他,也得先突破七道埋伏暗卡,進入他住的金槍堡去、打退圍擁在他四周的力士、四大金剛、十三太保,然後一槍刺人他的咽喉,絕不能刺在別的地方。這一槍絕不能有絲毫錯誤,絕不能慢半分。因為你絕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沒有人想去刺這一劍,沒有人辦得到。

  只有一個人能辦到,這人就是“他”,就是孟星魂。

  他先花了半個月的工夫將金槍李的生活環境、生活習慣、左右隨從,甚至連每天的一舉一動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他又花了一個月的工夫混入金槍堡,在大廚房裡做挑水的工人。

  然後,他再花半個月的工夫等待。

  什麼事都容易,等卻不容易,金槍李就像是一個冷淡而貞節的處女,永遠不給任何人一次侵犯他的機會,甚至,連洗澡上廁所的時候,他身旁都有人守護。

  可是,只要能等,機會遲早總會來的——處女總有做母親的時候。

  有一天,狂風驟起,吹落了金槍李頭上的高冠,緊貼在他身

  旁的四個人同時搶著去追。

  金槍李的目光也跟隨著被風吹走的帽子。

  在這一剎間,沒有人留意別的,因為這一剎那實在太短,沒有人能把握住這一剎那機會的。

  所以他們疏忽了,他們認為這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孟星魂就在這一剎那間衝了過來,斜劍一刺。

  只一刺!

  劍往金槍李左頸後的血管刺人,右頸前的喉管穿出!

  劍立刻拔出。

  鮮血激飛,霧一般的血珠四濺。

  血霧迷漫了每個人的眼睛,劍光驚飛了每個人的魂魄!

  血霧散的時候,孟星魂已到了十丈處。

  沒有人能形容他身法的速度,同時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

  據說金槍李人殮的時候,眼睛還是瞪著的,目中還是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他不信自己也會死! 

  他死也不信有人殺得了他。

  金槍李的死訊立刻震動了天下,但孟星魂的名字卻還是默默無聞。

  因為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有人發誓要找到這“凶手”,為金槍李報仇。

  有人發誓要找到這“救星”,跪下來吻他的腳,感激他為江湖除了一害。

  還有些一心想成名的少年劍客,也在找他,卻只不過是想和他鬥一鬥,比比看是誰的劍快。

  這些他全不在乎。

  殺了人後,他就一個人跑回那孤獨的小木屋,躲在屋角流著淚嘔吐。

  到現在,他雖已不再流淚,無淚可流,但每次殺了人後,每次看到劍鋒上的血漬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要一個人躲著偷偷嘔吐。

  殺人前,他是完全冷靜,絕對冷靜,極端冷靜的。

  可是殺人後,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須狂賭,酗酒,爛醉,去找最容易上手的那個最好看的女人,來將殺人的事忘卻。他很難忘卻,甚至根本無法忘卻。

  所以他只有繼續不停地狂賭,酗酒,繼續不停地找女人。

  直到他下一次殺人的時候。

  那時他就會一個人跑到山上,在流水旁的青石上躺著什麼事都不做,什麼事都不想。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他只是勉強地使自己冷靜下來,好去殺另一個人。

  這個人和他既不相識,也沒有恩怨,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個人的死活本來也和他全無關係。

  可是現在他必須去殺這個人。

  他殺他只因為高老大叫他這麼樣做。

  他第一次見到高老大的時候,才六歲。那時他已餓了三天。

  饑餓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來說,甚至比死更可怕,比“死”更不可忍受。

  他餓得倒在路上,幾乎連什麼都看不到了。

  六歲大的孩子就能感覺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但那時他的確已感覺到死——也許那時他死了反倒好些。

  他沒有死,是因為有雙手伸過來,給了他大半個饅頭。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饅頭。

  當他接著這塊饅頭的時候,眼淚就如春天的泉水般流了下來。淚水浸饅頭。他永遠不能忘記又苦又鹹的淚水就著冷饅頭咽下咽喉的滋味。

  他也永遠無法忘記高老大的手。

  現在,這雙手給他的不再是冷饅頭,而是白銀、黃金,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有時這隻手也會塞給他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個人名,一個地方,一個期限。

  這紙條是那個人的催命符!

  “蘇州,孫玉伯,四個月。” 

  四個月,這期限就表示孫玉伯在四個月內非死不可。

  自從他殺了金槍李之後,他從來沒有再花三個月的時間殺一個人。

  就算他殺點蒼派第七代掌門人天南劍客的時候,也只不過用了四十一天。

  這並不是因為他的劍更快,而是因為他的心更冷,手也更狠。

  他知道再也不必花三個月的工夫去殺人。

  高老大也知道。

  但現在,期限卻是四個月,這也說明了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要殺這個人是多麼困難,多麼艱苦。

  要殺這

  孫玉伯這名字孟星魂並不生疏,事實上,江湖中不知道孫玉伯這名字的人,簡直比佛教徒不知道如來佛的還少。

  在江湖中人的心目中,孫玉伯不但是如來佛,也是活閻羅。他善良的時候,可以在一個陌生的病孩子床邊說三天三夜故事,但他發怒的時候,也可以在三天中將祁連山的八大寨都夷為平地!

  這顯赫的名字,此刻在孟星魂心裡卻忽然變得毫無意義了,就好像是一個死人的名字。

  他甚至又可想像出劍鋒刺人孫玉伯心臟時的情況。他也能想像得到孫玉伯劍鋒刺人自己心臟的情況。不是孫玉伯死,就是他死。

  這其間已別無選擇的餘地,只不過無論是誰死,他都並不太在乎。

  東方漸漸現出曙色,天已亮了。

  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泉水上升起,又漸漸一縷縷隨風飄散,飄散到遠方,誰也不知飄散到什麼地方,飄散到消失為止。

  人生,有時豈非也正和煙霧一樣!

  孟星魂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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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7:29
小木屋就在山下的楓林旁,昏黃的燈光照著慘白的窗紙,偶爾還有零星的笑聲傳出來。屋子裡的人顯然不知道歡樂已隨著黑夜逝去,現實的痛苦已跟著曙色來了,還在醉夢中貪歡一晌。

  孟星魂推開門,站著,瞧著。

  屋子裡已只剩下四五個人,四五個幾乎完全赤裸著的人,有的沉醉,有的擁睡,有的卻只是在怔怔地凝視著酒樽旁的孤燈。

  看到盂星魂,沉醉的半醒、相擁的人分開,半裸著的女孩子嬌笑著奔過來,白生生的手臂似蛇一般纏住了他的脖子,溫暖的胸貼上他的胸膛。

  她們都很美麗,也都很年輕,所以她們還未感覺到出賣青春是件多麼可怕的事,還能笑得那麼甜,那麼開心!

  “你溜到那裡去了,害得我們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孟星魂冷冷地瞧著她們。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來的,為她們,他袋中的銀子已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還會躺在她們懷裡,像念書般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語。現在他卻只想說一個字。

  “滾!”

  “你叫她們滾?”

  軟榻上半躺著一個男人,亦裸的上身如同紫銅,衣服早已不知拋到哪裡去了,但身旁卻還留著一把刀。

  一把紫銅刀,刀身上泛著魚鱗般的光。他穿不穿衣服都無妨,但這柄刀若不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像是完全赤裸著的。

  孟星魂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你是誰?”這人笑了,道:“你醉了,連我是誰都忘了。我是你從三花樓請來的客人,我們本來是在那裡喝酒碰上的,你一定要請我來。”他忽然沉下了臉,道:“我來,是因為你這裡有女人,你怎麼能叫她們滾?”

  孟星魂道:“你也滾!”

  這人臉色變了,寬大粗糙的手握住了刀柄,怒道:“你說什麼?”

  孟星魂道:“滾!”

  刀光一閃,人躍起,厲聲喝道:“你就算醉糊塗了,就算是忘了我是誰,也不該忘了這把紫金魚鱗刀!”

  紫金魚鱗刀的確不是普通的刀,不但價值貴重,分量也極重,不是有身家的人用不起這種刀,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不會用這種刀,不是武功極高的人也用不了這種刀。

  江湖中只有三個人用這種刀。孟星魂並不想知道他是誰,只問他:“你用這柄刀殺過人?”

  這人道:“當然!”

  孟星魂道:“殺過多少人?”

  這人目中露出傲色,道:“二十個,也許還不止,誰記得這種事。”

  孟星魂凝視著他,身體裡仿佛有股憤怒的火焰自脊髓衝上大腦。

  他總覺得殺人是種極痛苦的事,他想不通世上怎會有人殺了人後還沾沾自喜,引以為榮。

  他痛恨這種人,正如他痛恨毒蛇。

  紫金刀慢慢地垂下,紫銅色的臉上帶著冷笑,道:“今天我卻不想殺人,何況我又喝了你的酒,用過你的女人……”

  他忽然發覺孟星魂已向他衝了過來,等他發覺了這件事時,一個冰冷堅硬的拳頭,已打上了他的臉。

  他只覺得天崩地裂般一擊,第二拳他根本沒有感覺到。

  甚至連疼痛和恐懼他都沒有感覺到。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覺得有陣冷風在吹著他的臉,就像是一根根尖針,一直吹人了他的骨骼,他的腦髓。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嘴,竟已變成了軟綿綿的一塊肉,沒有嘴脣,沒有牙齒,上面也沒有鼻子,鼻子已完全不見。

  這時他才感覺到恐懼。

  一種令人瘋狂崩潰的恐懼突然自心底進出,他失聲驚呼。

  別人遠遠聽到他的呼聲還以為是一隻被獵人刀鋒割斷喉管的野獸。

  木屋中已沒有別的人,樽中卻還有酒。孟星魂慢慢地躺下,把酒樽平放在胸膛上。

  酒慢慢地自樽中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人了他的嘴。

  辛辣的酒經過他的舌頭,流下咽喉,流入胸膛,與胸膛外的酒仿佛已融為一體,將他整個人都包圍住。

  他忽然覺得有種暈眩的感覺。

  平時,在殺人前,他總是保持著清醒,絕不沾酒。

  但這次卻不同。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去殺那個人,也不想去,在那個人的身旁,仿佛正有種不祥的陰影,在等著他。

  等著將他吞噬!

  第七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眼睛大亮了起來。

  世上喝酒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人喝了酒後,眼睛就會變得朦朦朧朧,充滿了血絲,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種。

  她卻是另一種。

  第九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已亮如明星。

  屋子裡有六七個人正在擲骰子,骰子擲中的聲音,脆如銀鈴。

  燈也是銀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燈光照著桌上精緻的瓷器,照著那紫檀木上鋪著大理石的桌子,照著那六七張流著汗的臉。

  她心裡覺得很滿意。

  這是她的屋子,屋子裡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而這屋子,只不過是她財產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這幾人不是家財萬貫的富商巨賈,就是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本來甚至連瞧都不會瞧她一眼,現在卻全都是她的朋友。

  她知道她只要開口,他們就會去為她做任何事,因為他們也同樣有求於她,她也隨時準備答應他們各種奇怪的要求。

  迎門坐著的一個留著短髭、穿著錦袍的中年人,就是魯東第一豪族秦家的第六代主人。

  有一天他帶著酒意說,他什麼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一整隻烤熟了的駱駝,第二天,他剛張開眼,就看到四條大漢抬著他的早點進來。

  他的早點就是一整隻烤熟的駱駝。

  在她這裡,你甚至可以提出比這更荒唐的要求,在她這裡你無論要什麼,都絕不會失望。

  但就在十幾年前,她還一無所有,連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只能讓一些無賴貪婪的眼睛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搜索。

  那時無論誰只要給她一套衣服,就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一切。

  現在她卻已幾乎擁有一切。

  她眼睛越亮的時候,酒意越濃。

  骰子聲不停地響,賭注越來越大,臉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看著他們的臉,她忽然覺得很可笑,這些平日道貌岸然的男人遇到賭和女人,就變成一群狗,一群豬,一群豬和狗的混種。

  她想吐。

  那邊有人在喊:“這次我坐莊,老闆娘要不要過來押一注?”

  她過去,隨隨便便押了張銀票。坐莊的人是個鏢局的鏢主,還開著幾家飯莊,平時總喜歡在她面前賣弄他那又粗又壯的身體,和手上那塊漢玉戒指,表示他不但有錢,還有人。

  她當然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

  莊家擲出的點子是“十一”,他笑了露出了滿嘴餓狗般的黃板牙。

  她隨隨便便地拈起骰子,一擲,擲了一個“四紅”。

  莊家雖然笑得已有點勉強,卻還在笑,可是當他看到她押下的銀票上寫著“五萬兩整”的時候,他的臉就變得比牙齒更黃更黑了。

  她笑了笑,道:“這是鬧著玩的,算不得認真,宋三爺身上若是不方便就學兩聲狗叫,讓大家樂一樂,這次賭的就算是狗叫。”

  為了五萬兩銀子,相信很多人都願意學狗叫。

  但她已輕輕推開門,悄悄溜了出去,她生怕自己會當場吐出來。

  曙色已臨,廣大的園林,在曙光中顯得更加神秘。

  她沿著小徑走,走出了這一片美麗的園林,就到了山腳下的木屋,推開門,就看到了半醉的孟星魂。

  她悄悄走過去,向他伸出了手……

  孟星魂並沒有睡著,也沒有醉,他只是不願意太清楚。

  聽到腳步聲,他張開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是雙極美麗的手,只不過略嫌太大了些,正顯示出這雙手的主人那種倔強的性格。

  現在看到這雙手的人,絕不會相信這雙手曾經在結了霜的地下挖過番薯,在幾十尺深的廢礦穴下挖過煤。

  她凝視著他,輕輕拿起了他胸膛上的酒樽,道:“你不該喝酒的。”

  她的聲音雖溫柔,卻帶著種命令的方式。

  她的確可以命令他。

  “高老大”並不是大哥,是大姐。他的生命就是這雙手給他的,在當時說來,那塊又冷又硬的饅頭實在比世上所有的黃金都珍貴。

  那時正是戰亂饑災最嚴重的時候,你隨時可以在路旁看到餓死的人。餓死人並不奇怪,能活下來才真是怪事。

  沒有家,沒有父母,什麼都沒有,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居然活了下去,不僅是怪事,而是奇跡。

  奇跡就是高老大造成的。

  她造了四個奇跡——有四個孩子跟著她,最小的才五歲,而她自己,也不過只是十三歲的孩子罷了。

  為了養活這四個孩子,為了養活她自己,她幾乎做過任何事情。

  她偷,她搶,她騙,她甚至出賣過自己。

  她十四歲的時候就被一個屠夫用兩斤肥肉換去了童貞,她始終沒有忘記那張壓在她臉上淌著口水的臉。

  十五年後,她找到那屠夫,將一柄三尺長的刀從他嘴裡刺了下去。

  初升的陽光溫柔地灑滿了窗紙。

  她走過去,拉起窗簾。她不喜歡陽光,因為在陽光下已可看到她眼角的皺紋。

  孟星魂忽然道:“你是來催我的?”

  高大姐笑了笑,道:“你從來用不著我催,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孟星魂道:“但這次……”

  高大姐道:“這次怎麼樣?”

  孟星魂道:“這次我不去行不行?”

  高大姐猝然轉身,盯著他,道:“為什麼?你怕孫玉伯?”

  孟星魂沒有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得先問自己:“我是不是怕?不是。”

  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那只是一種厭倦,一種已深入骨髓、滲透血液的厭倦,厭倦了殺人,厭倦了流血,厭倦了這種永遠見不到陽光的生活。

  這種生活豈非正如妓女一樣?

  他前面只有一條路,後面卻有條鞭子。過了很久,他才回答道:“我只是不想去。”

  高大姐美麗的笑容忽然凝結成冰,道:“不行,你非去不可。”

  她走得更近了些,又道:“你知道,石群在西北,小何人了京,暫時都回不來。何況,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才能對付孫玉伯。”

  孟星魂道:“葉翔呢?”

  高大姐冷笑道:“葉翔?他現在只能抱抱孩子。”

  孟星魂道:“他以前做過的。”

  高大姐道:“以前是以前。”

  她臉色漸漸和緩下來,柔聲道:“我已經給過他三次機會,我不能再讓他令我失望一次。” 

  孟星魂臉上沒有表情,一點表情也沒有,但他右邊的眼角卻在不停地跳動,每次他感覺到傷心和憤怒時,就會這樣。

  他和石群、小何、葉翔,都是被高大姐養大的孩子。葉翔本是他們中的領袖,他不但年紀最大,也最聰明,最堅強!

  但現在……

  高大姐嘆息了一聲,忽然在他身旁坐下,躺下,道:“不要跟我爭了,我已經累得很……”

  她的手慢慢地伸過去,握著了他的手,緩緩接著道:“我知道你也累得很,但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我們要活下去,就不能停下來。”

  活下去?誰能在乎活下去!

  但人生中總有些事是你不能不在乎的。

  孟星魂閉起眼睛,道:“你若一定要我去,我就去。”

  高大姐的手握得更緊,道:“我知道你絕不會令我失望。”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從他六歲開始,這雙手就常常握著他的手。她是他的朋友,他的長姐,也是他的母親。

  但現在,他忽然發覺了這隻手帶來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感。

  他張開眼,瞧著她的手,然後慢慢地從手上向上移動,終於看到了她的面龐,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但她的臉,卻是呆呆癡癡的。陽光已被厚厚的簾子隔在窗外,燈光也已熄滅。

  他忽然覺得她就像是個陌生人,一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也在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嘆息,道:“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他不是,他十三歲的時候已不再是個孩子。

  高大姐道:“我知道你找過很多女人呢!”

  孟星魂道:“很多。”

  高大姐道:“你有沒有喜歡過她們?”

  孟星魂道:“沒有。”

  高大姐道:“你若不喜歡她們,她們就無法令你滿足,一個人若永遠不能滿足就會覺得厭倦。”

  她笑了笑,笑得那麼溫柔,那麼嫵媚,道:“也許,你根本還不懂得女人,還不知道一個女人能給男人多麼大的鼓舞。”孟星魂沒有說話,他的喉頭上下移動。

  他看著她。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站了起來,姿態是那麼柔和優美。

  她的手放上衣紐,衣紐解開……

  忽然間,她就已完全赤裸,她的腰還很細,胸還很挺,腿依然修長而結實,皮膚依然像緞子般發光。

  她絕不像是個青春已逝去的女人。

  站在這熹微朦朧的晨光中,她看來依然像是個春天的女神。

  她在看著他。

  忽然間,他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衝動,連咽喉都似已堵塞,在這一瞬間,他已忘卻過去,忘卻將來,甚至連現在都已忘卻了。

  她慢慢地俯向他,聲音溫柔而遙遠,輕輕地道:“你若懂得女人,就不會再厭倦,我要教你懂得……”

  她的呼吸溫柔如春風,帶著種令人心醉的香甜。

  她也許已醉了,但酒已化作了香甜。

  雖然青春已逝去,但她依然是個不可抗拒的女人。

  孟星魂在秋日已帶著寒意的晨風中猛奔,就像是一隻中了箭的野獸。

  他奔跑的時候,眼淚突然流落。

  他想,他要,可是他不能接受,無論誰都不知道他想得多麼厲害,可是他不能接受。

  他第一次衝動是在十三歲的時候,那時他們還在流浪,有一天睡在別人的穀倉裡,是夏天,穀倉裡又悶又熱,半夜他被熱醒,無意中發現她正在角落裡用冷水在沖洗。

  月光從穀倉頂上的小窗照下來,照著她赤裸裸的、發著光的胴體,她的手在自己的胸膛上輕揉,咽喉裡發出一聲聲夢囈般的呻吟。

  然後她身子突然痙攣,整個人都似已虛脫。

  就在這時,他覺得自己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團火,他咬緊牙,閉起眼睛,汗水已濕透了衣服。

  自從那時開始,他每一次衝動的時候,都不由自主會想到她,想到她那隻在胸膛上輕揉的手,想到她那痙攣發抖的腿。

  每次事後他都會有種犯罪的感覺,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著根針,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針刺自己的腿。

  他年紀越大,腿上的針眼越多,直到他真正有了女人的時候。

  但他只要一閉起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將別的女人當作她。

  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確想,的確要,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從木屋中衝出來的時候,她臉上那種表情就如被人重重摑了一耳光,對一個女人來說,世界上簡直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他也知道她心裡的感覺,但卻非拒絕不可。

  她永遠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破壞她在他心目中的這種地位,因為這地位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林中的樹葉已開始凋落。

  他奔人樹林,停下,緊緊擁抱著面前的一棵樹,用粗糙的樹皮摩擦自己的臉,只覺得臉是濕的,卻不知是血還是淚?

  陽光已升起,林外的庭園美麗如畫。三千里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美麗的庭園,同時更不會找到比這裡更迷人的地方。

  各種不同的人,從各種不同的地方到這裡來,就像是蒼蠅見到了肉上的血,就算在這裡花光了最後一分銀子,也不會覺得冤枉。

  因為這裡是“快活林”。

  在這裡,你不但可以買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還可以買到連你自己都認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只要你夠慷慨,在這裡你甚至可以買到別人的命!

  這裡絕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也絕沒有不用錢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到這裡來,就得準備花錢。

  沒有人能例外,連孟星魂都不能例外。

  因為這裡的主人就是高寄萍高老大。將近二十年艱苦、貧窮的流浪生活,教會了她一件事:“親生子也不如手邊錢”。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錢更重要的。

  沒有人能說她不對。因為她從貧窮中得到的教訓,比刀割在自己的肉上還痛苦,還要真實。

  小橋旁的屋子裡,正有幾個人走出來,手撈著身旁少女的腰,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討論著方才的戰局。

  一場通宵達旦的豪賭,有時甚至比一場白刃相見的生死搏鬥更刺激,更令人疲倦。

  孟星魂認得最先走出來的一個人姓秦,是魯東最大世家的這一代主人,年紀已大得足夠做他身旁少女的祖父。

  但他身體還是保養得很好,精力還是很充沛,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到這裡來住一段日子。

  孟星魂忽然想:“要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是不是他?”

  要買人性命的代價當然很大,夠資格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以前孟星魂殺人的時候,從不想知道買主是誰,但這次,他忽然有了好奇心。

  姓秦的這一夜顯然頗有所獲,笑的聲音還很大,可是他的笑聲突然間停頓了,因為小橋上正有個人從那邊走了過去。

  這人的身材高大,很魁偉,穿著件淡青色的長袍,花白的頭髮輓了個髮髻,手裡叮噹作響,像是握著兩枚鐵膽。

  孟星魂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秦護花的臉。

  秦護花在武林中的地位並不低,已可與當代任何門派的掌門人分庭抗禮,但他看到了這個人,臉上的神色立刻變得很恭謹,閃身在橋畔躬身行禮。

  這人只點了點頭,隨意寒喧了兩句,就昂然走了過去。

  孟星魂真想過去看看這人是誰,但卻不能。

  在這裡,他只不過是個永遠不能見到天日的幽魂,既沒有名,也沒有姓,既不能去相識別人,也不能讓別人認得他。

  因為高老大認為根本就不能讓江湖中知道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他這一生就是為了殺人而活著,也必將為了殺人而死。

  他若想活得長些,就絕不能有情感,絕不能有朋友,也絕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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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8:01
第二回 梟雄之搏

  孟星魂忽然覺得連這棵樹都比他強些,這棵樹至少還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還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開樹,站直,樹上突然垂下了一隻手,手裡有酒一樽。

  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道:“這麼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趕快來喝一杯。” 

  孟星魂低著頭,接著酒樽。

  他用不著抬頭去看,也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就算他聽不出這已日漸嘶啞的聲音,也可以認得出這隻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無論握什麼都可以握得很緊,尤其是握劍的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將他掌中的劍擊落。

  但這隻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劍了。

  他手裡的劍已被他自己擊落。

  “葉翔殺人……永遠不會失手……”

  高老大一直對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對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現在,他卻仿佛連這隻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條很長很深的創口,那是他最後一次去殺人的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叫楊玉麟,並不能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葉翔殺過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比他厲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殺這個人,只不過是想恢復他的信心,因為他已失敗過兩次。

  誰知他這次又失敗了。

  楊玉麟幾乎一刀砍斷了他的手。

  從此以後,他沒有再去殺過人。從此以後,他沒有一天不喝得爛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皺起了眉。

  葉翔道:“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慣的,但無論多壞的酒,總比沒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還肯讓我喝這樣的酒,已經算很對得起我了,其實像我這樣的人,現在只配喝馬尿。”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葉翔已從樹上滑了下來,倚著樹幹,帶著微笑,瞧著孟星魂。

  孟星魂卻不去瞧他。

  以前見過他的人,誰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麼厲害。

  他本是個很英俊、很堅強的人,全身都帶著勁,帶著逼人的鋒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現在,刀已生鏽,他英俊的臉上的肌肉已漸漸松弛,漸漸下垂,眼睛已變得暗淡無光,肚子開始向外凸出,連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

  接過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葉翔忽然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我並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楊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後一次叫他去殺人的時候,已對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後面跟著去。

  從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葉翔又笑了笑,道:“其實那次我早就知道你會在後面跟著來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那次我根本就不應該去的。”

  葉翔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著你,知道她對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殺死楊玉麟。”

  葉翔又笑了,笑得很淒涼,道:“你錯了,那次我去殺雷老的時候,已知道以後永遠也沒法子殺人了。”

  那次去殺雷老三,就是他殺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隻不過是個放印子錢的惡霸,你平時最恨這種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為什麼居然下不了手?”

  葉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什麼事都不想去做,那種感覺你也許不會懂的。”

  “疲倦”這兩個字,就像是針。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過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說道:“我懂。”

  葉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殺過十一個人。”

  葉翔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誰都不知道。

  每次任務都是最大的秘密,永遠都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葉翔道:“我殺了三十個,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他的手在發抖,趕緊喝了口酒,閉著眼吞下去,才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接著道:“你將來一定也要殺這麼多的人,也許還要多些,因為你非殺不可,否則你會變成我這樣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種嘔吐的感覺。

  葉翔就是他的鏡子。

  他仿佛已從葉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葉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大多數人都在受著命運的擺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是這種人。”他暗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絲光亮,道:“但我也曾有過機會的。”

  孟星魂道:“你有過?”

  葉翔嘆了口氣,道:“有一次,我遇見過一個人,她願意不顧一切來幫助我,那時我若肯不顧一切跟她走,現在也許活得很好——就算死,也會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為什麼當時沒有那麼做呢?”

  葉翔的目光又暗淡下來,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縮,過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許因為我是個又愚蠢又混蛋、又膽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葉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樣呆。”

  他凝注著孟星魂,緩緩又道:“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永不再來。但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有這麼樣一次機會的,我求你,等機會來的時候,千萬莫要錯過。”

  他扭轉頭,因為他不願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淚光。

  他求孟星魂,也許並不是為了孟星魂,而是為了他自己。

  他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從孟星魂身上看到他生命的延續。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心裡的話不能對人說。

  他對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願為她死。

  葉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點了點頭。

  葉翔道:“這次你要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孫玉伯。”

  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葉翔面前,他沒有秘密。

  他發現葉翔的瞳孔又在收縮,過了很久,才問道:“是江南的孫玉伯?”

  孟星魂道:“你認得他?”

  葉翔道:“我見過。”

  孟星魂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翔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有人能說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孟星魂道:“什麼事?”

  葉翔道:“我絕不會去殺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葉翔道:“你知道什麼?”

  孟星魂目光凝注著遠方,一字字道:“我非殺他不可——”

  老天對他們的確太不公平,他們悲哀、憤怒,都無可奈何。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幸好他們除了老天外,還有老伯。

  老伯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老伯”的意思並不完全是“伯父”,這兩個字包含的意思還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徵著一種親切,一種尊嚴,一種信賴。

  他們知道自己無論遇到多麼大的困難,老伯都會為他們解決;無論受了多麼大的委屈,老伯都替他們出氣。

  他們尊敬他,信賴他,就好像兒子信賴自己的父親。

  他幫助他們,愛他們,對他們一無所求。

  但只要他開口,他們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方幼蘋回家的時候,已爛醉如泥。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他清醒的時候絕不會回來的。

  他本來有個溫暖的家,可是在七個月前,這個家忽然變成了地獄。

  僕人們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還沒有開始喝已開始嘔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兩銀子買來的波斯地氈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卻不願清醒。

  清醒的時候他會發瘋。

  他有錢,又有名,有錢有名的人,大多數都有個很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簡直美得令人無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們看到他妻子時眼睛裡帶著的那種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將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來。

  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男人看她,也喜歡看男人那種貪婪的表情。

  雖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卻知道她心裡也許正在想著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還沒有嫁給他以前,就已經和很多男人上過床。

  在他們洞房花燭的那天,他就已幾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小而玲瓏的嘴,他伸出去準備扼死她的手就會擁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淚。

  他永遠不知道她和多少別的男人上過床。

  他只知道一個。

  床上沒有人,她一定還在那個人的床上。

  方幼蘋衝人廳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門口地上躺了下來,繼續不停地喝,直到他聽見窗外衣袂帶風的聲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個很有名的女飛賊,輕功甚至比方幼蘋更有名。

  現在她當然用不著再去偷,但輕功還是給她很多方便,她隨時可以從窗子裡溜出去,去偷。

  現在她不再偷別的,只偷男人。

  燭已將殘,燭光卻還是明亮,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著他,眼睛裡帶著輕蔑不屑的表情望著他。

  她臉色蒼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個貞節的寡婦,無論誰也想不到她剛出去做過什麼事。

  方幼蘋道:“你出去幹什麼去了?”

  他明知道回答,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朱青目中的輕蔑之色更濃,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蘋道:“找誰?”

  朱青道:“當然是去找毛威。”

  毛威,城裡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財產比城裡一半人加起來的還多,毛威玩過的女人比別人看到的還多。

  十個人中,至少有六個人身上的衣服是從毛威綢緞莊買來的,吃的米也是從毛威米店裡買來的。

  你隨便走到哪裡,腳下踩著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隨便看到哪個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過的。

  在這裡,你無論做什麼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點關係。

  方幼蘋的臉在扭曲,道:“毛威,你……你又去找他幹什麼?”

  朱青道:“你想知道我去幹什麼,是不是?”

  她眸子裡忽然露出一種撩人的媚態,蒼白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暈,咬著嘴脣道:“他也喝酒,但卻不像你,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蘋突然跳起來,扼住了她的咽喉,嗄聲道:“我殺了你!”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你殺吧,你只有本事殺我,你若敢去殺他,我才佩服你。”

  方幼蘋不敢,就算喝醉時也不敢。

  他的手鬆開,手發抖,但看到她臉上那種輕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別打我的臉……”

  她尖叫,卻不恐懼。

  她還在笑。

  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卻勾住了他的脖子,拖著他一齊倒下,倒在她身上,讓他聞到她身上的芬芳。他還在打她柔軟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實在太輕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長的腿隨著笑而扭動,曳地長裙卷起,終於露出了她那雙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蘋牛一般喘息著。

  朱青的腿分開,浪笑著道:“來吧,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我雖然陪過了他,卻還是可以再陪你,陪你用不著費力。”

  方幼蘋突然崩潰,再也無能為力。

  他連試都已不能試,只有從她身上滾下來,滾到他方才嘔吐過的地方。

  他還想嘔吐,卻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來,輕攏鬢邊的亂發,一剎那間,她已又從浪婦變成了貴婦,冷冷地瞧著他,道:“我知道你一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萬莫要來吵我,因為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見他!”

  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回臥房,冷冷道:“除非你殺了他,否則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聽到房門關起上栓的聲音。

  他繼續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一想起這個人,他心情忽然平靜了,因為他知道他能替他解決一切。

  只有他,沒有別人。

  張老頭站在床頭,望著他美麗的女兒,眼淚不停地流。

  他是個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別人耕耘,收穫也是別人的,只有這惟一的女兒,才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現在他的珍寶已被人摧殘得幾乎不成人形。

  從昨天晚上回來,她就一直昏迷著,沒有醒過來。

  抱回來的時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帶著血,右眼被打腫,渾圓美麗的下顎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麼,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時候,還是那麼純真,那麼快樂,對人生還是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但她回來的時候,人生已變成了一場噩夢。

  在倒下去之前,她說出了兩個人的名字。

  兩個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親手掐斷他們的咽喉。

  他當然做不到。

  江風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貴賓,他們的父親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們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壯士,曾經赤手空拳殺死過白額虎。

  若是憑自己的力量,他永遠沒法子報復。

  但徐大堡主一向是個很公正的人,這次也一定會為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鐵青著臉瞪著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輓起,好像想親自扼死這兩個少年。

  江風和江平頭雖然垂得很低,極力在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但他們的眼睛裡並沒有畏懼之色,弟弟在瞧著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著塊血漬。

  這雙靴子是他剛從京城託人帶回來的,他覺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娘養的!”

  張老頭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忍耐著,他相信徐大堡主一定會給他們個公正的懲罰,讓他們以後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徐青松的聲音很嚴肅,道:“這件事是你們做的?說實話!”

  江風點頭,江平也跟著點頭。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你們竟會做出這種事,你父親對你們的教訓,難道你們全都忘了?我身為你們父親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訓教訓你們,你們服不服?”

  江風道:“服。”

  徐青松臉色忽然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道:

  “你們的行為雖可惡,總算還勇於認錯,沒有在我面前說謊,年輕人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救藥,而且幸好張姑娘所受的傷不算太嚴重……”

  張老頭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徐青松下面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她受的傷還不算太嚴重……”要怎樣才算嚴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毀在這兩個畜生手上,這創傷一生中永遠再也不會平復。這還不算嚴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問你們,以後還敢再做這種事不?”

  江風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知道這件事已將結束。

  江平搶著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你們初犯,又勇於認錯,這次我特別從輕發落,罰你們在這裡做七天苦工,每天三兩工錢,全都算張姑娘受傷的費用。”

  他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但下次你們若敢再犯,我就絕不容情了。”

  張老頭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了。

  每天三兩銀子,七天二十一兩。二十一兩銀子在江家兄弟說來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卻買到了他女兒一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著頭往外走,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帶著勝利的表情。

  張老頭一生艱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打擊,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習慣了別人的侮辱,學會了默默忍受。

  可是現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盡全身力氣衝過去,抓住了江風的衣襟,捶著他的胸膛,大聲嘶喊道:“我也有二十一兩銀子,帶你的姐姐,帶你妹妹來,我也要……”

  江風冷冷地瞧著他,沒有動,沒有還手。

  張老頭的拳頭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蜒在撼搖石柱。

  兩個家丁已過來拉住張老頭的手,將他整個人懸空架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終生都在受著別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沉著臉,道:“若不是你女兒招蜂引蝶,他們兄弟也不敢做這種事,否則他們為什麼沒有對別的女孩子這麼做,這堡裡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兒一個。”

  他揮了揮手,厲聲道:“快回去教訓你自己的女兒,少在這裡發瘋!”

  一陣苦水,湧上了張老頭的咽喉,他想吐,卻又吐不出。

  他拿起繩子,套上了屋頂。

  他恨自己沒有用,恨自己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尋求公正的報復,只有眼睜睜瞧她受畜生的摧殘。他情願不惜犧牲一切來保護他的女兒,但他卻完全無能為力。

  “這麼樣活著,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繩上打了個結,將脖子伸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幾個南瓜和一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會將田裡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來,去送給一個人,表示他對這人的愛和尊敬。

  “老伯。”他想起了這個人,心裡的苦水突然消失,因為他相信這個人一定會為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這一生中惟一可以信賴的人。

  只有他,沒有別人。

  “七勇士”是七個年輕、勇敢、充滿了活力的人!只不過他們對“勇敢”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能全部了解。

  他們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

  他們認為這就是勇敢,卻不知道這種勇敢是多麼愚蠢!“七勇士”的大哥叫鐵成剛!

  鐵成剛和他們六個兄弟都不一樣,只有他不是孤兒,但他卻喜歡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獵的天氣。

  這一天鐵成剛帶著他的六個兄弟到東山去打獵,剛打了兩隻鹿、一隻山貓和幾隻兔子,忽然發現後山起了火,火頭很高。段四爺的“萬景山莊”就在後山。

  段四爺是鐵成剛的舅父。

  他們趕到後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萬景山莊。

  火勢很猛烈,卻沒有人救火,萬景山莊上上下下七八十個人到哪裡去了。

  他們衝進去,就知道了答案。

  萬景山莊連男帶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變成了七十九具死屍!

  段四爺常用的梨花銀槍已斷成兩截,槍頭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槍桿並不在他手裡。

  他雙手緊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條條死蛇。

  是什麼東西能讓他握得這麼緊?連死都不肯鬆手。

  沒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遠再無機會說出,他死不瞑目。

  鐵成剛望著這張已扭曲變形的臉,望著這雙已因憤怒驚恐而凸出的眼

  珠,只覺得心在絞痛,胃在收縮。

  他蹲下來,將他舅父的眼皮輕輕合起,然後再去扳他的手,卻扳不開。

  他的手抓得太緊,他的血液已凝結,骨骼已硬化。

  火勢卻已逼近,烈火已將鐵成剛青白的臉烤成赤紅色,頭髮也已發出了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說。”

  鐵成剛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兩隻手,藏在懷裡,他的兄弟又在奇怪:“你就算想看他手裡抓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不連他的屍體一齊抬出去?”

  鐵成剛搖搖頭,道:“火葬很好。”

  他對自己的兄弟從無隱瞞,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將心裡的感覺說出來。

  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知道今天非但絕對無法將這裡的屍體帶走,

  連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帶走都很成問題。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著他,道:“這裡咱們就不管了麼?”

  鐵成剛牙咬緊,道:“怎麼管?”

  兄弟們道:“我們至少也該先查出是誰下的毒手?”

  鐵成剛沒有說話,他已看到三個人出現。

  三個穿著藍布袍的道人,杏黃色的劍穗在背後飛揚,花白的鬍鬚也在風中飛揚,就像是三個久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三個人當然絕不會是凶手。

  鐵成剛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卻都現出了喜色。

  “黃山三友來了,只要這三位前輩來了,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

  一石,一雲,一泉,就是黃山三友。

  他們雖然是出家人,但卻沒有出世,江湖中誰都知道他們不但劍法極高,而且為人極公正,很多學劍的年輕人都將他們當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禮。

  一石、一雲、一泉的臉色卻沉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黃山的陰霾。

  一泉道長忽然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一雲道長沉著臉,道:“我知道你們一向胡做非為,卻還是想不到你們竟敢做出這種事。”

  一石道長向來很少說話。

  他沉默得的確就像是塊石頭,卻比石頭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個人面都變了顏色,並不是恐懼,而是吃驚。

  “我們做了什麼事?……這件事,不是我們做的。”

  一泉現出怒容,道:“還敢說謊?”

  一雲厲聲道:“不是你們做的,是誰做的?你們刀上的血還沒有擦乾淨!”

  刀上的是獸血,不是人血,以黃山三友那樣銳利的目光怎會看不出來?

  大家更加吃驚,但鐵成剛卻反而變得很平靜。

  因為他已看出這件事的關鍵,已知道這件事絕沒有任何人再能為他們辯白,他不願含冤而死,更不願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須冷靜。

  一泉道:“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鐵成剛忽然道:“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一泉道:“你要我放了他們?”

  鐵成剛道:“只要你放了他們,我一個字都不說,我保證!”

  一石的瞳孔也收縮,道:“一個都不能放走,殺!”

  他的劍比聲音更快!

  劍光一閃,已有一勇士慘呼著倒下去。

  七勇士並不像其他別的那些結拜兄弟,他們並非因利害而結合,並非酒肉之友,他們之間的確有情感,有義氣。其中一個人死了,別的人立刻全都紅了眼。

  雖然他們自己也明知絕不是黃山三友的對手,可是他們不怕死,什麼都不怕,他們只不過是群血氣方剛的孩子,既不能了解生存的可貴,也不能了解死的恐懼。

  鐵成剛長大了。

  他忽然轉身,衝入了火焰。

  他臨陣脫逃,並不是怕死,只是不願意這麼樣不明不白的死。

  他知道這一死,七勇士就變成了洗劫“萬景山莊”的凶手,臭名就永遠也無法洗刷,那真凶永遠可以逍遙法外。

  他也知道黃山三友絕不會讓他逃走,所以他衝入了火焰。

  一石厲聲道:“不能讓他走,殺!這五個我一人對付就已足夠。”

  他劍光閃動縱橫,劍鋒劃過處必有鮮血隨著激出。

  一泉和一雲也已衝人了火焰,火勢雖已接近尾聲,卻還是很猛烈。

  他們花白的鬍鬚上已沾著火星,雖仗著劍光護體,身上還是有些地方已被燃著,發出了焦臭味。

  黃山三友的生活一向如閒雲野鶴,黃山三友的風姿一向如世外神仙,從來也沒有如此狼狽過。

  但這次,他們卻已不顧一切。

  他們為什麼要將鐵成剛的性命看成如此重要?

  一泉道:“鐵成剛,你可聽到了你兄弟的慘呼聲?你競不管他們?你這樣算什麼朋友?”

  沒有回應,只有火焰燃燒著木頭“必剝”作響。

  一雲已無法忍受,道:“咱們還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鐵成剛的確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場,就逃不出黃山三友的利鋒。他若留在火場,就得被燒死。

  火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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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8:43
黃山三友開始清點火場,所有的屍身都已被燒焦。

  一石道:“屍身多少?”

  一泉道:“八十五。”

  一石的臉沉下來,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鐵成剛還沒有死。”

  一泉點點頭,道:“他還沒有死。”

  一石道:“他不能不死!”

  一泉又點了點頭,重新開始搜索。

  他們終於在瓦礫間找到了一條地道。

  一泉的臉色更難看,道:“他只怕已經由這地道中逃了出去。”

  一雲道:“他是段老四的親戚,當然到這裡來過,所以知道這條地道。”一石道:“追!”

  一泉道:“當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讓他逃掉。”

  鐵成剛伏在黑暗的荊棘叢中,動也不動。

  雖然他全身已被刺傷,傷處還在流血;雖然他也有兩三天水米未進,已餓得眼睛發花,渴得嘴脣破裂。

  但他連動都不敢動。

  因為他知道有人正在外面追捕搜索,“虎林大俠”趙雄幾乎已讓他門下所有的弟子全部出動。

  趙雄本是他父親的好朋友。

  鐵成剛逃進這裡來,本想求他保護,求他主持公道。

  但趙雄卻寧可相信黃山三友的話,若不是他已經發覺趙雄神色不對,此刻只怕早已死在黃山三友的劍下。

  若連趙雄都不相信他,還有誰能?

  江湖中還有什麼人願意為了保護他,而去得罪黃山三友。

  鐵成剛的臉伏在泥土上,淚浸濕了泥土。

  他有淚本不輕流,寧死也不願流淚,但現在卻已傷心得幾乎完全絕望。

  那兩隻已乾癟的手還在他懷裡,手裡握著的就是證據。

  但他卻不能將這證據拿出來給別人看。因為他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別人會將這隻手拿去討好黃山三友,會將這證據湮沒,他就更死無葬身之地了!晚風中傳來野狗的悲吠。

  鐵成剛現在就像是條野狗一樣,悲苦、無助、寒冷、饑餓。

  他甚至連野狗都不如。

  他翻了個身,天上已有星光升起,星光還是和以前同樣燦爛美麗。

  星光總是會替人帶來希望。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老伯。”

  這世上假如還有惟一一個他能信賴的人,這人就是老伯。

  只有他沒有別人。

  這本是個美麗的地方,風光明媚,綠草如茵,躺在這裡,可以看到青翠的山,飄動的雲,也可以看到白雲下,青山上那座美麗的城堡。

  那是座古城,早已荒廢,十幾年前萬鵬王才將它修飾一新。

  所以這古城就作了“十二飛鵬幫”的總舵,總舵主“萬鵬王”就住在城裡,武林中絕沒有人敢隨意來侵犯這裡的一草一木。

  現在花已凋謝,草已枯黃。

  但他們並不在乎。

  只要他們能在一起,他們什麼都不在乎。

  是花開也好,花落也好,是春天也好,秋天也好,他們只要能在一起,就會覺得心滿意足。

  他們還年輕,相愛著。

  他才十八歲,他比她大不多。

  喘息停止,激情已升華。

  他躺在她懷抱裡,覺得風是如此溫柔,雨也是如此溫柔。

  她臉上帶著滿足的笑靨,對生命的美好衷心感激。可是當她看到山上那莊嚴的城堡時,她笑容立刻消失,目中立刻充滿了痛苦。

  過了很久,她終於幽幽地嘆了一聲,說道:“小武,你本不該這麼喜歡我的,也不應該對我這麼好。”

  小武的手輕撫著她柔滑的肩道:“為什麼?”

  “因為我不配。”

  她眨了眨眼,淚已將流,慢慢地接著道:“你知道,我只不過是人家的一個小丫頭,我全身上下都是人家的,人家要我死,我就不能活。”

  小武的輕撫變成了擁抱,柔聲道:“黛黛,千萬莫要再說這種話,只要你的心是我的,我的心是你的,我們什麼都不必怕。”

  他抱得那麼緊,抱得她心都已溶化。

  但她的淚還是忍不住流落,黯然道:“我不怕別的,只擔心我們的事有一天被人家發現了。”

  想到那一天,她心裡就升出一種不能形容的恐懼,因為她曾經看到過她主人發怒的臉孔。

  她的主人就是萬鵬王。

  萬鵬王發怒的時候,沒有人能勸阻。

  她翻身,緊擁著他,道:“老爺子是絕不會讓我跟你在一起的,你總該知道他對下人是多麼嚴,他若知道這件事……”

  他忽然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了。

  但他的嘴脣也冰冷,身子也在顫抖,道:“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拆散我們,絕不會……”

  他停住嘴,因為他感覺到黛黛柔軟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轉身抬起頭,就看到萬鵬王。

  在很多人眼中,萬鵬王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若真的有神,那麼萬鵬王的身材也許比真神還要高大,相貌也許比真神還要威嚴,雖然他是一手擊發不出雷電,卻能令風雲變色。小武並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非但能文,而且武功不弱。

  但是當萬鵬王的巨掌揮出時,他根本無法招架,無法閃避。

  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暈暈迷迷中,他聽到黛黛的驚呼啼哭,也聽到萬鵬王懾人的語聲。

  “我知道你是‘鎮武鏢局’武老刀的兒子,看在他曾經替我做過事的份兒上,今天饒你不死,但你下次要是還敢再到這裡,我將你五馬分屍!”

  萬鵬王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懷疑不信。他若說要將你五馬分屍,就絕不會用別的法子殺你,也不會只用四匹馬。

  “抬他回去,告訴武老刀,他若是想要他的兒子,就不要放他出門!”

  武老刀從此不敢放他的兒子出門,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但他又怎忍看著他這惟一的兒子日漸憔悴,日漸消瘦?

  他去求過情,求萬鵬王將黛黛嫁給他的兒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萬鵬王拒絕別人只拒絕一次,因為絕沒有人敢第二次再去求他。

  別人秋收的時候,小武的生命已將結束。

  他不吃不喝不睡,甚至連醒都不醒,終日只是暈暈迷迷的,呼喚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他的呼聲聽得武老刀心都碎了。

  他願意犧牲一切來救他的兒子,卻完全無能為力。

  他只有看著他的兒子死!

  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一個人的帖子,這是他從小就認得的朋友,他們的年紀相差無幾,但他對這人的稱呼卻是:“老伯。”

  這兩個字,已足夠說明白他對這人是多麼的尊敬。

  他只恨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想到這個人,世上只有這個人才是他兒子的救星。

  只有他,沒有別人。

  “老伯”就是孫玉伯。

  沒有人真正知道孫玉伯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究竟能做什麼事?

  但無論誰有了困難——有了不能解決的困難時,都會去求他幫助。

  他從不託詞推諉,也絕不空口許諾,只要他答應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邊,因為他絕不會令你失望。

  你不必給他任何報酬,甚至於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無論你多麼孤苦窮困,他都會將你的問題放在心上,想辦法為你解決。

  因為他喜歡成全別人,喜歡公正。他憎惡一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豐收的農人,憎惡蝗蟲急於除害一樣。

  他雖然不望報酬,但報酬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他。

  他的報酬就是別人對他的友愛和尊敬,就是“老伯”這稱呼。

  他喜歡這稱呼,而且引以為榮。

  除了喜歡幫助人之外,老伯還喜歡鮮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在不同的季節中,這裡總有不同的花盛開,他總是住在花開得最盛的那個地方。

  現在開得最艷的就是菊花。

  所以老伯就在菊花園裡接待他的賓客。

  客人們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湧來,有的帶著極豐盛的賀禮,有的只帶一張嘴和一片真誠的賀意。

  老伯對他們都一視同仁,無論你是貧,是富,是尊貴,是卑賤,只要你來,就是他的客人。

  他絕不會對任何人冷落。

  尤其今天,他的笑容看來更和藹可親,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站在菊花園外迎接著賀客。

  孫玉伯其實並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卻都認為他是自己所見到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帶著笑容,但卻沒有減少他的威嚴,無論誰都不會對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對他比對自己的父親還尊敬。

  惟一敢在他面前出言頂撞的,就是他的兒子孫劍。

  孫劍的名字本來是孫劍如,但他覺得這“如”字有點女人氣,所以就自己將“如”字去掉。

  他不願自己身上沾著一星一點女人氣。

  孫劍的確是個男子漢,就像他父親一樣,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滿了勁力,永遠都不會消耗完的勁力。

  他也和他父親一樣慷慨好義,就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別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別人對他卻和對他父親不同。

  因為他性如烈火,隨時都可能翻臉發作,暴躁的脾氣非但時常令他判斷錯誤,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別人並不是不願接近他,而是對他總存有一種畏懼之心。

  女人卻例外。

  女人雖也怕他,卻無法抗拒他那種強烈的吸引力,很多女人只要被他看過一眼,就會情不自禁地向他獻身。

  現在孫劍也站在菊花園外,陪著他父親迎接著賓客,他神情顯得有點不耐煩,因為他已在這裡站了很久。

  幸好這時已到了晚宴的時候,該來的人大多已來了。

  賓客中有許多陌生人,其中有一個是衣衫樸素、面容冷漠的少年。

  他帶來了一份既不算輕、也不算太重的賀禮。

  孫家父子卻不認得他,這沒關係,老伯喜歡朋友,他這裡的門戶就是為陌生人開著,只要來他就歡迎。

  何況這陌生的少年,又不討厭,孫家父子都覺得他順眼,孫劍甚至還願意和他交個朋友。

  所以特地瞧了瞧禮單上寫著的名字——“陳志明”。

  很平凡的名字。

  孫玉伯忽然問道:“你聽過陳志明這名字沒有?”

  孫劍道:“沒有。”

  孫玉伯皺了皺眉,道:“這兩年你常到外面去走動,怎麼會沒聽過這名字?”

  孫劍道:“他絕不是著名的人!”

  孫玉伯道:“奇怪,像這麼樣一個年輕人,怎麼會是無名之輩?”

  孫劍道:“也許他運氣不好。”

  孫玉伯沉吟著,道:“等會你去問問律香川,也許他知道。”

  孫劍道:“好。”

  他雖然答應了,卻沒有去問。因為來的客人越來越多,他們很快就將這件事忘記了。

  就算孫劍沒有忘記,也未必去問。

  他不喜歡律香川,他認為律香川有點像是女人。

  但他若知道這少年是誰,是為什麼來的,情況也許就完全不同,那麼有很多可歌可泣,令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的事,以後也許就不會發生。

  這陌生的少年真名字並不叫“陳志明”。

  他是來殺人的,殺的就是孫玉伯。

  他真正的名字是:孟星魂!

  孫劍若是問過了律香川,律香川一定就會去將這陌生少年的來歷調查清楚,不調查出結果來,他絕不會放手。

  律香川並不像女人,他比女人更仔細,更小心,更謹慎。

  他和孫劍恰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們的外貌也完全不同。

  孫劍相貌堂堂,濃眉大眼,身上的皮膚已曬成了紫銅色他眼睛瞪著你的時候,你絕不會去看別人,也沒法子再去看別人。

  律香川卻是個臉色蒼白、文質彬彬的人,所以別人往往會低估了他的力量,認為他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這種錯誤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律香川不但是孫玉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武林中三個最精於暗器的人之一,尤其是屬於機簧一類的暗器,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從來不用兵器,他不必。

  一個全身都是暗器,隨時隨地,無論在任何角度都能發出暗器的人,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孫玉伯看到籃子裡的瓜和葡萄,就知道張老頭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張老頭都不會忘記將田裡最大的瓜果送來。

  他一年辛勞,難得有空閒,更難得有享受,只有到這裡來的時候,他才能真正放鬆自己,享受到他在別的地方從未享受過的美食和歡樂。

  所以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滿懷興奮,但這次一見到孫玉伯,他就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孫玉伯將他帶進書房,遞給他一筒煙和一杯酒,先要他設法平靜下來。

  書房是老伯的禁地,在這裡無論說什麼都不必怕別人聽到,他將張老頭帶來這裡。

  因為他知道他的老朋友必定有許多痛苦要敘說。

  他也知道一個人要向朋友訴說痛苦、要求幫助是多麼困難。

  張老頭終於說出那段可怕的遭遇,聽完了之後,他臉色也已發青。

  雖然他並沒有答應要做什麼,但是張老頭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做得完全公正,一定會讓那兩個畜生得到應得的教訓!武老刀離開書房的時候,心情也和張老頭一樣,滿懷欣慰和感激。

  方幼蘋也是如此,無論誰來到這裡,都不會失望。

  然後是幾個來借錢的人,等他們都滿意走了後,律香川才走進書房,他知道老伯這時候必定對他有所吩咐。

  孫玉伯的命令一向很簡短。

  “叫幾個人三天后去徐家堡,不必要江家兄弟的命,但至少要他們月之內起不了床。”

  律香川沉吟了半晌,道:“讓文虎和文豹去好不好?他們對這種事有經驗。”

  孫玉伯點一點頭,說道:“毛威便要孫劍去對付。”

  律香川笑了,他知道老伯的意思。

  老伯要孫劍去對付一個人,就等於宣判了那人的末日。

  孫玉伯又道:“但‘十二飛鵬幫’那裡,卻要你自己去一趟,萬鵬王是個很難惹的人,我希望你去的時候能把那小姑娘也一起帶走。”

  他只發令,不解釋。他只要你去做那件事,而且一定要做成功,你無論怎麼樣去做,那是你自己的事。

  律香川當然知道任務是多麼艱難,但面上卻絲毫沒有露出難色,任何人都知道他願意為老伯去做任何事。

  老伯將最困難的事留給他做,這就表示看得起他。

  想到這一點,他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老伯仿佛已看到了他的心,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個好孩子,我希望你也是我的兒子。”

  律香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心裡的激動,道:“韓棠來了,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要親自向你老人家道別。”

  聽到“韓棠”這名字,老伯的臉突然沉了下來,道:“他不該來的!”

  律香川沒有說話,也無法說什麼,就連他都不知道韓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和老伯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很少見到韓棠,但只要一見到這個人,他心裡就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韓棠並不野蠻,並不凶惡,只不過眉目間仿佛總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冷漠之意,無論誰都沒法子和他親近。

  他自然也不願和任何人親近,隨便在什麼地方,他都是站得遠遠的,若有人走近他七尺之內,他立刻就會走得更遠些。

  除了在老伯的面前,也從來沒有人見他開過口。

  甚至在老伯面前他都很少開口,他好像只會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思。

  律香川看得出他對老伯並沒有友愛,只有尊敬,每個人都是老伯的朋

  只有他不是。

  他仿佛是老伯的奴隸。

  孫玉伯沉默了很久,終於嘆了口氣,道:“他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韓棠一走進書房,就跪了下來,吻了吻老伯的腳。

  這種禮節不但太過分,而且很可笑。

  但韓棠做了出來,卻沒有人會覺得可笑,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令人覺得可笑。

  因為他只要去做一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種無法形容的真誠不但令人感動,往往會令人覺得非常可怕。

  孫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禮節,並沒有謙虛推辭,這也是很少見的事。老伯從來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叩拜,律香川一直不懂他對韓棠為何例外。

  老伯道:“這一向你還好?”

  韓棠道:“好。”

  老伯道:“還沒有女人?”

  韓棠道:“沒有。”

  老伯道:“你應該找個女人的韓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樣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韓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發瘋。”老伯又笑了,道:“你看到了小方?”

  韓棠道:“他沒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仿佛表示讚許。

  韓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認得。”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冷漠的眼睛裡才有了一點表情,那是種帶三分譏誚、七分蕭索的表情。

  律香川從未在別人眼中看到過這種表情。

  老伯道:“你可以走了,明年你不來也無妨,我知道你的心意。”

  韓棠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明年我還要來,每年我只出來一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這人的痛苦,但卻無法相助,也不願相助。

  這一點他深深引為自疚,他不願見到韓棠,也正是這緣故。

  韓棠已轉過身,慢慢地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裡沒有人,你若願意留下來喝杯酒,我陪你。”韓棠搖搖頭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發覺老伯在盯著他,目光仿佛很嚴厲。

  老伯對他很少這麼嚴厲,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卻不知做錯了什麼。

  近來他已很少做錯任何事。

  老伯忽然道:“你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伯道:“能同情別人,是件好事,你可以同情任何人

  律香川想問:為什麼?卻不敢問。

  卻不能同情他。”

  老伯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你若同情他,他就會發瘋。”律香川不懂。

  老伯嘆了口氣,道:“他本來早就該發瘋了的,甚至早就該死了,—直到現在他還能好好地活著,就因為他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他不好。”

  律香川還是聽不懂,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前做過什麼事?”

  老伯臉色又沉了下來,道:“你不必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有很多事你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長長嘆了一聲,道人做過,以後只怕也沒有人能做但我不妨告訴你,他做過的事以前絕沒有

  律香川垂著頭,正想退出,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聲,還有人在驚呼,屋內後花園闖來了個怪物。

  闖入花園來的不是怪物,是鐵成剛,只不過他看來的確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他頭髮大半都已被燒焦,臉也被燒得變了形,一雙眼睛,赤紅如血,嘴脣乾裂得就像是久旱的泥土。

  他闖進來的時候,正如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咽喉裡發出一聲喘息與嘶喊,幾乎沒有人能聽出他呼喊的是誰。

  他喊的是:“老伯。”

  那時孫劍正在和“四方鏢局”胡總鏢頭帶來的一個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只知道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個好東西,而且一直在對他暗送秋波。

  對這種女人的誘惑,他從不拒絕,這女人的誘惑簡直是種侮辱,正在想用個什麼方法將她帶到沒人的地方。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鐵成剛。

  他已認得鐵成剛很久,但現在卻幾乎完全不認得這個人了。直到他衝過去,扶起他,才失聲驚呼道:“是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揮手,要酒。酒灌下鐵成剛的咽喉後,他喘息才靜了些,卻還是說不出話。

  孫劍看出了他日中的恐懼之色,道:“不用怕,到了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怕了,誰都不用怕了,在這裡絕沒有人敢碰你一根毫毛!”

  這句話剛說完,他就聽見有人淡淡道:“這句話你不該說的。”

  說話的人是一泉道人,黃山三友已追來了。

  孫劍道:“不行!”

  一泉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殺人的凶手,而且殺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孫劍沉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傷,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會到這裡來,所以誰都休想將他帶走。”

  一泉沉著臉,冷冷道:“找你的父親來,我們要跟他說話。”

  孫劍額上青筋凸起,道:“我父親說的話也一樣,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從這裡帶走我們的朋友!”

  一泉怒道:“好大膽,你父親也不敢對我們如此無禮!”

  突聽一人道:“你錯了,他的無禮是遺傳,他父親也許比他更無禮。”

  說話的人語聲雖平靜,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威嚴。

  一泉道:“你怎知……”

  孫玉伯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他父親。”

  一泉怔了怔,他只聽說過“老伯”的名字,並沒有見過。

  一雲道:“孫施主與貧道等素不相識,所以才會如此說話。”

  孫玉伯道:“無論你們是誰,我說的話,都一樣。”

  一泉變色道:“久聞孫玉伯做事素來公道,今日怎會包庇凶手?”

  孫玉伯道:“就算他是凶手,也得等他傷好了再說,何況誰也不能證明他是凶手。”

  一雲道:“我們親眼所見,難道會假?”

  孫玉伯道:“你們親眼所見,我並未見到,我只知他若是凶手,就絕不敢到這裡來!”

  沒有人敢欺騙老伯。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墳墓。

  一雲大叫道:“你連黃山三友的話,都不信?”

  孫玉伯道:“黃山三友是人,鐵成剛也是人,在這裡無論誰都一樣有權說話,我要聽聽他說的。”

  鐵成剛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他們才是凶手,我有證據,他們知道我有證據,所以才一定要殺我滅口!”

  孫玉伯道:“證據在哪裡?”

  鐵成剛掙扎著從懷中取出一雙手,一雙已乾癟了的手。

  看到雙手,黃山三友面上全都變了顏色。一石忽然尖聲道:“殺人者死,用不著再說,殺!”

  他的劍一向比聲音快,劍光一閃,已刺向孫玉伯的咽喉。

  一泉和一雲的劍也不慢,他們劍鋒找的是鐵成剛和孫劍。

  老伯沒有動,連手指都沒有動。

  別的人臉上已露出驚怒之色,幾乎每個人都想衝過來。

  用不著他們衝過來,根本用不著。

  一石的劍剛刺出,就跌落在地上。

  他握劍的手臂上已釘滿了暗器,三四十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只有一點相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速度。

  一石甚至沒有看到這些暗器是從哪裡來的,只看到一直站在孫玉伯身後的一個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仿佛抬了抬手。

  暗器忽然間就已刺人了他的手臂。

  他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到,因為他這條手臂忽然間就完全麻木。

  孫劍的人似已變成為怒獅,向一泉撲了過去,就好像不知道一泉的手裡握著劍,不知道劍是可以殺人的。

  他怒氣發作的時候,前面就算有千軍萬馬,他也敢赤拳撲過去。

  一泉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麼樣的人,一驚,手裡的劍已被一隻手抓住。一只有血有肉的手。

  “格”的一聲,這柄百煉精鋼鑄成的劍,已斷成兩截。

  孫劍的手上也在流血。

  流血他不在乎,只要將對方打倒,他什麼都不在乎!連旁邊的一雲,都被嚇呆了,手裡的劍慢了一慢。

  這種人手裡的劍當然不會太慢,就在這剎那間,不知從哪裡衝過一人誰也沒有看清他長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看到他穿著一身暗灰色的但每個人都聽到他說了一句話,九個字:“誰對老伯無禮,誰就死!”

  說九個字並不要很長的時候,但這九個字說完,黃山三友就變成了三具死屍,三個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間斷氣的。

  就在這人衝出來的那一剎!

  他衝過來的時候,左手的匕首已刺人了泉的脅下。

  匕首一刺人,手立刻鬆開。

  一泉的慘呼還未發出,這隻手已揮拳反擊在一石的臉上。

  他拳頭擊碎一石的鼻子的時候,也就是他右手抓住一雲腰帶的時候。

  一雲大驚揮劍,但劍還未削出,他的人已被掄起摔下。

  他的頭恰巧摔在一石的頭上,幾乎每個人都聽得見他們的頭骨撞碎時發出的聲音,而那種聲音本來只有在地獄中才能聽到。

  還是沒有人能看到這灰衣人的面目。

  他右手掄起一雲的時候,左手已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他臉上立刻染上了從一石鼻子裡流出來的血。

  其實他根本不必這樣做。大家全已被嚇呆了,哪有人還敢看他的臉。

  來到這裡的大多是武林豪傑,殺兩三個人對武林豪傑說來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但大家還是被他嚇呆了。

  殺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法——迅速,準確,殘酷。

  從沒有人殺人能如此迅速,準確,殘酷!

  鐵成剛帶來的那雙乾癟了的手裡,抓著的是半段杏黃色的劍絛,一塊青藍色的布,布上還有個黃銅的扣子。

  絲絛正和黃山三友劍上的絲絛一樣,碎布當然也和他們所穿的道袍質料相同。但這些並不重要,他們是不是凶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誰對老伯無禮,誰就得死!”

  這句話誰都不反對,也不會忘記。孟星魂更難忘記。

  就在黃山三友斷氣的時候,孟星魂離開了老伯的菊花園。

  他已不必再留下去。他所看到和聽到的事,已足夠說明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殺人的第一步,就是先設法去知道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至於別人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後慢慢再知道,他並不著急。

  現在,距離高大姐給他的期限還有一百一十三天。

  現在他殺人行動的第一步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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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39:4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1-13 18:41 編輯

第三回 以牙還牙

  孫劍平素是最恨做事不幹脆的人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他無論做什麼事,用的往往都是最直接的法子。老伯要他去找毛威他就去找毛威,從自己家裡一出來就直到毛威門口。

  他永遠只是一條路既不用轉彎抹角,更不回頭。

  毛威正坐在大廳和他的智囊及打手喝酒熙門丁送來一張名帖普普通通的白紙上,寫著兩個碗大的字:“孫劍”。

  毛威皺了皺眉道:“這人的名字你們誰聽說過?”

  他的智囊並不孤陋寡聞,立刻回答道:“好像是孫玉伯的兒子。

  毛威的眉皺得更緊,道:“孫玉伯?是不是那個叫老伯的人?”

  智囊道:“不錯,他喜歡別人叫他老伯。”

  毛威道:“這次他的兒子來找我幹什麼?”

  智囊沉吟道:“聽說老伯很喜歡交朋友,八成是想和大爺您交個朋友。”

  其實他也知道這其中必定還另有原因,只不過他一向只選毛威喜歡聽的話說。

  毛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他進來吧!”

  孫劍用不著別人請,自己已走了進來,因為他不喜歡站在門口等。

  沒有人攔得住他,想攔住他的人都已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毛威霍然長身而起,瞪著他。

  孫劍並沒有奔跑跳躍,但三兩步就走到他面前,誰也無法形容他行動的矯健迅速。

  連毛威心裡都在暗暗吃驚,出聲問道:“閣下姓孫?”

  孫劍點點頭,道:“你就是毛威?”

  毛威也點點頭,道:“有何貴幹?”

  孫劍道:“來問你一句話。”

  毛威看了他的智囊和打手一眼,道:“問什麼?”

  孫劍道:“你是不是認得方幼蘋的老婆,是不是和她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毛威的臉色變了。

  他臉色一變,他的保鏢打手就衝了過來,其中有個臉上帶著疤痕的麻子,一步竄了過來就想推孫劍的胸膛。

  孫劍忽然瞪起眼,厲聲道:“你敢!”他發怒的時候全身立刻充滿了一種深不可測,卻又威嚴四射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麻子的手幾乎立刻縮了回去。

  但打手這碗飯並不是容易吃的,要吃這行飯就得替人拼命,近年來毛威的勢力日漸龐大,他已很少有為主人賣命的機會。

  近年來他日子也過得很好,實在不想將這個飯碗摔破,咬了咬牙齒,手掌變為拳頭一拳向孫劍胸膛上擊出。

  孫劍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手劈反擰,跟著一個肘拳擊出,打在他的脊椎上。

  麻子面容立刻扭曲,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但尖叫聲並沒有將他骨頭拆碎的聲音罩住,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軟得好像是一灘爛泥。

  孫劍也覺得自己出手太重了些,但他不想在這種人身上多費手腳。

  這是他小時候從一個人那裡學來的,做事要想迅速達到目的,就不能選擇手段,最好第一擊就能先嚇破對方的膽。

  和麻子一起衝過來的人,果然沒有一個人再敢出手,飯碗固然重要,但和性命比較起來還是要差得遠一點。

  孫劍再也不看他們一眼,盯著毛威,道:

  “我問你的話,你聽到沒有?”

  毛威的臉已脹紅,脖子青筋暴露,道:

  “這件事與你又有何關?”

  孫劍的手突又揮出,掌緣反切在他右邊的肋骨上。

  這一招並不是什麼精妙的武功,甚至根本全無變化,但卻實在太準,太快,根本不給對方任何閃避招架的機會。

  毛威的尖叫聲比那麻子更淒慘。

  他已有十幾年沒有挨過打。

  孫劍道:“這次我沒有打你的臉,好讓你還可以出去見人,下一次就不會如此客氣了。”

  他看著毛威手抱著胸膛,在地上翻滾,不等他停下,就揪住他衣襟,將他從地上拉起,道:“我問你,你就得回答,現在你明白了麼?”

  毛威的臉色已疼得變了形,冷汗滾滾而落,咬著牙點了點頭。

  孫劍沉著聲問道:

  “你搭上了方蘋幼的老婆,是不是?”

  毛威又點頭。

  孫劍道:“你還打算跟她鬼混下去?”

  毛威搖搖頭,喉嚨裡忽然發出低沉的嘶喊,道:“這女人是條母狗,是個婊子。”

  孫劍看到他目中露出憤怒怨毒之意,就知道他絕不會再跟那女人來往,因為他已將這次受的罪全都怪在她頭上。

  世上大多數人自己因錯誤而受到懲罰時,都會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絕不會埋怨自己。

  孫劍覺得很滿意,道:“好,只要你不再跟她來往,一定可以活得長些。”

  毛威暗中松了口氣,以為這件事已結束。

  誰知孫劍忽又道:“但以後她若和別的男人去鬼混,我也要來找你。”

  毛威吃了一驚,嘶聲道:“那女人是個天生的婊子,我怎麼能管得住她?”

  孫劍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想得出法子的。”

  毛威想了想,目中忽然露出一絲光亮,道:“我明白了!”

  孫劍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道:“很好,只不過這種天生的婊子,隨時隨地都會偷人,你既然已想出了法子,就越快去做越好。”

  毛威道:“我懂得。”

  孫劍的拳頭忽又筆直伸出,打在他兩邊肋骨之間的胃上。

  毛威整個人立刻縮了下去,剛吃下的酒菜已全部吐了出來。

  孫劍的臉上卻露著笑容,道:“我這不是打你,只不過要你好好記得我這個人而已。”

  他把人打得至少半個月起不了床,還說不是在打人,這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但他說的話,別人只有聽著。

  孫劍走過去,將桌上的大半壺酒一飲而盡,皺皺眉道:“到底是暴發戶,連好酒壞酒都分辨不出,又怎麼分得出女人的好壞呢!”

  毛威臉上忽然擠出一絲笑容,道:“姓方的那女人雖是個婊子,卻的確是個很夠味的女人。”

  孫劍道:“你的女人呢?”

  毛威的臉色又變了變,道:“她……她們倒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

  孫劍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搖著頭道:“你的話我不信,你連酒都不懂,怎麼懂女人。”

  這句話未說完,他忽然衝了進去。

  他已看到屏風後有很多的女人在躲著偷看,衝進去就選了個最順眼的拉過來,扛在肩上。

  這女人似乎已被嚇昏了,連動都不動。

  毛威變色道:“你……你想幹什麼?”

  孫劍道:“不幹什麼,只不過是幹你常常乾的。”

  他又拉住了毛威的手,厲聲喝叱道:“送我出去。”

  他不想半途中被人暗算,所以拉個擋箭牌,他不怕別的,只是怕麻煩。

  毛威只有送他出去,幾乎連眼淚都流了下來,道:“只要你放了鳳娟,我送你一千兩金子。”

  孫劍眨眨眼,道:“她值那麼多?”

  毛威咬著牙,不肯回答。

  孫劍道:“你很喜歡她?”

  毛威還是拒絕回答。

  孫劍又笑了,道:“很好,那麼你下次打別人老婆主意時,就該先想想自己的女人。

  門外有匹高頭大馬,顯然是匹良好的千里駒。

  孫劍一出門,就跳上馬絕塵而去,絕不給別人報復的機會。

  這也是他小時候在一個人那裡學來的。這人不大說話,說的每句話都令人很難忘記。

  馬行十里,他肩上扛著的那女人忽然吃吃地笑了。

  孫劍道:“原來你沒有暈過去。”

  鳳娟吃吃笑著道:“當然沒有,我本來就想跟著你走的。”

  孫劍道:“為什麼?”

  鳳娟道:“因為你是男子漢,有男子氣,而且我覺得這樣子很刺激。”

  孫劍道:“毛威對你不好?”

  鳳娟笑道:“他雖有錢,卻是個小氣鬼,若對我不好,怎捨得為我花一千兩金子?”

  孫劍點點頭,忽然不說話了。

  鳳娟道:“這樣子難受得很,你放我下去好不好?我想坐在你懷裡。”

  孫劍搖搖頭。

  鳳娟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怪人。”

  孫劍打馬更急。

  前面一片荒野,不見人跡。

  鳳娟已開始有些害怕,忍不住問道:“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孫劍道:“去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

  鳳娟松了口氣,媚笑道:“我知道你想要找刺激,其實什麼地方都一樣的。”

  過了半晌,她忽然又道:“我認得那姓方的女人,她叫朱青。”

  孫劍道:“哦。”

  鳳娟道:“她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每天都想和男人上床,若要她不偷人,簡直比要狗不吃屎還難,我真不懂毛威能想出什麼法子。”

  孫劍道:“死婊子不會偷人的!”

  他抱著鳳娟的手忽然鬆開,鳳娟立刻從他肩上摔下來,就像是一袋麵粉似的重重跌在地上。

  她尖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孫劍的馬衝出去一箭之地,再兜回來,騎在馬鞍上冷冷地瞧著她。

  鳳娟伸出手,道:“快拉我上去。”

  孫劍道:“我若要拉你上來,就不會讓你跌下去。”

  鳳娟還想作出媚笑,但恐懼已使她臉上的肌肉僵硬,嗔聲道:“你搶走我,難道就是要把我帶到這裡來摔下我?”

  孫劍道:“一點不錯。”

  鳳娟大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劍笑笑,座下的馬已絕塵而去,他做的事不喜歡向別人解釋。

  尤其不喜歡向女人解釋。

  鳳娟咬著牙,放聲大罵,將世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然後她忽又伏地痛哭。

  她痛哭並不是因為她全身骨頭疼得像是要散開,也不是因為她要一步步走回去。

  她痛哭只是因為她知道毛威不會相信她的話,絕不會相信孫劍並沒有對她做什麼事。

  孫劍若是真做,她反而一點也不會傷心。

  世上本就有種女人永遠不知道什麼叫侮辱,什麼叫作羞恥。

  她就是這種女人。

  別人侮辱了她,她反而開心,沒有侮辱她,她反而覺得羞恥。

  她也永遠無法明了孫劍的意思。 孫劍這麼做,只不過是要毛威也嘗嘗自己老婆被人搶走的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老伯雖然也知道用這種法子來懲罰別人並不太好,但他卻一直沒有想出更好的法子。

  很少有人還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孫劍騎在馬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老伯並沒有指示他應該怎麼樣處理這件事,但他卻相信就算老伯親自出馬,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近年來,他也漸漸學會了老伯做事的方法與技巧。

  他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黃昏時老伯還逗留在菊花園裡,為菊花除蟲,修剪花枝。

  他喜歡自己動手,他說這是他的娛樂,不是工作。

  看到文虎、文豹兄弟走進來的時候,他才放下手裡的花剪。

  接見屬下,是他的工作。

  他工作時工作,娛樂時娛樂,從不肯將這兩件事搞混。

  他不會將任何事搞混亂。

  文虎、文豹是兩個精悍的年輕人,但面上已因艱苦的磨煉而有了皺紋,看起來比他們實際的年齡要蒼老得多。

  現在他們臉上都帶著種疲倦之態,顯然這兩天來他們工作得很努力,但只要能看到老伯讚許的笑容,再辛苦些也算不了什麼。

  老伯在微笑,道:“你們的事已辦完了?”

  文虎躬身道:“是!”

  老伯道:“快把經過說給我聽!”

  文虎道:“我們先打聽出徐大堡主有個女兒,就想法子將她架走。”

  老伯道:“他女兒多大年紀?出嫁了沒有?”

  文虎道:“她今年已二十一,還沒有出嫁,因為她長得並不漂亮,而且脾氣出名的壞,據說她以前也曾訂過親,但她卻將未來的親家翁打走了!”

  老伯點點頭,道:“說下去。”

  文虎道:“我們又想法子認識了江家兄弟,把他們灌醉,然後帶到徐姑娘那裡去。”

  文豹接著道:“那兩個小子喝醉時見到女人就好像蒼蠅見到了血,也不管這女人是誰,一見面立刻就動手蠻幹。”

  文虎道:“等他們幹完,我們才出手,給了他們個教訓。”

  文豹道:“我們動手時很留心,特別避開了他們的頭頂和後腦,絕不會把他們打死,但至少在三個月內他們絕對起不了床。”

  他們兄弟一個練的是打虎拳,一個練的是鐵砂掌,他們的武功也和老伯屬下其他的人一樣,一點花巧都沒有,卻快得驚人。

  老伯卻說,武功不是練給別人看的,所以根本用不著好看。

  江家兄弟清醒時也許能跟他們過過招,但喝得大醉時,除了唉聲和叫痛外,什麼花樣都使不出來了。

  文虎道:“然後我們就雇了轎,將這三個人全都送到徐青松那裡去。”

  文豹道:“只可惜我們看不到徐青松那時臉上的表情。”

  他們說得很簡短,很扼要,說完了立刻就閉上了嘴。

  他們知道老伯不喜歡聽廢話。

  老伯臉上全無表情,連微笑都已消失。

  文虎、文豹的心開始往下沉,他們已知道自己必定做錯了事。

  無論誰做錯了事都要受懲罰,誰也不能例外。

  過了很久,老伯才沉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文虎、文豹一起垂下頭。

  老伯道:“江家兄弟在床上躺三個月並不算多,徐青松處事不公,受這種教訓也是應該的,這方面你們做得很好。”

  他聲音忽然變得很嚴厲,厲聲道:“但徐青松的女兒做錯了什麼?你們要將她折磨成那樣子?”

  文虎、文豹額上,都流下了冷汗,頭更不敢抬起。

  老伯發怒的時候,絕沒有人敢向他正視一眼。

  又過了很久,老伯的火氣才消了些,道:“這主意是誰出的?”

  文虎、文豹搶著道:“我。”

  老伯瞧著兄弟兩人,目中的怒意又消了些,緩緩說道:“文虎比較老實,一定出不了這種主意。”

  文豹頭垂得更低,囁嚅著道:“這件事大哥本來就不大贊成的。”

  老伯背負著手,踱了個圈子,忽然停在他面前,道:“我知道你還沒有娶親。”

  文豹道:“還沒有。”

  老伯道:“立刻拿我的帖子,到徐家堡去求親,求徐姑娘嫁給你。”

  文豹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腳,立刻變得面色如土,嗄聲道:“但是……但是……”  .

  老伯厲聲道:“沒有什麼但不但是的,叫你去求親,你就去求親,你害了人家一輩子,你就得負責任,就算徐姑娘的脾氣不好,你也順著她一點。”無論誰做錯事都得受懲罰,恐怕也只有老伯能想得出!

  文豹擦了汗,說道:“徐大堡主若是不答應呢?”

  老伯道:“他絕不會不答應,尤其在這種時候他更不會。”

  徐青松當然不會拒絕,現在他只愁女兒嫁不出去。何況文豹本來就是個很有出息的少年。

  文豹不敢再說話,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走出菊花園,文虎才拍了拍他兄弟的肩,微笑道:“用不著垂頭喪氣,你本來早就該成親了。

  成親之後你慢慢就會發現,有個老婆也並不是什麼太壞的事,甚至還有諸多好處。”

  文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喃喃道:“好處,有他媽的見鬼的好處。”

  文虎道:“常言說的好,有錢沒錢,娶個老婆過年,至少冬天晚上,你在外面凍得冷冰冰的時候,回去立刻就可以鑽進老婆的熱被窩,她絕不會轟你出來。”

  文豹冷笑道:“現在我也有很多人的熱被窩可以鑽,每天都可以換個新鮮的熱被窩。”

  文虎道:“但那些熱被窩裡也許早就有別的男人了,你也只有在旁邊瞧著乾瞪眼,老婆卻不同,只有老婆才會每天空著被窩等你回去。”

  文豹道:“我想起了一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文虎道:“什麼話?”

  文豹道:“就算你每天都想吃雞蛋,也用不著在家裡養隻母雞。”

  文虎笑了,道:“這比喻不好,其實老婆就像是吃包飯。”

  文豹道:“吃包飯?”

  文虎道:“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去吃,但是你若想換換口味,還是一樣可以在外面打野食。”

  文豹也笑了,只笑了笑,立刻又皺起了眉,嘆道:“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反對娶老婆,但娶來的若是個母老虎,那有誰受得了?”

  文虎道:“我也想起了一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文豹道:“你說。”

  文虎道:“女人就像是匹馬,男人是騎馬的,只要騎馬的有本事,無論多難騎的馬,到後來還是一樣變得服服帖帖,你要她往東,她絕不敢往西的!”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你嫂子的脾氣本來也不好,可是現在……”

  文豹道:“現在她脾氣難道很好麼?”

  文虎抬起了頭,昂然道:“現在我已漸漸讓她明白了,誰是一家之主。”

  他的話剛說完,菊花叢中忽然走出了個又高又大的女人,一雙比桃子還大的杏眼瞪著他,道:“你倒說說看,誰是一家之主?”

  文虎立刻變得像是隻鬥敗了的公雞,賠笑道:“當然是你。”

  老伯又舉起花剪,他發現很多株菊花枝上的葉子都太多,多餘的葉子不但有礙美觀,而且會奪去花的養分,有礙它的生長。

  老伯不喜歡多餘的事,正如不喜歡多餘的人一樣!

  他手下真正能負責實際行動的人並不多,但每個人都十分能幹,而且對他完全忠誠。

  對於這一點,他一向覺得很滿意。

  他知道自己無論指揮他們去做什麼事,他們大多能夠圓滿完成任務,所以近年來他已很少自己出手。

  但這並不是說他已無力出手。

  他確信自己還是有力量擊倒任何一個想來侵犯他的人!

  那天一石的劍向他擊過來的時候,在那一瞬間,他已看出了一石劍法中的三處破綻,就算別人不出手,他還是能在最後一剎那間將對方擊倒。

  他出手往往都要等到最後一剎那,因為這時對方發力已將用盡,新力還未生,而且以為這一擊已將得手,心裡的警戒必已松懈。這時他定然反擊,往往就是致命的一擊。

  只不過要能等到最後一剎那並不容易,那不但要有過人的鎮靜和勇氣,還要有許多痛苦的經驗。

  他發現律香川不是他親生的兒子,但對他的忠心與服從甚至連孫劍都比不上,他對這少年近來日益欣賞,已決心要將自己的事業傳給他一牛。

  因為只有他的冷靜與機智,才可以彌補孫劍暴躁的脾氣。越龐大的事業,越需要他這種人來維持的。

  創業時就不同了。

  創業時需要的是能拼命,也敢拼命的人。

  老伯又想起那灰衣人,他當然知道這人是誰,卻一直絕口不提此事,就好像這人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一樣。

  這人的確為他做過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但現在若還留下他卻只有增加麻煩,因為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都會以暴力去解決。但老伯卻已學會很多種比殺人更有效的方法,現在他要的不是別人的性命,而是別人的服從與崇拜。

  因為他已發現要了別人的性命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好處。

  但能得到別人的服從與崇拜,就永遠受益無窮。

  這道理那灰衣人永遠不會懂得。

  老伯嘆了口氣,對那天他用的手段頗為不滿,而且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若是換了別人,也許早已將他除去。

  個人創業時總難免

  但老伯卻沒有這樣做,這也正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有時他做事雖然不擇手段,但他的確是個豪爽慷慨、心胸寬大的人。

  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

  老伯究竟有多少事業?是些什麼樣的事業?

  是個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

  這麼多事業當然需要很多人維持。

  所以老伯一直在不斷吸收新人。

  他忽又想起了那天來拜壽的衣著樸素、態度沉靜的少年,他還記得這少年叫“陳志明”。

  他對這少年印象很好,覺得只要稍加訓導,就可以成為他一個非常優秀的助手。只可惜,這少年自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再出現過。

  “我也許的確老了,照顧的事已不如以前那樣周到,那天竟忘記將他留下來。”老伯又吸了口氣,反手捶了捶腰,望著西方清麗的夕陽,他心裡忽然有了種淒涼蕭條之意。  、

  近來他時常會有這種感覺,所以已漸漸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尤其是律香川。

  律香川每次去辦事的時候,老伯從沒有擔心過他會失敗。

  這次卻不同,這次老伯竟覺得有些不安,因為他很了解“十二飛鵬幫”的實力,也很了解萬鵬王的手段。

  他生怕律香川去會遭到危險。

  但立刻他又覺得自己的顧慮實在太多,律香川一向都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此去就算是不能完成任務,也必定能全身而退。

  “顧慮得太多,只怕也是老年人才會有這種心情吧!”老伯嘆息著,在夕陽下,緩緩走回自己的屋子,這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已到了應該收手的時候了。但這種感覺卻總是有如曇花一現,等到明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立刻又會變得雄心萬丈。

  世上本就有種人是永遠不會被任何事擊倒的,連“老”與“死”都不能。

  這種人當然並不多,老伯卻無疑是其中一個。

  律香川坐在車子裡的時候,心裡想著的並不是他就要去對付的萬鵬王,而是那殺人如割草的灰衣人。

  武林霸主逞陰謀那天,他也沒有看到這灰衣人的面目,卻已隱隱猜到他是誰了。他並沒有去問老伯。

  老伯自己不願說的事,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要他說出來,老伯既然絕口不提這個人,他就連問都不必問。

  他只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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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3 18: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以牙還牙

  孫劍平素是最恨做事不幹脆的人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他無論做什麼事,用的往往都是最直接的法子。老伯要他去找毛威他就去找毛威,從自己家裡一出來就直到毛威門口。

  他永遠只是一條路既不用轉彎抹角,更不回頭。

  毛威正坐在大廳和他的智囊及打手喝酒熙門丁送來一張名帖普普通通的白紙上,寫著兩個碗大的字:“孫劍”。

  毛威皺了皺眉道:“這人的名字你們誰聽說過?”

  他的智囊並不孤陋寡聞,立刻回答道:“好像是孫玉伯的兒子。

  毛威的眉皺得更緊,道:“孫玉伯?是不是那個叫老伯的人?”

  智囊道:“不錯,他喜歡別人叫他老伯。”

  毛威道:“這次他的兒子來找我幹什麼?”

  智囊沉吟道:“聽說老伯很喜歡交朋友,八成是想和大爺您交個朋友。”

  其實他也知道這其中必定還另有原因,只不過他一向只選毛威喜歡聽的話說。

  毛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他進來吧!”

  孫劍用不著別人請,自己已走了進來,因為他不喜歡站在門口等。

  沒有人攔得住他,想攔住他的人都已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毛威霍然長身而起,瞪著他。

  孫劍並沒有奔跑跳躍,但三兩步就走到他面前,誰也無法形容他行動的矯健迅速。

  連毛威心裡都在暗暗吃驚,出聲問道:“閣下姓孫?”

  孫劍點點頭,道:“你就是毛威?”

  毛威也點點頭,道:“有何貴幹?”

  孫劍道:“來問你一句話。”

  毛威看了他的智囊和打手一眼,道:“問什麼?”

  孫劍道:“你是不是認得方幼蘋的老婆,是不是和她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毛威的臉色變了。

  他臉色一變,他的保鏢打手就衝了過來,其中有個臉上帶著疤痕的麻子,一步竄了過來就想推孫劍的胸膛。

  孫劍忽然瞪起眼,厲聲道:“你敢!”他發怒的時候全身立刻充滿了一種深不可測,卻又威嚴四射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麻子的手幾乎立刻縮了回去。

  但打手這碗飯並不是容易吃的,要吃這行飯就得替人拼命,近年來毛威的勢力日漸龐大,他已很少有為主人賣命的機會。

  近年來他日子也過得很好,實在不想將這個飯碗摔破,咬了咬牙齒,手掌變為拳頭一拳向孫劍胸膛上擊出。

  孫劍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手劈反擰,跟著一個肘拳擊出,打在他的脊椎上。

  麻子面容立刻扭曲,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但尖叫聲並沒有將他骨頭拆碎的聲音罩住,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軟得好像是一灘爛泥。

  孫劍也覺得自己出手太重了些,但他不想在這種人身上多費手腳。

  這是他小時候從一個人那裡學來的,做事要想迅速達到目的,就不能選擇手段,最好第一擊就能先嚇破對方的膽。

  和麻子一起衝過來的人,果然沒有一個人再敢出手,飯碗固然重要,但和性命比較起來還是要差得遠一點。

  孫劍再也不看他們一眼,盯著毛威,道:

  “我問你的話,你聽到沒有?”

  毛威的臉已脹紅,脖子青筋暴露,道:

  “這件事與你又有何關?”

  孫劍的手突又揮出,掌緣反切在他右邊的肋骨上。

  這一招並不是什麼精妙的武功,甚至根本全無變化,但卻實在太準,太快,根本不給對方任何閃避招架的機會。

  毛威的尖叫聲比那麻子更淒慘。

  他已有十幾年沒有挨過打。

  孫劍道:“這次我沒有打你的臉,好讓你還可以出去見人,下一次就不會如此客氣了。”

  他看著毛威手抱著胸膛,在地上翻滾,不等他停下,就揪住他衣襟,將他從地上拉起,道:“我問你,你就得回答,現在你明白了麼?”

  毛威的臉色已疼得變了形,冷汗滾滾而落,咬著牙點了點頭。

  孫劍沉著聲問道:

  “你搭上了方蘋幼的老婆,是不是?”

  毛威又點頭。

  孫劍道:“你還打算跟她鬼混下去?”

  毛威搖搖頭,喉嚨裡忽然發出低沉的嘶喊,道:“這女人是條母狗,是個婊子。”

  孫劍看到他目中露出憤怒怨毒之意,就知道他絕不會再跟那女人來往,因為他已將這次受的罪全都怪在她頭上。

  世上大多數人自己因錯誤而受到懲罰時,都會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絕不會埋怨自己。

  孫劍覺得很滿意,道:“好,只要你不再跟她來往,一定可以活得長些。”

  毛威暗中松了口氣,以為這件事已結束。

  誰知孫劍忽又道:“但以後她若和別的男人去鬼混,我也要來找你。”

  毛威吃了一驚,嘶聲道:“那女人是個天生的婊子,我怎麼能管得住她?”

  孫劍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想得出法子的。”

  毛威想了想,目中忽然露出一絲光亮,道:“我明白了!”

  孫劍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道:“很好,只不過這種天生的婊子,隨時隨地都會偷人,你既然已想出了法子,就越快去做越好。”

  毛威道:“我懂得。”

  孫劍的拳頭忽又筆直伸出,打在他兩邊肋骨之間的胃上。

  毛威整個人立刻縮了下去,剛吃下的酒菜已全部吐了出來。

  孫劍的臉上卻露著笑容,道:“我這不是打你,只不過要你好好記得我這個人而已。”

  他把人打得至少半個月起不了床,還說不是在打人,這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但他說的話,別人只有聽著。

  孫劍走過去,將桌上的大半壺酒一飲而盡,皺皺眉道:“到底是暴發戶,連好酒壞酒都分辨不出,又怎麼分得出女人的好壞呢!”

  毛威臉上忽然擠出一絲笑容,道:“姓方的那女人雖是個婊子,卻的確是個很夠味的女人。”

  孫劍道:“你的女人呢?”

  毛威的臉色又變了變,道:“她……她們倒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

  孫劍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搖著頭道:“你的話我不信,你連酒都不懂,怎麼懂女人。”

  這句話未說完,他忽然衝了進去。

  他已看到屏風後有很多的女人在躲著偷看,衝進去就選了個最順眼的拉過來,扛在肩上。

  這女人似乎已被嚇昏了,連動都不動。

  毛威變色道:“你……你想幹什麼?”

  孫劍道:“不幹什麼,只不過是幹你常常乾的。”

  他又拉住了毛威的手,厲聲喝叱道:“送我出去。”

  他不想半途中被人暗算,所以拉個擋箭牌,他不怕別的,只是怕麻煩。

  毛威只有送他出去,幾乎連眼淚都流了下來,道:“只要你放了鳳娟,我送你一千兩金子。”

  孫劍眨眨眼,道:“她值那麼多?”

  毛威咬著牙,不肯回答。

  孫劍道:“你很喜歡她?”

  毛威還是拒絕回答。

  孫劍又笑了,道:“很好,那麼你下次打別人老婆主意時,就該先想想自己的女人。

  門外有匹高頭大馬,顯然是匹良好的千里駒。

  孫劍一出門,就跳上馬絕塵而去,絕不給別人報復的機會。

  這也是他小時候在一個人那裡學來的。這人不大說話,說的每句話都令人很難忘記。

  馬行十里,他肩上扛著的那女人忽然吃吃地笑了。

  孫劍道:“原來你沒有暈過去。”

  鳳娟吃吃笑著道:“當然沒有,我本來就想跟著你走的。”

  孫劍道:“為什麼?”

  鳳娟道:“因為你是男子漢,有男子氣,而且我覺得這樣子很刺激。”

  孫劍道:“毛威對你不好?”

  鳳娟笑道:“他雖有錢,卻是個小氣鬼,若對我不好,怎捨得為我花一千兩金子?”

  孫劍點點頭,忽然不說話了。

  鳳娟道:“這樣子難受得很,你放我下去好不好?我想坐在你懷裡。”

  孫劍搖搖頭。

  鳳娟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怪人。”

  孫劍打馬更急。

  前面一片荒野,不見人跡。

  鳳娟已開始有些害怕,忍不住問道:“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孫劍道:“去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

  鳳娟松了口氣,媚笑道:“我知道你想要找刺激,其實什麼地方都一樣的。”

  過了半晌,她忽然又道:“我認得那姓方的女人,她叫朱青。”

  孫劍道:“哦。”

  鳳娟道:“她真是個天生的婊子,每天都想和男人上床,若要她不偷人,簡直比要狗不吃屎還難,我真不懂毛威能想出什麼法子。”

  孫劍道:“死婊子不會偷人的!”

  他抱著鳳娟的手忽然鬆開,鳳娟立刻從他肩上摔下來,就像是一袋麵粉似的重重跌在地上。

  她尖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孫劍的馬衝出去一箭之地,再兜回來,騎在馬鞍上冷冷地瞧著她。

  鳳娟伸出手,道:“快拉我上去。”

  孫劍道:“我若要拉你上來,就不會讓你跌下去。”

  鳳娟還想作出媚笑,但恐懼已使她臉上的肌肉僵硬,嗔聲道:“你搶走我,難道就是要把我帶到這裡來摔下我?”

  孫劍道:“一點不錯。”

  鳳娟大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劍笑笑,座下的馬已絕塵而去,他做的事不喜歡向別人解釋。

  尤其不喜歡向女人解釋。

  鳳娟咬著牙,放聲大罵,將世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然後她忽又伏地痛哭。

  她痛哭並不是因為她全身骨頭疼得像是要散開,也不是因為她要一步步走回去。

  她痛哭只是因為她知道毛威不會相信她的話,絕不會相信孫劍並沒有對她做什麼事。

  孫劍若是真做,她反而一點也不會傷心。

  世上本就有種女人永遠不知道什麼叫侮辱,什麼叫作羞恥。

  她就是這種女人。

  別人侮辱了她,她反而開心,沒有侮辱她,她反而覺得羞恥。

  她也永遠無法明了孫劍的意思。 孫劍這麼做,只不過是要毛威也嘗嘗自己老婆被人搶走的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老伯雖然也知道用這種法子來懲罰別人並不太好,但他卻一直沒有想出更好的法子。

  很少有人還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孫劍騎在馬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老伯並沒有指示他應該怎麼樣處理這件事,但他卻相信就算老伯親自出馬,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近年來,他也漸漸學會了老伯做事的方法與技巧。

  他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黃昏時老伯還逗留在菊花園裡,為菊花除蟲,修剪花枝。

  他喜歡自己動手,他說這是他的娛樂,不是工作。

  看到文虎、文豹兄弟走進來的時候,他才放下手裡的花剪。

  接見屬下,是他的工作。

  他工作時工作,娛樂時娛樂,從不肯將這兩件事搞混。

  他不會將任何事搞混亂。

  文虎、文豹是兩個精悍的年輕人,但面上已因艱苦的磨煉而有了皺紋,看起來比他們實際的年齡要蒼老得多。

  現在他們臉上都帶著種疲倦之態,顯然這兩天來他們工作得很努力,但只要能看到老伯讚許的笑容,再辛苦些也算不了什麼。

  老伯在微笑,道:“你們的事已辦完了?”

  文虎躬身道:“是!”

  老伯道:“快把經過說給我聽!”

  文虎道:“我們先打聽出徐大堡主有個女兒,就想法子將她架走。”

  老伯道:“他女兒多大年紀?出嫁了沒有?”

  文虎道:“她今年已二十一,還沒有出嫁,因為她長得並不漂亮,而且脾氣出名的壞,據說她以前也曾訂過親,但她卻將未來的親家翁打走了!”

  老伯點點頭,道:“說下去。”

  文虎道:“我們又想法子認識了江家兄弟,把他們灌醉,然後帶到徐姑娘那裡去。”

  文豹接著道:“那兩個小子喝醉時見到女人就好像蒼蠅見到了血,也不管這女人是誰,一見面立刻就動手蠻幹。”

  文虎道:“等他們幹完,我們才出手,給了他們個教訓。”

  文豹道:“我們動手時很留心,特別避開了他們的頭頂和後腦,絕不會把他們打死,但至少在三個月內他們絕對起不了床。”

  他們兄弟一個練的是打虎拳,一個練的是鐵砂掌,他們的武功也和老伯屬下其他的人一樣,一點花巧都沒有,卻快得驚人。

  老伯卻說,武功不是練給別人看的,所以根本用不著好看。

  江家兄弟清醒時也許能跟他們過過招,但喝得大醉時,除了唉聲和叫痛外,什麼花樣都使不出來了。

  文虎道:“然後我們就雇了轎,將這三個人全都送到徐青松那裡去。”

  文豹道:“只可惜我們看不到徐青松那時臉上的表情。”

  他們說得很簡短,很扼要,說完了立刻就閉上了嘴。

  他們知道老伯不喜歡聽廢話。

  老伯臉上全無表情,連微笑都已消失。

  文虎、文豹的心開始往下沉,他們已知道自己必定做錯了事。

  無論誰做錯了事都要受懲罰,誰也不能例外。

  過了很久,老伯才沉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文虎、文豹一起垂下頭。

  老伯道:“江家兄弟在床上躺三個月並不算多,徐青松處事不公,受這種教訓也是應該的,這方面你們做得很好。”

  他聲音忽然變得很嚴厲,厲聲道:“但徐青松的女兒做錯了什麼?你們要將她折磨成那樣子?”

  文虎、文豹額上,都流下了冷汗,頭更不敢抬起。

  老伯發怒的時候,絕沒有人敢向他正視一眼。

  又過了很久,老伯的火氣才消了些,道:“這主意是誰出的?”

  文虎、文豹搶著道:“我。”

  老伯瞧著兄弟兩人,目中的怒意又消了些,緩緩說道:“文虎比較老實,一定出不了這種主意。”

  文豹頭垂得更低,囁嚅著道:“這件
半生潛水今終止,一出水面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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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十二飛鵬

  這輛馬車是經過特別而精心設計的,整個車廂就是一張床,上面鋪著柔軟的墊,車身的顫動也特別小。

  睡在車廂裡,幾乎就跟睡在家裡的床上同樣舒服。

  律香川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就準備以全身每一分力量去做,絕不肯為別的事浪費絲毫精力。

  他當然也知道這一次的任務十分艱巨。

  “一個男人若為了一個女人而沉迷不能自拔,這人就根本不值得重視,所以你也不必去同情他。”

  “男人就應該像個男人,說男人的話,做男人的事。”

  這是老伯的名言之一,別人也許會奇怪,老伯怎會為了這種事去冒這麼大的險,去得罪萬鵬王這種人。

  只有律香川懂得老伯的心意。

  萬鵬王早已是老伯的對象,這次他若肯將小姑娘放走,就表示他已向老伯低頭,那麼他很快就會變成老伯的朋友。

  否則他就是老伯的敵人。

  “我對人了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仇敵,一種是朋友,做我的朋友,還是仇敵,都由你選擇,卻絕沒有第三種可選的。”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之一。

  其實他給別人選擇的機會並不多,因為無論誰想做他的仇敵,就得死!

  現在的問題是,萬鵬王並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他的選擇很可能跟別人不同!他若選擇了後者,那麼一場血戰也許立刻就要發生了,這一戰就算能得勝,付出的代價也必定十分慘烈。

  律香川做事一向慎重周密,他已對萬鵬王這個人調查得很清楚。

  萬鵬王並不姓萬,也不姓王,據說他是個武林中極有地位的人的私生子,但誰也不能證實。

  他十七歲以前的歷史幾乎沒有人知道。律香川只知道他十七歲時是家鏢局的趟子手,半年後就升為鏢頭,十九歲時殺了那家鏢局的主人,將鏢局占為已有。

  但一年後他就將鏢局賣掉,做了當地的捕頭,三年中他捕獲了二十九個凶名在外的大盜,殺了其中八個,但卻放走了二十一個。

  這二十一個人從此對他五體投地,江湖中的黑道朋友,從此都知道江南有個捕頭,武功極高,義氣乾雲,簡直已可與隋唐時賣馬的好漢秦瓊秦叔寶前後輝映。

  二十四歲他辭去捕頭職位,開始組織“大鵬幫”。

  開始的時候“大鵬幫”只有二處分舵,百餘名黨徒,經過多年的奮鬥,吞併了其他三十個幫會,才正式改名為“十二飛鵬幫”。

  因為它在江南十二個主要的城市中都有分壇,每一壇統率四個分堂,每一堂指揮八個分舵。

  現在“十二飛鵬幫”已是江南最大的幫派,連歷史悠久、人數最多的丐幫都凡事讓他三分。

  當年無名鏢局中一個無名趟子手,現在已是這最大幫派瓢把子,直接間接歸他指揮的人至少在一萬以上。

  他的財產更多得無法統計。

  當年他說的話無人理會,現在他無論說什麼,都是命令。

  這一切並不是幸運得來的,據說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多達四十餘處。一個人的武功即使本來不算高,經過這麼多生死血戰後,也會變得十分可怕,何況他十七歲時就已是個很可怕的人。

  那時他捕獲的二十九名巨盜,就有一大半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其中還包括少林的叛徒“凶僧”鐵禪,和辰州言家拳的高手“活僵屍”。

  近年來江湖中更傳聞萬鵬王得到昔日天山大俠狄梁公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將狄梁公威震八方的“七禽掌”融匯貫通,練成一種空前絕後的掌法,叫做“飛鵬四十九式”,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所以,無論誰想擊敗這麼樣的一個人,都是不容易的。

  律香川早已深深體會到此行責任的重大,因為老伯和萬鵬王這一戰是否能避免,就得看他處理這件事的方法是否正確。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願意看到這一衝突爆發。

  他生怕萬鵬王不願接見他,所以特地找了江湖中的四大名公子之一、“南宮公子”南宮遠替他引見。

  南宮遠是“南宮世家”的最後一代,風流倜儻,文武雙全,玩的事更是樣樣精通,江南的名妓就算還有不認得南宮公子的,也不敢承認。

  因為那實在丟人極了。

  這種人花錢自然很多,“南宮世家”近年來卻已沒落,南宮遠花的銀子,十兩中至少有五兩是老伯“借”給他的。

  律香川相信,他絕不願失去老伯這麼樣一個朋友。

  恰巧他也是萬鵬王的朋友。

  萬鵬王也和其他那些有錢的男人一樣,四十歲以後,興趣已不完全在女人身上,地位越穩定,興趣也就越廣。

  除了女人外,他還喜歡賭,喜歡馬,喜歡學學風雅,其中最花錢的當然還是最後一樣,要學風雅不但要捨得花錢,而且要懂得花錢。

  恰巧南宮遠對這些都是專家。

  馬車在楓林外停下。

  一個人,負手站在楓林中,長身玉立白衣如雪。

  他身旁的樹下有一張幾,一面琴,一壺酒,一個青衣垂袖的童子,一匹神駿非凡的好馬。

  遠看他雖然還是個少年,其實眼角早已有了皺紋。

  他那種成熟而瀟灑的風采,本就不是任何年輕入學得像的。

  律香川走下馬車,走了過去。他忽然發現南宮遠目光中帶著種沮喪之色,立刻停下了腳步。

  南宮遠卻慢慢地走了過來,在他面前停下。

  律香川忽然道:“他不肯?”

  南宮遠輕輕嘆了一口氣,沉著聲道:“他拒絕見你。”

  律香川道:“你沒提老伯?”

  南宮遠道:“他說他和老伯素來沒有來往,也不想有什麼來往。”

  律香川道:“你不能要他改變主意?”

  南宮遠道:“誰也不能要他改變主意。”律香川點頭沒再問,其實他早已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是多問。

  萬鵬王若是個時常改變主意的人,今天他也許還是鏢局中的一個趟子手,只有在每月領餉的時候才能帶著醉去找一次女人。

  律香川面上沒有一點表情,心裡面卻已打了個結。

  他不知道用什麼法子才能將這個結解開。

  他只知道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因為失敗的後果太嚴重。

  南宮遠忽又道:“每個月初一,是萬鵬王選購古董字畫的日子。”

  律香川目中立刻露出一絲希望之色,道:“明天就是初一。”

  南宮遠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慢聲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綠鬢少年,忽已白頭,人生一夢,夢醒便休,終日碌碌,所為何由?”

  律香川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譏諷之意,忽然自懷中取出了個很大的信封,道:“也許為的就是此物。”

  南宮遠道:“這是什麼?”

  律香川道:“五千兩銀票,這是老伯對你的敬意。”

  南宮遠看著他手裡的信封,也笑了,笑容中的譏諷之意更濃,緩緩道:“我這種人還有什麼值得尊敬?”

  他忽然回身,到樹下,手撫琴弦。

  淨琮一聲,琴聲響起。

  南宮遠大聲而歌:“人生一夢,夢醒便休,終日碌碌,所為何由。”

  消沉的歌,慘淡的琴,夕陽照著楓林,天地間忽然變得十分蕭索。

  律香川靜靜地站著,他現在無論地位和成就都比南宮遠高得多,但在南宮遠面前,他總是覺得仿佛缺少了什麼。

  他缺少的是“過去”。

  他擁有“現在”和“將來”,南宮遠卻擁有“過去”,只有“過去”是任何人都買不到的。

  無論用多大的代價都買不到。

  律香川想到過去那一段艱苦奮鬥的歲月,心裡忽然湧出一股憤怒之意。

  他走過去將信封放下,凝注著南宮遠,一字字道:“我的夢永遠不會醒,因為我從沒有做過夢。”

  南宮遠沒有抬頭,只是淡淡道:“但你也知道,每個人偶爾都該做做夢的,是不是?”

  律香川知道。

  他的毛病就是不做夢,所以他緊張,緊張得已感覺疲勞。

  可是他寧願如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選的是比較複雜的一種。

  琴聲猝絕。

  他大步走回馬車,發出簡短的命令:“古華軒。”

  初一。

  附近三百里內的古董商都來到山腳下,有的甚至是從千里外趕來的。

  因為今天是萬鵬王選購古董的日子,萬鵬王無疑是個好主顧。

  這些古董商人彼此都已很熟悉,其中只有個態度沉靜舉止斯文的少年很陌生,大家只聽說他是“古華軒”主人派來的代表。

  白雲縹緲,古堡似在雲端,高不可攀。白雲間忽然傳來一陣鐘聲,大家才開始走上山去。

  律香川第一眼看到萬鵬王的時候,心裡著實吃了一驚。

  連他都從未見到過這麼樣的人物。

  萬鵬王是個天神般的巨人,坐在那裡就和別人站著差不多高。

  有人說,四肢太發達的人,頭腦未免簡單。

  萬鵬王卻顯然是個例外。

  他目光冷靜銳利而堅定,顯示出他的智慧和決心,而且帶著無比的自信,使得任何人都不敢低估他的力量。

  他的手掌寬而厚大,隨時隨刻都握得很緊,像是時時刻刻都在握著一股力量,隨時都準備將冒犯他的人擊倒。每個人在他面前說話都得小心翼翼,他卻連看都懶得看別人。

  直到律香川走過去,他眼睛裡忽然射出一股光芒,刀一般逼視著律香川,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古華軒派來的?”

  律香川道:“不是。”

  他很了解萬鵬王這種人,他知道在這種人面前最好莫要說謊。

  因為無論多好的謊話都很難騙過這種人。萬鵬王忽然大笑,道:“很好,你這人很不簡單,能支使你的人當然更不簡單。”

  他的笑聲忽又停頓,盯著律香川,一字字道:“是不是孫玉伯?”

  律香川心裡忽然對這人生出一種尊敬之意,將手裡捧著的盤子捧了過去。

  漢玉的盤子,上面有一隻秦鼎。

  律香川道:“這就是老伯對幫主的敬意,望幫主笑納。”

  老伯在向別人有所需求的時候,通常都會先送一份厚禮表示友誼,他做事喜歡“先禮後兵”。

  但這次卻不是老伯的意思。禮物是律香川自己出主意送來的,他希望這件事能和平解決。

  萬鵬王眼睛雖然瞧著盤子,其實卻在沉思。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說道:“聽說武老刀是從關外流浪到江南的,三十年前才在江南落戶生根。”

  他抬起頭,盯著律香川,道:“孫玉伯也是,對不對?”

  律香川道:“老伯和武老刀本是一個村子裡的人,而且是同時出關的。”

  他知道萬鵬王已看透他的來意,所以對什麼事都不必再隱瞞。

  他已漸漸發覺,萬鵬王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得多。

  萬鵬王沉聲道:“他要你來替武老刀的兒子求情?”

  律香川道:“老伯知道幫主對這種小兒女的私情遲早定會一笑置之,何況,那位姑娘只不過是幫主買來的一個丫頭。”

  他說話不但婉轉有禮,而且先就將這件事的利害分析得很清楚。

  為了一個丫頭而開罪老伯,大動干戈,這麼樣豈非很不值得。

  萬鵬王卻沉下了臉,道:“這不是兒女私情的問題,而是本幫的規矩,沒有任何人能夠破壞本幫的規矩!”

  律香川的心沉了下來,他已看出這件事成功的希望不大。

  但未到完全絕望前,他絕不放棄努力。

  他想將這件事的利害解釋得更清楚些,試探著道:“老伯素來喜歡朋友,幫主若能與他結交,天下人都必將撫額稱慶。”

  萬鵬王沒有回答,霍然長身而起,道:“你跟我來!”

  律香川猜不透萬鵬王要他到哪裡去,去那裡幹什麼!

  他雖然猜疑,卻不恐懼。

  萬鵬王若要殺他,他現在也許就已死了。

  走出廳,律香川才發現這古堡是多麼雄偉巨大,城堡的顏色已因歲月的消磨變成青灰色,這使它看來更古老莊嚴。

  四面看不到什麼巡哨的堡丁,安靜得令人覺得這地方毫無戒備。

  但律香川當然不會有這種錯覺,他懂得“包子有肉不在折上”,這裡若是三步一兵,五步一卒,他反而會看輕萬鵬王。

  像萬鵬王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將自己的實力輕易露出來。

  老伯也一樣。

  “你最好能令敵人低估自己的力量,否則你就最好不要有敵人。

  只有鄉下人才會將全部家產帶在身上。

  走廊陰暗而肅穆。

  走廊的盡頭有道門,並沒有鎖,就好像裡面的屋子是空的。

  但你若打開門,立刻就會發現自己錯得多麼厲害。

  這屋子裡藏著的古玩珍寶,就算是皇宮大內也未必能比得上。

  連律香川這樣的人,到這裡都不免有眼花繚亂之感。

  萬鵬王背負著雙手,帶著他兜了個圈子,忽然道:“你隨便選兩樣,就算我的回禮。”

  律香川沒有推辭拒絕,有些人說出的話,你拒絕非但無用,反而顯得可笑。

  他真的選了兩件。

  他選的是一塊玉璧和一柄波斯刀。

  兩樣東西的價值幾乎和他送出的完全一樣,這表示他不僅識貨,而且對萬鵬王很看得起,知道他不願占人便宜。

  萬鵬王目中果然露出一絲讚許之色,道:“無論什麼時候,你若和孫玉伯鬧翻了,就到我這裡來,我絕不會埋沒了你。”

  律香川道:“多謝。”

  能被萬鵬王這樣的人看重,律香川也難免覺得有點得意。

  但他的心卻也冷透。

  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已完全絕望,萬鵬王絕不會再給他商量的餘地。

  他們由另一條路走回,穿過外院,忽然聽到馬嘶聲。

  萬鵬王腳步停了下來,問道:“要不要看看我的馬。”

  律香川第一次看到他目中真正露出歡愉之色,立刻發覺他這次的邀請並沒有其他目的。

  只不過好像主人將聰明的兒女叫出來和客人相見一樣,要客人誇獎兩句而已。

  誇獎別人是律香川永遠都很樂意做的事。

  因為這種事做了,不但可以令別人開心,自己也有好處,只有呆子才會拒絕,雖然現在他還不知道好處在哪裡。

  馬廄長而整齊,幾乎每匹馬都是百中選一的千里駒。

  但所有馬的價值,加起來也許還比不上最後那一匹。

  這匹馬單獨占用了一間馬廄,毛色光亮柔滑,宛如緞子,雖然是一匹馬,卻帶著無法形容的高貴和驕傲,仿佛不屑與人為伍。

  律香川脫口誇道:“好馬,不知是不是大宛的汗血種。”

  萬鵬王笑道:“你倒很識貨。”

  他笑得不但愉快,而且得意,這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的,就算他在那珍寶堆積如山的屋子裡,都沒有出現過這種神色。

  律香川心裡忽然有了一線希望。

  他已想出了一個也許可令萬鵬王低頭的法子來。

  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個法子是否能行得通,但好歹都至少要試一試。

  無論這法子是否能行得通,結果反正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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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危機四伏

  深夜。

  這條街本來是城裡最熱鬧的一條街,但現在每家店鋪卻已熄燈打烊,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點燈光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武老刀陪著律香川走到這裡來,卻不懂是要來幹什麼?

  他也不敢問。

  律香川雖年輕態度雖然很有禮貌,但像武老刀這種老江湖卻已看出這人有一種年輕人特別不同的氣質雖沒有老伯年輕時那麼威嚴四射,卻更深沉難測將來的成就一定不會在老伯之下。

  武老刀有心結交這位年輕人,所以對他特別尊敬。

  街上最大的酒樓叫“八仙樓”,現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樓的夥計顯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律香川卻直接就走過去推門。門居然沒有上栓,樓上燈火通明,只不過每扇窗子都矇著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點燈火。

  有四五十個人早已在這裡等著,從衣著上看來,這些人的身份複雜,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沉靜,一雙手都粗糙而有力,他們彼此間顯然互不相識,但看到律香川,每個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行禮。

  在這一剎那間,武老刀忽然發覺老伯的勢力遠比他想像中還可怕得多。

  他完全沒有看到律香川召集任何人,這些人卻全都來了。他在城裡住了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

  最妙的是,這八仙樓的老闆余百樂也在這人群之中,而且第一個走過來迎接律香川的就是他。

  武老刀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居然始終不知道他與老伯有來往,而且顯然還是老伯的屬下。

  律香川對他的態度謙和又帶著三分尊敬,就像是一個聰明的帝王對待他的功臣一樣。

  余百樂躬身道:“除了有事到外地去了的之外,人多數已到,請吩咐!”律香川微笑著點了點頭,張開雙手,道:“各位請坐下,老伯令我問各位好。”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屬下等一直惦記著老伯,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健康?”

  律香川笑道:“他老人家就像是鐵打的,各位都是他的老朋友,當然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就算瘟神見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個人都笑了。

  剛才大家心裡都是有點緊張不安,但現在卻已全都一掃而空。

  律香川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見面,本該敬各位一杯酒,卻又怕余老闆心疼。”大家又在笑。

  等這陣笑過了,律香川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接著道:“何況,不瞞各位,這次我到這裡來,肩上的擔子很重,這件事若是不能解決,我也沒臉再回去見老伯了,各位想想,我怎麼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著道:“律先生若有什麼困難,無論是要人還是要錢,但請吩咐。”

  律香川道:“多謝。”

  他等到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後,才接著道:“現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十二飛鵬幫’總舵的馬廄!”

  夜更深,武老刀和律香川走在歸途。

  現在他對這少年人的尊敬比過去更深。律香川剛才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留意著,他發覺這少年不但說話比老江湖更有技巧,而且還有種特殊的魅力,能夠使每個初次見到他的人就想跟他親近,而這種親近並無損他的威嚴。

  由於多年親身的體驗,武老刀深知一個人要得人敬愛是多麼的困難。

  最令武老刀感動的是,律香川雖急於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聲望和地位,卻還是未忘記將老伯高置於他自己之上。

  律香川忽然回頭對他道:“你是不是有些話要問我?”

  武老刀遲疑著,他在這少年人面前說話已更小心。

  他終於問道:“你真的要那匹馬?”

  律香川道:“老伯一生中從未對人說過假話,我一心想追隨他老人家,別的事我雖然萬萬趕不上,這一點至少還能做到。”

  武老刀暗中伸出了大拇指,過了半晌,才試探著道:“那飛鵬古堡戒備森嚴,要將一匹會叫會跳的馬活生生偷出來,只怕很不容易——就算馬夫中有老伯的朋友,也不容易。”

  律香川道:“非但不容易,而且簡直幾乎是完全不可能。”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是,我並沒有說要將那匹馬活生生帶出來。”

  武老刀怔了怔,變色道:“你是說,只要能帶出來,不論死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武老刀倒抽一口氣,道:“萬鵬王將那匹馬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若是殺了它,只怕後果很嚴重。”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就算不殺,後果也同樣嚴重。”

  武老刀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你知道,老伯從來不喜歡被人拒絕,這次更特別告訴我,只要能令萬鵬王放出令郎的心上人,不必考慮一切後果。”

  他拍了拍武老刀的肩,又道:“老伯的朋友雖多,但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卻沒有幾個,他就算犧牲一切,也不能讓你傷心失望。”

  武老刀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意上湧,喉頭似已被塞住,勉強控制自己,道:“難道老伯為了我,竟不惜與‘十二飛鵬幫’一戰!”

  律香川淡淡道:“我們早已有所準備。”他說得雖輕鬆,但武老刀深知“十二飛鵬幫”的實力,當然知道這一戰所要犧牲的代價,如何慘烈。

  想到一個老朋友竟會為自己如此犧牲,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律香川道:“當然我也不希望這一戰真的發生,所以才決心這麼做。”

  武老刀擦了擦鼻涕,想說話,卻說不出。

  律香川道:“我只希望這一舉可將萬鵬王嚇倒,乖乖的將那位姑娘送出來。”

  武老刀點點頭,心裡充滿了感激。

  律香川道:“我選擇那匹馬,只因為我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傷及人命,何況,我知道一個人發現自己最心愛之物被人毀滅時,除了憤怒悲哀外,還會覺得深深恐懼。”

  武老刀囁嚅著,道:“可是,萬鵬王並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我早已說過,我們對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已早有準備。”

  武老刀垂下頭,心頭的重壓,使他連頭都抬不起來。

  他但願自己永遠未曾將這件事向老伯提起。

  他當然永遠不會知道,就算沒有他這件事,這一戰還是遲早難免要發生。

  萬鵬王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脾氣都特別暴躁,所以陪寢的少女早已找個機會溜了。

  直到他吃完早點後,他的火氣才會慢慢消下去。

  萬鵬王的食量也和他別的事同樣驚人。他的早點通常是一大鍋用冬菇和雲腿熬得爛爛的老母雞湯,另外還加上十個雞蛋,二十個煎包子。別人看到他的早點時,往往都會嚇一跳。

  今天卻不同。萬鵬王掀開銀鍋的蓋子時,面色突然發青。

  鍋子裡沒有冬菇,沒有火腿,也沒有雞。

  鍋子裡只有一個馬頭,一個血淋淋的馬頭。

  萬鵬王認得這隻馬頭。

  他的胃立刻痙攣收縮,有如被人重重在胃上打了一拳。

  然後就是一股足以將萬物燃燒的怒火。他幾乎忍不住要從床上跳起來,衝出去,將第一個見到的人扼死,將馬廄裡所有的人全都扼死,將送這鍋子來的人扼死十次!

  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忍耐了下來。為了芝麻豆大的點小事,他往往會暴跳如雷,怒氣沖天,甚至會殺人。

  但遇著真正的大事時,他反而能保持冷靜。

  他知道惟有怒火才能毀滅他自己。

  他也知道這件事是誰幹的。

  老伯必將有所行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但卻未想到行動竟是如此迅速。

  律香川正是要讓他想不到。

  “你要打擊一個人,若不能把握第一個機會,就只有等到最後對方已松懈時,只不過要等那麼長久簡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律香川從未忘記。他把握了第一個機會,因為他知道對方這時還未及防備。

  萬鵬王吃早點的時候沒有人敢留在屋子裡。

  他不喜歡別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房子裡沒有別人,所以他才靜靜思索。

  老伯的確是個可怕的對手,比想像中還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律香川那樣的人還有多少?

  萬鵬王惶惶地蓋好鍋蓋,走出去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只吩咐了一句話:“把黛黛立刻送到武老刀的鏢局去!”

  孟星魂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足足躺了七八個時辰。

  他沒有吃,沒有動,也沒有睡著。

  現在,距離高老大給他的期限還有九十一天。

  他對老伯這個人所知道的,還是和二十九天之前同樣多。

  他知道老伯是個很特別的人,別的事他幾乎完全不知道。

  武功是什麼來歷?是深是淺?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老伯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那種非人能及的鎮靜,正是孟星魂覺得可怕的一點。

  “老伯屬下究竟有些什麼高手?有多少?”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他所看到的,只是那全身都是暗器的斯文少年,和性烈如火、但卻義氣乾雲的孫劍。

  他知道這兩個人都已離開了本地,但老伯身旁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那灰衣人呢?

  孟星魂自己也是殺人專家,但對這人那種冷酷、準確、迅速的殺人方法,還是覺得心驚。

  他也曾查詢過這人的行蹤。

  可是,連律香川都查不出的事,他又怎能查得到?

  “老伯平日生活習慣是怎麼樣的?平時他到些什麼地方去?”

  孟星魂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老伯確實的住處在哪裡?園中至少有十七棟單獨的屋子,老伯住在那一棟?何況,老伯的花園並不止這一處花園,菊花園旁是梅花園,還有牡丹、薔薇、芍藥、茶花,甚至還有竹園。

  所有的花園密密相接,誰也不知道究竟占了多少地,只知道一個人就算走得很快,也難在一天內繞著這片地走一圈。

  最令孟星魂困擾的是,自從那天后,他就沒有再看到過老伯一眼。

  這人就好像是古代的帝王,永遠不會踏出他的領地一步。

  花園中是不是有埋伏?有多少埋伏?孟星魂不知道。

  他也不敢隨便踏人老伯的領地一步。

  他不敢輕舉妄動!

  入夜後孟星魂才起床,出去吃他今天的第一頓飯,也是最後一頓飯。

  他吃得很簡單,因為一個人若是吃得太飽,思想難免遲鈍。

  近年來他這人已變成幾種動物的混合體,變得像蝙蝠般晝伏夜出,獵犬般善於追蹤,鷙鷹般的準,豺狼般的狠,兔子般善於奔跑,烏龜般忍辱負重,甚至還可以像駱駝和牛一般反芻。

  他吃了一頓,往往就可以支持很久。

  他選的這家店鋪不太大,也不太小,生意既不好,也不壞。

  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採取中庸之道,因為他不想引人注目。

  斜對面卻是家燈火輝煌的酒樓。

  這時正有一群人嬉笑著從酒樓中走出來,有男有女,大多數都是很年輕,很快樂,看他們的衣著,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孟星魂很羨慕他們。

  他和律香川不一樣,雖然羨慕別人,卻不妒嫉,對自己悲慘的過去也不會覺得悲哀憤怒。

  笑聲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很響。

  “今天誰喝的酒最多?”

  “當然是小蝶。”

  小蝶是個穿著大紅披風的女孩子,這時有個少年又衝人酒樓,提著個酒樽出來,送到小蝶面前。

  “小蝶,你若還能夠把這酒喝完,我才真的佩服。”

  小蝶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

  她只是微微笑著,拿過酒樽,立刻就一飲而盡。

  酒量這麼好的女孩子並不多,孟星魂也喝酒,未免多瞧了她幾眼。

  他忽然發覺這女孩子很特別。

  她長得很美,美極了,美麗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麼美。

  而且隨時不會忘記提醒別人這一點。

  這女孩子卻不同。

  她好像對自己是美是醜都完全不在乎。她在人群中,也在笑,可是她笑得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雖然她身旁有那麼多人,但卻仿佛是完全孤立的,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個人站在寒冷荒涼的曠野中。

  一匹匹馬牽了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過來。別的人都結伴走了,只剩下小蝶和一個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少年身材很高,很英俊,佩劍的劍柄從披風裡露出來,閃閃發光。

  這種少年正配做小蝶這種少女的護花使者。

  還有輛最豪華的馬車停在路旁。

  黑披風少年道:“我們也上車吧!”

  小蝶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道:“你還想喝酒?”

  小蝶又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笑了,道:“那麼你難道想在這裡站一夜?”

  小蝶還是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走走。”

  黑披風少年道:“好,我陪你走。”他們的關係顯然很是親密,他還年輕,還不怕別人看不順眼。

  他對別人的看法也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

  小蝶並沒有要將他的手甩脫,還是輕輕道:“我想一個人走走,好不好?”

  黑披風少年怔了怔,終於慢慢放下她的手,道:“明天我能不能再去找你?”

  小蝶嫣然道:“只要你有空,我也有空,你為什麼不能來找我?”

  黑披風少年又笑了,道:“明天我一早就去找你,你等我。”

  小蝶沒有再說話,一個人慢慢地往前走。她走得雖然慢,但還是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夜,很黑暗。

  少女們都怕黑暗,而她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當然不認得小蝶,也不認得這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兩人的事本和他全無關係,他甚至也覺得這兩人是很般配的一對。

  但是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當他聽到小蝶要一個人走,看到她將那少年一個人丟在路旁的時候,他心裡竟覺得很舒服。

  那黑披風少年還一直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癡癡地瞧著,很久很久以後,他忽然又衝進了這飯鋪,大聲道:“老闆,給我來壺酒,用大壺。”

  孟星魂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時候,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只覺得這少年很愚蠢,很可笑。

  一壺酒很快就只剩下半壺。

  這少年忽然向孟星魂招了招手,道:“個人喝酒真無聊,你陪我喝好不好?我請你。”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少年道:“從來不喝?”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不想說謊,可也不想說實話。

  少年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若遇見一個像那麼樣的女孩子,你也會喝酒的。”

  孟星魂道:“哦?”

  少年道:“我說的女孩子,就是剛才穿紅披風的那位,你看見了沒有?”

  孟星魂道:“剛才的女孩子很多。”

  少年道:“但她卻跟別人不同,有時她對我比火還熱,有時卻又冷得像冰。”

  他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遇見這麼樣一個女人,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孟星魂道:“辦法多極了,最好就是另外去找一個。”

  他不想再談下去,卻知道自己若不走,這談話就不會有結果。

  他走了。走出飯鋪門的時候,還聽到這少年在喃喃自語,道:“小蝶小蝶,你對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你為什麼總是要我受不了……”

  前面一片黑暗。

  小蝶就是沿這條路走的,孟星魂不知不覺也走上了這條路。

  雖然他自己絕不會承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仿佛有個秘密,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女孩子一面。

  他沒有見到。

  那女孩子就像幽靈般在黑暗中消失。

  孟星魂回到他住的那家客棧時,夜已很深,小院中已寂無人聲。

  他屋子裡當然也沒有燈火。

  他根本從不燃燈,因為他只有在黑暗中,才會覺得比較安全。

  門是關著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走的時候本就已將門窗全都關好。

  但是,他還沒有走過去,就忽然停下了腳步,仿佛是一頭久經訓練的獵犬,忽然聞出了前面的警訊。

  他身形忽然掠起,掠到後院。

  後面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輕輕彈了彈窗戶,忽又掠起,到前面的屋檐上,行動之迅速、輕靈,就像是鷹與蝙蝠。

  就在這個時候,已有一條人影從前面的窗子裡掠出。

  這人的行動也很迅速矯健,身形一定,就要騰空而起,忽然覺得有個人緊貼在他身後的半尺外。

  他往上躍,這人也往上躍,他往下落,這人也跟著往下落。

  一起一落間,他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只聽身後這人淡淡道:“你若不是小何,現在已經死了十次。”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他已聽出這是孟星魂的聲音。

  他沒有說話,用力推開孟星魂的房門,大步走了進去。

  孟星魂站在門外,臉上毫無表情,直到房子裡燈光亮起,他才慢慢地走進去,坐下。

  就坐在小何對面。

  他看著小何,小何卻故意不看他。

  他認識小何已有二十年,卻從來不了解這個人,而他也不想了解。

  他們的感情本該和兄弟一樣,但有時卻偏偏像是個陌生人。

  孟星魂、石群、葉翔、小何,都是孤兒,他們能夠在戰亂中和饑荒中活下來,都靠高老大。

  小何,是這四個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遇見高老大卻最早,他一直認為高老大是他一個人的老大。

  所以高老大收容另外三個人的時候,他不但嫉妒,而且憤怒,不但排斥,而且挑撥。

  他一直認為這三個人不但從高老大手裡奪去了他的食物,也奪去了他的愛,若沒有這三個人,他就可以吃得飽些,過得舒服些。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用盡各種法子,想讓高老大要這三個人滾蛋。

  那時他才六歲。

  六歲時他就已經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六歲時他想的法子就壞絕。

  有一次,高老大叫他通知另外三個人在西城外的長亭集合,他卻告訴他們,集合的地方是在東城。

  他們在東城外等候了兩天,幾乎快餓死,若不是高老大一直不死心,一直在找尋,他們就活不到現在了。

  還有一次,他告訴巡城的捕快,說他們三個人是小偷,而且還故意將自己偷來的東西塞在他們的身上。

  那時除了死囚外,無論罪多大的囚犯都已被放了出來,因為衙門裡也沒有那麼多糧食養犯人。

  那次他們三個人就幾乎做了淹死鬼,若不是高老大也不知用什麼法子讓那捕快嘗著點甜頭,他們三個人也活不到現在。

  那時捕快對付小偷的法子,不是捉將官裡去,而是拋到河裡去。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事後高老大雖然罵了他幾句,卻並沒有趕他走,因為她總覺得他年紀還小,做這種事的動機也是為了她,所以值得原諒。

  高老大做事就只憑自己的好惡,對是非之間的觀念都很模糊,因為根本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是錯的,什麼才是對的。

  所以她總認為,只要能活下去,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二十年來,小何一直不斷地在做這種事,用的手段當然越來越高明,越來越不露痕跡。

  尤其是對孟星魂,他妒嫉得更厲害,他們是同時開始練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卻比他強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漸漸地重要起來。

  這使他越來越無法忍受。

  孟星魂凝視著小何漂亮的臉。

  他漂亮得幾乎已不像是個男人。

  高老大常說:小何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將頭髮披下來,大多數男人都必定會被他勾去魂魄。尤其是他的皮膚,簡直比女人還細還白,很多人都不懂,像他這種在烈日風沙中長大的人,怎麼會有這麼白的皮膚。

  但現在他臉色卻已因憤怒而變成鐵青,一雙細膩柔滑的手也在不停地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脾氣發作。

  孟星魂心裡忽然升起一陣歉疚之意。

  無論如何,小何畢竟是他多年的夥伴,年紀畢竟比他小兩歲。

  他本該將他當作是自己的兄弟。他勉強自己笑了笑,道:“想不到你會來,你應該先通知我的。”

  小何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屋子裡的人是誰?”

  孟星魂道:“什麼人都有可能,做我們這種事的人,對什麼事都不能不特別小心。”

  小何板著臉,道:“什麼人都有可能?難道除了高老大之外,還有別人知道你在這裡?”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道:“是高老大叫你來的?”

  小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意思就是說他已經承認了。

  孟星魂面上雖也全無表情,但目中已掠過了一片陰影。

  他出來做事的時候,高老大從未干涉過他的行動,甚至連問都不問。

  她盡力要他知道,她對他是多麼信任。但現在,卻好像不同了。

  孟星魂不得不想起那次高老大要他在暗中跟蹤葉翔的情形。

  那次她要他去,就表示她對葉翔已不再信任,認為葉翔已無力再圓滿完成任務。

  小何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睛裡,忽然有了光。

  他似乎已猜出孟星魂心裡在想什麼,故意笑了笑,淡淡道:“你當然知道高老大並不是不信任你,只不過要我來告訴你幾句話。”

  他笑得很神秘,很曖昧,任何人都可看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有點幸災樂禍。他正是故意要孟星魂有這種感覺。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她要你告訴我什麼?”

  小何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孫玉伯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都出去辦事了?”

  孟星魂道:“你說的是孫劍和律香川?”

  小何點點頭,帶著笑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但高老大卻怕你不知道。”

  “怕你不知道”,這意思就是對你已有點不信任。

  孟星魂當然不會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小何也知道他已聽出,接著道:“這兩個人一走,孫玉伯無異失了兩條手臂,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左右手,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蹺起腿,悠然道:“所以現在正是你下手最好的時候,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下手?”

  孟星魂望著他高高蹺起的兩條腿,怒氣忽然上湧,道:“這件事是你做?還是我做?”

  小何道:“當然是你。”

  孟星魂道:“是我做,就得由我作主。”

  小何道:“當然是你作主,我只不過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高老大常說你最冷靜,想不到你這麼容易發脾氣。”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他的確不該動怒的,怒氣對他這種人來說,簡直比毒藥還可怕。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漸漸變冷。

  小何看著他,皺眉道:“你怎麼樣了?是不是不舒服?”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我累了。”

  小何沉吟著,顯得很開心,道:“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顯得更開心,忽又搖了搖頭,道:“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這才嘆了口氣,道:“這兩年來你的確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陣子,這件事你若已覺得不想去做,我可以替你去。”

  孟星魂緩緩站起來,瞪視著他,緩緩道:“你知道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嗎?”

  小何不回答,忽又冷笑,反問道:“你以為我殺不了他?”

  孟星魂道:“也許我也殺不了他。”

  小何冷笑道:“你殺不了的人,難道我就更殺不了?”他臉色又發青,接著道:“就算你武功比我強,但殺人並不是全靠武功的,主要的是看你下不下得了手,若論武功,葉翔難道比你差?”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緩緩地坐下,道:“你若一定要替我去,就去吧!”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爭辯,疲倦得什麼事都不想做。

  可是有句話他卻還是不能不說。

  他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去之前,最好先了解做這件事有多麼危險。”

  小何立刻道:“我了解得很,我不怕。”

  危險的確嚇不倒他。他等待這機會已有很久,無論什麼事都不能要他放棄。

  只要他能夠做成這件事,就能夠取代孟星魂的地位。

  孟星魂當然也明白了這一點,但,卻完全不在乎。

  他只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

  他睡不著,直到天亮都睡不著。

  曙色已臨,他站起來,走出去,晨霧濃得像老人嘴裡噴出的煙。

  他走出市鎮,晨霧還未消失。

  “走到什麼時候?走到哪裡去?”

  他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去想。

  他想得太多,太亂,現在已變成一片空白。

  微風中傳來泉水流動的聲音,他不知不覺走過去,在流水旁坐下來。

  他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喜歡流水。

  流水也會乾枯,卻永遠不會停下來,仿佛永遠不知道厭倦。它那種活潑的生機永恆不變。

  “世上也許只有人才會覺得厭倦吧!”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幾乎忍不住立刻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與流水融為一體。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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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43:47
第六回 水邊麗人

  霧已漸漸淡了。

  他忽然發覺有個人就在他身旁不遠處,他一直沒有發現這人存在,因為這人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安靜得就像是河岸邊的泥土。

  現在這人卻向他走了過米。

  她穿著一件鮮紅色的斗篷,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她眼睛縱然在薄霧中看來還是那麼明亮。

  她走過來,凝視著他。

  鮮紅的斗篷,如流水般波動,漆黑的頭髮在風中飛舞,明亮的眼睛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憐憫和同情。

  她憐憫世人的愚昧,同情世人的無知。因為她不是人,是神。

  她美麗得仿佛是自河水中升起的洛神。孟星魂的咽喉忽然堵塞,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看到她,立刻就覺得有一股新鮮的熱血自胸膛中湧起,湧上咽喉。

  他認得她,知道她不是神,也許她比神更美麗,更神秘,但卻的的確確是個人。

  她就是小蝶。

  小蝶還在凝視著他,忽然道:“你想死?”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對他說話,她的聲音比春天的流水更動聽他也想說話,卻說不出。

  小蝶道:“你想死,我並不勸你,我只問你一句話。”

  孟星魂點點頭。

  小蝶的目光忽然移向遠方,遠方煙霧朦朧,彌漫了她的眼睛。

  她輕輕問道:“我只問你,你活過沒有?”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我活過沒有?我這樣能算得是活著麼?”

  孟星魂扭轉頭,他生怕眼淚會流下。

  小蝶的聲音似乎也已在遠方,道:“一個人若連活都沒有活過,就想死,豈非太愚蠢了些?”孟星魂幾乎想問:“你活過嗎?”

  他沒有問,不必問。

  她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她當然活過。

  可是她為什麼偏偏也要到這冰涼的河水旁來,她是寧可忍受寂寞?還是來獨自享受寂寞?

  寂寞本也有一種清淡的樂趣。

  過了很久,孟星魂終於慢慢地回過頭,卻已看不到她了。

  她像霧一般的來,又像霧一般的消失。他與她相見總是如此短促。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在他心底深處,總覺得仿佛已認得她很久,仿佛在還沒有生下來之前,就已經認得她了。而她也早就在等著他。

  他活著,仿佛就是為了要等著看見她一面。

  “但這是不是最後一面呢?”

  孟星魂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往哪裡去。

  她既不可捉摸,也無處追尋。

  孟星魂凝注著遠方,心裡忽然湧起一陣說不出的黯然銷魂之意。

  遠方的霧更淡了。

  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小何的消息。

  這個人就像是忽然間從世上消失。

  菊花園裡沒有絲毫動靜。

  小蝶呢?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到這世界上來過。

  孟星魂決定先回快活林去。

  快活林中的人,永遠都是快活的。

  高老大臉上永遠都帶著甜蜜動人的笑。看到孟星魂回來的時候,她的笑容更開朗。

  但是她始終沒有仔細看過孟星魂一眼,她顯然也和孟星魂一樣。

  雖然決心要忘記那天在木屋中發生的事,卻很難真的忘記。

  孟星魂垂著頭。

  高老大道:“你回來了?”

  孟星魂當然回來了,卻搖搖頭。

  他知道高老大的意思並不是真的問他是否回來了,而是問他是否已完成任務,因為他以前在任務還未完成時絕不回來。

  高老大皺了皺眉,道:“為什麼?”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小何呢?”

  高老大道:“小何?誰知道他瘋到哪裡去了,這一陣他沒事做。”

  她笑了笑,接著道:“咱們都一樣,沒事做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

  孟星魂的心往下沉,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見過他。”

  高老大道:“你見過他?在哪裡?”

  孟星魂道:“他去找過我。”

  高老大動容道:“他為什麼去找你?”

  孟星魂閉上了嘴!

  高老大道:“你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孟星魂還是閉著嘴。

  高老大臉色卻已變了,變得很難看。

  她也很了解小何,也知道,他如何急於表現自己。

  孟星魂轉過頭來,想走出去,他已不必再問。小何無意中知道他的去處,故意去找他,為的是要打擊他的信心,好替他去執行那件任務。

  這種事小何已做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做錯了,錯得可怕。

  他沒有想到老伯是個多麼危險的人物。高老大忽然道:“等等走……我問你,他是不是想替你去找孫玉伯呢?”

  孟星魂終於點點頭。

  高老大道:“你就讓他去了?孟星魂道:“他已經去了。”

  高老大面上現出怒容,道:“你明知道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去最多也不過只有六七成把握,他去簡直是送死,你為什麼讓他去?”

  孟星魂猝然轉過身,目中也有了怒意,道:“他怎麼知道我住在那裡的?”

  高老大的嘴好像忽然被塞住。

  孟星魂執行的一向是最秘密的任務,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知道。

  小何怎麼會知道的?

  過了很久,高老大才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是怪你,只不過是為他擔心而已,你們無論誰有了危險,我都同樣擔心。”

  孟星魂又垂下頭。

  他在別人面前從不低頭,但是她卻不同。

  他忘不了她對他們的恩情。

  高老大道:“你想到哪裡去?”

  孟星魂道:“去該去的地方!”

  高老大搖搖頭道:“現在你已經不能去了。”

  孟星魂道:“不能去?”

  高老大道:“小何若已去找過孫玉伯,不論他是死是活,孫玉伯必然已經有了警覺,你再去就太危險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去的地方,哪次不危險?”

  高老大道:“但這次卻不同。”

  孟星魂道:“沒有什麼不同,只要是我該做的事,我就要做好它。”

  只要一開始,就絕不半途放手。

  高老大沉吟著道:“就算你要去,也得等到這件事情冷下來再說。”

  孟星魂道:“那時小何也已冷了。”

  高老大又嘆了口氣,道:“現在他也已經冷了。”

  孟星魂道:“我至少應該去瞧瞧。”

  高老大道:“不行,你不能冒險,我不能為了任何人讓你去冒險。”

  孟星魂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道:“連他也不行?”

  高老大斷然道:“他也不行,更不行,我不能為了一個死人將活人犧牲。”

  孟星魂道:“但他是我們的兄弟。”

  高老大道:“兄弟是一回事,任務是一回事,我們若不能將這兩樣事分開,明天死的就是我們!”

  她美麗的眼睛變得很深沉,慢慢地接著道:“我們若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孟星魂不再說話。

  他發現,高老大漸漸在變,變得更無情,更冷酷。

  自從葉翔那次事件之後,他已有了這種感覺。

  “但她為什麼不怕小何洩露秘密?”

  有人在敲門。這是高老大的私門,若沒有重要的事,誰也不敢來敲門。

  高老大打開門上的小窗,道:“什麼事?”

  門外應聲道:“屠二爺想請你去喝酒。”

  高老大道:“屠城?”

  門外人道:“是。”

  高老大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我就去。”

  她忽然轉身,凝視著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屠城是什麼人?”孟星魂搖搖頭。

  高老大雖然瞧著他,目中卻帶著沉思的表情,道:“屠城表面雖是個大商人,其實卻是‘十二飛鵬幫’的壇主,也是萬鵬王手下的第一號打手。”

  孟星魂道:“他就是屠大鵬?”

  高老大道:“他就是。”

  她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孫玉伯曾經派律香川去找過萬鵬王?”

  孟星魂道:“我知道律香川走了,卻不知道他去找誰,也沒有打聽。”

  和他任務沒有直接關係的事,他從不打聽。

  高老大道:“律香川是孫玉伯最看重的人,若不是為了重要的事,他絕不會輕易派他出去。”

  孟星魂點點頭。

  他也感覺到律香川的確不可輕視。

  高老大面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孫玉伯和萬鵬王有了爭執,我們的事就有希望,屠城這次離開大鵬壇,說不定就是衝著孫玉伯來的。”

  她拉開門,匆匆走了出去,道:“我們再去打聽打聽,你最好在這裡等著。”

  她的消息永遠最靈通,因為她打聽消息的法子的確很有效。

  孟星魂卻沒有在這裡等著。他也有事要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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