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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幾度夕陽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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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6:43 編輯


楊慎 《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尾聲】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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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2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第一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
  地點:臺北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翻做一天絲雨!
  ※※※
  黃昏。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
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
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麼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的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
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
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
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
夠,隨你怎麼改怎麼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麼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
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
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
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裡。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
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
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
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
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麼,只是看看她,看
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色」。但是,在一
個母親的眼睛裡,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
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麼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麼的。」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裡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麼,
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麼。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
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的就嘆了口氣。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的說:「家裡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說:「她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碪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麼?」
  「哦,沒什麼。」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
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蕩,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
告訴你爸爸!」
  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
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裡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麼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
許許多多——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裡,滿頭滿臉的汗,一
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著: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裡,曉彤被他擠到廚
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裡的冷開水瓶裡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
  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麼?就因為我喝
的是自來水!」
  「什麼謬論!」夢竹說,一面望著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麼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裡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裡來了,怎麼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
  「怎麼,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
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
  「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說,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麼?」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麼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麼考去!」夢竹生氣的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
了,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
  曉彤不說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裡,放在爐臺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曉白只是
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麼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裡的溫度極高,冒著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彌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裡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裡,曉白正赤裸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裡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麼傲慢與偏見,什麼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
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
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
  「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麼
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
。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
  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靠進藤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
  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說了聲:
  「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裡。」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
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臞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動著清光,有什麼事使他興奮了?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麼?」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麼?」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術
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乾,已經被
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裡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麼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
憂無慮的拉著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
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
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著,露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
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
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
,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
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藤椅上一躺
,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繫
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
自己的脖子上。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
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的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
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
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著她:
  「你要幹什麼?」
  「沒,沒有什麼,」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
,想不被注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著她,看著她手裡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麼。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
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的喊:
  「曉彤!」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裡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
  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
,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
  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
著母親。「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
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
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
著拉開裙子的下襬,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麼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著,愣愣的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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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24: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
床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個摺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裡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裡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
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裡。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丈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著香煙看
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著說:「早,姨丈。」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
  「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
  「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著,轉身就向門外走。
  「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裡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裡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
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
麵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麵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溫
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裡,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
。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著,一面對何慕天說:
  「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著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咽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
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
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準」。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臺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
  「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著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
,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著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分的男人,為什麼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
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麼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著雅致,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裡
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當魏如峰正沉思著他的姨丈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著前面這個年輕人。
  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著,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著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
,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
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
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說:「如峰,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峰遲疑了一會兒。
  「怎麼,有事嗎?」
  「沒什麼,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家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
  「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說,又沉了一下,笑笑說:「那麼,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電話鈴響了,接著,阿金在客廳裡喊:「表少爺,電話。」魏如峰走進客廳,握
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峰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
  「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麼了?你?忙些什麼?今天晚上來,怎麼樣?」
  「今晚不行,有事!」
  「那麼,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著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著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說:「好,我明晚來!」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著煙,安
閒的望著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麼似的說:「該到公司去了吧,姨丈?」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著魏如峰。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著,魏如峰
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著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著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麼
,魏如峰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臺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
人有什麼?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家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裡佈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
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麼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
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
齡仿佛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
玫瑰。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
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著:
  「生日快樂!」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
  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
看周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著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裡,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
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著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著,還一面笑著。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
響得人頭發昏。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
,猛烈的搖著他,叫著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麼,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著霜霜翩然起舞。魏
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
  「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
旋律也來得最自然。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裡雖裝了冷氣,卻
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
  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
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
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仿佛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
  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
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丈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裡,
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
  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在這熱鬧的空氣裡,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麼,他的情
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麼,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
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錶,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麼,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
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
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仿佛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著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
人,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不由自主的走近她,
問:「你姓什麼?」
  「楊。」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顏色。」
  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著說:
  「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
  「是的。」
  「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著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抬頭注視著他。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
,而沒有說『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
  「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
  「是嗎?」她引起魏如峰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裡?是嗎?」他調侃的說。
  「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顏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麼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著,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真的你不會跳舞?」
  「真的,」她認真的說:「那麼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
  「我——」她猶豫著。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著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著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
會是一件難事,只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攬著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著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你是家裡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
」他一面帶她滑著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
  「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峰低頭看著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著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著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臺灣出的
料子,在紡織工廠裡打滾了這麼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著小花邊的衣領,那有著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麼,看樣子,家境不會很好,帶
著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注視著那短短的齊耳短髮,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裡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著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致。沒一會,魏如峰就
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脫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麼注意。但是,接著,
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線,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著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
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著說,好像必須解釋什麼,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說著,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
緊張和失措,只怔怔的站著,一語不發的望著門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乾脆一拉曉彤說:
  「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說著,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裡,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曲」,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尤其霜霜那對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
  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說:
  「我該回家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挽留,堅決要回家。魏如峰望著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著他,一面抿著嘴角,對他很含
蓄的微笑著,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說: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峰就乾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只是先說說,你用什麼來謝我?」
  魏如峰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說:
  「一場電影。」
  霜霜瞇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峰一會兒,但魏如峰臉上一無表情。「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麼,兩場。」
  「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峰不動聲色的說。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臺。」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麼?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著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著說:「你看什麼?」
  「我看——」魏如峰慢條斯理的說:「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著說:
  「活見你的大頭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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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夫停車,然後跨下了計程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目送那計程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裡
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
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臟往口腔裡
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說:「你做什麼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說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說:「你這麼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
  「別胡說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無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
  「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說些什麼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說,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說著,她奇怪的看著曉白:「你為什麼待在巷子裡?」
  「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裡!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裡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說些什麼,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
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床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
我房子裡,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裡?」
  「王伯伯是個怎麼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說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問一句,答一句,彆彆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聽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著什
麼。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內,今天,房子裡佈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几上鋪著她在學校裡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致的十
字繡的桌布,几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
  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著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
預料中的藝術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髮和滿臉的鬍子,看起來是乾淨清爽的。至於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
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著說。曉彤走進了房裡,銀色的衣衫裹著裊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
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
  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
裡,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婦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著夢竹,瀟灑的一笑說:「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裡比賽吃擔擔麵,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
二十碗擔擔麵,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
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著夢竹,又看看依偎著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
人的相似之處,接著,就高興的說:
  「又是一隻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睛,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視著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
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仿佛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睛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
接了個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鬱的盯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
  「哈,」說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麼:「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著,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著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
由於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裡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
授也說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麼你要放棄藝術呢?幹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幹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裡,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幹,也幹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臺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麼工作呢。辦公廳一坐,
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拋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
鏽了,還談什麼藝術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麼功成名就,現在藝術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係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
!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術還有什麼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著說,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麼多牢騷!」
  「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著說:「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
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著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
  「外國人怎能懂中國的藝術!」明遠說。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說:「我有個外國學生,比中國人畫得還好,他還讀中國歷史,學中國詩呢!這些我們自己的青年不屑於學的,外國人還重視得不得了呢!」說著,他突
然沉吟了一下,對明遠說:「明遠,我倒是有個意見,你重拾畫筆如何?」
  「怎麼——」明遠遲疑的問。
  「我告訴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說:「現在,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人都窮開畫展,學了三天半畫的人也有勇氣開畫展,你這個正規藝專出來的怎麼反而埋沒在公文裡面?以你的
程度,開個畫展一定可以轟動!至於人事宣傳方面,我可以全力幫你忙,你何不試試看,畫出六、七十幅畫來,就足夠開次畫展了。只要畫展成功,你就出頭了,你拿手的工筆人物,
現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遠凝視著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興奮起來,他俯向王孝城,猶豫的說:「可是,我已經太久沒有碰畫筆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那份天份絕不會使你下不了筆,你要是多參觀人家的畫展,你就會有勇氣了。明遠,你試試看、畫出幾十幅來,讓我幫你開個畫展,包你成功!」
  「只怕丟得太久了!」明遠說,臉上的興奮卻在逐漸加深。「而且,這麼久沒畫,恐怕已經沒有畫畫的情緒——」
  「情緒,」王孝城叫著說:「培養呀!」
  明遠沉默了。在沉默中,卻顯然對王孝城的話十分感興趣,因而情緒有些激動。夢竹也默默的沉思著。王孝城看了看表,這才驚覺的跳了起來:
  「哎呀,十一點多了,一談就談了這麼久,好了,告辭,告辭。改天再詳談。明遠,你好好的考慮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來了,明遠和夢竹也站起身來送客,他們向玄關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請明遠夫婦到他們家去玩。走到玄關,曉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著一本小冊子看得津津有
味,一看到他們出來,就慌忙跳起身來,把書藏在身後。夢竹眼尖,已經看到是一本什麼「劍氣珠光」,她無暇來責備曉白,只瞪了他一眼說:「曉白,去叫一輛三輪車來!」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說:「我們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
  「不不,」明遠說:「讓曉白去叫。」
  曉白跑出去叫車了,明遠想到曉白身上沒有錢,就溜進房裡去取錢,王孝城一看明遠走開了,就抓住這個空隙,對夢竹說:「夢竹,說實話,你們的生活情況如何?」
  夢竹勉強的笑笑說:「混日子而已,明遠那份脾氣你是知道的,對上不賣帳,對下又不拉攏,混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小職員。」
  王孝城點點頭,望著夢竹,似乎想說什麼,又遲疑著。
  夢竹看著他說:「有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麼東西知不知道?」夢竹詫異的問。
  「有個人也在臺灣——」
  王孝城的話說了一半,明遠出來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夢竹狐疑的看著王孝城,「有個人也在臺灣——」誰?為什麼他要說得這樣神秘兮兮的?猛然問,她的心狂跳了起來,有
個人也在臺灣,難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頓時愣愣的發起呆來。車子來了,夢竹驚醒過來,和明遠把王孝城夫婦送上車子,站在門口,看著三輪車走遠,才慢慢的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還有一大堆的善後工作要做,裝紙門,把傢具搬回原位,鋪床,整理弄亂的原有秩序。夢竹忙碌的清理著,命令曉白和曉彤搬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來禁止自己思想。
可是,王孝城最後的那句話使她心情大亂。一面鋪著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來發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要去想吧,她寧可不想!當一切恢復了原狀,她就急急的叫兩個
孩子去睡覺。
  曉彤詫異的望著母親,不知道有什麼事讓母親如此不安?她正有許多話想和母親說,她要告訴她今晚的經過,告訴她那個顧家的舞會,和那個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開口喊了一
聲:「媽媽!」夢竹就不耐的對她揮揮手說:
  「去吧,這麼晚了,快些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曉彤滿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裡,奇怪母親何以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沒有時間去想母親的事了。
  夢竹看到孩子們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在梳妝檯前坐下來。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個人也有臺灣!」會是誰?她拿著髮刷,有心沒心的
刷著頭髮。這世界會這麼小嗎?不,一定不會,王孝城不知道說的是誰?決不是——她摔摔頭,似乎想摔走一個可怕的陰影。明遠走到她身後來了,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
吃了一驚,髮刷從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遠俯身拾起髮刷,從鏡子裡凝視她,懷疑的問:
  「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夢竹有點口吃的說,她覺得明遠已經洞燭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測明遠或者已經聽到了王孝城最後那句話,這樣一想,她的臉色就變白了。
  而明遠站在她身後,握著那髮刷,也悶不開腔。從鏡子裡,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兩人都默然不語,夢竹瞭解明遠的個性,她知道在他心中
的一個角落裡,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連一件衣服尚且會引起他的不快,何況是——
  「夢竹!」
  明遠一開口,夢竹就又吃驚的一跳,明遠瞪著她問:
  「你怎麼了?」
  「哦,沒,沒什麼。你要說什麼話?」夢竹醒覺的問。
  「對於王孝城的話,你有什麼意見?」明遠問。
  王孝城的話?夢竹腦中紛亂成一團,到底,他是聽到那句話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說的人是誰了。她瞠目結舌的望著明遠在鏡子裡的臉,對於明遠那份沉著的臉色,突然冒出
一股怒火。總是這樣,有什麼話他從不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而要做出那股陰陽怪氣的臉色給她看,他是在折磨她,還是在窺探她?他希望知道什麼?他想要她告訴他什麼?突來的不滿
使她勇敢的揚揚頭,用一種近乎生氣的聲音,冷冰冰的說:「我沒有什麼意見!」
  「怎麼,」明遠的眼睛掠過一抹困惑。「你不贊成我重拾畫筆嗎?」
  「哦,哦,」夢竹如夢初覺,突然明白過來,才知道明遠指的是畫畫的事,不禁感到一陣像解放似的輕鬆。在輕鬆之後,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些微微狼狽,和類似歉疚的情緒。
為了彌補自己胡思亂想所造成的錯誤,她給了明遠一個嫣然的微笑,用幾乎是高興的口吻說:「當然,我完全贊成,他的話很對,你不該放棄你的本行。」
  明遠詫異的看著夢竹,他不瞭解她為什麼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態看起來那麼奇怪。「你今天晚上怎麼了?」他問。
  「沒有怎麼呀!」夢竹微笑著說:「只是有點累,而且,見著了多年沒見的朋友,總有點興奮。」
  這倒是真的,明遠釋然了。他拿起髮刷,下意識的在夢竹頭髮上刷了一下。這舉動使夢竹心底掠過一陣痙攣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夠被人保
護,被人憐惜,帶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她說:
  「明遠,從今天起,做一切你所愛做的事吧,那怕辭了職去畫畫。我已經拖累你得夠了。」
  明遠愣了愣,他低頭注視著夢竹說:
  「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從沒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實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們不那麼早結婚——」
  「可是,是我要求你結婚的,是不?」明遠打斷了她的話:「你怎麼會講起這些?」
  「因為我對你抱歉,假如你不結婚,你現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來你的畫就比他畫得好,可惜你放棄了,否則,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為——」
  「夢竹!」明遠低低的喊,撫摩著她的頭髮:「你今天是太累了,太興奮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後悔娶了我——」夢竹繼續說,在自己的思潮中掙扎。
  「夢竹!你真的是怎麼回事?」
  夢竹猛的縮了口,鏡子裡的她有種奇異的激動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頰,惘然的笑了笑,說: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時間,曉彤正獨自呆坐在她的房內,面對著書桌上的檯燈,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思著。父母談話的聲浪隔著一扇紙門,隱隱約約的飄了進來。可是,她並沒有去聽,她正
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銀白色的衣服,她懶得去脫,也懶得移動。
  今晚的舞會,使她自覺成為了一個大人,尤其,她已經和一個男人共舞過,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點臉紅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來,魏如峰的臉竟像飄在霧裡,
她怎麼也想不起他長的是個什麼樣子,甚至記不起他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只模糊的記得他有對似關懷一切,又似對一切都不關懷的眼睛,這感覺多麼抽象而不具體,她甚至記不得他
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他是漂亮還是醜陋!
  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見父母房裡的燈光滅了,才驚覺的坐正身子,從抽屜裡拿出日記本,打開鋼筆的筆套。但,面對著日記本的空白紙頁,她竟無法寫下一個字,這
一天的感覺是混亂的,是茫無頭緒的,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寫下一句話:
  「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個奇異的男孩子。」
  她的臉紅了紅,把邂逅兩個字塗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著,她又把整句都浬掉了,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胡亂的塗著:
  「但願今夜無夢,一覺睡到明朝,醒來重拾書本,把今宵諸事都拋掉!」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裡,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裡有一
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裡還透著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著背撲伏在床上,手腳亂動,彷佛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
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說:
  「別叫!」
  「你在做什麼?」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說。
  「什麼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說:「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說,接著又突然想起來說:「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
  「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著說,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裡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
!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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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25: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
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
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
  顧德中,外表活像隻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
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
  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
的地獄去,惡心得夠受!
  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
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
  和這三個寶氣遊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臺北午餐,吃完了午飯,
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
  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
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
  「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
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佛碰到了什麼,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
什麼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麼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撲
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
  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撲,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
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
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
,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
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
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
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麼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
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
——」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
  「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麼意思?」
  「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的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
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說:「誰知道!」
  「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臺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
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
  「哎喲,」霜霜叫:「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念書也好,假不愛念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
?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仿佛一個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
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呢?——」
  「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繫繫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
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
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
:「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
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的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檯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
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
,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
  「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回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
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
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
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點一支煙,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
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
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
的聲調說:「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說了一句:「我沒有看表。」
  「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
  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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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喫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
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
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念書準備考大
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
——」
  「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面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
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
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
  「那麼,」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
  「母親!」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
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
  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
  「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
  「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
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
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臺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
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蕩,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沖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
  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
了。
  「怎麼?姨丈?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
  「老爺發了脾氣。」
  「為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臺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不知道為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峰皺著眉。
  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
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
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
  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
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
有種意外的驚喜,仿佛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
  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麼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
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
  「早,楊小姐!」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
  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
  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
  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
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
  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
  魏如峰不安的坐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
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x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
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丈,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裡?」
  「現在被扣在第x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
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x分局趕去。
  到了第x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著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
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
保的事。
  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
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
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乾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
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
  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
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
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撲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
  可是,霜霜哭著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
,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的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丈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
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
  「她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
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峰欣賞的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
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
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嘆了口氣
,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丈,免得他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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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裡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的撲著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
那樣平穩的,沒有高低的,懶洋洋的在室內擴散開來。
  「為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內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為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著,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耳邊掠過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
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她又重疊著畫上去,一條加一條,她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陽光,那麼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
  她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色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粗大的紅色線條掩蓋了黑色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她似乎沉迷於這些亂
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亂的線條裡,逐漸浮起一張男性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著異樣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這張臉浮動在紙頁的上面
,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的望著她。她心裡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的、重重的畫下幾道,仿佛想把那浮動的人影也一齊畫掉。
  「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交女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
這個幹什麼?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會跳華爾滋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麼?她再狠狠的用鉛筆畫著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同時
,坐在她隔壁的顧德美不動聲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張小紙條到她面前來,她看上面寫的是:
  「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她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
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楊曉彤!」她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說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她朗聲說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顧德美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下了課,顧德美用鉛筆敲敲她的手背
,笑著說:
  「你呀,三魂少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麼鬼,給老師抓到才好呢!」
  曉彤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她的心緒又回到剛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顧德美家裡和他很熟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
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脫埃唐納荷!她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的寫上「脫埃唐納荷」幾個字。顧德美在她身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
聽進去。直到顧德美推著她喊了聲:
  「喂!你怎麼回事?」她才驚覺過來,不解的望著顧德美說:
  「你在說什麼?」
  「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麼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的問,老實說,她對她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
  顧德美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著嘴說:「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女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說笨不笨,一個女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為
何霜霜有什麼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說,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她鼓著圓圓的腮幫子,笑著說:「德美的同學,叫楊曉彤的倒挺合適
!」
  「呸!」曉彤脹紅了臉,死命的瞪了顧德美一眼,罵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怎麼,」顧德美天真的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
  「那麼,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說八道!」顧德美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說:
  「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美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說:「希望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峰又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
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麼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峰!」
  「魏如峰?」曉彤怔怔的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美吱吱喳喳的叫著,像隻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裡教你跳華爾滋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挺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
霜總說他長得像約翰蓋文!」
  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曉彤呆呆的瞪著筆記本,又下意識的在本子上亂畫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
  「喂喂,」顧德美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智迷離的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亂的情緒,揉成了一團,對著屋角的字紙簍拋去。然後收回眼光來,靜靜的望著顧德美說:「
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背著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美說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她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
  剛剛走了幾步,她就聽到身後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一輛司各脫嘎然的停在她身邊,攔住了她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著車把,望著她。
  「楊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蓋文、脫埃唐納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麼?他的目的何在?
  「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怎樣的口氣!仿佛是她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她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動人的力量,她也喜歡那薄薄的嘴。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股——磁力。
  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從紛亂的思想中回復過來,她發現魏如峰正默默的望著她。她閃動著睫毛,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仍然亂糟糟的。
  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見,就拍了拍身後的坐墊,說:「上來吧,楊小姐!」
  「噢!」她有些遲疑。
  這算什麼?邀請嗎?他想帶她到哪兒去?她不安的看看四週,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的注視著他們了。
  「別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誤會她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她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動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視。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她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脫離那些同
學的注視。
  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著說:「抱牢一點!」接著,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
  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緊貼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
男人,共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交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叫做「交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女朋友
」呀!
  她情緒紛亂到極點,直覺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感,因為學校裡向來不許學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摩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
那麼,明天訓導處一定會傳她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
慌意亂了。
  車子猛然煞住了,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著兩扇玻璃門,裡面垂著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著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
術字:「鈴蘭咖啡廳」。
  她錯愕的張望著,魏如峰已下了車,把她也拉下車來,說:「進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柔的光線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緊緊的壓迫著她。這是什麼地方?在她的道德觀念裡,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
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她居然穿著學校制服,背著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情實在太荒謬!
  但,她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感就掩蓋了罪惡感。
  壁上有玲瓏剔透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裡面栽著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綠蔭蔭的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的在水草和石縫中來往
穿梭。
  他們找了一個靠著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的伸頭去望著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術的圖案,唱機裡在播送著一張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
聲在室內輕緩的流動。整個廳內,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術氣息。
  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光,和正凝視著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個正著,魏如峰立即對她微微一笑:
  「還不錯,是嗎?」他輕輕的問:「我認為這是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
  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她心情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層朦朧的喜悅。
  「全臺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她微笑的思索著,那麼,他一定跑過全臺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的從睫毛下凝視他,她感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她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
由於是她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峰幫曉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幫她用小匙攪著。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她覺得魏如峰對她已不再是個陌生人,
而變成一個很親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峰才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裡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艷麗的紅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裡顧德美的話。她望著魏如峰,他也追求著霜霜嗎?這樣一想,她又臉紅了
,「也追求」這三個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
  「你在想什麼?」魏如峰的話打斷了她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她的手上面。這「大膽」的動作使她一跳,接著就有股電流般力量從她手上貫穿了全身。她驚
惶的抬起眼睛來,注視著魏如峰。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開了,他對她溫和的笑笑,親切而懇摯
的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你仿佛有點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著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聲調撼動著她,她感到心旌蕩漾而情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感應,是她生平沒有感到過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
說:「我向來很膽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她總把我看成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她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
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美家的舞會——」她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裡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仿佛也有點不對勁
,就不想再說下去了。
  可是,魏如峰正專心的傾聽著,問:「怎麼不說了?」
  她又搖搖頭,笑笑。「你不會感興趣。」她說。
  「可能我很感興趣。」但她已不再想說了。
  她看了看窗外,問:「你住在哪裡?」
  「中由北路×段×號。」他很快的說,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說:「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麼事呢?她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裡。
  他反問:「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說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的說:
  「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麼?」魏如峰望著她:「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囁嚅的說:「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
  「是嗎?那麼,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說:「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
  「那麼,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峰無奈的問:「寫信給你行嗎?」
  「也不好!」她又否決了。
  「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她說:「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蕩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允諾似的說。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
  「三點。」
  「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嘆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
  「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他調侃的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問,睫毛向上微翹,眼睛生動的盯著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哦,」他頗感興趣的望著她:「這裡面藏些什麼東西呢?」
  「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她笑著說:「不能說的,說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她
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著曉彤,試著去領略她的境界。
  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層夢似的光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毛,那薄薄的,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
,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可是,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
幾個女人周旋過,來往過。說實話,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夠味。可是,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
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魏如峰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眼睛裡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著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嘆息,時間,溜得多快!
  付了帳,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色正緩慢的在臺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
囂的音樂。
  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現在,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他喜歡曉彤的
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她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
  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著巷子說:
  「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
  「好,我答應。」魏如峰說:「星期六怎麼樣?」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她,說:「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
  「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的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裡了。
  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著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緩緩的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的跳動著,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而在心裡迅速的打著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她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
房間,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
  夢竹正坐在梳妝檯前面,面對著鏡子,臉上有著隱約的淚痕,眼睛遲滯的望著前方。室內是一片混亂,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顏料,像胭脂、藤黃
、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處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她驚呼了一聲:
  「媽媽!」
  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的轉過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問:
  「怎麼這麼晚回來?」
  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的說:「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
  曉彤走過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的問:「爸爸呢?」
  「出去了。」
  「到哪裡去了?」
  「我也不知道。」夢竹說,嘆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為了購買這些顏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再傾進
碟子裡,曉彤插嘴說:「媽媽,那些顏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著地下的顏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叫著說:
  「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著站起來,走到床邊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洩,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床前,不住的搖著母親,驚懼的叫著:
  「媽媽!不要!媽媽!不要!」
  她不大明白發生過了什麼,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的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使
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她哀求的說:「媽媽,不要哭,哦,媽媽!」她把頭撲在母親身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彤,」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成的女兒,幽幽的說:「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說:「媽媽,你在說什麼?」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麼,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
  曉彤點了點頭,注視著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著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她才只有
三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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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魏如峰仰臥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望著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著,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
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酸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臥,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小說,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著,扭曲著,每一
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致的,寧靜的微笑。他拋下了書,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床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表,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麼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
會去。
  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為簡直不像他魏如峰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
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著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麼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擲不
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釘子?
  這麼多年來,混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脫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
現在,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為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拋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為了什麼,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
的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著三點半「鈴蘭」之約!
  「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說,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裡去!」他解開襯衫鈕扣,預備換上乾淨的。
  但,才解了兩個鈕扣,他又廢然的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床上一扔,嘆了口氣,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說:「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
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著下巴,他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他從床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的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著種反常的興奮,他
三級並作兩級的衝下樓梯,竄進客廳裡。
  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抬起頭來,詫異的望望他。他有些為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
故示從容的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的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
  「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著聽筒,他沒好氣的說:「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
  「怎麼,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的說:「到底有什麼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麼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不等對方再說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
  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著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的扶著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關上房門,他又和衣
往床上一躺。
  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著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著呢,她算得了什麼?閉上眼睛,他試著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一聲門響,有人
推開了房門,來到床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頭望著他。
  「哈!」霜霜叫著說:「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裡!」
  「唔,」魏如峰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裡。」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麼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的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峰問,望著霜霜。
  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變。穿著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竟有股溫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說:「很有進步。」
  「別那麼老氣橫秋的!」霜霜說。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來,研究的審視著他說:「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
  「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麼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為什麼?」
  「沒有呀!」
  「和誰生氣了嗎?」
  「沒有呀!」
  「有心事嗎?」
  「沒有呀!」
  「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著他說:「那麼,為什麼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說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為了公司裡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說,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說
你對商業有天才。」
  「商業!」魏如峰感慨的說:「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為什麼?公司裡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峰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
  「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的寫著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峰的,雜亂無章的寫著些詩詞中片段的
句子,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希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著眉毛說:
  「表哥,這是一張什麼玩意?你那裡跑出來這麼多閑愁呀?」
  魏如峰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說:「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著魏如峰說:「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說,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峰說:「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
  「怎麼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的說:「像你!」
  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聽電話,魏如峰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聽筒,微蹙著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
接聽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的喊:
  「喂!什麼事?」
  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的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才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的問:
  「是——是——魏——如峰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皺起了眉,驚異的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說三點半嗎?」
  「什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的喊:「你是——」
  「楊曉彤。」
  「喂喂,」他嚷著說:「你在哪兒?」
  「鈴蘭。」
  魏如峰屏住了氣,握著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電話,一面玩著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峰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的開了口:
  「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壁報,後來又考月考——」
  「喂!你聽著!」魏如峰已恢復了精神,他對著聽筒大叫著說:「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裡還有錢,就放心的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
  「姨丈,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如峰掙脫了霜霜的拉扯,笑著說:
  「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說著,他揚著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再見!好妹妹,別為我的閑愁擔心了,現在什麼都好了。你要我晚
上給你帶什麼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的衝出房去,奔下臺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著走遠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著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著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
,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麼事了,剛剛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的望著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你看表哥是怎麼回事?大概是神經
失常了,什麼事值得他那麼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著霜霜出神。他在想著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著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
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麼?」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
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
  「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麼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嘆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裡怪氣的紙條,什麼這個愁,那個愁的——」
  「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麼?」
  「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
  「戀愛?」霜霜瞪著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
  「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著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著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
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著小幾,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麼?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
?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著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瞭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
遇到一些打擊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著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麼多,他算得了什麼?而且
——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說:「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麼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瞭嗎?她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期望著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
人的心?面對著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嘆了口氣,他無奈的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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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26:37 |只看該作者

  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暴跳著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些做什麼?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
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喊著喊著,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
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床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
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著枕頭,捶打床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
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著說: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邊,無可奈何的望著痛哭的霜霜,然後,他嘆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
喃喃的自語的說:「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著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
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嘆息著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
什麼: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著說:
  「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儘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丈,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
霜霜,他顧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回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著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說。
  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著口哨。曉彤,多麼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
  她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
  「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
  「霜霜?」他一愣,盯著她問:「你聽到些什麼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麼,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
,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著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
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
  「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
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麼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著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
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
  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著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瞭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著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
  他沉默了,他們對望著,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說:「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
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
  「你讓我發掘嗎?」
  「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
  「是什麼?」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著的心臟上。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著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著,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著,呼吸短而急促,
溫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
嚴而聖潔的光圈裡。
  懷著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
  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著何慕天,等著他開口。
  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說:
  「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
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
  「好,我儘量注意。」魏如峰說。
  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過握著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
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著說: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
  「怎麼?」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
  「二十七。」
  「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
  「姨丈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
  「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的盯住魏如峰問。
  魏如峰點點頭,笑著說:「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丈,你一定瞭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
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
  魏如峰一怔,接著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姨丈,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著,深思的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
  「什麼?」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
如你沒有什麼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
  「姨丈,」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丈,我並不想負責泰安。」
  「為什麼?」
  「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
婚,那時候——」
  「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
  魏如峰苦笑了。「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著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
  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著煙霧。他站了起來,盯著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說:「你開玩笑嗎?姨丈?」
  「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裡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
  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

  半天後,才顫抖著嘴唇,冷冰冰的說:
  「姨丈,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
不識好歹吧!」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
  「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著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洩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
緣!他嘆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的說:
  「好,你去吧!」
  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著他,慢吞吞的問:
  「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淒苦的一笑。「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裡來玩。」他說,望著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的狂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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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 16:2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明遠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裡找不到一絲才氣
,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
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
  「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術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
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
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
  「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麼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
  「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遠咆哮著:「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楣!——」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
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著,沉痛的望著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說:「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
?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
要我怎麼樣呢?」
  「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麼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麼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
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
  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洩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說: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說:「你下了課,怎麼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說。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
  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說: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說什麼,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們
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裡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
  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裡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繫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麼能讓
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裡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說。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裡,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湧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隻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
潮水之中。
  曉彤遠遠的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
  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
  「在那裡吃的?」
  「學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於說了謊話而不安。
  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臺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臺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
  有時,她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裡,顯得那麼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她
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
  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裡,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一股
調皮的神情,說:「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麼?」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的說:
  「沒,沒有什麼呀!」
  「曉彤,」夢竹嘆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的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
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
  「噢!」曉彤悵悵的應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
  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
時,而覺得歡欣鼓舞。
  坐在教室裡,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摩托車,倚在路口
轉彎處的電線杆下的神情!背著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麼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雲是霧,整個身子都那麼輕飄飄的。心裡面懷著的
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蕩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竄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
,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
  「曉彤,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夢竹詫異的望著冥想中的曉彤。
  「哦,沒——沒有怎麼。」曉彤一驚,回復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麼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著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
——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放著青春的氣息。
  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麼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及愛惜的本能,使她
又叮嚀了幾句:「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摸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
  「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嘆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嚕囌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的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
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媽,王伯伯來了!」
  王孝城提著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裡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的說:「孝城,你怎麼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
說過——」
  「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麼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麼似的,時間
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裡的東西,拿到後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
  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藤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
  「明遠最近怎麼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的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
  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的看著夢竹,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把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的開了口: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的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
遠的個性是——」
  「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說:「你有點過份對明遠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術,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像
都是我牽累了他。」
  「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初——」
  「噓!」夢竹警告的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衝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的望著夢竹發呆。
  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臺灣,是——誰?」
  「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的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
嘉義,在做生意。」
  「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脫感和輕鬆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
嗎?在做什麼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託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臺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麼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
  「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
  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托著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麼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的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麼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
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的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
  夢竹並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心的問:「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麼鬼?每天都弄得那麼晚回家?」
  曉彤定了定心,說:「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的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麼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說著,她憤憤的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
  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的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
  「如峰: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停留,我——」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
,準是曉白!她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明遠!你怎麼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襯衫扣子散著,滿頭亂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
牆,跌跌沖沖的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的看著夢竹,又轉頭看著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著,就傻傻的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
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麼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的說:「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著夢竹,不停的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摔摔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的說:
  「別多說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
  「明遠,你怎麼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
  明遠倒進椅子裡,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
  「那麼美,那麼沉靜,那麼溫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麼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楣!』哈哈,小妖精
,現在已經變成老妖精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明遠一轉頭發現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著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的說:「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
,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著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受苦——」
  「明遠!」夢竹喊:「你說些什麼?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呃,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呃。
  「你為什麼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但明遠抓著她不放。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打著酒呃說:「是那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
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著明遠,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
裡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的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動。無可奈何的,夢竹嘆了口長氣,從床上
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麼,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
  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裡。夢竹望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
  「天哪!這是什麼生活?什麼日子?」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裡,她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裡,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檯燈,她怔忡的發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麼話?不知道過了多
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她側耳傾聽,於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
  「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入,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
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纍纍。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說:
  「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麼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問。
  「和人打了一架。」
  「為什麼?」
  「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麼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的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為兄弟,我是老三。」
  「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麼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麼棒,怎麼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麼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的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怎麼辦呢?給媽媽看到怎麼說呢?一定要罵死——這樣吧,脫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的補好,洗乾淨晾起來
,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麼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她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
  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說:
  「記住,一進房間就蒙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
的。」
  曉白一個勁的點頭,又問:「爸爸怎麼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裡的燈,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
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說:「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麼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
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毛,望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自語的說:「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床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
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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