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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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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19:10:18 |倒序瀏覽 | x 18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3-7-19 18:11 編輯

奸臣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一次荒謬的失足,好容易報卻前仇的徐勳卻落入了五百年前的大明中興盛世。

  時值天下昇平,金陵嫵媚,京城雄渾,歌不盡秦淮聲,舞不完淮揚曲,盛世的祥和下,忠良滿地走,蟻民不如狗,他這一介孤兒舉步維艱,欲求存身且不可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乾脆順天應命,當個風光的奸臣吧!大明朝滿口仁義道德的忠良們,你們的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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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19:10:42
第一卷 金陵嫵媚   第一章 夢幻現實

  通濟門內大中橋乃是南京城南的一條要道。大中橋東邊是皇宮和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門,西邊的太平裡馬府街常府街等等,則是錯落有致地佈滿了一座座老宅子。乍一看去有的已經失去了光鮮,屋瓦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不復從前的整齊,內中的牆壁上甚至還爬上了一條條青籐,但說起這些宅子的年頭,卻往往卻可以向上追溯五十年乃至上百年。

  和如今依舊住著不少達官顯貴的馬府街常府街相比,太平裡便更顯落拓了。這落拓並不是指冷清,而是因為當年群居在此的世家大戶已經因為遷都而被轉移了大部分,剩下的雖還有不少歷史悠久的老家族,可終究都是過了氣的。哪怕這裡仍然是最靠近皇城和各大衙門的黃金地段,可永樂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官又不用上朝,更願意住在玄武湖莫愁湖畔的別院園子裡,聚居於此做買賣的外地富商反倒很不少,使得這塊曾經莊嚴肅穆的地方喧鬧萬分。

  這會兒乃是大清早,晨曦中的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門一片寂靜,但街頭上已經有趕早的百姓來來往往。大中橋下亦是有好些前來汲水的人,車轍聲再加上人聲,一時頗為喧鬧,而在此時少有人走的橋頭,卻有個少年有氣無力地全身趴在了欄桿上。

  少年一身普普通通的黃褐色右衽斜襟棉布袍子,腳踏一雙半舊不新的黑面白底布鞋,瞧著不過十三四歲光景。他趴在那兒專注地東看西看,眼睛時不時瞟向了不遠處高大的皇城,良久才使勁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突然喃喃念叨了起來:「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救命!」

  「咦,水裡有人!」

  「是從護城河北邊飄過來的……」

  隨著一個微弱的呼救聲和橋下突然傳來的喧嘩,少年一下子驚覺過來。扒著欄桿往下一看,他就看見一個人影正浮沉在水中,手中彷彿抱著木板似的東西,而岸邊好幾個正在汲水的漢子雖說在那呼喝叫嚷,可愣是沒一個下水救人的。面對這情形,少年在最初的一呆之後,隨即立時三刻脫下了外袍鞋子,三兩步攀上欄桿,一個縱身就跳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自然冰冷,甫一下水,他就被凍得牙齒咯吱咯吱打戰,隨即深吸一口氣就奮力朝那落水人游去。儘管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這胳膊腿他用起來更是不甚習慣,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他總算是勉勉強強到了落水人跟前,隨即一把揪住了那傢伙的領子。

  然而,就在他要奮力往回游的時候,那落水人彷彿是驟然得了援救驚慌失措,突然如同八爪章魚一般牢牢抱了上來。猝不及防之下,他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口水,使勁掙扎了幾下,可終究那落水人的力氣太大,他非但沒掙脫開來,反而整個人隨著那傢伙漸漸往下沉去。

  「果然好人做不得……不過要真是死了就能夢醒,這好事也算做得不虧!」

  這是整個人失去知覺之前,徐勳生出的最後一個念頭。

  ***********************

  「少爺,少爺!」

  這夢還有完沒完?

  迷迷糊糊聽見這一陣又一陣的喚聲,徐勳不免生出了一種荒謬的感覺。當初年少的時候,徐勳也曾經被人尊稱過一聲徐大少,只不過,父母雙雙突遭車禍之後,那些父母曾經的生意夥伴和親信下屬就讓他立刻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在外人看來,他就此一蹶不振渾渾噩噩,而他卻在隱忍中竭盡全力追查著真相,開始了漫長的掙扎之路。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仇他是報了,可他也在之後那次不慎失足後,經歷了一生中最詭異的事。任憑是誰,一睜眼發現自己滿身是傷穿著古人的衣服睡在床上,年齡又小了一多半,哪裡還能躺得住?於是他一大早偷溜了出來,可到了大中橋上,看到那只有電視劇中才看得到的古風古色,他忍不住就在那裡看住了。發現有人落水時,要是現實裡頭他也許還會猶豫,但想著也許是在夢裡,他一衝動就當了回濫好人。

  「少爺,少爺!」

  聽到耳畔再一次傳來了喚聲,徐勳突然感覺到一股清涼的液體從嘴裡流了進來。說不上是甘甜還是什麼其他滋味,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液體就已經從喉頭順流直下。隨著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吞嚥,他漸漸感覺到手腳有了些知覺,眼睛也緩緩動了兩下。當他終於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時,他不由得在心裡發出了無聲的歎息。

  原來,這真的不是夢,不是有什麼強烈刺激就能回到原來那個世界的。

  「少爺,你可嚇死我了!」

  看著那張黑一道白一道,不知道是早上沒洗乾淨,還是剛剛大哭一場留下後遺症的臉,徐勳忍不住笑了一聲,可這一笑又扯動了某些傷口,於是他那笑容怎麼看怎麼都慘了點:「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我是過江龍,死不了!」

  然而,這一番話非但沒管用,反而讓那小廝打扮的少年更激動了:「少爺你還說,要不是良爺爺,你怎麼還能好好的在這說話?」

  就在這時候,一旁又探過了一個腦袋:「七少爺,不是老漢多嘴,你也太逞能了,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都是傷,還跳下水救什麼人!要不是老漢我正好到了,手又快,你這過江龍就要變成落水蟲了!來這汲水的人那麼多,一個個都不去救,你這水性稀鬆的跳下去幹嘛?」

  這說話的老漢滿頭亂糟糟的花白頭髮,臉上全是刀刻一般的皺紋。此時此刻,他袒胸露腹,前胸的水珠尚未擦乾,一身灰褐色的單衣就這麼披在身上,頭髮上濕漉漉的,一邊說話還一邊笑呵呵地擰著一條軟巾。見徐勳看了過來,他就笑著把軟巾往肩膀上一搭,微微點頭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到各家送水,先走了!」

  「謝……」

  見那老漢快步走到一輛水車前,輕喝一聲推起那沉重的車子就走,樹蔭下的徐勳支撐著手臂謝了一聲,可嗓門卻好似被堵住了,下頭的話竟是說不出來。好一會兒,他才扶著一旁的少年緩緩爬起身,又任由那小廝把外袍給他裹在了身上。

  「少爺,以後可千萬別這麼衝動了,今天多虧了良爺爺!」小廝一邊小心翼翼扶人,一邊氣咻咻地抱怨,「少爺您不知道,您為了救那落水的傢伙險些搭上了性命,可我來的時候四處都沒找見人,據良爺爺說那人還穿得挺體面,他見那傢伙醒過來沒留心,結果一轉眼就不見了,連個謝字都沒有,真沒良心!要是以後讓我知道他是誰……」

  那小廝的憤憤不平徐勳此時根本沒聽進去,他遮著眼睛看了看頭頂高高的太陽,又再次看了看自己那還在打顫的胳膊和腿,渾身無力的他索性順勢把身上重量都壓在了那小廝的肩上。儘管此時日頭漸高,但冷風一吹,他就忍不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到家門口時,他突然只覺得眼前閃過無數雜亂的片段,一時兩眼一黑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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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19:11:01
第二章 浪蕩子

  支摘窗外,樹上的知了撕心裂肺一般高叫個不停。窗前的案桌上,一個少年正在大汗淋漓地懸腕練字,一旁堆著厚厚的一摞字紙。

  寬敞明亮的大堂中,一個個滿臉堆笑的長輩拿著幾個年輕子弟的字讚口不絕,少年孤零零站在角落中,無人理會。

  酒肆之中,少年和幾個年紀相仿的浪蕩子稱兄道弟,觥籌交錯。

  陋巷裡,少年捲著袖子手拿木棒,氣勢洶洶地走在最前面。

  那一日醒過來之後,徐勳就覺得自己彷彿是魘住了似的,時而恍惚時而清醒,腦海中猶如走馬燈似的晃過一幕又一幕,就彷彿是看了一場一百二十分鐘的平淡電影,只那電影完全是蒙太奇式的各種快進片段,劇情又乏善可陳。儘管如此,放映是否結束卻並不掌握在他這個當事人手中,因而他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影片終結。

  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當那時間軸終於前進到最關鍵的那一段時,就只見主人公跟著那些浪蕩子弟氣勢洶洶地到了一條陋巷裡,結果腦後那一悶棍卻來得猝不及防,緊跟著是一件衣裳罩上了頭一頓暴打,最後的鏡頭就定格在床上那張進氣少出氣多,滿臉不甘心的面孔。當放映機似的快進終於消失之後,他那飽受折磨的腦袋才逐漸恢復了正常。

  疲憊地往後靠在了床上那厚實的靠墊上,徐勳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能夠大難不死固然好,可如果醒來就要頂著一個陌生的身份,面對全新的環境古老的時代,甚至更要全盤接收人家的恩怨,即便是他這樣神經大條的人,也不禁覺得腦袋裡亂糟糟的,立時三刻沒法平靜。

  巧的是,這個倒霉傢伙也叫徐勳,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樣,他總算不用拋棄用了二十幾年的名字。當然,也許正是因為這巧合,閻王爺那邊勾錯了名字也不一定。

  「少爺,少爺!」

  「嗯?」幾日來這稱呼聽得多了,徐勳也就慢慢習慣了,此時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什麼事?」

  「少爺,大老爺來看您了。」

  這大聲嚷嚷一入耳,徐勳卻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扭頭卻發現小廝已經進了屋子,連連對他使眼色不提。再看門口處,一個中年人大步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個僕人似的漢子。那中年人一身鮮亮的醬紫直裰,下頜上留著幾縷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長鬚,眼神中卻滿是陰霾。那容貌模樣加上之前聽到的稱呼,一瞬間,徐勳就記起了此人的身份,正是族裡的徐大老爺。

  依稀記得這位大伯父對自己是最看不上的,徐勳也不指望今天這一面能有什麼改進,因而立刻裝出一副重傷未癒有氣無力的模樣,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哼道:「大伯父……」

  來人看了一眼床前的那張凳子,皺了皺眉,卻沒有坐下,而是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站著,冷冷地說:「你平日就放縱胡為,這一次更是變本加厲,竟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交接匪類鬥毆滋事,我徐家向來是清清白白的名門,這臉都給你丟盡了!」

  眼下情形未明,徐勳也懶得出口分辨,索性低下頭去不吭聲。這時候,來人頓了一頓,又冷笑了一聲:「看在你還有傷,我也懶得問你,回頭再和你算賬!」

  說罷這一番話,來人竟是二話不說,重重冷哼一聲就拂袖而去。眼看後頭的僕人衝自己嘿然一笑,須臾就隨主人往外走,而自己的小廝則是偷瞥了他一眼,又追著對方消失在門簾之外,徐勳皺了皺眉,摩挲著下巴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按照他之前消化的記憶,如今是大明弘治年間,除了北邊似乎一直是不甚太平,總體來說也算得上是好年景。他眼下所處的徐家在南京扎根已有上百年,闔族上下直系旁系的男丁也有幾十口,往上追溯出過五六個秀才兩三個舉人,一個長輩在宣德年間還做過縣令,如今一位當稱呼一聲六叔的長輩在應天府衙裡頭當了個小官,因而徐家在太平裡也算小有名氣。

  他「徐勳」則是徐家二房唯一的子嗣。只不過,他不是父親徐邊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而是常年在外的徐邊十幾年前突然帶回來的兒子,因髮妻早逝無子,他自然成了這一房唯一的兒子入了族譜。緊跟著徐邊又出了門,這些年渺無音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家裡早年倒是有些老僕,但不是年紀漸老,就是看著他胡鬧受不得而請辭,他幾乎是光桿司令一個。

  沒了管束再加上族中其他親長有意冷落,同輩們又是疏遠嘲諷,某人自是愈發放縱。這位也不管什麼家計生計,成日裡在外頭和人胡混,十足一個破罐子破摔的敗家子。

  「少爺,大老爺走了!您還好吧?」

  徐勳正想著,一個人就從外頭進來,快步上前緊張兮兮地雙手撐在了床沿上。他盯著那張巴掌印尚未褪去的臉看了好一陣子,一下子眉頭緊皺:「瑞生,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啊!」瑞生下意識地伸手去摀住了臉,隨即強笑道,「少爺,沒事……」

  「少給我打馬虎眼!」徐勳打斷了他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們都問了你什麼?還有,這巴掌是誰打的?」

  瑞生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期期艾艾地說:「是大老爺問您平時都和哪些人廝混在一塊,我只說不知道,跟著的連大叔就甩了我一巴掌……少爺,我真的什麼都沒告訴他,可他力氣大,我擰不過他,沒法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隨機應變不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教,打蛇打七寸不教,卻教什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怪不得那小子會混得這麼淒慘!

  這一次,徐勳在微微瞇了瞇眼睛之後,臉色從嘲諷到無奈,最終才緩和了下來。他端詳著瑞生那膝蓋處沾上的塵土,又掃了一眼這陳設簡單的屋子,彷彿是漫不經心似的問道:「瑞生,你來了快一個月了吧?」

  「少爺還記得?」瑞生見徐勳不但沒生氣,反而說話和顏悅色,卻不禁有些遲疑,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才來了一個月零三天……不過少爺您放心,那些我不會的都會努力學著,以後一定好好服侍您。我娘從前說過,我是少爺的人,一定要聽少爺的話,就是以後娶媳婦……」

  瑞生的話陡地戛然而止,即便如此,最後那句孩子氣的話頓時把徐勳給氣樂了,緊跟著,他低聲呢喃了一句,忍不住感慨起自己的好運。

  「才一個月而已……」

  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他管之前還完全陌生的人叫爹娘,他真叫不出口,幸好他這新身份幾乎和孤兒沒什麼兩樣。畢竟,但使身邊有關係親密的親朋故舊,他哪怕已經接受了所有的記憶,行為舉止仍不免會露出破綻。

  可如今不算外頭那對雇來打雜的夫妻,他身邊就只有這麼一個已故乳母留下的兒子,送來滿打滿算又才一個月,這無疑為他解決了最大的難題。至於那些徐家的族人,一年到頭也就見寥寥幾次而已,他就是有什麼變化也能歸咎於這一次的重傷。

  「好了,趕緊去提一桶井水洗一洗敷一敷,看看能不能消了這巴掌印子,不然怎麼去見人?」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這就要出門?」

  「前幾天身上沒力氣,連之前的救命之恩都還沒好好謝過呢。你可認得我那救命恩人的家?」

  瑞生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說認得,又趕緊出門收拾。等他出去了,徐勳一手撐床站起身來,趿拉著鞋子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那支摘窗。隨著外頭那新鮮空氣的湧入,他只覺得室內的渾濁一掃而空,腦袋也清明了不少。

  不管樂意還是不樂意,從現在起,他的人生就得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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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19:11:24
第三章 謝恩情

  徐家的院子在豪宅林立的南京說不上大,但也絕不能說小。裡外三進院子是徐邊二十年前置辦下的,泥水匠磚瓦匠都是拿飽的工錢,一手活計絕不含糊。哪怕是如今好些年頭過去,也沒見什麼大處破損,只是小打小鬧補補瓦片而已。因為人手有限,最後一進院子的東西廂房都索性落鎖空關著,徐勳一個人住著正房,眼下也就多了個瑞生作伴而已。

  至於前院的房裡,則是一對金姓夫婦住著。夫婦倆都是雇來的下人,金六司職看門採買和照看馬廄裡的那輛馬車,若徐勳有事出門則客串一回車伕;而金六嫂負責做飯燒水漿洗打掃之類的雜事,若不得召喚等閒不進二門。夫婦倆多半時候都只在前院西屏門外頭侍弄幾分菜地,從前的徐勳沒事很少理會他們。

  所以,這天上午,徐勳帶著瑞生悄悄出門的時候,就壓根沒見到那大約是正在菜地裡忙活的夫妻倆。走在門外的大街上,他掃了一眼往來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發現時不時就有鮮亮的車轎過去,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原來每天有這麼多大人們從咱們門前過去。」

  「以前還要多呢!」瑞生只覺得這幾日的少爺不亂發脾氣,比從前好伺候許多,言語也就漸漸放開了,「聽隔壁的蘇大娘說,當年洪武爺的時候,咱們這太平裡可了不得,住的全都是那些要上早朝的貴人們。每日卯時不到,這門前可熱鬧了,一撥撥的車馬過去,據說還有人在路上撿到過貴人們遺落下來的扇子香囊,甚至連錢都有!」

  「呆子,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那些老大人們又不是缺心眼,哪有天天掉東西的道理?」

  徐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瑞生為之訥訥,卻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肯撒手。直到前頭一條十字路口,他才指著一旁一座低矮的小院說:「少爺,到了,那就是良爺爺的家!」

  那小院的兩扇門只是虛掩著,上頭早已看不出當年的漆色,牆頭的磚也是參差不齊,站在外頭只要略一踮腳就能看見裡頭的情形,顯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勳站在外頭探了探頭,隨即就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半晌,聽到裡頭沒有動靜,他猶豫片刻,就索性推門走了進去。緊隨其後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嚨叫嚷了起來。

  「良爺爺,良爺爺在不在?我家少爺來謝您了!」

  如是叫嚷了兩聲,裡頭屋子裡沒動靜,隔壁卻傳來了一個大嗓門:「誰找我?」

  隨著這話語聲,徐勳一愣之下抬頭一瞧,就只見那東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腦袋,正是此前在大中橋下救了自己的那個老漢。只見那老漢認出他後就立時笑了,回頭對身後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麼,就這麼一手撐著低矮的牆頭翻了過來,絲毫沒有任何老態地穩穩落地。

  「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七少爺麼?」老漢拍了拍雙手,看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屋子,猶豫片刻就為難地說道,「屋子裡也沒收拾過,七少爺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頭吧?」

  「也好。」徐勳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著老漢上前坐下。見瑞生跟了過來,他隨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來!」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就別喝酒了……」瑞生勸解了一句,見徐勳拿眼睛瞪了過來,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漢,可對方卻一味笑呵呵的並不搭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轉身就走,嘴裡還低聲嘀咕道,「不顧惜自個的身體也得顧惜荷包,如今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儘管瑞生這嘟囔聲很不小,但徐勳這幾天相處下來,已經知道他就是這性子,於是只當沒聽見。等院門一關,他就站起身來,整整衣裳對著那老漢深深一揖到地。才說了一個謝字,他就只覺一雙鐵鉗似的雙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緊跟著,身子更是被人托著扶將起來,隨即整個人不由分說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爺這不是折煞了老漢嗎?就是舉手之勞的事,哪還值得你特意來道謝!」老漢把徐勳按著坐下,隨即自己也在旁邊石凳上坐了,「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去,咱們雖說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漢既然看到了,總不能在旁邊眼睜睜看著。」

  徐勳剛剛也向瑞生打聽過老漢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鄰八捨的少年大多稱老漢一聲良爺爺,其他的幾乎都不知道,因此這會兒聽說老漢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興趣。

  「原來您也姓徐?」

  「老漢我姓徐,單名一個良字,不過,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見徐勳滿臉的好奇,於是就笑呵呵地說開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說也有百八十家。單單是當年中山王傳下的,就有魏國公定國公兩家頂頂顯赫的。定國公是素來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國公卻幾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計其數。

  另外,其他勳貴文官裡頭姓徐的也多,兜兜轉轉能有不少同鄉同宗。所以,那麼多徐家人,最時興彼此攀親圖個照應,就好比你家那位在應天府經歷司做事的叔父,據說也攀了一門貴親,打點了許久才有今天。不過,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

  話雖如此說,可徐勳覺得這位說話爽朗的老漢有趣得緊,當即笑道:「大叔這話就妄自菲薄了,雖是今天困窘,誰知你他日不會飛黃騰達?再說了,那些成天想著攀龍附鳳的,人家眼裡何嘗瞧得起?說得好聽是親戚,說得不好聽,人家只當你是上門打秋風的阿貓阿狗。」

  「七少爺這話刻薄了點,可也真沒錯,越是權貴家,越看不起窮親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老漢也希望將來真能發達!」徐良笑得眼睛都瞇縫了起來,那些皺紋都彷彿舒展了,「不過,七少爺你的小么兒叫我良爺爺,那是客氣,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雖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經去幫過工,七少爺還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雖也自稱一聲老漢,可畢竟還差好幾年才五十。」

  這花白的頭髮,刀刻一般的皺紋,佈滿老繭子的手,以及那破鑼似的嗓音,無不昭顯著徐良久歷風霜,徐勳只是想著後世城市裡的老人都喜歡別人把自己看得年輕些,於是順口叫一聲大叔,誰知道人家竟然還真不到五十!

  「您歲數比我大那麼多,又救過我的命,我叫一聲大叔還不是應當的?」徐勳應變極快,這一絲驚詫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說話又笑吟吟地說,「大叔剛剛不是還說您攀親沒人理會麼?那今天就當我和您攀個親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別七少爺長七少爺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勳小哥你也別一口一個您,聽著彆扭!」

  徐良被徐勳這一番話打趣得哈哈大笑,當下卻也爽朗地應下了大叔這稱呼。一老一少就這麼坐著閒侃了起來,徐勳是初來乍到,記憶還亂七八糟的,於是順勢打聽這南京城裡裡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極其健談的性子,從坊間奇談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什麼都能嘮上一兩句。

  等到瑞生買了酒菜回來,兩人已經儼然成了忘年交。酒菜上齊,瑞生在旁邊伺候杯盞,須臾幾杯酒下肚,徐勳便漸漸只是間歇式的抿一口,而徐良彷彿是許久不曾喝酒,一時有些貪杯,漸漸舌頭也有些大了,面色更是泛出了鮮艷的酡紅。眼看這情形,徐勳雖有意套話,卻也不敢放任他多喝,少不得伸出一隻手蓋在了小酒甕上。

  「大叔,你年紀大了,酒喝多了傷身,還是節制些,剩下的留著以後慢慢喝也不遲。」

  「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滋味,難得有人陪我,不喝個痛快怎麼成!」

  徐良卻是不由分說地一把搶了那小酒甕,在自己面前的碗裡斟滿了,又一氣喝了小半碗,這才醉眼朦朧地說:「年輕的時候我都不節制,如今年紀一大把了,節制還有什麼用?倒是勳小哥你,風華正茂的時候可不要破罐子破摔。你在外頭那些事我都聽說了,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潑皮,你個好人家的子弟和這等人廝混,還拿銀錢給他們使,這不是昏頭了嗎?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這道理你讀過書,總該比我明白才是。」

  聞聽此言,徐勳不禁苦笑:「大叔說得是,我如今也算是兩世為人,已經知道自個從前是太混賬了,都是年少輕狂不懂事……」

  「明白就好,那些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你在家裡躺這麼多天,可有人來看過你一眼?酒肉朋友靠不住,為了一丁點蠅頭小利賣了你也不足為奇!尤其是你沒爹娘倚仗,你們太平裡徐家那些族人裡,甚至有不少都在背後嚼舌頭,說你不是你爹親生的,其實還不是盯著你家那點家產?你們徐家的那個族長大老爺,向來是雁過拔毛的性子,你爹定給你的那門親事他看得眼熱,更不要說你家裡的東西,當然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也就是在應天府當官的那位六老爺,據說為人不錯。可你沒有好名聲好才具,要入他的眼卻難……」

  徐良大約是太平里的老住客了,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太平里徐氏一族的種種人事,正愁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徐勳自然聽得仔細。

  末了,發現徐良的話語已經極其含糊不清,人也漸漸伏在了石桌上,他便轉頭吩咐瑞生把酒菜收拾進屋子,自己上前去攙扶人,可用盡了力氣卻根本搬不動這個年近半百的老漢,到最後自己反而氣喘吁吁地坐下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站起身,對徐良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謝,大叔先是救命,再是提點,我也沒什麼可謝你的,以後多多請你喝酒!」

  「嗯,喝酒好,喝酒……」

  聽徐良只嘟囔了這麼兩聲,徐勳知道他已經完全醉了,不禁啞然失笑。這時候,內間的瑞生還沒出來,他站在院子裡被那微風一吹,酒意上腦,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少爺,您這嘟囔什麼呢!」

  見瑞生出來,徐勳也不接話茬,只讓他扶著徐良進屋。瑞生把人安頓好了出來,便勸說他趕緊先回去,他卻搖了搖頭,逕直在石凳上又坐了下來。

  「你要是不放心家裡頭,你就先回去看看,我在這再坐一會。」

  情知少爺脾氣執拗,瑞生猶豫再三,終究點了點頭,臨走前卻忍不住解釋道:「少爺,就金六哥和金六嫂在家,我不放心,您在這歇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接您!」

  徐勳心中一動,卻只是對瑞生揮了揮手。等人走了,他方才輕歎道:「一失足就是五百年,老天爺還真是有眼……」

  半醉不醉地在風地裡坐了一會兒,他不禁有些頭暈,站起身正打算自己回家去,就只聽外頭砰地一聲,竟是有人一腳踹開了徐良那小院的門。緊跟著,兩個小廝打扮的人就闖了進來,見到徐勳卻呆了一呆,其中一個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七少爺也在這。那正好,我家少爺在外頭,有個口信請您捎帶捎帶。」

  徐勳隱約記得這兩人正是徐大老爺家的小廝,此時聞言略一思忖,便起身出了院子。才一出門,他就看到門外一個年輕公子正搖著扇子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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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19:11:47
第四章 趕盡殺絕

  「喲,這不是七弟嗎?」

  看到是徐勳,那年輕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過來。相比徐勳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綾子直裰,頭巾上還鑲著一點翠玉,賣相自是相當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勳年長,身量也高一個頭,眉眼間竟也有兩三分相似,只常常瞇縫眼睛,因而更顯出幾分陰騖。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還以為七弟你吃過一次虧會長點記性,沒想到還是和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塊,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記起這是徐大老爺的長子徐勁,在族裡排行第三。徐勳眉頭一挑,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覺得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是我的地盤,我怎麼不能來?」徐勁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帶譏刺地冷笑道,「你帶個話給那個良老漢,十天之內,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貫的賃錢來,就給我滾出這太平里!」

  見徐勳皺眉,徐勁身後一個小廝立刻搶先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家少爺剛花了一百二十貫買了這院子,從今往後,這院子就歸我家少爺了!那良老漢之前還欠了一個月賃錢,加上接下來一整年的,少爺開恩只收他一百貫!要是他交不出來,那趁早捲起鋪蓋滾蛋!」

  對於這種小伎倆,兩世為人的徐勳自是心裡透亮,面上卻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風水更好,三哥買下,莫非是準備整修整修,異日成親的時候搬過來住?」

  徐勁聞言勃然大怒,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勳臉上:「本少爺豈會看得上這種破爛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捨得花錢!」徐勳面色絲毫不變,見街上來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聲音說道,「一個破爛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貫買下,倒真是闊氣。徐家長房雖不缺那兩個錢,可花銷這麼多買個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學卻說賬面沒錢給駁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勁見四周張望的眼睛越發多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輕舉妄動的話回去父親必定又是一頓好打,他只能輕哼了一聲,沖兩個小廝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爺沒工夫也你鬥嘴,也懶得在這種破爛地方耗費功夫!你們兩個,到時候準時來收賬,收不到錢就給我拆了這破院子!」

  「是,少爺!」

  眼見這主僕三人氣咻咻地走了,徐勳正要轉身回院子,一扭頭,卻發現應該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是出來了,就這麼站在大門口發怔。兩人你眼看我眼,徐勳見徐良臉上還通紅一片,身上酒氣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聲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繼而關上了院門,隨即沒好氣地嗤笑道:「早幾天幾家老主顧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搗鬼,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我這破爛院子原本不過是每個月三百文的賃錢,他要買儘管買,大不了我去旁邊老朋友那再住幾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這麼一個惡客來尋我要一百貫房錢!」

  聽到這麼個聲音,徐勳抬頭一看,只見那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光頭,初看也還罷了,可細細一瞧,發現那光溜溜腦袋上的幾個戒疤,他不禁吃了一驚。緊跟著,那光頭竟是一按牆頭縱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彷彿是一件僧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過來。

  「我原本還以為徐八走了什麼運,竟然碰到一個請他喝酒吃肉出手闊氣的貴人,想不到卻是個帶來大麻煩的主。徐八,對不住,我還想在這安安生生住幾年,不想惹這太平裡的地頭蛇徐家。還有,我說徐七少,你也別沒事人似的亂晃,你的麻煩比徐八可大得多!」

  見徐良這個當事人遭了這和尚回絕,卻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著一聳肩而已,徐勳一個外人,自然也不會暴跳如雷站出來指責人家不夠義氣。而對於最後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動,但這和尚交淺言深,他一時摸不清根底,就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問,一旁的徐良卻一把揪住了和尚,沒好氣地問道:「說話別說一半,勳小哥有什麼麻煩?我怎麼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雖成日裡在太平裡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人,這消息當然沒處打聽。」

  和尚挑了挑眉,隨即一甩袖子掙脫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幾個長輩正在串聯,打算開宗族大會,把徐七少這個眼中釘開革出去,據說還拉攏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約嗎?人家如今名下的諸多產業越來越興旺,哪看得上一個敗家子,自然樂得跟著一塊落井下石。」

  「那個老王八蛋?當年徐二老爺幫了他不少忙,他就這麼對待恩人的兒子?」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你看人家徐七少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這外頭人跟著起哄幹嘛?」和尚一邊說,一邊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勳跟前,拿著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還是給氣得肺都炸了說不出話了?」

  儘管這和尚說出來的話一句賽一句的難聽,但徐勳前世裡再刻薄的話都聽過,哪裡在乎這些。倘若說之前徐大老爺和徐勁先後表現出的態度讓他大為警惕,那麼,此時的消息無疑便代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看著這嬉皮笑臉的和尚,他不覺定睛打量了對方兩眼,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大明律對退婚可有什麼說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勳問得一愣,隨即啞然失笑,「看不出來,你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貨強!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禮全歸女方,若女方不願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願告到官府,那連將來娶她進門的一方也得一塊倒霉挨板子。話是這麼說,真的鬧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後台硬了。」

  說到這裡,那和尚突然頓了一頓,隨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那沈老爺應該也不想事情鬧大壞了名聲,這裡頭其實倒是個小花招。只要你一開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書仍在,這聯姻事如何自和你無關。說不得人家樂意在徐家找個出色的配自己女兒?」

  這前頭的解釋正好解了徐勳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這最後一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際,那邊徐良就帶著酒意狠狠一拳打在牆壁上:「都說世家大族中間殺人不見血,沒想到連徐家這等小門小戶也是這般陰狠!」

  那和尚聽了這抱怨。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才知道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魚之殃,還不是因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則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沒事,大叔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短短這一會兒功夫,徐勳就冷靜了下來。他從來就不是事到臨頭只會暴跳如雷的人,此時反倒安慰起了徐良來。等到這醉意未去的老漢不耐煩地解開衣襟敞開了懷,他又說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勳小哥這是什麼話,老漢只知道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這些麻煩!」徐良惱怒地衝著那和尚哼了一聲,這才轉過頭說,「再說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不是非得窩在慧通和尚這裡才能過活。有這力氣哪裡不能找活計?總而言之,勳小哥你趕緊回去操心你自個的事,我這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好辦!」

  因是急於消化這剛剛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勳沒逗留太久就告辭離去。他這一走,徐良衝著慧通和尚正要發火,卻不料對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來。

  「徐八,你的孩兒要是沒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吧?」

  徐良頓時面色一沉,粗聲粗氣地斥道:「我只是瞅著他想到我從前,關我那苦命孩兒什麼事!再說,當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時候幫著買了一口薄棺材,又資助了我幾貫錢,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這些恩德我都記著!」

  「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中年和尚聳了聳肩跳過了這一茬,隨即突然擠了擠眼睛笑道,「那咱們打個賭怎樣?」

  一聽打賭,徐良立刻警惕了起來,皺眉瞪著對方:「賭什麼?」

  「我就賭你這忘年交肯定能夠過了這一關。怎樣,你賭不賭?」

  「呸呸呸!」徐良沒好氣地一口啐在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上你的惡當,我就不姓徐!老漢我看人準得很,他絕不會這麼倒霉,我當然賭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結了?你還衝我生什麼氣?」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寬大的僧袍袖子說,「他要是過了這一關,衝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會請了你到他那住,你還稀罕我這破地方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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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門房和僮僕

  從徐良的小院回到自個的宅子,不過是百餘步路途,只是徐勳一來喝了酒,二來身體還沒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會兒方才走到。一進門,正巧迎面撞上一個身材矮短的漢子,他醉眼朦朧地一瞧,認出是看門的金六,還沒開口,對方就笑著迎了上前。

  「哎呀,少爺這是出去了?您這身體還虛著,瑞生竟然撇下您單獨回來,真沒規矩。」

  那金六滿臉堆笑說道了兩句,突然一拍腦袋說:「看我這記性,正事都忘了。少爺,剛剛我出去買東西,正巧碰到西邊二老爺家的人,聽說了一件事。六老爺說是要陞官了,只等正經公文下來,徐氏族裡都打算到時候賀一賀,還是大老爺起頭的提議,六老爺也應了。您是晚輩,這禮物上頭可得盡盡心才是。」

  徐勳端詳著金六那慇勤的笑臉,漫不經心似的點了點頭說:「虧你留心,我知道了。」

  說完這話,他便緩步朝裡頭走。才剛剛邁進二門,他就聽到身後遙遙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嗔怪聲:「要你多事!這些人情往來的勾當少爺一直是從不理會,萬一他聽著惱了翻臉罵你一頓,那豈不是冤枉?」

  「你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從前少爺就在外頭惹是生非,我管不著也不敢管,可這回事情鬧大了,聽說大老爺那邊和幾個族老都在背後商議呢,要七少爺討不了好,咱們倆上哪去?這麼輕省的差事,那幾分菜地也省了咱們老大的嚼用,還有採買上的進項也是不少。」

  「上哪兒沒差事?還不是你當初犯了事,否則好好在衙門呆著,老娘用得著跟你到這吃苦?」

  「你個死婆娘,人還沒進去呢,盡在那大聲嚷嚷,萬一給聽見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勳並沒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聽,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錯過了。此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少不得反覆琢磨,待到進了正房,見瑞生迎上來訥訥賠罪,他就擺了擺手,在西間那張靠牆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衝著彎腰給自己脫鞋的瑞生說道:「瑞生,你待會出去打聽打聽,我那六叔升了什麼官,到時候打算擺多大場面。」

  瑞生正把兩隻鞋歸攏放好,一聽這話立時詫異地抬起頭來,緊跟著就點了點頭:「少爺放心,我知道了。」

  見瑞生答應之後轉身就要走,徐勳突然想到,這小子也是才從鄉下上來一個月,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著調的熏陶,讓他去做這種事鐵定是事倍功半,因而還不等人到門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你別忙著去,先把金六給叫來!」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滿頭霧水,可看見徐勳點頭,他只得納悶地出了門去。不消一會兒,他就帶著金六進了門。

  徐勳見金六一進門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轉四處打量,無論是那高高的衣櫃,掛著銅鎖的樟木箱,還是角落裡的高幾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掃了一個遍,心裡就對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數目。吩咐瑞生端來凳子讓人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剛剛你說六叔升了官要擺宴席,可知道升了什麼官,預備什麼時候擺宴,要辦多少席,請多少客人,都是什麼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卻還不老實,可一聽這問話,他委實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勳的表情,見不像是反話,他頓時來了精神:「少爺這話虧的是問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爺家那專管出門的應老兒,他存心賣弄,倒是說得清清楚楚。六老爺升了經歷司經歷,這就終於是從七品了。據說除了本家的親戚之外,六老爺家預備送出去百來份請柬,鄰近有名頭的人家不算,應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夠賞光,但別駕和司理想來會給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戶人家,少說也得二十桌,多半會連慶三日。」

  徐勳儘管大略知道這應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屬官,可此時聽見這各式各樣的稱謂,他立刻覺得頭都大了,當即打斷道:「慢些慢些,什麼大尹二尹三尹?什麼別駕司理?」

  一旁的瑞生見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爺問話呢,金六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說縣衙裡頭的那些大小老爺,但現如今府衙裡頭也都這麼叫。咱們應天府衙裡的大尹麼,自然便是說那位應天府尹吳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裡那些老大人們往來,也都是互揖禮讓一二而已。況且吳大人今年年初就身體不好,六老爺定然不敢勞動的。二尹三尹便是說的應天府丞劉大人,應天府治中方大人,這兩位官階高,亦是未必請得動。至於別駕,說的是應天府的陸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則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寧縣和上元縣興許會過來露個面的官員,這賓客人數決計不少。」

  徐勳原本只是覺得金六此人圓滑世故,想來找他打聽總比瑞生出門四處去問要穩妥,卻沒想到金六竟然一張嘴就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見他說得口乾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給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過來咕嘟咕嘟喝得正歡,他才似笑非笑地說:「從前看你不哼不哈的,想不到竟然對衙門裡的事也瞭若指掌,留在我這看門可不屈才了?」

  正喝水的金六頓時被嗆著了,一把將茶盞塞給旁邊的瑞生,咳了好一陣子才慌忙站起身來,連連行禮道:「少爺恕罪,少爺恕罪,小的也都是聽人說的,不是存心說嘴……」

  「看你嚇的,我也就是開個玩笑罷了!」徐勳見金六誠惶誠恐,瞇了瞇眼睛就略過了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會說不知道吧?」

  此時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剛剛那樣張口就來了。站在那裡思量了好一陣,他才陪笑道:「小的平日裡頂多就是遠遠張望六老爺一眼,這六老爺的喜好怎說得上來……」

  徐勳壓根沒給金六推搪的機會,一下子截斷了他的話頭:「六叔陞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這事情就交給你去打聽。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還是小道傳聞,你都細細打聽了來。打聽得越仔細越詳實越好,只要辦成了,我不會虧待你。」

  「這……」

  見徐勳滿臉的不容違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兒,好一會兒方才驚覺過來,連忙答應了。等到瑞生領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問道:「少爺這是怎麼回事,好似變了個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對這些都上心了?」

  「你問我,我去問誰!這事情少爺原本是要我辦的,便宜你了!」

  金六還要再問,可瑞生氣咻咻的,一把掙脫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門簾險些砸到了他的鼻樑。他往後退了一步,又抬頭張望了一眼那齊齊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轉身離去,走到院門時,他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少爺剛剛說什麼了?不會虧待……嘖,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來是為了這話!嘿,只許你一個在少爺面前賣好麼?和老子鬥,你這小崽子還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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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字紙尤可惜,惡訊不足理

  之前十幾天的將養下來,徐勳身上的傷漸漸結了疤,但畢竟此前傷得很不輕,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騰,人卻依舊頗為虛弱。於是,他便制定了嚴格的作息計劃,接下來一連幾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極拳,然後則是繞著院子慢跑幾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則是立刻去洗澡換衣裳。

  其他時候,他就彷彿不知道那壞消息似的,不是尋徐良說話,就是讓瑞生帶著出門轉悠。雖說都是過其門而不入,但好歹認識了那些親戚族人的門頭。甚至連他一度上過的族學,他也遠遠張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變生活習慣,瑞生倒還無所謂,但管漿洗燒水做飯等等雜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後嘟囔常常不斷,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滿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後,實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勳面前抱怨了。

  「少爺,不是我偷懶,如今還沒入夏呢,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說,只怕是沒多少時日就穿不得了。還有,今年這天古怪,往年這季節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現在,連雨點子都沒看到幾次。咱們家雖說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這麼浪費。再說,燒水的柴炭,那價錢也已經比從前貴了一成不止……」

  因為先前聽到的金六夫妻竊竊私語,徐勳對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瞭解,此時原本已經沉下了臉,可聽著聽著,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嘮嘮叨叨說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話,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錢給金六嫂。這下子,剛剛還滿面苦口婆心狀的金六嫂立時喜上眉梢,把錢往懷裡一揣,千恩萬謝地抱著那些髒衣服去了。

  徐勳才轉身進了東屋,瑞生就追了進來:「少爺,你這手也太鬆了些,一百文能買好些雞子兒,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這麼給了她。再說,冬天都快過了,哪裡還有柴炭漲價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你樂意每天聽她嘮叨一回?再說,打賞她百錢也不單是為了堵她的嘴,她的話有些道理。」徐勳微微一笑,見瑞生撇了撇嘴還要說話,他就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我一年四季統共就那麼幾套衣服,洗壞了再做又是大開銷。對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賣到多少錢?」

  「少爺問這個做什麼?」

  「問你就直說。」

  見徐勳已經板了面孔,瑞生只得悶悶地說道:「我才到南京沒多久,哪知道這些……」

  「那就去打聽。」自從那天把打聽族裡六老爺做壽的事情交給金六,徐勳就注意到,瑞生連走路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於是此時索性順勢說道,「你沒聽金六嫂說嗎,衣服多洗褪色破損,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漚爛了,我打算做幾件短袖單衫,平時早起鍛煉時穿。你去外頭跑跑看看打聽一下時價,順便米面的價都問一問。」

  「採買上平時不是金六哥的事嗎……」瑞生話才說了一半,隨即立時眼睛一亮,「少爺放心,我明白了,這就立時去,絕對不讓他貪沒少爺的錢!」

  見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應之後就一溜煙飛快地跑出門去,徐勳情知得計,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頭瞥見書架,他不由心中一動。這幾日只忙著恢復身體,再加上要思量那個計劃,他也沒來得及去翻看屋子裡的東西,如今有了空閒,也應該仔細翻檢翻檢了。

  轉身走到書架旁邊,他隨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積滿灰塵的書,一一翻開之後就發現四書五經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山河地理之類的雜記。他前世裡酷愛文史,基礎還不錯,此時就索性按照經史子集的大略歸屬,把這些書重新分了類放好,心裡盤算著抽空把這些書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邊的高櫃子旁,他才一打開門,裡頭一大堆東西就當頭砸了下來,嚇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後跳了一步,下一刻,只聽嘩啦一聲,大量字紙夾雜著無數灰塵就這麼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對這一情形,本能地開口叫了一聲瑞生,可卻許久沒人答應。意識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來撿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紙都收拾了乾淨,徐勳就發現高櫃子裡空出來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層,當下也懶得再爬凳子把東西放回原位,索性把這些都一股腦兒抱到了後頭臨窗的書案上。隨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紅帖子,可打開一瞧,他一時怔住了。

  原以為是怎樣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現在眼前的那一筆字雖不能說十分好,卻已經是頗見工整。要知道,前世裡最落魄的時候,他就是靠著從小練就的書法,還有因此而來的另一門手藝,這才得以存身報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沒有,這寫字看字卻還有幾分自信。當一幅幅展開那些字紙,只見其中除了臨帖之外,竟還有些尚未寄出去給遠方父親的家書,一筆筆都是工整的小楷。字裡行間,那詞句雖算不得嚴整,可卻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勳深深歎了一口氣,終究是放棄將這些東西燒燬的打算。這些字紙一看就是兩三年之前的東西了,況且他楷書正好拿手,只說是年紀漸長字體變化,要遮掩過去也來得容易。搬來凳子上去把東西放在櫃子最高處放好,他又從中間一層找到了堆滿灰塵的文房四寶,擦拭乾淨之後就一一放在了書案上。才剛做完這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嚷嚷聲。

  「喂,有人沒有!」

  金六這幾天幾乎都在外頭跑,瑞生也才被打發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賞賜偷樂都來不及,哪會來打攪他?因而,心中納悶的他索性推開了支摘窗,隨即就瞧見了院子裡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兩彎眉毛尤其可愛,只是,乍一看去,他總覺得對方有些不對勁,略一思忖就打起門簾從正房出去。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優哉游哉?」

  聽那少年彷彿認識自個似的在那自說自話,徐勳不禁愕然。然而,對方絲毫沒給他思量的功夫,就那麼連珠炮似的說:「你成日裡和那些浪蕩子廝混在一起,徐家族裡早就是一片怨言了,這次你居然還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來!你知不知道,那幾位族老都已經商議著要把你開革出宗?」

  看著那氣急敗壞的少年,徐勳終於意識到那不對勁從何而來。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著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舉止中總流露出女子氣息,顯然是易釵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記憶,他也沒能想起對方是誰,只好輕咳一聲道:「這位小哥,我們之前見過?」

  見徐勳聽了這樣的壞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頓時為之一滯,隨即氣咻咻地說:「見過沒見過有什麼要緊!你聽著,不止是徐氏族裡對你不滿,你那未來丈人看你這敗家子也是不順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攏他。」

  儘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對這麼一個不請自來的熱心人,徐勳不好潑人涼水,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小哥費心了。可還有別的事?」

  面對這個神經大條到幾乎遲鈍的人,那少年頓時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看著徐勳那張依舊從容微笑的臉,他突然氣咻咻地轉過身子,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望著這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勳聳了聳肩就轉身回了屋子,趿拉著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看來若是有閒錢,還得再雇個門房,省得任憑是誰都能隨隨便便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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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項重要任務於是憋足了勁頭,亦或是到了外頭一時貪玩不歸,等到太陽落山,徐勳把櫃子裡的字紙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沒見瑞生那人回來。此時已經是晚飯時分,金六嫂提著食盒送飯菜來,和前些天一樣照舊是兩菜一湯一大碗米飯,只那臉上的表情卻比從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擺好了,她甚至還在旁邊站了站,眼看著徐勳吃了兩口。

  「少爺,可還合口味?」

  「嗯。」徐勳違心地點了點頭,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家當家的這幾天出了門,家里門戶是你看管的?」

  「我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著門。」金六嫂不明其意,當即笑道,「咱們家向來少有人來,又沒什麼可偷的,大門虛掩著就行了。我都豎起耳朵聽著呢,有人進來我肯定知道,少爺您就放心好了。」

  聽這口氣,徐勳情知先頭那女伴男裝的小丫頭一進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當下他也懶得再說什麼,只說回頭讓其再來收拾,擺手把這個婦人打發出了門。接下來,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飯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盤都撂在了那兒,自個則是徑直進了東屋。

  坐北朝南的羅漢床上,還撂著他剛剛從櫃子裡最底層找出來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夾著三張地契和如今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張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畝,哪怕是對於如今地價並不熟悉的他,也知道這對於地少人多的南直隸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價值不菲。至於房契則更不用說了,若沒了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頭。而這樣重要的不動產憑據,從前的徐勳竟然就大喇喇地把東西和一堆落滿灰塵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時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羅漢床上,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片,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直到外間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他才抬起了頭。

  「少爺,碗盤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餓了要夜宵,吩咐一聲就成!若是點燈的燈油不夠,我家當家的不在,您也只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東西的徐勳隨口應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外頭的動靜就沒了。

  這地契房契在他全盤接收的記憶裡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剛剛能翻找出來完全是偶然的運氣。有了這個教訓,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賴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記憶。

  此時點上油燈,他把這幾張薄紙片仍是和那些字帖歸攏往櫃子裡塞,又從那錯落有致的書架上再次搬下了那一套套的大部頭書。這次他再不是只看標題扉頁,而是從頭到尾翻了翻,直到確定這些書裡頭並未夾有東西,鬆了一口大氣的他只覺得渾身疲憊,就這麼一屁股坐在了羅漢床上。

  「少爺,少爺!」

  隨著這一陣大呼小叫,徐勳不用抬頭就知道那風風火火衝進來的人是誰。果然,隨著被撞開的門簾帶起了一股大風,來人總算是在他面前兩三步遠處停下了,可卻沒有立時說話。他抬眼一瞧,就只見瑞生正撐著膝蓋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氣,整個人赫然是滿頭大汗。

  直到喘夠氣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頭和下巴,急匆匆地說:「少爺,不好了!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在街口撞見蘇大娘,她私下和我說,她去長房大老爺做縫縫補補的差事,無意中聽說大老爺邀了好幾位族老,預備等六老爺那邊高昇的喜事賀完,就開宗祠審您,說這回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

  和預料中的驚惶和憤怒不同,瑞生只見面前羅漢床上坐著的徐勳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照舊是鎮定自若地看著他。在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下,他說話就漸漸磕磕巴巴了起來:「少爺,您……您沒事吧?這……這麼大的事……」

  「好了好了,一丁點事情就急成這個樣子,說話都變結巴了!這事情我早就已經知道了。」徐勳笑著擺了擺手,指了指那邊的凳子說,「搬個凳子過來坐著說話,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著你都累!還有,飯吃過了沒有?要是沒有,先去吃過再來說話。」

  「吃了兩個大燒餅呢,我不餓。」瑞生答了一句,終究還是愣頭愣腦地去端了凳子過來,甫一坐下要說話,他又被徐勳搶在了前頭:「讓你出去辦的正事呢?可都打聽到了?」

  「打聽到了。」儘管不明白少爺為什麼不管大事,只理會這種雞毛蒜皮,但瑞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市面上的松江布各式各樣,貴賤都有。最尋常的標布,也就是大布,約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錢一匹。小布因更光潔更厚密,雖門面沒那麼闊,但價錢反倒高一些,大約二百二三十文一匹。至於細布更貴,大約得三百文。最貴的是青布和藍布,因細密闊長,青布得五百多錢,藍布得四百多錢,比尋常一匹標布的價貴了一倍還多。至於那些號稱進上的,最貴的百兩都有,比大多數杭綢都貴,那些布行根本不給我看。」

  徐勳原本只是借這麼個由頭讓瑞生去打聽時價,實則並不指望他真把這布價能夠打聽得這麼仔細,此時倒不禁對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相看。只他沒打算也沒本錢去做這布匹生意,也只是心裡暗暗記下,口中又問道:「那如今的米面價格呢?」

  「如今一兩銀子,也就是一貫錢,只能買三石米了,據說時價比年初漲了兩三成。」說到這裡,瑞生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湊近徐勳的耳朵旁低聲嘀咕道,「少爺,若是金六哥來和您多要錢,可千萬別理他,我在太平裡幾家糧行都轉過,說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時候,一口氣買了八石米,這少說也夠咱們吃到八九月。」

  「你倒是有心!」

  徐勳聞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就隨口問起了別的。這麼一問一答,瑞生漸漸忘了起頭一直糾結的徐家宗族事,面上也有了笑容,眉飛色舞說得極其起勁,看得出來往日很少出門。主僕倆這說得正起勁,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叫聲。

  「少爺可睡下了?要是還沒睡,我這就進來了!」

  「進來吧!」

  徐勳吩咐了一聲,就只見瑞生一下子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不多時,一個人就撩起了簾子進屋,正是金六。相比瑞生剛剛回來時那滿頭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狀亦是談不上從容。他鞋子上灰撲撲的,褲腳上甚至還有泥點子,那一頂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來。一進來見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賠笑上前躬了躬身。

  「讓你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

  金六卻不答這個問題,順著徐勳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有眉目了。不過,少爺,這事情且容我待會再說,要緊的是另一樁。就是今天,三老爺四老爺都被大老爺請到家裡去了,據說是為了您的事,還有您未來岳家的沈老爺……」

  「要是為了什麼徐家那些族老長輩們要開宗祠審我,還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轉頭去看瑞生。誰知道瑞生卻一聲不吭,直到給他看得不耐煩了才輕聲嘟囔道:「沒事賣什麼關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爺比我知道得還早!」

  這下子,金六方才貨真價實驚詫了起來。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話,那小子理應只是打聽了個大概。為了獲悉詳細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頭奔走,甚至險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說今天徐勳完全沒出過門,怎生會知情……亦或是有人因為二老爺的情分好心提醒?早聽說當年二老爺是同輩人當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過恩惠,這很有可能!

  此時此刻,想起之前的糾結猶豫,他立時大為慶幸,忙笑道:「少爺知道就好。只其中關節不少,還請容我解說解說。」

  這一次,徐勳沒有再如之前打斷瑞生那樣拿話岔開,而是端詳了金六片刻就點點頭道:「你說吧。」

  「徐家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個高祖傳下來的,那位老祖宗曾經在宣德年間當過兩任縣令。所以,少爺雖說叫大老爺一聲大伯父,但實則只是五服之內的族親。這二房傳到少爺這,就只有您這麼根獨苗,又沒有外家憑恃,族產的紅利外加上二房的莊田房產等等,所以族裡覬覦的人多了。」

  說到這裡,金六偷覷了一眼徐勳,見其並沒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發相信這位少爺是突遭大變而開了竅,於是吞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又接著說道:「咱們老爺當初給您定的這門親事沈家,是太平裡有名的富戶,雖說沒洪武爺那會兒沈萬三有錢,可少說也有萬貫家財,族裡誰不眼紅?要是能借這一回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門,他們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繼承家業的同時,說不定還有機會……」

  「這麼說來,我之前誤入歧途,浪蕩放縱,幾乎丟了命,大約這其中也是另有蹊蹺吧?」

  徐勳隨口接了一句,見金六彷彿是見鬼了似的看著自己,他知道這賊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麼,於是愈發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卻沒有多做任何解釋。

  在徐勳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點頭賠笑,背上卻出了一身冷汗。這位主兒不是突然開竅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來,他這賣弄豈不是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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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18:45
第八章 出手豪闊,家底漸空

  有了這份體悟,原本還打算藏一半說一半,看好處下筷子的金六立時打消了那如意算盤。他幾乎是滔滔不絕地把這幾日踏破鐵鞋打聽來的消息和盤托出。

  原來,如今升任了經歷司經歷的徐六老爺徐迢,因出自宗族旁系的關係,年少時並不出挑,雖是後來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歲上才脫離了童生生涯,和前輩們相比已是遠遠不如。只他考了兩次鄉試就中了舉人,緊跟著就一步一個腳印當了一任主簿,又在應天府中謀了個經歷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經歷,更是一舉摘掉了不入流三個字。對於最是講究科舉出身的如今,他這個非正途出身的只當了九年官就到了這地步,已經算是很有一手了。

  只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實,而經歷司又只是專管檔案文件之類雜事的衙署,整個應天府衙裡論油水說話,這絕不是什麼頭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夠在本地謀到這樣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說是極少。按照金六的猜測來說,這位在太平裡名聲很是不錯的徐六老爺,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錢。

  「原來如此。」

  在金六的長篇大論之後,徐勳只是吝嗇地給出了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只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語大方多了,直接讓瑞生打賞了金六一貫錢。果然,捧著那重重一貫青蚨的金六到了門口突然使勁一拍腦袋,又折返了回來。

  「看小的這記性,竟然還忘了正經事。」金六彷彿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稱,臉上滿是懊悔和慚愧,「據說大老爺和三老爺四老爺商量了,族產的紅利,大家各分潤出一些,多給六老爺一成。這消息大約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聽得,至於到時候送多少賀禮,各家都是諱莫如深。

  至於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們,幾位別駕司理都會賞光,而據說大尹家的五少爺預備來看個熱鬧,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來,小一輩也得來。擺宴的地方是貢院街的魁元樓,原是舉子們登科的地方。只是,六老爺這人喜好風雅,筆墨紙硯名家書畫等等都是最愛的,當然,族中年輕子弟的好詞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贊,也是有臉面的事。只是,據說大老爺放出話來,說您去了反而丟臉,所以根本沒把您算在裡頭。」

  「嗯,你打聽得倒是詳盡。回去之後早些歇著,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隨我出一趟門。」

  這一次,徐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讓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門,然後落鎖。儘管沒有鐘錶,也沒出去看過明間裡那古舊的銅質滴漏,但他知道眼下已經很不早,雖是脫了鞋坐上了床,可哪裡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間,他只聽蹬蹬蹬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瑞生就回來了。

  只是,相比前一次打賞金六嫂時他那滿臉不得勁,此時那臉色顯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勳只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話說得好,千金散去還復來,別心疼了。」

  「少爺說得容易。家裡每個月開銷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錢,也就是四五兩銀子上下,可我自從管錢之後,光是少爺您拿出去的,前前後後就少說有一百兩。剩下的十幾兩銀子原本勉勉強強用到年底是足夠了,可也還要預備送給四老爺的人情。少爺您出手這麼大,咱們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

  聽瑞生算得井井有條,徐勳不禁暗自苦笑。如今雖是被人稱呼一聲少爺,但要說境況,別說和前世當大少時沒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時候都不如。可統共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他哪怕再靈活運用,總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雖說金六為了有個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會不賣力氣,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連。只有害沒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難道不會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這才開口說:「我們究竟還剩下多少錢?」

  這我們兩個字讓瑞生臉上心頭都舒坦了不少。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他就認認真真地說:「還有四貫錢,一個十兩的銀錠,另加三兩多散碎銀子,去年的新寶鈔大概還有兩百貫。」

  儘管這是一個個不同的計量數字,但徐勳好歹已經不是初臨貴地,心裡大約有了數目。一兩銀子說是兌一貫錢,但在市面上決計不止,而寶鈔兩百貫,價值也就在一兩銀子上下,只少不多。按照這麼算下來,他身邊的現錢頂多只有二十幾兩,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絕不算多。要怪只能怪從前的某人太過敗家,否則他也不至於手頭這麼緊張。

  「沒事,有捨必有得。今天只是一兩個小錢,不得已之下,甚至連大利也不是不能捨棄。」見瑞生情急之下還要再勸,徐勳便打了個呵欠,「都這麼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對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沒有只賞金六不賞你的道理,你自個到錢箱裡拿一兩銀子,就當是……」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耳畔一陣風過去,扭頭一看,竟是瑞生已經氣鼓鼓地衝出了屋子。一瞬間的愣神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枕著雙手就勢躺下了。

  那個金六油滑精明,沒錢打點不好用,可瑞生倒是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

  次日一大清早,鬧過彆扭的瑞生仍是準時出現在了徐勳面前,只言語卻少了許多。可當鍛煉和早飯過後,換好衣裳的徐勳提起買布讓人做幾件短袖單衫時,他立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用浪費錢,只買一匹標布來就行了,娘當年教過我裁縫!」

  「那好,買布和裁縫都交給你了。」徐勳二話不說就把這些瑣事都撂給了瑞生,隨即轉身往外走。臨到門邊時,他只覺袖子被人一拉,扭頭見是瑞生正滿臉不得勁地站在那兒,他就笑道,「怎麼,還有什麼要提醒囑咐的?」

  「我怎麼敢囑咐少爺……」瑞生悶悶地嘟囔了一聲,隨即說道,「反正少爺多長個心眼,金六哥這人不地道,天知道拿什麼哄騙了少爺去,少爺別全信他說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勳簡直要懷疑這個年紀輕輕就喜歡嘮叨的少年是不是男人,於是連聲答應了之後就立時跨出門檻。如今已經是三月初,江南說是春暖花開,但清晨仍是乍暖還寒,徐勳施施然來到了二門口,就只見金六早就在外頭院子裡張望等候了,此時那迎上前來的步子竟一溜煙跑得飛快。

  大抵是從來少有跟著徐勳出門,金六今天收拾得很整齊。本色的標布短衫,一雙千層底布鞋,俱是漿洗得乾淨,頭上還扣著一頂小帽。上前之後,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禮,隨即就彷彿本能動作似的把袖管捲起了半截:「少爺,咱們是……」

  「去太平里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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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19:08
第九章 退婚

  竟然是去沈家?

  金六只覺得滿心都是疑惑,可偏偏面對漫不經心似的徐勳,他竟是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只得應了一聲,一溜煙就往東邊馬廄去收拾了。所幸早上他已經洗刷過騾子,擦過車,這會兒只一刻鐘就收拾了停當,順順當當把車弄出了門。等服侍徐勳上了車,他先放下厚厚的棉簾子,又關上了車門,這才坐上了馭者的位置。

  這還是徐勳第一次坐車出門。耳邊傳來車輪碾壓在青石板路上的沉悶響聲,金六的吆喝開道聲,路邊的人聲車馬聲,總而言之,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竟是有一種奇特的催眠作用。於是,明明車顛簸得極其厲害,他蜷縮在位子上竟漸漸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一陣推搡給驚醒了過來。看清了面前正是金六那張臉,他瞇了瞇眼睛坐直了,一個字沒問,就這麼彎腰下了車。腳踏實地之後,他方才往四周圍打量了一下,見門前這條道異常寬闊,兩側那些宅邸的高牆都極其齊整,多數看上去赫然是簇新的,他心裡少不得思量了一會,這才走到沈府大門前,而一旁的金六早已知機地先上去了。

  「勞駕,我家少爺是來拜會貴府沈老爺的,請問沈老爺在麼?」

  門前是一高一矮兩個門房,見徐勳是坐車來的,自然就多了幾分謹慎。端詳了徐勳的衣著打扮形容氣度,那個高門房就笑道:「公子來得不巧,我家老爺正好出去了。若是急事,小的這就去知會大管家;若不急,留下信兒也成。」

  「不是什麼急事。」徐勳本就沒打算今天去和人打照面,得知自己找的正主兒不在,他倒覺得正合心意,當即含笑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封信來遞了過去,「勞駕這位大哥將此信送給沈老爺,就說是徐勳百拜。」

  說完此話,徐勳輕輕一頷首,轉身就朝馬車走去。臨上馬車時,他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金六,還在那兒磨蹭什麼?接下來還得去應天府衙辦正經事呢!」

  金六莫名其妙的瞧著這一幕,看看那攢眉沉思的高門房,又扭頭看看自家少爺,愣了一愣方才趕緊轉身追上,又殷慇勤勤地扶著人上了馬車,忙了一陣子就立刻揮鞭起行。這馬車一走,剛剛沈家門前一直沒吭聲的矮門房方才湊了過來,瞅著那信封上的幾個字看了好一陣,終究是大字不識,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高門房。

  「我說大哥,剛剛這位公子的名字我怎麼聽著有幾分耳熟?」

  「不耳熟才怪!」那高門房看著手裡的信,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深深的嫌惡來,「他就是那個和大小姐訂了親的敗家子!」

  「什麼,就是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矮門房一下子炸了,竟是一把擼起了袖子,「他好大的膽子,還敢到咱們這來求見老爺,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到旁邊一陣重重的咳嗽,一愣神之下自然是截斷了話頭,再探頭往另一邊一瞧,他立時換上了滿臉的笑容:「哎呀,是如意姑娘,這大冷天怎麼到外頭來了?可是大小姐吩咐你去辦事或是買東西?儘管交給咱們哥倆,保管不會出任何差錯……」

  被稱作如意姑娘的是一個年方十三四,頭紮雙鬟的少女。她眉眼間帶著幾分江南女子的婉約精緻,一身蟹殼青的斜襟右衽素緞小襖,下頭是杏色的棉布裙子,只耳朵上露出一對珍珠丁香兒,此時此刻雙頰微微鼓起,看上去更顯俏麗可愛。她冷眼看著那矮門房,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衝著那高門房伸出了手去:「拿來!」

  「如意姑娘,這不合規矩……」

  「老爺不在,難道這送來的書信除了大小姐,還有人能做主?」不等高門房再找出什麼借口推搪,她又嫣然笑道,「怎麼,嚴大哥是連大小姐的話都不聽了?」

  「如意姑娘說笑了,我哪有這膽子!」嚴大慌忙雙手把那封信遞了過去,見如意得意洋洋地收了揣進懷裡,他忍不住又提醒道,「雖說那小子可惡,可橫豎就這麼幾天,要是上頭寫了什麼不堪入目的,如意姑娘千萬勸解大小姐一聲……」

  「大小姐又不是那些只會傷春悲秋的女子,哪裡就這麼容易被這種傢伙氣著?」如意說著撇嘴一笑,突然想起了要緊事,不禁懊惱地一跺腳說,「被你們這一打岔,我連正經事都忘了。你們兩個,過來到屋子裡說話!」

  如意把兩個門房叫到大門內側右邊的小屋子裡,沒過一會兒就打起門簾出來,順著甬道往裡頭去了。而她走得高高興興,後頭跟著出來的這高矮兩兄弟卻是忍不住面面相覷。好一陣子,那矮門房方才哀歎道:「大哥,居然又是這事,我們得擔驚受怕到什麼時候?」

  「你還敢說?要不是上次你這該死的傢伙做那種勾當,而且還讓大小姐拿了個正著,我用得著趟這渾水?別哭喪著臉了,走一步看一步,管這許多作甚!」

  辦成了小姐吩咐的要緊事,又正好從外頭截下了那個徐家子的一封信,如意自然是志得意滿。可走到半路上,她按了按胸口,突然又想到了那高門房的提醒,心裡不由得一動。那小子萬一真在信上寫什麼不好的言辭,她卻拿去給了小姐,豈不是惹小姐生氣麼?再說門上那兩個萬一嘴上不嚴,傳出去說什麼私相授受,那她就犯大錯了!

  想到這裡,她站在那兒左思量右琢磨,最後終於調轉方向直奔前院,把信送到了路管家手裡。然而,她本想藉機看看信上寫的什麼,奈何路管家根本沒給她這機會,擺擺手就打發了她,她只得悻悻而回。

  沈家雖說不是什麼世家大族,真正說起來只是這十幾二十年方才發達起來的,但家僕當中也就少有沾染那些豪門奴僕的推諉瞞騙習氣。大管家路權接著這封信後,得知是徐勳送來,立刻眉頭緊皺,打發了如意之後,卻沒有輕易拆看。好在沈老爺沈光沒多久就回了家,他自是親自送了過去。

  書房裡,見沈光拿著信函沉吟不語,他就輕聲說道:「老爺,既然您已經有主意了,不管他在上頭是道歉求懇也好,胡言亂語也罷,何妨一看?」

  「嗯,你說的很是。」

  沈光點點頭用裁紙刀裁開信函封口,見裡頭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就這麼拈著邊角展開了來,只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站起身來,面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驚愕。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於是就這麼緩緩坐了下去,但右手卻不知不覺抓緊了太師椅的扶手。

  「老爺?」

  「你不是外人,也看看吧。」

  路權詫異地接過了那張信箋,匆匆瀏覽之後,臉上也露出了和沈光一模一樣的表情。不多時,他雙手把信箋遞回,神色已經是輕鬆了下來:「老爺,這徐家子主動提出退婚,雖是出乎意料,可不是也免去了老爺背信之名嗎?須知按照律例,女方退婚,萬一他告到了官府,不管是咱們還是……都是不小的麻煩。」

  「話是這麼說,可徐二爺死活還不知道,要是突然回了來……」

  沈光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踱了幾步。見此情形,路權少不得也暗自琢磨了起來,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叫來那兩個收了信的門房問過話,連忙又開口說道:「老爺,我想起來了,之前嚴大提起過,說是那徐家子送信之後提過要去應天府衙辦什麼事。」

  聞聽此言,沈光更是皺緊了眉頭:「這個敗家子突然去應天府衙幹什麼……唔,應該是找徐老六通門路,哼,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以徐老六的性子,他十有八九會碰了釘子回來。算了,這樣的好事既是送上了門,你索性親自去他家裡一趟,探探口風……要他真是願意,看在他是徐二爺的兒子,又是麻煩纏身,多給他些補償吧,畢竟是我虧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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