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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廖士頡] 偵緝營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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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0 12:22:31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7-5-12 22:34 編輯

【小說書名】:偵緝營

【小說作者】:廖士頡

【內容簡介】:絕世美女封雪娘被中原武林大豪、
                    開封首富大俠霍紫竹迎娶入門後,
                    幾乎每晚都被同一個惡夢驚醒。
                    霍紫竹心疼愛妻日益憔悴,
                    派遣手下第一大將成大限護送愛妻
                    求助於當代數一數二的解夢高手周洛佛。

                    這一趟看似單純的行程,
                    竟如一團幽暗的烏雲,
                    向「偵緝營」裡的權力角力
                    和波濤洶湧的糾葛蔓延而去,
                    終至一發不可收拾!
                    舉世尊崇的武學大宗師許九爺,
                    為何無法以其最高絕學
                    紅葉奪命第九重擊敗周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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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0 12:28:12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3-4-20 12:54 編輯

卷一   紅葉賦


漢:「詔獄」、「大誰何」。

唐:「麗竟門」、「不良人」。

宋:「詔獄」、「內軍巡院」。

明:「檢校」、「錦衣衛」。

偵緝營;不見於史傳,隸屬朝廷大內的神祕機關。

故老相傳,誰能掌控偵緝營,誰就能掌控天下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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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0 12:48:53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6-3-19 14:41 編輯

第一章 (一)

     父女二人,住在一座人煙罕至的山裡。父親平日沒事,就喜歡挖地道,一天總有五、六個時辰,要待在地道裡頭。一晚,父親又去挖地道,女兒好奇,偷偷跟去,在地道的入口處張望。遠遠來了一個捕頭,走到近處的一株小樹旁,打量半天,忽拔起小樹,鑽進樹坑裡。不一會兒林間一塊平地上長出一個土堆,父親從翻滾的土石之中冒了出來,捕頭跟著竄出,兩人大打出手,捕頭使鐵鍊,父親用一條長長的細繩。女兒生怕被發覺,拼命躲藏,可是父親與捕頭卻愈打愈靠近,她一直躲,林木愈來愈稀少,眼看便遮不住身子,勢必要給父親與捕頭發覺,她想逃開,然而捕頭似已發現她,父親猛地以細繩套住捕頭頸項,雙手一絞,捕頭的頭顱登時飛起,鮮血激飛,一個無頭的身軀向她撲來……


     夢魘!
     
     少女尖叫一聲,驚醒過來。
     
     窗外冷月融融,寒星在天,少女緊緊擁著,被褥裡嬌柔的身軀禁不住劇烈的顫抖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可怕的夢魘便不時地侵擾著她,觸犯著她,在黑暗的深處,無法抗拒,猶如鬼魅。


     圓夢還經占夢士
  
     解鈴仍須繫鈴人


     斧柯山,黃粱亭,洛佛司夢巡幽府。


     自周朝設占夢之官,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千餘年來,祈夢讖夢各派,所傳不一,然能得周朝占夢術之真傳者,惟有斧柯山,黃粱亭,人稱洛佛居士周先生的周洛佛而已。
  
     這也是中原武林大豪,開封首富,大俠霍紫竹何以要派遣手下護送愛妻封雪娘到洛陽的緣故。

     大俠霍紫竹於十年前,崛起江湖,仗著一條七尺鋼鞭,七七四十九招紅葉奪命手,打遍北六省無敵手,創下一片偌大的家業,成了中原武林道上最顯赫的人物。他富貴榮華,權勢名利,都已集於一身,可惜一直獨身未娶,年逾四十,仍無子嗣。幾年來,多少名門淑媛,大家閨秀,青樓豔妓,江湖俠女,莫不想攀上這門親事,但霍紫竹從未動心,他身邊有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卻從不肯娶任何一人進門。直到半年前,霍紫竹到京師去了一趟,帶著一個令人為之驚豔的女子回返,三個月後,更大張其事的迎娶她進門,一時教開封城裡不知多少女子妒恨攻心,咬碎銀牙,咒罵這不要臉的狐狸精。誰知霍夫人封雪娘才踏進霍家大門不久,便開始做起怪夢,近一個多月來,更是幾乎每一個夜裡,都被同樣一個惡夢驚醒。鄂豫一帶,只要對於山醫命相卜五術稍有涉獵之士,堪堪都已被霍紫竹請到開封霍府,各家各派之說:圖讖、五行、星命、堪輿、魘法、蘸符;各種見解緣由:客星犯主、妖人作祟、水土不服、八字不合、降頭下咒、中蠱撞邪、前世因果、宿孽未解;但凡那些茅山道士、和尚喇嘛、算命先生、風水師傅、醫館大夫、賣藥郎中想得到、說得出、做得了的法子,霍紫竹都已試過,但這惡夢,依然如鬼似魅的纏著他的愛妻。眼看群醫束手,高人無策,愛妻雪娘日益憔悴,霍紫竹終於點頭,讓雪娘到洛陽,去見那架子最大、脾氣最壞、要錢最兇、性情也最古怪的洛佛居士周先生。

     按說斧柯山在廣東端州高要縣,黃粱亭在河北邯鄲北方十里處。周洛佛是洛陽人士,平生從未到過這兩個地方,他在自己名號前,加上斧柯黃粱,其實不過是要顯得他高人一等而已。
  
     春暖花開,汴京郊外景色怡人,極目望去,遼闊的平野直到天盡處。霍府的僕婦管家丫環家丁,簇擁著霍夫人的座車,走在黃河南岸的大道上,霍紫竹的得力助手成大限,騎著一匹高頭長身的棗色健馬在前開道。

     這成大限是個四十來歲的樸實漢子,也是中州武林道上,響噹噹的角色,刀法高強,內力精湛,是霍紫竹手下第一號人物。此番洛陽之行,霍紫竹有些生意上的事情分不開身,便要成大限代他走一遭。

     車隊一路西行,申牌時分,來到中牟縣附近,遠遠見到前方十來個人聚在一起,行到近處,卻見大道旁一座涼亭當中,兩人端坐在一張石桌前下棋,一人在旁觀看,亭外站著八、九個頭戴紅纓帽,身穿青皂衣的公差。成大限止住車隊,跳下馬來,兩名三十歲左右年紀的漢子策馬來到成大限身邊,也一起下馬。這兩名漢子一個是成大限的師弟韓清,一個是霍紫竹的遠房堂兄弟霍廉。韓清中等身材,一臉正氣;霍廉身量高大,相貌端正。成大限低聲問道:「怎麼回事!這幫人是什麼來頭?」霍廉皺眉道:「有幾個捕快見過面,都是在中牟縣衙門裡當差的。下棋和看棋的那三個點子看不出來。」成大限道:「這個月咱們在六扇門裡的朋友都打點過了麼?」霍廉道:「都照規矩送上去了。」成大限道:「這就奇了,難道是外地來的。」

     那奕棋的二人,坐上首的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坐下首的是個態度謙恭的年青人。那老者手搖摺扇,取一黑子用力拍打在棋盤上,道:「我這局有個名堂,叫三連星。不是我柳某人胡吹大氣,普天之下下棋的人雖多,但懂得其中奧妙的,怕也沒幾個。」只見他輕搖摺扇,一付悠然自得之狀,又道:「曾經有個東瀛扶桑的棋士說過:假若圍棋有神仙,神仙讓他先下二子,那他敢以全付身家與神仙賭賽;若是神仙讓他三子,他要是輸了,就當場切腹……哈哈,扶桑人真是奇怪,常常想不開便要切腹,偏偏切腹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要知真正的切腹,是在肚子上開出一個十字口子,可是自扶桑人有切腹以來,從來也沒有人真能在肚子上切出十字,最厲害的一個武士,橫切一刀是切足了,但縱切一刀切到一半還是切不下去;痛都痛死了,那裡還切得下去,所以照我說扶桑人的腦子只怕有點問題,明明做不到的事還要硬來,真教人不知要搖頭嘆氣好,還是佩服他好。」那年青人微微一笑,成大限微微一懍,只覺那年青人笑起來貌似豺狼,與他謙恭的模樣有些格格不入。但聽他道:「柳大人所言甚是。」

     那柳姓老者收起摺扇,續道:「那扶桑棋士,你道他為何如此狂妄自大,敢與神仙賭棋?便是因他最擅長的門道,便是三連星。這傢伙也不知打那兒學了咱們中土的三連星,贏了幾個高手,便不可一世起來,吹噓什麼要和神仙賭棋,呵呵。今天教你一個乖,算是便宜你了,以後你和扶桑人打交道,人家找你下棋,你可別給我丟臉。」那年青人沉思了半晌,將手中白子一丟,道:「大人棋藝高明,屬下輸了。」

     那柳姓老者得意非凡,顧盼自得,斜睨一眼,道:「什麼人來了?」那看棋的漢子道:「咱們等的人到了。」這漢子身形慓悍,看起來身手十分矯健俐落。柳姓老者點點頭,道:「教他們過來!」那慓悍漢子道:「是。」走出涼亭,指著成大限三人,道:「喂,你們三個傢伙,像根竹竿似地晾在那兒幹什麼!還不過來拜見偵緝營柳大人。」

     偵緝營!聽得這三字入耳,成大限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堆起笑臉,拱手上前道:「原來是柳大人,草民成大限,這是草民的師弟韓清,那是開封府霍家的總管霍廉。韓師弟、霍總管,過來拜見柳大人。」韓清、霍廉連忙過來,見禮過後,成大限手放在背後招了招,霍廉遞上一包錦囊,成大限側身隔開中牟縣捕快的視線,將錦囊放在那慓悍漢子手裡,低聲道:「三位大人遠道而來,草民有失遠迎;些許禮數,不成敬意。不敢請教大人官名?」那慓悍漢子掂了掂錦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姓呂,偵緝營統領呂金殿。」朝那下棋的年青人一比,道:「他是賀兆廷賀統領。」成大限道:「是,是,呂大人,賀大人,草民護送主婦進城,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冒犯了各位大人,還請大人指點一二。」呂金殿道:「指點一二;你都是老江湖了,還用得著我指點一二麼!我還要你們霍夫人指點一二呢!」

     那賀兆廷忽輕咳一聲,道:「呂統領。」使了個眼色,呂金殿點一點頭道:「我曉得。」回頭又向成大限道:「霍紫竹呢!霍紫竹要是再躲起來讓我們找不著,我們只好請他老婆回去問口供了。」

     成大限心裡一震,又把手放在背後招了招,霍廉忙掏出錦囊遞上,成大限把錦囊塞給呂金殿,道:「呂大人,霍大爺一向奉公守法,安份守己,從不敢做出違法犯紀的事。可是樹大招風,同行相忌,有人看霍大爺不順眼,誣告陷害,也是有的,還望呂大人明察秋毫。」

     呂金殿道:「怎麼,你在教我怎樣查案子麼!」

     成大限忙道:「是,是,草民不敢……」韓清見呂金殿氣焰囂張的模樣,不禁心中有氣,緊繃著臉,不滿之色溢於言表,賀兆廷看了韓清一眼,忽道:「怎麼,這位韓朋友好像不大高興!」

     韓清忍住氣,道:「草民不敢。」賀兆廷冷冷道:「有什麼不滿的,就說出來,柳大人在此可以為你作主。」那柳大人仰著臉,道:「什麼不滿!那個不滿的,膽子不小,難道不知道這是偵緝營在辦案麼!」

     韓清忍不住應了一句:「請教大人是在辦什麼案?」

     那柳大人跳了起來,怒沖沖的踏出亭外,罵道:「偵緝營辦什麼案,用得著跟你這狗賊說麼!」一巴掌便往韓清臉上刮去。賀兆廷、呂金殿還來不及攔阻,卻見韓清已一手刁住那柳大人的手,順勢一扭,柳大人哇哇大叫聲中,身子被扭轉過來,手腕被韓清反刁背後。

     原來這柳大人名叫柳凌雲,此人其實是個草包。他之所以能在偵緝營裡位居高位,除了柳氏一族在偵緝營有極大勢力外,另外就是他一向忠心聽話,上司交辦下來的事情從來不敢違誤。他手底下有的是高手,再棘手的案子也有人替他辦得妥妥當當,只要不出什麼紕漏,自能安安穩穩的做他的官。但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定是礙手礙腳,把事情搞砸。他老喜歡說人阻差辦公,其實他手底下的人都知道,要論阻差辦公,無人能出此君之右。

     韓清懾於偵緝營威名,見柳凌雲突然向自己出手,豈敢不出全力,他這反手一刁,其實暗藏三式變招,準擬無論是退是避,都不能教柳凌雲的手沾上自己的臉頰。那知柳凌雲裝模作樣,武功卻如此膿包,給他一刁就著。他原不預期能抓著柳凌雲的手腕,這下制住柳凌雲,一時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賀兆廷、呂金殿見柳凌雲出手,便知這下要糟,果然攔阻不及,轉眼之間柳凌雲已被制住。

     韓清怔了一下,連忙鬆手退開。柳凌雲轉了半圈,腳步踉蹌,賀兆廷趕緊上前將他扶住。柳凌雲掙的滿臉通紅,指著韓清道:「你,你這狗賊,竟敢阻差辦公!」那幫中牟縣的捕快忍住笑,其中一個中年捕頭上來打圓場,道:「韓兄,對不住得緊,你阻差辦公,這罪名可不小,咱們公事公辦,你要是識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到衙門一趟。」他一邊說話,一邊眨了眨眼,成大限扼腕長嘆,道:「都是我管教無方,教這逆賊做出這等有辱師門的事來,魯爺,你儘管將韓清綁去,我就當沒這個師弟。」韓清垂頭喪氣,那中年捕頭魯平取出鐵鍊將韓清銬上。回頭見柳凌雲氣呼呼的要過來毆打韓清,忙上前勸阻,道:「柳大人,你千金之軀,犯不著跟這等無知百姓計較,這渾人就交給我們來整治。你的手受傷了,我找人帶你去看大夫。」柳凌雲一看自己的右手腕又紅又腫,大驚失色,道:「這……這還得了,來人啊!快去給我找大夫。」忽覺兩腿發軟,頭昏眼花,當下一陣忙亂,眾人掏出跌打傷藥,七嘴八舌議論傷勢,最後一致推崇城西萬金堂的錢師傅治傷的手段最是了得,於是推二名捕快引柳凌雲三人前去,霍廉拿出幾張銀票塞給那二名捕快,不住囑咐,一定要教萬金堂錢師傅用最好的藥。

     魯平見柳凌雲三人去了,取出鑰匙解開銬住韓清的鐵鍊。成大限連連稱謝,少不得送上一份重禮。霍紫竹在中州發跡,經營十年,結交官府一向出手豪闊,河南境內各州縣的公差衙役都樂意賣個面子。成大限問道:「魯爺,偵緝營這三位大人似乎是衝著我們來的?」魯平笑道:「這三位大人,一到衙門裡就亮招牌打官腔,官架子十足,我們知縣大人以為是來查他的,嚇得面無人色,差點當場下跪,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只是要借調一隊人馬。我們幾人奉命隨他們三人到此,才知道這三位大人原來是在等你們。我瞧多半是來打秋風的。」成大限苦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倘若偵緝營真是來打秋風的,倒還好辦。」魯平沉思道:「嗯!偵緝營行事一向神秘的很,官場上誰不忌憚三分。等閒小案,請也請不到偵緝營。」成大限思索三人的對話,道:「那位柳大人提到東瀛扶桑的棋士,不知是否別有用意?」魯平笑了起來,道:「那位柳大人的棋藝,我看與他的武功一般稀鬆平常。他講的棋理,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那盤棋,人家是故意讓他贏的,他自己竟然不知。要是他屬下欺瞞他什麼,他也這般懵懂不知的話,那就慘了。」抬頭看看天色,又道:「成兄不是要進城麼,咱們路上琢磨琢磨!」成大限道:「有勞魯爺費心了,請!」
  
     眾人行出里許,眼見中牟縣城在望,成大限問明柳凌雲官職,心裡斟酌,牽著座騎,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魯平的需索無度。什麼縣衙的官舍也該整修了,是不是該找幾個仕紳出來捐款重建;知縣大人的三姨太喜歡用京城寶芳齋的刨花油,可惜外地買不到。幾隻綠頭大蒼蠅,不知打那兒飛來,發出令人厭惡的細微聲響,盤旋不去,成大限的座騎突地掀了掀蹄,嘶叫兩聲,昂起頭來不肯再走。車隊裡其它馬匹也不安起來,跟著掀蹄嘶鳴不已。成大限發覺有異,打個手勢,要車隊停下,伸手揮了揮,趕開蒼蠅,一隻沒頭沒腦的蒼蠅好死不死撞進他正要收攏的手心,成大限急忙攤開手,只見蒼蠅醜惡的軀體裡,鑽出些許黏膩噁心的白色異物,成大限只瞧了一眼,便嫌惡的不知手要往那裡擺,抬眼見岔路口一株小樹,匆匆上前,往樹幹上抹去,猛然一股惡臭衝鼻欲噁,成大限掩鼻皺眉,轉頸瞧去,那知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只差點沒把三天前吃下去的臘肉都給嘔了出來。
  
     但見一堆苧麻叢裡,一個披頭散髮,不知是男是女的人縮在那裡。那人穿著囚衣,手銬鐵鍊,依偎在一具已然發黑腫漲的赤裸女屍懷裡,四周都是大隻綠頭蒼蠅盤旋圍繞,那囚徒渾若不覺,吮著自己的拇指,咿咿呀呀,自得其樂。
  
     成大限闖蕩江湖二十年,身經百戰,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兇徒沒看過,了結在他手上的人命,沒有上百,也有好幾十,不管死人活人,他從來也沒怕過,但這一瞬間,他心裡彷彿有一個潛藏已久的深深恐懼被勾引出來,青天白日下,成大限忽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更小更小的時候,或是更早更早以前,黑暗、陰森、深邃的惡夜,漫無止境、無窮無盡的包圍過來。
  
     成大限悚然一震,退開兩步,或許這一個月來,霍夫人封雪娘的夢魘,使得霍府充滿詭異的氣氛,感染了府裡上下每一個人,成大限屏住氣息,鎮定心神,手握刀柄,喝問道:「呔!你是何處逃犯,何故在此?這女子與你有何怨仇,你因何將她殺害!」

  韓清、霍廉、魯平走上前來,只看了一眼,都不禁臉上變色。四人對看一眼,點一點頭,慢慢移動腳步拉開距離,各自站定方位,圍住那囚徒。

     那囚徒含著手指,嘻嘻笑了笑,從嘴裡拔出手指,插入女屍下體,在裡頭攪和了半天,抽出手指,又將手指含進嘴裡吸吮,臉頰蠕動,嘖嘖作響。韓清忍不住拔出刀來,作勢就要上前。

     成大限手臂橫擺,道:「你退下,這人我來對付。」韓清悻悻然瞪著那囚徒,道:「是!」成大限沉住氣,開口道:「你這妖人,究竟是那一條線上的?放著中州霍府的牌頭在此,可由不得你搞鬼!」

     那囚徒又是嘻的一笑,道:「妖人,嘻,妖人!」伸手推那具女屍,道:「嘻,我是妖人,嘻,嘻,嘻嘻!」

     成大限目光一瞥,見到女屍胯下一團事物,全身神經陡地緊繃起來,一股涼氣從背脊直竄上來,再也按捺不住,暴喝:「你,你奶奶個熊!你採紫河車!」

     「採紫河車!」這一聲暴喝宛若晴天霹靂,平地一震,倏然傳呼出去,穿入不遠處車隊裡每一人的耳中。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包括成大限與那囚徒。成大限尤其顯得異樣,竟不知因何自己在吐出這句話後,心頭會有一種難以覺察的驚懾與悸動之意。

     那囚徒茫然看著成大限,有些手足無措,似是不知如何是好,看了許久許久,眼睛逐漸翻白,死盯著成大限,臉上漸漸現出怒意,面容扭曲,突然狂嚎一聲,手掌一按地面,向成大限撲去。

     成大限刷地一聲拔出鋼刀,朝那囚徒當頭一刀砍去,那囚徒雙手上舉,以銬住兩手手腕的鐵鍊擋住這一刀,迴手一圈,捲住單刀,成大限卻不收刀,順勢一刀直戳那囚徒咽喉,那囚徒雙臂一轉,讓開咽喉要害,雙掌張開,翻掌向成大限臉面劈去。

     成大限單刀一豎,擋在面門之前,那囚徒若不收掌,成大限只要刀背一側,左右一削,便能將那囚徒雙掌削斷,那知那囚徒竟不退讓,雙掌仍是疾按過來,成大限正自詫異,暗想這人當真瘋了,竟敢徒手試我刀鋒,猛地瞧見那囚徒雙掌赤紅,掌心之中,血色更是殷紅凝結,狀似紅葉,成大限大吃一驚,單刀一撤,向後翻身,一個懶驢打滾翻出丈外,一骨碌跳將起來,道:「大紅葉手!你……你是何人?」

     韓清、霍廉搶上前,一人單刀橫胸,一人手按劍柄,隨時準備出手。那囚徒並未追襲,愣愣站定,目光停滯,呆了半晌,才道:「我是何人!我是何人?」突然狂號一聲,向前衝了過來,成大限喝道:「小心!」一掌推開韓清,自己卻避讓不及,肩頭被重重撞了一下,那囚徒腳步不停,沒命似地一個勁地向前逃跑,轉眼間已跑的不見蹤影。

     韓清一個踉蹌,隨即站定。成大限按著肩頭,怒罵:「賊瘋子!」韓清心下感動,道:「師兄,你受傷了?」成大限道:「不礙事。」他代韓清捱這一下,撞得其實不輕,但他師兄弟二人義氣深厚,彼此心照,卻也不須在口頭上多說些什麼。

     魯平追了幾十步,發現成大限等人都沒跟來,覺得十分危險,忙掉頭折返。只聽霍廉道:「大紅葉手!這囚徒難道與朝廷大內有什麼關聯?」

     成大限面色凝重,搖頭不語。魯平道:「這囚犯難道跟柳凌雲三人是一道的,早上經過這裡卻沒見到。」霍廉道:「他躲在草叢裡,沒有留心,這條大路雖說人來人往,也沒人會注意到他!」魯平走到女屍前蹲下,皺著眉頭道:「這女的死了怕有好幾天了!」霍廉道:「這囚犯守著這具女屍做什麼?」魯平沉吟道:「我曾聽一個老經驗的仵作說過,有些人不知是頭腦不清還是有什麼毛病,會去姦淫屍體,我瞧這囚徒多半便是如此。」霍廉道:「不錯,前人的筆記小說裡,是有過這類的記載。」

     正說話間,忽聽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找幾個人來,把她收殮了吧!」

     成大限、韓清、霍廉、魯平回過頭來,眼睛一亮,但見一個美貌麗人,立在小樹旁。這麗人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面容有如玉石雕刻而成一般,白皙秀美,氣質冰冷,正是霍夫人封雪娘。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封雪娘的臉龐,幾絲秀髮飛揚,一時彷彿將那具女屍散發出來的陣陣惡臭沖淡不少。封雪娘目光憂悒的望著遠方,自言自語輕聲說道:「原來是他。」魯平心想:「霍紫竹當真豔福不淺!」走上前拱手施禮,道:「這位想必是霍夫人!在下魯平,在中牟縣衙門裡當差。敢問夫人可是知曉那囚犯的來歷?」封雪娘目光轉向魯平,雙眸晶亮仿若一泓秋水,魯平心下打一個突,忽想:「這霍夫人只怕不簡單。」只聽封雪娘道:「我從沒見過這個囚犯,魯爺多心了。」魯平道:「哦!原來夫人沒見過此人……」心裡有些起疑,但封雪娘既不肯說,他也就不再多問。這等無頭公案,既無苦主,也無首告,嫌犯又已逃脫,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給知縣大人增添麻煩。

     霍廉、韓清從車隊裡取來一方白布,遮蓋住那具女屍,引香焚燒拜了拜,準備進城後再採辦棺木將她收殮。見到她跨下之物時,都是心中一驚。

     一行人進城後,在城裡最大的客棧安頓下來,霍廉拿出銀兩要客棧的夥計去買棺材運到城外,收殮那具女屍,瞥眼瞧見三個人大剌剌地向客棧走來,卻不是柳凌雲三人是誰。

     霍廉心裡暗自嘀咕,問了客棧掌櫃,才知柳凌雲三人打聽到霍府一行人夜宿這家客棧,於是也非要在此住上一晚不可,想來打算就近監視之故。這三人神秘兮兮的在外頭晃了一圈,又再出現,顯得十分高深莫測,霍廉想到柳凌雲的窩囊樣,暗暗好笑,吩咐身邊的管事進去通知韓清留在房裡,不要出來亮相,這才迎上前去。

     柳凌雲看也不看霍廉一眼,冷哼一聲,走進客棧。呂金殿仍是一付飛揚跋扈之狀,道:「霍紫竹排場不小!把客棧都包了。」霍夫人出門,沿途行程霍府早已派人先行打點妥當,那客棧既然接了霍府生意,臨時來了三位偵緝營的大人要投店,又怎麼敢拒絕,掌櫃的在一旁哈著腰,正不知如何是好,霍廉不想惹麻煩,道:「不敢,不敢,只因夫人有病在身,需要清靜休養,是以情商店主今晚不再接別的生意。三位大人要在此下榻,我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敢包下客棧。」向掌櫃的說道:「你趕緊挪三間上房讓給三位大人。」掌櫃的如釋重負,連連稱謝,呂金殿道:「算你識相。」

     這等官老爺的威風,霍廉早已司空見慣,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進去客棧後院向成大限說了,成大限道:「不打緊,找幾個人盯著他們,不要讓他們撞見韓清就行了。」霍廉道:「倘若他們要見夫人怎麼辦?」成大限道:「到時再見機行事。」

     一夜無事。成大限原本擔心柳凌雲等人會找上門來,但柳凌雲用過晚膳進入房間,便沒再出現。呂金殿、賀兆廷兩人虎視眈眈的來回梭巡,直到夜深才分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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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0 14:23:26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5-11-22 21:59 編輯

第一章 (二)

     次日上午,霍家上下打點妥當,準備出門上路。霍廉去結算房錢,忽然匆匆忙忙的從外面進來,道:「不好了,柳凌雲死了!」

     成大限吃了一驚,韓清跳了起來。成大限問道:「怎麼死的?」霍廉道:「還不清楚。」

     成大限道:「定是昨晚來了高手殺了他。好厲害,居然沒驚動一個人。」

     霍廉道:「聽捕快說,他是一個人死在房間裡,房門從裡頭閂住,窗戶也在裡面扣上,若他真的是遭人所殺,這兇手又是如何離開房間?」

     成大限道:「有這等事,他的屍體現在何處?」霍廉道:「在前院,魯平正在勘驗屍體。」成大限皺著眉頭沉吟道:「這時候咱們若要離開,只怕他們也不會讓我們走。你和韓清留在這裡,我去瞧瞧怎麼回事。」走出兩步,又回頭叮囑:「官府中人,有功必爭,有過必諉,全無道義可言,待會你們要是見情勢不對,就先保護夫人離開,有什麼事以後再做打算。」韓清道:「師兄何出此言?」成大限搖了搖手離開。

     來到前院,只見中牟縣捕頭魯平拿著一把黃油新傘罩定柳凌雲赤裸的屍身,迎著日照隔傘觀看。成大限知道這是勘查屍體有無內傷的法子,當即上前,道:「魯爺可瞧出什麼端倪?」

     魯平搖頭苦笑,道:「看不出來,他既不像受了內傷,全身上下也沒有半點傷口,又找不出中毒的跡象,我辦案二十幾年,還是頭一遭見到如此離奇的死法。」

     成大限道:「會不會給人從腦門打鐵釘進去,讓頭髮蓋住,是以找不到傷口。」

     魯平道:「從頭頂打鐵釘,我倒是聽說過,方才我特地撥開他腦門頭髮仔細尋找,但還是找不到傷口。」

     成大限道:「這就奇了,難道這位柳大人有什麼隱疾,是暴疾身亡的!」魯平道:「就算真的是暴疾身亡,也要查出病因,否則偵緝營的大人不明不白的死在本縣,上面怪罪下來,誰也承擔不起。」

     這時門前傳來吆喝之聲,四個轎夫抬著一頂官轎進來,幾名公差跟在轎旁。轎子停下後,一個白白胖胖的官老爺掀簾而出,氣急敗壞的道:「魯平,這……這位柳大人怎麼會死了,怎麼死的?是不是給人害的?兇手找到了沒有?有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麼死的?你怎麼會讓他死在本縣境內!」看了柳凌雲的屍首一眼,忽然面孔發白,搖搖晃晃道:「完了,完了,他真的死了。怎麼辦?怎麼辦?我完了,我完了,偵緝營要找上門來了。」

     魯平上前扶住那位官老爺,道:「大人請寬心,事情沒那麼糟。柳凌雲柳大人雖然死在本縣,但托大人的福,今日本縣正好來了一位大有本事的朋友,這位成大限成義士,他為人俠義,見多識廣,定能把死因給找出來,破了此案,給偵緝營一個交待。」他一句話輕輕巧巧就把成大限拖下水,教成大限難以推託,成大限一時作聲不得,肚子裡憋了一口氣。那官老爺乃是本縣知縣王和通,他兩眼發直的望著成大限,道:「真的麼?他這麼行!你不要哄我開心,偵緝營可不是好應付的!你沒有領教過偵緝營的手段,不知道他們的厲害,他們那批人,個個如狼似虎,精的跟鬼一樣,平日跟你稱兄道弟,喝酒猜拳,其實就是在套你的話,盤你的底,那天上頭要整你,他們就會找一個緣由,把你找去,然後一筆一筆跟你算,把你的陳年舊帳全抖出來,教你賴都賴不掉;他們從來不作興刑求逼供,可是你不要以為可以瞞過他們,他們就是有辦法讓你招出來;去年那個兩湖織染雜造局大使便是給偵緝營請去,才問一個上午他整個人就垮了,痛哭流涕,一五一十的把所有事情全盤托出,搞得從朝廷到地方一連串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官兒都給牽連下了詔獄……他們簡直不是人,那個官兒不多多少少撈點油水,可是他們就有法子查出來;就是有法子查出來……完了!完了!怎麼辦!完了,他們一定會把柳大人的死怪罪到我頭上!我完了,我完了!柳大人怎麼會死在我的轄內……我完了,我完了。」兩眼失神一步一步退回轎內,攤在轎子裡頭,喃喃自語,語無倫次,魯平忙上前放下轎簾,吩咐隨從送大人回縣衙。

     王和通去後,成大限臉露不豫之色。魯平陪著笑臉道:「成兄莫要怪我拉你淌這渾水,事關重大,柳大人死因沒找出來之前,這客棧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只怕誰都脫不了關係。」成大限冷哼一聲道:「魯大人莫非是把霍家上下一干人等都當成了嫌犯。」魯平打一個哈哈道:「成兄言重了。」

     成大限斜眼冷睇,見大門前後都給官差衙役守住,走廊通道上也都是官差,客棧的掌櫃賬房夥計個個神情惶恐,都給官兵看住,顯然魯平已調來大隊人馬將客棧包圍,只差還沒下令抓人而已。他在中州武林道上乃是大有身分地位的人,等閒之輩就是想見上他一面也難,想不到遇到官府就矮了一截,打恭作揖送禮行賄也就罷了,隨便一個縣城的捕頭便敢拿他當嫌疑犯辦,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但勢又發作不得!

     思前顧後,成大限終究還是忍下一口氣,道:「魯大人打算如何查起?」魯平道:「成兄肯相助一臂之力,柳大人的命案,想必很快就能破了。」成大限道:「要是破不了呢?」魯平又是哈哈一笑,道:「案子是一定破得了的,只看辦案的人是如何破的案!」

     成大限聽他話中有話,轉念一想,明白他的心思。總之,不管案子破得了破不了,如何破的案,他都要中州霍府和他一起扛下。成大限心下斟酌,問道:「魯大人打算如何破了此案?」魯平道:「咱們先到命案現場瞧瞧。」

     兩人來到客棧內院一間上等客房,但見房門虛掩,推門進去,正中是炕,壁上掛著字畫,兩側几桌上擺設盆花器皿。炕上矮桌一盤殘棋,兩盒棋子,魯平指著炕前一張翻倒的腳踏,道:「柳大人應該是正在房裡打譜,不知如何,便突然倒地身亡。最離奇的是,這裡完全沒有任何柳大人死前掙扎的跡象,柳大人好像是坐著坐著,身子一歪,就死了。」成大限游目四顧,道:「是誰第一個發現的?」魯平道:「是送早膳的夥計。他敲門沒有人應,推門門又從裡頭扣住,繞到房間後頭想打開窗戶瞧瞧,但窗戶也在裡頭關上,外面打不開,他覺得有些奇怪,跟掌櫃的說了,掌櫃的稟告賀兆廷、呂金殿兩位大人,兩位大人撞門而入,發現柳大人倒在地上,沒有心跳呼吸,已經斃命,於是立即要夥計報官,我等一聽出了命案便馬上趕了過來。」

     成大限道:「怎不見賀兆廷、呂金殿兩位大人?」魯平道:「聽掌櫃的說,夥計去報官後,兩位大人發現柳大人屍身兀自微溫,好似才死去不久,因此懷疑行兇之人還在附近,四下搜尋不果,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便自走了,臨走之前只交待掌櫃看著柳大人的屍體等官差來,也沒說上那裡去。」

     成大限道:「他兩人的頂頭上司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官差還沒到,他們竟然就這麼走了,偵緝營行事,當真教人難以捉摸。」魯平神色有些古怪,忽低聲道:「只怕他們知道這其中內情也說不定。」成大限微微一震,道:「魯大人的意思是……」魯平左右看了看,將成大限拉到房間角落,壓低聲音道:「柳大人就算有什麼怔忡之疾,突然發作,死前也會掙扎一下,老實說,除了八九十歲命數已盡的老人以外,我從未見過有人會像柳大人這般突然間就死了。」成大限道:「如果被極快極鋒利的刀一下插入心口,也會在一瞬間就死了。而且只要刀夠快,外表肌膚上也不會現出傷痕。」魯平道:「不錯,但江湖上有此身手的人屈指可數,必然是成名人物,這幾日本縣境內並沒有這樣的人物出現過。」成大限點點頭,魯平道:「我絕不信柳大人是暴疾死的,定是有人下手殺了他,下手之人手段如此高明,教人絲毫摸不著半點頭緒,賀、呂二人又走的古怪,實在讓我不能不懷疑這裡頭是不是牽涉到偵緝營的什麼機密情事。」成大限心裡一寒,沉聲道:「魯大人以為柳大人是被人滅口?」

     魯平道:「不一定是滅口,也有可能是立威,也可能是懲戒。」

     成大限道:「這房間的門窗都從裡頭關上,柳大人若是給人殺害,凶手是如何出入的?」

     魯平道:「這便是兇手高明之處。他如此佈置,教人猜不透柳大人死因,最後就只好以暴疾身亡結案。」成大限沉吟不語,魯平又道:「實不相瞞,那掌櫃和送早膳的夥計我早已反覆盤問過,以我辦案二十多年的經驗,這兩人絕計不可能在我面前隱瞞些什麼。這房間我也細細搜查過,並沒有什麼密道或複壁。我原設想兇手是從門窗或牆壁縫隙以毒針吹箭之類的暗器射死柳大人,但偏偏柳大人身上也找不出什麼毒針暗器的傷口。」

     成大限目光在房間裡掃了掃,停注在桌上一個空的青瓷碗上,碗裡殘留著些乾涸的藥渣,忽道:「或者兇手用不著進入房間,也不須使用暗器,可能昨晚柳大人喝的傷藥裡頭,已經被下毒。」

     魯平道:「不錯,我一見到這碗喝剩下的傷藥,就懷疑裡頭可能有毒,實不相瞞,我本人在這方面下過不少功夫,但要不是我學藝不精,就是藥裡無毒。」停頓片刻,又道:「而且,藥是昨晚喝的,怎會拖到今天早上才死?」

     成大限沉吟道:「這藥是誰煎的?」魯平道:「也是那送早膳的夥計,他照萬金堂錢師傅開的方子下去抓藥,煎好後端進房裡給柳大人,那時柳大人一個人在房間裡下棋,人好好的,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成大限道:「這錢師傅來歷如何?」

     魯平道:「錢師傅是土生土長的本縣人,醫術來自家學。」

     成大限道:「會不會柳凌雲有什麼隱疾,這隱疾又和某種藥物相剋,而偏生錢師傅開的方子裡又有這種藥物?」

     魯平嘿嘿一笑道:「要是最後死因一直找不出來,偵緝營又不肯善罷干休,就只好如此結案了。」

     成大限看了魯平一眼,道:「錢施傅因何要害柳凌雲大人?」

     魯平道:「可能是庸醫誤人;也可能是他本人還是他的親友曾經吃過偵緝營的虧,他趁機報復;再不然,就是受人指使。」

     成大限道:「受人指使?」

     魯平道:「錢師傅是否受人指使,或只是庸醫誤事,便得看偵緝營如何定奪了。總之,偵緝營想要什麼,我們便拿什麼給他就是了。」成大限道:「老實說,柳大人年紀也不小了,所謂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八十不留言,一個老頭在客棧投宿,突然暴疾身亡,那也是稀鬆平常的事,魯大人何苦如此大費周章!」魯平苦笑道:「倘若偵緝營這麼好說話,我們底下當差的,便不須那麼辛苦勞累了。」

     成大限沉默半晌,道:「賀兆廷、呂金殿因何無故離去,箇中緣由,魯大人是否推敲得出?」魯平道:「柳凌雲、賀兆廷、呂金殿這三位大人不會無緣無故前來本縣,柳大人的死,只怕與他們因何來本縣有關。」成大限又是一陣沉默,過一會,才道:「他們是為霍紫竹而來!」魯平面色凝重,道:「不錯!」成大限頹然道:「我與霍紫竹論交十年,但他的事情,我其實並不十分深知。」魯平道:「霍紫竹是否與柳大人的死有關,全屬臆測。但賀兆廷、呂金殿無故離去,確實大有蹊蹺。當時發現柳大人屍體的,就是客棧的掌櫃、夥計和賀兆廷、呂金殿這四人,不如我們再去問問掌櫃的,看有沒有什麼遺漏。」成大限點頭道:「不錯,須得再仔細盤問一次。」

     回到前院,魯平喚來一個年輕的捕快吩咐了幾句話,那年輕捕快點頭去了。兩人進客棧店堂,在樓上雅座坐下,客棧的掌櫃戰戰兢兢端茶上來,立在一旁。魯平道:「王掌櫃,你把早上發現柳凌雲大人死在房間的情形,給成大爺說一遍。」王掌櫃道:「是,是。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一大清早,天才剛亮,我就喚醒小順子,教他掃過院子挑完水後,記得給柳大人煎藥;這小順子便是發現柳大人房裡不對勁的人,他娘是我表妹,前年把他帶來,讓他在我這裡幹活謀個生計,要是能夠攢兩個錢,也好回鄉下討老婆。他人是挺勤快的,就是有些愣頭愣腦的,不夠機靈,要推一下才會動一下。我要他先送早膳給偵緝營的三位官爺,還有霍夫人、成大爺、韓二爺、霍總管,回頭再去馬房添些草料,另外霍總管吩咐的香燭元寶,也要記得準備。我特別叮囑他,三位官爺、霍夫人、成大爺、韓二爺、霍總管都是貴客,請都請不到的,千萬不可待慢了那位,有什麼不懂的,就來問我……」魯平皺眉正要教王掌櫃撿緊要的說,成大限忽道:「且慢。」王掌櫃愕然住口,成大限手指樓下大門門口,道:「你看,呂金殿回來了!」魯平順著成大限所指方向看去,只見呂金殿歪歪斜斜的一步一步走了進來,幾次要撞倒身旁桌椅,惹得店堂裡一陣騷動。眾人紛紛起身,幾個官差衙役要上前扶他,呂金殿滿臉痛苦之色,推開靠近他的人,成大限咦的一聲,霍然起身,道:「不對!」

     噗喇一聲,呂金殿撲倒在一張飯桌上,眾人驚慌退避,同時間,呂金殿背部忽有一片樹葉飄了起來。

     成大限長身而起,大鵬展翅,飛身下樓,左手一探,抓住那片樹葉。葉片入手,才覺觸手柔軟,微微溫熱,低頭一瞧,卻發現那並不是什麼樹葉,而是衣服的布料,被裁成葉狀,成大限心中一懍,向呂金殿看去,果見他後背的衣服被鏤出一樹葉之形,外露的背肌上有一葉狀紅印,殷紅如血,再往呂金殿臉上瞧去,見他嘴角溢血,兩眼翻白,已然斃命。

     魯平疾趨下樓,停在呂金殿的屍體前,臉色發白,道:「大紅葉手!」

     成大限道:「不錯,正是大紅葉手!」

     幾個捕快圍上前來,其中一人問道:「什麼是大紅葉手?」

     成大限道:「故老相傳,大紅葉手是朝廷大內從不外傳的掌法,諳此掌法的大內高手,在人身上一按,掌力便能直透臟腑,教人立時斃命,而中掌之處血脈盡碎,血液凝積,死後現出殷紅色的斑痕,狀如紅葉,故江湖中人稱之為大紅葉手。」

     那問話的捕快道:「這麼說,這呂金殿是給大內高手殺死的!」

     成大限、魯平一齊臉上變色,那捕快左看看、右看看,道:「怎麼,我說得不對麼!」

     魯平怒道:「閉上你的狗嘴,殺呂金殿的人可能還在外面,你帶幾個人去把他給揪出來。」

     那捕快搔搔頭,吆喝幾個人去了。成大限看著幾名衙役將呂金殿的屍體抬走,心裡隱隱覺得不妥,暗自尋思:「倘若呂金殿真是給大內高手殺死的,這兇手又豈是幾個小小的中牟縣捕快可以抓的。」斜眼見魯平皺眉不語,忽有些幸災樂禍起來。心想這些狗官平日只會仗勢欺人,這下可有苦頭吃了。

     正思量間,門外又騷動起來,方才那捕快匆匆忙忙的跑進來,向魯平道:「不好了,賀兆廷也給人害了!」魯平大吃一驚,道:「什……什麼!」聲音竟不自禁的發起抖來。成大限也是一驚,但隨即心中一樂,面上露出惶恐之狀,肚子裡卻想:「哈!連賀兆廷也死了,哈哈!死得好,死得好,活該。」

     只見方才出去的那幾個捕快,抬著一塊門板進來,賀兆廷全身是血,臥在門板上。那塊門板也不知是從那個倒楣的老百姓家裡拆下來的,賀兆廷的頭正好靠在一張寫著「納福」二字的紅紙上。一個捕快大驚小怪的道:「還沒死,還沒死,賀大人還沒死!」魯平心下一寬,趕緊上前查看,發覺賀兆廷右側腰脅部位插著一把短刀,傷勢看來十分嚴重,所幸刀鋒進入的位置偏了幾分,沒有傷到臟腑,不致於危及性命。

     眾人七嘴八舌的圍了過來,各陳己見。有人道:「這兇手好狠,擺明便是要賀爺的命,多虧賀爺命大。」另一人道:「賀爺是偵緝營的高手,這兇手居然連偵緝營都敢動,膽子當真不小。」一人道:「在咱們的地盤,居然也敢行兇殺人,分明不把咱們放在眼裡,這兇手是那條道上的,要是落在我手裡,非要他好看不可。」又一人道:「得了吧!你除了能教娘們好看,還能教誰好看!」眾人一起哈哈大笑,旁邊一人道:「就怕他連讓娘們好看的能耐都沒有。」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魯平跟著乾笑兩聲,沉下臉,道:「你們幾個看熱鬧吃閒飯的傢伙,除了會說風涼話還會幹什麼,還不去拿些金創藥過來。」眾人收笑止聲,低頭四下散開。不一會兒有人拿金創藥和乾淨的白布過來,魯平親自動手,替賀兆廷拔去短刀敷上藥,包紮妥當。

     賀兆廷慢慢站起身來,魯平扶他在桌邊坐下。成大限見他沒死,正自嘀咕:「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偵緝營這幫人,要死不死的吊人胃口……」忽聽賀兆廷道:「成大限,你過來。」

     成大限一怔,道:「賀大人,你叫我!」賀兆廷點點頭,向魯平道:「你教這些不相關的人都出去。」魯平道:「是。」和成大限相覷一眼,當即吩附下去,不一會兒客棧的掌櫃賬房夥計隨著眾捕快衙役一一離開。

     午時已過,若大店堂空蕩蕩的,顯得有些寂寥。午後的日光照在賀兆廷、成大限、魯平身上,三人各有所思,都不說話。櫃檯前方桌上一團染血白布和一柄短刃,一旁擺著兩瓶打開的傷藥。

     賀兆廷望著桌上那柄幾乎致他於死命的短刃,沉聲道:「柳凌雲柳大人是中了番木鼊之毒而死。」成大限、魯平俱是一震,兩人均是見多識廣之士,一聽番木鼊之毒,便各自聯想起諸多神秘隱諱的宮廷秘辛傳聞:深宮大內,后妃爭寵、閹宦專擅,外戚奪權;而番木鼊正是被懷疑牽涉在種種繪聲繪影、一鱗片爪的宮廷鬥爭疑案裡,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毒藥。據說,宮廷裡頭,有時候會有某某人莫名其妙的離奇死亡,最後總是驗不出死因,被歸於暴疾身亡,死者通常便是服了番木鼊,卻想不到在這外地的縣城裡,居然也能見識到!

     只聽賀兆廷道:「是呂金殿下的毒。昨晚客棧的夥計煎藥時,他曾去查看,我推測他是將番木鼊封在一顆藥丸裡,趁夥計不注意,將藥丸投入傷藥裡。夥計煎好藥端進柳大人房裡,柳大人不明究裡,把傷藥連同藥丸一起喝下去,幾個時辰後藥丸外殼化開,番木鼊毒性發作,立時毒死柳大人。」
魯平道:「原來如此!無怪那碗傷藥裡驗不出有毒。」

     賀兆廷接著道:「今日上午,我們發現柳大人死在房裡,要夥計去報官,在等候捕快到來時,我和呂金殿商量,認為須得先將柳大人的死訊飛鴿傳書通報偵緝營正堂,於是趕往本縣驛站辦了此事,不料回返客棧途中,呂金殿忽起異心,要謀害我,刺了我一刀。我其實早已起疑,有所提防,閉目詐死。他以為刺中要害,我必死無疑,又怕有人看見,轉身要走,我遂趁他不備,從背後偷襲得手。」

     魯平道:「虧得大人早有提防,才能教呂金殿奸謀無以得逞。」

     成大限心裡卻想:「你們這幫該死的偵緝營,除了會欺壓百姓還會什麼!要狗咬狗也不撿地方,非要攪得雞犬不寧才高興,誰耐煩理你們!」

     賀兆廷又道:「至於呂金殿為何要殺害柳大人……」眼光一轉,向成大限看去,忽道:「我要見霍夫人一面。」成大限呆了一呆,道:「這……這個……」賀兆廷道:「此事與霍紫竹有關,但霍紫竹已經躲起來,我只好找霍夫人談談。」成大限道:「霍老大躲起來了?」賀兆廷道:「不錯!幾天前我們約霍紫竹在中牟縣碰面,但霍紫竹並未出現。我們派人打聽,才知道霍紫竹兩天前出門後,便沒有人見過他了。」成大限道:「不錯,霍老大吩附霍廉整治行裝,交待我和韓清隨霍廉護送夫人前往洛陽,那是我們出發前兩天的事,他說他有些生意上的事走不開,可能不在,我們要走之前不必跟他說……」突然心頭疑雲大起,暗想:「霍紫竹因何要遣走我們?莫非另有隱情,夫人找周洛佛解夢只是一個幌子?」

     賀兆廷道:「原來如此,霍紫竹早有預謀,他要躲避風頭,連你都被瞞住了。」

     成大限臉色有些異樣,道:「夫人未必知曉霍老大的行蹤。」

     賀兆廷不耐煩的道:「教你帶我去見霍夫人,那來那麼多廢話!」

     成大限道:「是,是!」心中大怒,肚裡咒罵:「你這該死的烏龜王八蛋,死不透的直娘賊!呂金殿那飯桶沒把你一刀捅死,算你狗運,老子看你能發狠到幾時!」
  
     賀兆廷站起身來,道:「霍夫人在那裡,帶我去見她。」忽聽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音,一個俏生生的絕麗佳人出現在店堂門口,卻不是霍夫人封雪娘是誰。

     成大限走上前道:「夫人,你來了。」封雪娘點一點頭,道:「我出來看看。」成大限道:「夫人來得真巧,賀大人才說想見夫人。」封雪娘平視賀兆廷,道:「哦!賀大人想見小女子麼!」

     賀兆廷目光低垂,恭敬的道:「是,下……在下有要事求見夫人,是以請成兄引薦。」成大限、魯平幾時見過偵緝營的人如此低聲下氣,俱覺得甚是詫異。封雪娘道:「賀大人受傷了!」賀兆廷道:「皮肉之傷,不足掛齒,蒙夫人垂詢,實在汗顏。」頓一頓,又道:「在下斗膽,可否請夫人借一步說話。」

     封雪娘神情彷彿在凝思些什麼,不置可否。賀兆廷垂手而立,見封雪娘似微微頷首,忙道:「夫人請隨我來。」走到門口,恭身等候,封雪娘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輕移蓮步,朝門口走去。

     兩人離開客棧後,成大限、魯平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迷惑。成大限道:「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不過我老實告訴你,我也不知道霍夫人的來歷。」魯平狐疑滿腹,遲疑半晌,道:「要是讓我來猜,我會以為霍夫人是什麼微服出巡的欽差大臣,但霍夫人是女的,那我只好猜霍夫人是不是那位王公大臣的郡主女兒。」

     成大限道:「看賀兆廷必恭必敬的模樣,就算說霍夫人是公主我也相信,何況霍夫人這般美貌,看起來又是那麼冰冷尊貴……他媽的!霍紫竹豔福不淺。」他忽然口吐粗言,魯平卻不覺突兀,反而大有同感,道:「不錯,霍紫竹當真豔福不淺。他奶奶的!杏花閣裡的姑娘,沒一個有霍夫人的一半美貌,那份冰冷尊貴的味道就更不用說了。」成大限道:「杏花閣,哈哈,原來魯兄還是同好,哈哈,杏花閣,那麼你一定知道紫鵑姑娘了。」魯平眉花眼笑,道:「怎麼不認識,她酒量不錯,發騷起來……」兩人談起玩女人喝花酒的經驗,登時眉飛色舞,意興高昂,口沫橫飛,各自吹噓,把什麼柳凌雲、呂金殿的疑案,全拋諸九霄雲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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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3-5-4 10:31 編輯

第一章 (三)

     賀兆廷、封雪娘走出大門,見十幾個官差衙役懶懶散散,或坐或立在客棧左右。附近百姓三三兩兩各自成群,對著客棧指指點點。賀兆廷引封雪娘穿過一條巷子,橫越街心來到對面街道上一座廢棄的宅院前。看看四下無人注意,向封雪娘打個手式,縱身躍進牆裡。向前幾步,回轉過身來,見封雪娘如彩蝶般輕飄飄地落下。賀兆廷暗讚一聲:好輕功。恭身行禮,道:「下官參見大人。」封雪娘點點頭,道:「免禮。」

     賀兆廷四下梭巡,確定宅內無人,方回到前院,向封雪娘道:「啟稟大人,下官有下情上稟。」封雪娘嗯的一聲。賀兆廷道:「大人明鑒,呂金殿為了一筆三萬兩銀子的公款,在柳凌雲柳大人的傷藥裡放了番木鼊,毒死柳大人。」

     封雪娘沉默不語。賀兆廷又道:「這筆公款,原是要給一個扶桑國的武士宮三郎。此人父親也是武士,曾隨日本國王足利氏派遣進貢的使節來中土;母親是寧波市舶司一個小官的女兒。他因慕我中國武學,十七歲時渡海而來,拜入南少林門下。扶桑海盜肆虐東南沿海已久,朝廷屢次派兵圍剿,都因其行蹤飄忽不定而徒勞無功。呂金殿想到這宮三郎,要他設法探出倭寇行藏。這筆三萬兩銀子的款項,便是要給宮三郎用來收買倭寇內應之用。

     「宮三郎佈下的內應,在東南沿海倭寇賊黨裡地位不低,他前後拿了咱們偵緝營幾萬兩銀子,通報消息,使官軍得以剿滅幾股小群的倭寇。上頭極看重呂金殿透過宮三郎佈下的這條線,要呂金殿持續呈報倭寇動向,準備大舉進兵,直搗倭寇巢穴。呂金殿是柳大人的部屬,柳大人為嘉許呂金殿的功勞,向上頭爭取到一筆三萬兩銀子的款項,交給呂金殿便宜行事。按理呂金殿應即刻把這筆款子交給宮三郎才是,但呂金殿從庫房提出這筆款子後,卻存進霍紫竹開的錢莊裡,隔幾個月才拿霍紫竹錢莊開出的銀票給宮三郎。宮三郎其實並不知道這筆錢被呂金殿扣了幾個月,但問題出在他拿到的銀票卻兌不到銀子,正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沒有銀子,就沒有軍情,但上頭催逼軍情又催得緊,呂金殿迫於無耐,便自己按照倭寇流竄的路線,揣度一個倭寇的巢穴呈報上去,那知官軍當真出兵,結果撲了個空不提,回營途中還中了倭寇埋伏,損兵折將。

     「這一下貽誤軍機,罪名不輕;呂金殿的軍情是柳大人批過呈上去的,要是上頭怪罪下來,只怕柳大人也脫不了關係。
     
     「宮三郎的銀票為何無法兌領?是霍紫竹的錢莊出了什麼問題?我等三人要找霍紫竹問個明白,不料霍紫竹卻避不見面。

     「霍紫竹一走了之,丟下這爛攤子要如何收拾!呂金殿心狠手辣,竟想把柳凌雲和我一併除去,我們一死,他就可以將所有罪責全推到我們頭上。

     「但呂金殿千算萬算,卻沒想到夫人是……。幸賴大人暗中示警,教下官小心提防,下官才能僥倖逃過呂金殿的暗算,揭發他的陰謀。」說到這裡,賀兆廷恭身下拜,道:「大人不動聲色,明察暗訪,不費吹灰之力便破了此案,救了小人一命。小人前程性命,皆拜大人所賜,以後無論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封雪娘靜默良久,才道:「你打算如此了結本案。」賀兆廷俯伏在地,道:「大人明鑒!」封雪娘道:「你平白送了一個功勞給我,我呈報上去,官軍那邊也有交待,確是皆大歡喜。」賀兆廷道:「是大人英明,小人只是略盡棉薄之力而已。」封雪娘道:「柳凌雲究竟是怎麼死的?」賀兆廷道:「柳大人是中了番木鼊之毒而死。」封雪娘道:「是麼!」賀兆廷磕頭如搗蒜,道:「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封雪娘道:「你起來說話。」賀兆廷肩背微微一聳,道:「是。」慢慢直起身來,臉上閃過一絲殘忍惡毒之色,抬起頭來又是一付恭謙之態。

     封雪娘一陣沉默,望著賀兆廷,目光平淡冷漠,忽道:「你老實說吧!」賀兆廷道:「大人要小人老實說什麼?」封雪娘道:「柳凌雲是給一枚銀針打進耳孔裡死的,不是因為番木鼊!」賀兆廷猛然一震,突地雙掌齊出,向封雪娘疾按過去。封雪娘手指輕彈,一股異香撲鼻,嬌軀掠起,避開賀兆廷這一擊,輕叱道:「賀兆廷,事已至此,你還想殺我滅口麼!」

     賀兆廷雙掌掌心殷紅似血,身形如弓弦緊繃,一觸即發,面容掙獰扭曲,惡狠狠的盯著封雪娘,忽地嗅了一嗅,臉色大變,道:「這是什麼!」

     封雪娘道:「這是後宮特製的百花之精,香味經月不散,水洗不脫,你身上沾了這花精,無論你逃到那裡,藏身何處,只要有一條獵犬,就能追蹤得到。」賀兆廷面孔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發起抖來。封雪娘又道:「你的大紅葉手雖練得不錯,但未必殺得了我,何況我和你一起出來,有許多人見到,我若突遭不測,你又怎能脫得了關係!

     「柳凌雲昨晚喝的傷藥裡,的確是給動了手腳,但不是番木鼊,而是一種大內禁宮秘製的迷藥,無色無味,藥效發作又快,這種迷藥,別說成大限、魯平沒聽說過,就是偵緝營,也沒幾人知道。

     「我的身份雖未刻意隱瞞,但知道的也沒幾個。給你迷藥之人,想必就是透露我身份讓你知道的那個人。

     「你、呂金殿、客棧掌櫃夥計撞開門闖進柳凌雲房裡時,柳凌雲其實還沒死,只是給迷藥迷昏過去。我猜你大概是在門口打開的當兒,擋住其他三人的視線,將手中銀針打進柳凌雲的耳孔,一瞬之間便要了他的性命。

     「按說柳凌雲雖死,但屍身兀自溫暖,呂金殿不應該不起疑心。但這種殺人手段,確實是匪夷所思,呂金殿怎麼也找不出柳凌雲的死因,驚疑交加,方寸大亂,才會被你所趁。你說去驛站報訊,卻在回途路上,從背後打了他一掌大紅葉手,再自刺一刀,掩人耳目。

     「至於你為何不乾脆就用番木鼊毒死柳凌雲?嗯,是了!番木鼊毒性發作時,身子會抽搐好一會兒才死,你生怕房間凌亂留下破綻,再者番木鼊之毒,須得隔幾個時辰毒性在體內完全化去,才真正驗不出死因。呂金殿雖然口無遮攔,輕浮毛躁,卻也不是胸無點墨之輩,你怕用了番木鼊,讓呂金殿瞧出端倪,起了戒心,那你再要暗算他便沒那麼容易了。

     「那筆三萬兩銀子的公款,是給霍紫竹截留下來,挪做他用,其曲在霍紫竹,上頭其實都曉得。但你不該一心只想推諉卸責,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不惜害死上司和同僚。」說到這裡,封雪娘顯得有些意興索然,道:「當初你和呂金殿找上宮三郎這條路子時,自以為得計,只道日後平步青雲,俱由此中而來。卻想不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日之得計,竟成今日之敗因。」

     四周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味道,賀兆廷喘息粗重,瞪著封雪娘。封雪娘平靜秀美的臉上帶著些許惋惜感慨之色,隔了良久良久,才又說道:「你還有何話說?」

     賀兆廷忽道:「我若肯說出那人是誰,你是否就會放我一馬!」封雪娘沒會過意,道:「那個人?」賀兆廷道:「透露你身份給我知道的那個人。」封雪娘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衣袖輕拂,踩著碎步離開。

     賀兆廷發急起來,又不敢跟去,在封雪娘身後道:「封……大人,你怎麼不說話!你意欲如何?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麼!你不放我一馬,我絕不會說出那人是誰!你想逼我認罪麼?我不會認罪的!你休想我會認罪……」聲音愈來愈急促,最後簡直似在嘶吼:「我不會認罪!我不會認罪!偵緝營那一套我見多了,你們休想用在我身上,我絕不會認罪的!」


     回到客棧店堂,只見成大限、魯平正說得口沫橫飛,油光滿面,幾個捕快圍在旁邊,個個聽得都是滿臉豔羨垂涎之色。眾人談興正濃,見到封雪娘進來,都住了口,店堂裡一時靜默無聲。魯平神情古裡古怪,陪著笑臉道:「封……姑娘,您老回來了,怎麼不見賀大人?」

     封雪娘道:「賀大人……」沉吟片刻,似乎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終於還是下了決定,道:「賀兆廷才是殺人兇手,我要你去請白和通白知縣即刻傳下海捕文書,緝拿賀兆廷到案。」眾人盡皆愕然,成大限第一個回過神,道:「夫人,你說賀兆廷才是殺人兇手!」封雪娘道:「不錯。他侵吞朝廷公款,怕被柳凌雲、呂金殿查知,故而殺了二人滅口。」

     這一下峰迴路轉,到最後殺人兇手竟是賀兆廷,魯平見過賀兆廷對封雪娘必恭必敬的模樣,知她身份尊貴,不敢不信,連忙要身邊的捕快趕往縣衙通報。
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封雪娘靜靜地揀了一個座頭坐下,目光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麼。

     約莫過半個時辰,縣太爺王和通氣喘噓噓的趕來,他知道封雪娘是大有來頭之人,竟不敢乘轎。魯平引王和通到封雪娘桌前,道:「啟稟封……大人姑娘,王知縣來拜見您老人家。」封雪娘微微一笑,道:「老人家!我很老了麼!」王和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魯平駭了一跳;這時店堂前後已聚集不少人,掌櫃夥計、左右街坊、衙門差役、霍家上下一干人等,有見過沒見過封雪娘的,都擠著看縣太爺會封雪娘,魯平拉王和通一把拉不起來,只覺十分丟臉,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耳朵裡聽見王和通道:「封……大人姑娘,下官……卑職……小的治理無方,保護不周,以致柳大人遭遇不測。下官無能,有負大人姑娘栽培,求大人姑娘念在下官上有年邁高堂猶待奉養,下有稚齡子女嗷嗷待哺,從輕發落,不要將小的革職查辦。」

     封雪娘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但看王和通惶恐的模樣,又有些不忍,道:「革職查辦!誰要革你的職了!你也真是的,我什麼時候又栽培過你了!堂堂一個知縣,這個樣子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你都還不知道我是誰呢!」

     王和通還是跪在地上,道:「大人姑娘微服出巡,卑職有眼無珠,大人姑娘這番殷殷教誨,就是對下官的栽培。大人姑娘明察。」

     封雪娘拿他沒輒,只好說道:「大人姑娘;什麼是大人姑娘呀!真是古怪!」王和通道:「是,是,不是大人姑娘,是姑娘大人。」封雪娘道:「那還不是一樣,算了,我不跟你說這個。我請你辦的事,你辦好了麼?」

     王和通道:「是,卑職回頭立即去辦,一定要將那賀兆廷緝捕歸案。」封雪娘想了一想,道:「算了,你就當沒發生過這些事好了,這是偵緝營的事,還是讓偵緝營自行解決。賀兆廷武功不錯,我也抓不了他,我會請偵緝營派人過來抓他,順便將柳凌雲和呂金殿的遺體運回去。」王和通連連說道:「是,是。」


     當晚王和通在客棧隔壁酒樓擺下筵席,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被請來相陪,成大限、韓清、霍廉應邀赴宴,封雪娘推說身體不適,並未出席。眾人期盼落空,遺憾之餘,紛紛向成大限等三人敬酒。酒酣耳熱之際,一夥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都在猜測封雪娘身份來歷,猜了半天,仍不出什麼郡主娘娘、欽差巡按。王和通深悉朝廷體制,知道不可能有什麼女欽差女巡按,但他深信封雪娘絕對是朝中貴人,酒席尚未結束便提早離席,與魯平帶著兩名差役扛著大箱小箱的禮物,到客棧求見封雪娘。封雪娘的丫環露兒出來將禮物收下,說道天色已晚,夫人不便當面致謝,請王大人早回。王和通有些失望,但聽封雪娘肯收下禮物,心頭大定,喜孜孜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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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3-5-4 10:32 編輯

第二章 (一)

     次日清晨,封雪娘生怕王和通再來糾纏,要霍府車隊一早便出發上路。

     成大限神不守舍的控著疆繩,跟著車隊。行出七、八里外,韓清忍不住道:「師兄!」成大限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什麼,韓清又叫了一聲,成大限如夢方醒般,左右回顧,道:「什麼事?你叫我麼!」

     韓清見成大限精神恍惚,有些奇怪,道:「師兄,你沒事吧!」成大限道:「我沒事。」韓清道:「師兄可是在想昨日之事?」成大限道:「昨日之事?嗯,昨日之事……」韓清道:「想不到夫人一介女流,竟有本事破了如此奇案,真是教人佩服。」成大限沉吟道:「嗯,不錯,確實教人佩服,只是沒見過夫人出手,不知夫人武功如何?」韓清道:「夫人武功,想必是不錯的,不然只怕早已遭了賀兆廷毒手。」成大限道:「未必,賀兆廷打呂金殿那一掌大紅葉手勁道十足,功力只怕不在你我之下,其它武功沒看過,但想必也不差。我瞧賀兆廷不是不殺夫人,而是不敢殺。」韓清道:「不敢殺?」成大限道:「夫人是如何揭破賀兆廷的陰謀,誰也沒瞧見,兩人有沒有交手,也不得而知。至於賀兆廷究竟是用什麼手法害死柳凌雲,我想夫人是知道的,卻不肯說。賀兆廷說柳凌雲是中了番木鼊之毒而死,我看也不盡然。」

     韓清道:「賀兆廷外貌謙恭,內藏陰鷙,柳凌雲有這種部屬,也算是他倒楣。」成大限冷笑道:「這些當官的都是一丘之貉,除了欺壓百姓之外,什麼事也辦不了,死一個少一個,省得糟蹋米糧。」

     韓清想了一想,道:「夫人與官府之間,似乎大有牽連?」成大限道:「不錯!」韓清道:「我們此去洛陽,當真是為了找周洛佛給夫人解夢?」成大限突然沉默下來。韓清等了一會,不見成大限未回答,又道:「這周洛佛名頭之響,不在咱們霍老大之下。聽說他不但擅長給人解夢,武功也是高得出奇。不過夫人的夢境,照我看,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了不的,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我實在不解,夫人如此了得,怎會為了一個夢,這麼看不開!」

     成大限不言不語,好像沒聽見韓清說什麼,馬韁鬆鬆地拿在手上,跨下座騎愈走愈偏離大路。韓清策馬靠近,拉住成大限座騎,他從沒見過成大限如此失神,有些擔心,道:「師兄,你有心事?」成大限轉頭看了韓清一眼,臉上神氣透著一絲詭異,忽道:「你去把霍廉找來,我有話說。」韓清道:「師兄,出了什麼事?」成大限道:「你先去把霍廉找過來。」不再理會韓清,策馬拐入路邊草叢裡。

     韓清好生奇怪,縱馬趕上車隊,尋著霍廉說了。霍廉點點頭,拉轉馬頭,來到封雪娘的座車旁,指著後方草叢,向封雪娘的丫環露兒道:「那邊好像有古怪,我們過去瞧瞧,你讓車隊慢慢走,我們隨後就來。」

     那丫環露兒相貌雖稱不上美,身段卻十分婀娜,含情脈脈的答應了。霍廉有些好笑,策馬跟在韓清後頭,進入草叢裡,走出數十丈,見成大限的座騎鐵腳棗騮馬在一邊吃著草,成大限神色不安的在那兒踱來踱去。二人躍下馬來,霍廉將三匹馬牽在一塊兒,那棗騮馬嘶了一聲,挨著霍廉廝擦,狀極親熱。

     風吹草低,平野遼闊,遠處一片樹林子橫亙。成大限慢慢停止踱步,低首沉吟良久,道:「你們替霍紫竹辦事,也有好些年了,想來也攢了不少銀子。」霍廉笑了笑,道:「也沒有多少。」成大限道:「沒有多少,想必也不少。你呢?」目光轉向韓清,韓清點點頭,道:「不錯,有三、五千兩銀子,都存在霍老大開的安平錢莊裡。」成大限道:「安平錢莊的利息一向比別家錢莊高,算給自己人的利息,又更優厚,想來你的親友裡頭,應該有人借你的名義,把銀子放在安平錢莊裡生利息吧?」韓清有些尷尬,道:「是的。說來慚愧,我爹娘一些老本,我族裡幾個兄弟,我妻舅都有不少錢託交我存在安平錢莊裡頭。」成大限道:「倘若安平錢莊倒了,你如何向他們交待!」

     韓清道:「安平錢莊倒了,哈哈,怎麼可能!」成大限沉聲道:「我勸你先盤算盤算,心裡有個譜,怎生向你爹娘、你兄弟妻舅交待,安平錢莊只怕已經快倒了!」韓清一震,道:「什麼……師兄,你說安平錢莊快倒了?」成大限看了看霍廉,見他臉孔發白,眼睛直視著自己,忽覺有些暴躁,道:「你看著我做什麼!難道是我讓安平錢莊倒的!你是霍家的總管,霍紫竹生意上的事情,你比我師兄弟二人都清楚,這幾年來霍紫竹做的生意,有那一樣是賺錢的,他開銷又大,你們放在安平錢莊的銀子,他拿來貼利息都不夠,這錢莊那能不倒!」

     霍廉道:「我……我只道霍大爺交遊廣闊,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豪門富室,加上他排場又大,氣派十足;這才……這才信他,雖知他生意上並不賺錢,但總以為他沒有把這等小生意放在眼裡。」

     成大限冷笑一聲,道:「不錯,這幾年來,霍紫竹便全靠充場面唬人。其實他根本是空殼子,挖東牆捕西牆,仗著幾套鬼把戲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居然也能讓他搞出這樣的局面出來,真是老天沒眼。我早就知道他是外強中乾,早晚要捅出紕漏,好了,現下偵緝營找上門來,我看他如何收拾。」

     霍廉結結巴巴道:「可是……兩天前我們還都在開封,怎地半點跡象都沒有。」

     成大限哼了一聲,不屑地道:「要是能讓你看出跡象,霍紫竹也不是霍紫竹了。就是半點徵兆都沒有,他才能捲款潛逃,躲得遠遠的,拿我們的銀子繼續享受。」

     韓清沉著氣,道:「師兄,你是從何而知安平錢莊快要倒了?」

     成大限道:「哼!昨天那件事,我愈想愈不對,偵緝營那三個狗官,明明說是要來找霍紫竹的,怎麼人沒找到,自己先狗咬狗起來。晚上白和通作東,席間又聽一個下午才從開封過來的鹽商談起,這兩天安平錢莊盤點,沒有開門做生意;這時節錢莊盤點什麼!我這才瞿然而悟,安平錢莊一定是出了問題,霍紫竹扯呼了!」

     韓清道:「我不信霍老大是這樣的人。不錯,之前我也曾聽過風聲,說平安錢莊周轉不靈,但我不信霍老大會一走了之。霍夫人還在這裡,難道他不管霍夫人了!」

     成大限道:「之前你聽過風聲……」兩眼圓睜,瞪著韓清,忽破口大罵:「你這個死小子,你早聽過安平錢莊周轉不來的風聲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明知我所有的家當都放在安平錢莊裡,為什麼收到消息卻吭也不吭一聲!你是不是故意不讓我知道,等著看好戲。你……你他奶奶的!枉費我拉拔你,點撥你武功,有好吃好喝的從不忘記帶著你,前一日還代你給那採紫河車的瘋子撞了一下,肩膀到現在還疼,你卻這樣對我,忘恩負義,整我冤枉,擺明了要我好看,媽的拉巴子!我看你有什麼好下場。」他劈哩叭拉一頓亂罵,罵得韓清愕立當場,腦筋一時間轉不過來。成大限呼呼喘氣,突地刷一下拔出刀來,韓清、霍廉大駭,各自向後躍開,手按在兵器上,成大限怒視二人一眼,道:「你們幹什麼!以為我要殺你們麼!」往空處猛砍幾刀,發洩怒氣,刷地又把刀子插回刀鞘,咬牙切齒地道:「他奶奶的!霍紫竹,虧得你跟我十幾年兄弟,事到臨頭,居然招呼也不打一聲!好傢伙,既然你不仁,也不要怪我不義。」

     韓清強自鎮定,道:「師兄,或許你誤會霍老大了,畢竟安平錢莊是不是出了問題,尚未可知,僅屬臆測。說不定我們只是瞎操心一場。」

     成大限道:「你有點腦子好不好,這麼清楚明白的事,你還說是臆測!難道你要等到錢莊真的倒了,再來哭爺爺叫奶奶。以後你別告訴人家你是我師弟,免得讓我被人笑話。」

     韓清面紅耳赤,成大限又道:「安平錢莊不倒也倒了,霍紫竹暗地裡捅下的樓子,不知道還有多少!他要是垮台,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跳河上吊。幸虧我精明,事先瞧出端倪,不然到時候替他背黑鍋,成了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霍廉道:「有……有這麼糟?」

     成大限道:「廢話!」

     霍廉道:「那怎麼辦?」神情惶惶,沒了主意。成大限額頭青筋暴凸,道:「安平錢莊這塊招牌,已經砸了。咱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錢莊裡頭,錢莊要是倒了,難道你還能回頭去找個小鏢局從最底下的趟子手幹起,重頭來過?惟今之計,咱們只有一條路子可以走。」

     霍廉道:「什麼路子?」成大限道:「把霍夫人抓起來,逼霍紫竹還錢給我們!」霍廉愕然道:「什麼?」韓清也是一愕,但馬上搖頭道:「不行。」

     成大限怒氣上升,劈頭又是一陣罵:「你這不通氣的死小子,不知好歹的混蛋,老子一番好意,要幫你把錢要回來,免得你在家人面前無法交待,你卻不識抬舉,他奶奶的熊!你放在安平錢莊的錢究竟還要是不要?」

     韓清見一向敬謹勤事的師兄,完全變了樣,心裡痛心,道:「師兄,咱們不能為了要把錢拿回來,幹下這等擄人勒索的事來……」

     成大限道:「胡說!那來的擄人勒索。我這十幾年來,辛辛苦苦攢下來的血汗錢,全給他騙走了,不抓住他老婆,他如何肯把錢還我。」

     韓清道:「安平錢莊就算會倒,也不是霍老大故意要它倒的,這件事跟霍夫人無關,我們不能把她牽扯進來。」

     成大限搖搖頭,道:「師弟,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想想你爹娘,想想你老婆、你兄弟吧!趁現在消息還沒傳出去,我們早一步逼霍紫竹出面;我料他必定私吞了一筆錢,我們迫他吐出來,先把自己那一份拿回來,剩下的大家分了,然後分道揚鑣,各自遠走高飛,逍遙快活去,豈不圓滿如意。你我替他賣命這麼多年,多拿他一點銀子,求個下半輩子不愁吃穿,也不為過吧!」講到這裡,成大限突然眼睛發亮,目光中俱是貪婪之色,喃喃自語:「霍紫竹究竟私吞了多少錢?嗯!安平錢莊在北六省有十幾家分號,每家搞個幾萬兩,十幾家分號不就有幾十萬兩,嘖嘖嘖,乖乖不得了,幾十萬兩銀子!這筆巨款要是到手,豈不是發財了!嘻,嘻嘻,哈哈,哈哈!」望著韓清,滿臉殷切之意,道:「師弟,這回……這回咱們發財了,哈哈,哈哈!」

     韓清搖頭嘆息,道:「師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

     成大限道:「放屁!什麼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你道世上那些有錢的員外大爺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發的財,放屁!要是清白乾淨便能發財,那麼我最乾淨,我最清白,為什麼我不發財!我不過想額外賺些利息錢,把辛苦十幾二十年存下來的私房錢交給霍紫竹,放在安平錢莊,結果呢!結果呢!明後天消息一傳出去,我就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連個屁都沒了!」

     韓清道:「我還是以為,事態不見得有那麼糟!」

     成大限道:「你知道什麼,我跟霍紫竹十幾年兄弟,我還不瞭解他麼!他這人最愛逞強,最好面子,愈是虧空的厲害,他愈是要把場面擺出來,若不是事態已經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定然還是死撐到底,絕不會避不見面。你知道他連本帶利欠了我多少銀子?一萬兩……足足一萬兩,我一年才賺幾百兩銀子,這一萬兩銀子,你知道我是怎麼出生入死,給有錢的員外賣命,這才賺來的!」

     韓清道:「師兄,錢財是身外之物,銀子沒了,還可以賺回來,一個人只要心安理得,有沒有錢,也……唉!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成大限道:「放你的屁!你腦袋裡裝的是狗屎不是。你知不知道我老婆怎麼埋怨我!她說跟霍紫竹一起來中原打天下,結果現在霍紫竹隨手給下人的打賞,就比我一個月賺的銀子還多!」

     韓清道:「師兄,咱們江湖上的好漢,比得是人品武藝,不是比誰的打賞多。」

     成大限道:「去你的!說到人品武藝,霍紫竹又強過我多少。不錯,他的武功是勝過我一籌,但說到人品,你見過他涎皮賴臉拍有錢人馬屁的模樣沒有,什麼肉麻噁心的話都說得出口,把武林高手的臉都丟光了。我敢說,當時你要是在場,以後你在路邊看到一條狗你不覺得牠像霍紫竹,我跟你姓,我是你灰孫子!」

     韓清道:「即便如此,咱們也不能貪圖非份之財。安平錢莊裡的銀子,全都是人家的辛苦錢,若是霍紫竹真的私吞了錢莊的銀子,我們必須找到霍紫竹送交官府究辦,可能的話,還得幫忙清點安平錢莊,想法子一一把錢還給人家。」

     成大限以手拍額,仰天長嘆,道:「這……這世上怎還會有像你這般的傻瓜!你是豬不是!你是白癡不是!你爹娘生你,究竟有沒有生腦子給你!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張嘴巴是要來幹什麼的?是要用來嚐盡人間美味,用來頤指氣使,使喚奴僕,和用來嘲笑比不上自己的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付身軀是要來幹什麼的?是要來穿綾羅綢緞,用來騎馬坐轎,用來享用無數美女的。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長這張臉?那是當有人要奉承你、巴結你、拍你馬屁的時候,讓人家看得見你的。安平錢莊的銀子,給霍紫竹一人是用掉花掉;給一千人一萬人也是用掉花掉;給你我師兄弟二人,一樣是用掉花掉。霍紫竹私吞的巨款,要是教我們拿到手,那還不趕緊扯呼躲得遠遠的當大爺去!而你……你居然說,要幫忙清點安平錢莊,把錢一一還給人家,你……你,那些人你又不認識,你管他死活,你失心瘋了麼!天啊!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天啊!」

     韓清道:「師兄……」

     成大限道:「什麼事?」

     韓清道:「師兄,一直到方才,在路上,在過來這裡之前,我一直都很敬重你,佩服你。我佩服你的武功,更敬重你為人正直,講義氣,說一是一,是條鐵錚錚的男子漢!」

     成大限笑道:「是麼!我過去是這個樣子麼?原來我過去是這個樣子!」

     韓清道:「可是現在不是了。」

     成大限道:「哦!你覺得我變了。」

     韓清道:「不錯,你變了,才一轉眼之間,你完全變了,變得完全不像我師兄了。」

     成大限道:「誰說我變了,我沒變,我一點都沒變,我本來便是如此,只不過以前給那什麼狗屁不通的江湖道義給騙了。我想通了,我做人為什麼要做得這麼辛苦!我喜歡吃好吃的,我喜歡打人罵人殺人,更喜歡女人!我有本事,我的武功也不壞,我為什麼不順著自己的性子走。」

     韓清低沉著嗓音,道:「師兄,你,你已經入了魔道。」

     成大限道:「魔道?這麼容易就入魔道,那可見所謂的正道實在不怎麼靠得住。」

     韓清沉痛的道:「師兄,我再叫你一聲師兄,這一刻,我們還是兄弟,下一刻起,咱們便再不是兄弟,你想發財,我不攔你,但你不能打霍夫人的主意。」目視霍廉,道:「霍兄弟,你怎麼說!」

     霍廉看看韓清,又望望成大限,道:「我……我……」

     成大限跳了起來,瞪著眼睛,道:「什麼,你說什麼!我對你推心置腹,把我的心肺都掏出來,跟你說了這麼多,你居然還是跟我唱反調,不讓我動霍夫人的腦筋!你……他媽個拉巴子!你待如何?你聽了我的秘密,又不准我動手,你以為你是誰!去你的!老子一巴掌打死你個王八旦!」

     韓清手按刀柄,怒目橫視,道:「你想動霍夫人,得先過我這一關!」

     成大限道:「你幹什麼?你按著刀柄想幹什麼!你想殺我!我都還沒動念頭想殺你,你竟然已經起心要先下手為強了!你……你,你奶奶個熊!你這該死的混帳,枉費我當年毫不藏私的點撥你武功,把我會的都教給你,那知養虎為患,引火自焚,天啊!我真是瞎了眼,教出這樣一個禍胎!你……你居然想跟我動手!」
韓清拔刀也不是,不拔刀也不是,怒道:「姓成的!你究竟想怎麼樣?」

     成大限道:「枉你自誇英雄好漢,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最重的是孝義二字,但你所言所行,不但有負孝義二字,而且可說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韓清道:「我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成大限道:「好,我問你,你信不信安平錢莊明天便要倒店?」

     韓清冷哼一聲,卻不答話。成大限道:「你不說話,那是信了。好,我再問你,你信不信霍紫竹已經捲款潛逃?」

     韓清握刀的手緊了緊,嘆了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成大限一臉不屑,道:「哼!我說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還不認。你對自己不忠,對父母不孝,對妻兒不仁,對兄弟不義。安平錢莊擺明了要倒店,你不是不知道,卻不肯為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做些事。難道霍夫人比你的父母妻兒兄弟都重要麼!」

     韓清咬著牙,手微微發抖。成大限又道:「可憐你爹娘,一把年紀,好不容易攢了點錢,原以為可以安享晚年,卻因兒子愛逞強充英雄好漢,臨到老來,半輩子積蓄化為烏有,只得喝西北風,想想這付景象也真是夠慘的!」

     韓清暴喝一聲:「夠了!」

     成大限道:「夠了麼!只怕還不夠。你有幾個兒子?兩個還是三個?真可憐,明天就得去要飯了……」

     刷地一響,韓清再也按耐不住,拔出刀來,指住成大限,怒道:「姓成的,你是何居心,我一清二楚,你不須東拉西扯,把我父母妻兒牽扯進來!」刀尖不住顫動。成大限譏訕冷笑,道:「你既然記掛父母妻兒,怎麼不想想他們往後還要過日子!眼下情勢急迫,你卻拘泥江湖道義,不知變通,不讓我動封雪娘,這豈不是幫了霍紫竹一個大忙。少了封雪娘這層顧忌,霍紫竹更加不肯現身了。」

     韓清道:「你怎知抓了封雪娘,霍紫竹便會現身?他要是夠狠,大可棄封雪娘不顧!」

     成大限道:「霍紫竹沒這個膽,因為封雪娘大有來頭。我雖然不知道封雪娘為什麼嫁給霍紫竹這傢伙,但經過昨天的事,多少明白一些,這封雪娘絕對是朝廷貴人,她嫁給霍紫竹,定是另有緣由,霍紫竹絕不敢讓她少半根毫毛。這次霍紫竹差遣我們護送封雪娘到洛陽找周洛佛解夢,照我看不過是個幌子,說不定霍紫竹早已安排好和封雪娘在洛陽碰頭。到時他偷偷把封雪娘接走,留下我們在洛陽充當冤大頭,待安平錢莊倒閉的消息傳開,所有霍紫竹的債主便全都來找我們算帳了。」

     韓清額頭冒出冷汗,道:「這……這……」只覺成大限的推測,實不無道理,不由得心思動搖起來。成大限斜眼冷睇,又道:「你不要以為封雪娘是好人,只看她和偵緝營關係匪淺,便知她不是什麼好貨。她什麼都知道,卻瞞住我們什麼都不說,當我們是羊牯,操他奶奶的!這算什麼,半點不拿我們當一回事,這種女人,你何必管她死活。」

     韓清長嘆一聲,收刀回鞘。

     成大限喜動於色,道:「好,你既無異議,咱們立即動手,這便去把那些婢女丫頭長工挑夫老媽子車把式全都殺個精光,將封雪娘抓來,找個隱密所在,先要了她的身子,再將她五花大綁,等霍紫竹拿銀子來換。」

     韓清大怒,刷地一響又拔出刀來,道:「你若是敢行此禽獸不如之事,韓某立刻與你刀下見真章!」

     成大限退開兩步,道:「且慢!且慢!我說說而已,你何必當真!」

     霍廉攔住韓清,道:「成……老大,咱們挾持了霍夫人,偵緝營找上門來怎麼辦?」

     成大限鄙夷道:「偵緝營!偵緝營有什麼了不起,你看柳凌雲這種廢物都能在偵緝營裡當上高官,就知道偵緝營沒有能人,你我三人連手,還怕偵緝營什麼。」

     韓清忽冷笑道:「成大限,你打得好如意算盤!倘若安平錢莊根本沒事,你就完了。」

     成大限目睛橫凸,滿臉暴戾之色,恨聲道:「那又如何,反正這種日子我早就過膩了。無論安平錢莊有沒有事,我都霍紫竹都要拿十萬兩……不,二十萬兩銀子來換封雪娘這鮮花般嬌貴的大美人回去,他若不肯,我便要了封雪娘的身子,待我玩膩了,再賣給妓院,以封雪娘的姿色,怕不值得幾百兩銀子。」

     韓清勃然大怒,揮刀又要上前,霍廉一把將他扯住。但見成大限咬牙切齒,兇狠猶似正待擇人而噬的惡獸。曠野之中,勁風橫掃,滿地野草隨風仆倒,成大限鼻孔賁張,呼呼喘氣,似有滿嘴饞涎便待垂落滴下。韓清、霍廉心中一凜,恍惚之間,竟已分不清他是人是獸,在他身上,竟似再也找不出一絲份屬於人的本性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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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

     封雪娘端坐在寬敞乾淨的車廂裡,望著車窗外的平野風景。車行轆轆,突地猛然顛簸一下,停了下來。

     霍廉騎馬靠近,隔著車窗道:「夫人受驚了。」

     封雪娘道:「怎麼回事?」

     霍廉不答,只說:「沒什麼,夫人安心寬坐。」

     封雪娘嗯的一聲,將捲起的窗簾放下,靜靜等候。過了一會兒,聽座車外毫無動靜,覺得有些奇怪,便打開車門,步下車來。

     足方著地,見霍廉自車廂前端現身,緩步走近。封雪娘忽感到有點不太對勁,心生警兆,陡然間霍廉一個箭步欺身上前,一指朝她脅下軟麻穴捺來。

     這一下變生肘腋,封雪娘幾乎猝不及防,但她心神不亂,立即揚起衣袖,向霍廉手腕拂去。霍廉化指為爪,五指如鉤,抓向封雪娘肩胛。封雪娘足跟一旋,沉肩避開這一抓。霍廉側身上步,右肘橫撞,封雪娘雙袖一捲,施展流雲袖的功夫,化解霍廉的連環進擊。

     車廂後端轉出一個漢子,負手立在一旁,臉色陰晴不定,卻是韓清。

     封雪娘心知變故已生,自己正處於一情況不明的險境之中,長袖揮舞,擋了幾招,急欲抽身而走,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再做打算。但霍廉攻勢猶如附骨之蛆,著著緊逼不放,封雪娘的武功雖不弱於霍廉,但被他搶攻在先,全神應付尚且不及,如何脫得了身。她深悉韓清武功還在霍廉之上,甚已不遜於成大限,若讓他出手,自己更加難以抵禦,正擬使出絕招,迫退霍廉,突然雙足一緊,一雙巨靈般的大手,無聲無息的自車廂底下疾穿而出,抓住她的足踝。

     封雪娘吃了一驚,手上一慢,霍廉一招「惡虎擒羊」,斜刺一刁,扣住封雪娘右手脈門。封雪娘登時全身發軟,霍廉再一指封了她的穴道,讓她再無反抗之力。

     這幾下兔起鵠落,不過一忽兒光景,封雪娘便已被制。她座車的車伕不明所以,跨在車轅上張望,一臉疑惑。車隊裡其他人距離較遠,都不知這邊出了何事。成大限慢慢從車底下爬出來,滿臉猙獰,拍去身上灰塵,忽然拔出刀來,翻身一刀,那車伕手臂離身掉落,鮮血疾噴而出。

     那車伕苦喪著臉,好像難以置信,呆了一下,哇地慘叫出聲。

     成大限哈哈大笑,一刀切斷那車伕喉嚨,衝入車隊裡。

     刀光掠過,鮮血濺出,只見成大限勢如瘋虎,砍瓜切菜似的在人群裡亂殺亂砍,幾個趕集的小販路過此地,也莫名其妙飛來橫禍。場面混亂,血腥殘酷,有人被削去半個頭,腦漿四溢,倒在血泊裡抽搐;有人肩膀中刀,一小半身子垮在一旁,力竭聲嘶的哀嚎;有人腹部被刀劃開,捧著血淋淋的肚腸,痛得在地上打滾。悽厲的哭號,慘無人道的景象,宛若人間地獄。

     封雪娘俏臉發白,霍廉只瞧得目瞪口呆,韓清暴喝一聲:「住手!」撲上前揮刀格開惡獸般的成大限手上刀鋒。

     成大限殺得滿眼通紅,卻不像是喪失了神志,擋開韓清的一輪快刀,霍地跳出圈子,仰天長笑,道:「好痛快!好痛快!殺的好痛快!哈哈!哈哈!」大吼:「好痛快!老子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哈哈!哈哈!」突地又大聲喝道:「還不快統通給我滾!」

     沒死的小販,嚇出屎的管事,面無人色的丫頭婢女長工挑夫,呆立片刻,嘩地一下子一哄而散。

     成大限哈哈大笑,滿臉都是兇狠、暴戾與快意。韓清怒火上沖,揮刀又再撲上,兩人交手數招,成大限單刀一迴,由下往上撩起,韓清側身避讓,成大限縱躍至封雪娘身旁,做勢欲砍,封雪娘的丫環露兒尚未離開,尖叫:「不要!」韓清也喝道:「住手!」

     冷森森的刀刃定住不動,停在封雪娘的頸項旁,相距不及一分,寒意浸體,封雪娘冷不防地打了個寒慄,一粒粒的疙瘩冒了出來。

     韓清道:「成大限,你是不是人!」

     成大限笑道:「我是不是人?你怎會有此疑問!我圓顱方趾,那裡不像人。」

     韓清道:「你……你若有一絲人性,怎會形同惡魔,濫殺無辜!」

     成大限又是一陣大笑,道:「就是因為我有人性,才會如此濫殺無辜,你若不信,也可以學我這般濫殺無辜一番,便會明瞭,原來所謂人之本性,便是如此。」

     韓清道:「你……你被鬼迷了心竅!」

     成大限道:「非也,我並非被鬼迷了心竅,而是開了竅。我的心竅過去一直被見鬼的什麼江湖道義那一套給蒙蔽住,到今天才豁然開朗,重見天日。」頓了一頓,好似想起什麼,又道:「老子年輕時和霍紫竹一起從軍,在塞外打了幾年仗,當時總不明白,那些韃子怎能這般以殺人為樂!哈哈!哈哈!現下總算明白了,哈哈,哈哈!」

     韓清怒火攻心,道:「你……你……」揚起刀來,只想撲上前拼個你死我活,卻投鼠忌器,怕傷了封雪娘的命。

     成大限道:「你先把刀收起來,咱們事情未了,還得好好商量商量。」

     嗆地一響,韓清大力將單刀插回刀鞘,道:「商量個屁!你的事我不管了。」轉身要走。成大限道:「姓韓的,你講不講義氣!」韓清道:「老子跟人講義氣,不跟禽獸不如的畜生講義氣。」

     成大限道:「你既知我禽獸不如,怎放心棄封雪娘一人在此不顧!」

     韓清霍地轉過身來,道:「你究竟意欲如何!」

     成大限笑嘻嘻的對霍廉道:「收拾細軟,把值錢的東西收好,包在一塊兒,你放心,我沒那麼貪心,會分你一份。前面的林子裡有座寺廟,咱們去那裡歇歇腳。」收刀回鞘,一把抓住封雪娘的手腕,封雪娘的丫環露兒驚呼一聲,擋在封雪娘身前,道:「你,你敢冒犯夫人,我,我跟你拼了!」

     成大限盯著她鼓脹脹的胸脯,笑的眼角都是魚尾紋,道:「你讓開,老子現在沒這個興致,荒郊野外,你道我真是狗彘麼!」

     露兒道:「那麼你想幹什麼!」

     成大限道:「你家大爺霍紫竹垮台了,他欠我一屁股債,你教我找誰要!只好先拿你家夫人抵數,能拿回多少是多少,嗯,你們夫人的首飾珠寶,應該也值不少錢吧!」推開露兒,在封雪娘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個繡花荷包,打開一看,有幾片金葉子和幾兩碎銀。封雪娘臉孔煞白,成大限眼光掃了掃,將封雪娘鬢邊珠釵、胸前玉珮摘除,咒罵道:「該死的霍紫竹,對老婆這麼小氣,就這麼點東西,他媽的!」隨手丟給霍廉,道:「你瞧我這人最是公道不過,一點也不藏私,這些東西,就讓你來保管,事成之後,咱們再三一分帳。」

     霍廉捧著荷包珠釵玉珮,呆立半晌,終於還是動起手來,把死人身上的細碎銀兩,車隊裡的金銀器皿,連同封雪娘的首飾,收拾在一塊兒,打了一個包袱。

     成大限瞪著露兒,道:「你身上值錢的東西,也快快交出來。」

     韓清暴喝道:「成大限,你要不要臉,連個小丫頭的東西也要!」

     成大限笑了起來,道:「好,不要就不要,韓清,我這可是給你面子。」抬頭一看天色,道:「咱們走吧!」那露兒忽道:「成……成二爺,你說……咱們家霍大爺垮台了!」

     成大限道:「怎麼,你不信,我騙你這小丫頭幹什麼,霍紫竹若是沒垮台,我豈敢如此放肆!」眼珠子一瞪,又道:「還不快扶你們夫人起來,跟著我們一起走。」露兒嚇得退後兩步,成大限放聲大笑,一不小心牽動右臂,不由得皺起眉頭,暗想:「該死的賊瘋子,練得什麼鬼功夫!早知道不要推開韓清,任由他去捱那瘋子一撞。他奶奶的!」翻身上馬,策疆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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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1 23:50:25 |顯示全部樓層
本帖最後由 rowadu 於 2013-5-4 10:39 編輯

第二章 (三)

     那間寺廟地處荒僻,年久失修,看起來已許久未有人來過,幾隻寒鴉振翅飛去,在夕陽下顯得甚是蕭索。

     封雪娘與露兒共乘一騎,跟著成大限三人三騎,來到山門前,五人逐一下馬。霍廉牽著各人的坐騎過去栓在山門外。露兒扶著封雪娘,進入廟裡,成大限緊隨在後,韓清一臉不豫之色,也跟了進去。

     跨入殿內,成大限陰惻惻的斜睇封雪娘,突然反手出指,一指點在封雪娘腰際,封雪娘嚶嚀一聲,軟軟而倒,露兒忙將她扶住。韓清才進殿裡,便見成大限點倒封雪娘,勃然大怒,搶上前來,道:「成大限,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成大限獰笑道:「這妞兒武功不差,我給她多加上一道禁制,你莫讓她嬌怯怯的模樣騙了。」

     韓清強忍住怒氣,道:「夫人不曾騙我,我卻讓你騙了!」

     成大限放聲大笑,道:「你讓我騙了!我騙你什麼,你的銀兩,你的身子。你放心,我對男人沒興趣,你用不著擔心被我騙了,哈哈,哈哈!」

     韓清心煩意亂,瞥眼瞧見封雪娘,更是慚愧內疚,不敢面對封雪娘的目光。成大限眼中俱是譏嘲與不屑之色,道:「沒種的傢伙!你要就不幹;既然幹了,便痛痛快快大幹一場。這般拖泥帶水,死樣活氣,教人瞧了就討厭!」

     韓清跳了起來,指著成大限道:「你還說,你還說!好,老子不幹了!」成大限反唇相譏:「你他媽的現在才說不幹有個屁用!」韓清怒道:「你自己沒種,生怕打不過霍紫竹,卻拖我和霍廉一起下水;我為什麼要陪著你幹下這等違法犯紀的事!」成大限冷笑道:「你裝腔作勢,忙著撇清關係,是在做戲給誰看……」

     突然廟外馬嘶,隨及一陣馬蹄聲響起,向外而去,成大限面色一變,閃身出廟,幾個起落,縱至山門外,見地上橫臥著三匹馬,馬頸咽喉皆被利刃割斷,鮮血直淌,成大限認出那是霍廉、韓清以及封雪娘的座騎,自己的鐵腳棗騮馬已經不在,遠處塵埃飛揚,顯是被霍廉騎去。成大限暴跳如雷,這時韓清也到山門口,游目四顧,見山門上寫著幾行潦草的血字:
     
     善惡難明   人心莫辨
     是非真假   唯天可鑒

     不辭而別   無顏以對
     今生今世   永不相見

     成大限湊過來瞧了瞧,罵道:「該死!方才那包金銀珠寶在他手上!」邁開大步,向前追趕。突然間止步停住,轉身又急掠回來,道:「你跟我一齊追霍廉去!」韓清道:「我也去?」成大限滿臉兇狠,道:「我怎知你不會同霍廉一般,趁我不在,偷偷帶走封雪娘。」韓清嗤之以鼻,道:「你憑什麼使喚我!」成大限怒道:「你若不去,我立刻進廟裡宰了封雪娘!」韓清咈然變色,成大限不待他回話,又揚聲向廟裡道:「裡頭的人聽了,你們給我好好待著,要是敢逃走,我一定教你們好看!」旋地迴身向前奔去。韓清正自猶豫,成大限回頭大喝:「你還不走!是不是要逼我動手殺人!」韓清嘆了一口氣,展開輕功跟上。


     眼見霍廉、成大限、韓清接連離去,封雪娘稍稍鬆了口氣,軟軟靠在露兒身上。露兒手腳不住地發抖,扶封雪娘到神案旁,封雪娘勉強扶桌站定,見露兒眼中充滿懼意。

     封雪娘心中的惶懼,實不在露兒之下,但此時此刻,又怎能流露出來。露兒有如驚弓之鳥,抬起顫抖的手,又再放下,終於再也按耐不住,雙手掩面,痛哭出聲。

     封雪娘黯然道:「我知道,我知道……」露兒抱住她,泣不成聲,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封雪娘也流下淚來,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露兒泣道:「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封雪娘道:「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有辦法的!你不要怕。」

     露兒緊緊擁抱著封雪娘哭泣。封雪娘極少與人這般親近,有些不甚自在。忽心念一動,道:「露兒,你別害怕,我想到一個辦法了。」露兒滿臉淚痕,仰面看著封雪娘,道:「什麼辦法……」封雪娘道:「你可以先助我解開穴道。」露兒迷惘地道:「助你解穴?」

     封雪娘道:「不錯,你聽我說,我肩頭腰際的穴道給封住了,手腳都使不出力來,你沒學過武功,雖然不一定管用,但不妨試一試。時間不多,成大限他們隨時可能回來,你扶我坐正,我教你如何幫我推宮活血……」露兒忽跳了起來,道:「你要我幫你解穴!」封雪娘點一點頭。露兒道:「解開你穴道以後呢?」

     封雪娘心裡嘆了一口氣,她知道露兒在懷疑她什麼。的確,她會武功,露兒不會,趁著成大限韓清不在,只要她穴道一解開,大可丟下露兒不管,獨自離開,日後再來找成大限算這筆帳。

     月輪初升,堂前兩個女人對峙,看看也沒多少時間了,露兒卻繃著臉動也不動。在過往的日子裡一向順心如意的封雪娘第一次察知發現,身邊一個服侍自己近半年的丫環,竟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封雪娘目中露出悲戚之色;難道體諒與依賴之外,更要有嫉妒與猜疑,那才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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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2 09:14:5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章 (四)

     成大限怒氣騰騰地回到寺院裡時,見封雪娘坐在椅上,露兒侍立一旁,成大限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看不出這丫頭倒還忠心,知道霍紫竹垮台了,還是這麼殷勤的照顧主子。

     韓清兩眼發直,面色蒼白的隨成大限進入殿中。成大限陰沉著臉走來走去,喃喃咒罵,愈罵愈是難聽,把霍廉說得豬狗不如,喪盡天良。韓清實在聽不下去,開口說道:「姓成的,你說話有點譜成不成,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全扯到霍兄弟頭上,霍兄弟不是兔兒爺,也沒去玩相公。幾年前唐河鎮盜採紫河車的懸案也不是霍兄弟幹的!」

     成大限道:「你怎知不是他幹的!假若不是他幹的,他為何要偷偷摸摸帶著金銀珠寶,私下潛逃!」

     韓清不耐煩地道:「那是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回事。」

     成大限一翻白眼,道:「你為什麼老是幫霍廉說話,他給了你什麼好處?還是你們根本是串通好了!」

     韓清怒道:「我沒幫霍兄弟說話!是你自己頭腦不清,莫名其妙,硬編派罪名安在他頭上!」

     成大限道:「霍兄弟,霍兄弟,你眼裡就只有霍兄弟,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師兄放在心上!」

     韓清道:「哼!我已經與你恩斷義絕,你還有臉以師兄自居。」

     成大限道:「我不以你師兄自居,該以什麼自居?你當你是誰,有錢的老爺!美貌的姑娘!我用得著自居你師兄。你奶奶的!好吧!就算我胡亂殺人,教你不滿意,霍廉又強過我多少,他不也跟霍紫竹那狗雜碎一樣,捲款潛逃,連個招呼也不打。」

     韓清整個人心浮氣躁起來,喝道:「那也是因為你,你的所做所為,教人齒冷,這才逼得霍兄弟不得不如此做,以求自保。」

     成大限道:「去你的!霍廉自個兒做下的事,你卻往我身上推,你講的是人話不是!」

     韓清心思紛亂如麻,無意識地連連大力揮手,道:「你還不承認,你還不承認!要不是你突然間變了樣,霍兄弟怎會不告而別。」

     成大限道:「放你的狗屁!變得是我,他為什麼要不告而別!就算我變了他要走,那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為什麼他要帶著金銀細軟,像賊一樣偷偷溜走!分明霍廉天生便是賊,只是你以前不知道,他生性就喜歡在暗地裡幹些見不得人,偷雞摸狗的事!」

     韓清屏息凝氣,兩目怒視,好一會兒,才重重吐了一口氣,突然開口,罵出一長串污言穢語:「去你媽的鬼扯蛋!老子操翻你祖宗十八代烏龜婊子王八蛋,你這雜碎,絕子絕孫斷根斷種殺千刀的混蛋,你自己不好也就罷了,為什麼要連累霍兄弟!」

     成大限先是一愣,回過神來,反唇相譏道:「你這賊頭賊腦的的狗賊,你放什麼烏龜連環屁!霍廉難道是我生的,他天生是個賊,你卻怪我連累他,你這是什麼道理,你吃狗屎長大的,這樣的話說出來也不怕被人笑死。」

     韓清怒不可遏的一拳擂在檐柱上,打得牆面震動,椽子上的灰塵簌簌而下。

     成大限一臉不屑,冷哼一聲,自行坐到門檻上,從懷裡掏出乾糧,邊啃邊瞄著坐在殿中的封雪娘與露兒。眼光不懷好意的掃來掃去。

     露兒給成大限看得全身緊張起來,慢慢躲到封雪娘身後。封雪娘側頭低聲道:「不要怕,韓清在此,他不敢怎麼樣的。」

     成大限冷笑道:「韓清,哼!韓清都快瘋了,你以為我會怕一個瘋子!」

     露兒、封雪娘聞言一呆,偷眼瞧向韓清,見他神情焦躁的繞圈子,拔出刀來,對著空處亂揮亂砍。

     成大限大口咀嚼乾糧,揩揩嘴巴,道:「不中用的傢伙,什麼事情都放不下,辦得了什麼大事!做人做得這麼辛苦,為什麼不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這麼沒種居然也能養出兒子,真不曉得是不是親生的。怕燙就不要進廚房;又想發財有不想當壞人,天底下那有這麼好的事!」

     韓清臉色一變,成大限道:「怎麼,我那裡說得不對!」韓清洩了氣一般,目光呆滯的兀立不動,發愣片刻,仰起頭喃喃自語,似乎在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一會兒面容扭曲,不住咒罵,偏又聽不清楚他在咒罵些什麼。露兒愈看愈怕,整顆心懸在胸口,惴慄得難以自持,手心冒汗,呼吸窘迫,心跳越來越急速,越來越高昂,只覺自己好似就要死去一般,突地小腿肚子抽筋劇痛,尖聲叫出,用力將封雪娘往前一推,轉身一拐一拐地逃向殿後。

     成大限皺起眉頭,道:「兀那小丫頭……」忽然之間白光一閃,一道白練似的刀光劃過大殿,奪地插入露兒背心,穿胸而出,露兒慘嚎半聲,跪倒在地,晃了兩晃,仆地身亡。

     成大限滿嘴碎屑噗地噴出,手中還沒吃完的乾糧也掉在地上,張大了嘴瞧著韓清。方才卻是韓清擲出手中單刀,殺死露兒。封雪娘扶著椅子,眼望韓清,美眸之中也閃過一絲懼意。成大限愣了半晌,眼珠子一轉,拍手道:「好,幹得好,乾淨俐落,一點不拖泥帶水,好,了不起,韓清,你今天就這一刀教我最瞧得順眼。」乾笑兩聲,慢慢來到封雪娘身旁,一把扯住封雪娘的臂膊將她拉起,道:「這裡還有一個,可惜殺不得,不過倒是可以先拿來享用享用。」封雪娘毛骨悚然,又是驚悸,又是害怕,她的手臂被成大限反翦背後,不由自主的身軀後仰,韓清目光盯著封雪娘的胸脯,神情異樣,封雪娘心驚膽寒,不敢看韓清。只聽成大限道:「衝著你這一刀,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讓給你先享用,你享用完了再換我,怎麼樣,我夠意思吧!」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韓清一陣震怖,腦子裡現出一片空明,大喝一聲,道:「成大限,你瘋夠了麼!我受夠了,我要你馬上放了夫人,不然,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成大限倏然止笑,道:「你要與我手底下見真章!你的武功一大半是我代師傳授,你有幾兩重我還不清楚麼!你要與我手底下見真章,哈!不怕死的儘管來!」

     韓清虎視眈眈,目中如有兩團火在燒,道:「我再說一次,放了霍夫人!」成大限心下惴惴,拔出刀來橫架封雪娘肩頭,道:「老子偏不放,你能耐我何……」

     韓清怒火更熾,陡然張口大吼,從左靴中抽出一柄短劍,連人帶劍,疾撲而至。

     這日是十五月半,月光自木格窗櫺照進,映出韓清狂亂悽厲的的面容,饒是成大限早已百無禁忌,也不由得心驚膽寒,間不容髮之間,不加思索,單刀一展,便往韓清削去,韓清一招「舉火撩原」擋開這一刀,右手一扯,將封雪娘搶了過來。

     成大限暴怒叫道:「你想獨佔封雪娘!」單刀橫掃,招式兇狠,韓清劍尖急顫,竟不理會成大限的刀招,一劍便往成大限眉心刺去。成大限識得這招「燕子穿簾」是韓清不遇強敵不輕易使出的絕技,他雖恨不得將韓清一刀斬成兩斷,但韓清咬牙切齒,一付要拼個同歸於盡之狀。成大限被韓清氣勢所懾,不敢與之硬拼,只得向後躍開,迴刀擋在胸前。韓清推開封雪娘,劍還右手,不待成大限攻來,又再撲上,出招搶攻。

     韓清劍走偏鋒,成大限刀勢縱橫,兩人刀劍齊施,霎時已交手十餘招。成大限武功雖稍勝韓清,但他日前在中牟縣外吃那瘋子一撞,右肩受了挫傷,鬥到分際,牽動傷勢,肩膀開始隱隱作痛。韓清勢若瘋虎,劍光霍霍,連進險招,竟是一付欲置成大限於死而後甘休之狀,成大限額頭冒汗,愈打愈是氣餒。他一直不願和韓清動手,固然是自知負傷之後,不見得是韓清之敵;另一方面也是他準備對付霍紫竹,生怕獨力難支,是以要留下韓清、霍廉做幫手。不想霍廉竟不辭而別,韓清飽受刺激,幾近崩潰,半瘋半醒中,一輪接一輪快劍疾攻,招式不但絲毫不亂,反而一招凌厲過一招,成大限敗象已露,苦苦支撐,心知再不出奇招,勢必死在韓清的劍下。驀地裡韓清短劍圈轉,又是一劍穿心直刺,成大限看出這一劍暗藏有厲害後著,無論是擋是避,都是危險之至,心裡一狠,咬緊牙關,讓開心口要害,肩頭微微下沉,短劍噗地貫穿他左肩,同時間成大限右手鋼刀斜斜砍落,刀勢籠罩韓清上半身,聲威迫人,韓清抽出短劍,要全力架住這一刀,成大限突然腳步一錯,刀鋒轉向封雪娘橫砍過去。

     他這一刀倒不是想砍死封雪娘,只準擬引韓清相救,趁隙制敵。不料封雪娘風迴雪舞般一轉,堪堪避開這一刀,原來她一直暗運內力衝穴,恰恰在這緊要關頭,衝開腰際被封穴道。成大限這一驚非同,他刀鋒在外,再出刀已經來不及,立時棄刀出手,五指如鉤,抓向封雪娘。封雪娘上半身終究轉動不便,難以閃躲,左臂被抓個正著,登時痛澈心肺。

     便在這一瞬間,一截血淋淋的劍尖,像是要透口氣一般,從成大限胸口鑽出,旋即隱沒。成大限臉上似笑非笑,他本待抓住封雪娘擋在身前,但畢竟還是慢了一步,給韓清一劍戮穿背心。

     封雪娘感覺成大限如鐵箍般的大手漸漸鬆開,深吸一口氣,裙裡腿出,一腳踹中成大限下陰要害。

     成大限臉現異容,似是痛到了極點,反而十分舒坦,以致有些像是忍俊不禁。搖搖晃晃,左掌向前平伸,像是要去搭封雪娘的肩頭,封雪娘駭然躍開,嗤地左臂衣袖被成大限齊肩撕落。

     成大限給她這麼一帶,終於支撐不住,砰然倒地。

     韓清哈哈大笑,滿臉都是猙獰、兇暴與快意。封雪娘手腳發涼,她想起同樣的狂笑,也曾在成大限臉上出現過。

     成大限趴在地上,氣若遊絲的道:「韓清,你這渾小子,你行,你聽了我的計策,打算人財兩得,一個人獨吞,安平錢莊的銀子也要,封雪娘這嬌滴滴的美人兒也要,韓清,你行,老子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到頭來會栽在你這廝鳥賊手上……」陡然間劍光一閃,韓清一劍砍下成大限的頭顱,一腳踢出,成大限那顆死到臨頭還凶相畢露的腦袋,頓時像淋淋漓漓的破夜壺一樣,滾到門檻上一撞,又彈回來翻滾兩下,這才停住。封雪娘別過頭去,心裡砰砰亂跳,韓清縱身上前,一腳往成大限的無頭屍身踩落,踩了幾下,一陣亂踢,叫道:「你這狗娘養的烏龜王八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直娘賊!不錯,我的武功大半是你代師傳授,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我偏要殺你,我偏要殺你。你算是我半個師父那又如何,我偏要殺你,你能耐我何!你能耐我何!我不但要殺你,我還要殺霍廉,殺霍紫竹,殺盡所有騎在我頭上的人,我要殺──我要把那些狗屁不通、佔著毛坑不拉屎、光說不練的糟老頭子、武林前輩,全都殺光──」聲音拉的又高又長,自喉嚨深處,發出如狼嗥月,如梟夜啼,如厲鬼追魂索命的悽嚎。

     夜幕低垂,烏雲蔽月,殘破荒蕪的寺院裡,傳出一道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呼號,扭曲著向無邊無際的惡夜撲去。

     封雪娘神經緊繃,幾乎也忍不住要隨韓清一起尖叫出聲。

     號叫聲忽止,突然間,韓清停止叫喊,彷彿從惡夢中驚醒過來。

     封雪娘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她上半身穴道尚未解開,仍無力與韓清相抗。眼看韓清陷入神人交戰之狀,她實在不敢去想,韓清若然發起瘋來,會對她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遮月的黑雲漸漸移開,月光如水銀般灑了一地。晚風吹拂,半邊粉臂裸露的絕色麗人,在清冷的月色掩映下,顯得無比柔美誘人。

     韓清終於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怪吼一聲,瘋了似地向廟外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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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3 00:34:1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章 (一)

     封雪娘見韓清像是給毒蠍螫到,又像是後頭有瘋狗追咬一般地逃開,不覺有些好笑。同時感到鬆了一口氣,只覺身心俱疲,頹然坐在椅上。

     萬籟俱寂,寺院裡重回平靜。夜更深了,涼意沁人;從大門望出去,只見林間起了一片薄霧,遠處傳來一、二聲寒鴉的哀鳴。

     幽暗的大殿裡一前一後臥著二具沒有生命的軀體;一個是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一個是成名的江湖人物。

     假若死後有知,他二人會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一生?假若死後無知,那麼人與螻蟻有何不同?

     他們有何未了之事,未踐之約,未許之願,未答之情?

     「周洛佛呀,周洛佛;假若有一天,我也死了,你會到我的墳前來,上一柱香麼?」

     封雪娘一陣心酸,泫然欲泣,不知怎地,在經歷過這一樁樁接踵而來的殘酷殺戮之後,她心底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許多年不見了,他變成什麼樣子了?還是他一點都沒變?

     這幾年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往後的日子,難道也要這麼過下去嗎!

     一個灰衣人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門口,陰沉著臉,跨進殿裡,緩步走近。封雪娘吃了一驚,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灰衣人三十來歲年紀,相貌英俊,但神情肅殺,目光十分無禮,不發一語,盯著封雪娘。

     封雪娘深深的看著灰衣人,眼神複雜。兩人像是要看清楚對方一般,相互凝視著。

     時間彷彿在此刻停頓住,兩人似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灰衣人目光轉向封雪娘赤裸的手臂,忽道:「怎麼回事,你幹什麼扯破自己的衣裳,坐在這裡發呆?」左右瞪了兩眼,又道:「那不是成大限,怎地頭被砍了?那女的是誰?為何死在那裡?」目光回到封雪娘身上,道:「剛才鬼吼鬼叫的那人是誰?成大限和那女的是不是他殺的?」

     封雪娘波瀾洶湧的情緒全然走樣,胸中五味雜陳,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用右手衣袖罩著左臂,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是韓清,你或許聽過他的名頭……我沒扯破自己衣袖!」灰衣人呵呵一笑,道:「韓清,他不是成大限師弟麼!幹什麼宰了師兄?」眉頭一皺,道:「又是誰點了你的穴道?」突然伸手在封雪娘肩膀上一拍,封雪娘只覺一股暖洋洋的熱流湧進體內,登時通體舒暢,好生受用。這股暖流不依十二經脈周天循行,只是隨意游走,來回往復,自尋出路,閉塞的經脈自然而然便豁然舒展開來。

     封雪娘面露微笑,點頭示意,灰衣人似有些不捨的把手移開,封雪娘道:「你的武功大進了。」

     灰衣人很是得意,道:「豈止大進,我簡直已經可以擠進武林前十大……嗯,二、三十大高手之列,咳,你知道武功到了我輩這等境界,其實論排名是沒什麼意思,真正打起來,有時候一招之得一招之失,說不定我也可以把少林、武當的方丈掌門前輩高手撂倒。不過這都是我自己練來的,跟偵緝營無關。」
封雪娘微笑道:「無論如何,你武功大成,總是可喜可賀。」

     灰衣人哈哈笑了兩聲,望了殿中神像一眼,收起笑容,臉一板,道:「你以為誇我兩句,哄我開心,就可以不用還錢麼!門都沒有,霍紫竹在什麼地方,你教他快出來,不然這筆帳我只好跟你算了。」

     封雪娘道:「你也在找霍紫竹……」

     忽然間一陣風捲進來,門口又多出了一個人,手上反持一把明晃晃的短劍,血跡未乾,卻是韓清去而復返。封雪娘錯愕,站起身來,只見韓清一臉兇暴,喝道:「那個王八旦在找霍紫竹!」怒目而視灰衣人,道:「你是誰?你跟夫人在說些什麼?」不待那灰衣人回答,轉頭向封雪娘道:「夫人,你不用害怕,屬下特地回來保護夫人,這傢伙若是敢像成大限一般對夫人不敬,屬下立即把他殺了!」封雪娘道:「不,你不要誤會……」灰衣人冷冷接口,道:「老子跟封雪娘說什麼干你這王八旦屁事!老子不只跟她說話,摸也摸過了……」

     韓清暴怒,大吼一聲,跳將起來,一劍便往灰衣人頭頂頂心扎下,狠惡猶似餓虎撲羊。

     那灰衣人不動如山,眼見韓清短劍劍尖堪堪已觸及頭頂,封雪娘幾乎要失聲叫出,灰衣人突地橫跨一步,韓清以為萬無一失的一劍猛地失去準頭,收勢不及,叮地竟然一劍扎入青磚地面,直沒至柄。

    韓清心下大震,腦子清醒過來,右手緊握劍柄,身子斜側,立即擺出一個仙女睡牙床的招式,那灰衣人若向他攻來,立時雙星連環腿踢出;這是逼不得已,敗中求活的絕招。那知眼前一花,手心猛然傳來一股大力,一下震開他的右手,短劍緊跟著從地面彈起,半空中猶如風車般急速迴轉,朝殿中神像射去。

     韓清駭然失色,原來震飛短劍的那股大力,是那灰衣人快得看不清楚地出腳在他短劍劍首部位一踢之力。那短劍給韓清全力一扎,深深陷入青磚地裡,竟給灰衣人一腳踢飛,其力道固是強橫,運勁之巧更是高明,韓清心知肚明,這一腳若是朝他身上踢來,他根本無從抵擋,別說還想使出雙星連環腿敗中求活,只怕當場不死也得重傷。

     驀地裡神像後竄出一條高大的身影,一指彈開短劍。韓清還未回過神來,又是一道灰影掠出,疾若驚鴻,截住神像後竄出那人,瞬間連劈數掌,出手之快,委實匪夷所思,卻不是那灰衣人是誰。神像後那人生得面如鍋底,一臉兇相,他乍逢強敵,面色益形兇狠,半步不讓,揮掌還擊,迅捷竟不在那灰衣人之下。剎時殿中俱是掌影,塵土飛揚,呼呼風響。兩人都是招沉力猛,勢若奔雷,連對十餘掌,平地響起十餘個悶雷,宛若兩座天神各引雷霆霹靂,轟擊對方,整座廟宇好似快被震垮下來,威勢駭人之至。

     韓清給掌風逼得連連後退,這時他已認出神像後竄出那人是霍紫竹,不由得目瞪口呆,驚出一身冷汗。他得成大限引薦,在霍紫竹府中辦事已有多年,但平日總見霍紫竹忙於交際應酬,攀附權貴,結交富室,從不見霍紫竹練武,豈知霍紫竹武功之深湛,已達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他自錯手殺了露兒,便一直焦慮不安,無可宣洩,恨不得見到人就殺。此刻見到灰衣人與霍紫竹的身手,不禁又驚又愧,惶懼交集。

     那灰衣人一掌接著一掌,有如狂風暴雨般連環猛擊。霍紫竹掌出如電,每一掌劈出,都有摧山裂石之勢。兩人功力相悉,掌法相近,這一輪快掌對攻,武功路數更顯是出自同一門派,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講究實效,好似快刀切豆腐,直打要害,絕不留手,不帶半點花招。鬥到分際,霍紫竹掌勢一變,掌心竟轉為熾紅,雙掌翻飛,化成重重赤紅掌影,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那灰衣人「哼」的一聲,道:「壓箱功夫終於抖出來了!」手下絲毫不緩,嗖地一掌疾穿而出,迎上霍紫竹的掌力。剝剝剝一陣連珠密響,兩人真力互撞,發出爆裂之聲,身子各自一晃,同時倒退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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