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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第一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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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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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凰云化羽 於 2012-10-27 20:49 編輯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


簡介
又名《風雲第一刀》,為古龍小說代表作之一,屬於小李飛刀系列第一部分,本書的藝術成就很高,情節生動,環環相扣,引人入勝,一直被公認為古龍武俠作品的巔峰之作和最高成就。

章回
第一回 飛刀與快劍 第二回 海內存知己第三回 寶物動人心
第四回 美色惑人意第五回 風雪夜追人第六回 醉鄉遇救星
第七回 誤傷故人子第八回 往事不可追第九回 何處不相逢
第十回 十八年舊怨第十一回 天外來救星第十二回 同是斷腸人
第十三回 無妄之災第十四回 有口難言第十五回 情深意重
第十六回 假仁假義第十七回 原形畢露第十八回 一日數驚
第十九回 百口莫辯第二十回 人心難測第二十一回 以友為榮
第二十二回 梅花又現第二十三回 誤入羅網第二十四回 逆徒授首
第二十五回 劍無情人卻多情第二十六回 小店中的怪客第二十七回 小店又來怪客
第二十八回 要人命的金錢第二十九回 長眼睛的鞭子第三十回 漫漫的長夜
第三十一回 小李飛刀第三十二回 知己仇敵第三十三回 驚人之語
第三十四回 驚人的消息第三十五回 吃人的蠍子第三十六回 奇異的感情
第三十七回 老人第三十八回 祖孫第三十九回 阿飛
第四十回 姦情第四十一回 狡兔第四十二回 惡毒
第四十三回 生死之間第四十四回 兩世為人第四十五回 千鈞一髮
第四十六回 英雄與梟雄第四十七回 大歡喜女菩薩第四十八回 女巨人
第四十九回 各有安排第五十回 溫柔陷阱第五十一回 奇峰迭起
第五十二回 陷阱第五十三回 騙局第五十四回 交換
第五十五回 蕩婦第五十六回 出鞘劍第五十七回 火花
第五十八回 英雄第五十九回 勇氣第六十回 友情
第六十一回 承諾第六十二回 絕招第六十三回 斷義
第六十四回 禍水第六十五回 利用第六十六回 怒火
第六十七回 自取其辱第六十八回 武學巔峰第六十九回 神魔之間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第七十一回 毒婦的心第七十二回 互鬥心機
第七十三回 人性無善惡第七十四回 蒸籠和枷鎖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
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線間第七十七回 高明的手段第七十八回 興雲莊的秘密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決鬥第八十回 義氣的朋友第八十一回 可怕的錯誤
第八十二回 無心鑄大錯第八十三回 無言的慰藉第八十四回 偉大的愛心
第八十五回 忽然想通了第八十六回 錯的是誰呢第八十七回 血洗一身孽
第八十八回 重生第八十九回 勝敗 第九十回 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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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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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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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穹蒼作烘爐,熔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廂裡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歎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地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佈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裡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彷彿是碧綠色的,彷彿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彷彿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大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漢滿面虯髯,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裡埋著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有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髯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歎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麼?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軀體。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時風中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響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裡,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縫,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邊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麼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裡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麼?」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馳而去,漸漸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還在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麼?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起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麼?」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麼?」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鍔,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歎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裡堆著十幾輛用草蓆蓋著的空鏢車,草蓆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簷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裡,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裡的時候,客棧裡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裡找了張角落裡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黑了。

  那虯髯大漢已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乾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裡,像是剛從口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裡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彷彿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裡。」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麼?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麼,因為這時他又咳嗽了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著那些「刀頭舐血」的江湖勾當,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其中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麼?」

  另一人笑道:「俺怎麼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麼『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捲起。

  兩條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風吹了進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形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直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了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裡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捨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歎了口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的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了兩張枯黃瘦削而又醜陋的臉,看來就像是兩個黃蠟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佔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毒惡而銳利,就像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細長,堅跏,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粘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噁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走過櫃檯,然後,兩人一齊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裡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那眼色就像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就像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柄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口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賠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口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平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自他脖子裡衝出,沖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似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口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麼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側側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待。」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嗆」地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拚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裡裝的是炸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炸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意之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麼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麼?」

  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口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嗄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麼?」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髯大漢,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是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麼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了家。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在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口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像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願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彷彿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門外卻忽然有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乾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像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

  他的眼裡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隨時都在準備爭鬥、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格格笑道:「方纔那句話是你說的麼?」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邊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麼。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髯大漢暗中歎了口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顆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櫃檯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口氣,一口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一劍還算快麼?」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麼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麼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口,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人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裡「格格」地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地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裡標出,他悶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承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說得仍是那麼認真,認真得就像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麼?」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像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檯後那掌櫃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櫃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檯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虯髯大漢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髯大漢歎了口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這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簷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地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裡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白諸葛雷的背縫裡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裡也在「格格」地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樣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歎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怎麼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麼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裡,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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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0:48: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海內存知己


  馬車裡堆著好幾罐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著,而且喝得很快。

  李尋歡瞧著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虯髯大漢已在車輪上拴起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著李尋歡道:「你為什麼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只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才又從罈子裡舀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著,很欣賞他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歎了口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該殺,我非殺他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才殺那白蛇的麼?」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麼你只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只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道:「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麼?」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麼?」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只有殺了你,以後才可以重新揚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險惡,只怕你是難以想像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最少先讓你知道。」

  .

  他喝下一碗酒後,忽又接道:「但我只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惡毒,其實虎狼只為了生存才吃人,人卻可以不為什麼就殺人,而且據我所知,人殺死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著道:「只可惜它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麼大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聯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著,他忽又問道:「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麼?」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才發覺他有時雖然天真坦白得像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著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沉默得更久,然後才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麼?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 「等到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在我就叫你阿飛。」

  少年道:「很好,現在你就叫我阿飛——其實你無論叫我什麼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的嫣紅色,但他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進喉裡。

  阿飛吃驚地瞧著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著。李尋歡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著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來,到哪裡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地凝注他半晌,展顏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斟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麼事?」

  虯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麼人?」

  虯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頑童堆起個雪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煤球做的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著,阿飛卻在出神地瞧著那雪人,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向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飢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著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了,他目光也在望著遠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只見一片片冰雪白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灰色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著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絕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醜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裡?

  殺他的人,為什麼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虯髯大漢將他的屍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仔細細地瞧著,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傷痕。

  李尋歡沉思著,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麼?」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後,那包袱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那包袱裡究竟是什麼呢?為何有這麼多人對它發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麼他將包袱奪走之後,為什麼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瞭解,有時甚至天真得像個孩子,但智慧之高,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準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只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過這裡,所以要在這裡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沉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虯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麼?」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

  李尋歡向他讚許地一笑,然後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著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來。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了個人,這人乾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像是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後,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時雪雖已結冰,但冰上又有了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佔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人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只在十三年前見過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才發現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生出一分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齊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著話,樹林裡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不覺倒抽了口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腳上穿的也是繡著老虎的童鞋,腰上還紮著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相貌獰惡,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噹噹」地直響。

  虯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嘎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是被蠍子和蜈蚣蟄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賠。」

  「賠」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之鈴,響聲不絕。

  李尋歡只是含笑瞧著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拐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

  「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但四位卻不可著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去尋尋歡,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綠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裡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沒想到他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只不過僅將李尋歡多彩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的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現李尋歡面上雖還帶著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別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沉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無法向我師傅交待,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尋歡微笑著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大怎麼樣高明了,而一刀是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沉下臉,瞪著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復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猛乾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麼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復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麼?」

  查猛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只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給『金獅鏢局』的,若有失閃,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就從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屍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的黑蛇怎麼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歎息著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麼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接著又道:「只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還,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總有一點心意,與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著手裡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裡,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面上已變了顏色,虞二拐子卻搶著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後,還是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沉著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後,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大小三百餘戰,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眨眼間已全都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十餘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並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嚕嗦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你還考慮什麼?」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麼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和那趙老二外,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麼?」

  李尋歡微笑道:「你只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他一直在旁邊,沒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沉思著,道:「嗯。」

  李尋歡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疑於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信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絕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可混的了,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面,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道:「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道:「你現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係,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麼分別?」

  阿飛沉默著,忽然白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長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像石像般站在一邊,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才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裡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屍體也埋起來,我……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然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只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才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

  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虯髯大漢的面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凶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麼,頭垂得更低,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人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齊吞沒。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面?可是你見著她之後,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像條獵犬那麼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裡,只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像是個絕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麼急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裡,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曾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裡的遊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像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裡,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裡。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麼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裡。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裡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捨棄,只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回憶,卻像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裡這裡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郁,倚著朱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裡!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遊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裡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竄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裡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面,他心裡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回到這裡。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SOGO榮譽會員

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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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寶物動人心


  李尋歡再一注視,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殺他的人顯然不願他的鮮血濺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劍刺穿他的咽喉後,就立刻塞了團冰雪在創口裡,等到冰雪被熱血溶化的時候,血卻也已被冰凝結住了。

  他的屍體仍筆直地站著,倚著木柱並沒有倒下來,由此可見,殺他的那人,身法是多麼輕,多麼快!他一劍刺穿查猛的咽喉後,就立刻拔出了劍,連一絲多餘的力量都沒用,所以才沒有碰倒查猛的屍體。

  查猛自然是準備抵抗的,但等到這一劍刺穿咽喉後,他的招式還沒有使出來,所以他的屍體仍在保持著平衡。

  這一劍好快!

  李尋歡面上露出了驚奇之色,他知道「金獅」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並沒有吃過多大的虧。

  金獅鏢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見,查猛並非弱者,但他卻連反抗之力都沒有,一劍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個木頭人,要想一劍將這木頭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將它撞倒,也絕不是件容易事。

  李尋歡一轉身,竄人那酒店裡,門上並沒有掛簾子,裡面也沒有擺上桌椅,顯見這酒店也並不想在這種天氣做生意。

  很寬敞的屋子裡,只有靠窗旁擺著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沒有動過,甚至連杯裡的酒都沒有喝。

  來自極樂峒的那四個「童子」,也已變成了四個死屍!

  死屍的頭向外,足向裡,像是在地上擺著個「十」字,黃衣童子的足底和綠衣童相對,黑衣童和紅衣童相對,右手腕上的金鐲已褪下,落在手邊,四人的臉上還帶著獰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劍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裡的一個柱子旁,他的雙手緊握,似乎還握著滿把暗器。

  但暗器還未發出,他也已被一劍刺穿咽喉!

  李尋歡也不知是驚奇,還是歡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劍……好快的劍……」

  若在兩天以前,他實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誰有這麼快的劍法。昔年早稱當代第一劍客的天山「雪鷹子」,劍法雖也以輕捷飄忽見長,但出手絕不會有如此狠辣,何況自從鷹愁澗一役之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名劍客已封劍歸隱,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絕頂亙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於昔日縱橫天下的名俠,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據說早已都買舟人海,去尋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間了。

  何況他們用的都不是劍!

  除了這些人之外,李尋歡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的劍如此快,直到現在,他已知道是還有這麼一個人的。

  李尋歡閉起眼睛,彷彿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人這屋子裡,極樂峒的護法童子們立刻迎了上去,將他包圍。

  但他們的金鐲剛褪下,面上的獰笑還未消失,阿飛的劍已如閃電,如毒蛇般將他們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發暗器,他以輕功和暗器成名,手腳自然極快,但他的手剛抓起暗器,還未發出,劍已飛來,一劍穿喉!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玩具?居然還有人說他的劍像玩具……」

  他忽然發現柱子上有用劍尖劃出來的字:「你替我殺了諸葛雷,我就替你殺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債了,我知道一個人絕不能欠債!」

  看到這裡,李尋歡不禁苦笑著道:「我只替你殺了一個人,你卻替我殺了六個,你知道一個人不能欠債,為何要我欠你的債呢?」他又接著看下去:

  「我替你殺的人雖多些,但情況不同,你殺的一個足可抵得上這六個,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願別人欠我的債!」

  李尋歡失笑道:「你這賬算得太不精明,看來以後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這幾句話,卻還有個箭頭。

  李尋歡自然立刻順著這箭頭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剛走進一扇門,他就聽到了一聲驚呼!

  有柄很亮的劍,劍尖正指著他!

  劍尖,在微微地顫抖著!

  握劍的是個很發福的老人,鬍子雖還沒有白,但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可見年紀已不小了。

  這老人雙手握劍,對著李尋歡大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他雖然盡量想說得大聲些,可是聲音偏偏有些發抖。

  李尋歡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微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老人只是在搖頭。

  李尋歡道:「我卻認得你就是這裡的老闆,十年前,你還陪過我喝了幾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雙手卻還是緊握著劍柄,道:「客官貴姓?」

  李尋歡道:「李,木子李。」

  老人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手裡的劍也「噹」地落在地上,展顏道:「原來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這裡等了半天了。」

  李尋歡道:「等我?」

  老人道:「方纔有位公子……英雄,殺了很多人……惡人,卻留下個活的,交給老朽看守,說是有位李探花就會來的,要老朽將這人交給

  李探花,若是此間出了什麼差錯,他就會來……來要老朽的命。」

  李尋歡道:「人呢?」

  老人道:「在廚房裡。」

  廚房並不小,而且居然很乾淨,果然有個人被反綁在椅子上,長得很瘦小,耳邊還有撮黑毛。

  李尋歡早已想到阿飛就是要將這人留給他拷問的,但這人卻顯然未想到還會見到李尋歡,目中的驚懼之色更濃,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著,卻說不出話來——阿飛非但緊緊地綁住了他,還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顯然是怕這人用威脅利誘的話來打動這老人,所以連嘴也塞住,李尋歡這才發覺他居然還很細心。

  但他為什麼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呢?

  李尋歡手裡的刀光忽然一閃,只不過是挑去了這人嘴裡塞的布而已,這人卻已幾乎被嚇暈了。

  他想求饒,但嘴裡幹得發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尋歡也沒有催他,卻在他對面坐下,又請那老人將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進來,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著道:「貴姓?」

  那人臉已發黃,用發乾的舌頭舐著嘴唇,嗄聲道:「在下洪漢民。」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斷了這人身上綁著的繩子,倒了杯酒遞過去,這人吃驚地張大了眼睛,用力捏著自己被綁得發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來接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尋歡笑著道:「有人若請我喝酒,我從來不會拒絕的。」

  洪漢民只有接過酒杯,他的手直抖,雖然總算喝下去半杯酒,還有半杯卻都灑到身上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樣,找把刀來刻刻木頭,以後手就不會發抖,雕刻可以使手穩定,這是我的秘訣。」

  他又倒了兩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這兩件事你以後一定要牢記在心。」

  洪漢民用兩隻手端著酒杯,還生怕酒潑了出來,趕緊用嘴湊上去,將一杯酒全喝了個乾淨。

  李尋歡道:「很好,我一生別的都沒有學會,只學會了這兩件事,現在已全都告訴了你,你應該怎麼樣來感謝我?」

  洪漢民道:「在下……在下……」

  李尋歡道:「你也用不著做別的事,只要將那包袱拿出來,我就很滿意了。」

  洪漢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裡已沒有酒了。

  他長長吸進了一口氣,道:「什麼包袱?」

  李尋歡道:「你不知道?」

  洪漢民臉上很盡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尋歡搖著頭歎道:「我總以為喜歡喝酒的人都比較直爽,可是你……你實在令我失望。」

  洪漢民賠笑道:「李……李大俠只怕是誤會了,在下的確……」

  李尋歡忽然沉下臉,道:「你喝了我的酒,還要騙我,把酒還給我吧。」

  洪漢民道:「是,是……在下這就去買。」

  李尋歡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兩杯,買別的酒我不要。」

  洪漢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裡,怎麼還呢?」

  李尋歡道:「這倒容易。」

  刀光一閃,小刀已抵住了洪漢民的胸膛。

  李尋歡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裡,我只要將你的肚子剖開就行了。」

  洪漢民臉色發白,勉強笑道:「李大俠何必開小人的玩笑。」

  李尋歡道:「你看我這像是在開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將小刀輕輕在洪漢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將他的胸膛刺破一點,讓他流一點血。

  因為只有懦夫才會說謊,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會被駭出實話了,這道理誰也不會比李尋歡更清楚。

  誰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個石面上,洪漢民還是滿面假笑,似乎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尋歡目光閃了閃,手已停了下來,這懦夫居然刀槍不入,李尋歡居然也並沒有吃驚。

  他反而微笑著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時候了吧?」

  洪漢民想不到他忽然會問出這句話來,怔了怔,賠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尋歡道:「那麼你總該知道江湖中有幾件很神奇的寶物,這些寶物雖很少有人能真的見到,但卻已傳說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著洪漢民,一字字接著道:「就是金絲甲,據說此物刀槍不入,水火不傷,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總該聽說過。」

  洪漢民的臉已經變得像一塊抹桌布,跳起來就想逃。

  他的身法並不慢,縱身一掠到了門口,但他正要竄出門的時候,李尋歡也已站在門口了。

  洪漢民咬了咬牙,一轉身就解下了條亮銀鏈子槍,銀光灑開,鏈子槍毒蛇般向李尋歡刺了過去。

  看來他在這柄槍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這一招刺出,軟軟的鏈子槍竟被抖得筆直,帶著勁風直刺李尋歡的咽喉。

  只聽「噹」的一聲,李尋歡只抬了抬手,他手裡還拿著酒杯,就用這酒杯套住了槍尖。

  也不知怎的,槍尖竟沒有將酒杯擊碎。

  李尋歡笑道:「以後若再有人勸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訴他喝酒也有好處的,而且酒杯還救過我一次命。」

  洪漢民就像石頭人般怔在那裡,滿頭汗落如雨。

  李尋歡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將身上的金絲甲脫下來作酒資吧,那勉強也可抵得過我的兩杯酒了。」

  洪漢民顫聲道:「你……你真要……」

  李尋歡道:「我倒並不是真的想要這東西,你能趁我不備,將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卻不該對別人說包袱是我拿的,我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

  洪漢民道:「不錯,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裡也的確就是金絲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說不出話,連眼淚都快被急了出來。

  李尋歡道:「金絲甲雖然是防身至寶,但你得了有什麼用呢?你就算穿著十件金絲甲,我一刀還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為了它拚命?」

  他歎息著接道:「世間的寶物,惟有德者居之,這種東西更不是你們這種人應該有的,你將它送給我,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

  洪漢民嗄聲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這種東西,但小人也並不想將之據為己有……」

  李尋歡道:「難道你本來就想將它送給別人麼?送給誰?」

  洪漢民咬著牙,連嘴唇都被咬出血來。

  李尋歡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說實話,可是我並不喜歡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來。」

  洪漢民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好,我說。」

  李尋歡道:「你最好從頭說起。」

  洪漢民沉吟著道:「李大俠可知道有個『神偷』戴五麼?這種下五門的小賊,李大俠也許不會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我非但知道這人,而且還認得他,他的輕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錯。」

  洪漢民道:「這『金絲甲』,就是他不知從哪裡偷來的。」

  李尋歡道:「哦?那麼,又怎會到了你們手上呢?」

  洪漢民道:「他和諸葛雷本來也是老朋友,我們在張家口遇見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將金絲甲拿出來吹噓,諸葛雷瞧著眼紅,就……就……」

  李尋歡板著臉道:「你們既然做得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難道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嗎?」

  洪漢民垂下頭歎道:「戴五明知這金絲甲現在是江湖中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寶物,他既然身懷此物,本不該喝醉的。」

  李尋歡冷冷道:「他並不是不該喝酒,而是不該交錯了朋友。」

  洪漢民慘白的臉,居然也有些發紅。

  李尋歡道:「這金絲甲雖然號稱是『武林三寶』之一,其實並沒有太大用處,因為除了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相爭時用得著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還是難免送命,我倒不懂它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搶眼了,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漢民道:「不錯,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其實這秘密現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剛說到這裡,這酒店的主人已端著兩壺酒進來,賠笑道:「剛溫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說話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來照顧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這名字,我一聽這四個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還在他手上,他滿滿倒了一杯,只覺一陣酒香撲鼻而來,他臉色立刻又開朗了,展顏道:「好酒。」

  他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又彎下腰咳嗽起來。

  老人歎息著,挪了張椅子過來扶著李尋歡坐下,道:「咳嗽最傷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蒼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道:「但這酒專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後包管不會再咳嗽了。」

  李尋歡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尋歡道:「為什麼?賣餃子的人寧可吃饅頭也不願吃餃子,賣酒的人難道也寧可喝水,卻不喝酒麼?」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兩杯的,可是……這壺酒卻不能喝。」

  他呆滯的目光競也變得銳利狡黠起來。

  李尋歡卻似未曾留意,還是微笑著問道:「為什麼?」

  老人盯著他手裡的小刀,緩緩道:「因為喝下我這杯酒後,只要稍為一用真力,酒裡的毒立刻就要發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尋歡張嘴結舌,似已呆了。

  洪漢民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幫我的忙,日後我必定重重酬謝。」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謝我。」

  洪漢民面色微變,賠笑道:「前輩真人不露相,莫非也想要……」

  他嘴裡說著話,掌中的鏈子槍又已飛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聲,佝僂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長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著了槍頭,厲聲道:「就憑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

  這膽小怕事的糟老頭子,在瞬間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連一張臉都變得紅中透紫,隱隱有光。

  洪漢民看到他這種奇異的面色,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驚呼道:「前輩饒命,小人不知道前輩就是……」

  他求饒已遲了,呼聲中,老人的右拳已擊出,只聽「砰」的一聲,洪漢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飛了出去,纏在手上的鏈子也斷成兩截,鮮血一路濺了出來,他身子撞在牆上,恰巧落在案旁的大鐵鍋裡。

  這一拳的力道實在驚人。

  李尋歡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早就說過,你有了這件金絲甲,反而會死得快些。」

  老人將半截鏈子槍甩在地上,出神地望著洪漢民的屍身,臉上的皺紋又一根根現了出來,李尋歡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沒有殺人了,是嗎?」

  老人轉身望著他,道:「但我並沒有忘記如何殺人,是嗎?」

  李尋歡道:「你為了這種事殺人值得嗎?」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為什麼也會殺人的。」

  李尋歡道:「但現在已過了二十年,你能躲過這二十年,並不容易。若為了這種事將自己身份暴露,豈非划不來?」

  老人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莫忘記,『紫面二郎』孫逵在二十年前是多麼出風頭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碼頭總瓢把子的妻子私奔,這種勇氣我實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時此刻,你還敢出言不遜?」

  李尋歡道:「你莫以為我這是在諷刺你,一個男人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冒生命之險,負天下之謗,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這種男人至少已不愧是個男人,我本來的確對你很佩服的,可是現在……」

  他搖了搖頭,長歎道:「現在我卻失望得很,因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個鬼鬼祟祟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卻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決勝負。」

  孫逵怒目望著他,還未說話,突聽一人笑道:「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學問的,就憑他,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很動聽。

  李尋歡微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這是薔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尋歡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滿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虛此生。」

  那聲音吃吃笑道:「好會說話的一張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會跟他私奔了。」

  笑聲中,人已扭動著腰肢走了出來。

  過了二十年之後,她還並不顯得太老,眼睛還是很有風情,牙齒也還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實在已沒有腰了,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並不太大的水缸,裝的水最多也只不過能灌兩畝田而已。

  李尋歡的表情看來就像是剛吞下一整個雞蛋。

  這就是薔薇夫人?他簡直無法相信。

  美人年華逝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傷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雙十年華,還拚命想用束腰繃緊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蓋著臉上的皺紋,那就非但不再令人傷感,反而令人噁心可笑。

  這道理本來再也明顯不過,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數女人,對這道理都不知道——也許是故意拒絕知道。

  薔薇夫人穿著件紅緞的小皮襖,梳著萬字髻,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桂花油的香氣。

  她望著李尋歡笑道:「好一位風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瞧見過這麼神氣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二十年前我們家裡卻總是高朋滿座,那時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風流劍客,有哪一個不想來拜訪拜訪我?只要能陪我說兩句話,看我一眼,他們就好像吃了人參果似的,開心得要命,你不信問他好了。」

  孫逵沉著臉,抱定主意不開口。

  李尋歡望著薔薇夫人脖子上那像風中薔薇般在抖動著的肥肉,再看看孫逵,暗中不禁歎息。

  他已看出老人這二十年的日子並不好過。

  薔薇夫人又歎了口氣,道:「可是這二十年來,實在把我憋苦了,每天躲在屋子裡,連人都不敢見,我真後悔怎麼會跟著這沒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孫逵忍不住也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誰不後悔,誰是王八蛋。」

  薔薇夫人叫了起來,跳著腳道:「你在說什麼?你說?!老娘放著好日子不過,跟著你到這個鬼地方來受苦,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蹋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好後悔的?你說,說呀!」

  孫逵鼻子裡直抽氣,嘴又緊緊閉了起來。

  薔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說,這種男人是不是沒有良心?早知道他會變成這樣子,那時我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拚命用手揉著眼睛,只可惜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揉出來。

  李尋歡笑道:「幸好夫人沒有死,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遺憾終生了。」

  薔薇夫人嬌笑道:「真的麼?你真的這麼想見我?」

  李尋歡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這麼胖的美人,到哪裡才能找到第二個?」

  薔薇夫人臉都氣白了,孫逵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其實夫人得到這件金絲甲也沒有用的,因為就算將夫人分成兩半,也穿不上它。」

  薔薇夫人咬著牙,道:「你……我若讓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對不起你。」

  她白頭上拔下了一根很細很尖的金簪,咬著牙走向李尋歡,李尋歡居然還是安坐不動,穩如泰山。

  孫逵皺眉道:「金絲甲既已到手,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去吧,何必跟他過不去?」

  薔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著你管!」

  李尋歡竟真的已不能動,眼睜睜地望著她。

  誰知她衝到李尋歡面前,剛想將那根金簪刺人他的眼睛,孫逵忽然從後面飛起一腳,將她踢上屋頂。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頂上,整個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等她跌下來的時候,已只剩下半口氣。

  李尋歡也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你難道是為了救我而殺她的?」

  孫逵恨恨道:「這二十年來,我已受夠了她的氣,已經快被她纏瘋了,我若不殺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尋歡道:「但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你莫忘記,二十年前……」

  孫逵道:「你以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為我想帶著她私奔?」

  李尋歡道:「難道不是?」

  孫逵歎道:「我遇見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楊大鬍子的老婆,所以才會跟她……」

  他乾咳了兩聲,才接著道:「誰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時楊大鬍子已帶著二三十個高手來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尋歡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歡你,否則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孫逵道:「喜歡我?嘿嘿……」

  他咬著牙冷笑道:「後來我才知道,我只不過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來她早就趁楊大鬍子出關的時候,姘上了一個小白臉,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楊大鬍子回來後無法交賬,就卷帶著些細軟和那小白臉私奔了。」

  李尋歡道:「哦?原來其中還有這麼段曲折。」

  孫逵道:「誰知那小白臉卻又將她從楊大鬍子那裡偷來的珠寶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財兩空,正不知該怎麼好,恰巧遇上了我這倒霉鬼。」

  李尋歡道:「你既然知道這件事,為何不向別人解釋?」

  孫逵苦笑道:「這是她後來酒醉時才無心洩露的,那時生米早已煮成熟飯,我再想解釋已來不及了。」

  李尋歡道:「她那孩子呢?」

  孫逵閉著嘴不說話。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該殺她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孫逵還是不說話。

  李尋歡道:「我反正已離死不遠,你告訴我又有什麼關係?」

  孫逵沉吟了很久,才緩緩道:「開酒店有個好處,就是常常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來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麼?」

  李尋歡道:「我又沒有開酒店。」

  孫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聽似的。

  然後他才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橫行天下的『梅花盜』又出現了!」

  「梅花盜」這三個字說出來,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

  孫逵道:「梅花盜橫行江湖的時候,你還小,也許還不知道他的厲害,但我卻可以告訴你,當時江湖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連點蒼的掌門,當時號稱江湖第一劍客的吳問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氣,又道:「而且此人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吳問天剛揚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裡,全身無一傷痕,只有……」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了下來,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難測的「梅花盜」會在他身後忽然出現。

  但四下卻是一片死寂,甚至連雪花飄在屋頂上的聲音,都聽得到,孫逵這才吐出口氣,接著道:「只有胸前多了五個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針眼,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盜的標記,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極毒辣的暗器,還是件極厲害的外門兵刃?因為和他交過手的人,沒有一個還能活著的,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他語聲剛停下來,忽又接著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個男的。」

  李尋歡道:「哦?」

  孫逵道:「因為他不但劫財,還要劫色,江湖中無論黑白兩道,都恨他人骨,卻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但只要有人說出要和他作對的話,不出三天,必死無疑,胸前必定帶著他那獨門的標記。」

  李尋歡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傷痕必在前胸,是麼?」

  孫逵道:「不錯,前胸要害,本是練家子防衛最嚴密之處,但那梅花盜卻偏偏要在此處下手,從無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顯出他的厲害。」

  李尋歡笑了笑,道:「所以你認為只要穿上這件金絲甲,就能將梅花盜制住,只要你能將梅花盜制住,就可以揚眉吐氣,揚名天下,黑白兩道的人都會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沒有人會找你算那筆老賬了。」

  孫逵目光閃動,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過他前胸致命之一擊,就已先立於不敗之地,就有機會將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飛揚,接著道:「因為他這一擊從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擊時,就不必留什麼退路,對自己的防衛必定疏忽。」

  李尋歡道:「聽來倒像是蠻有道理……」

  孫逵大笑道:「若是沒有道理,江湖中也不會那麼多人一心想將這金絲甲弄到手了。」

  李尋歡道:「可是你在這裡種種花,喝喝酒,你的對頭早巳漸漸將你忘懷了,你的日子難道過得還不夠舒服麼?為什麼還要找這些麻煩呢?」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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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0:54: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美色惑人意


  孫逵笑道:「你懂得什麼?我若能將梅花盜置之於死地,非但從此揚眉吐氣,而且……而且那好處也不知有多少。」

  李尋歡道:「還有什麼好處?」

  孫逵道:「梅花盜自從在三十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江湖中人本都以為他已惡貫滿盈,誰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現,就在這短短七八個月裡,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連華山派掌門人的女兒,都被他糟蹋了。」

  李尋歡歎道:「此人算來已該有七十左右,想不到興趣居然還如此濃厚。」

  孫逵道:「自從他再次出現後,江湖中稍有資產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寢食難安……」他頓了頓接道:「所以已有九十餘家人在暗中約定,無論誰殺了梅花盜,他們就將自己的家財分出一成來送給他,這數目自然極為可觀。」

  李尋歡道:「這就是那已不成為秘密的秘密麼?」

  孫逵點了點頭,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認的第一美人也曾揚言天下,無論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盜,她就嫁給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財色動人心,這就難怪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淌這渾水了,也就難怪你要殺了自己的老婆,現在,看來只怕要輪到我了。」

  孫逵道:「憑良心講,我也覺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殺了你不可。」

  李尋歡忽然笑了,悠然道:「憑良心講,你覺得殺我是件很容易的事麼?」

  孫逵的鐵拳已將舉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著李尋歡望了半晌,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道:「像你這樣的人居然能活到現在,可見要殺你實在不容易,但是現在……」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一人大笑道:「憑良心講,你看他現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樣子麼?」

  孫逵一驚,轉身,廚房的小門前,不知何時已站著個青衣人,他身材並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閒而瀟灑,一張臉卻是青慘慘、陰森森的,彷彿戴著面具,又彷彿這就是他本來的面目。

  他背負著雙手,悠然踱了進來,喃喃歎著道:「一個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麼無論多麼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來了……你說是麼?」

  最後一句話他是問李尋歡的,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竟有雙最動人的眼睛,和他的臉實在太不相襯。

  那就像是嵌在死豬肉上的兩粒珍珠似的。

  李尋歡望著這雙眼睛,微笑著道:「和賭鬼賭錢時弄鬼,在酒鬼杯中—下毒,當著自己的老婆說別的女人漂亮——無論誰做了這三件事,都一定會後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們後悔時大多已來不及了!」

  孫逵呆呆地望著他們,忽然衝過去攫起了那只酒壺。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再看,酒中的確有毒,一點也不假。」

  孫逵嗄聲道:「那麼你……」

  李尋歡道:「酒中是否有毒,別的人也許看不出,但像我這樣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變了。」

  他笑著接道:「這也是喝酒的好處,喝酒的人都應該知道。」

  孫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雖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時又全都吐出來了。」

  孫逵身子一震,手裡的酒壺「噹」地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來他現在已覺得很後悔,但是已來不及了。」

  孫逵怒吼一聲,吼聲中已向這青衣人攻出三拳。

  這二十年來,他非但未將武功擱下,反而更有精進,這一拳招沉力猛,拳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這三拳雖然未必能擊石如粉,但要將一個人的腦袋打碎,卻是綽綽有餘。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風籠罩之下,眼看非但無法招架,簡直連閃避都未必能閃避得開。

  誰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閃避,只是輕輕一揮手。

  他出手明明在孫逵之後,但卻不知怎地,孫逵的拳頭還未沾著他衣掌,他這一掌已摑在孫逵臉上。

  他只不過像拍蒼蠅似的輕輕摑了一掌,孫逵卻殺豬般狂吼了起來,一個斤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左邊的半邊臉已腫起了半尺高,紅裡發紫,紫中透明,連眼睛都已被擠到旁邊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憑良心講,你死得也實在有些冤枉,我本來並不想殺你的,可是我這隻手……」

  孫逵沒有腫的半張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每一根肌肉在扭緊著,襯著另半邊臉上一堆死肉,那模樣真是說不出地猙獰可怕。

  他剩下的一隻眼睛裡更充滿了驚懼之色,望著青衣人的一隻手,嘶聲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著雙暗青色的鐵手套,形狀看來醜惡而笨拙,但它的顏色卻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孫逵目中的驚懼已變為絕望,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麼孽,竟叫我今日還見著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個好心人,求求你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吧。」

  李尋歡仍坐在那裡沒有動,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雙手上,只不過用腳尖將那半截練子槍頭撥到孫逵的手邊。

  孫逵掙扎著拾起了它,顫聲道:「謝謝你,謝謝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處。」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練子槍頭插入了自己的咽喉,白喉頭濺出來的鮮血,已變為紫黑色的,就像是從陰溝裡流出來的臭水。

  李尋歡合起眼睛,歎了口氣,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這話看來倒沒有誇張。」

  青衣人也在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居然也歎了口氣道:「別人都說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確沒有誇張。」

  李尋歡目光移到他臉上,沉聲道:「但閣下卻並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認得他?」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並不是想冒充他,只不過是他的……」

  李尋歡道:「伊哭沒有徒弟。」

  青衣人道:「誰說我是他的徒弟,就憑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李尋歡淡淡道:「我對閣下的來歷身份並沒有興趣。」

  青衣人動人的眼睛忽然發出了銳利的光,瞪著李尋歡道:「你對什麼有興趣?金絲甲?」

  李尋歡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撫摸著手裡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這柄小刀上,道:「別人都說你『出手一刀,例不虛發』,這話不知有沒有誇張?」

  李尋歡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對這句話表示懷疑。」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目中閃過一絲蕭索之意,緩緩道:「現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聲音很奇特,就像是硬逼出來的,笑聲雖很大,他面上卻仍死魚般全無表情,道:「老實說,我的確想試試。」

  李尋歡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青衣人頓住笑聲,又瞪了李尋歡幾眼,道:「金絲甲就在鍋裡那死人身上,是嗎?」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道:「現在我若去動那死人,那麼……」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麼你只怕也要變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道:「我並不是怕你,只不過我這人天生不喜歡賭博,也不喜歡冒險。」

  李尋歡道:「這是種好習慣,只要你能保持,一定會長命的。」

  青衣人目光閃動著,道:「但我總有法子能令你將這金絲甲讓給我的。」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總該知道,這『青魔手』乃是伊哭煉金鐵之英,淬以百毒,鍛冶了七年才製成的,可說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尋歡道:「百曉生作『兵器譜』,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麼,我若將這青魔手送給你,你肯不肯將金絲甲讓給我?」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望著手裡的小刀,緩緩道:「我這把小刀只不過是大冶的鐵匠,花了三個時辰打好的,但百曉生品評天下兵器,小李飛刀卻排名第三!」

  青衣人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是說,兵器的好壞並沒有關係,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麼人。」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是聰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尋歡道:「我若想要它,現在它就不會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懷中取出個長而扁的匣子。

  他將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兩隻戴著鐵手套的手,笨拙地將匣子打開,立刻便有一陣劍氣砭人肌膚。

  這黝黑的鐵匣子裡,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劍。

  青衣人道:「寶劍贈英雄,這柄『魚腸劍』,天下無雙,總該能配得過你了吧。」

  李尋歡動容道:「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藏龍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尋歡道:「那麼,閣下這柄劍是哪裡來的?」

  青衣人道:「老龍已死了,這是他兒子游龍生送給我的。」

  李尋歡道:「魚腸劍上古神兵,武林重寶,『藏劍山莊』也以劍而名,若非因為藏龍老人與少林、武當、崑崙三大派的掌門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劍早已被人奪去,雖是如此,藏劍山莊為了此劍還是不知經過多少次浴血奮戰,那游少莊主又怎會將這傳家之寶輕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說是柄劍,我就算要他將頭顱送給我,他也絕不會拒絕的,你信不信?」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道:「此劍價值只怕還在金絲甲之上,閣下為何要以貴易賤?」

  青衣人道:「我這人天生有個脾氣,越不容易到手的東西,我越想要。」

  李尋歡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這種脾氣。」

  青衣人道:「你還是不肯?」

  李尋歡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為何一定非要那金絲甲不可?」

  李尋歡道:「那是我的事與閣下無關。」

  青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久聞『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二十年前視功名如糞土,十年前又散盡了萬貫家財,隱姓埋名,蕭然出關……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對區區一件金絲甲看得那麼重呢?」

  李尋歡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閣下一樣。」

  青衣人瞪著他,道:「你莫非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錯,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對佳人和美酒,是從來不肯拒絕的。」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並非絕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聲忽然變了,變得銀鈴般嬌美。

  笑聲中,他緩緩脫下了那雙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來……

  李尋歡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手。

  「小李風流」,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絕色美人有過幽期蜜會,他掌中沒有拿著飛刀和酒杯的時期,也不知握過多少雙春蔥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麗的。

  可是他卻發現無論多麼美的手,多多少少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膚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連那使他魂牽夢縈、永生難忘的女人,那雙手也並非全無瑕疵的。

  因為她的個性太強,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覺大了些。

  但現在展示在他眼前的這雙手,卻是十全十美,毫無缺陷,就像是一塊精心塑磨成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又那麼柔軟,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既不太長,也不太短。

  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青衣人柔聲道:「你看我這雙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聲音也忽然變得那麼嬌美,就算用「出谷黃鶯」這四個字來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你用這雙手殺人,也沒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嬌笑著,道:「現在我再和你談判交換,條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尋歡道:「還不夠好。」

  青衣人用她那雙毫無瑕疵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斷落了下來,露出了一雙豐盈而不見肉,纖美而不見骨的手臂。

  手,本來已絕美,再襯上這雙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道:「還不夠。」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貪心越大……」

  她身子輕輕地扭動,說完了這句話,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縷輕紗製成的內衣,霧裡看花,最是銷魂。

  李尋歡已將沒有毒的酒倒了一杯,舉杯笑道:「賞花不可無酒,請。」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不夠,是嗎?」

  李尋歡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

  青衣人銀鈴般笑著,褪下了鞋襪。

  任何人脫鞋子的姿態都不會好看的,但她卻是例外,任何人的腳都難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腳踝是那麼纖美,她的腳更令人銷魂,若說世上有很多男人情願被這雙腳踩死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的。

  接著,她又露出了她那雙修長的、筆直的腿。

  在這一剎那間,李尋歡連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聲道:「現在還不夠麼?」

  李尋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我現在若說夠,我就是呆子了。」

  沒有人能想像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軀體,現在,她已將軀體毫無保留地展示在李尋歡眼前。

  她的胸膛堅挺,雙腿緊並……

  在這誘人的軀體後,卻有三具死屍,但這非但沒有減低她的誘惑,反而更平添了幾分殘酷的煽動力。

  那實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惟一的遺憾是,她還沒有將那青慘慘的面具除下來。

  她只是用那雙誘人的眼睛望著李尋歡,輕輕喘息著道:「現在總該夠了吧?」

  李尋歡望著她臉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點。」

  青衣人道:「你……你已經應該知足了。」

  李尋歡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時常都會錯過很多好東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著,那一雙嫣紅的蓓蕾驕傲地挺立在李尋歡眼前,似乎已在漸漸漲大……

  她輕輕顫抖著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臉,這麼樣,豈非反而能增加幾分幻想,幾分情趣。」

  李尋歡道:「我知道有許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張臉卻是醜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像醜八怪麼?」

  李尋歡道:「那倒說不定。」

  青衣人歎了口氣,道:「你真是個死心眼的人,但我勸你最好還是莫要看到我的臉。」

  李尋歡道:「為什麼?」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換了那金絲甲後,立刻就會走的,以後只怕永遠再也不會相見,你給我金絲甲,我給你世上最大的快樂,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誰也不吃虧,所以以後誰也不必記著誰。」

  李尋歡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臉後,就永遠再也不能忘記我了,而我,卻是一定不會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麼你難免就要終日相思,豈非自尋煩惱?」

  李尋歡笑了,道:「你倒對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纖手自胸膛上緩緩滑下去,帶著誘人的媚笑道:「我難道不該有自信?」

  李尋歡悠然道:「也許我不肯和你做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怔了怔,道:「你不肯?」

  她終於伸起手,將那面具褪了下來。

  然後,她就靜靜地望著李尋歡,像是說:「現在你還不肯麼?」

  這張臉實在美麗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視,再配上這樣的軀體,世上實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縷縷甜香,也可以聽得到她那銷魂蕩魄的柔語。

  那是男人無法抗拒的。

  李尋歡不禁又歎了口氣,道:「難怪伊哭那樣的人會將『青魔手』送給你,難怪游少莊主肯心甘情願地將他傳家之寶奉獻在你足下,我現在實已無法不信。」

  這赤裸著的絕代美人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著說話了。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媚笑會說話,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會說話。

  她知道這已經足夠了,若有男人還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癡。

  她在等待著,也在邀請。

  但李尋歡偏偏沒有站起來,反而倒了杯酒,緩緩喝了下去,又倒了杯酒,才舉杯笑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樣的眼福了,謝謝你。」

  她咬著嘴唇,垂著頭道:「想不到像你這樣的男人,還要喝酒來壯膽。」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滿足的。」

  她「嚶嚀」一聲,蛇一般滑人了李尋歡的懷抱。

  酒杯「噹」地跌在地上,碎了。

  李尋歡的手沿著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隻手上卻仍握著那柄刀,短而鋒利的小刀!

  少女的軀體扭動著,柔聲道:「男人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手裡不該還拿著刀的。」

  李尋歡的聲音也很溫柔,道:「男人手裡拿著刀時,你就不該坐在他懷裡。」

  少女媚笑道:「你……你難道還忍心殺我?」

  李尋歡也笑了,道:「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脫光了來勾引男人,她應該將衣服穿得緊緊的,等著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則男人就會覺得無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鋒自她脖子上輕輕劃了過去,鮮血一點點濺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鮮艷的梅花。

  她已完全嚇呆了,柔軟的軀體己僵硬。

  李尋歡微笑道:「你現在還有那麼大的自信,還認為我不忍殺你嗎?」

  刀鋒,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顫抖著,哪裡還說得出話。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希望你以後記住幾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歡被動的;第二,你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漂亮。」

  少女緊咬著嘴唇,顫聲道:「我……我已經服了你了,求求你將刀拿開吧。」

  李尋歡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說……」

  李尋歡道:「你想要的東西,有很多男人都會送給你,所以你絕不會貪圖錢財,你自己是個女人,自然也不會是為了貪圖美色,那麼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不惜犧牲一切,一心想要得到這金絲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說過了,越得不到的東西,我越想要……」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將刀從你的脖子上拿開,你難道就不能將你的脖子從我的刀上拿開嗎?」

  少女立刻從他懷中竄了出去,就像是一隻被主人弄疼了的貓。

  李尋歡道:「天氣冷得很,不穿上衣服會著涼的。」

  少女瞪著他,美麗的眼睛裡似已將冒出火來。

  但過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是不忍殺我的。」

  李尋歡道:「哦?真的麼?」

  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悠然道:「我說完了這句話你若還不走,這柄刀就會插在你脖子裡,你信不信?」

  少女沒有再說話了。

  她咬著牙,攫起了衣服,貓一般竄了出去。

  只聽她惡毒的罵聲遠遠傳來,道:「李尋歡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個人!根本就不中用,難怪你未過門的妻子會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現在才知道是為了什麼!」

  大地積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但這廚房卻幽黯得如同墳墓,令人再也不願停留片刻。

  可是李尋歡卻仍然靜靜地坐在那裡,連姿勢都沒有變。

  他目光中充滿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說的話,就像是一根根針,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來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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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0:56: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風雪夜追人


  李尋歡抓起酒壺,將剩下來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就不停地咳嗽,蒼白的臉上又現出淒艷的血紅色。他手撫著胸膛,黯然自語道:「嘯雲,詩音,我絕不怪你們,無論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怪你們,因為我知道你們並沒有錯,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忽然間,木板門砰的一響!

  一個人自門外爬了進來,他看來就像是個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堆著肥肉,全身都沾染著泥垢,頭髮和鬍子更亂得一塌糊塗,就像是已有許多年沒有洗過澡,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酸臭氣。

  他爬著滾了進來,因為他兩條腿已被齊根斬斷。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朋友若是來要飯的,可真是選錯時候了。」

  這人根本像是沒聽見,他雖然臃腫而殘廢,行動卻並不呆笨,雙手一按,身子一滾,已到了爐案前。

  李尋歡訝然道:「閣下難道也是為了這金絲甲來的麼?」

  這人兩隻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爐案,屍體還在這大鐵鍋裡,金絲甲也還在這屍體上。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手裡的刀並非殺不死人的,閣下若還不住手,這裡只怕就又多一個死人了。」

  這人竟還是不理他,七手八腳,就將金絲甲剝了下來,看來那只不過是件金色的馬甲而已,也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

  奇怪的是,李尋歡竟還是安坐不動,手裡的飛力也未發出,只是瞪著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驚懼之色。

  只見這怪人兩隻手緊抱著金絲甲,仰首大笑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想不到這寶貝竟到我手裡了!」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人還在這裡,刀還在手中,閣下說這話,只怕還太早了些。」

  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來,滾到李尋歡面前,望著李尋歡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嘴發黃的牙齒。

  他格格地笑著道:「你的刀既然在手裡,為什麼不殺我呢?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飛刀一出,我這殘廢是萬萬躲不開的呀。」

  李尋歡也咧嘴一笑,道:「我覺得你很可愛,所以不忍殺你。」

  這怪人大笑了幾聲,道:「你若不願說,我就替你說吧。」

  他大笑著接道:「別人都以為你沒有中毒,但我卻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過你的確很沉得住氣,所以別人都上了你的當。」

  李尋歡神色不動,道:「哦?」

  這怪人道:「但你卻休想要我也上當,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五色,也無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還靈,也休想聞得出。」

  李尋歡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閣下真的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怪人格格笑道:「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沒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騙過世上所有的人,但卻騙不過我!」

  李尋歡的臉色雖還沒有變,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動,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天還沒有過完,我遇見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來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

  這怪人道:「閣下難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麼人手上的嗎?」

  李尋歡道:「正想請教。」

  這怪人道:「閣下博聞廣見,總該知道江湖中有七個最卑鄙無恥的人……」

  李尋歡失聲道:「七妙人?」

  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點也不錯!這七妙人當真是男盜女娼,無恥之徒,別的武功他們學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雞摸狗,誘姦拐騙,這一類的功夫在江湖中卻可算是首屈一指,獨步天下的了!」

  李尋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道:「閣下難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麼?」

  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個最卑鄙無恥的人,就叫做……」

  李尋歡道:「妙郎君花蜂。」

  這怪人笑道:「錯了一點,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學無術,連採花都不大敢,只會勾引良家婦女騙財騙色,但若論起下毒的功夫來,有時連那位五毒極樂童子都要遜他一籌。」

  李尋歡道:「閣下對此人倒清楚得很。」

  這怪人笑嘻嘻道:「我當然對他清楚得很,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尋歡長長吸了口氣,這才真的怔住了。

  花蜂大笑道:「閣下很奇怪嗎?妙郎君怎會是個大肉球?」

  李尋歡歎道:「閣下你這樣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婦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錯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個人眼睛都美得很,只不過一個人若被斬斷了腿關在地窖裡,每天只給他吃一碗不加鹽的豬油拌飯,他本來就算是潘安,幾年後也要變成肉球了。」

  李尋歡皺眉道:「這難道是『紫面二郎』夫婦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剛才講了個故事給你聽,現在我也講一個,只不過我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運氣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鬍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還弄出了個孩子來,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尋歡訝然道:「原來紫面二郎說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鍋的。」

  花蜂道:「他只說錯了一點。」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我並沒有將她卷帶出來的珠寶拐走,就算我這麼想,也不行,因為這女人比鬼還精,我根本就沒機會下手。」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可是那時大鬍子已發覺了此事,追蹤甚急,我這人膽子最小,就想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所以我就要小薔薇去勾引紫面二郎,她本來不肯,說他的臉不白,到後來才總算被我說動了。」

  李尋歡道:「原來你兩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時我若索性將計就計,甩手一走,倒也沒事了,可是小薔薇從大鬍子那裡卷帶出的珠寶實在不少,我又捨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約好,等到這件事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我再來找她,將紫面二郎踢開。」

  他又歎了口氣,才接著道:「但我卻忘了天下沒有不變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處,居然動了真情,等我再來找她時,他們兩人竟一齊動手,將我擊倒,又斬斷我兩條腿,讓我受了十幾年的活罪。」

  李尋歡皺眉道:「她為何不索性殺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瞭解女人的心,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

  這次他歎氣得更長,接著道:「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瞭解女人,所以才會有這種報應,一個男人若以為自己瞭解女人,他無論受什麼罪都是活該的。」

  李尋歡也歎息了一聲,道:「這故事的確比方纔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還未聽到哩。」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個時辰之內,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現在絕不殺你,讓你坐在這裡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尋歡淡淡道:「這倒用不著,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過許多次了。」

  花蜂獰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這必定是最後一次!」

  李尋歡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閣下就請便吧,只不過……外面風雪交加,冰雪遍地,閣下這樣子,能走得遠麼?」

  花蜂道:「這倒不勞閣下費心,沒有腿的人,也可以騎馬的,我已聽到外面的馬嘶,而且中氣很足,想必是幾匹好馬。」

  他大笑著往外面爬了出去,還揮著手笑道:「再見再見。」

  李尋歡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遠送了,實在抱歉得很。」

  李尋歡靜靜地坐在那裡,望著桌子上的酒壺。

  一壺酒已空了,另一壺還有酒。

  李尋歡拿起酒壺嗅了嗅,又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五色無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確不錯。」

  他又喝了一大口,閉起眼睛道:「這酒也的確不錯,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壺也是死,我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將一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尋歡呀李尋歡,你早就該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總不能死在廚房裡,和這些人死在一起呀。」

  於是他就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錯,直奔東南。

  李尋歡選了一塊最乾淨的雪地,盤膝坐了下來,又自懷中摸出那個還沒有刻好的人像。

  這人像已稍具輪廓了,一雙眼睛似乎正在凝注著李尋歡,眉梢眼角,似乎帶著淡淡的憂鬱。

  李尋歡黯然一笑,道:「你何必看著我,我只不過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酒鬼,你嫁給嘯雲是對的,錯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穩,已全無力氣,鋒利的刀竟連木頭都刻不動了。

  天氣幽黯,穹蒼低垂,又在下雪。

  李尋歡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彷彿是在呼喚!

  「詩音,詩音……」

  詩音聽得到麼?

  詩音絕不會聽到的,但卻有人聽到了。

  虯髯大漢背負著李尋歡,在雪地上追蹤著蹄印狂奔。

  「只有在兩個時辰內,找到一個雙腿被斬斷,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因為下毒的人必有解藥。」

  這是李尋歡所能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虯髯大漢幾乎將每一分力都使了出來,眼淚已在他眼眶下凝結成冰粒,寒風迎面刮來,就像是刀。

  忽然間,寒風中傳來一聲慘呼。

  虯髯大漢面色變了,稍一遲疑,全力向慘呼聲傳來的方向奔了過去,他首先發現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

  他竄人雪林,整個人就忽然僵硬。

  他總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是花蜂的屍體!

  花蜂的人已變得像是個刺球,身上釘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有飛鏢,有袖箭,有銀針,五芒珠,毒蒺藜……

  虯髯大漢面上也不禁露出傷感之色,這人的遭遇實在太慘,他被人鋸斷了兩條腿,又被人像豬一般囚禁了十餘年,到最後還被人當成了個活靶子。

  但想到這人一死,李尋歡只怕也要陪著他死,虯髯大漢的傷心立刻就變為了悲憤,嗄聲道:「就是這人?」

  他還抱著一絲的希望,希望死的這人並不是李尋歡要找的人,但李尋歡卻歎息了一聲,道:「錯不了的。」

  虯髯大漢咬了咬牙,脫下身上的皮襖,鋪在樹下,再扶著李尋歡坐了下來,勉強笑道:「解藥也許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尋歡也勉強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萬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傾,卻還是一心惦記著別人的安危。

  虯髯大漢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勉強忍下了已快奪眶而出的熱淚,一步竄到花蜂的屍身前。

  只見他蹲在那邊,匆忙地搜索著,但過了半晌,兩隻手才停頓了下來,卻久久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沒有?」

  虯髯大漢喉頭哽咽,已說不出話。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絕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他被人囚禁了十餘年,身上怎麼會還帶著解藥呢?」

  虯髯大漢握緊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誰殺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藥也許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尋歡閉起眼睛,滿面俱是空虛落寞之色,道:「也許是的,也許不是……」

  虯髯大漢道:「可是他中的這些暗器都是極常見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這些暗器,五芒珠雖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來也已流俗。」

  李尋歡道:「嗯。」

  虯髯大漢道:「他身上中了這麼多暗器,顯然不是一個人下的手。」

  李尋歡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著了,對別人的安危,他雖然唸唸於懷,對自己的生死,他卻全未放在心裡。

  虯髯大漢還在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了。」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奔到李尋歡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個人,這十三種暗器全是他一個人發出來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中的這十三種暗器,無論任何一種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卻硬要將十三種暗器都釘在他身上才過癮,這種殘酷毒辣的瘋子,江湖中哪裡還找得出第二個。」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不錯,只有一個,就是千手羅剎!妙郎君到頭來還是要死在女人手裡!」

  虯髯大漢拍手道:「對了,除了千手羅剎外,別人也無法將十三種暗器同時發出來……」

  他忽然頓住語聲,瞪著李尋歡,道:「你早就看出來了?」

  李尋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看出來又有什麼用呢?千手羅剎行蹤飄忽,早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我們反正是找不著的。」

  虯髯大漢厲聲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給我喝,讓我坦然而死,我已經很感激你,我現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虯髯大漢噗地跪了下來,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嗄聲道:「少爺.我知道你已很累了,這些年來,你從來也沒有一天快樂過,只有悲傷和愁苦,這的確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覺得勞累。」

  他忽然緊緊扶起李尋歡的肩頭,大聲道:「但少爺你絕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你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後還要背負著浪子、酒鬼的惡名,老爺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

  李尋歡緊緊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還是帶著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沒有什麼不好,總比那些偽君子、假道學好得多了,是嗎?」

  虯髯大漢滿面熱淚,嘶聲道:「可是……可是少爺你本該是天下最有作為的人,你的好處誰也比不上,你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棄,自傷自苦,為了林詩音那女人,這值得嗎?」

  李尋歡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黯然道:「是。」

  李尋歡瞪了他半晌,又合起眼睛,歎道:「好,你要找,我們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裡去找?」

  虯髯大漢一躍而起,展顏道:「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一定找得到的。」

  他剛想背負起李尋歡,突然間,樹上有片積雪落了下來,掉在他身上,他隨手一拂,忽然發現這片積雪上竟凝結著血花!

  積雪的枯枝上,竟還有個人。

  一個死人!一個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樹椏裡,全身已凍得僵硬,一枝短矛插入了她豐滿的胸膛,將她釘在樹上!

  李尋歡他們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屍體,全沒有留意到她,虯髯大漢雙臂一振,蒼鷹般撲了上去,將她卸了下來。

  只見她臉上已結著一層冰霜,看來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紀,只能看出她生前是個很美的女人。

  李尋歡慘然一笑,道:「我們果然找到她了,這只怕也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吧。」

  虯髯大漢緊握著雙拳,恨恨道:「千手羅剎雖然毒辣,但這人殺了她後,為何還要剝光她衣服……」

  李尋歡歎道:「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錢了。」

  虯髯大漢眼睛一亮,道:「不錯,據說千手羅剎最重衣著,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絲織成的,還綴著明珠、美玉。」

  李尋歡苦笑道:「鹿角若無茸,羚羊若無角,也不會死於獵人之手了。」

  虯髯大漢道:「但這人殺她,本是為了金絲甲,他得到了金絲甲這樣的武林異寶,還不肯放過一件衣服,如此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會有第二個。」

  李尋歡道:「不錯,只有一個……」

  這次虯髯大漢卻搶著道:「棺材裡伸手,死要錢……」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這根短矛看看。」

  這只短矛製作極精,上面還鑲著塊翡翠。

  李尋歡道:「施耀先視錢如命,殺了人後連衣服都要剝走,他會捨得將如此值錢的短矛留下麼?」

  虯髯大漢皺眉道:「江湖中用如此華貴兵刃的人本就不多,這莫非是那敗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來的?」

  李尋歡道:「一點也不錯,這正是他們兩人一齊動的手。」

  虯髯大漢道:「這兩人一個愛財如命,一個揮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爐,又怎會湊在一起的呢?」

  李尋歡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頭奇大,衣、食、住、行,樣樣都要講究,施耀先跟著他走,不但白吃白喝,還可以跟著充充大爺,這種便宜事,施耀先怎會不做?」

  虯髯大漢一拍巴掌,展顏道:「這就好辦了,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潘大少絕不肯騎在馬上挨凍,更不會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車,只要坐車,我們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還可隱隱辨出車轍馬蹄。車輪之間,竟有八尺,他們乘的顯然是輛很寬敞的大車。

  這種車子雖舒服,卻不會走得太快。

  虯髯大漢精神一振,放足狂奔,這次他追蹤就容易多了,只需沿著大道而行,因為八尺寬的大車絕對走不上僻道。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道上全無人蹤。

  虯髯大漢施開身法,奔行了頓飯工夫,他身上雖然背負著一個人,但步履仍極輕健,誰也想不到有如此輕功的人竟會為人奴僕,而且,輕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絕不會是江湖的無名之輩。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發現前面的路上積雪平整如鏡,最少已有兩三個時辰沒有人走過了。

  那大車怎會忽然失蹤了呢?

  虯髯大漢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後,他就發現大車的車轍半途拐人了一條岔路。

  方纔他沒有留意這條岔路,因為這路兩旁,古柏森森,還有石翁仲,顯然是通向一個富貴人家的陵墓。

  他實在想不到大車會拐人這條墓道死路上來的。

  這果然是條死路!

  大車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車的馬已不見了,三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已倒斃在雪地上。

  車廂裡斜斜躺著一個身穿重裘,面色慘白,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但鬍子卻刮得乾乾淨淨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著的那價值不菲的翡翠戒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敗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還有兩個妙齡少女的屍身,也和潘大少一樣,都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車旁的三人卻是被掌力震傷內腑而死的!

  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虯髯大漢皺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話未說完,又發現陵墓石碑旁也倒斃了一個人的屍身,頭上光禿禿的全無寸發,仰面倒臥在冰雪上,兩隻手卻還緊緊地抓著,像是臨死前還想抓緊一樣東西,卻什麼也沒抓住。

  這正是施耀先,但卻再也無法自棺材裡伸出手來要錢了!

  李尋歡忽然歎道:「一個人狂嫖濫賭都沒關係,可千萬不能交錯朋友,否則就難免要和潘大少一樣,死了還不知是誰下的手。」

  虯髯大漢道:「少爺你……你難道說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尋歡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詳,顯然是正在美人懷中享福時,就糊里糊塗被人點了死穴,這車裡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還有誰能下手?」

  虯髯大漢道:「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別的人面上都帶著驚駭之色,顯然到臨死還不相信施耀先會下這毒手的,尤其是這兩個女子,她們生前說不定還和施耀先有過纏綿,更不相信施耀先會殺她們。」

  他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此人重利輕紅顏,競不懂紅顏實比黃金可愛得多。」

  虯髯大漢道:「據說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譽,這的確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尋歡忽又道:「施耀先將潘大少當靠山吃喝的也不知有多久了,這次潘大少想要金絲甲,施耀先吃人嘴軟,也不能說不行,但金絲甲卻又實在誘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勞永逸,下了毒手。」

  虯髯大漢的話頭已被打斷了兩次,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尋歡不再說話,他才說道:「可是施耀先現在也死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殺人者人恆殺之,施耀先殺人的時候,說不定就有個喜管閒事的人正在這陵墓上看著,也許施耀先發現他後,就想也將他殺了滅口,誰知殺人不成,反被人殺了!」

  虯髯大漢皺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誰殺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級,就發現施耀先身上也沒有什麼別的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個洞!

  是用一柄並不鋒利的劍刺穿的洞!

  李尋歡伏在虯髯大漢的肩頭,兩人凝注了半晌,一齊長長吐出了口氣,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齊聲道:「原來是他!」

  虯髯大漢笑道:「飛少爺的劍比飛還快,這就難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尋歡閉上眼睛,微笑著道:「很好,很好,實在太好了,金絲甲到了他手上,還是物得其主,看來那梅花盜是快倒霉了。」

  虯髯大漢道:「我們去找飛少爺,他一定不會走遠的。」

  李尋歡笑道:「你去找他有什麼用?」

  虯髯大漢道:「解藥……」

  李尋歡道:「花蜂身上當真有解藥,真被千手羅剎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麼,現在就一定還在施耀先身上,阿飛他絕不會妄取別人東西的,他只帶走那金絲甲,只不過他認為金絲甲應該是我的。」

  虯髯大漢望了望那兩個少女戴著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戒指,歎道:「不錯,就算遍地都是金錢,飛少爺也不會妄取一文。」

  李尋歡道:「所以,解藥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們找阿飛也沒有用。」

  虯髯大漢手指顫抖著,開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實在很緊張,因為這已是最後的一線希望!

  虯髯大漢將屍體都搬了下來,扶著李尋歡坐人馬車。

  車廂的板壁上,競也有兩行用劍尖劃出來的字:

  「我為你復了仇,我騎走了你的馬!」

  李尋歡失笑道:「我本來還斷定可能是他,但現在卻可以肯定了,只有他才是連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著又道:「這孩子實在可愛,只恨我……」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但虯髯大漢已知道他本來是想說什麼的,想來解藥並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後再也見不到這可愛的少年了!

  虯髯大漢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為我難受,死,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可怕,現在我除了身上沒力氣之外,心裡反而平靜得只想喝杯酒。」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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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0:58: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醉鄉遇救星


  虯髯大漢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著冰雪和寒風,將車軛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拉著狂奔而去。

  李尋歡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洩,但車門關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地上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虯髯大漢並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

  半個時辰後,他們已到了牛家莊。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著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拉著輛馬車狂奔而來,當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

  鎮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虯髯大漢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後面一靠,只聽「砰」的一響,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人雪地裡,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

  小鎮上的人哪裡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

  酒鋪裡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漢走了進來,也駭得溜走了一大半,虯髯大漢將三條板凳拼在一齊,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後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已發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櫃的帶夥計全都在發愣。

  虯髯大漢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虯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虯髯大漢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來看,誰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有什麼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虯髯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邊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實我也該請它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為我御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虯髯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櫃的和店夥計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隻手緊握著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裡。

  虯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復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才是,說什麼不平事,說什麼不復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虯髯大漢狂笑道: 「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豪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後但願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麼我雖……」

  虯髯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陝痛,陝喝!」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櫃的和夥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倒在櫃檯上,嗄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了一個瘋子。」

  只見這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口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裡也全是泥污,雖然戴著頂文土方巾,但頭髮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像是個窮酸秀才。

  夥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麼?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伙橫著眼道:「小店裡並非沒有好酒,只不過……」

  窮酸秀才怒道:「你只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麼?呔,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拋出一錠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妓女和店伙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伙也不例外,於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地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翻著眼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口氣忽然喘不過來了,連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是在那裡品味。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口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采,喃喃地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

  那店夥計賠著笑,哈著腰道:「這罈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捨不得拿出來。」

  窮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壇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兌三成,再弄幾碟小菜來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些什麼菜?」

  窮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宰一隻鳳雞,再找些嫩姜來炒鴨腸子,也就對付了,但姜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於淨。」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越看越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

  那窮酸秀才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乾。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秀才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挾了塊鴨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路常至,他處不堪行……」

  只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裡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裡才找得到他。」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齊衝了進來,將窮酸秀才圍住。這幾人勁裝疾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頎長,手裡提著馬鞭,指著窮酸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麼意思了」

  窮酸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麼?只不過是酒癮大發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為別人治病。」

  一個麻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不可,病急亂投醫,你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李尋歡本當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嚷大叫,他卻還是穩如泰山,坐在那裡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刷」地將他面前酒壺捲飛了出去,厲聲道:「廢話少說,現在咱們既已找著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們回去治病吧,如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著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歎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漢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

  他又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那幾條大漢脖子都氣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著嘴角直流血。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定,本當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裡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群毛賊麼?」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

  虯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裡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大喝就彷彿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著他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大爺的閒事!」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

  虯髯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眼睛發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塗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櫃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為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

  誰知一刀砍下後,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了,踉蹌後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只怕是遇見鬼了!」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賠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後也好交個朋友。」

  虯髯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絲毫血色,嗄聲道:「不會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人關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只防萬一,咱們什麼人不好惹,何況惹到他頭上去?」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裡,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

  他乾咳兩聲,賠著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像狗似的夾著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才慢吞吞地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著桌子,瞪著眼道:「酒,酒,快拿酒來!」

  那店夥計揉著眼睛,簡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

  酒鋪裡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把酒一杯杯往嘴裡倒,酒喝得越多,話反而越少。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勝封侯,只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著眼望著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麼?」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準備後事,還要來喝酒?」

  李尋歡道:「生死等閒事耳,怎可為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

  梅二先生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著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得我?」

  虯髯大漢忍不住道:「不認得就不認得,嚕嗦什麼?」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著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並非為了要我為你治病了?」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的時間。」

  梅二先生又眨也不眨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真是好運氣。」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

  方纔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夥計只恨不得趕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只因老是再這麼樣折騰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氣瘋了。

  虯髯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誰也治不了。」

  虯髯大漢跳起來一把揪著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麼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麼?」

  虯髯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麼毒能毒得死李尋歡?」

  虯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虯髯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雇了個趕車的,虯髯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為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為了監視這妙郎中。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為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裡?來得及麼?」

  梅二先生皺著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虯髯大漢道:「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為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裡,這理由你滿意了麼?」

  虯髯大漢這才閉上嘴不說話了。

  梅二先生卻反過來問他了,道:「你練的是金鐘罩、鐵布衫,還是十三太保橫練?」

  虯髯大漢瞪了他一眼,還是答道:「鐵布衫。」

  梅二先生搖著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

  虯髯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著頭笑道:「據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

  虯髯大漢道:「嗯。」

  梅二先生道:「據說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捨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並沒有死,還能坐著喝酒。」

  虯髯大漢的嘴裡就像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麼說,怎麼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閉起眼睛,養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虯髯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像。」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家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

  虯髯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並不太笨。」

  虯髯大漢歎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彷彿在聽他們說話,又彷彿早已神遊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人間的污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淨,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裡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像是一朵清麗的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裡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後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雲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邊的亭子裡,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彷彿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雲的表情,但後來他卻可想像得到,龍嘯雲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在,那庭園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

  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黃犬的腳印,像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虯髯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虯髯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

  虯髯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後,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

  梅二先生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偽,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但這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人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裡面跑,一面還大呼著道:「快,快,快,快把廳裡的字畫全都藏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只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像樣的朋友麼?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

  虯髯大漢正在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麼能走呢?」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土,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麼?」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二個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於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後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禮,只因我這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法家,要我將藏畫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的確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嚐品嚐。」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罈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只不過,李兄此來,卻並非來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只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洌。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說大內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贗品,真品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

  李尋歡這才知道他伯闔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裡,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裡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連說了十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麼?」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

  虯髯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麼?」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面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麼解藥?」

  虯髯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

  虯髯大漢嗄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限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願強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麼?」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捨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虯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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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00: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誤傷故人子


  李尋歡喝了酒,解藥的藥力發動得更快,還不到六個時辰,李尋歡已覺得體力漸漸恢復了過來。

  這時天剛破曉,虯髯大漢雖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過酒喝得太多了,頭有些痛。

  梅二先生也用手摀住腦袋,喃喃道:「該死該死,天又亮了。」

  虯髯大漢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歎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沒關係,但只要天一亮,就會立刻頭疼,連酒也喝不下去。」

  李尋歡本在閉目養神,此刻笑了笑,道:「豈只閣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這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著天還未大亮,趕快再喝兩杯吧。」

  李尋歡笑道:「你我如此牛飲,大先生見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覺了!樂得眼不見,心不煩。」

  李尋歡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梅二先生凝注著他,忽然問道:「你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尋歡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皺眉道:「如此說來,你還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傷肺,再喝酒只怕……」

  李尋歡笑道:「傷肺?我還有肺可傷麼?我的肺早已爛光了。」

  他忽然頓住語聲,目中精光閃動,沉聲道:「此間只怕又有遠客。」

  梅二先生動容道:「三更半夜裡來的絕不會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來找我的。」

  其實他直等到現在才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來的人似乎並不止一個,步履都很輕健。

  只聽一人朗聲道:「不知這裡可是梅花草堂麼?」

  過了半晌,就聽得梅大先生的語聲在前廳響起,道:「三更半夜的闖來,是小偷還是強盜?」

  那人道:「在下等專程來訪,不但非偷非盜,而且還有一份薄禮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來送禮,顯然更沒有存好心,各位還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將這幅王摩詰的畫帶回去了。」

  梅大先生失聲道:「王摩詰?」

  語未說完,門已開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這幾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氣,投其所好而來,必有所求,我們看看他們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馬!」

  他並沒有走出去,只將門推開一點,悄悄往外望。

  只見來的一共有三個人,第一人只有三十多歲,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裡托著個長長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棗,長髯過腹,披著件紫緞團花大氅,顧盼之間,睥睨自雄,顯然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卻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紅斗篷上鑲著白兔毛的邊,看來就像是個粉裝玉琢的紅孩兒。

  除了他之外,其餘兩人眉目間都帶著憂鬱焦急之色。

  那精悍漢子手托木匣,一進來就躬身笑道:「此畫乃是敝主人重金購來,已經名家鑒定,確是真品,請梅大先生過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裡卻道:「無功不受祿,你們要的是什麼?」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點一條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鬆了口氣,展顏笑道:「這倒容易。」

  他一把將匣子搶了過來,道:「老二,出來吧,有人來找你了。」

  梅二先生歎了口氣,搖頭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詰,連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漢子見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動顏色,只有那紅孩兒卻直皺眉頭,瞅著梅二先生道:「這人看來髒兮兮的,真會治病麼?」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這孩子再亂說話,乾咳一聲,沉聲道:「我等久聞閣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來相請閣下隨我等一行,診金無論多少,我們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來你連我的脾氣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麼?」

  紫袍老人沉著臉不說話,卻似在說:「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漢子立刻賠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應付的診金外,在下等還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診金要先付之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還有三不治?強盜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漢子笑道:「在下巴英,雖是無名小卒,但這位秦孝儀秦老爺子在江湖中的俠名,梅二先生多少總該有些耳聞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儀?可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

  巴英道:「好說,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點了點頭,道:「嗯,這人的名頭倒的確不小,好,過幾天你們再來吧,到時我若有空也許會跟你們去走這一趟。」

  話未說完,那紅孩兒已跳了起來,大叫道:「這人好大的架子,我們跟他嚕嗦什麼,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

  巴英趕緊拉住了他,賠笑道:「若是病不急,過兩天本無妨,可是病人受的傷實在太重,莫說遲幾天,只怕連幾個時辰都遲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們的病人要緊,我這裡的病人難道就不要緊?」

  巴英道:「梅二先生這裡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錯,不將他的病治好,我絕不能走的。」

  巴英怔了怔,訥訥道:「但……但我們那邊病的是秦老爺子的大少爺,也是當今少林館座惟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想道:「秦孝儀的兒子又怎樣?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樣,難道他的命就能比我這病人的命值錢麼?」

  秦孝儀已是滿面怒容,卻說不出話。

  那紅孩兒眼珠子一轉,忽然道:「你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著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紅孩兒嘻地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竄人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連屋裡的虯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巴英望了秦孝儀一眼,兩人居然都沒有阻攔。

  紅孩兒竄到屋裡,眼睛就瞪在李尋歡身上,大聲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難道想我快些死麼?」

  紅孩兒道:「一點也不錯,你死了,那髒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裡說著話,袖中已飛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尋歡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準,而且勁道十足。

  誰也想不到這看來十歲還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黑手辣,若非李尋歡,換了別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尋歡只一伸手,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裡,皺眉道:「小孩兒已如此狠毒,長大了那還得了!」

  紅孩兒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有了兩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來教訓我了麼!」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裡已多了兩柄精光四射的短劍,不等這兩句話說完,已閃電般向李尋歡刺出了七招。

  這孩子不但出招快,變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像和對方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劍就將李尋歡刺出個大窟窿來。

  李尋歡歎道:「看來這孩子長大了又是個陰無極。」

  虯髯大漢濃眉緊皺,道:「陰無極雖有『血劍』之名,卻還不肯妄殺無辜,但這孩子……」

  紅孩兒冷笑道:「陰無極又算得了什麼?我七歲時已殺過人了,他呢?」

  他見到李尋歡仍然坐在那裡,但他連變了七八種毒辣的劍招,仍無法傷得了他,下手便更毒、更狠。

  李尋歡苦笑道:「不錯,陰無極年幼時,只怕也沒有他如此狠毒。」

  虯髯大漢沉聲道:「此子長大,必是武林中一個大禍害,不如……」

  李尋歡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紅孩兒連攻一百招猶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見了難惹的人物,連眼睛都急紅了,咬著牙道:「你們可知道我父母是誰麼?只要你們敢傷我一根毫毛,他們不將你們亂刀分屍,大卸八塊才怪!」

  李尋歡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只准你殺人,別人卻不能傷你?」

  紅孩兒道:「只要你有這麼大的膽子,殺了我也沒關係。」

  李尋歡默然半晌,緩緩道:「我此刻還不願出手,只因你年紀還小,若有人嚴加管束,還可成器,趁我還未改變主意時,你快走吧。」

  紅孩兒也知道自己是萬難得手的了,一招收劍,喘息著道:「你的武功真不錯,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呢?」

  李尋歡道:「你問清我的姓名,難道還想報仇麼?」

  紅孩兒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饒了我的命,我怎麼還會報仇呢?我只不過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劍,你卻連動都沒有動。」

  李尋歡目光閃動,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學?」

  紅孩兒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麼?」

  李尋歡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後也許還有希望。」

  紅孩兒不等他說完,已拜了下去,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這「拜」字剛出口,又是三道烏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製的「緊背低頭花裝弩」!

  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尋歡這次才真吃了一驚,若非身經百戰,反應奇迅,這一次只怕要傷在這惡毒的童子手裡。

  紅孩兒一擊不中,又揮手撲了過去,大罵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這個徒弟?」

  虯髯大漢面籠寒霜,厲聲道:「此子天性惡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尋歡歎了口氣,反手一掌揮了出去。

  秦孝儀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紅孩兒在裡面要殺人,但兩人還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裡,紋風不動。

  梅大先生看那幅畫更已看得癡了,別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閃動,道:「你們帶來的小孩子要殺人,你們也不管麼?」

  巴英攤開雙手笑了笑,道:「老實話,這孩子的事誰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殺了,你們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們如此放心,顯然是認為他的武功不錯,只有殺人,絕不會被人殺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實說,這孩子的武功的確還過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況他不但有個好爸爸,還有個好媽媽,別人吃了虧,也只有認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難道也不管麼?」

  巴英道:「有這麼聰明的兒子,做父母的怎麼忍心管得太嚴呢?」

  梅二先生道:「不錯,他父母看他殺了人,表面上說不定會罵兩句,心裡卻也許比誰都高興,可是他今天遇見我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這條小命就算報銷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這話我們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難道還能像李探花一樣,飛刀奪命,例不虛發麼?」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實話,我這病人正是李尋歡。」

  這句話剛說出來,巴英的臉立刻慘白如紙,乾笑著道:「閣下你……何必開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為何不進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衝了進去,嗄聲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歎了口氣,喃喃道:「這些自命俠義之輩的嘴臉原來也不過如此,只有自己兒子的命才值錢,別人的命卻比狗都不如,只許自己的兒子殺別人,卻不許別人殺他。」

  秦孝儀威嚴沉重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惡毒的微笑。

  但他盡量將這種笑容壓制掩飾著,卻長歎道:「李尋歡若真的殺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遺憾終生了。」

  李尋歡一掌揮出,看來並沒有什麼奇詭的變化。

  紅孩兒年紀雖小,與人交手時卻老到得出奇,眼看這一掌拍來,竟然不避不閃,他竟算定了對方這一招必是虛招,真正的殺手必然還在後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劍尖,如封似閉,也以虛招應對。

  李尋歡這一掌無論有什麼變化,他劍勢都可隨之而變,李尋歡這一掌若是忽然變為實招,他這一劍也可變為實招,乘勢洞穿李尋歡的手腕。

  他這一招用得當真厲害已極,部位、時間、力道,無一不拿捏得恰到好處,江湖中的劍手能使得出這種招式來的人真還不多,顯然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點,而且天生就是練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雖可得自師傳,但臨敵時的應變和判斷,卻是誰也傳授不了,正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著的對手是李尋歡。

  李尋歡這一掌並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他的出手實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無法思議。

  紅孩兒所有的對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劍再要去刺李尋歡手腕的時候,李尋歡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紅孩兒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只是覺得一股暖流自對方的掌心傳遍了他全身,就宛如嚴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熱酒。

  這時外面才傳入巴英焦急的呼聲。

  「李大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衝進來時,紅孩兒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軟綿綿的再也使不出絲毫氣力。

  巴英失色驚呼道:「雲小爺,你怎麼樣了?」

  紅孩兒顯然也已覺出情況不妙,眼圈兒都紅了,嗄聲道:「我……我只怕已遭了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來替我報仇。」

  一句話未說完,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巴英跺了跺腳,滿頭大汗如雨。

  虯髯大漢冷冷道:「這孩子武功雖已被廢,但這條小命總算留下來了,只因我家少爺出手時忽又動了憐惜之意,若換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虯髯大漢厲聲道:「你若想復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說話,忽然向李尋歡撲地拜倒。

  李尋歡反倒覺得有些意外了,皺眉道:「你是這孩子的什麼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雖不認得小人,小人卻認得李探花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認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復仇,叫他們來找我就是,現在你趕快帶這孩子回去吧,若是調治得法,將來雖不能動武,行動總無妨的。」

  紅孩兒「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撲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廢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虯髯大漢厲聲道:「這只不過是叫你以後莫要再隨意出手傷人而已,你也許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長些,否則似你這般心黑手辣,遲早必遭橫禍無疑。」

  只聽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殺手無情的李探花,為何至今還未遭橫死呢?」

  虯髯大漢怒喝道:「什麼人?」

  只見一個紫面長髯的老人緩緩走了進來,道:「十年不見,李探花就不認得故人了麼?」

  李尋歡目光閃動,皺著眉一笑,道:「原來是『鐵膽震八方』秦大俠,這就難怪這孩子敢隨意殺人了,有秦大俠撐腰,還有什麼人殺不得!」

  秦孝儀冷笑道:「在下殺的人,只怕還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尋歡道:「秦大俠倒也不必太謙,只不過,在下若殺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閣下殺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著道:「今日這孩子若殺了在下,日後傳說出去,必然不會說他是為了要搶大夫而殺人的,必定要說他和秦大俠又為江湖除了一害,是麼?」

  秦孝儀縱然老練沉穩,此刻臉上也不覺有些發紅。

  紅孩兒本已聽得發愣,此刻又放聲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還不出手替我報仇麼?」

  秦孝儀冷冷一笑,道:「若是別人傷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復仇,但李探花傷了你,你恐怕只有認命了。」

  紅孩兒道:「為……為什麼?」

  秦孝儀掃了李尋歡一眼,道:「你可知道傷你的人是誰麼?」

  紅孩兒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心黑手辣的惡徒!」

  秦孝儀目中又露出一絲惡毒的笑意,緩緩道:「他就是名動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尋歡,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這句話說出來,紅孩兒固然呆住了,李尋歡更吃了一驚,失聲道:「他是什麼人的兒子?」

  巴英歎了口氣,道:「這孩子就是龍嘯雲龍四爺的大公子,龍小雲!」

  剎那之間,李尋歡宛如被巨雷轟頂,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裡,一雙銳利的眼睛已變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縮著,一滴滴冷汗沿著鼻窪流到嘴角。

  虯髯大漢亦是面色慘變,汗出如漿。

  只有他最瞭解龍嘯雲和林詩音夫妻間的關係,現在李尋歡竟傷了他們的愛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歎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了,只因秦老爺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盜』時,不幸受傷,雖仗著少林佛門聖藥『小還丹』暫時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傷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於治療各種外門暗器,是以秦老爺子才輾轉打聽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尋到這裡來,誰知雲少爺年輕性急,竟出了這種事。」

  他一個人喃喃自語,也不知有沒有人在聽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尋歡的痛苦,先看了看紅孩兒的傷勢,又把子把他的脈息才站起來道:「我擔保這孩子非但性命無礙,而且一切都可與常人無異。」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為何定要保全武功?難道他日後還想殺人麼?」

  巴英怔了半晌,歎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龍四爺只有這麼一位少爺,而且又是練武的奇才,所以龍四爺夫婦兩位都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將來能光大門楣,若是知道他們的孩子已不能練武,龍四爺夫婦真不知該怎麼傷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這也只能怪他們管教不嚴,縱子行兇,怨不得別人!」

  他們說的話,李尋歡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也不知怎地,在這種時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憶中,許多不該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來。

  他記得那天是初七,他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沒有過完年就一定要趕著出門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著雪,林詩音特別為他做了一桌很精緻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飲酒賞雪。

  林詩音從小就是在他們家長大的,她的父親,是李尋歡父親的妻舅,兩位老人家沒有死的時候,早已說定親上加親了。

  但李尋歡和林詩音並沒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兒女那樣因避諱而疏遠,他們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雖然過了十年,李尋歡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開得好美,她帶著三分醉意的笑靨卻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滿了幸福和歡樂。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隨著來了。

  他自口外回來時,他的仇家竟勾結了當時凶名最盛的「關外三凶」在邯鄲大道上向他夾擊。

  他雖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後卻也已重傷不支,眼見就要傷在大凶卜霸的一雙喂毒跨虎籃之下。

  就在這時,龍嘯雲來了。

  龍嘯雲以一柄銀槍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盡心治好了他的傷勢,一路護送他回家。

  從此,龍嘯雲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後來龍嘯雲卻病了,病得很重,一條鐵打般的漢子,不到半個月竟已變得面黃肌瘦,形銷骨立。

  李尋歡問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為了林詩音而病的,這條鐵錚錚的漢子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尋歡和林詩音已訂了親,所以他求李尋歡將「表妹」許配給他,他答應李尋歡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李尋歡怎麼能答應他呢?

  但他又怎麼能眼見著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詩音嫁給別人,林詩音也絕不會答應。

  他滿心痛苦,滿懷矛盾,只有縱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後,他終於下了決定,那真是個痛苦的決定。

  他決定要讓林詩音自己離開他。

  於是他就求林詩音去照顧龍嘯雲的病,他自己卻開始縱情聲色,花天酒地,甚至經月地不回家。

  他要造成龍嘯雲和林詩音親近的機會。

  林詩音流著淚勸他時,他卻大笑著拂袖而去,反而變本加厲,居然將京城的名妓小紅和小翠帶回家來了。

  兩年後,林詩音終於心碎,失望。

  她終於選擇了對她情深一往的龍嘯雲。

  李尋歡的計劃終於成功了,但這成功卻又是多麼辛酸,多麼痛苦,他怎麼能再留在這裡看昔日的梅花?

  於是他就將自己的家園全送給林詩音作嫁妝,一個人蕭然而去,他決心永遠也不再見她。

  可是現在,他卻傷了他們的獨生子!

  李尋歡獨自吞下了這杯苦酒,也嚥下了眼淚,緩緩站起來道:「龍四爺在哪裡?我隨你們去見他!」

  昔日的「李園」,如今雖已變成了「興雲莊」,但大門前那兩幅御筆親書的門聯卻仍在。

  「一門七進士。

  父子三探花。」

  李尋歡見到這副對聯,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腳,使得他再也無法舉步。

  巴英早已抱著紅孩兒衝了進去,秦孝儀也拉著梅二先生大步而人,門口的家丁卻都帶著詫異的眼色望著李尋歡。

  他們像是在奇怪,這陌生人站在門口發什麼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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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03: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往事不可追


  但這本是李尋歡自己的家園,他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在這裡,他曾經度過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過最大的榮耀,可是,也就在這裡,他曾經親自將他父母和兄長的靈柩抬出去埋葬。

  有誰能想到此刻他在這裡竟變成個陌生人了。

  李尋歡黯然一笑,耳旁似乎響起了一陣淒涼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垮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其中的滋味,體味著人生的離合,生命的悲歡,更是滿懷蕭索,泫然欲泣。

  虯髯大漢也是神色黯然,悄聲道:「少爺,進去吧。」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既已來了,遲早總是要進去的,是麼?」

  誰知他剛跨上石階,突聽一人大喝道:「你是什麼人?敢往龍四爺的門裡亂闖?」

  一個穿著錦緞羊皮襖,卻敞著衣襟,手裡提著個鳥籠的大麻子從旁邊衝過來,攔住了李尋歡的去路。

  李尋歡皺眉道:「閣下是……」

  麻子手叉著腰,大聲道:「大爺就是這裡的管家,我的閨女就是這裡龍夫人的乾妹妹,你想怎麼樣?」

  李尋歡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這裡等著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著也不行,龍公館的大門口豈是閒雜人等可以隨意站著的?」

  虯髯大漢怒容滿面,但也知道此時只有忍耐。

  誰知那麻子竟又怒罵道:「叫你滾開,難道是作死嗎?」

  李尋歡雖還忍得住,虯髯大漢卻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過去給這個麻子教訓,門裡已有人高呼道:「尋歡,尋歡,真是你來了麼?」

  一個相貌堂堂,錦衣華服,頷下留著微鬚的中年人已隨聲衝了出來,滿面俱是興奮激動之色,一見到李尋歡,就用力捏著他的腕子,嗄聲道:「不錯,真是你來了……真是你來了……」

  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李尋歡又何嘗不是滿眶熱淚,道:「大哥……」

  只喚了這一聲「大哥」,他已是語聲哽咽,說不出話來。

  那麻子見到這光景,可真是駭呆了。

  只聽龍嘯雲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這句話翻來覆去也不知說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見,本該高興才是,怎地卻眼淚巴巴的像個老太婆……」

  他大笑著擁著李尋歡往裡走,還在大呼著道:「快去請夫人出來,大家全出來,來見見我的兄弟,你們可知道我這兄弟是誰麼?……哈哈,我說出來保險你們都要嚇一跳。」

  虯髯大漢望著他們,眼淚也快要流了出來,他心裡只覺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還是歡喜。

  那麻子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摸著腦袋道:「我的媽呀,原來他就是李……李探花,連這棟房子聽說都是他送的,我卻不讓他進來,我……我真該死。」

  那紅孩兒龍小雲正被十幾個人圍著,坐在大廳裡的太師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親和李尋歡的關係,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但龍嘯雲剛擁著李尋歡走人大廳,本來站在龍小雲旁邊的兩條大漢忽然撲了出來,指著李尋歡的鼻子道:「傷了雲少爺的,就是你嗎?」

  李尋歡道:「不錯!」

  那大漢怒道:「好小子,你膽子真不小!」

  兩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尋歡夾擊而來!

  李尋歡並沒有回手,但龍嘯雲忽然怒喝一聲,反手一掌,跟著飛起一腳,將兩人都打得滾了出去,怒道:「你們敢對他出手!你們的膽子才真不小,你們可知道他是誰嗎?」

  那兩人再也想不到馬屁竟拍在馬腿上。

  一人捂著臉吃吃道:「我們只不過是想替雲少爺……」

  龍嘯雲厲聲道:「你們想怎樣,告訴你們,龍嘯雲的兒子就是李尋歡的兒子,李尋歡莫說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就算將這畜生殺了,也是應該酌!」

  他放聲大喝道:「從今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起這件事,若有誰敢再提起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龍嘯雲過不去!」

  李尋歡木然而立,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龍嘯雲若是痛罵他一場,甚至和他翻臉,他也許還會覺得好受,但龍嘯雲卻如此重義氣,他心裡只有更慚愧、更難受!黯然道:「大哥,我實在不知道……」

  龍嘯雲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兄弟,你怎地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起來了?這畜生被他母親慣得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本就不該傳他武功的。」

  他大笑著呼道:「來來來,快擺酒上來,你們無論誰若能將我這兄弟灌醉,我馬上就送他五百兩銀子。」

  大廳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巳全部圍了過來,向李尋歡賠笑問好。

  突聽內堂一人道:「快掀簾子,夫人出來了。」

  站在門口的童子剛將門簾掀起,林詩音已衝了出來。

  李尋歡終於又見到林詩音了。

  林詩音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真正完美無瑕的女人,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她的臉色太蒼白,身子太單薄,她的眼睛雖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風神,她的氣質,卻是無可比擬的。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魅力,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這張臉在李尋歡夢中已不知出現過幾千幾萬次了,每一次她都距離得那麼遙遠,不可企及地遙遠。

  每一次李尋歡想去擁抱她時,都會忽然自這心碎的噩夢中驚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裡,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顫抖,痛苦地等待著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同樣痛苦,同樣寂寞。

  現在,夢中人終於真實地在他眼前出現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他知道這不再是夢。

  可是,他又怎麼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這又是個夢,但真實永遠比夢殘酷得多,他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以微笑來掩飾住心裡的痛苦,勉強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牽夢縈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虯髯大漢扭轉了頭,不忍再看,因為只有他知道李尋歡這一聲「大嫂」喚得是多麼痛苦,多麼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尋歡這種情況中時,是否也能喚得出這一聲「大嫂」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氣來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轉頭去望院中的積雪,只怕早已流下淚來。

  而林詩音卻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她的心神彷彿已全貫注在她的兒子身上。

  那孩子瞧見了母親,又放聲痛哭起來,他掙扎著撲入他母親的懷抱裡,嘶聲大哭著道:「我已經沒法再練武了,已變成了殘廢,我……我怎麼能再活得下去!」

  林詩音緊緊摟住他,道:「是……是誰傷了你的?」

  紅孩兒道:「就是他!」

  林詩音目光隨著他手指望過去,終於望在李尋歡臉上。

  她瞪著李尋歡就彷彿在瞪著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然後,她目光中就漸漸露出了一種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傷了他?」

  李尋歡只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持著他的,他居然還沒有倒下去。

  林詩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快快樂樂地活著,你連我最後剩下的一點幸福都要剝奪,你……」

  龍嘯雲乾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你不能這樣對尋歡說話,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雲兒自己闖出來的禍,何況,當時他並不知道雲兒是我們的孩子。」

  紅孩兒忽又大聲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來他根本就傷不了我,可是我聽說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誰知他反而趁機傷了我!」

  虯髯大漢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尋歡卻還是木然站在那裡,竟完全沒有自己辯護之意。

  無論多麼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過了,現在他難道還能和一個小孩子爭論得面紅耳赤麼?

  龍嘯雲卻厲聲道:「畜生,你還敢說謊?」

  紅孩兒大哭著道:「我沒有說謊,媽,我真的沒有說謊!」

  龍嘯雲大怒著想去將他拉過來,但林詩音已擋在他面前,嗄聲道:「你還想將他怎麼樣?」

  龍嘯雲跺腳道:「這畜生實在太可惡,我不如索性廢了他,也免得他再來現世!」, 林詩音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憤怒的紅暈,厲聲道:「那麼你連我也一齊殺了吧!」

  她目光在李尋歡臉上一轉,冷笑著道:「反正你們都很有本事,要殺死個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殺個女人也沒什麼關係的。」

  龍嘯雲仰天長嘯了一聲,跌足道:「詩音,怎地你也會變得如此無理?」

  林詩音根本不理他,已緊緊摟著她的兒子走人了內堂,她的腳步雖輕,但李尋歡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龍嘯雲拍著他肩頭長歎道:「尋歡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講理的女人,可是一個女人若是做了母親,那麼她就會變得不講理起來了。」

  李尋歡黯然道:「我知道,母親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應該的。」

  他勉強一笑,又道:「我雖然沒有做過別人的母親,至少總做過別人的兒子……」

  借酒澆愁愁更愁,這句傳誦千古的詩句,其實並不是完全正確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傷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覺就完全麻木。

  那麼,世上就沒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尋歡很瞭解這一點,他拚命想喝醉。

  喝醉酒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但一個人傷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數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時候,反而卻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尋歡卻一點醉意也沒有。

  他忽然發覺別的人也都沒有酒意,十幾個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時居然還沒有一個人喝醉,這實在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臉色也就越沉重。一個個都不時伸長脖子往外望,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人似的。

  突聽更鼓聲響,已是三更。

  大家的臉色竟不約而同地變了,失聲道:「三更了,趙大爺怎地還沒有回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這位趙大爺又是何許人也?各位難道一定要等他回來才肯喝酒?」

  一人賠笑道:「不瞞李探花,趙大爺若是不回來,這酒咱們實在喝不下去。」 。

  另一人道:「趙大爺就是人稱『鐵面無私』趙正義趙老爺子,也就是我們龍四爺的結拜大哥,李探花難道還不知道麼?」

  李尋歡舉杯大笑道:「十年不見,想不到大哥竟又結交了這許多名聲顯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龍嘯雲臉上似乎紅了紅,勉強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尋歡道:「那倒也不錯,想不到我竟也平空多出了幾位大哥來,卻不知這些大英雄們肯不肯認我這不成才的兄弟?」

  龍嘯雲哈哈大笑道:「他們歡喜還來不及哩,焉有不認之理?」

  李尋歡道:「只……」

  他本來也不知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卻改口笑道:「趙大爺素來『鐵面無私』,據說終年也難見到他笑一次,他若一來,我只怕嚇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卻要等他來了才肯喝酒。」

  龍嘯雲沉默了半晌,忽然斂去笑容,沉聲道:「梅花盜已重現江湖……」

  李尋歡截口道:「這件事我倒已聽說過。」

  龍嘯雲道:「但賢弟可知道這『梅花盜』此刻在哪裡麼?」

  李尋歡道:「據說此人行蹤飄忽……」

  龍嘯雲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錯,此人的確行蹤飄忽,但我卻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裡,而且說不定已在我們家附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那盆燒得正旺的爐火,似已擋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氣了。

  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間現身了麼?」

  龍嘯雲歎:「不錯,秦孝儀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傷在他手裡。」

  李尋歡皺眉道:「他是在哪裡下的手?」

  龍嘯雲一字字道:「就在我們家後園,『冷香小築』前面的梅花林裡。」

  李尋歡聳然道:「他還傷了什麼人?」

  龍嘯雲道:「賢弟也許還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來只傷一人,而且絕不會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強笑了笑,道:「他殺人的脾氣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樣,不但定時,而且定量。」

  李尋歡也笑了笑,但笑容並沒有使他的神情看來輕鬆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聲問道:「昨天晚上呢?」

  龍嘯雲道:「昨天晚上倒還很太平。」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他的對象也許只是秦大少爺,此後也許不會來了。」

  龍嘯雲搖了搖頭,道:「他遲早還是要來的。」

  李尋歡皺眉道:「為什麼?他難道和大哥有什麼過不去嗎?」

  龍嘯雲又搖了搖頭,緩緩道:「他的對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尋歡失聲道:「是……是誰?」

  龍嘯雲道:「他的對象是林……」

  說到「林」字,李尋歡面色已變了,但龍嘯雲說的並不是「林詩音」,而是「林仙兒」。

  李尋歡暗中鬆了口氣,道:「林仙兒?她又是何許人也?」

  龍嘯雲大笑道:「兄弟,你若連林仙兒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換了十幾年前,你對林仙兒這名字只怕比誰都清楚得多。」

  李尋歡微笑道:「如此說來,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龍嘯雲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認的武林第一美人,

  江湖中的風流俠少為她神魂顛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點著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為他們真是衝著我龍四的面子來的嗎?若不是林仙兒在這裡,我就算每天擺上整桌的燕翅席,他們也,未必肯上門。」

  大家的臉都紅了,其中兩個錦衣少年的臉紅得更厲害,龍嘯雲用力拍著他們的肩頭,又笑著道;「你們的運氣總算還不錯,現在總算還有希望,我這兄弟若是年輕十年,哪裡還有你們的份兒。」

  李尋歡也大笑道:「大哥以為我真的老了麼?我的人雖老了,心卻還未老哩。」

  龍嘯雲目光閃動,忽又大笑道:「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她裙下之臣雖然比螞蟻還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誰也沒有希望。」

  李尋歡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裡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龍嘯雲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道:「賢弟有所不知,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氣,她什麼人都不願意嫁,卻揚言天下,無論誰只要能除去『梅花盜』,就算是個又麻又跛的老頭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尋歡道:「只怕就因為這原故,所以梅花盜也一心要除去她。」

  龍嘯雲道:「正是如此,梅花盜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築』去,也正是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裡,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秦大少爺也是她的裙下之臣麼?」

  龍嘯雲苦笑道:「他本來倒還蠻有希望的,只可惜現在……」

  李尋歡笑了笑,道:「冷香小築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裡,想必已熱鬧了起來,三更半夜裡,居然還有多情公子在門外徘徊。」

  龍嘯雲的臉又紅了紅,苦笑道:「冷香小築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該讓別人住進去的,可是……可是……」

  李尋歡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睞,正是蓬蓽生輝,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樂不可支了,絕不會再讓我這癆病鬼再住進去隨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著龍嘯雲,微笑著又道:「可是,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龍嘯雲乾咳兩聲,道:「她是詩音在普陀上香時認得的,兩人一見投緣,就結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況一樣。」

  李尋歡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親難道就是我方才在門外見到的那位大管家麼?」

  龍嘯雲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實誰也想不到那種父親竟能生得出她那樣的女兒來,這就叫烏鴉窩裡出了個鳳凰。」

  李尋歡道:「那位『鐵面無私』趙大爺難道是去約幫手來保護她?趙大爺如今難道也變得憐香惜玉起來了?」

  龍嘯雲似乎並未聽出他話裡的譏誚之意,道:「趙老大除了要保護她之外,更想趁這機會除去『梅花盜』,何況,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筆為數可觀的銀子來緝捕梅花盜,這筆銀子現在就存在我這裡,若有什麼失閃,這責任只怕誰也承擔不起。」

  李尋歡聽到這裡,方為之動容,失聲道:「大哥為何要將這擔子背下來呢?」

  龍嘯雲歎了口氣,道:「既然有了擔子,就得有人來挑,兄弟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現在已是三更了,梅花大盜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來?」

  他忽然長身而起,道:「趙大爺還未回來,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還是趁這時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龍嘯雲皺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盜吧?」

  李尋歡笑而不答。

  龍嘯雲皺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險?」

  李尋歡還是笑而不答。

  龍嘯雲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決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誰也攔不住的,何況,梅花盜若知道李探花在這裡,只怕就不敢來了!」

  後園中梅花仍無恙,彷彿比十年前開得更盛了,但園中的人呢?人縱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卻又怎禁得起歲月的消磨?花謝了還會再開,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後,還有誰能再追回?

  李尋歡靜靜地站在那裡,凝望著遠處樓頭的一點燈火,十年前,這小樓本屬於他的,樓中的人本也屬於他的。

  但現在,這一切也都隨著青春而去,是永遠再也無法追回的了,現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雖苦惱,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無法再活著。

  踏過積雪的小橋,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樓一角,這正是李尋歡昔日讀書學劍的地方。這小樓與遠處那小樓遙遙相對,雪霽的時候,他只要推開窗戶,就可以瞧見對面小樓那多情人兒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現在……

  「情到濃時情轉薄」,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抖落了身上的積雪,黯然走過了小橋,踏碎了橋上的積雪。

  後園中寂無人影,也聽不到人聲,三更後正是梅花盜隨時都可能出現的時候,還有誰願意逗留在這裡?

  李尋歡緩緩走向梅林中的冷香小築。

  他倒並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絕世的美人林仙兒,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林仙兒也絕不會還逗留在這裡的。

  他只不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時,就會覺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戀的。

  就在這時,靜寂的梅林中,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李尋歡整個人立刻變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懶散的身體裡已立刻充滿了力量,狡兔般向笑聲傳出的方向撲了過去。

  他彷彿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只不過呼聲很輕。

  接著,他就看到一條白色的人影從後面逃走,卻另有一條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撲了過來。

  這人的身形異常高大,來勢更快得驚人,人還在兩三丈外,已有一種凌厲的冷風直逼李尋歡的眉睫。

  李尋歡立刻就發覺這人練的是一種極奇詭陰森的外門掌力,而掌力之強,已無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盜!

  難道這人就是梅花盜?

  李尋歡並沒有硬接這一掌,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從不肯浪費自己的真力和別人硬拚,因為他覺得他的氣力比別人珍貴得多。

  有一次「金剛手」鄧烈醉後硬逼著要和他對掌,但李尋歡卻再三拒絕,鄧烈就問他為何不肯。

  李尋歡的回答很妙,他說:「我又不是牛,為何要跟你鬥牛?」

  他覺得武功也是種藝術,縱不能妙滲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別人以蠻力相拼,那就簡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鄧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絕,現在這人卻彷彿存心要將他立斃掌下,凌厲的掌力,已將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況,兩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撲,無論誰若想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間抽身閃避,縱能成功,也勢必要被對方搶得先機,那麼,等到對方第二掌擊出時,他再想閃避,就難如登天了!

  李尋歡身形突然向後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變化,竟似比魚在水中還要靈活。

  黑衣人厲叱一聲,掌力又呼嘯著向他壓了下來。

  李尋歡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幾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並沒有什麼動作,但飛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閃,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聲,沖天飛起,凌空轉了個身,「飛鳥投林」向梅林後如飛奔逃了出去。

  李尋歡腳跟一點地,身子就站了起來,他像是很悠閒地站在那裡,居然並沒有追趕之意。

  但那黑衣人還未衝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尋歡搖著頭,歎了口氣,緩緩踱過去,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鮮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盡頭。

  他雙手捂著自己的咽喉,鮮血還不停地自指縫間泌出,那柄發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來,就拋在他身旁。

  李尋歡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張已因痛苦而痙攣的臉,他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盜,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著牙,喉嚨格格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道:「你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只要被我見過一面的人,我就不會忘記。」

  那人掙扎著,嘶聲道:「我……我也認得你!」

  李尋歡歎道:「你既然認得我,為什麼要殺我呢?難道是殺我滅口?但你就算是到這裡來和別人幽會的,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著,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他似乎還想掙扎著說話,但稍微一用力,鮮血又飛濺而出。

  李尋歡搖了搖頭,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秘密不願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將我殺了滅口,那時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殺的對象會是我。」

  他又歎了口氣接道:「你要殺我,所以我才殺你,你選錯了對象,我也選錯人了……」

  那人狂吼一聲,忽然又向李尋歡撲了過去。

  但李尋歡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動也不動,眼看他的手掌已將觸及李尋歡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遠再也不會動了。

  李尋歡還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很久之後,才皺著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儀的兒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來這位林仙兒空閒的時候還真不多,眼光也不錯,約會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多情?這又不是什麼犯法的事,他為何要這麼怕人撞見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秘密?」

  冷香小築中的燈光還在亮著,方纔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邊逃走的,人影看來很苗條,會不會就是林仙兒?

  李尋歡沉思著,緩緩踱過去。

  他的眼睛在閃著光,似乎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風穿過梅林,積雪一片片落了下來。

  忽然間,一片片積雪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勁氣震得粉末般四散飛揚,接著,寒光一閃,直到李尋歡的背脊。

  這一劍非但來勢奇快,而且劍氣激盪,凌厲無比,縱然迎面刺來,也令人難以抵擋,何況是自背後偷襲。

  李尋歡身著重裘,猶自覺得劍氣砭人肌骨。

  這時劍尖的寒芒,已劃破了他的貂裘。

  在這寂靜的寒夜,寂靜的梅林中,竟似隨時隨地都有人一心想將他置之於死地!他流亡十年,剛回到家。

  這難道就是歡迎他回家的表示麼!

  李尋歡若是向左閃避,右肋就難免被劍鋒洞穿,若是向右閃避,左肋就難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閃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個窟窿,因為他無淪如何閃避,都不可能比這一劍更快!

  他身經百戰,卻從未遇見這麼快的劍!

  「哧」的,劍鋒刺入了李尋歡的貂裘。

  但李尋歡的身子卻已在這剎那間,貼著劍鋒滑開,冰涼的劍鋒,貼著他肌膚時,他只覺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身經百戰,卻也從未有如此這般接近死亡。

  對方一劍刺空,似乎覺得更吃驚,劍鋒一扭,橫劃過去,但李尋歡掌中的刀已急劃他手腕。

  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對方劍勢變化。

  那人大驚之下,劍已撒手,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出去。

  李尋歡的飛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還有誰的身法,能快得過小李飛刀!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這是龍嘯雲的聲音。

  李尋歡怔了怔,龍嘯雲已沖人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卻是個面色慘白的錦衣少年。

  龍嘯雲擋在他和李尋歡中間,跌足道:「你們兩位怎會交上手的?」

  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一隻貓頭鷹。

  他瞪著李尋歡,冷冷道:「林外有個死人,我只當林中的必是梅花盜。」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為何未將那死人當做梅花盜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盜只怕還不會如此容易就栽在別人手上。」

  李尋歡道:「梅花盜難道一定要等著死在閣下手上麼?只可惜……」

  龍嘯雲大笑,搶著道:「兩位都莫要說了,這全是誤會,幸虧我們及時趕來,否則兩虎相爭,若是傷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尋歡微微一笑,將插在貂裘上的劍拔了下來,輕輕一彈,劍作龍吟,李尋歡微笑著道:「好劍!」

  他雙手將劍送了過去,又道:「劍是名劍,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會縱是誤會,但在下卻也覺得不勝榮寵之至,名家的劍,畢竟不是人人都可嘗得到的。」

  少年蒼白的臉似也紅了紅,忽然搶過了劍,隨手一抖,只聽「嗆」的又是一聲龍吟,劍已折為兩段!

  李尋歡歎道:「如此好劍,豈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終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不用這柄劍,在下也可殺人的,這倒不勞閣下費心。」

  李尋歡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著將這柄劍還給閣下了,拿這柄劍去換件衣服來擋擋寒,總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這倒也用不著閣下擔心,在下莫說只劃破閣下一件貂裘,就算劃破了十件,也照賠不誤的。」

  李尋歡道:「但在下這件貂裘,閣下只怕還找不出第二件來。」

  少年道:「哦,閣下這件貂裘上難道還有什麼花樣不成?」

  李尋歡正色道:「別的花樣倒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有雙眼睛。」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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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21:05: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何處不相逢


  少年聽了李尋歡的話,怔了怔,嘿嘿冷笑著道:「有趣有趣,閣下的確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還長著眼睛!」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這件貂裘上若是沒有長著眼睛,又怎會看見閣下的寶劍,又怎會躲得過閣下自背後刺來的一劍呢?」

  少年臉色立刻變了,一雙手已氣得發抖。

  龍嘯雲乾咳兩聲,大笑道: 「兩位都在說笑,『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固然絕不會在乎區區一柄劍,但兄弟你又怎會在乎區區一襲貂裘呢?」

  李尋歡動容道:「這位原來就是游少莊主!」

  龍嘯雲笑道:「不錯,游兄不但是藏龍老人的公子,也是當代第一劍客『天山雪鷹子』前輩的惟一傳人,兩位正是一時之瑜亮,此後一定要多親近親近。」

  游龍生的眼睛還在瞪著李尋歡,冷笑道:「親近倒不敢,只不過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龍嘯雲笑道:「游兄原來還不認得我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尋歡,放眼當今天下,只怕也惟有我這兄弟夠資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尋歡這名字說出來,游龍生臉色又變了,眼睛盯在李尋歡手裡的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開。

  李尋歡卻似根本未聽到他們在說什麼,目中又露出了異樣的光芒,嘴裡喃喃自語,彷彿在說:「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見一人衝了進來,厲聲道:「外面那人是誰殺死的?」

  這人顴骨高聳,滿面威冰,花白的鬍子並不濃密,露出一張嘴角下垂的闊口,更顯得威嚴沉重,平時也帶著三分殺氣,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對他帶著幾分畏懼的「鐵面無私」趙正義趙大爺。

  李尋歡笑了笑,道:「除了我還有誰?」

  趙正義目光如刀,瞪著他,厲聲道:「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你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來一片血腥氣。」

  李尋歡道:「那人不該殺?」

  趙正義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歎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盜。」

  趙正義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盜,為何還要下毒手?」

  李尋歡淡淡道:「我雖也不想殺他,但也不願被他殺了,無論如何,殺人總比被人殺好些。」

  趙正義道:「他先要殺你?」

  李尋歡道:「嗯。」

  趙正義道:「平白無故,他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道:「我也覺得很奇怪,正想問問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趙正義大怒道:「你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尋歡道:「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只可惜我手裡這柄刀一發出去,對方是活是死,就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了。」

  趙正義跺了跺腳,道:「你既已出關,為何偏偏還要回來?」

  李尋歡微笑道:「只因我對趙大爺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來瞧瞧。」

  趙正義臉都氣黃了,指著龍嘯雲道:「好好好,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來的禍,別人可管不著。」

  龍嘯雲賠笑道:「有話好說,大哥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

  趙正義道:「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對付一個梅花盜,已經夠頭疼的了,如今再加上個『青魔』伊哭,誰還受得了!」

  李尋歡冷笑道:「不錯,我殺了伊哭的愛徒丘獨,伊哭知道了一定會來尋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過是我一個人而已,趙大爺你又何必替我擔心呢?」

  龍嘯雲忽然道:「丘獨三更半夜到這裡來,顯然也沒有存著什麼好心,兄弟你殺他本就殺得沒錯,他若被我撞見,我只怕也要殺死他的!」

  趙正義不等他說完,氣得扭頭就走。

  游龍生忽然一笑,道:「趙大爺畢竟老了,脾氣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其實伊哭來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見識見識名滿天下的探花飛刀!」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閣下若有此心,就並不一定要等伊哭來了。」

  游龍生臉色又變了變,像是想說什麼,但瞧了李尋歡掌中的刀一眼,終於什麼都沒有說,也掉首而去。

  龍嘯雲想追出去,又站住,搖頭歎道:「兄弟,你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們,不願和他們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們呀!」

  李尋歡笑道:「他們反正早已認為我是不可救藥了,我得不得罪他們都一樣,倒不如索性將他氣走,反而可以落得個眼前乾淨。」

  龍嘯雲道:「朋友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的。」

  李尋歡道:「但世上又有幾人能不負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誰只要交到一個已足夠了。」

  龍嘯雲大笑起來,用力拍著李尋歡的肩頭,道:「好,兄弟,只要能聽到你這句話,我就算將別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尋歡心頭一陣激動,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龍嘯雲皺眉道:「這些年來,你的咳嗽……」

  李尋歡像是不願聽到他提起這件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我現在只想見一個人。」

  龍嘯雲道:「誰?」

  他濃眉軒動,不等李尋歡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兒?」

  李尋歡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為我的知己。」

  龍嘯雲層顏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遲早忍不住要想見她的,李尋歡若連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見,那麼李尋歡就不是李尋歡了。」

  李尋歡微笑著,似已默認。

  可是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誰也不知道。

  龍嘯雲已拉著他往外走,笑著道:「但你若想到這裡來找她,卻找錯地方了,自從前天晚上的事發生了之後,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築。」

  李尋歡道:「哦?」

  龍嘯雲道:「這兩天晚上,她一直陪著詩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順便去看看詩音……唉,她究竟是個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歎了口氣,接著又道:「其實,她也不是不知道雲兒的可惡,絕不會真的怪你。」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但我們既已來到這裡,不如還是到冷香小築去瞧瞧吧,說不定那林姑娘現在已回來了呢?」

  龍嘯雲笑道:「也好,看來你今天晚上若見不到她,只怕連覺都睡不著了。」

  李尋歡還是微笑著,也不分辯。

  但他的眼睛卻在閃著光,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

  冷香小築裡果然沒有人。

  李尋歡一走進門,又一腳踏入十年前的回憶裡。

  這屋子裡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沒有絲毫變化,一桌一幾,也依舊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連桌上的筆墨書籍,都沒有絲毫變動,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陽,想必也都依舊無恙。

  李尋歡彷彿驟然又回到十年前,時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許剛陪林詩音數過梅花,也許正想回來取一件狐裘為她披上,也許是回來將他們方自吟出的佳句記下,免得以後遺忘。

  但現在李尋歡想去遺忘時,才知道那件事是永遠無法遺忘的,早知如此,那時他又何苦去用筆墨記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輕輕地灑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細語。

  李尋歡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十年了……也許已不止十年了,有時『時間』彷彿過得很慢,但等它真過去時,你才會發現它快得令你吃驚。」

  龍嘯雲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卻忽又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尋歡道:「我……我怎會忘記?」

  龍嘯雲大笑道:「我記得那天我們兩人幾乎將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惟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卻硬是不肯承認喝醉,還要和我打賭,說你可以用正楷將杜工部的『秋興八首』寫出來,而且絕對一筆不苟。」

  他忽然在桌上的筆筒裡抽出了一枝筆,又道:「我還記得你用的就是這枝筆。」

  李尋歡的笑容雖然那麼苦澀,卻還是笑著道:「我也記得那次打賭還是我贏了。」

  龍嘯雲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過了十多年後,這枝筆還會在這裡吧?」

  李尋歡微笑不語,但心裡卻不禁泛起一陣淒涼之意:「筆雖然仍在,怎奈已換了主人……」

  龍嘯雲道:「說來也奇怪,林仙兒好像早已算準你要回來似的,雖已住到這裡好多年了,但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動過……」

  李尋歡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龍嘯雲笑道:「我們並沒有要她這麼做,但她卻說……」

  突聽一人喚道:「四爺……龍四爺!」

  龍嘯雲推開窗子,皺眉道:「我在這裡,什麼事?」

  那人喘息著道:「秦大少爺似乎不對了,所以秦老爺子請四爺快去看看。」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回頭道,「兄弟你……」

  李尋歡道:「我……我還想在這裡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龍嘯雲笑道:「當然可以,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兒回來,也只有歡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門,笑容就瞧不見了。

  李尋歡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來,這張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些。

  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爬到這張椅子上來為他的父親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長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時他心裡總有一種奇妙的想法,總是怕椅子也會和人一樣,也會漸漸長高。

  終於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絕不長高,那時他又不禁暗暗為這張椅子悲哀,覺得它很可憐。

  但現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這張椅子一樣,永不長大,也永遠沒有

  悲傷,只可惜現在椅子仍依舊,人卻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聽一人輕輕笑道:「誰說你老了?」

  人還在窗外,但笑聲已在屋子裡蕩漾起一陣溫暖之意,她的人雖還未進來,卻已將春天帶了進來,笑聲已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尋歡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但卻只是靜靜望著那扇門,既沒有站起,也並沒有說什麼。

  林仙兒終於走了進來。

  武林中人的眼睛並沒有瞎,她的確是人間的絕色,若有人曾用花來描述過她,那人實在是辱沒了她。

  世上又有哪種鮮花能及她如此動人?

  她全身雖然沒有一處不令人銷魂,但最銷魂處還是她的眼睛,沒有男人能抗拒她這雙眼睛。

  這是雙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態度卻是那麼親切,那麼大方,絕沒有絲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來又彷彿是世上最溫柔、最純潔的女孩子。

  但無論她看來像什麼,都已無法改變李尋歡對她的印象了,因為李尋歡這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廚房裡,就在薔薇夫人的屍體旁,李尋歡早已領教過她的「溫柔」,她的「純潔」!

  但李尋歡卻幾乎還是難以相信眼前這女子,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換「金絲甲」的神秘美人。

  因為現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確就好像是兩個人,若不是李尋歡確信自己絕不會看錯,那麼他就簡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淫蕩,顯然已飽經滄桑的女子,就是眼前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林仙兒眼波流動,柔聲道:「你為什麼閉上眼睛,難道不願意見我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是在回想那天你脫光了衣服時的模樣。」

  林仙兒的臉似乎紅了紅,幽幽歎道:「我本來希望你認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這希望並不大。」

  李尋歡道:「我若這麼快就將你忘記了,你豈非也會覺得很失望?」

  林仙兒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見到我並不吃驚,難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誰了嗎?」

  李尋歡道:「這也許是因為武林中能被稱為『美人』的人並不多吧。」

  林仙兒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你見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雙青魔手,見到了游龍生,就想到了我的魚藏劍,是嗎?」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這裡,怎麼還敢來見我?」

  林仙兒歎息著,咬著嘴唇道:「醜媳婦既然難免見公婆,躲著也沒有用的,所以,龍四哥一叫我來,我立刻就趕著來了。」

  李尋歡道:「哦?是他要你來的?」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難道還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為我們拉攏了,這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有些對不起你,搶了你的……」

  說到這裡,李尋歡的臉驟然沉了下來,因為他已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但他的臉一沉,林仙兒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遠不會說別人不愛聽的話。

  李尋歡卻似還在等她說下去,過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並沒有對不起我,任何人都沒有對不起我,只有我對不起別人。」

  林仙兒脈脈地凝注著他,道:「你對不起誰?」

  李尋歡冷冷道:「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連我自己都數不清。」

  林仙兒柔聲道:「隨便你怎麼說,我都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

  李尋歡道:「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你的事了,所以當我知道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時,我興奮得簡直沒法子睡覺。」

  她輕盈地轉了個身,道:「你看,這屋子裡所有的東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離開這裡時一樣?就連你藏在書架裡的那瓶酒,我都沒有動過,你可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只是冷冷地望著她。

  林仙兒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但我卻可以告訴你,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這是你住的地方,有時我甚至覺得你還在這屋子裡,坐在這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輕輕地陪著我說話。」

  她眼波漸漸蒙赤,低語著道:「有時我半夜醒來,總覺得你彷彿就

  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頭上,還留著你的氣息!」

  李尋歡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還有別的人吧?」

  林仙兒咬丁咬嘴唇,道:「你以為這屋子還有別人進來過?」

  李尋歡淡淡道:「這地方已經屬於你,你讓誰進來都無妨。」

  林仙兒道:「你以為游龍生、丘獨這些人一定進來過,是嗎?」

  她眼圈似已紅了,道:「告訴你,我從來也沒有讓他們走進過這道門,所以他們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讓他們進來,丘獨和秦重也許就不會死了。」

  李尋歡皺眉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讓他們進來?」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只因為這是你的地方,我要……要替你保留著,絕不能讓別的男人進來,破壞你留下來的……的……」

  她似乎不知怎麼說了。

  李尋歡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兒的臉紅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了麼?」

  李尋歡笑道:「但我卻直到現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是什麼味道?是香?還是臭?」

  林仙兒的頭垂得更低,道:「我對你說了這些話,並不是為了要你恥笑我的。」

  李尋歡道:「你是為了什麼?」

  林仙兒道:「我的意思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又笑了,道:「如此說來,用不著別人拉攏,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兒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對你……那天我怎麼會對你……」

  雖然每句話她都只說了一半,但有時話只說一半,比全說出來還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尋歡悠然笑道:「原來你那天只是為了喜歡我而那樣做的,我還當你是為了金絲甲哩。」

  林仙兒道:「我……我當然也是為了金絲甲,但對像若不是你,我怎麼肯……怎麼肯……」

  李尋歡笑道:「原來你那樣做是一舉兩得。」

  林仙兒道:「你一定還在奇怪,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金絲甲?」

  李尋歡道:「我實在有點奇怪。」

  林仙兒道:「那只因我想親手殺死梅花盜!」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總該知道,無論誰殺死梅花盜,我都要嫁給他,這活雖是我自己說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尋歡笑道:「你要親手殺死梅花盜難道是為了要你自己嫁給你自己麼?」

  林仙兒道:「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我不願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殺死梅花盜,就用不著嫁給別人了。」

  她忽然抬頭凝注著李尋歡,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尋歡目光也在凝注著她,道:「我呢?」

  林仙兒紅著臉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尋歡道:「為什麼?」

  林仙兒柔聲道:「因為你和別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樣,無論我怎樣對他們,他們還是要死纏著我,只有你……」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那麼你為何不將金絲甲留在我這裡,等我殺死了梅花盜,你再嫁給我,這樣豈非也一舉兩得麼?」

  林仙兒似乎怔了征,但瞬即嫣笑道:「這實在是好主意,我為何沒有想起來?」

  李尋歡目光閃動,微笑著道:「這麼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還有淮能想得出?」

  林仙兒似乎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誚之意,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盜這兩天一定會來的,明天我就在這裡等著他。」

  李尋歡道:「你要我明天也到這裡來,是麼?」

  林仙兒道:「你以我為餌,將他引來,反正金絲甲在你身上,你縱然制不住他,他無論如何也傷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

  她又紅著臉垂下頭,那雙銷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著李尋歡,她嘴裡沒有說出來的話,已用眼睛說了出來。

  李尋歡眼睛裡也在閃著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來,我若不來,就是呆子了!」

  林仙兒悄悄縮回了手,但纖纖的指尖仍在李尋歡手背上輕輕的畫著圈圈,似乎要圈住李尋歡的心。

  李尋歡忽又笑道:「你總算已學乖了。」

  林仙兒紅著臉道:「我本來就很乖。」

  李尋歡道:「你總算已學會讓男人來主動。」

  林仙兒喘息忽然急促了,顫聲道:「但你……你現在不會的……是嗎?」

  李尋歡凝注著她,目光仍是那麼冷靜,就像是一湖秋水,但嘴角卻已露出了並不冷靜的笑容,道:「你怎知道我不會?」

  林仙兒吃吃地嬌笑起來,道:「因為你是個君子,是嗎?」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過一次君子,那次我後悔了三天。」

  林仙兒嬌笑著,似乎想逃走。

  但李尋歡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來你不止學會了讓男人主動,還學會了逃。」

  林仙兒「嚶嚀」一聲,喘息著道:「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該如何勾引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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