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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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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5:43 |倒序瀏覽 | x 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1-23 23:21 編輯

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這是一個最繁華的時代:鮮衣怒馬、胡姬如花;
這是一個最冷酷的時代:骨肉相殘、人命如芥;
重生在這個時代,庫狄琉璃的目標是:沒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在西市錦繡叢中揮揮筆,於曲水鬥花會上采采風,
溜到平康坊內聽個小曲,混入慈恩寺裡觀場演出。
她要做個閑看長安十丈紅塵,笑對大唐萬里明月的,路人甲。
然而永徽四年春,當武周奪唐的千古大戲終於悄然拉開帷幕,
她卻淚流滿面的發現,原來,她不是圍觀群眾,她是,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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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7:22
  第一卷 市井篇
  
  第1章 人來如織劍去如電
  
  永徽四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的晚。正月晦日(最後一天),正是長安城每年第一個「遊冶水邊追野馬,嘯歌林下應山君」的重要日子,然而那呼嘯的北風,蔽日的陰雲,卻生生把個春寒料峭演繹成了嚴冬景象。
  
  只是對於長安人來說,比起他們懷裡揣得火熱的那一顆顆春心,無論是惡劣得離譜的天氣,還是正鬧得轟轟烈烈的駙馬謀反大案,絕對都是浮雲。不到午時,城東南的曲江之畔,早已是一片衣冠如織、車馬如龍的繁華盛景。但凡風景略有可觀處,放眼均是密密麻麻的帷帳,無數男女老少在帳內席地而坐,暢懷而飲。那錦幕四合、歌舞喧天的,是皇室豪門的游宴之處,少不得一番「席舞千花妓,歌船五彩摟」的風流;那平地設席、青氈為帳的多是平民,圖的是個「千門萬戶看,無人不送窮」的吉利……
  
  在江濱的一頂普通氈帳裡,琉璃靜靜的喝了一口桃酪。那酸酸的冰涼漿汁順著喉嚨慢慢流下,讓她幾乎打了寒戰,等到這不適感過去,她才放下了舉起掩口的衣袖。只聽對面的珊瑚一聲嗤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一邊的曹氏道,「阿娘,琉璃不是去學教坊音聲的麼?怎麼學得做派越發像官家人了?」
  
  曹氏淡淡的睨了琉璃一眼,冷笑幾乎從眼角溢了出來;珊瑚越發笑得歡暢,那發育良好的胸脯和頭上的金搔頭,淋漓盡致的註解了「花枝亂顫」四個字。五歲的青林抬起頭來,看了看明顯不大高興的大姐琉璃,又看了看明顯很高興的二姐珊瑚,滿臉都是困惑;而庫狄延忠只是面無表情低頭喝了一口宜春酒,回頭便跟在一邊熱酒的世僕新泉道,「再燙一壺。」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壓下被「教坊」這兩個字勾起來的怒火,保持著一貫的麻木表情扭頭看著外面的風景——除了氈帳還是氈帳,偶然露出幾棵樹來,也都是光禿禿的淒涼模樣,加上不時刮過的刺骨寒風,這孟春景色怎一個慘字了得?也不知道長安人哪來的這麼大勁頭,年年歲歲要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吹這半天春啊風,好像不這麼折騰一番,就沒臉出門見人!對於長安人這種對郊遊的群體性狂熱,她還真是不大適應,就像她依然不大適應他們所熱愛的酪漿的古怪酸味。
  
  算起來,這是她來到長安的第三個年頭了——自從寫畢業論文寫到睡著的那個夜晚之後。她還清楚的記得自己的論文題目是《論唐代的染織圖案演變與西域文化》,為了盡可能搞清楚時代背景,她又惡補了一番唐史,然後……就真的來到了這個時代。
  
  因為完全聽不懂身邊人那坑爹的古代漢語發音,也因為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張雪膚深目的小臉,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是穿到了外國或異世。足足有一年零三個月,她沒開過口,大家先是以為她是因為母親的去世而傷心得傻了,後來,又覺得她大概是成了啞巴。等她終於摸清楚狀況,也學會了以長安官話為主、夾雜著栗特語和突厥語的家裡通用語言,她已經很悲催的喪失了嫡長女一切應有的待遇和地位——是的,她知道如今已近永徽之治的尾聲,捲入謀反案的駙馬房遺愛和吳王都死定了,武昭儀很快就要登上皇后的寶座,而害死吳王的長孫無忌過兩年也將被逼得上吊……可這一切跟她一個前途茫茫的胡姬有個毛關係?
  
  當然嚴格的說,她其實不算胡姬,至少在大唐的戶籍紙上,她屬於本地良民。她的便宜父親庫狄延忠,假假的也算是一個前朝勳貴之後,高祖是北齊華陽縣公庫狄盛,只是風光跟長孫、宇文這樣根深蒂固的胡人高門還差了十萬八千里,更別說祖父迷上鬥雞之後的迅速敗落,只給父親留下了一個良民身份和一張害人的臉——把她母親可是害慘了。
  
  她的便宜母親安氏是栗特胡商的寶貝女兒,據說在栗特人的什麼昭武九姓裡,安是最顯貴的姓氏之一,安氏的父親更是栗特商隊裡一言九鼎的領隊薩寶。只是當安氏不顧家中安排,執意嫁給外族人,找的這個男人又看不大起她的父兄們,她便幾乎跟娘家斷了來往。饒是如此,安氏跟庫狄延忠才過了三年快活日子,就懷著琉璃迎來了曹氏這個更年輕貌美的妾,看著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至於曹氏,倒是地地道道以樂舞為生的栗特樂戶,按大唐律法屬於不能為妻的二等賤籍。可對於庫狄這樣的胡人家庭來說,誰又會閒得抽筋來管他是不是以妾為妻?曹氏也許不算太聰明,但足以對付庫狄延忠了,也足以決定在這一千多年前的時空裡孤立無援的琉璃的命運。
  
  如今,這個家雖然依然住著安氏用嫁妝購置的小院,卻已經看不到安氏的任何痕跡……呃,也許除了琉璃?其實琉璃也屬於曹氏非常想清理乾淨的某種東西,只是因為她的皮囊大概還值點錢,又處處小心,才熬過了最初的艱難。一年多前,當她終於開始說話並顯示出腦子沒有壞掉後,曹氏立刻就想到了「變廢為寶」的好辦法——讓琉璃去參選教坊的搊彈家!
  
  這個決定好的一方面是:一年多來,琉璃終於能吃得飽、穿得暖了,而且已經學會了琵琶、樂舞和標準的大唐禮儀。不得不說,這具身體的確擁有過人的音樂天分,每一樣她都學得有模有樣,那請來教她的曹家小妹被她哄得開心,不知不覺便喪失了敵我立場。
  
  壞的一方面是:從曹小妹眉飛色舞的描述中,琉璃終於知道所謂教坊是何等恐怖的地方——那是為皇宮豢養樂舞歌伎之所,進去之後最好的下場是成為皇帝偶然會寵幸的「十家」,更大的可能則在外面的雲韶院為皇家服役到老。但最變態的還是,這些教坊裡的女人居然流行結香火兄弟,平常一起廝混,而一旦嫁人,新郎也會被「兄弟們」通用……
  
  得知這一切的時候,琉璃很想找塊豆腐撞死算了,而曹氏還笑吟吟的跟她說,「以後這個家,還要靠你多拉扯拉扯。」
  
  啊呸,我拉扯你妹!只是明天,就是太常寺搞海選的日子,她這張臉長得的確有點禍水,曹氏家族在教坊又有根基,不出意外她肯定會被選上。一入教坊,便是賤籍,別的穿越女都是越混越好,怎麼她穿越三年,居然能從一個良民家庭的嫡長女混成以色事人的胡姬?她如何才能證明在她異國風情的皮囊下面,依然有著一顆本土穿越女堅忍不拔的心……
  
  在不時灌進冷風的氈篷裡又熬了一個時辰,大概是因為各懷心思,庫狄家倒是沒有上演載歌載舞的一幕,帳外不時傳來歡笑和歌舞樂器之聲,珊瑚早鑽出去看熱鬧了。琉璃卻在心裡默默的計算著待會兒要實施的計劃,正在出神,卻聽庫狄延忠對她道,「你去將珊瑚找回來,且好歸家了。」
  
  我?琉璃略有些驚異的看了父親一眼,看到他點了點頭,才雙手一按面前的矮几,從厚厚的毛氈坐席上站了起來,也許是跪坐得久了,雙腿有些酸麻,慢慢走了幾步才好些。出了帳,冷風越發顯得刺骨,她忙緊了緊身上的裌襖,抬眼一望,東邊的一處空地上圍了一大圈人,不時傳來轟然叫好聲,忙邁步走了過去。
  
  琉璃自然沒有聽見,氈帳裡,庫狄延忠正低聲對曹氏道,「我思量著真讓琉璃入了教坊,咱家名聲須不好聽,她今年已十五,不如挑戶人家嫁了?」曹氏聲音頓時尖銳起來,「為何今日又說此事?太常寺奴家阿兄已托人打點過,遮莫要得罪他們?大郎又不是不知,搊彈家不比別個樂戶,可與良人為婚,若是好了,還可一步登天,那是何等富貴?青林日後前程也有望了……」
  
  帳外,琉璃已走到人群聚集處,只見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人,聽得裡面笛聲激昂,人頭之上不時有冷森森的劍光盤旋,竟是有人在表演平日難見的劍器舞,難怪這一片再無其他舞者。
  
  這一年多來,琉璃對時下流行的拓枝舞、胡旋舞、綠腰舞等學過一遍,只有這劍器舞連見也不曾見過,忍不住也在人群後掂起腳往裡看,卻見那舞劍之人似乎並不是女子,只能看見他偶然露出的一個後腦勺和時而矯若游龍,時而團如滿月的劍光。
  
  琉璃忍不住從人縫裡擠了進去,到了裡圈才看見,舞劍之人果然是個身量甚高的男子,那劍光吞吐遊走,恍如活物,舞者的姿態也十分矯健,看著來去如風,迅捷如雷,偏偏一招一勢又清清楚楚,端的是個劍舞好手,那吹笛之人也是個年輕男子,身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寒襖,眉目清朗,神態極為從容安適。
  
  笛聲吹到激越處,劍舞者的長劍突然脫手向半空飛了上去,如流星飛去,又閃電般颯然落下,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剛想驚呼,卻聽一聲輕響,原來那劍已紋絲不差的落入舞者所持的劍鞘之中,四周頓時彩聲如雷。
  
  琉璃不由也目眩神馳,這才看清劍舞之人也是個俊朗的青年人,看那打扮像是個遊俠兒,旁若無人的傲然立在那裡,只轉頭向吹笛人拱了拱手,「多謝!」吹笛之人呵呵一笑,答道:「痛快!」兩人竟不相識,卻是相視一笑,各自排眾揚長而去。圍觀之人自然也慢慢散了,有人拿了簫笛琵琶諸樣樂器,又挽臂踏足的重新舞了起來,樂聲悠揚,舞姿歡快,夾雜著「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的響亮歌聲,當真是說不盡的暢懷肆意。
  
  琉璃依然怔怔的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似乎被震裂了一條縫:三年來自己雖然一直學著那些樂舞,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們可以舞得這樣風流灑脫、無拘無束……怔忪間,突然身邊有人回過頭來驚咦了一聲,「這不是庫狄大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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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7:55
  第2章 人為刀俎我非魚肉
  
  庫狄大娘?琉璃用了兩秒鐘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唐人稱呼女子通常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個「娘」字,所以她自出生起就成了如假包換的「庫狄大娘」,這真是一個令人淚流滿面的人生開端……
  
  只見說話之人大約十六七歲,穿著一件本色的缺骻夾袍,頭上戴著時下最流行的黑色渾脫氈帽,帽簷下是一張輪廓鮮明的臉,眉目深秀得如同墨筆勾勒一般,竟是一個異常俊秀的胡人少年,此刻眼裡分明滿是驚喜。
  
  琉璃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一方面固然是被對方的美貌所懾,一方面也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這俊秀少年眼裡的驚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認不得三郎了?」
  
  雖然家裡僕人也是這般稱呼自己,但被一個初次見面的美少年叫做大娘……琉璃心裡再次飆淚,面上卻只能點了點頭,少年勉強笑了笑,「我是穆家三郎,四姨原先常帶大娘來家作耍的。」
  
  琉璃腦子突然劃過一個隱隱約約的印象,脫口道:「穆家表兄?」
  
  穆三郎眼睛頓時亮了,「大娘記得了?」
  
  琉璃有些尷尬,笑了笑道,「只記得些須。」她想是想不起來的,只是曾聽家裡下人提過,安氏有個堂姐住得不遠,嫁了坊裡最大的布行雲霞莊的穆家,姐妹原是常走動的,但庫狄延忠對這些親戚卻不大看得上,因此安氏死後也就斷了來往。這少年既然姓穆,又叫母親四姨,自然應該說的就是他家。
  
  穆三郎卻笑得十分開心,一張本就俊美的臉更顯生動。琉璃只能又解釋道,「阿母去世後琉璃病了一場,以前之事大半都模糊了,表兄莫怪。」
  
  穆三郎怔了怔,心道原來那傳言竟有些真,只是她說話卻明明無礙……剛想開口,卻聽身邊傳來一聲冷哼,「哎呦,阿姊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麼?怎地如今一口一個表兄了?」
  
  穆三郎轉頭看時,認得正是琉璃的妹子珊瑚——四姨去了後,兩家雖然不怎麼來往了,但曹氏總帶著這個女兒來自家買布料,自然早就認得。珊瑚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上回新進的杏紅色寶相花四出忍冬的料子,映的一張原本就嬌艷的心形小臉好不精神,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琉璃身上那件石青色的半舊素面裌襖,兩道劍眉不由就擰了起來。
  
  珊瑚見穆三郎注意到了兩人的衣服,不由有些得意,忙站到了琉璃身邊,向穆三郎展顏笑道:「三郎今日如何也在這裡?」琉璃見到珊瑚亮得異常的眼睛,聽得她那親熱的口吻,心裡不由歎氣:在珊瑚心裡,從自己手裡搶去的東西便是最好的東西,如今看來這個穆小帥哥已被劃入「好東西」之列了。
  
  穆三郎的目光卻落在琉璃臉上,三年不見,她生得越發好了,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當真如琉璃般瑩澈,就算穿著這樣黯淡的衣服,也掩不住她的容色,只是神情略有些怯弱,想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拉著自己的手錶兄長表兄短的撒嬌……嘴裡漫不經心的回答珊瑚道,「自是和爺娘兄弟一道出來遊玩。」
  
  珊瑚見到他的眼神,眉毛不由一立,想了想又笑道,「三郎那裡可曾又進了什麼時新料子?」穆三郎正想著要讓母親送琉璃兩樣鮮亮的料子才好,那種剛進的丁香色雙魚團紋的定然十分適合她,隨口便道,「正有兩樣最新的,過幾天就請阿母給表妹送來。」
  
  珊瑚笑道,「這可怎麼敢當?」卻見穆三郎詫異的看了自己一眼,這才醒悟他嘴裡說的表妹並不是自己。她這幾年已是被奉承慣了,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輕視?自覺丟了面子,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奴家姊妹也該回去了,再會!」說完拉著琉璃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對穆三郎冷笑道,「我勸三郎還是莫浪費好料子了,阿姊明日便要去教坊參選!」哼,明日之後,她琉璃就是一個教坊裡的女伎,看她還怎麼佔著這個嫡長女的位置!
  
  穆三郎不由愣住了,想了一想,一跺腳,轉身便往回疾走。
  
  琉璃被珊瑚拽得手腕生疼,卻沒做聲,任由她拉著自己怒氣沖沖的回了氈帳,心裡暗暗提醒自己:要忍,今天一定要忍!
  
  曹氏剛才好容易才說得庫狄延忠打消那念頭,心裡本有火氣,看見珊瑚臉沉似水的進來,而她身後的琉璃卻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便皺眉道:「如何去了這般久?」青林也嘟嘴道,「姊姊們也不帶青林去耍!」
  
  珊瑚冷冷的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卻依然低眉順眼的彷彿一切與她無關,曹氏的火氣不由拱得更高了,庫狄延忠卻開了口,「罷了,這便回吧!」曹氏想了一想,突然笑了笑,「也好。」落在琉璃身上的眼光裡卻有些奇異起來。
  
  琉璃在她眼皮下討了三年生活,自然知道這目光是什麼意思——那是貓兒看向老鼠的深情!此時,她倒也不在乎曹氏想出什麼惡毒點子來,卻不能讓她壞了自己的計劃,不由暗地裡提高了警惕。
  
  果然,當清泉和帶來的僕婦阿葉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東西,一家五口坐上牛車晃悠悠的夾在開始回城的車流中往長安去時,還沒到城門,曹氏便道:「奴身上有些不爽利,須躺躺才好。」庫狄家乘的牛車並不寬敞,也就坐下五六個人,曹氏要躺下,佔了一半的地兒去,自然就有人要下車。琉璃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面上茫然的抬頭看了曹氏一眼,才低頭怯怯的道:「女兒這便下去。」
  
  庫狄延忠微微皺了皺眉頭,張了張嘴,到底又閉上了,只是敲了敲車壁,清泉忙將車趕到路邊停下,琉璃下了車,待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時,便與阿葉一道跟在了車後。她穿的原本素淨,栗色的長髮梳了個雙環髻,上面只戴了朵絹花,看起來倒是一副標準的婢女模樣。
  
  阿葉原是曹氏的心腹,見琉璃被趕下車,心裡甚是高興,嘴裡便笑道,「大娘可是嫌車裡氣悶,外面風卻大了些!」
  
  琉璃沒管她,只是默默的四下打量,在長安已經住了三年,這還是她第二次出門——曹氏平日出門只帶珊瑚,全家出遊也不願帶她,對外只說她身子不好。直到去年見她琵琶樂舞都越學越好,才讓她出來過一回。那次也是來的曲江,因此對這條路琉璃倒也不算太陌生,記得上次是四月,道路兩邊的高大槐樹都開滿了雪白的槐花,香氣十分馥郁,此時當然什麼都沒有……
  
  眼見已經靠近啟夏門,六七米高的城牆下,車子變得挨挨擠擠起來,好容易穿過十幾米長的城門洞,上了足有百米寬的南北主街,這才略好些。高門大戶的馬車在大道的正中呼嘯而去,揚起一片黃塵,而一般人家的驢車、牛車只能靠邊慢慢往前走,至於像琉璃這樣連車都沒得坐的人,很快就滿臉都是土。
  
  走了足足五六里地,庫狄家的牛車過了永樂坊,轉向東西向的橫街,道路變窄,馬車也少了,灰塵這才消停了些。又走了四五里地,琉璃右手邊的坊門上出現了「延壽坊」三個大字,她心裡一凜,知道再走過一個坊,便會到庫狄家所住的崇化坊了。
  
  這十來里地走下來,琉璃的額角已走出一層薄汗,瞥了一眼旁邊的阿葉,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眼見前面就是延康坊的東南角十字路口,她掏出一條帕子擦了擦汗,一陣西北風吹過,竟把帕子吹落在地,又向後飛了出去。
  
  琉璃不由「哎呀」了一聲,忙拉了阿葉向後一指,「阿葉,帕子掉了,你去揀來。」阿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婢子是要跟車的。」琉璃跺了跺腳,「你讓清泉莫走太快了。」說著自己掉頭便追了過去。
  
  阿葉哪裡理她,恍若不聞的繼續往前走,走過懷遠坊,路上的牛車只剩下幾輛,卻依然不見琉璃追上來。阿葉這才有些忐忑起來:大娘自打病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也沒怎麼出過門,莫不是剛才回去揀帕子時走遠了走丟了?她不住往回張望,眼見已經到了崇化坊的坊門,後面哪裡有琉璃的影子?阿葉這才真的急了,忙趕到車前叫道,「大娘不見了!」
  
  清泉忙停住車,本來正躺著閉目養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來,第一個跳了下去,只見阿葉臉色惶恐,回頭一看果然不見琉璃的人影,怒道,「大娘怎麼不見的?」
  
  阿葉磕磕巴巴道,「適才在延康坊那邊,大娘的帕子被吹跑了,非要自己去揀,婢子不合沒有攔住大娘……」曹氏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賤婢!如何不早說?快去將大娘找回來,不然將你賣做苦役!」阿葉臉色慘白,捂著臉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便向來路跑去。
  
  珊瑚也下了車,皺著眉頭道,「阿娘理她作甚,這麼大的人了,找不見家麼?」曹氏瞪了她一眼,心裡盤算:琉璃不記得前事,幾年來也沒出過門,外人一個不識,倒不用擔心她逃了;只是她是不認路的,又膽怯得緊,不一定敢找人問路,就怕走丟了,若是不趕緊找回來,讓她犯了夜被捉住,豈不耽誤了明日的教坊參選?
  
  而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過一坊距離的西市裡,琉璃一路笑盈盈的問著路往前找著,終於看見了不遠處那豎在鋪面左手邊的「如意夾纈」四個字,她長長的出了口氣,平日總是略微彎著的脊背漸漸變得挺直:她終於找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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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8:28
  第3章 人心如海順勢而為
  
  儘管對西市的繁華早有耳聞,但剛才那一刻,當她真正走在這大唐頭號CBD地區的土地上,琉璃還是有些眼暈:從南門一走進來,放眼望去就是沿著大路兩側一家挨一家的商舖,什麼香料、珠寶、皮毛、綢緞,應有盡有,偏偏還都是敞開式的,前一刻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下一秒就換成了濃得嗆死人的香味,再走兩步,有金髮碧眼的女子倚著粉牆向人招手,「新到的葡萄美酒、三勒美漿……」
  
  唉,總算不用繼續接受這聲色香味的轟炸了!琉璃吐了口長氣,在「如意夾纈」的對面停下腳步,認真打量著這家店面,只見這店寬約三丈,足足是一般店舖的兩倍,也是和別的店舖一樣在簷下只築了一道兩尺多高的粉牆將店面與道路隔開,只留出半丈多寬的地方任人出入,但粉牆上卻雕了蓮花與忍冬的圖案,顯得分外雅致。裡面三面牆上都掛著展開的夾纈布帛,還設了兩張高足的案幾,上面放著一匹匹布料,有兩位衣著華麗的女子帶著婢女在那裡一樣樣仔細挑選。
  
  琉璃用懷裡拿出一條乾淨手帕,仔仔細細抹乾淨了臉上的灰塵,才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門口的夥計正滿面笑容送走一位客人,看見琉璃先呆了一下,習慣性的道,「小娘子,可要看看本店新出的花樣?」隨即便注意到她的衣著,心裡歎了口氣:原來只是來過過眼癮的!卻見琉璃對他微笑道:「小郎君,借問一聲,貴莊東家可是安四郎?」
  
  夥計愣了愣,但見琉璃笑容明媚,言語又十分客氣,還是點了點頭,「自然是,這西市夾纈只此一家,不知小娘子……」琉璃展眉一笑,「這便是了!奴姓庫狄,是安家嫡親的外甥女,卻要麻煩小郎君找人去知會舅父一聲,奴有急事請舅父拿個主意。」
  
  夥計越發怔住了,上下看了琉璃幾眼,見她目光明澈的看著自己,回頭又見掌櫃正得閒,便道,「小娘子且等等。」轉身到了掌櫃身邊悄悄說了幾句。
  
  那掌櫃約有四五十歲,聞言也仔細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衣著雖然素淨,但容色清艷,更兼腰挺背直,神態從容,自有一種讓人無法小視的氣派。他心中轉了幾圈,招手叫來一個小夥計,吩咐了兩句,那小夥計便飛也似的去了。
  
  掌櫃臉上帶了笑,走過來拱了拱手:「這位小娘子,某已讓人去請阿郎,小娘子不如進來等等?」琉璃微笑著道了聲謝,跟著走進了店面。掌櫃還要請她到後面喝茶,琉璃便笑道,「不勞煩丈人了,奴在這裡看看就好。」說著抬頭看向牆上掛的夾纈布料。
  
  她本是美院染織系的學生,自然知道所謂夾纈,是用兩塊雕成相同圖案的花板夾著布帛入染的方法,起於北魏,而流行於盛唐,因工藝費錢費力,在這個時代還是高門富家的專屬。只見這三面牆上掛著的夾纈質地為錦、羅為主,顏色一般是單色,也有雙色及三色的,圖案則多是聯珠、團花、散花和少量人物,盛唐時的山水、花鳥、狩獵等媲美畫作的精美夾纈似乎還沒有出現……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有意無意的打聽著幾個舅舅的生意,知道大舅做香料與珠寶生意,最為富貴,小舅舅接了外祖的班,常年來往在西州與長安之間,似乎還做著女奴的買賣,惟有二舅安四郎專營布匹,以西市上獨一份的如意夾纈聞名,還有一家極大的招財絞纈以及一家明心繡坊。當時她心裡就是一動,慢慢的有了計劃。
  
  琉璃正琢磨著待會兒如何跟這位舅舅開口,卻聽背後一位婦人歎了口氣,「近來就這些花樣了麼?」隨即便是掌櫃含笑的聲音,「夫人是老主顧了,想來也知道,要論花樣,這長安城裡除了織染署,只怕再沒有比本行花樣更多更新的地方。」那貴婦人道:「東市的風華夾纈也是好的,可惜皆無想要的花色。」掌櫃笑道,「這也不難,夫人可以說出樣子,先讓畫師斟酌著畫將出來,只是要多等一個月。」貴婦人忙問,「價錢幾何?」掌櫃道,「自然明碼標價,若是以上等生絹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價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牆上掛的樣品,只見果然都標著等級和價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並無上品,想來所謂上品是屬於定制,需要重新繪圖、製版,自然要貴很多。琉璃並不回頭,腳下卻往那邊移了幾步,只聽貴婦人道,「奴家阿母最愛牡丹,貴行雖有一兩樣,卻富貴不足,奴思量著要做一塊三色牡丹的夾纈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畫出樣子來?」
  
  掌櫃的聲音帶上了些為難,「牡丹卻是花鳥中最難畫的。某也需與畫師商量,夫人若誠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時再過來。」貴婦人不由遲疑起來,「明日麼……」
  
  琉璃心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微笑道,「奴也最愛牡丹,平日無事時倒是畫過一些花樣,丈人若信得奴,奴願意畫個樣子讓夫人過目。」
  
  掌櫃和那個貴婦人都吃了一驚,貴婦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只見是個衣著貧寒的美貌胡女,氣度卻甚為沉靜,不由疑惑的看了掌櫃一眼。
  
  琉璃笑著微微一福,「奴是這店東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學習花樣繪製,今日是頭次來舅父的店裡,相逢便是緣,奴且畫個簡單的樣子,夫人不喜也無礙。」又向掌櫃笑道,「可否借紙筆一用?筆要狼毫小筆,紙以熟宣最佳,若無,夾皮紙也可。」
  
  貴婦人見她言談文雅,舉止有度,輕視之心不由漸去,微笑道,「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琉璃也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只見這婦人約三十出頭,豐肌如雪,秀眉細目,額頭貼著梅花翠鈿,上身穿鵝黃色聯珠雙鸞紋的交領窄袖襦襖,下面繫著六幅石榴裙,挽著五暈銀泥的披帛,當真就像畫上走下來的唐代美人。
  
  掌櫃遲疑片刻,聽琉璃要的東西甚是在行,想了想還是轉頭吩咐夥計拿出筆墨紙硯等物,又空出半張案幾,研好了墨。
  
  琉璃原是畫過好幾年工筆國畫的,提筆淺蘸毫尖,微微吸口氣,在鋪開的紙上勾勒起來。畫的卻是她原本最熟悉的纏枝牡丹圖案:以一朵復瓣牡丹和一朵單瓣牡丹的大花為主,背後是石竹和茶花的陪襯。
  
  雖然近來琉璃私下裡常常用木炭、樹枝練手,但畢竟久未動過毛筆,手卻是有些生了。好在畫的是她前世臨摹繪製過好幾次的圖案,又只需勾勒大樣,畫到後來漸漸的熟練起來,越畫越快。最後收筆之時,琉璃長出了一口氣,歪頭看看,覺得有六七分滿意,剛想說什麼,卻聽身邊一片彩聲,不由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不但店裡原來的顧客夥計都圍在身邊,周圍還有好些從外面進來的人。
  
  琉璃畫畫時從來都是心無旁騖,自己當然不知道,即使在女子多才的唐代,她這樣的一個小娘子,當街拿筆繪畫是何等引人注目,偏偏畫得又快又好,花樣又十分新奇漂亮,眾人自然轟然叫好。貴婦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學淵源,這樣隨手畫來就如此好看,勾上顏色自然更是華美,奴就要這個花樣了!」掌櫃看看花樣,又看看琉璃,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另外一個貴婦人也道,「奴卻想要一幅喜鵲登枝的新花樣,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畫上一個?」琉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不由苦笑起來,剛想說話,卻聽市坊中心傳來了噹噹噹的響亮鑼聲,眾人相視一眼,一轟而散——卻是到了日落前七刻,西市該關門的時辰。
  
  那要牡丹花的貴婦忙忙的讓婢女向掌櫃付了定金,只道是賀蘭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鵲登枝圖的貴婦人卻歎了口氣,「奴過兩日再來,只望還能見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福了一福,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卻聽身邊有人沉聲道,「四娘教過你畫花樣子?」
  
  琉璃微微一驚,回頭看見一個卷髮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後,目光複雜的看著自己。她瞇了瞇眼睛,頓時想起,這名男子她剛來長安時就曾見過,當時他還支開別人跟自己低聲哇啦哇啦的說了一通,但那時她什麼都聽不懂,只能裝傻充愣的哭著不開口,這名男子似乎頗有些失望惱怒,此後再未見過——難道,這就是自己的二舅?果然聽得掌櫃叫道,「阿郎來了?」
  
  琉璃忙行禮道:「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時,曾教過兒一些,兒也甚是喜歡,只是三年沒摸過筆,今日讓舅父見笑了。」——這話也不是撒謊,她曾在自己的房間的一堆雜物裡裡見到過好幾支用得半禿的筆和舊顏料盤,也見過一兩張畫風精細的散花圖案和幾張抄寫《女誡》的字紙,寫滿了還算不錯的毛筆小字。想來安四娘曾教過女兒畫畫,說不定庫狄延忠還親手教過她寫字,可惜自打她佔據了這具身體,卻再沒機會去碰那筆墨紙硯了。
  
  四郎安靜智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看見琉璃,和印象裡那個只會哭的小姑娘相比,眼前的外甥女已是一副大人模樣,容色原比妹子要秀美許多,一雙褐色的眸子似有流光轉動,但剛才見她那一筆一劃的模樣,卻和記憶中的影子重疊了起來,只是天賦卻也高得多……他咳了一聲,低聲卻又是開門見山的問:「你來此所為何事?」
  
  琉璃低頭站了片刻,才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明日阿爺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選,兒實不願為教坊女樂,只請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後選拔之時過了,琉璃就回去。」
  
  安靜智頓時大怒,「胡鬧!」剛才琉璃說她三年沒有摸過筆,他便猜到這外甥女三年日子定不好過,想當年自己提出要接她來家住時,她大概是傷心得傻了才不回答的,自己一氣而去著實沒什麼道理——但自己如何能想到,那個自命不凡的庫狄延忠,居然會把長女送入教坊?那地方,也是好人家姑娘去得的?他們這些胡商,也只有窮得過不下去,或是被富貴蒙了心的,才會選這條路!
  
  琉璃看見安靜智怒容滿面的模樣,這才踏實了下來,心底裡有暗暗的喜悅湧動,面上依然保持著低頭不語的被害者造型。
  
  安靜智看了她舒了口氣的神情,眼光又在琉璃剛剛畫好的圖樣上面微微一掃,心裡已經下定了決心,沉聲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幾日就住幾日!」
  
  琉璃低聲應了,跟在安靜智身後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鑼聲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響,路邊的店舖大半已經上了門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在往外走。彷彿是魔法時刻已經結束,一刻鐘前還繁華得不像話的這片土地迅速的變得荒涼下來。琉璃從袖子裡摸出自己先前用細木炭在兩張紙簽背面勾勒的狩獵團花和穿花蝴蝶圖樣,悄悄揉成一團,丟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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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8:47
  第4章 人情難持見縫插針
  
  琉璃隨著安靜智走出西市的南門,又往西大約走了一百多米,抬頭便看見了懷遠坊的北門。這大概是離西市最近的一個坊了,「懷遠」,琉璃悄悄的念了兩遍,想來應該是胡人聚居的地方吧?眼見舅父轉身向裡而行,她這才醒悟,原來舅父就住在自家隔壁的坊裡。
  
  安靜智一面走,一面問了問琉璃這三年來的情況,琉璃都斟酌著簡略的回了,既不多訴苦,也刻意不隱瞞艱難的境況。
  
  安靜智便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琉璃心裡一緊,歎了口氣,「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過躲得一日是一日。」停一停又道,「琉璃若能生為男子,還能到舅父的店裡做個畫工,倒也逍遙快活。」
  
  安靜智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滿臉惆悵嚮往,不由微微一笑,「你為何想做畫師?」
  
  琉璃笑道,「約莫是自幼便愛,今日拿起筆來,只覺得重新活過來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這生也不枉了。」
  
  安靜智點了點頭,心裡思量了一番,便道,「你且安心在舅家住著,那邊自有舅父去交涉,某倒要看看,今日你阿爺那名門之後,還有何話說!」
  
  琉璃心中微喜,面上卻只訥訥半響才道,「舅父的心意兒心領了,琉璃卻怕真惹惱了庶母,就算躲過明日,她若勸唆著阿爺胡亂找戶人家將兒嫁了,卻如何是好?」
  
  看見安靜智皺起的眉頭,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她若打聽得不錯,此時的男女其實是可以自行婚配的,但大多數人家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便宜母親安四娘當年自行擇婿,與娘家鬧翻,落得如此下場,她自然不想重蹈覆轍!
  
  她算是看出來了,此時出嫁女兒與娘家的關係比她想像的要重要得多,像曹氏就常常帶珊瑚和青林回娘家小住,曹氏的父母若是病了,她還要去照顧,而曹氏有什麼事情,第一個找的也是娘家……在這個時代,沒有娘家撐腰的女人大概是沒法混的吧!所以曹氏才吃定了自己,所以她今天找的是早不來往的舅舅,而不是父親最怕的那位小姑媽——庫狄家日後大概是靠不住的,她還不如和舅舅這邊搞好關係,日後或許還能有個倚靠。
  
  比起感情來,如今的琉璃相信,利益才是更可靠的東西。三年來,這段先是裝聾作啞後是臥薪嘗膽的生活,早已教會了她謹慎。今日所作所為,不過是讓舅父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自己樂意被利用的態度,同時也擺出了交換條件——幫她擺平那個家庭的麻煩。
  
  眼見安靜智沉吟不語,琉璃又輕聲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兒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幾個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兒家主母。要將兒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這三年來只出過兩回家門,今日能找到舅父這裡來已是萬幸,只求躲過明日的教坊之選,日後是不敢想的。」
  
  安靜智心裡一動,頓時有了主意,臉上露出笑容來,「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會讓你那阿爺與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來明白自己話裡的重點了,琉璃不由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
  
  此時兩人已經沿著坊內的大道走到懷遠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靜智回頭道,「到了。」
  
  琉璃抬頭看了一眼,安家大門是向南面街而開,一間兩架的門屋,雖無多餘裝飾,卻也高大齊整。安靜智上前敲響門環,一個十來歲的童子立刻開了門,安靜智便道,「去稟告娘子一聲,外甥女大娘要在家住幾日。」小童答應一聲往裡飛跑,安靜智則帶著琉璃一路走了進去。卻見裡面是一個兩進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穿過中堂,後面有一處小小的假山,繞過後才是後院正房,和琉璃家一樣是三間四架的構造,卻高大寬敞了許多。
  
  琉璃剛走到上房前面,門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三四個女人,打頭的是個身形豐碩、眉目艷麗的中年女子,一頭金髮,先用栗特語跟安靜智說了聲,「外甥女要來也不早些說,」,隨即快步走來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幾眼,歎息道,「好些年沒見過大娘了,何時長成了這樣的美人?」說的卻是長安話。
  
  琉璃知道這是二舅母,忙笑著叫了人,「是兒魯莽了,打擾了舅父舅母。」二舅母石氏笑著拍拍她的手,「自家人如此客氣作甚?」又拉了她介紹了後面的幾個,那個黑髮黑眸,只是皮膚格外白皙些的,是二舅長子三郎的妻子康氏,旁邊那個褐綠色眼睛、個子高挑的是次子六郎的妻子米氏,最小的那個卻是二舅的小女兒七娘,今年十三歲,生得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還不足舅母一半,琉璃上前逐一見過,二舅母又道,「再過一兩刻鐘,你的三個表哥也該回來了,還有個表哥卻是跟了他叔父去了西州,只怕要夏天才能回來。」
  
  康氏心細,見琉璃臉上身上還有些灰塵,便上來挽了她的手道,「阿家看見妹妹盡顧著歡喜了,還是兒帶妹妹去梳洗下才好。」二舅母這才注意到琉璃風塵僕僕的模樣,笑道,「你去好生幫大娘收拾下,換件鮮亮衣裳出來。」康氏笑應了,拉了琉璃便往東廂房走。走進屋來,只見房中設了一張圍屏矮榻,後面又用屏風隔開,隱隱看得見一張帶帷幔的箱式大床。
  
  康氏將琉璃讓到榻上坐下,兩個婢女端著熱水毛巾等物進來,先讓琉璃洗了手臉,臉上敷上面膏,唇上點了胭脂,又把她的頭髮打散重新梳了一遍,康氏到裡面找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雙股釵,一件藕合色鳳眼團花的綾襖和一條鵝黃底聯珠戴勝牡丹紋錦的裙子,琉璃一一換上,康氏看了半日,搖頭歎道,「也不知日後什麼樣的男兒,能娶了妹妹去。」說著將一面手持的銅鏡交到了琉璃手裡。
  
  琉璃照了一照,裡面那張修眉深目的精緻面孔果然比平日又美艷了幾分,她知道自己這具身體的相貌集中了父母的優點,既有栗特人的輪廓鮮明、眉目如畫,又有父親這邊的五官秀致、肌膚細膩。只是這樣的相貌,剛開始還讓前世沒有生成大美人的她沾沾自喜了一把,此後她就慢慢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長成這樣,如果沒什麼依靠,實在算不上福氣,說白了就是長了一副以色事人的模樣。要不然,珊瑚就不會處處針對她,恨不得毀了她的臉,而曹氏也不會先是一心想把她賣給哪個飢不擇食的色鬼,之後又心心唸唸要把她送入教坊。
  
  眼見康氏眼巴巴的看著她,琉璃只能放下鏡子笑歎道,「嫂嫂,這真還是琉璃麼?」心裡卻下定決心:以後出門絕對不能打扮成這樣!
  
  康氏笑了起來,只覺得微微有些憐憫:這個表妹枉自生了好相貌,看她來時的打扮,此刻的神情,竟然是在家沒有用過好東西的……阿翁家似乎只有一個姑母,卻是多年不來往的,阿翁突然領了她回來,莫不是要讓她住下?還是準備說給小郎做妻?——橫豎與自己無關,要急也是米氏,如今想說給小郎的史九娘,不是她的表妹麼?當下親親熱熱的挽了她道:「走,咱們一道出去,也教阿家阿翁吃上一驚!」
  
  琉璃也就笑著和她一道出來,還沒進上房,就聽見裡面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呸,這叫甚麼法子!依六郎的主意,咱直接上門去打殺了那婆娘也罷!」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康氏已經拉著她挑簾進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殺了誰?莫嚇到了大娘才好。」
  
  一個中等個子、長了滿臉絡腮鬍子的人轉過身來,摸著腦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這就是大娘?」琉璃笑道福了福,「琉璃見過六表兄。」六郎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大聲歎了口氣,「姑父當真是豬油蒙了心!」這話琉璃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目光一轉,只見六郎身邊還站在一個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大概就是舅父的小兒子十一郎,看見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卻站在舅父身邊,那張臉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兩撇向上捲起的八字鬍,看起來頗有些滑稽。
  
  三郎也笑瞇瞇的看著琉璃,父親剛剛告訴他,這個表妹一手畫工甚是了得,只怕比家裡的幾個畫師都強,又願意留下幫襯如意夾纈,沒想到樣貌也如此出眾——可惜就是家世太差了。
  
  琉璃上來和他見禮時,三郎便笑道,「表妹莫擔心,適才表兄已遣人去知會姑父你在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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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9:14
  第5章 人情如此謀立門戶
  
  這位表哥派人去通知庫狄延忠了?琉璃立刻回頭去看了看天色,只見日已西沉,卻是黃昏時分了。她笑了起來,「多謝表兄體諒。」長安各坊都是日落就關門,五更之後才重新開,要是關了門還在外面的路上晃,那叫犯夜禁,是要挨揍的。看這天色,庫狄延忠就算得了消息,也不可能過來逼自己回家了——除非他想在這裡過夜。這位三郎自然是成心挑了這時候送消息去,畢竟,此時風氣再開放,女子不知下落、一夜不歸也不是什麼好事。
  
  三郎將琉璃的反應看在眼裡,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三分:原來還是個伶俐的!又笑著補充道:「表妹原是迷了路,幸虧遇見了阿母,少不得要留你住上幾天,明日正好初一,坊門一開你們便陪阿母去大慈恩寺燒香吧,也好為姑母祈福。」
  
  琉璃忙應了個好,不由又抬眼看了這位長得有點像阿凡提的大表兄一眼:他的心眼也太多了點吧!大慈恩寺在長安城的南邊,要去上香,她明天一早便要從坊裡的南門出去,而庫狄家住在懷遠坊西邊,自然是從西門進來。有了這個時間差,就算庫狄延忠一早就找到安家,他和曹氏難道還能追到大慈恩寺去,在大庭廣眾下嚷嚷著不讓她給亡母上香而要她去參加教坊選撥?這樣一來,無論以後事情如何發展,自己所作所為固然無可挑剔,舅父一家也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卻聽六郎嘟囔道,「就阿兄花花腸子多!對付那種想把女兒送進教坊的人,也用得上顧慮那許多?」琉璃這才明白剛才聽到的那一嗓子所為何來,忍不住笑了起來,心裡倒是對這個相貌聲音都有些嚇人的六郎有了幾分親近之感。只覺手上一緊,卻是二舅母伸手將她拉到身邊,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阿康倒是個會打扮人的,吾兒生得這樣好容貌,你阿娘原來也是如珍如寶的,豈能讓那些人糟蹋了,放心,舅父舅母必然給你做主。」
  
  琉璃只覺得舅母手心溫厚,那雙藍眼睛大概剛剛哭過,還有點發紅,不由心裡一酸,眼圈也紅了。舅母石氏剛收的眼淚頓時又被勾了出來,連康氏都覺心酸:她剛才只道這個妹妹家境不好,沒想到她親生父親居然想把她送到教坊去!
  
  米氏趕緊上來道,「飯食已經設好了,表妹這一天的擔心受怕的,自然也餓了吧,咱們就過去?」
  
  舅母忙擦了擦眼淚,笑著站起來拉著琉璃往東屋走,嘴裡道,「是舅母糊塗了!看你瘦的,可要多用些才好。」
  
  琉璃臉上重新掛上微笑,走進東屋一看,倒是微吃了一驚:只見這屋裡正中設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三面放著長條寬面板凳,擺了一桌子熱騰騰的食物,又放了九副碗筷,看上去與後世的飯局幾無區別——在庫狄家,琉璃偶然被叫到上房全家聚餐時,都是各自在小案幾上吃自己那份,她原以為唐人吃飯都是跪坐、分餐,沒想到還能看見如此熟悉親切的一幕。
  
  舅母拉著琉璃挨著自己坐下,開始慇勤的給她夾菜,琉璃掃了一眼,只見桌上大碗盛的是炙烤羊肉、蒸羊、蒸鵝、燉煮鰱魚等葷菜,小碟放的是幾樣醃製蔬菜;而主食則是一塊直徑足有兩尺多的大胡餅,熱氣四溢,顯然剛剛出爐。
  
  六郎站起來動手將大餅切成小塊,康氏忙給琉璃夾了一塊,笑道,「這是時下最興的古樓子,妹妹且嘗一塊。」琉璃嘗了一口,才明白這大概是古代的千層餅:薄薄的層層麵餅間夾著羊肉和調料,味道果然鮮濃,忙點頭稱好。
  
  和在長安居住了五六代、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庫狄家不同,安家在餐桌上十分熱鬧,男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女人們談笑風生。這熟悉的飯局氛圍,讓琉璃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不知不覺便吃了個八九成飽。眼見康氏還要給她夾菜,忙擺手笑道:「再吃不下了。」舅母皺眉道,「怎麼才吃這麼點子?」米氏卻笑瞇瞇的道,「可是不合表妹胃口?表妹家中平日吃些什麼?」
  
  琉璃忙誠懇的看著舅母道,「舅母,兒真真是飽了。」又對米氏笑道,「這菜和餅都極好,兒正想請教,這古樓子是如何做的。」心裡卻有些詫異,自己與這六嫂應是頭次見面吧,她的眼神話語裡,那股隱隱約約的試探之意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因為六表兄適才對自己太過熱情了些?
  
  康氏道,「這有何難?不過拿一斤羊肉剁餡,拌上牛油,一層層抹上胡餅,每層間加椒豉,放在爐裡烤好,只是莫烤太久,肉到多半熟便好。」琉璃點頭受教。米氏便問,「表妹竟未見過?」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家裡未曾做過,琉璃平日也不大出門,讓六嫂見笑了。」
  
  米氏見她落落大方的承認了,還想說點什麼,對面的三郎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熱心。」米氏頓時有些訕訕的,轉頭便和七娘說話去了。
  
  安靜智聽到幾個人的話,眉頭微微一皺,思量了片刻對三郎道,「明日你若得閒便去史家拜訪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三郎笑應了一聲,十一郎怔了一下,笑著搖搖頭,低頭喝了口酒。米氏臉上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卻變得溫和了許多。
  
  琉璃心裡轉了兩轉,頓時猜到了幾分,向米氏微微一笑,心裡卻忍不住苦笑一聲:這位當真是多慮了!
  
  來大唐三年,琉璃如今對自己的處境已經看得很清楚,她的婚姻幾乎是沒有什麼指望的——胡人重利,像安家這樣的栗特貴姓,男人娶正妻固然會選相同門第的同族女子,就算是波斯等外族胡商,娶妻也會選家境富裕、生意上能有助力的;而漢人重名,娶妻自然要看門第,買個胡女做婢或納個胡姬為妾,還算得上是風流韻事,娶做妻子卻實在離譜了些。再說,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麼?如今,能夠不被那個便宜老爹和曹氏賣了,她就已經謝天謝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麼瓜葛,她不是自己找死麼?
  
  關於未來,琉璃的規劃是:留在夾纈鋪做個畫師,自給自足,若有可能再開了一個小門臉,待庫狄延忠去世後自立一個女戶,反正家裡沒男人就不用納稅。如今是永徽年間,離安史之亂還有一百年呢,雖然朝堂之上很快就會血雨腥風,不過跟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她的生活目標也不過是沒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一時飯畢,眾人又閒聊了一陣子,六郎和米氏先告辭回去。琉璃這才知道,三郎和六郎都已自立門戶,就住在附近。十一郎雖然不到二十,從商卻已有六年之久,去年也給自己買了一處小院子,只待成親後就搬出去。康氏帶自己去的那間東廂房原是為出嫁的五娘歸寧所備的客房,因此頗有些衣裳釵簪之物,而西廂房住的是安靜智的三個姬妾,卻是沒有資格來出來見客的。
  
  眼見天色已經黑透,三郎夫婦也告別而去,舅母便叫來一個叫小檀的婢女準備浴桶,帶琉璃去客房沐浴休息,明日好早起拜佛。琉璃沐浴更衣,烘乾頭髮,這才躺在了那張香軟的大床上,原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誰知道不過一刻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未亮,小檀便進來準備叫琉璃起來,卻見她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一時梳洗已畢,小檀去挑了一套素面的松花色緊身窄袖襖、黛青紋小口長褲讓她換上,又將她的頭髮編成了髮辮,正是一副方便出行的利落胡裝。待她到了上房,七娘也已經到了,卻是一身艾綠配石青,舅母石氏拉了兩人的手笑道,「你們倒像嫡親的姐妹倆。」七娘的性子略有些靦腆,此時不由也上下打量著琉璃,笑了起來。
  
  過得片刻,三郎與六郎夫婦都到了。眾人吃過素面,時辰已過了五更,石氏便帶著琉璃並女兒媳婦一起到外面上了一輛兩頭健驢拉的大車,後面又有小車坐了幾個婢女,一路向懷遠坊南門而去,到了門口,略等了半刻鐘,只聽得遠處有鼓聲響起,隨即各街的鼓樓漸次響起同樣的鼓聲,坊門緩緩打開,早已等候的車馬行人一擁而出。安家的驢車夾雜在人流車流中向南而去。
  
  而同一時刻,庫狄家的牛車也出現在懷遠坊的西門外,車裡面,曹氏面沉如水,庫狄延忠卻是一臉煩悶:昨天接到了安家的消息後曹氏就讓他立刻去接人,發現天色已晚坊門要關這才作罷;今天又一早起來摔摔打打的將琵琶、舞衣等備好,拉著他上了車,道是直接從安家接了人便去延政坊待選。庫狄延忠卻只覺得此事難為:難道讓他跟琉璃的親舅舅說,自己準備把她送到教坊去?
  
  曹氏見庫狄延忠的表情,冷笑道,「大郎若覺得難開口,奴自跟那安家人說去,大娘是庫狄家的女兒,安家莫不成還能管庫狄家之事?」
  
  庫狄延忠看了她一眼,半響才悶聲道,「某自去說,你莫開口。」
  
  說話間,牛車已經到了安家門口,庫狄延忠下了車,趕車的清泉忙下車敲門,足足過了老半天,大門才打開,一個老蒼頭伸出頭來,「請問客人貴姓?有何貴幹?」
  
  庫狄延忠道,「煩勞報知貴府阿郎,庫狄大郎來接女兒回家。」
  
  老蒼頭行了一禮,「請稍等片刻。」慢吞吞的轉身往裡走,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只聽裡面腳步聲響,安靜智滿面笑容的出現在門口,拱手道:「原來是大郎來了,來得好早,請進。」
  
  庫狄延忠微覺心虛,也還禮笑道,「某就不進去打擾四郎了,一早前來貴府,是因家中有事,欲接小女歸去。」
  
  安靜智沉吟片刻,挑眉問道,「可否告知何事如此著急?大郎想也知曉,拙荊幾年未見大娘了,昨日在街上看見,歡喜得什麼似的,卻想多留她住幾日,莫非昨日某家僕人未說得明白?」
  
  庫狄延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只聽身後曹氏的聲音傳來,「好教安家舅父知曉,小女琉璃原定了今日去奴家阿兄那裡,只怕去得晚了,阿兄等得著急,故此前來打擾。」
  
  安靜智目露詫異的看了看曹氏,又問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是?」
  
  庫狄延忠勉強笑了笑,「是賤內阿曹。」
  
  安靜智不由皺起了眉頭,「卻不曾聽說大郎娶了新婦。」
  
  曹氏臉不由騰的漲紅,剛想開口,好容易忍住了,推了推庫狄延忠道,「大郎也不告知親戚們一聲。」隨即便對安靜智笑道,「如今人人都知奴是大娘的母親,還望安家舅父讓女兒跟咱們回去。」
  
  「如今人人都知娘子是大娘的母親?」安靜智靜靜的看著曹氏,突然笑了起來,「這就好,大郎和曹娘子都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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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09:40
  第6章 人心不足自取其辱
  
  都什麼時辰了,還能讓他拖下去?曹氏心裡冷笑,面上卻笑得溫柔和順,「多謝安家舅父盛情,時辰已是不早,只怕奴的阿兄等得急了,就不叨擾府上,請讓大娘趕緊出來便好。」
  
  安靜智微笑道,「正因如此,才請兩位進來一坐,昨日我家娘子聽說,四娘去世三年大娘未曾給她上過一炷香,她便急了,因此適才坊門剛開,就帶了她和兩個媳婦坐車去了大慈恩寺,也好讓大娘盡點孝心,省的旁人說嘴。想來初一人多,總得到午後才得歸來,兩位不進來坐著等,難道還在門口站著等不成?」
  
  曹氏臉色不由大變,指著安靜智道:「你,你說什麼?」庫狄延忠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又瞪了她一眼,才回頭道,「四郎莫開玩笑,今日實實是有事,須讓小女去上一回,還請四郎行個方便。」
  
  安靜智雙手一攤,「安某也無法,大娘出門足有一刻多鍾了,套的又是家裡最好的驢車,此刻如何還追得及?說來安某倒想請教大郎一句,今日你們急著來接大娘到底所為何事,竟比給亡母上香更要緊,可否說來一聽?」
  
  庫狄延忠訥訥難言,曹氏卻往南邊張望了幾眼,心頭大恨:今天午時之前不能帶那小賤人拿到參選名牌,若要進教坊就要等明年了,難道還要養那小賤人一年不成?保不齊明年這安家還要出頭,那自己一番打算說不得又要落空!早知如此,還不如找戶肯給錢的人家將她嫁出去,雖然不比入教坊之後兩頭保險,她在裡面若上不去照樣可以將她嫁人,卻也省得夜長夢多。看她平日裝得老實,原來還敢如此算計自己,待她回去定要先扒了她一身皮!
  
  心中計議已定,曹氏咬著後槽牙笑道,「四郎果然是個好舅父,也罷,就等午時過後,奴和大郎便過來接女兒回去,須知舅家終究是親戚,她難不成還能住上一輩子?」
  
  此時天色已大亮,路上行人漸多,安家本就住在坊間大道之旁,三個人這樣站在門口說話,少不得有四五個好事者便停下了腳步,豎著耳朵聽。見到此番情景,安靜智的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目光順著鼻樑落在曹氏臉上,淡淡的道:「曹娘子說的正是某的心裡話,安某有個不情之請,以後大娘就住安家,不必回去也罷。」
  
  庫狄延忠不由一驚,曹氏已叫了起來:「你做夢!」
  
  安靜智冷笑道,「安某願意養著自家外甥女,與你曹娘子何干?」
  
  曹氏怒道,「難道奴就不是她的母親?」又用手使勁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皺眉道:「四郎這話好沒道理,女兒是我庫狄家的女兒,如何要你養?」
  
  安靜智冷冷道,「安某是有道理還是無道理,卻不是你說了算的,也罷,你若不服,今日午後,安某便請了庫狄家長輩和安氏族老一起來議論議論如何?此事原本就該有個說法。」
  
  庫狄延忠臉色微變,終於道,「這等小事又與族老們有何關係?四郎,你究竟有何打算?」
  
  安靜智聲音依舊是淡淡的,「也沒什麼,只是安某看見大娘昨日那副打扮,那副模樣,實在對大郎不大放心,四娘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安某想讓大娘以後就住安家,婚嫁等事須得安某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安家過目,大郎若無賣女之心,些須小事自應同意。」
  
  「賣女」兩字一落入耳中,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漲得通紅,曹氏卻冷笑道,「此言差矣,你雖是大娘舅父,卻也不能管得如此之寬。誰家女兒婚事,還需舅家同意?大娘昨日出門穿得不過舊些,又不是打了罵了餓了她,誰家女兒不曾穿過幾件舊衣裳?又說何來賣女一說?」
  
  安靜智點了點頭,「沒有自然最好,只是安某並非要安排大娘的婚事、謀奪她的聘金,只是要過目過目,卻不知又有何不可?」
  
  他們聲音越來越大,看熱鬧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安靜智是此坊的大戶,自然有認識之人指點議論,曹氏見狀聲音越發高了幾分,「自家兒女的婚事,從來是自家做主,舅父雖親,卻也不能插手外甥女的婚事,安家也是大戶,如何連這道理也不懂?」
  
  話音未落,只聽圍觀的人群外有人答道,「庫狄家也不是破落戶兒,不知為何卻要將自家女兒送入教坊?」卻見安三郎大步流星的分開人群走了進來,身後還有兩個精壯的漢子,安靜智認得正是懷遠坊的兩個武侯。
  
  庫狄延忠一怔,臉色越發難看,安三郎卻笑嘻嘻的行了個禮,「姑父,好久不見,三郎無禮了,昨日表妹說話含糊,三郎一肚子都是疑惑,早上便特地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今日竟是教坊選女樂的日子,難怪姑父這麼一早急著來接人。姑父也真是,自家親戚,若是有什麼難處,能幫襯的自然要幫襯,為何要出此下策?」
  
  眾人頓時嘩然,對著庫狄和曹氏指指點點起來,庫狄延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曹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心裡對琉璃又恨上了幾分。安三郎卻故意上下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父親,「這位娘子是?」
  
  安靜智便答道:「你姑父剛才道,是他的夫人曹娘子。」
  
  安三郎也驚道,「姑母去世三年,姑父何時新娶了妻室?姑父,我阿爺說的可是真?」
  
  庫狄延忠只能點了點頭,安三郎搖頭歎道,「這也怪了,姑父,三郎原以為你家是有什麼難處,可看這位新夫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卻都是好東西,既然如此,何至於要把表妹送入教坊?」
  
  圍觀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看向庫狄和曹氏的眼光頓時更加鄙夷:這個女人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緞面裌襖,頭上明晃晃的兩根赤金釵子,哪裡有半點窘迫的樣子?還有這做父親的,明明日子過得,卻要把女兒送到教坊去,當真是少見的!
  
  庫狄延忠再也呆不下去,轉身要走,曹氏卻扯住了他,對安三郎道,「這位安家郎君,說話可得有憑有據,我家大郎來接女兒回家,怎麼就是要送入教坊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不緊不慢踱到他們身後,卻突然一步搶到車邊拉開了簾子,往裡看了一眼,搖頭笑道,「姑父好生奇怪,早上來接女兒回家,卻帶了琵琶和綵衣。」有好事者也探頭往裡看,頓時便道,「可不是!還真是要送女兒去教坊!敢做怎麼又不敢認了?」
  
  人群這樣一圍,庫狄延忠與曹氏便是想回車上也過不去了,安三郎卻又上下看了曹氏幾眼,突然恍然大悟般道,「喔,三郎突然記起了,這不是姑父原先的妾,琵琶曹家的女兒麼?怪道看著總覺得眼熟!」
  
  曹氏被人議論指點,謊言被當場揭穿,又被說出原先是妾,臉上早已是一陣紅一陣白,怒氣難抑下脫口道:「咱庫狄家的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小輩插嘴!大娘是庫狄家的女兒,咱們送到何處,要打要賣,都是自家的事情!」又揚頭對安靜智道,「安家舅父,今日之事也就罷了,但你若不放大娘歸家,還想插手大娘的婚事,那是萬萬不能,不然咱們就去官家分說分說,這奪人子女,算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臉上微微露出一絲驚疑,「曹娘子既然這樣說,安家倒是有些不解了,咱們邵武人有糾紛,歷來是族老出面,不經官府,因此上安某對律法還真不熟悉,這舅父接外甥女常住也是犯了律法麼?」
  
  曹氏揚頭冷笑道,「庫狄家女兒住在你家自然是不犯法,但子女婚姻,原是父母做主,若是日後庫狄家與人換了婚書,收了聘禮,你們再不放人,那卻是律法不容的!」
  
  安靜智回頭對三郎道,「三郎,律法真有此條?」
  
  安三郎皺著眉頭,轉頭看向跟著自己過來的兩位武侯,「衛大哥,烏大哥,你們是官家人,可否知曉?」
  
  那兩個武侯點頭道,「確是如此!」安氏父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些無奈的神色,曹氏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安家舅父,奴勸你還是莫管閒事,大娘的婚事自有我們做父母來操心,你且操心好你家事也就罷了!」
  
  安靜智皺著眉頭看向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當真是厲害人物,她真是你的新夫人,是庫狄家如今的主母?你真要把大娘的婚事交給她做主?」
  
  庫狄延忠此時滿肚子悶氣,只恨不得早點上車,悶聲道,「自然是,如今她是大娘的母親,不交給她還交給你麼?」
  
  安靜智點了點頭,臉色變得舒緩起來,轉頭問道,「安某要是記得不錯,曹氏原是樂戶,不知按律法,良人以樂戶為妻,卻該是怎麼處置?」
  
  那位姓衛的武侯傲然瞥了庫狄延忠與曹氏一眼,大聲道,「按大唐律,良人以妾及樂戶、部曲等為妻,徒一年半。」
  
  安靜智長長的出了口氣,「原來如此,多謝二位,也請二位到時做個見證。」回頭向庫狄延忠笑道,「大郎,咱們稍後官府見。」
  
  庫狄延忠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曹氏更是身子搖晃,站都站不穩了,見安靜智轉身要進去,曹氏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安家舅父留步!」
  
  安靜智轉過頭來,冷冷的看著她,「你不過是個賤口,也配跟著大娘叫安某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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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10:04
  第7章 人潮攢動驚見貴客
  
  從懷遠坊往東,走到正對啟夏門的那條大道再轉往南,到了晉昌坊,便是慈恩寺的所在。慈恩寺地勢頗高,位置更是絕佳,南對曲江碧水,北望大明宮牆,加上廟宇嚴整,林泉幽靜,是長安第一等香火旺盛之處。不過,就在五年前,它還是一座破敗的隋代舊廟。當時高宗皇帝尚是太子,因念及亡母長孫皇后的恩德,才決心要為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廟宇,「思報昊天,追崇福業」,最後選了此處大興土木,當年十月便修建完畢,端的是美輪美奐……
  
  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裡,琉璃靜靜的聽著舅母介紹大慈恩寺的由來。安氏一家都是信佛的,安靜智的明心繡坊便是以繡佛像而聞名,因此舅母自然對慈恩寺的種種來歷如數家珍,見琉璃對這些都有些似懂非懂,便以為是四娘去世前幾年都是纏綿病榻,未及教導所致,講解得越發詳細。琉璃一面聽,一面暗暗牢記,只是當舅母說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時,忍不住還是驚得張開了嘴,「玄奘法師?」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師!你這都不曾聽說麼?法師是今上五年前特意到洛陽請到長安的,當年那入寺升座之禮轟動長安,竟是曠古少見的。如今法師正在修建佛塔,要供奉佛祖舍利呢!」琉璃滿臉囧字,低頭不語,心道:我真是瘋了,玄奘自然是回了長安譯經的,難不成還真的從此和孫悟空、豬八戒一起在西天過著幸福的生活?
  
  舅母見到她的神情,以為她是因孤陋寡聞而羞慚,拍了拍她的手道,「吾兒,你被關在家中三年,平日也無人跟你說道這些,不知也不怪,今日舅母要帶你好生走一遭,這大慈恩寺風景也是極好的,有十幾處院子,還可以去戲場……」琉璃忍不住納悶:她沒有聽錯?寺廟裡還有唱大戲的?
  
  正說著,車卻漸漸停了下來,琉璃倒不覺得什麼,石氏康氏幾個卻詫異起來。她們是常年來上香的,自然知道此處應該離廟門還有些距離,康氏便道,「兒下去看看。」說著挑簾跳下驢車,不多時便回來了,臉色微沉道,「好教阿家得知,今日是皇后的母親柳夫人要上香,不許閒人進寺,外面已經等了許多人了。咱們是等著還是回轉?」
  
  舅母皺起了眉頭,又看了一眼琉璃,心道,四郎昨日便說過,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午後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記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間收拾得甚是齊整,不如去那裡等上一等。」
  
  她這樣一說,旁人自無異議,康氏吩咐了趕車人一聲,車子略略換了個方向,又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來。
  
  琉璃跟著舅母下了車,果然看見一家修得極為精緻的酒樓,二樓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銀光閃閃,也不知是何種塗料所繪。她還看再看幾眼,舅母已當先走進門去,門口往裡幾步便是櫃檯,櫃檯旁邊卻是一個大廳,裡面已坐了五六成滿,這個時辰自然也是等著上香的。
  
  小二慇勤的迎了過來,「幾位娘子,請問……」
  
  舅母道,「要一處最大的雅間。」
  
  長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見了豪闊的胡商女眷,忙應聲好,便將幾個人引到二樓靠窗的一處雅間裡。雅間裡面設著青色坐席,又有案幾、憑幾等物,牆上掛著字畫,果真佈置得十分雅致,足足坐得下八九個人。石氏幾個都在席上跪坐下來,七娘卻散開腿坐著,只道腿酸,小檀和另外兩個婢女則在後面伺候。
  
  石氏歇了口氣,轉頭問琉璃,「你想喝些什麼?」琉璃知道此時的女人們在「飲」上都十分講究,什麼春日飲桃,夏日飲酪,可惜對這些純天然環保飲料她都無愛,只能笑道,「但憑舅母做主。」
  
  七娘卻道,「阿娘,既然到了此處,自然是五色飲。」石氏點頭笑道,「七娘說得是。」回頭便向夥計要了一套五色飲。
  
  過了片刻,夥計果然端了一盤五盞飲料上來,只見五個忍冬紋銀帶把杯裡分別裝著綠、白、黃、紅、黑五種顏色的漿水,倒是十分好看。舅母讓琉璃先選,琉璃推脫不得,只得拿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杯綠色漿水,見她們各自選完,都啜飲起來起來了,這才嘗了一口,依然是一股怪怪的酸甜味,只是似乎有些微微發澀,還有一種特殊的香氣。
  
  只聽七娘笑道,「阿姊選的這杯是扶桑葉,春天飲下最合適不過。」琉璃忙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那青澀的香味果真是股樹葉子氣,只能點頭微笑,「果然如此。」七娘又舉起自己的黑色漿水道,「這烏梅飲酸酸甜甜卻最是爽口。」舅母笑道,「我卻不愛這些異香異氣的,還是酪漿也罷。」原來這五色飲裡的白飲只是最常見的酪漿。
  
  眾人說說笑笑,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見酒肆之下車馬漸多,樓梯上腳步聲不絕,竟是上香的大戶人家也多了起來,不少都選了在此處等候,好在各有雅間隔開,倒也各自清淨。
  
  這五色飲喝完,舅母又點了一套五香飲,據說和五色飲一樣,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約是客人多了,那五香飲雖然點了半日,卻是遲遲未上。正等得無聊,就聽外面傳來夥計的聲音,「夫人還是請樓下就坐吧,真真抱歉,這樓上的雅間全滿了。」有個清脆的女聲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豈能和樓下庶民坐在一處?」聲音中頗有些怒氣。夥計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釋道歉,只聽一個微帶沙軟的聲音道,「阿母,你看怎地才好?」
  
  琉璃聽得這聲音,心裡不由一動,只覺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細聽起來,卻聽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道,「外面如此擁擠,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難能的,二郎和六娘都這般年幼,在車裡等豈不氣悶?」那個沙軟的聲音歎了口氣道,「這可如何是好?」琉璃腦中閃過一張長眉細目的豐潤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夾纈的貴婦麼?聽這話音她是帶了小孩子和老人家來上香?
  
  她想了一想,還是轉身對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夾纈見過的一位老主顧,昨日還剛剛訂下一匹牡丹夾纈。聽她說話,竟是帶了母親和兒女一道來上香的,卻沒有地方落腳了。」舅母石氏聽了忙道,「若是這樣,咱們這裡倒還有地方,她們若不嫌棄,便請進來又何妨?」
  
  琉璃笑著起身,帶著小檀便推門走了出去,果然看見昨日遇見的那貴婦站在樓梯口,身邊是一位甚是富態的老婦人,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琉璃走了過去,微笑著行了一禮,「今日真是巧了,卻在這裡又遇見了夫人。」
  
  那位貴婦人微微一驚,仔細看了眼琉璃,恍然道,「你莫不是昨日畫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著點頭,「今日奴是與舅母、嫂嫂們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棄,我們的雅間卻還寬敞。」
  
  貴婦人忙看向那老婦人,老婦人則上下打量了一眼琉璃,她一頭白髮,但腰背挺直,五官威嚴,目光也異常清明銳利,琉璃被她這一看,竟略覺有些不自在,那老婦人卻笑了起來,笑容十分和藹,和剛才的精明威嚴判若兩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顏打擾一回了。」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將她們引進雅間,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來互相見禮一回,原來這貴婦人姓武,老婦人姓楊,也是來上香被擋在門外的。琉璃細心,注意到這武夫人和楊老夫人舉止甚是嚴謹端莊,兩個孩子都進退有度,跟著她們的婢女也十分規矩,看上去不像普通人家。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出奇的俊秀,心裡不由暗暗稱奇。舅母石氏等人也是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看出來了,言談不由就有些拘謹起來。好在那楊老夫人竟是十分善談的,沒幾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樣、首飾款式、香料配方,這些話石氏、康氏等自然在行,你一言我一語的漸漸說得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夥計將五香飲也送了上來,石氏自然是請客人先飲,武夫人便向自己兒子笑道,「敏之,還不謝謝諸位娘子。」
  
  敏之?琉璃突然間想起,昨日隱約聽過一句什麼賀蘭府的五夫人……想來應是賀蘭府的武夫人!這老夫人又恰好姓楊,難道眼前這個小男孩難道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賀蘭敏之?而這兩位婦人就是武則天的母親和姐姐?
  
  琉璃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突然有一種眼見著歷史撲面砸了過來的恐慌,低頭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忍不住看了賀蘭敏之一眼,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位眉目秀美、舉止沉靜的小小少年,日後竟會變成強暴准太子妃又猥褻太平公主的狂徒,要說他和楊老夫人有染,那就更離譜了……
  
  琉璃正念頭百轉,一陣喧嘩之聲突然從外面傳來,從窗口看去,只見大道上從坊外方向來了一長列人馬,浩浩蕩蕩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兩架馬車,隨後是三隊騎士,接著又是四組六人的儀仗隊,然後才是一架極其華麗的大車,看樣子應是柳夫人的鹵薄——大清早的封了寺,她本人卻是姍姍而來,這位皇后之母架子倒當真不小!此時,路上原有的行人車馬都已被趕到一邊,擁擠之中略有人出來一步便是一頓呵斥驅趕。
  
  這等陣仗落在大家眼裡,石氏康氏自然嘖嘖稱歎,七娘滿臉都是好奇,武夫人眼裡露出幾絲憤然不平,琉璃心裡卻是一聲長歎:柳氏出身名門,嫁的更是超級豪門太原王氏,女兒如今又母儀天下,養在她名下的大皇子還剛剛被立為太子,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貴,但誰又能想到,不過兩年,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就會落到那樣悲慘的下場?
  
  她默然出神,突然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正對上楊老夫人明亮的雙眼,她看著琉璃微笑著低聲道,「此等無邊威儀,眾人看去歎也罷,羨也罷,妒也罷,為何小娘子眼中卻有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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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10:50
  第8章 人生莫測誰窺天機
  
  琉璃不由暗驚,心思轉了好幾轉,含笑答道,「琉璃哪有此意,只是想到先母常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世無常,佛語有云紅粉骷髏,想來富貴自然不過是鏡花水月,此時看的是無邊威儀,他日未必不是一場春夢,因此忍不住有些感慨而已。」在這個時代,她固然也想過找棵大樹好乘涼,但更怕真的就此捲進那立刻就要來到的血雨腥風,自古富貴都要險中求,以她的個性,神棍是當不來的,還是當個觀眾比較把穩。
  
  楊老夫人臉上的詫異之色頓時難以遮掩,「小娘子年紀輕輕,怎麼會有如此心思?」
  
  琉璃苦笑一聲,穿越女的滄桑豈能是你老人家能看得出來的?她現在經常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千多歲,老得不能再老,嘴上順口答道,「琉璃十二歲喪母,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卻也嘗到了幾分。」
  
  楊老夫人點頭歎道,「人生禍福相倚,卻也難說得緊。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過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點頭,「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端坐在那裡,姿態挺拔,神態沉靜,想到她剛才的言談,心裡更是詫異,她看著精神矍鑠,實際早已年過七十,什麼人沒見過?但這個胡女卻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身上不但有書卷的清雅之氣,還有一份異樣的淡然,實在不似商賈之戶的女兒,更別說是胡商。
  
  此時柳氏的儀仗車馬已經過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說笑起來,楊老夫人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有意無意的開始打聽安家與琉璃的出身來歷,聽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當年親口封為五品散騎侍郎的安叱奴時,點了點頭,「安侍郎的名頭老身倒也聽過。」又聽得琉璃姓庫狄,楊老夫人思量半日才道,「前齊有幾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琉璃只能道,「華陽縣公是小女先祖。」
  
  楊氏微微點頭,又將話題轉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會,語氣卻比剛才親熱了幾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著與這些胡商女眷共處一室總比到樓下與庶民雜坐要好,卻沒想到這幾位胡人倒都是有幾分來歷的,安叱奴也就罷了,不過是以善於樂舞而受寵,並不為士族所重,庫狄家門庭卻並不算太低,前有齊朝出了三位王侯,後有庫狄士文以家風嚴謹著稱。
  
  武夫人笑道,「若說牡丹,我還真未見過有人畫得比大娘更好。」她與母親、妹妹性子不同,心思簡單,父親雖然官位不低,卻也有過經商之舉,所嫁賀蘭氏原本就是鮮卑一族,因此反而覺得和石氏等人在一起,比那些動不動攀比門庭的貴婦人在一起還鬆快些。
  
  楊老夫人轉頭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幾分,「大娘莫非也獨愛牡丹?」
  
  琉璃此時心裡已有幾分肯定,眼前這位手段玲瓏目光銳利的老夫人,十有八九就是那未來女皇的母親,聽她這樣問自己,想了一想才答道,「琉璃之於牡丹,不獨愛羨,亦是敬服。牡丹之生也艱難,開也緩慢,然一旦盛開,便笑傲群芳,艷絕人間。琉璃曾聞,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大約說的就是牡丹吧。」
  
  這話卻說到了楊氏心坎裡去。她這一生跌宕起伏,出身隋朝皇室,卻正逢改朝換代,四十歲才嫁到武家,連生三女,而母女皆被武家前妻所生的幾個兒子輕視欺辱,直到前年女兒封為昭儀,自己在家裡的處境才略微改變了一些,可那幾個兒子依然桀驁不馴。若跟柳氏比起來,她們兩個的威望權勢依然有雲泥之別。只是她卻知道,女兒是絕不甘心仰人鼻息的——因為她自己也一樣!「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楊老夫人把這話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點頭笑了起來。
  
  因柳氏此時才入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長安的寺廟又非此處一家,有些人等不得,便索性改去其他寺廟。說話間,這間酒肆雅間的客人一半多已結賬離去,楊氏和武氏聽到外面的動靜,商量了幾句也決心改去靈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謝而去,武夫人更對琉璃低聲笑道,「阿母的牡丹夾纈就拜託大娘了。」琉璃笑著點頭:「夫人客氣,琉璃一定盡心竭力。」
  
  待楊老夫人一行離去,舅母石氏便道,「這兩位夫人看上去都頗有貴氣,卻沒有半分架子,也不知是何門第?」琉璃心裡腹誹:人家都快把咱們祖宗八代都摸清了……
  
  因要在外消磨一天,石氏也不著急,一面等候,一面索性讓店家重新上了素湯餅和幾樣點心,算是提前吃了午飯。直到將近午初(十一點),柳氏的儀仗終於再次經過樓下,石氏這才結賬離開,坐車到了山腳下,下車步行,一路從山門走到主殿,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見寺裡青石鋪地,蒼松夾道,建築多為重樓復殿,甚是莊嚴殊麗。石氏卻道,慈恩寺各處以南院的杏林最是勝景,再過一個月,上千株杏花盛開,從曲江江畔遠遠望去,就如雲蒸霞蔚一般。
  
  這般一路走,一路說,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豐碩,腳步有些緩慢,走到後面,卻是琉璃挪不動步了——進了第二道山門後,那經過的殿廊院壁上,都畫滿了壯觀的壁畫,有的她一眼便能認出是閻立本的手筆,有的卻是佚名者的傑作,所畫多是各種菩薩像和經變圖,構圖精嚴,線條蒼勁,對於琉璃來說,這些宏偉的壁畫簡直就像金山寶庫一般令人目眩神迷。石氏康氏等人雖然也知道她愛畫,但見她突然對著牆壁眼冒綠光、如癡如醉,無不相顧啞然,好容易死活把她拽到了大佛殿。直到上香之前,琉璃心裡卻依然是夢遊般的恍惚:這些傳說中的名家真跡就這樣一牆一牆的出現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莊嚴肅穆的佛像,身邊那些虔誠祈祝的男女,還是漸漸把琉璃從癡迷中拉了回來,她忍不住也默默祈禱,「我佛慈悲,您能網開一面讓我回去麼……」三年來她早已漸漸的學會了不去回憶,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後的親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點滴,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
  
  然而佛像無言,只是用細長的眼睛默默注視著眼前的眾生。
  
  待上完香,已過了午正,舅母見到琉璃臉上的淚痕,只當她是追念亡母,倒是歎息了幾聲。又怕她過於傷懷,便帶著她去了南池、西園等風光幽靜之處,一路上處處雲閣華宇不說,而且幾乎每處大門、兩廊都有絕妙的壁畫,看到後來,連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卻見整座廟宇最高處,那著名的大雁塔只是略有規模,想來真正修好至少還要一年光景,那是玄奘法師親手修建、供奉上千顆舍利、擁有無數唐代最高水平壁畫繡像的寶庫……
  
  到了午後,寺院裡的人更是有增無減,琉璃一問才不無驚異的知道:許多人是直奔戲場而去,因為每日下午,慈恩寺裡的戲場便要開演——此時的戲場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裡,而長安戲場又以慈恩寺的最為有名。
  
  琉璃倒是很想體驗一把在寺廟裡看大戲的滋味,但舅母卻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講可聽,她這一說,康氏幾個也興奮起來,顯然都更愛這俗講。一行人興致勃勃的到了一處院子裡。那院子裡早已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頭接耳。過了片刻,一個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步履莊嚴的登上了前面的講壇,底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那僧人開口先念了幾句佛經,琉璃正在琢磨他在說什麼,只聽他聲音清朗的道,「若說到因果,這洛陽城裡正有一件奇事……」竟然是直接開始講故事了,說的是一戶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過了一場劫難,語言之通俗,細節之生動,故事之狗血,簡直讓琉璃聽得目瞪口呆。
  
  眼見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講得舌燦蓮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們聽得如癡如醉,舅母幾個更是全然忘情的時哭時笑,琉璃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啥叫寓教於樂啊?這才是真正的寓教於樂!
  
  只是她對聽故事到底興趣不大,沒過多久心裡就開始惦記剛才在不遠處迴廊上驚鴻一瞥的菩薩像,聽得那俗講的故事講到那個倒霉的家主已經出了大牢,她便對舅母悄聲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聽得入神,只是點了點頭。
  
  琉璃悄然離開,快步走到了那處迴廊之上,開始仔細端詳著壁上的那幅菩薩像,只覺得圖上菩薩微微回望的動作與後世那幅藏於大英博物館的莫高窟《引路菩薩圖》頗有類似之處,神態也畫得極為生動,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知不覺已伸出手指凌空描摹著圖中的衣紋筆路,正在揣摩之中,卻聽背後一聲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卻來寺院摹像,難道這世道真是要變了麼?」
  
  琉璃畫畫之時最是專心,通常聲音根本打擾不了她,但此人就在她背後說話,聲音響亮,言辭刻薄,她不由怒火上衝,回頭一看,只見迴廊上不知何時來了六七個年輕男子,多是穿著深青或淺青色的圓領襴袍,站在自己身後這個卻身穿朱色團花羅袍,腰佩金鉤,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白淨面皮,滿臉不屑,看見琉璃回頭,卻微微挑起了眉頭,輕佻的盯著她的臉看。
  
  琉璃只覺得心裡如吃了個蒼蠅般的膩味,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議論蒼生福祉,卻來議論婦人細務,這世道當真是變了!」
  
  此言一出,這個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幾個同伴中有人忍不住笑著歎道,「如琢也有今日。」琉璃不欲和這種人多言,轉身便要走,那個叫如琢的男子卻一步跨上,擋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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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10:11:07
  第9章 人非木石偶露鋒芒
  
  琉璃退後一步,冷冷的看著這名叫如琢的男子,那男子臉上頓時露出一絲訕然之色,隨即揚起頭來傲然道,「好個牙尖嘴利的胡姬,想走就走麼?」
  
  琉璃剛才的話本是氣頭上脫口而出,此時已不欲再惹是非,就聽身後有人沉聲道,「如琢,玩笑也就罷了,何必與胡姬糾纏?」卻見說話之人二十多歲的年紀,身著深青色袍子,鬢髮如裁,眉目端秀,神情也十分冷肅。
  
  如琢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卻偏要這胡姬分說個明白。」又對琉璃道,「你剛才說什麼,可敢再說一遍?」
  
  琉璃不想跟他多說,轉身往後走,那裴如琢的一名同伴卻有意無意的往裡站了一步,迴廊本不寬敞,琉璃只得停下腳步,卻見那名男子旁邊的一人退開兩步,讓出了一條道來。琉璃心裡一喜,剛想過去,開始擋路之人卻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側頭笑道,「守約,你莫不是憐香惜玉了?當心如琢晚上又灌你!」
  
  那名叫守約的男子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兩杯,你難不成怕了?」琉璃不由眼光一掃,只見他身量比常人略高,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發白,看去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眉目疏朗,神色安然,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距離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覺得這面孔似有幾分眼熟。他卻並沒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對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計較此等瑣事?我們還是飲茶去要緊。」
  
  這一耽誤,如琢已走了過來,先是對這位男子一擺手,「飲茶不急!」又對琉璃冷笑一聲,「這位胡姬剛才不是伶俐得緊麼?怎麼如今卻一言不發了?」
  
  琉璃壓下心頭的怒氣,轉身看著他聲音平靜的道,「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裡,他出生豪族高門,又是嫡長子,平日最愛諷刺挖苦人,卻不曾被人如此頂撞回來過,還是當著幾位同族年輕俊傑的面,而對方不過是一個身份低賤的胡女,這口氣如何忍得?他喜歡在別人身上製造笑料,卻不能容忍自己成為笑料,因此想也不想就要留下對方,好找回場子。但現在要說指出這胡女有什麼不對,好像也說不出來,一急之下脫口道,「你這胡姬,適才乘著無人在此比比畫畫,莫不是想偷師名家畫作?」
  
  琉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起來不像如此蠢得離譜吧?只能歎了口氣,「是。」
  
  如琢心中微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竊者當罪,你還有何話說?」
  
  琉璃憐憫的看著他,「莫非足下並不識字,亦不曾臨過帖?卻不知當足下臨帖摹碑之時,可曾有師長將足下入罪?」
  
  如琢一張白淨的面皮頓時漲得發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邊一個年輕人看如琢臉色不對,立刻指著琉璃喝道:「大膽,一個胡人賤戶,也敢如此對河東公世子說話!」
  
  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竟是什麼河東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帶,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嚴格的衣冠制度,卻記不清具體規定,因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沒有多問過,如今看來卻是失策了!但此時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奴雖為胡人,卻非賤戶,高祖也曾封爵稱公,足下一口一個胡人賤戶,卻不知這大慈恩寺所奉之佛為何人?又是為何人所建?」
  
  那人頓時語塞:佛祖釋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換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長孫皇后又何嘗不是胡人?自己這樣說,卻的確有些不敬了……
  
  琉璃乘機不卑不亢的福了一禮,「請恕告退。」說完轉身便走,此次再沒有人攔著她,幾個男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驚異之色,連平日最端嚴少語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個叫守約的男子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出迴廊,只覺得身後一直有幾道目光跟隨,好容易轉出迴廊,又走進正舉行俗講的那個院子,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才讓她終於放鬆了下來。其實從她一個人留在廊上鑒賞圖像,到此刻歸來,總共也不到一刻鐘,在她的感覺裡卻十分漫長: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禍上身,剛才一怒之下卻依然露了鋒芒,幸虧沒有遇到真正的惡少,幸虧沒有熟人看見……琉璃慢慢走到舅母幾個身邊,幾個人正聽得入神,並沒多看她一眼。琉璃看了台上那位正眉飛色舞的僧人一眼,不由心生感激。
  
  又過了好一陣子,今日的俗講才算完畢,僧人又宣講了一番佛理,眾人漸漸散去。舅母幾個也一面歎息議論著一面往外走,琉璃跟在後面,不時做賊心虛的四下打量,生怕又遇見剛才那幾個人,好在她今日的霉運似乎已經過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穩穩當當的坐車回了安家。
  
  一行人到達家門時,安靜智就在上房,眾人上來見禮時也不說話,臉色微微有些發紅。石氏跟他夫妻多年,便知道他多半是中午喝得有些高了,忙把幾位晚輩打發回去梳洗,上來推他,「你怎麼又喝醉了?」
  
  安靜智看著石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然要喝個痛快!安某這些年受那個庫狄大郎的氣,今日才終於出了個徹底!」說著便把庫狄與曹氏如何落入他和三郎設下的圈套,如何拉著他苦苦哀求說了一遍,「莫說那個曹氏就差哭著跪下來,就是庫狄大郎,也是一口一個阿兄,一口一句親戚,我只略繃了繃,他的嘴唇都白了。」說著又大笑起來。
  
  石氏忙道,「那大娘的事如何了?」安靜智笑道,「那還用說,我看那庫狄大郎簡直恨不得將大娘送給咱家,我思量著不必如此,只提了日後大娘就住咱家,婚嫁之事須得咱們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咱們過目,若咱們有合適的人家也可為大娘做主,屆時知會他們一聲便可。適才午後,庫狄家連大娘的生辰八字都送過來了。」石氏點頭歎道,「這就好,今日大娘跟我們去進香,倒是個安靜孝順的孩子,待人接物也極妥當,只一樁,見到好些的畫兒就挪不動步,當真是個癡的。」
  
  安靜智越發高興起來,撚鬚笑道,「安某看人還從未走過眼,大娘這孩子是懂事的,咱們昭武人父子兄弟都明算賬,她如今雖不好立戶出去,我也不會虧待她。看她那日的手法,就算離了那家,不出一兩年,也能為自己掙份嫁妝。有她幫襯,咱家的如意夾纈,說不得便能蓋過東市那風華夾纈。」
  
  石氏卻皺起了眉頭,歎道,「這孩子樣樣都好,卻是難得有合適人,她說起來已不是咱們昭武人,又是唐人良民身份,要遵唐律,咱們這些人裡稍微差一點的人家,都是寧可入了唐人的客籍也不單獨立戶的,與她不配,像咱家這樣的本就不多,只怕還是要到唐人裡去找……」
  
  安靜智思量了半天,也歎了口氣,「也只得看緣分吧。」
  
  ……
  
  崇化坊庫狄家院子的上房裡,曹氏跳將起來,指著庫狄延忠的鼻子道,「你說什麼?」
  
  庫狄延忠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冷冷道,「說什麼?不是你讓說的麼?如何才能安家無法再拿著今日把柄,把大娘帶回來?你倒說說看,除了再娶一戶正頭娘子,還有什麼法子抵用?誰叫你是樂戶?」
  
  曹氏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如今倒嫌棄起來了?原先你是如何求著阿兄讓我進庫狄家門的?那時就說你家娘子是個病秧子,進來便能扶了正,結果熬了十幾年才熬到頭,你如今又來說這個!」
  
  庫狄延忠聲音也高了起來,「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來麼?勸你一句,還是省省力氣吧!今日的羞辱還不夠?你跟你阿兄說了此事,你阿兄不是也說罷了,莫再去惹安家了?你又發什麼癲?」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卻受不得!再說難道托阿兄送的那些禮金就這樣白白丟進水裡?」
  
  庫狄延忠悶悶的道,「說起來,就不該讓大娘去那勞什子教坊!」
  
  曹氏眉毛立了起來,「教坊有什麼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學樂舞,還有那樣一步登天的機會……」
  
  庫狄延忠本來便憋了一肚子火,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好!既然進教坊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願了!」
  
  曹氏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庫狄延忠鐵青的臉色,念頭轉了幾下,捂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往日這招原是百試百靈的,今日庫狄延忠卻只是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便走了出去。看著他摔簾而去的背影,曹氏心裡又是急又是氣又是恨,卻又有些怕,淚水倒當真流了下來。卻聽門簾一響,曹氏以為是庫狄延忠回來了,更哭得淒慘,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哭泣,抬頭才看見是女兒珊瑚,跪在自己腳邊一面抹淚一面道,「阿娘,珊瑚不要去教坊!」曹氏心裡難過,摟著女兒大哭起來。
  
  庫狄延忠道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時正看見這母女兩抱頭痛哭的情形,珊瑚一看見他,立刻丟開曹氏,過來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爺,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庫狄延忠心裡本來已經有些軟,聽得這話不由又有些發涼,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親的主意麼?你一提起不也很歡喜麼?你們只跟我道教坊如何好,原來都是欺我瞞我!卻讓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大驚,知道此事已在庫狄延忠心裡紮了刺,他今日所受之辱,說不定就此記在自己頭上,忙也趕上去哭道,「大郎此言差矣,教坊並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樂舞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卻不是能去教坊的,上不去不說,說不定還要惹禍。不是奴故意要害琉璃,真要害她,又何必費那麼大心思去教她琵琶樂舞禮儀,又托人去照看?今日之事誠然是奴不對,卻不是成心要給大郎惹禍。你將氣撒在奴身上也就罷了,莫怪珊瑚。」
  
  庫狄延忠想了一想,氣略平了兩分,冷冷道,「你們既然知錯,也就罷了,什麼找安家出氣的話不許再提,過些日子五娘要來做客,在她面前,一個字也不許露!」
  
  庫狄五娘又要來家了?曹氏怔了怔,腦海裡頓時出現了一張順著鼻樑看人的驕傲面孔,這張臉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不過若是……她心思轉動,漸漸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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