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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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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3:40 |倒序瀏覽 | x 19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7-15 12:36 編輯

梟臣 作者:更俗

退伍軍人譚縱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個陌生的歷史時空中去,成為東陽府林家剛考中舉人、性格懦弱、有些給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縛。
還沒來得及去實現當一個整日無事生非、溜狗養鳥、調戲年輕婦女的舉人老爺夢想,林縛就因迷戀禍國傾城的江寧名妓蘇湄給捲入一場由當今名士、地方豪強、朝中權宦、割據梟雄、東海凶盜等諸多勢力參與的爭奪逐色的漩渦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淪落為離亂人,且看兩世為人的林縛如何從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開始翻雲覆雨,在「哪識羅裙裡、銷魂別有香」的香艷生涯中,完成從「治世之能臣」到「亂世之梟雄」的華麗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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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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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4:43
楔子

    某國X市,著名的華人聚居區,城市居民99%都是華人。

    天寧寺外的柏油路在路燈下灰白冷冽,還有不少站街女在附近的巷子裡徘徊,站在梧桐樹遮蔽的陰影裡,望著巷子口,盼望著那些寂寞的男人們不要給這鬼天氣破壞了興致。有錢的男人或許都去酒吧或者俱樂部裡尋花問柳去了,或者到浴場裡逍遙快活——即使不是天寧寺路給十多輛警車封鎖住,在這樣的鬼寒天氣裡,這條巷子裡的生意也清淡得很。

    兩個女人在樹下背著風抽煙,細長的女式煙煙頭在陰影下明滅,隱約映出兩張脂粉濃艷的年輕面孔,穿著紅色的長羽絨衫,露出雪白豐腴的頸脖,兩人在樹下細聲的說話:「這社會真是沒法活了,人比人氣死人,前兩個月就站你這樹下的一個臭婊子,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屁運,跑到『曼谷皇宮』去做小姐,上回在街上遇到她,說在曼谷皇宮幫男人用嘴吸出來就收六百八,看那臭婊子的得意樣,好像去了曼谷皇宮,下面那個洞就跟鑲了金子似的……看她今晚有沒有命逃過這劫。」

    「你說那當兵的不會找當小姐的麻煩吧?」

    「殺起人來,誰顧了得那麼多?黃昏時寺店街還沒有給封鎖,我趕巧經過那裡看到熱鬧,那人的眼睛從窗簾後露出來過幾秒鐘。你看過了,保管你這輩子都忘不了,絕對是敢殺人的眼神……你說他要殺起人,還管你是不是小姐?」

    「我還是不信他會濫殺無辜,聽說他只是想在曼谷皇宮劫持警察局的那夥人,要警察局給他一個說法……」

    「誰曉得?他也是給逼急了,偏偏選擇在賣/逼的地方將那些黑皮狗劫持住——你知道為什麼嗎?」(註:某國警察與警察局所屬的治安隊隊員都穿黑色制服)

    「……」

    「那個人,聽說過來之前當過幾年兵,前段時間夜裡騎車回住處,路邊有個女孩子說她崴了腳,就好心載她去診所,給治安聯防隊揪住,說他們是在搞賣/淫嫖/娼——那女孩子就是做我們這一行的,跟治安隊有通聯,幫著治安隊在路上釣魚。當兵的死活不認——死活不認也不行,當時給拍了照的,給拘留了十五天,通知家人交了罰款。那當兵的認死理,去警察局要說法。當兵聽說是移民過來的,也只是個三等公民,你說警察局是會給三等公民說法的地方?這當兵的一發狠,大概也是候了好些天,將當時逮他的那幾個治安隊員還有牽頭的警察堵在曼谷皇宮裡……你說他會不會將那個小姐也恨上?」

    「啊?」

    「你說那些渾球也真是孬,或許弄小姐太賣力了,弄過小姐後手腳都軟了,七個人給困在裡面,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明天的新聞一定會非常精彩,老娘初中畢業就偷渡來賣,一張紙的書都沒有讀過,明天一定要賣幾份報紙來……」

    「他遞出來的紙條怎麼說來著?」又有一個站街女看生意冷清,就過來湊熱鬧,說道,「『你們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們一個說法』,太鳥了,就憑他這句話,他以後來找我,我白給他日……」

    「砰!」一聲清脆的槍聲刺破寧靜而寒冷的夜,聽得這邊人心臟抽了一下。

    「開槍了,開槍了!」藏著巷子陰影裡的站街女一齊湧到巷子口,往槍聲響的地方看去,有些喜歡看熱鬧的,撒腿往槍聲響的地方跑去,接著,遠處又傳來連續的槍響,站街女們邊跑連互相問:「當兵的跟警察在槍戰嗎?日他老娘的,保佑當兵的多打死兩警察……上回老娘給個日了,完事收錢,他卻掏出警牌牌來——日他娘的,他當老娘是滬杭名菜『白斬雞』啊!打死兩狗日的,替老娘解氣!」

    跑到近處,都看到警戒線外的圍觀人群,只看到那些圍觀的華人都在對戒嚴的警察憤怒的咆哮:「為什麼要開槍,為什麼要開槍?他都將刀丟出來,你們為什麼還要開槍?就是因為他在賣/淫的地方劫持了你們警察、揭穿你們警察的臉皮嗎?」

    「三等公民就沒有人權嗎?」

    「……」趕過來的站街女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當兵的被打死了……」有人在警察的掩護撤出曼谷皇宮,有個當地的金髮鬼佬穿著青灰色西褲,他倒是一等公民,有兩個荷槍實彈、穿著防彈服、背心印著「police」的警察貼身保護著他從裡面撤出來,他的褲擋那裡的顏色深一塊,尿身上了,他往警戒線這邊跑,連跑邊說,「第一槍是窗子外打進來,當兵的直接給打中心臟,可能打偏了,當兵的沒有死,解救人質的警察衝進去,那當兵的知道警察不會讓他活,就開始殺人,手裡空空,什麼都沒有,就掐喉管,喉管一掐脆響一聲就斷,衝進去的警察都看傻了眼,看到他連殺兩人,才回過神來要開槍,那當兵的近距離連中七八槍,又殺了兩人,才倒在地上,倒在地上後還反手掐斷一個人的喉管,衝進去的警察直到將子彈打光了,才敢停手,當兵的嚥氣時還朝衝進來解救人質的警察說:『冤有頭債有主,我不亂殺人』。他媽的,簡直就是殺星,身中數槍還徒手殺五人,一定是特種兵出身!這年頭惹誰千萬不要惹當兵的!聽說他退伍後移民過來有兩年了,手藝有些生,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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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5:16
卷一  山海盜

        第一章 秋水夕陽琴音渺

    冰冷的雨,白天猛烈的向大地傾洩,黃昏時才收住雨勢,還有些雨沫子飄下來。

    整個崇觀8年的秋天,江東維揚府白沙縣都擺脫不了這樣的豪雨。

    無數民宅在暴雨中坍塌,縣城街道上的積水都可以行船,九月上旬就連縣城南城牆也給暴雨沖塌一段,露出恁大醜陋的豁口。這兩天,撕開口子似的蒼天略收住雨勢,讓白沙縣稍能喘息。只是各地都有積澇,水一時半會也洩不出去,縣城外的白水河也成了懸河,大水都快到漫過河堤了;要不是北面清河鎮十幾天前先豁了口子,指不定這縣城已經給白水河水倒灌過一回了。

    救災營設在城外河堤內的墳頭山上,山是土山,十多丈高,形狀像沒有墳帽的巨墳,有個雅名叫臥眉山,沒什麼樹草,光禿禿的,縣人都習慣稱墳頭山。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官員,頭戴烏紗冠,身著青色團領官袍,也不顧腳下道路泥濘,朝救災營所在的墳頭山走去。

    長官親臨白沙救濟民營頓時引起一陣喧嘩,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圍上來:「董府君來了,就有指望了。」「大人不會看著大家餓死的。」「董府君是誰?原來是他。」

    青年官員正是維揚府知府董原,他素有威名,民眾尊稱他為府君。晉安府奢家叛亂橫掃東閩時,董原是東閩北部的仙霞縣主簿。叛軍來襲,原仙霞知縣孬種一個,只想著獻城投敵、保全自家的性命,董原邀集衙役縣民將知縣關起來、閉城堅守,堵住叛軍往北侵入浙西境內的道路;奢家叛軍圍城月餘見強攻不下也就解圍而去。董原後在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帳下任職,屢立戰功。東閩奢家叛亂禍起多年也難以徹底的平定,朝廷與負責東南平叛的李卓都有了招撫奢家的心思,董原與眾人意見不投,遂離開軍營重歸文職,今年春季調入維揚府任知府。

    晴了幾天,這黃昏時天上仍有些雨沫子在飄,董原走得急,不介意這星微雨點落在臉上,白沙縣知縣丁知儒與董原在東閩的同僚高宗庭落半步跟著。

    「知儒,江寧調撥的第二批糧食何時能到?」董原問道,維揚府不只白沙一縣受災,救災賑濟所需的糧錢要從留京江寧調撥。

    本朝太祖在江寧奠定基業,舉事後以江寧為都城;太宗時為抵禦北方的東胡等異族,遷都燕京府,以江寧為留京。江寧仍保留六部、國子監、翰林學士院等中樞官僚機構的編制,名義上與燕京六部、三院等是同級別,實權卻遠遠不如。由於太祖之墓昭陵在江寧,世人又將江寧所委任的閒散官員稱為守陵官。即使如此,江寧府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帝國南方的政治軍事及經濟的中心。

    丁知儒說道:「剛接到快馬傳信,賑災糧昨夜在江寧已經開始裝船,今天晌午就應發船,明晨應能運抵此地。」

    「好。災亡情況怎樣?」

    「境內河道多年失修,暴雨傾盆,連日來都能接到潰堤文書,這幾日雨勢雖歇,澇洪未洩,傷亡怕是不會低於萬人。怕就怕白水河跟外面的揚子江水位一時半會兒降不下去,大堤又非固若金湯——現在就怕這個……」

    董原沉默片刻,恨恨的說道:「賊,承平多年卻不知居安思危,白沙諸縣是水災,海陵、崇州等地是海潮回灌,又有海盜趁亂上岸來湊熱鬧,現在竟連崇州縣城裡的縣學都人給劫了……」說了這些煩心事,董原忍不住要在下屬跟故交面前唉聲歎氣,恨恨了甩了一下手袖,吩咐丁知儒修堤的事情,「這時修堤也是來不及,只能等到冬後——險堤多派些人手盯著,堤下的人能撤出來就先都撤出來。這邊安置不了的災民都疏散去維揚城,縣裡災後振濟的事情,你要好好合計合計,拿著章程給我……」

    「遵命。」

    董原、丁知儒、高宗庭邊議救災事宜邊往山頂走去,那邊有座亭子,可遠眺白水河。

    雖說天上還有雨星沫子飄下來,天邊卻是一片晴艷,站在山頂的亭子裡,遠望去,清秋的夕陽紅艷似滲著血一般,懸掛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上,堤外的白水河水面寥廓,清波丹紅似染。

    這會兒,一縷裊若輕煙的琴音從渡口方向傳來,四下的喧鬧似乎為這突如其來的琴聲陡然安靜下來。

    董原循著琴音往山腳下望去,幾葉輕舟繫在堤外,中間一艘彩飾畫舫尤為顯眼,琴音似從畫舫中傳出來,渺如天籟。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都坐在石駁子河堤上聽著琴音入迷,俯看過去,小如螻蟻;也有幾艘漁舟圍著簡陋的臨時渡口,似乎專為這琴音而來。

    董原佇足聽了片刻,眉頭微皺問道:「誰在彈琴?」

    「江寧名妓蘇湄停船在這裡已經有多日了。」丁知儒稟道。

    「她不在江寧,在這裡做什麼?」董原也聽說過蘇湄的艷名,曉得她是個江寧城裡有名的歌姬,美艷又多有才藝,在江寧頗受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的追捧,心裡奇怪她這時候怎麼會離開江寧、出現在維揚府境。

    「杜榮返鄉為其老父辦六十大壽,邀蘇湄同行回維揚助興……」丁知儒稟道。

    聽到杜榮這名字,董原微微皺眉,鼻翼微微舒張,喘著粗氣,神色間對此人頗為不屑。

    高宗庭說道:「奢家有意歸附,除了燕京,留京這邊也有許多人替奢家活動、造勢,杜榮便是其中一人。有人檢書舉報杜榮私通海盜,李帥也坐視不管……」

    丁知儒眼神望向別處,他小小知縣可不敢妄議朝政,董原是有名的臭脾氣,跟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也敢拍案對罵,大概是李卓賞識他的才能、即使心裡對其人不喜,也只是從眼皮子底下調走了事。

    董原冷哼一聲:「這幾年東海盜匪成災,跟奢家脫不了關係——這些年來要沒有海盜助紂為虐,李帥早就掃平了東閩,何苦行這苟且之事?」

    「只怕奢家歸附之後,更會養寇自重。」高宗庭又唉道,「我來維揚前,在江寧小住了幾日,西溪學社的士子也公開贊同奢家請降的事情,看來朝中跟李帥招撫的心思已篤定了。」

    「這些書獃子,自詡風流名士,卻只知道耍嘴皮子!」董原嘴裡十分的不客氣,語氣卻也有些無可奈何,他只是維揚知府,左右不了朝中政局,再說他就是在奢家歸降一事上跟他人意見不合,才給一腳踢到維揚來的。

    書獃子?丁知儒眼睛乜斜著看向堤外的畫堤,西溪學社哪裡只是一群耍嘴舌工夫的書獃子那麼簡單?又心想奢家歸附,封侯割地,手裡還將保留近萬精兵,再加入外圍的東海盜勢力,算是一方諸侯了,始終是朝廷東南方向的隱患;只是朝廷在北方跟東胡人的戰局吃重,朝中急欲從東南抽調精兵強將加強北方的防線,接受奢家的請降也是題中之義;當然,當中也並非沒有防李卓養兵自重的心思。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近十年來,為掃平東閩奢家的叛亂,軍資兵晌耗銀數以千萬計,使得朝中錢晌支應更加的捉襟見肘。

    丁知儒見董原眼睛看向自己,又不想接他與高宗庭的話題,便笑著說其他事:「蘇湄過白沙縣,見水患嚴重、災民可憐,從維揚回來就將船停在河堤外獻藝,縣裡有錢人可以上船聽琴聽歌戲,所得的錢物都捐給救濟災民所用;杜榮也湊興致,允諾蘇湄在白沙獻藝十日,他便捐銀千兩——這已經是第八天了……」見董原望著傳琴畫舫的方向,討好道,「府君若有聽琴的雅興,我可派人將蘇湄姑娘請上岸來以助酒興。」

    董原搖頭道:「災民遍野,我等在高堂雅室飲酒聽琴,成什麼體統?」

    丁知儒見董原神色並不堅決,說道:「我實有別的心思,望府君不要見怪;我實則想懇請府君嘉獎蘇湄的賑災義舉……」見董原沒有吭聲就掉頭跟高宗庭先下山而去,想來是接受了自己的這個委宛說法,心裡一笑:漂亮的美人兒誰不喜歡?看見一名皂衣衙差站在不遠處,招手讓他過來,一邊跟著董原往城裡走,一邊吩咐衙差去請蘇湄晚宴上陪酒助興。

    皂衣衙差是個寬眉瞇眼的矮胖漢子,他領了差遣,下山朝河堤走過來。

    原先的渡口早就給河水淹沒,江堤外用打進河灘的立柱跟平鋪的松木搭了一座簡易碼頭,這時候也有小半浸在水裡。畫舫船體高大,白水河的水位上漲之後,船舷要高過松木碼頭一大截;皂衣衙差走過來站在碼頭上都冒不出頭來。船頭的梯子收了回去,皂衣衙差看不見船頭的情形,又不想狼狽的爬上去,指著邊上一艘烏蓬船,讓船家將船撐過來;烏蓬船比碼頭高一截,又比畫舫矮一截,從烏蓬船借下腳,總比四腳並用的爬上畫舫強。

    皂衣衙差剛跳上烏蓬船頭,一個青衣小廝從船艙裡鑽進來,兩人差點撞上。皂衣衙差嚇了一跳,罵道:「做鬼啊,突然竄出來……你家那個廢物少爺死而復活,把請來的殮婆都嚇癱在床,狗日的,你還想要嚇死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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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5:41
第二章 夢裡夢外驚魂

    皂衣衙差站到烏蓬船上,抬頭能看到畫舫船頭的甲板,除了四五船工懶散的坐在船頭的搭蓬下抽旱煙,看不到其他人。他不想搭理畫舫聘請的這些船工,聽見船艙裡有人斷斷續續的在調琴,他朝裡面喊道,「小蠻姑娘,小蠻姑娘,能方便請蘇小姐說話?」

    畫舫的花窗打開,露出一張白瑩如玉的小臉來,看著皂衣衙差站在烏蓬船上喊話,沒有說話,倒是個年約五十的清瘦老者從後面繞到船頭來,先看了看天,見雨收了,才問皂衣衙差:「鄭十爺尋蘇姑娘有什麼話說?」

    「傅爺擠兌我呢?」皂衣衙差拱拱手,他姓鄭、名十,別人喚他鄭十爺,他也坦然受之,眼前這清瘦老者傅青河是畫舫禮聘的護衛,蘇湄剛在這河堤外停船時,鄭十親眼看見縣裡十多名地痞流氓上船鬧事給他兩個徒弟三拳兩腳打踢下河去。這兩天縣裡都傳聞傅青河在江寧是有名的武師,原先還在江寧城還經營一家武館,因故破落了,帶著幾個徒弟在娼門寄食當了護衛。

    鄭十心想開婊子行的還真會做派,白沙縣的賤戶可沒有娼籍、樂籍之分,在他看來,蘇湄名氣再大,與縣裡文昌坊的明妓暗娼沒有什麼分別,偏偏那些當官的好這種調調,他在傅青河面前不敢托大,只說道,「府君董原大人正在縣中,對蘇小姐的義舉甚是……甚…就是那個服氣,有意辦桌宴席酬……相謝,斷不是只請蘇姑娘過去陪花酒的。」鄭十努力將丁知儒文縐縐的原話複述出來,只是下山上堤這會兒就忘掉一些,自覺得話說得乾巴巴的,臨了又加了一句將丁知儒的本意漏露出來。眼睛往艙室瞟去,花窗裡有青翠衣影飄過,卻看不見人臉,心裡想著白沙縣的頭牌紅翠過夜費喊到天也不過二兩銀子,上船聽這娘們彈彈琴唱唱小曲,倒抵睡紅翠五夜了,真是從江寧大城來的人,不簡單。

    「煩請鄭十爺稍等片刻,蘇姑娘在收拾琴具,」傅青河眉頭微蹙,又不能過分得罪本地官員,先將鄭十晾在一邊,轉頭又問站在烏蓬船頭的青衣小廝,「你家林公子身體怎樣了?」

    「身體倒是無礙了,只是整天坐在那裡發呆,像是丟了魂,也不出來見人……」青衣小廝漫不經心的回道,語氣裡對所謂的林公子也沒有十分的尊敬,還流露出些厭煩的神態來。

    傅青河笑了笑,說道:「你求鄭十爺到城裡看看有沒有能收驚的郎中,害林公子這樣,蘇姑娘也十分的過意不去……」

    「他自己要落水裡去,關蘇姑娘什麼事,這兩天還幸虧蘇姑娘幫襯……」青衣小廝說道,又問船頭幫著煎藥的船家,「藥煎好沒?」忍不住抱怨起來,「幸虧沒死,也保諾他能平平安安回去,我就算是交了差事,不然我回去少不得給剝層皮下來。」

    這三人嘴裡所說的林公子正坐在烏蓬船艙裡——船艙狹小,光線昏暗,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是二十剛出頭的青年書生。

    他是東陽府石樑縣大族林家的子弟林縛,初秋趕到留京江寧參加鄉試,放榜時雖說勉強擠入榜尾,卻也是整個江東三千參考士子裡的幸運兒。他這樣的幸遠兒,江東十一府八十六縣三年也就只有一百五十幾個。

    鄉試放榜的次日依照慣例地方上的官員要舉辦鹿鳴宴為鄉試新科舉人慶祝(因為宴席中要吟唱《詩經小雅》中的鹿鳴之詩,遂名鹿鳴宴)。這年頭風氣靡靡,鹿鳴宴也會邀三五名歌姬助興,林縛在鹿鳴宴上初識江寧名妓蘇湄就驚為天人,沉迷在蘇湄的豐潤艷色無法自拔。放榜後林縛專為蘇湄在江寧停留了半個月,蘇湄給江寧豪商杜榮請來維揚老家為他老父六十大壽私宴唱曲助興,林縛也不知分寸的雇了一葉輕舟、帶著隨從跟了過來。

    前些天夜裡想爬到烏蓬船的蓬頂上偷看蘇湄彈琴,失足落下水,等給救上來時已經停了呼吸。本來已經做了溺死鬼,想不到的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又悠悠醒了過來,將請來的殮婆嚇了半死。

    林縛坐在船艙裡,此時的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另一個、完全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有著另外一個名字:譚縱。

    船頭磕在碼頭上,輕輕的一顫,他下意識的捂緊胸口,就像夢中那粒從窗外射來的子彈還留在體內,讓他感到刺痛,感覺是如此的清晰……

    就像是一場醒來也無法擺脫的夢——夢中的自己叫譚縱,當了幾年兵退伍回家又跟著家人移民到海外,那完全是座華人城市,與國內沒有什麼分別,即使給當成三等公民也沒有什麼不習慣,在一家餐廳當幫工,還處了個相親認識的對象,要不是那天夜裡離開餐廳好心想將路上遇到那個自稱崴腳的女孩子送去醫院,也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事情。

    譚縱未曾想到女孩子是地方治安隊放出來釣魚的鉤子,給拘留了十五天最終還要交罰款。他一開始也沒有想著要惹什麼事情,罰款交了,工作丟了,對象也飛了,比起那些在秘密任務中死去的戰友實在算不了什麼大事。偏偏他老子性子直拗暴躁,忍不下這口氣,給人拿這事譏笑了幾句吵不過就跟人動手打起來,失足從樓梯摔了下來,折了脖子,送到醫院沒扛過兩天就過世了。

    譚縱這才覺得這事要不能討個說法就對不起他失足摔死的老子,他老子會死不瞑目。

    多次申訴都沒有給搭理,譚縱這才下了狠心,候著一個機會到那家名叫曼谷皇宮的洗浴中心將當初釣魚誣陷他的那幾個治安隊員跟牽頭的警員劫持住,希望能借媒體揭穿事情真偽討要一個說法。即使早就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幾年牢獄生涯,但對此時的譚縱也是值得——人窮命賤,又沒有什麼牽掛,不如活得凶狠一些。他自以為計劃周全,與警方派出的談判專家談妥條件後就將剔骨刀丟出窗外,想結束那場鬧劇,卻完全低估這些狗日的心黑狠辣,他們根本就容不得他活。趁他放棄抵抗、放鬆警惕,外面的狙擊手就開了槍,守候在門外的警察也踹門衝進去。他都不清楚有沒有將最後那個警察的喉管捏碎,身上連中了十多槍,手裡的力氣也用盡了,可能沒有殺死,狗日的,還真是有些可惜了……

    夢雖然荒誕,但是感受真實,似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活過一遭,劫持警察又中彈死去而靈魂意外的進入這個叫林縛的青年身體裡——林縛應該已經掉進白水河裡淹死了,他們救上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過於真實的感受叫人匪夷所思:假若身體裡是那譚縱的靈魂,偏偏又沒有抹掉林縛的記憶;假若只是一場怪誕的夢,卻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換了一個腦子、換了個人——七天前,他不會水性,落下水就像秤砣一樣直往下沉;這時候要不是怕驚嚇到別人,他真想跳下水試一試水性……

    「還是煩請傅爺告訴蘇姑娘一聲,丁大人等著回信呢……」鄭十在船頭催促傅青河。

    外面的說話聲,林縛在船艙裡聽得一清二楚,心想這狗日的白沙知縣丁知儒想著討好頂頭上司要蘇湄上岸陪酒還真能找借口,跑腿的鄭十是白沙縣的刑房書吏,也十分熱衷辦好這趟差遣,在那裡不停的催促。

    過了片刻,艙外傳來一個清柔嬌膩的女子聲音:「煩鄭十爺轉告丁知縣、董府君:蘇湄在這裡停船十日獻藝乞資助捐,是當眾開口許了諾的。現在才第八日,硬是斷了今日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女子身在賤籍,也不想輕易毀諾,還想請丁知縣、董府君多諒解——丁知縣、董府君若有雅興,蘇湄在舫中煮酒相待,或者等蘇湄兌現過了十天的諾言,再上岸向二位大人賠罪去……蘇湄寫了一張便條,請鄭十爺轉交給二位大人即可。」一番話涓滴不露的拒絕了個乾淨。

    留京江寧的守陵官以及西溪學社的那群士子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嘴皮子卻實在厲害,而且敢說,朝野大小官吏都怕有話柄落在他們手裡;林縛心想維揚知府董原到白沙縣來是為視察災情,斷不能為見一個樂籍女子在白沙多滯留三天,當然也不可能登船相見。

    「那我就回稟丁知縣去了……」

    聽著船頭的腳步聲,林縛心想鄭十是知難而退了,過了片刻又聽見蘇湄在外面開口問趙能:「趙能兄弟,林公子身體恢復如何,要不要再請郎中抓兩帖藥?」

    聽著這聲音,林縛眼前浮現一張容顏清麗、風情迷人的面容來——蘇湄十四歲在江寧笈子巷開館獻藝就有清艷之名,艷名遠播的她此時還不滿十九歲——心想:要是在後世,她這樣年紀的少女還是不識世事人情、享受家人與男朋友寵愛的嬌嬌女,此時的蘇湄卻辛苦的周旋於權貴之間,勉強保持出淤泥而不染。

    此時不染,不等於永遠不染,這跟群狼眼睛都盯著一塊肥肉、這塊肥肉能暫時安全的道理一樣,難道這塊肥肉還真的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成?

    林縛頭腦冷靜的考慮著蘇湄的事情,越發的肯定自己只是保留了身體的記憶,對蘇湄再沒有那種燒昏頭似的迷戀。心想之前的他還真是燒昏了頭的不知好歹,即使鄉試考中舉人,在林家的處境會有些好轉,也只是林家庶支子弟的身份,就算能當官,也只是地方上末等的小吏。建鄴城裡對蘇湄傾心、覬覦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不曉得有多少,此次邀蘇湄到維揚來的杜榮在這些人裡都不能算個大角色,他林縛又有什麼資格搏得艷名滿江淮的蘇湄的歡心?再說,蘇湄對此次鄉試高中第一名的解元陳明轍青睞有加,只怕私下裡已有定情,完全沒有半點心思放在他林縛的身上。

    也許對蘇湄來說,等陳明轍來年去燕京會試高中仍念著她的情義娶她做小妾給世間添一段士子佳人的傳奇就已經是她最好的命運了。

    林縛既然對蘇湄沒有了迷戀,自然就能想明白他不應該跟這樣的女子有瓜葛。不管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都算是重新活了一回,可不能白白糟蹋了這個機會,林縛打定主意明日就離開白沙縣,要好好規劃一下今後的人生。

    雖然保留著身體的記憶,但是這個世界讓林縛仍然有著一種隔了層紗的疏離感跟陌生感。就算是陌生的世界,也要好好的掙扎一番,既不能像林縛那麼懦弱而渾湂的活著,也不能像譚縱掙扎在底層被魚肉而沒有反抗之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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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6:05
第三章 寄客不知人已非

    「林縛少爺,」青衣小廝推門進了艙室,他手裡端著一碗藥湯,「你該喝藥了,船家一會兒就熬好粥,蘇姑娘也讓人送了半隻烏骨雞過來說是給你滋補身子,我讓船家放粥裡一起熬了,等吃過粥你就好好的休息,不再乾坐著一熬就是整夜了;好不容易逃過一劫,你再瘦脫了形回去,七夫人肯定要怨我照顧不周……」

    船艙裡窗戶緊閉,頓時給濃郁的藥味充滿。

    聽著隨從趙能一聲呼,林縛打了激靈,心裡想道:是啊,不要再想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的問題了,即使有再大的不情願,自己在這個世界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他下意識的將藥碗接過來,一氣的喝進肚子裡,又喝了一口茶將嘴裡的苦味漱去,這才看了趙能一眼,說道:「我知道了……」

    外面暮色漸濃,船艙裡又門戶緊閉,光線很暗,趙能拿出燭台嘴裡低聲咕噥著點了火才離開。

    鄰船又傳來一陣裊裊不絕的琴聲,距今晚開舫獻藝還有些時間,蘇湄已經在畫舫裡開始調琴了。

    林縛也無暇去聽,船艙裡掛著一柄劍,平時只作裝飾用,他取下來按了劍鞘口上的卡子,劍「鐙」的一聲彈出來,映著搖曳燭火,細細看去,劍只是普通,刃口談不上鋒利,也沒有放血的劍槽。

    林縛持劍做了幾個劈砍刺擊動作,他從來沒有用過劍,也用不慣,真要用武力殺人,感覺還不如二三十公分長的剔骨刀趁手。他這幾天有偷看傅青河教他的兩個徒弟在畫舫的船尾練武。傅青河是江寧有名的武師,看他的架式也知道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千人敵的傳奇武藝,格鬥搏擊的架式與他記憶中的後世相仿,實際上還不及後世的簡潔實用,林縛判斷要是自己體力能跟上的話,就算現在正面對抗傅青河的那兩個徒弟也沒有什麼問題。

    林縛用不慣劍,不過感覺到兩臂還有些力氣,體力還算不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無用書生。

    他雖說是江東郡東陽府大族林家的子弟,卻只是普通的旁支子弟,父母也早亡。林縛過世的母親曾是林家家主林庭訓七姨太太顧盈袖母親的伺候丫環,也是顧盈袖的奶娘。在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當七姨太太之後,林縛因這層關係能受到本家的照顧,雖說不需要再像以往那麼辛苦,還是需要干力氣活維持生計——也是他考中秀才之後,才有資格從家族裡領取少量的月銀專心讀書;隨行的僕從趙能還是他赴建鄴趕考之時七姨太太顧盈袖支使過來照顧他的。

    林縛想到七夫人顧盈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顧盈袖只比他大七歲,可以說他跟顧盈袖都是他娘親一手帶大的,要不是顧盈袖家道中落給當時已經年愈五旬的林庭訓納為小妾,林縛只怕此時還會喚她盈袖姐姐。林縛第一次春夢就是顧盈袖入夢,這也讓生性懦弱又重視或者說畏懼禮法的林縛以後極怕與顧盈袖見面。另一方面,顧盈袖在嫁給林庭訓之前性子柔弱溫順,嫁給林庭訓為妾之後,性子卻變得極為堅強,甚至超越妻妾的本分強勢插手家族中的事務,這讓生性懦弱的林縛自然更覺得在顧盈袖面前抬不起頭來。

    雖說蘇湄比顧盈袖更加的明艷清麗,但也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這大概就是林縛初見蘇湄就深陷入迷戀、無法自拔的原因吧。

    林縛微微搖頭歎息,前世的譚縱因為一個幫警察釣魚的妓女搞得飲彈身亡,這輩子的林縛又迷戀一個樂籍歌姬,這他娘的算怎麼回事啊?還不如回家勾引年輕貌美的七夫人有出息——這也只能心裡想著快活,心知在這個禮法極嚴的世界,這種事情敗露後結局會更淒慘。但是事事也無絕對,本朝太宗皇帝不是公然將兄嫂封為婕妤納入後宮?也沒見誰敢冒著砍腦袋的危險站出來說三道四。

    「我家少爺讓我多謝你家姑娘呢。」這時候外面又傳來趙能跟別人的說話聲。

    「有心感謝的話,還不如快快從眼前消失呢;真要讓一個舉人老爺給淹死,我家小姐回江寧指不定也會給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也要多勸勸你家少爺。」是個清脆雛嫩的聲音,林宗諱聽了有前世撥打移動查詢台聽人說話的感覺,她是蘇湄的貼身侍女小蠻。小蠻對他這個只是僥倖考中舉人、家世又相當普通的人對她家小姐不知好歹的死纏爛打極為反感,看到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十四歲的小蘿莉,實在沒有給人可愛的感受,林縛在船艙裡聽了小蠻的話搖頭微歎。

    「他考中舉人之後,脾氣就見漲了,又怎麼是我這個跟從能勸動的?」趙能在艙外無奈的說道,語氣裡倒是不掩飾內心的不滿。

    林縛聽了也只是一笑,心想趙能這是在故意說給他聽的。

    趙能是林家的家生子,他趙家三代都給林家當僕人。由於當今社會嚴格的人身依附關係,家生子更能得到主家的信任與重用,林縛在考中秀才之前,他在林家的地位遠遠比不上家生子趙能。

    趙能十四五歲就跟在林家家主林庭訓跟前聽候使喚,今年十八歲的他身材雖說瘦小了些,為人卻機敏知事,這才給七夫人顧盈袖支使過來伺候林縛趕考——趙能對這樣的安排多少有些怨言,只是不敢得罪七夫人,一路上對林縛卻不待見。

    趙能沒有想到林縛吃了狗屎運此次鄉試竟然一舉高中,考中舉人就有當官的資格,以林家的勢力,勢必能保林縛在府縣衙門當個小官吏。想到林縛以後在林家的地位又將不同,趙能的態度才稍稍轉變過來,換作往昔,絕計不會開口喚他「林縛少爺」的;當然,背地裡的怨氣並沒有消掉多少。

    林縛打定主意明天就離開白沙縣,讓蘇湄成為記憶中的過眼雲煙,心想這些天也多受她的照顧,又是送醫又是送藥,衣食用度上還頗為幫襯,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走,再說他不能任趙能這個狗奴才再在外面指桑罵槐的嚼舌頭。林縛將劍丟在桌上,推開艙門走了出來,見蘇湄侍女小蠻小蠻正貼著畫舫船舷探出小半個身子跟趙能說話,朝她說道:「請告訴蘇姑娘一聲,林縛這些天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打算明天清晨就輕舟逆水回東陽,這些天也多謝她關心了……」

    「呀!」蘇湄的侍女小蠻給林縛突然走出來嚇了一跳,林縛不待蘇湄的侍女回他話,轉頭就朝趙能沉聲喝斥道,「少嚼些舌頭,死不了你!什麼叫我的脾氣見漲了?」

    一路行來,趙能還沒有給林縛這樣惡語喝斥過,突然給他訓斥,一股子邪氣直竄腦門,正要發作,卻見林縛在暮色裡盯他看的冷峻眼神跟以往大不一樣,愣了愣,心裡終是明白在外面林縛是主、他是僕,再說林縛考上舉人就不同往昔,鄉試放榜的當日林家在江寧的主事人就特別送來二十銀子花銷——趙能強壓著心頭的邪恨不發作,但是在蘇湄侍女小蠻面前給惡語喝斥的羞恥怎麼也抹不掉,脖子梗都紅了起來,定身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林縛這話也夠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蘇湄侍女小蠻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燙,她總是知道自己跟趙能在背後亂嚼舌頭理虧,心裡想:這沒用的軟腳蝦什麼時候有膽教訓人來了?本來還想出口譏諷他兩句,這時候哪裡會再找沒趣?只說道:「我就告訴我家小姐知道……」

    「麻煩小蠻姑娘了……」林縛拱手作輯,看著蘇湄侍女小蠻進艙室回稟,小女孩子在進艙室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暮色裡白瑩如玉的小臉,稚氣未脫,烏溜溜的眼珠子像幽處閃亮的星子,肌膚白嫩,五官精緻無一處不妥,真是美人胚子一個,難怪趙能高興在這裡跟她嚼舌頭?想來她也喜歡聽趙能發洩對他的怨氣,這玩藝兒跟同仇敵愾一樣容易起共鳴。

    林縛在船頭等候回音,趙能心裡惱恨又不能袖手離開,黑著臉站在一旁也不吭聲。片刻過後,蘇湄侍女小蠻去而復回,手裡拿了只錦帕紮起的小包袱,她依著船舷對林縛說道:「今天就要開舫了,我家小姐還在沐浴更衣,不便出來跟林公子辭行,這裡有些銀錁子以備路資,希望林公子不要推遲……」她聲音嬌柔的說著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似乎在機械的複述蘇湄的原路,想來她是不願意讓她家小姐再資助林縛返鄉路資的。

    林縛鄉試高中之後,林家在江寧的商行掌櫃送來二十兩銀子以助行資,近一個月的揮霍,即使還有些剩餘,也在趙能手裡;這種惡僕要好好的教訓,總不能在銀錢支度上受他要挾。林縛也不虛偽客套,從接過銀子,略有些沉手,說道:「請小蠻姑娘轉告一聲,林縛謝過蘇小姐……」心裡想蘇湄不願出來辭行,自然不會是因為她正在沐浴更衣的緣故,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繼續對她心生癡想,贈送路資也是她向來對落魄文人的慷慨——林縛看著西邊天際最後一抹有如少女香唇的殘紅,心想此時的自己可不正是落魄之極的文人?

    這會兒,「得得」馬蹄聲傳來,十幾匹高頭大馬踏著河堤溜跑過來,暮色裡騎客面目看不分清。轉眼間便到近處,十多匹馬或青或黃或花,擠在渡口岸邊,蘇湄侍女小蠻眼睛尖,嬌聲喚道:「杜大官人,今日怎麼比往時早了一刻?我馬上喚人將梯子放下來。」

    「路上騎了一陣快馬,不覺間就早了片刻,」為首的中年人下了馬,邊應答蘇湄侍女小蠻,邊將馬匹交給隨從,也不等畫舫上的船工將梯子放下來,縱身跳上烏蓬船頭,他身手矯健,穿著青襟短袍,嘴唇留著短髭,下頷無須,正是江寧大商人、慶豐行的大財東杜榮,杜榮跳上船才看到林縛站在船頭,頗為驚訝的問道,「林公子今天總算是出來露面了!怎麼,也要上舫聽聽蘇姑娘的曲子?」往懷裡一摸,又攤開手說道,「沒有碎銀子送你,林公子手腳便捷,還是爬到船頂上聽曲子吧,小心別再跌進水裡去……」哈哈大笑就搭手縱身跳上畫舫。

    蘇湄為賑災在這裡停船獻藝立了個規矩,上舫錢就要十兩銀子,之後的打賞錢隨意。

    林縛考中秀才後,每月才能從族裡領六錢銀子的月錢,十兩銀子對普通人家來說絕對是筆巨資,像畫舫上的船工,辛苦一年才有三四兩銀子、三四千錢的收入。

    林縛手裡的錦帕小包袱略有些沉手,差不多有十兩銀子,他臉皮再厚,難道能拿蘇湄贈送的路資當上舫錢不成?

    蘇湄侍女小蠻跟在杜榮身後討好的說道:「杜大官人不知道,林公子剛剛說了明早就要離開白沙縣,我家姑娘送了些銀錁子給他當路資呢……」

    「蘇小姐理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杜榮有壓著嗓子,聲音還是清楚的傳進林縛的耳中。蘇湄侍女小蠻偏偏還回頭看了林縛一眼;趙能這時候就像是杜榮幫他解了氣似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眼跟不屑來。

    傅青河正領著兩名徒弟指揮船工將畫舫兩壁挑簷下的燈籠點起來,杜榮朝他拱了拱手,說道:「傅爺在忙……」傅青河對杜榮沒什麼好感,冷淡的點點頭算是招呼,杜榮的刻薄話他也只當作沒有聽見。

    杜榮平時接人待客都極盡豪氣,是江寧、維揚兩地有名的豪商,也許是林縛對蘇湄死纏爛打讓他心裡厭惡才會刻薄相待。

    換作以前,林縛即使生性懦弱不敢反唇相譏,也會覺得羞辱難堪,這時的他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冷靜的盯著跳上畫舫的杜榮後背看了一眼,又看向那些個留在岸上的杜榮隨從。十多名漢子都穿著短裝便靴,腰間或刀或劍,都有武器,有人將馬系到岸柳上,有人跟近岸的船家商議到船上借地歇腳;還有個漢子蹲到水邊捧水洗臉,林縛赫然看見他的衣襟翻起來露出裡面皮甲的一角來,心裡一驚:維揚府境內還算太平,就算偶有匪患,杜榮跑過來聽著曲,護從也不需要衣不解甲、嚴陣以待吧?

    這些年來,各地匪患嚴重,商旅私募護衛,雖說與朝廷制度相違背,各地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地方上的豪族甚至借口匪患結寨組織私兵,也不見朝廷能夠約束——杜榮畢竟還只是商人身份,十多名護從都攜帶兵刃已經違制了,再公然穿甲,真是跋扈到極點了。

    杜榮那名護衛注意到林縛看他的眼神,只是將衣襟翻下來將皮甲遮住,就轉身走向遠處。

    林縛心想外面那些關於杜榮原本是海盜、上岸後販運私鹽發家後才轉做絲稠行生意的傳聞多半是真的;他也沒有多想,船家將熬好的雞粥端來,他接過來進了船艙。

    蘇湄以江寧六大名妓魁首的身份在維揚白沙縣獻藝賑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林縛在船艙裡陸陸續續的聽到有馬蹄車轍的聲音停在渡口,還有些人坐著輕轎而來;畫舫那邊將梯子放到岸邊,那些豪商貴客就不用從烏蓬船這邊借腳跳過去。

    天色黑了,林縛在船艙裡聽見幾個漢子上船來,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趙能陪著三個陌生漢子有說有笑的坐在船頭甲板上。三名漢子帶著食盒上船來,正往外端小菜,還有兩小罈酒,看見林縛探頭,一名漢子說道:「我們掏不起上舫錢,多謝林公子借地方……一道喝一杯?」

    要是掏不起上舫錢,還想要聽蘇湄唱曲彈琴,便是挨著畫舫的幾葉輕舟上最是方便。

    林縛只當趙能擅自主張讓人上船,拱手說道:「身體初癒,不能喝酒,請尊客自便……」

    這時候岸上還有人想上船來,那漢子出頭拒絕道:「你們上來,給你們喝酒好、不喝酒好?船頭太小,坐不下多少人……」

    林縛心想:這漢子怎麼在這裡充當起主人來了?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不想給趙能借外人勢的機會,再說他看見其他船好像也有這樣的客人帶酒菜上船,沒有吭聲就退來船艙,隨手將艙門閂上。

    夜裡鄰船琴曲傳來,蘇湄似乎還讓她的侍女小蠻在客人面前初試稚音,聽著軟軟柔柔的曲調,林縛拿了本通史書《春秋通鑒》,也有些分心看不進去。

    雖然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著,還是下意識的將自己當成夢裡後世的譚眾,思考問題猶是如此:除了魏晉之後的五胡亂華,近六七百年來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歷史——沒有南北朝,也沒有隋唐,他對歷史細節也不甚熟悉,看通史書《春秋通鑒》也只知道五胡亂華是一場延續百年的大亂局,五胡亂華後一統天下的帝國是燕,燕續國僅百年,推翻燕是陳。

    歷史已經給塗改得亂七八糟,林縛也只能全盤接受。時至今日大陳王朝也已灰飛煙滅,本朝太祖元拓本為是淮南上陽的元家子弟,前朝末年亂世,時官拜江東鎮撫使的太祖皇帝元拓以江寧府為根據地成就帝業,締造了大越帝國迄今已有兩百年的時光。

    太祖元拓初稱帝時,建都江寧;為抵禦北方異族,太宗皇帝遷都到河北燕山府,更名為燕京,又以江寧為留京,時稱南京——這倒跟後世記憶裡的南京重合。

    林縛亂翻著通史書《春秋通鑒》,對這陌生的歷史一時半會也理不清楚,因為沒有公元紀年法,史書記載的帝號紀年又有些複雜,只能大致估算此時差不多相當於宋朝初年。由於經過三個陌生的皇朝統治,政治、經濟以及軍事形勢都跟他模糊記憶裡的宋朝初年迥然不同。

    也不曉得什麼時分,聽著聲音,客人們陸續離舫散去,還聽到杜榮在岸上辭別、率眾騎馬遠去的聲音。

    上船借地方聽曲的那三個漢子興致還沒有消,繼續邀趙能、船家在船頭喝酒;他們也照顧林縛,說笑聲頗小。林縛也不是壞他人興致的人,想著明天還要趕早吩咐船家放舟遠行,就解了衣裳吹滅燭火先上床休息了。

    正要入夢間,林縛聽著船艙外有些異響,警覺的坐起來,越聽越不對勁,小心貼著船艙木板門縫往外看去。一看大驚失色,只見先前上船飲酒的兩名漢子站在船頭,一人拿刀壓在趙能的脖子梗上,一人拿刀逼著船家去將纜繩解開,還有一人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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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寇為佳人

    天空秋月明亮,照得白水河渡口明如白晝,林縛看著黃昏時分上船借地聽曲的兩個漢拿刀將趙能跟船家劫持住,心裡大驚,下意識的閃過一個念頭:水匪劫船!心裡卻又有疑惑,他這艘烏蓬船有什麼好劫?

    烏蓬船的纜繩已經給解開,正緩慢的離開岸邊,林縛隔著門縫看到對面的那艘漁船也給解開纜繩往白水河中央飄去,藉著月色,看見糧船船頭蹲著五六個暗影,看不清楚誰是船家誰是劫匪。

    船艙里門戶緊閉,外面月光明亮,艙裡卻漆黑一片,林縛記得劍就掛在對面的壁上,小心翼翼的將衣服紮緊,默算到窗邊的距離,腦子裡盤演著在黑暗中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劍拿到手然後從木窗翻跳到河裡去……不過從門縫裡看不到蘇湄畫舫的情形,也不清楚這次到底有多少水匪劫船,林縛耐著性子貼身站在門後,心想:也許要趁亂跳下水才是最好的選擇。

    林縛還想靜待時機,船頭那兩個漢子卻不想給他這個時間,拿刀逼著趙能的漢子臉上有道貫穿鼻子的傷疤,他問另外一個人:「你說那個軟腳蝦醒過來沒有,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言語之間倒不怕林縛醒過來。

    林縛聽了暗驚:趙能黃昏時給他訓斥了一頓,不應在外人面前再亂嚼舌頭,這兩人似乎對之前的他頗為熟悉?

    「軟腳蝦對那娘們一片癡情,發起瘋來真難預料,還是小心好……」另一個漢子臉形精瘦,瞇眼看向河岸——這時候連岸還不夠遠,蚊頭山救災營邊上就駐紮著白沙縣近百名刀弓手——董原擔任維揚知府之後,對維揚各縣刀弓手等治安力量的訓練極為重視,甚至有意訓練出一支精良的地方軍隊——精瘦漢子對白沙縣的刀弓手還頗為忌憚。再說董原素有威名,他人就在白沙縣,要是現在就驚擾起來,今夜的事情未必能成,想到這裡,他給傷疤臉遞了個眼色。

    躲在船艙裡的林縛聽他們說了這些話,心頭一驚,心道:他們意在蘇湄?

    絡腮鬍子會意笑起,胳膊彎勒住趙能脖子,沉聲威脅道:「要想不死,吃住痛不要亂叫!要是亂叫,爺一刀生剁了你!」將刀柄反過來一擊狠狠的打在趙能的太陽穴上,趙能只發出一聲悶哼,身子就軟軟的倒了下去。看絡腮鬍子將刀伸進門縫想將門閂挑開,林縛稍退半步,待門閂將給挑開時,一把抓住刀尖背,一腳踹去,將刀齊門縫處踢斷,外面那漢子措不及防,手裡拿了把斷刀跌了進來。

    那漢子陡然進入黑暗的環境裡,兩眼一抹黑;林縛卻適應了暗處的光線,出手擒住絡腮鬍子拿斷刀的手腕,兩指戟開朝他的眼睛猛戳過去。

    傷疤臉也是了得,眼睛給戳中,痛得發出殺豬似的慘叫,手腕卻從林縛的手裡掙扎開,連沖帶撞往船艙裡角跳去,兩眼窩子鮮血直流,手裡的斷刀還在,亂舞著不讓林縛逼進,朝船艙外大叫:「老彪,點子硬,我眼睛給戳瞎了,快進來救我。」

    「叫你娘的小心些,鬧這麼大動靜,驚了畫舫,趙老大要提前動手……」外面精瘦漢子沉聲喝道。

    林縛跳過去將艙門閂住,希望能阻外面精瘦漢子片刻;手裡剛將劍取下來,就聽一聲慘呼傳來,想來船家小命不保,林縛也不管其他,揮劍當刀朝艙室角里的那漢子劈去。

    那漢子眼睛給戳得流血,看不見手中斷刀長短,聽著風聲抬手就招架,擋了個空,給鋼劍硬生生的劈進他的眉骨。劍給骨頭卡住,林縛力氣不夠抽不動劍,聽著背後撞門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撿起斷刀翻窗就跳了出去,身子扎到水裡,潛到船尾木櫓下才浮出水面換氣。

    這時候渡口上的幾艘船連同畫舫離開了河堤都有七八十米遠,驟然大亂起來,有兩艘船還起了火,眨眼之間就將河水夜色燒得通紅透亮。不斷有人被砍翻落水,一艘鷂子船有兩名弓手引箭搭弓注視著水面,林縛藏在木櫓後不敢出頭,一會兒聽見有人跳上烏蓬船來問話:「陳彪,怎麼回事?」

    「虎子失了手,軟腳蝦跳下去水去……」聽著是精瘦漢子的聲音。

    「娘的,虎子怎會失手?」

    「虎子進艙殺人,就被偷襲,我進去看,他眉上給一柄鐵劍劈中,窗子開著,人已經不見了……要不要派兩個人下水去追?」

    「軟腳蝦在水裡是個秤砣,死得更快,不要理他……快上畫舫,不能讓畫舫劃靠岸。」

    林縛此時自鼻尖下的身子都浸在水裡,哪裡有半點落水秤砣的樣子?

    這邊的動靜,也驚擾了岸上,墳頭山上的救災營到渡口次第點了許多火把,能夠看見幾十個黑影往渡口這邊奔跑,看他們手裡都拿著兵器,正是駐紮在山上的刀弓手;驚醒的災民們也漫山遍野的幫腔大叫:「董使君在,水匪竟敢來送死!」「董使君言,殺賊人賞銀子。不管官民,殺一賊人,賞銀十兩。」也有膽大的災民跟著刀弓手往渡口亂跑。

    「這煞星在白沙縣,比較棘手;你跟我一起過去,這船放火燒了,千萬不能讓船靠岸。」

    林縛聽著烏蓬船頭的說話聲,心想難道劫匪對維揚知府董原心有餘悸?接著就看見船頭兩人棄了烏蓬船跳上一艘船幫子與畫舫差不多高的三桅沙船沙大船上伸出多支帶鐵搭鉤的長竿,搭上畫舫,兩船迅速靠在一起,船頭聚集了幾十名劫匪拿著兵刃準備著衝上畫舫。

    林縛看到這情形,才確信劫匪是奔蘇湄而來,而且計劃周詳,入夜借聽曲的名義,派人從岸上潛進渡口的其他船隻,就是為了驟然發動時能將這些船隻脅裹著離開河岸,不使這些船成為岸上支援畫舫的運輸工具。那艘三帆大船大概是水匪此次的主力戰船,看上去像海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來停在渡口,竟然沒有引起別人的警覺,船上裡顯然藏了不少水匪精銳,這時候都派上了用場。

    渡口邊停著的七八艘船都是中小型商客船、漁船,船上的人手少,又沒有戒備,悄無聲息就陷落了。

    蘇湄畫舫上的廚娘、僕婦、侍女自不用考慮,除了傅青河師徒三人護衛外,還從江寧地方上的河幫聘請了船工、槳手十多人,不是一點防禦力量都沒有。暫時還沒有賊人混上畫舫,傅青河站在船頭,他左手拿了只圓盾、右手持短戟,正將一個試圖上船的水賊逼下水。林縛看了微微詫異,之前還以為傅青河只是個破落的普通武師——普通武師有誰會拿短戟當隨身兵器?那些個聘請來的船工、漿手在江河湖海混跡經年,也不是頭次遭遇水賊湖匪,在傅青河跟領頭頭領的指揮,拿著兵刃防備水匪跳船。

    林縛看著畫舫離岸不到三十丈的距離,畫舫又是槳船,船舷兩側各有六隻木槳,眾人操槳片刻就能靠岸,再說岸上的縣衙刀弓手還能射箭支應,要是水匪不能及時攻上畫舫,讓畫舫靠上岸與白沙縣的刀弓手匯合,反而會讓畫舫成為刀弓手追擊劫匪的快速戰船。

    水匪也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除了三艘船頭站滿水匪的烏蓬船外,其他給拖到河中央的船都給縱了火;三桅海船上的水匪拿鐵鉤搭將畫舫鉤住之後就迅速張帆,拖住畫舫往河外側拽,林縛身子藏在水裡,看著這一切,心想他們真是計劃周密。

    烏蓬船上的火勢也大了起來,林縛身子藏在水下暫時還無憂,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人慌馬亂的,誰知道游向岸邊會不會給誤殺?

    游向畫舫?傅青河正防備水匪從水裡偷船,給誤殺的可能性更大;再說七八十名精壯水匪圍住畫舫,畫舫上加上漿手、船工還不足二十人,要是岸上的白沙縣刀弓手不能及時找來船靠過來救援,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此時的林縛雖然也有憐花惜玉的心思,還念著蘇湄待他的好處,卻不是熱血衝動就自奔死路的笨蛋。

    水匪不再拖延,三桅船頭聚了十幾張弓一起怒射,還有人將陶罐樣的東西朝畫舫船頭擲來,給擊碎卻是漫天的石灰灑將出來。趁著畫舫船頭人仰馬翻,幾十名水匪從三桅船以及其他三艘劫持的商船上跳船衝上畫舫……

    畫舫給拖離河岸差不多有近二百米,岸上才有弓手趕到渡口射箭支應,已是鞭長莫及了,也不見有誰跳下河游水來援。林縛知道畫舫大勢已去,傅青河個人武藝再高,亂戰中也難發揮多少作用,頂多殺幾個水匪洩恨,要是不識機棄船跳水,難逃一死。

    聽著烏蓬船給大火燒透的爆裂聲,林縛擔心船體很快會給燒散架,又等了片刻,待大半水匪都跳上畫舫,眾寇的注意力不在水面上,他瞅準方向,一個猛子扎到水裡,朝畫舫那邊潛去。他估計著水匪奪了畫舫後不會輕易燒燬,附在船底往下游游上一段路程再上岸更保險些。

    浮出水面換氣,沾滿黑青色水苔的畫舫船底就在眼前,林縛拿斷刀刺入船板縫裡好有個支撐點給他歇口氣。這時候一團黑影從眼前砸落,濺起來的水花讓林縛猛嗆了一口,是個人掉下來,不知生死。

    林縛將斷刀拔在手裡,猶豫著是不是要待落水者浮上水面後就立即上前補上一刀,就聽見有人在他頭頂上大呼:「傅青河死了,下艙去殺漿子手!」

    落水的是傅青河?林縛吃了一驚,他知道學武之人在亂戰中能發揮的作用有限,但是也沒有想到傅青河會這麼不抵用?一個猛子扎進水裡,藉著透進河裡的微弱火光,看著水下一團黑影不見動彈,不待他浮上水面,林縛就扯著傅青河潛往別處。

    傅青河落水的地方會吸引水匪的注意力,林縛不認為自己在水裡還能機敏的躲開強弓,夾著傅青河不知死活的身體,潛到畫舫船尾的搖櫓下才浮出水面,船尾下這處深凹進去,又有搖櫓遮著,火光照不進來,比其他地方要隱蔽許多。

    林縛正要解下腰帶將傅青河的身體綁到搖櫓上,只覺手裡的身子動了動,頭往外一偏,躲開傅青河沒多大力氣的一拳,側回頭見傅青河詫異的看著自己,大概無法置信自己竟然沒死,還順手救了他。

    得,也不用解釋,林縛小聲問道:「傅爺,你傷在哪裡……」剛才在水裡只看到他背胛有血滲出來,沒有傷到要害,這時候見他右臂給割開兩道深口子,在水面浸了一會兒,翻開的肉像白唇,左肩窩還有血不斷往外滲,都不算嚴重,不知道他其他地方有沒有受重傷。

    「水賊抬了撞木上船,胸口上給撞了一記,閉氣掉下水來。」傅青河單手勾住搖櫓,有氣無力的解釋落水的原因。

    林縛沒見過撞木是什麼東西,但是能想像,畫舫兩側長直狹小,傅青河要是想在那裡負隅頑抗,水匪抬根大木頭來直撞過去就能逼他下水。

    蘇湄的艙室在船頭,林縛跟傅青河藏在船尾,聽不見前頭的變故,只聽著船上動靜漸小,想來水匪已經控制住局面。過了片刻,不斷有屍體給人從上面拋下來,數著水聲,林縛與傅青河面面相覷,除了蘇湄跟她的侍女小蠻之外,竟是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白水河漲水後,水面有兩三里寬,畫舫給拖到河中央,就跟那艘匪船繫在一起,剩下的三艘商船也都給水匪縱火燒了,岸上雖然有刀弓手在河堤上奔跑著想要救援,卻束手無策。藉著火光,遙遙看見河岸上還有幾人騎著高頭大馬,不知道在東南抵禦奢家叛亂、素有威名的董原、董府君在不在裡面。

    ***********************************

    「賊他娘。」董原看著白水河裡幾艘熊熊燃燒的商船以及正往白水河口方向逃逸的海盜三桅沙船跟繫在後面的花舫,恨恨的捶著手心,這股海盜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劫人,如何讓他不惱火。

    「看上去像海船,可能是東海盜內寇,只怕沿著岸追不及,要不要快馬加鞭知會寧海軍鎮派水營?」在火把的映照下,白沙縣知縣丁知儒臉色有些發白,身子給風吹得發冷,給海盜在境內肆虐,他身為白沙縣主官,多少有些逃脫不了的責任。

    「指望那些草包?」董原不屑的冷哼了一聲,「三天前,崇州縣學給掠襲,崇州縣城裡就有百餘寧海鎮軍,還不是給三五十海盜殺得人抑馬翻?」

    高宗庭知道董原是極恨這些東海盜的,但是要是人在維揚府境給劫走、卻給寧海軍鎮救出,董原有什麼臉面?他說道:「區區一歌姬,也值不得府君為她星夜勞師動眾,文書明日再發不遲。」

    董原冷冷一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藉著皎潔月色看著河心漸行漸遠的黑影。

    丁知儒這才知道董原也在記恨黃昏時被拒之事,要是所料不差,賊人應該是東海盜的一股,此時派人快馬加鞭行文知會寧海鎮,應該來得及在海盜船出海之前進行攔截。丁知儒當然也不會忘記董原與寧海鎮的矛盾,再說董原又是極力主張在鎮軍體系之外組建地方新軍的主要官員,他便不再說什麼,哪怕是做做樣子,他讓縣尉率領刀弓手沿岸繼續追下去;又隱約看見河裡還有人未死,想來是逃過大難落水未死的船戶,忙組織人手下水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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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船下有耳

    岸上追兵綴尾追了小半個時辰,給一條拐進白水河的河汊子擋住去路。

    看著岸上援兵給堵住前路,漸行漸遠,水面上也不見有船追來,林縛情知憑借他跟傅青河兩人的力量,絕難救下蘇湄,何況傅青河的傷也不算輕,跟傅青河說道:「你的傷要上岸處理……」

    傅青河搖了搖頭,說道:「林公子自己上岸去吧,有命回來再報林公子的大恩!」看著行速,天亮之前就會出白水河口進入揚子江,現在連這伙水匪是哪股勢力都不知道,這時候離船上岸,也就意味著對蘇湄放手不管了。

    「什麼大不大恩的,一同逃命罷了;我先幫傅爺你處理一下傷口吧,浸在水裡容易潰爛……」林縛也不說他上不上岸,讓傅青河轉過身趴在搖櫓上,好給他包裹傷口,就算自己上岸去,也讓傅青河有一戰之力,畢竟蘇湄對自己有疏財之義,不過心裡又是奇怪,心想傅青河只是畫舫上拿錢聘請來的護衛,這時候上岸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誰也不會責怪他,難怪他認為自己能從七八十名水匪眼皮子底救人?

    傅青河忍痛讓林縛將斷刀拿下來,為了分心,問林縛:「前幾天,看林公子掉水裡差些淹死?」

    「不知怎的,突然就會了……」林縛隨口解釋道,他記得小時候學游泳時,學了許久都不會浮水,給他老子狠心丟到水裡,在水裡撲騰著灌了好幾口水直到腳踩到河泥豁然間就會了——這個是譚縱的記憶,跟之前的林縛沒有絲毫的關係,想必其他人也會有這樣的體驗,他拿來搪塞傅青河的疑問,也不怕他會識破什麼。

    傅青河還以為林縛是機緣巧合才在水裡救了自己,對他沒有寄多大的希望,見他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替自己處理傷口甚是便利,心裡有些奇怪。

    除了他們兩個活人之外,林縛剛才還將兩具浮屍、一支短槳繫在尾櫓上,換作旁人,未必能猜到林縛的用意,傅青河經驗老到,轉眼就想明白過來:兩具浮屍不僅可以在逃生時增加水中的浮力節約體力;關鍵時刻還可以魚目混珠吸引水匪的注意力,他們從水下轉移到別處去;要是水匪亂箭射來,浮屍還是個好抵擋。

    兩具浮屍都是畫舫上的船工,就算想到這點,傅青河心想自己要利用這兩具浮屍逃生多半會有些猶豫,偏偏林縛見機快、下決定果斷。傅青河跟林縛接觸不多,心想平日看他為小姐神魂顛倒,以為是個沒鳥用的書生,想不到他在這關頭竟有這分機警與鎮定,讓人刮目相看。

    傅青河正要開口勸林縛留下來一起伺機救小姐,感覺船體頓了一下,似乎在減速。

    「這時候減速做什麼?」林縛心裡奇怪,讓傅青河附在尾櫓上休息,盡可能的讓手臂跟肩上的傷口少接觸水,他稍游開些看到前方水面一團黑影是只快槳船正逆水過來,船頭有人舉著紅燈籠在揮動,似乎打什麼信號——林縛識不得燈籠信號,游回到尾櫓下,跟傅青河說道,「前面有艘快槳船,似乎是接應……」

    過了片刻,迎面過來的那般快槳船直接跟後面的畫舫接舷,聽著腳步聲,有五六個人跳上船來,在遠處碎語,夾著浪濤聲,林縛也聽不清楚,接著就聽見這群人往船尾走來。

    「這娘們小命捏在我們手裡,杜爺直接進去勸說她,她要老實聽話,我們就恭恭敬敬的護送她去晉安……」是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聽上去讓人以為他的喉嚨給割了一刀有些漏風。

    晉安?林縛按著心裡的詫異,看了傅青河一眼,之前的林縛雖然是個閉門讀書的書獃子,卻也知道晉安府是東南叛匪奢家在東閩的老營,差不多是譚縱記憶世界裡福建省福州的位置,林縛心裡想難道這夥人是從晉安過來的?

    「蘇湄姑娘性子烈,只怕不容易屈服。她聽勸說還好,要是不聽勸說,又讓她知道事情原委,豈不是壞了二公子的好事?我還是不出面的好。不單我不出面,二公子身邊的人也不能露臉,都跟我上岸暫時留在這邊好了,免得以後遇著難堪——兩個人,二公子都看上了,還要麻煩趙老大將人帶出海,細加照顧,二公子會在海上跟趙老大演一出搶船救美的好戲。」

    前面那人已經口呼「杜爺」了,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讓林縛聽出說話這人就是江寧豪商杜榮,之前諸多疑惑也恍然大悟:原來是杜榮這廝在背後策劃!卻不知這個晉安二公子是誰?林縛心想這位晉安二公子若只是為了劫人,那他對蘇湄還真是癡迷,竟然費這麼大的心機跟氣力劫人,還要安排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

    「換作我老趙,哪有這麼講究?扒拉開褲子戳進去弄爽她就是,保管她以後服服帖帖的!我就沒發現有雞/巴降服不了娘們…哈哈哈……」放肆的笑了起來。這個是粗魯不堪的大嗓門,林縛猜想他大概是杜榮嘴裡的趙老大,是這伙匪徒的頭目,只不過還要聽命杜榮、還有什麼晉安二公子行事。

    傅青河在林縛對面張嘴拿唇形比劃:「東海寇!」

    要怪之前的林縛是個閉門讀書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他還不能將杜榮、東海盜以及晉安二公子三者之間聯繫在一起。賊人就在他們頭頂之上的走動,傅青河一時也無法跟林縛細說杜榮跟東海盜跟晉安奢家私下勾結的傳聞。

    「二公子能跟我們粗人一樣?說起來,俺還是覺得女人越掙扎越有滋味,」這時候頭頂甲板又有一人插進來說話,「趙老大,是不是將那群肉票也趕到這裡來關著?」

    「行。都是嫩皮嫩肉的半娃子,不小心弄死一個,就少了千兒八百兩贖身銀子……拿錢放人的信用還是要講的,不然以後劫了肉票又如何能讓肉票家裡乖乖的吐出銀子來?」趙老大說道。

    林縛沒想到這伙東海寇之前就已經在別處綁了肉票打算勒索肉票家人的錢款,他耐著性子與傅青河繼續藏在尾櫓下,聽著船上海盜將肉票趕到後面的畫舫上來,哭啼聲、喝斥聲嚷嚷一片、叫疼聲,都是些年齡不大的童子、少年,接著又聽見有些人從畫舫借過上了杜榮乘坐的快槳船。

    杜榮乘坐的快槳船沒有急著離開,與畫舫、海盜船並行了一段路,林縛即使想離開上岸,也找不到好的機會。

    ************************************************

    拂曉時,眼見到了白水河口,前面就是揚子江,杜榮乘坐的快槳船才偏離河心航道,往東邊的一個河汊子口行去。這時候,前面的河口起了濃霧,隨風而來,迅速爬過遠近河面,眨眼間的工夫,拂曉晨光裡的遠岸樹草都給遮閉住,滿眼都是白濛濛的霧氣,抬頭看吊在船尾桅上的燈籠紅光也有些模糊。

    這霧來得恰是時機,昨夜有近七十人劫船,但是所謂晉安二公子的部屬都隨杜榮乘快槳船離開了,留在海盜船跟畫舫上的海盜不足三十人,大部分都在前面的三桅海船上,畫舫繫在海船後拖行,也不需要人手操漿,聽著前頭的說話聲,畫舫上只留下少數幾人看管,還都聚在船頭。

    林縛將斷刀咬在嘴裡,順著尾櫓爬上船尾頭。河上的霧越發的大,大半個船身都藏在霧裡,看不見船頭的情形,只聽見幾個海盜在前頭罵罵咧咧的說話,間有打鼾的聲音,分不清蘇湄跟她的侍女關在哪裡,倒是前艙室約是花廳的位置有些人在低聲嗚咽,想必是那些個肉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林縛將兩根腰帶接在一起,讓傅青河繫在腰上,提著腰帶助他也爬上船來。

    「先不忙著救人;找些吃的,再換身乾爽衣服……」林縛壓著嗓子跟傅青河小聲說。

    九月秋涼,在水裡浸了半夜,精神緊繃著還不覺得有什麼,上船來給河風一吹,瑟瑟發抖,又冷又餓;傅青河的傷也是麻煩,需要重新包紮——就算一切都準備齊當,就算傅青河沒有受傷,要在近三十個東海寇眼皮底子將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從船上救上岸,也是很困難的事情,需要好好籌劃。

    林縛不是盲目充好漢的人,但是有機會助人一臂之力,他也不會當縮頭烏龜。

    「你跟我來。」傅青河知道救人之事急不得,也清楚這伙賊人的意圖,暫時不擔心小姐在船上會受到傷害,他對畫舫熟悉,領著林縛往尾艙裡鑽。

    幾間船工、槳手日常睡覺休息的下尾艙都給海盜仔細搜索過了,凌亂不堪,還有一大片粘乎乎的血跡,可見這裡也是屠殺場。值錢的東西自然找不到,舊衣服卻散了一地,還有幾隻海盜看不上眼的麥餅散在角落裡。林縛也不管麥餅上沾有血跡,拾起來咬了一口,嚼在嘴裡就覺得血腥氣重些,遞給傅青河兩隻,讓他吃了填填肚子,又一邊換上乾衣服。這時候無法太講究,林縛還是找來幾小包鹽拿盆溶在水裡,給傅青河洗過傷口,又挑了乾淨的布幫他包紮好。

    尾艙角落裡還有一支給劈斷的矛柄,有四尺來長,林縛撿起來試了試力,柄桿子很硬,便拿斷刀將頭部削尖,轉眼間就削成一支銳利的短矛,給傅青河拿著防身。

    短矛雖然不足以破甲,但對於練武之人,這麼樣個東西在手裡足以用來殺人了。

    藏身在船下時,傅青河對林縛已經刮目相看,掂了掂手裡的短矛,見他坐在那裡仍不忘耳朵貼著艙壁聽外面的動靜,心想之前真是看走了眼,認為自己也無法做得比他更老到。

    「他們要出海,出了河口就是揚子江,江上會有行船,要是在途中能遇到大船或者船隊,我們伺機出手能成功的可能性大些……」林縛低聲跟傅青河商量。

    昨夜危急時,情勢根本就容不得他出手救蘇湄,首先念頭就是想著自己脫身上岸;現在情勢跟昨夜又有不同,傅青河也有一戰之力,仔細籌劃不是一點都沒有得手的機會。

    有機會助人脫困卻當縮頭烏龜,不是林縛的作風,再說蘇湄即使對他沒什麼男女之情,也是有疏財救急之義的。

    「是要好好籌劃!」傅青河點點頭,心想林縛能留下來助他救人,那是再好不過,看他剛才的表現,怕是要強過受了傷的自己;再琢磨他的話意,也知道他不肯冒失出手,求人幫忙當然也不能強求對方冒生命危險一搏。

    林縛將斷刀拿起來,跟傅青河說道:「傅爺你在這裡休息片刻,我潛到前面去看看,我回來時,會在船板上輕叩三聲,」站起來又說了一句,「要是有什麼變故,傅爺還是脫身要緊,救人畢竟到晉安還有機會……」

    傅青河知道林縛是說這伙東海寇會將蘇湄送到所謂的晉安二公子手裡,但是他心裡琢磨著這個晉安二公子指不定是奢家什麼重要人物,蘇湄給送到晉安,想要營救談何容易?

    傅青河還是跪直身子,手貼著船板要朝林縛拜倒,說道:「林公子此時就走,對蘇某、對小姐已是大恩了……」

    雖然知道傅青河此舉更多是激將法,林縛還是有些感動,畢竟傅青河也可以不顧蘇湄死活一走了之。林縛跪下來將傅青河扶住,責怪道:「傅爺將我當什麼人了,我先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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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船行江上

    大霧瀰漫,只看得見七八步遠,前頭的海盜船正張帆前行,大霧裡也不減速。

    兩側的花窗都給人從外面拿木楔子楔死,防止肉票從裡面開窗跳水逃走;在濃霧裡,林縛摸到前頭,隱約看見船前頭的遮蓬下橫七豎八的躺著四個海盜,聽聲音只有兩個人在打鼾,也無從分辨另兩個海盜有沒有睡實;大霧遮住看不清楚前面海盜船尾甲板上的情況,但是能聽見有幾個海盜正在那裡吹噓弄女人的事情。

    林縛剛要退回來,就見躺在遮蓬下的一個海盜猛的坐起來:「誰在那裡?」

    林縛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給暴露了行蹤,屏息等海盜搜查過來殺兩人再跳進水裡脫身,聽見前艙門吱呀一聲,就聽見蘇湄的侍女小蠻在裡面說道:「我家姑娘有一箱書放在尾艙,吩咐我去拿兩本書來,還要拿其他些物什。」

    「你在裡面不要動,我幫你去看看……」那海盜說道。

    「讓她自己去取,還怕她跳水逃走不成?我們看著正主就行……」另一名海盜蜷起身子躺著正舒服,伸腳將艙門踢開,讓蘇湄侍女自己到尾艙取書去。

    「小娘們敢逃才好,抓回來給兄弟們解饞,再一刀殺了——那邊的主總不能怪我們不守信用。」右側艙室裡傳來個粗鄙的聲音。

    「你他娘的,一刀割著你的大腿,怎麼沒將你的卵子割掉?讓你有心思想娘們,叫爺心裡極不爽……」一陣哄笑傳來。

    林縛心想原來還有幾個受傷海盜在船艙裡養傷。

    尾艙有幾間,林縛先退回放在書箱的那間貨艙,聽著輕巧的腳步聲,待小蠻推門進來,猛的從後面抄住她的口鼻捂緊不讓她出聲,在她耳畔輕語道:「是我!不要出聲。」待她看清自己的臉,才鬆開手。

    小蠻驚慌未定的睜眼看著林縛,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藏在船上,一夜的驚嚇跟委屈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洩渲口,忍住不出聲,緊緊拽住林縛胸口的衣襟,不使軟綿綿貼在他懷裡的身子跌下來,低聲哀求:「林公子,你要救救我跟小姐……」完全忘了就在昨夜眼前這男子在她眼裡還頂沒用的。

    林縛心想這妮子頂多算是剛讀初中的蘿莉,綿軟的身子貼緊在懷裡,衣裳單薄,感覺到她胸口兩團杏桃大小的綿軟,沒有長成卻是有沒有長成的滋味,見她長長的睫毛下美眸含淚欲滴,嬌美的小臉楚楚可憐,眼皮子紅腫,不曉得昨天哭了多久,看了竟是心憐、心動,讓林縛想起初中時前座的那個女孩子來。

    林縛指了指腳下,跟小蠻說道:「傅爺在下面……」告訴她傅青河就在尾下艙,是讓她心裡多生出的希望來,不至於完全成累贅。

    林縛屈指在艙壁上輕叩了三聲,傅青河一會兒拿著那支短矛進來。

    看著傅青河無羨,小蠻又是驚喜,眼淚終於忍不住的撲撲落下輕泣道:「聽外面賊人說傅伯死了,小姐差點哭暈過去,還以為全沒了指望……」這時候似乎又突然想起林縛只是個沒用的書生,羞澀的從他懷裡掙扎著站起來,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傅青河身上,「傅伯,你快去將那些賊人都殺乾淨……」

    林縛暗罵一聲:小娘們還真現實!

    「林公子救了我,」傅青河說道,「船上賊人不多,我跟林公子會伺機出手……」

    小蠻看了林縛一眼,詫異的眼神裡流露出的疑惑也太明顯:怎麼可能是他救了傅伯?

    林縛不清楚蘇湄對之前的自己有什麼看法,但是記憶中蘇湄對他還是能夠以禮相待,這小娘們卻不會掩飾,心裡想什麼心思,眼睛裡都表現出來。林縛氣苦,抓過她的手,說道:「現在不是多說話的時候,你趕緊拿了東西回去,不要讓賊人起疑心,讓蘇姑娘也放寬心……」

    小蠻猶豫了一下,小手沒有抽回來,給林縛握著,出奇的覺得平日看不上眼的無用書生也能讓她安心——驚惶、近乎絕望了一夜,任是誰出現都會讓她情不自禁的依賴,小妮子心裡不知道這其中的分別,心想自己竟然願意給他抓著手,再想到剛才貼在他身上的狼狽樣,心裡生出些羞澀,都有些不好意思抬頭看人,順從的看著他挑了幾本書冊與幾件用舊的木釵子,跟著他走出尾艙。

    林縛貼著小蠻的耳根吩咐了一些事情再讓她走回船頭去,伏在暗處看她進了前艙室,也不知道小蠻有什麼落在看守海盜眼裡,只聽著有人大聲抱怨:「賊娘的,這活不是人幹的,船板都戳穿了!不知道趙老大怎麼想,那邊能給什麼好處,能比日這兩個大小娘們更爽?」

    「廢話少說,割了你的舌頭!」又一個聲音呵斥前頭那人。

    林縛靜伏的片刻,將聽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就退了回來,將他看到的情形詳細說給傅青河聽。

    傅青河皺著眉頭思索,說道:「他們拿木楔子從外面將窗戶楔死,是防備裡面的人,他們沒有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在船上……」他是想趁著大霧潛過去,撥開窗子將兩人先救出來,然後找機會上岸。

    傅青河的法子不大可行,林縛也不直接否定,只小聲提醒他:「蘇湄姑娘給關在前頭……」這船上幾個海盜都守在船頭,還有幾個受傷海盜就在蘇湄隔壁的船艙裡,從外面將木楔子拔出來開窗救人,很難保證不弄出些聲音來;再說悄然救出人後為免給海盜發覺需要立即下水——江上大霧雖然便於隱藏行蹤,也可以從水流大致判斷岸的方向,但是此時船已經出了白水河口進入揚子江了,這一段是揚子江的下游,江水遼闊,加上秋潮未退,江面差不多有二三十里寬,就算海盜不追下水,林縛也不覺得自己有把握帶個人安然無羨的游上岸去。他見傅青河有些急躁,又寬慰道,「船上還關著幾十個肉票,這伙海盜肯定要拿到贖身銀款之後才會真正出海前往晉安……」

    白水河口離揚子江的入海口不足三百里,要是海盜不中途耽擱,順水而下,黃昏之前就能出海,等出了海,想要救人就更難了;但是這伙海盜將幾十個肉票留在船上,想來會做完這筆買賣再走人的,那留給他們的時間就很寬裕,林縛不希望傅青河太急。

    「……」傅青河點了點,知道自己關心則亂,卻又奇怪林縛為什麼能冷靜思考,心想他對小姐如此癡迷,也許徹底亂了分寸才更合乎常理。

    林縛不管傅青河在想什麼,繼續分析道:「海盜要拿肉票童子去換贖身銀子,很可能兩隻船會分開來走,只要畫舫上的海盜少於十人,就算到時候給發現了,我們也有一搏的機會。」

    「你說的不錯。」傅青河承認林縛分析有理,感覺他就像潛藏在草叢裡的毒蛇,耐著性子等待一擊必殺的機會,真是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會對這麼個人物看走了眼?

    林縛與傅青河蟄伏在尾艙等待良機,偶有兩三海盜到船尾甲板走動,也不見有人下尾艙來查看。在尾艙休息了半天,傅青河也恢復大半體力,身上的傷是個麻煩,也還能忍受,聽著船尾無人,與林縛偷偷摸了出來,才發現江上的大霧已經消散,太陽正照在當頭,兩岸草木蔥蘢。

    海盜船張帆要借風勢,沿著江心航道作S形前進,林縛看見極目遠處的江心有一座沙島浮在江面上,面積很大。此時跟夢中後世有上千年的時差,千年時光足以讓江河變道、沙積成島,心想自己所熟悉的沿海城市只怕有許多還沒有成陸吧,計算著船速跟時間,眼前這座大島還沒有出維揚府境內,不應該是記憶裡的崇明島;林縛另一方面懷疑崇明島這時候到底有沒有成陸。

    見林縛極目遠眺前方的沙島,傅青河說道:「海盜或許會在西沙島歇腳!」

    之前的林縛拿後世的標準來說要算標準的宅男,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但是死讀書也有些學識,只是缺乏變通而已。

    眼前的西沙島還是本朝立國之後才逐漸成陸的大沙洲,面積雖大,卻不穩定,近百年間不斷隨江海潮水的強弱下漲上坍變化島的形狀。

    沙島地勢低平,大半座沙島都是淺灘,抗江洪、抗海潮的能力極弱,土地肥力差,再加上近年來江海盜猖獗,還沒有人願意上西沙島耕種,迄今為止還是無人居住的荒島。一到秋天,西沙島淺灘上漫灘遍野都是開滿白花的蘆葦,也成了東海寇此時沿江入侵的一個理想落腳點跟藏身地。

    船上還有幾十個肉票要換成贖身銀子,海盜需要找個地方臨時歇腳,正如傅青河所料,海盜帆船拖曳著畫舫直奔西沙島而去。

    蘆葦又稱荻花,也就是詩經裡所述的蒹葭;看著灰白一片、與江天相接的蘆葦蕩,林縛心裡想著要是能出其不意將二女搶出藏身到蘆葦蕩裡,脫困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注意聽著船頭的動靜,林縛與傅青河低聲商議救人的細節。

    海盜一定會分出人手去跟肉票家人談判收贖銀然後再將肉票送上岸——清晨時林縛貼耳在關押肉票的花廳外聽了一陣子,裡面關押著三十多個的少年,也不知道這伙海盜從哪裡綁來這麼多肉票而且能確認這些肉票身上的確有油水可刮——這將是他們出手救人的絕佳時機。

    船從河汊道口進入蘆葦蕩,藏在蘆葦蕩裡的鳥群就像箭雨似的射向天空,場面異常的壯觀,林縛看著蘆葦蕩裡積著厚厚的一層鳥糞,心想荒島卻是鳥的天堂,不知道兩岸看到這邊天空下的鳥群會不會覺得異常——寧海軍鎮的水營駐地就在江南岸啊!

    進入蘆葦蕩才發現要帶著二女藏身到蘆葦蕩深處並不容易。秋季江水豐沛,西沙島近灘處淹水很深,河汊兩邊的大片蘆葦只有花頭露在水面上,只怕人下去頭不能露出水面。加上水裡水草豐茂,人進去很容易給纏住,帶著兩個不會水性的女人鑽進蘆葦蕩深處,比橫游揚子江不輕鬆。林縛與傅青河商議著還是等海盜分兵之後,只要看守畫舫的海盜少於十人,甚至可以殺人奪船,之後即使有海盜鳧水追來,他與傅青河以逸待勞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更大的可能是海盜人數也不多,還要分人守船,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不敢輕易追擊。

    船剛到蘆葦蕩深處,前頭就傳來一聲喧嘩:「賊他娘,寧海鎮的水師船,兩艘快槳船要包抄來,娘的,大家抽刀子準備幹他娘的……」

    海盜船的主桅頂上橫木設有望哨,能夠遠眺敵情,聽著前頭喧嘩,傅青河面露驚喜,官兵來救,總比他們殺人奪船清松。海盜船已經進入蘆葦蕩較深,再說短程水路,快槳船要比海盜帆船更快,這伙海盜除了硬戰一場,想一點都不傷筋骨的逃跑卻無可能。

    傅青河見過寧海鎮的水師快槳船,心想官兵再無能,兩艘快槳船至少有八九十名兵卒,干翻三十個海盜應該綽綽有餘。

    林縛皺緊的眉頭卻沒有鬆下來,他對所謂的官兵有著近乎本能的反感,腦口似乎還有子彈射中的痛感,他與傅青河先藏進尾艙裡去,怕海盜調整船上防禦撞見他們。

    他們也沒有到尾下艙去,就在一層的尾艙隔門關注著外面的局勢發展。

    海盜船拖著畫舫進的蘆葦蕩是個狹窄的汊道,海盜船防禦力強、戰具也全,要大干一戰,自然是調整兩船位置將畫舫讓到裡側,海盜船在外面封住汊道——海盜都一齊跑到前面去防禦,大敵來襲,畫舫裡只有兩個受傷嚴重影響戰力的海盜。

    「好時機!」林縛低聲輕呼,拿起短刀,與傅青河往船頭潛去。畫舫給封在河汊內側,眾海盜都在前頭帆船上嚴陣以待,寧海鎮的快槳船已經逼到近處開始射箭,前頭的海盜自然不會注意這邊,留在畫舫上的兩名受重傷海盜站在船頭正全神貫注看著前頭的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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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7:29
第七章 官兵來攪局

    畫舫上的兩名受重傷海盜站在船頭正全神貫注看著前頭的戰局,傅青河與林縛拿眼神、手勢交流,一左一右悄然潛過去。傅青河猛然從後面鉗住一名海盜的口鼻捂緊不使其出聲,隨手毫不猶豫的一矛扎進海盜喉嚨眼,這名海盜在他大力鉗制下悶聲掙扎了一會兒斷了氣。

    傅青河本來擔心林縛處理不乾淨,他殺人的同時,一直關注著林縛那邊,準備隨時幫他一把——林縛考中秀才之後能從族中領取月銀專心讀書,這兩年養得細皮嫩肉的,怎麼看都不像習武之人;傅青河心想就算他再怎麼鎮定、冷靜,殺人也是項技術活,處理不乾淨也是常理——當他看到林縛乾淨利索的掩殺手段,都有些發愣了,甚至背脊都有些發寒了,心想這小子要是來偷襲自己,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林縛將手裡的死人悄無聲息的放到甲板上,見傅青河在那裡看著自己發愣,笑著說:「跟傅爺對練,我萬萬不是對手;殺人還有些小心得,什麼時候切磋切磋?」

    見林縛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傅青河也笑了起來,說道:「切磋武藝還行,切磋殺人就算了。」

    傅青河那股子殺人的狠勁跟手法,林縛看他也不像尋常的武師或者鏢客,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秘密,沒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轉頭看見蘇湄跟小蠻二女臉色蒼白的從艙門後探出頭來,將剛才殺人的情形看在眼裡,小蠻還誇張的拿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尖叫起來。

    「將屍體拖進去……」林縛說道。

    傅青河覺得在理,他們不能在甲板上停留,不能將屍體留在甲板留人發覺,也不能隨意將屍體丟下水,只有拖進船艙先藏起來,讓畫舫看上去一切正常,他與林縛分別拖著一具屍體進船艙。

    小蠻嚇得直往後躲——昨夜海盜劫船時,她跟蘇湄將自己關在船艙裡,聽著外面廝殺,沒有親眼看到過死人,這會兒看見林蘇二人拖著屍體進船艙,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如何不怕?

    蘇湄稍鎮靜些,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林縛,待他拖了屍體進來,才驚醒似的往後讓了讓。

    蘇湄站在那裡有些礙道,林縛抬頭看了她一眼,視線跟她秋水深潭似的明澈眸子一接觸,竟似觸電的一怔,世間真有如此絕色的女人!

    有著之前林縛對蘇湄的記憶,但是重活過來,之前林縛的記憶給他總像是隔著一層紗、是別人東西的感覺,對蘇湄的記憶也就像是打印在紙上的美女圖片——女人的美遠遠不是冷冰冰的平面圖片所能極致展現的,蘇湄眸子裡那驚慌又極力想鎮靜的神色,誰看了都會忍不住生出保護慾望來的。

    「啊!」蘇湄意識到自己礙了道,嬌聲輕呼著又往裡讓了半步,想要幫一把手,又不敢伸手拉屍體。

    林縛就覺得小蠻是個大美人胚,但跟蘇湄比起來,還是遠遠未長成,眼前佳人膚如凝脂,白若初雪,秀直的瑤鼻下烈焰似的紅唇有著極美的曲線,精緻的五官讓人看了不無一處不妥,眸光流洩,洋溢著清媚脫俗的風情。林縛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即使圖片上也沒有看到過,心想也難怪之前那主為這娘們神魂顛倒,也難怪所謂的晉安二公子為這娘們費這麼大的氣力。

    「又發呆了,小姐就不該出來……」小蠻剛看見林縛跟傅青河在外面殺人,心裡驚怕,給血腥氣醺得幾乎喘不氣來,待看到林縛給蘇湄容顏所懾站在那裡發愣,又覺得眼前這書獃子熟悉起來,忍不住笑了一聲,也不覺得死人在眼前有多嚇人。

    給小蠻說破,林縛也有些尷尬,輕咳一聲,從死人身上割了一大塊乾布下來,跟傅青河說道:「我去外面將血跡擦乾……」昨夜廝殺過,船頭甲板上血跡斑駁,新濺的血跡還是不同,擦乾能稍加掩飾。

    蘇湄微瞪了小蠻一眼,雖然剛才在她的眼裡林縛跟以前沒什麼分別,但是她聽小蠻說林縛救了傅伯,又跟傅青河一起潛伏船上伺機救她們,這時候又為她們殺人,總不能再縱容小蠻輕慢人家。

    小蠻剛才只是順口說笑,完全沒有以前輕慢人的心思,她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看著傅伯有些吃力,還勇敢的跟蘇湄一起幫傅伯一起將屍體拖進船艙。

    轉眼間林縛又返回進來,他從其他船艙搜來海盜留下的兩把腰刀,手裡還抓著兩套衣裳,看見傅青河坐在地上歇力,將一把腰刀遞給他,問道:「怎麼了?」

    「沒有什麼,傷口有些崩……」傅青河坐直身子,將腰刀接過去,說道,「我們就守住這裡,聽外面聲音,海盜應該抵擋不了多久,他們給困在河汊裡也逃不出去,要防止他們殺人發洩……」

    「傅爺能確信外面的官兵是得了白沙縣的信來救蘇湄姑娘的?」林縛問道。

    傅青河驀然一驚,忙爬起身來,林縛說中他一時沒有想到的關鍵問題,催促蘇湄、小蠻二女:「快快收拾一下,先跟我們躲到尾艙去。」

    「外面官兵不是來救我們的?」小蠻給嚇了一跳,脫口問道。

    「可能是得信來營救我們的,也可能是營救後艙關押的那些童子,更可能是水師巡江撞上……」傅青河說道,又跟林縛解釋,「花廳裡關押的二十幾個十多歲的少年子,都是這伙東海盜三天前突襲崇州縣學所虜來的肉票……」這是他剛剛聽蘇湄說的。

    傅青河也是懊惱,要不是林縛提醒,差點犯下大錯,他知道朝廷的官兵如匪,風氣極壞,甚至比土匪還兇惡,這兩船水師官兵要不是得白沙縣的委託來救人,看到蘇湄二女,極可能見色起意,後果將不堪設想。

    之前的林縛得七夫人資助讀過縣學,知道能送子弟進縣學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心裡罵了一聲:瑪勒戈壁的,這伙海盜倒是不笨,知道選擇綁架的對象,還一次綁架這麼多人,說不定背後有杜榮指點,只是缺了些運道。見傅青河要出去看情況,拉住他,說道:「去尾艙也不妥,官兵不可能不搜船。」

    躲尾艙不行,直接下水也不妥當,誰知道海盜打不過會不會跳水逃亡,誰知道官兵會不會下水追擊?在水裡帶著二女就是累贅。

    「怎麼辦才好?」傅青河一時心急,也無良策。

    「將衣服換上,先混到裡面去,」林縛指關押肉票的花廳呶呶嘴,將手裡的衣裳遞給蘇湄、小蠻,讓他們趕緊換上男裝混進肉票人群裡去,「看看形勢再說,也不定就是壞事。」

    「只能這樣,」傅青河知道林縛有急智,臨時也想不到更妥當的對策,聽著聲音,官兵已佔上風,說不定等會兒還會有海盜潰逃過來,「我到艙口看看,你們動作快些。」

    蘇湄這間船艙裡面還有小室,二女拿著衣裳進出更換出來,轉眼間變成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她們要往裡走去,林縛喊住她們:「等等……」

    蘇湄不明其意,看見他走到桌前將油燈上的琉璃罩子取下來,以為他貪琉璃罩子讓她藏著,焦急的說道:「不值什麼錢?」

    「一般大戶人家也用不起,」林縛笑著說,走過來,手指伸到琉璃罩子裡抹了幾下,對蘇湄說道,「不要動……」將從琉璃罩子抹下的黑灰抹她臉上,觸手才覺得她的臉頰有著說不來的嫩滑,讓人忍不住想多摸兩把。

    蘇湄這才知道林縛是要將她的臉抹黑抹髒,即使穿了男裝,她們倆也太顯眼了,見他還有心情說笑,心裡的緊張稍緩一下,不過給林縛抹了一下臉,仍有些不好意思,便說道:「我們自己來吧……」

    情急時刻也不講究什麼男女之別,再說也沒有時間給她磨蹭,林縛說道:「沒有時間了,一起動手,你們仔細著將脖子抹勻了……」臉上抹黑但不能留著脖子白膩似雪。

    蘇湄也落落大方,總不能說讓林縛幫自己抹脖子梗吧?微仰著臉,讓林縛、小蠻幫自己抹臉,她自己手沾了燈灰將脖子抹黑,接著又一起幫小蠻臉跟脖子以及會露出來的手臂都抹得黝黑。

    「如何?」蘇湄問林縛。

    林縛還是覺得蘇湄的眸子太媚,說道:「到裡面,你們記住盡量低著頭就行……我等會兒要冒充海盜推你們出去,忍著些不要叫出聲來;我還會放火燒了這裡,你們不要驚慌。」

    「啊……」蘇湄疑惑的看著林縛,不明白為什麼要燒了畫舫。

    「放心,官兵會救火的,我只是將你們的東西燒掉,不許心痛。」林縛說道。

    「誰會心痛?」蘇湄覺得林縛說得有趣,這房裡有好些她喜歡的物件,燒得當然心痛,卻也知道不燒也是給官兵搶走,偏偏林縛還不允許她心痛,想笑,又覺得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出奇的,給他這麼打岔,也不那麼心慌了,心想他真會安撫人。

    林縛帶著二女直奔後面關押童子的花廳,一腳將上鎖的雕花格子門踹開,也不管裡面二十多個驚惶失措的少年,猛的將二女推了進去,拔出刀在門框上剁了一刀,凶狠的威脅道:「給爺老實點,伸手剁手、伸頭剁頭、伸雞/巴剁雞/巴!」

    蘇湄給林縛一把推倒在地,哪裡想到林縛還能說出這麼粗鄙不堪的話來,見他身上沾著剛才殺人的血跡,惡臉怒目的,哪還有半點書生的模樣。知道他是不想因為這些給關押的少年露出破綻,心裡還是覺得好笑,又覺得他這一把推得太大力了,手臂給他抓得都有些疼。

    林縛回到艙門,傅青河問他:「怎麼樣了?」

    「能瞞過一時。」林縛說道。

    「那就夠了。官兵是來救肉票,救一人能得賞銀一百兩。」傅青河說道。

    「賊他娘,」林縛罵了一聲,裡面三十個童子,救一人百兩賞銀,那就是三千兩銀子,三百萬錢,能抵一個大戶人家的家產了,下意識的又問了一句,「海盜贖銀要多少?」

    「看情況。少至三五百兩,多的萬兒八千兩,都有可能,海盜綁肉票之前都會踩底,不會逼迫人家傾家蕩產都交不出贖銀,當然也不會讓這些人家好受……」傅青河答道。

    「太貪!」林縛咬牙說了一句,就算平均每人平均五百兩贖銀,三十個肉票也是一萬五千兩銀子的大買賣,僅憑這不到三十個海盜就要貪這麼多錢,不是貪心是什麼?難道說幹了這一票就打算洗手不幹了?

    傅青河又問道,「我們去尾艙,還是直接藏到水裡?」他覺得林縛有急智。

    「等會兒直接跳水……」林縛說道,與傅青河先退回去,將蘇湄那間艙室點燃,趁著火頭不大,讓傅青河跟他一起將這間艙室的門窗關緊。

    傅青河不知所以,林縛也無法跟他解釋清楚,總不能跟他解釋空氣中的氧在燃燒中起的作用吧?門窗緊閉會導致室內新鮮空氣不足從而抑制火情的蔓延,等官兵過來搜艙時,突然撞開門,大量新鮮空氣驟然湧入,火勢也會陡然大起來,那就應該夠他們一陣手忙腳亂了。

    林縛跟傅青河又退回到藏海盜屍體的艙室,這兩具海盜屍體也要處理掉,以免讓官兵看出船上還藏著別人。

    林縛與傅青河將兩具屍體綁上一塊壓艙石沉入水底,整個過程中,傅青河對自己身為老江湖很是慚愧,卻又疑惑林縛如此老練的手段是從哪裡學來的,他認真觀察林縛,肌肉、筋骨以及四肢都不像是習過武的。

    身體能使技巧得到更好的發揮,但是會不會這個技巧,身體說了不算。之前的林縛不會水性,現在會了;之前的林縛沒有習過武,但不妨礙他現在殺人。跟格鬥不同,殺人純粹是一件技術活,即使林縛手無縛雞之力,一支筆、一張紙到他手裡都成為殺人的工具。當然,身體的基礎素質上去,殺人會更便利一些。林縛又不能跟傅青河解釋:之前的林縛已經淹死,他是譚縱,不過是借了林縛的身體,又保留了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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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18:37:49
第八章 官兵如匪

    待收拾妥當,就聽見船頭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想來是所剩無幾的海盜正向畫舫這邊潰散。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林縛與傅青河鑽出窗子就要跳水。恰好有一名海盜逃過窗外,乍看見林縛、傅青河一老一少從窗子鑽出來,愣了愣,待要大叫招呼同伴,林縛已縱身撲過去,一起滾落到水裡。林縛在水裡勾臂勒緊那海盜的下巴,刀口貼著他脖子一抹,就看著一道血線在河水裡激攪出一幅水墨山水似的血色畫捲來。

    大概也有官兵看見這邊有人落水,亂箭射來,箭在水裡沒有什麼力道,害得林縛還要潛下撿了一支箭扎海盜胸口上,再讓屍體浮上去,他與傅青河潛水繼續藏到船尾的搖櫓下。

    幸虧再沒有海盜落水裡來,自然也不會有官兵下水來追;林縛也懷疑真有海盜跳水逃跑官兵會不會有人下水來追。所謂窮寇莫追,官兵已經取得勝利,要是追擊中再有傷亡,那才是得不償失呢。

    船上散亂的打鬥聲停了,又傳來大呼小叫的救火聲,林縛知道他與傅清河暫時是安全的。想想昨夜到現在,經歷了兩次戰鬥,少說有五六十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也許不會再節外生枝了。」傅青河注意聽著船上的動靜,也忍不住這麼安慰自己。

    「但願。」林縛笑了笑,說道。

    傅青河見林縛還能笑得起來,也跟著笑了笑,心想再不濟,蘇湄二女也可以混在肉票裡上岸,待到岸上,蘇湄再表明身份也就安然無羨了。

    這時候聽見有腳步聲到船尾外,有兩個人單獨走到船尾甲板來,林縛跟傅青河都小心翼翼的豎起耳朵來。

    「都尉……」

    林縛與傅青河都是一驚,本朝軍制,能被部屬稱為都尉者共有四類人,分別是輕車都尉、副輕車都尉、騎都尉、副騎都尉,都是軍中高級將職,寧海鎮主將、副將才加騎都尉、副騎都尉銜,分別是正四品、從四品的武將,沒想到寧海鎮水師兩艘快槳船竟然是寧海鎮主將級別的人物親自領隊?

    「嗯,傷亡點檢出來沒有?」是一個聲音低沉的中年人的聲音。

    「歿二十員,傷三十九員,斃敵三十一員,俘寇一員……這股海盜真難啃!」

    林縛心想都說官兵戰鬥力很弱,沒想到軍鎮主將率領的官兵戰力也不大抵用。不過這股海盜的確很強悍,首先這麼些人——也許更多,但也多不了多少——就敢衝去崇州縣學劫持肉票;林縛昨夜就跟一個人直接動過手,還是取巧才殺了他。

    計算戰功時,卻不管這些。

    雖然說全殲海盜,俘獲一艘海寇戰艦,解救全部的人質,但是以絕對優勢戰力戰後己方傷亡人數竟然遠超過獲級(首級)數,按照軍律非但不能計功,還要受到上司的申斥。當然了,這些年來各地鎮軍紀律渙散,戰力羸弱,能有小勝已經是不易,換作普通將領率隊出戰取得這樣的戰績,定可以寫成大大的捷報,但是此次領隊是寧海鎮主將級人物,將這樣的戰績交上去只會更難堪,說不定會給對手當成把柄攻擊一番。

    林縛許久沒有聽到那個中年將領說話,心想他大概也是為這戰績難堪吧,旁邊那人想必是他的心腹,過了片刻聽見中年將領的心腹說道:「都尉,董原一直誹謗我鎮軍戰力羸弱、軍紀不整,奏請朝廷允許地方另建新軍;這份戰報遞上去,只怕又要給他當成口實了……」

    「董原算哪根蔥,輪得到他對鎮軍指手劃腳?」中年人憤聲說道,「此番救援,我們要確保人質無羨,難免會多些傷亡。」

    「話是這麼說,但是嘴長在別人身上,特別是那些喜歡搬弄事非的文官老爺們,屁股腚子都給他們說開花——是不是將受傷人員劃掉?」

    「他們沒這麼蠢,死了二十人,怎麼可能一名傷員都沒有?再說這邊發生戰鬥,營中應該也收到敵訊,這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江這邊,我們回營時,能將傷亡瞞著不報?」中年人聲音緩了下來,聽得出他開始遲疑了,大概更擔心這麼做不夠妥當、留給政敵的破綻太大。

    「都尉……」又有一人朝船尾走來,打斷兩人的密談。

    「千虎,什麼事?」

    「啐,」來人狠啐了一口,聽聲音就能知道他一臉的憤恨,「賊他娘,崇州那群富戶把我們當冤大頭耍,東海盜開出贖身銀一共是三萬兩,我們刀口舔血死了二十弟兄,卻只有三千懸賞銀——讓我帶人去崇州,沒有一萬兩銀子,我把這些龜兒子都砍了喂王八,讓他們斷子絕孫……」

    「胡鬧,你想造反不成?」中年人沉聲喝道。

    「沒銀子,又給當成冤大頭耍,這官兵當著真沒滋味。」來人悶聲說道,話裡意思就是造反又如何。

    林縛、傅青河素知官兵驕縱,沒想到他們已經半公開的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好了,我心裡有數,你先下去,我跟百鳴還有事要商議……」中年人吩咐道。

    「陳將軍,活捉的那個東海寇麻煩你派人提過來,我有話要問他。」中年人的心腹在一邊說道。

    「殺了。聽著有三萬兩贖身銀,心裡氣憤,就殺了。這賊人,還嚷著說有重要事稟告。稟,稟,稟他娘的!聽到三萬兩贖身銀,老子心就冷了半截;賊娘的,他再改口說有六萬兩贖身銀,老子不是要吐血了?沒讓他說話,一刀砍下頭。現在戰報改一改了,斃賊三十二人……」來人陳千虎朝水裡吐了一口痰,就朝遠方走去。

    林縛跟傅青河心裡想還真要感謝這個陳千虎魯莽殺俘,不然蘇湄跟小蠻多半藏身不住;船尾兩人大概對陳千虎也沒有辦法,聽見他們似乎在苦笑。

    「百鳴,你說要怎麼做?」中年人問道。

    「都尉知道怎麼做,怎麼問起我來了?」那人似又不經意補了一句,「三萬兩銀,夠寧海鎮支度一年了。」

    林縛在船尾聽到這裡才知道這些官兵驕縱、膽大妄為到何等程度,他們根本就是想伸手拿這三萬兩贖身銀。

    「百鳴,捷報這麼寫,」中年人下決心道,「得線報知賊蹤跡,某親率一營精銳往襲,於西沙島西南與賊船相遇而戰,然賊船堅利,崇州發來線報有誤,賊實際人數倍於我軍,久戰不下,天時風向又利賊遠遁,悔不能盡誅,攜賊首三十二級歸營……我方的傷亡怎麼寫,你好好琢磨一下。」

    「賊船遠遁——總要七八名軍士才能讓賊船開動起來遠遁,那就挑選八個可靠的人手上去,加上實際歿沒的二十人,傷亡就要寫成歿二十八人。敵倍於我,我方戰歿二十八員,獲賊首三十二級,算是小功。即使追趕不上賊船,那也是殺得賊寇潰敗,我水師戰艦落後太多才錯失良機。」那人飛快的照著中年人的意思將計劃籌算好,「上面一直不肯撥造船的銀款,要讓他們知道賊船堅利到何等程度,物損就寫被敵摧毀快漿戰船一艘,中等損傷快槳戰船一艘……只是派出去的八個弟兄現在算戰死,日後回來身份怎麼解決?」

    「這麼好的買賣,你甘願只做一次?」中年人說道,「八個人還是太少了,我看以後還會不斷有人『歿』過去……只是我們的戰船給摧毀,似乎也會給當成說辭,追出海口我們可以『俘獲』一隻海盜船回來作為補償,你看這樣可好?」

    「都尉英明。」

    林縛牙齒咬著肉,這哪裡是官兵如匪?親耳所聽,這官兵比海盜還心狠手辣!哪有半點守土護民的覺悟?

    即使恨得牙癢癢的,林縛與傅青河藏身船下,也不敢稍有動彈驚動船上的官兵。很快,就感覺畫舫動了起來,緩緩從河汊退了出去。

    林縛與傅青河這次沒有在秋寒蕭瑟的江水裡浸泡半天,很快找機會就翻身上了船躲進尾艙裡。

    因為這伙官兵只安排了八名「被戰死」的官兵冒充東海寇駕船東逃出海,其他官兵都在後面的驅快漿船上佯裝追擊,一前一後出了海——畫舫依舊給繫在海盜帆船的尾後,留在畫舫上看守的人手更少,只有兩名換上海盜衣服的官兵。

    由於快槳船一直綴在後面假裝追擊,林縛跟傅青河也沒有機會殺人奪船。

    快槳船在後面「追擊」,顯然是要保護海盜船安全出海並找座荒島隱藏起來,得小心肉票不給其他海盜順路再給劫走了。夜裡,就在出海口外,海盜船落帆歇了一夜,水營快槳戰船也停船歇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又再張帆東行,及至天色將黑,才在揚子江出海口外近兩百里處停靠進一座荒島南側的U字型小海灣裡。

    林縛與傅青河悄悄下了水,鳧水到海灣外側潛上岸。

    林縛與傅青河藏身在海灣左右的涯岸上,觀察暮色蒼茫的荒島,這座島曾經有人居住過,樹林邊緣還有幾座頂都給風掀掉大半的破舊草棚子,林子外也有篝火燒過的痕跡,沙灘還有斷劍折戟的反光,幾片將腐的船板散落在沙灘上,可以看出不久之前這裡曾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可能是東海盜日漸猖獗起來,這裡的居民就遷移出去了;也可能給海盜脅裹入伙了;也可能在不久前發生的激戰中,這裡居民受到殃及池魚之災;現在也沒有漁民落腳,也沒有海盜長駐,總之現在成了無人荒島。

    看著幾艘船都在海灣裡側下了錨碇,知道官兵會在島上過夜。

    雖然擔心蘇湄、小蠻二女可能會暴露身份,但是八九十名官兵都是在島上,也沒有下手的機會,林縛與傅青河只能按捺住心裡的焦急,等明天幾艘船離開之後,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他們也不能趴在崖石上埋伏一夜,為避免留下痕跡,沿著海灘外的淺水往東走了一段路才上岸。鑽進島上的密林,找了一處乾燥的地方歇下腳來。身上還藏著幾隻干餅,給海水浸濕了,又鹹又苦,不過還能吃。

    傅青河嚼著黑乎乎的干麥餅,說道:「島上既然有過人住,那應該就有水源……」

    林縛點點頭,說道:「今夜要忍一忍,夜裡能集些露水解渴,明天官兵離開之後,應該會留下些水跟食物——讓人頭疼的事,他們可能會將船都帶走……」

    「海灣不深,藏不住船,他們不會希望讓過路海盜發現島上藏人的,船多半會給帶走,」傅青河說道,「不過救人後,我們可以扎木筏離開……」

    林縛看了看腳邊的腰刀,這刀殺人還行,砍木頭就太勉強了,想來官兵也不會給他們留趁手的工具,要趕在官兵再次上島之前扎木筏離開這裡,真是個艱巨的工程——先不管怎麼說,明天等官兵主力離開之後,將人救下來再說。他跳上一塊齊胸高的巨石上,想從林隙裡多觀察這座島嶼。

    林縛從中學地理書上知道揚子江出海口以及附近海域裡多是沙島,都是江淮水系從上游攜帶大量的泥沙積而成。跟普通的基巖島嶼能千百年基本維持穩定狀態不同,這些沙島、沙洲受江海潮水的影響極大、演變不斷。出海遇到一座沙島,也許幾十年後就不復存在,也就有了仙島飄忽不定、無處尋跡的傳說;也許會在幾百年間逐漸跟陸地相連,成為新的陸地。

    他腳下這座無名小島卻是附近海域難得的基巖島,他腳下的巨石就是明證;他們此時藏身的樹林也是明證——普通的沙島更多生長的是草、是蘆葦,就像之前西沙島連綿幾十里的蘆葦蕩;即使年代較久的沙島有天然林,也多是灌木林,哪有如此茂盛、看上去都不止百年的喬木樹林長成?

    這座荒島面積不大,剛才藏在船尾裡遠眺看見過這座島的全貌,也就四五里方圓的樣子,後世稍些大一些的住宅社區都要超過這麼大,南面的小海深算是個小型的天然避風海港,島東南的山頭看上去有近二十丈高,給密林覆蓋。

    沿岸走來,沒有看到有溪口,眼下也不是進入密林尋找水源的時機,更重要的是恢復體力,明天官兵主力會撤出去,還會留下八人看守,這八人只怕不會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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