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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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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47: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5-2-17 16: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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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民國、戰爭、亂世、愛情


大丈夫
  作者:尼祿

  第 1 章

  硝煙散盡,朝霞漫天,一輪紅日噴薄而升,染出天際一片血色。
  年輕的聶人雄策馬經過滿地瓦礫屍首,帶著他的隊伍踏入平縣。平縣打得艱難,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勝利入城的那一幕,然而沒想到勝利來的鮮明而又寂靜,天地紅成一片,平縣死了。
  一對大喜鵲站在半截城牆上,扇動翅膀嘰嘰喳喳。阮平璋參謀長一抖韁繩,快馬加鞭穿過衛隊趕到聶人雄身邊,口中笑道:“司令,這他媽的,別是縣裡的窯子也被轟平了吧?”
  聶人雄沒理會他的玩話,只在萬道霞光中昂起頭來,心中告訴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如是!”
  這時,阮平璋又出了聲音:“嗨喲!看看,小丫頭片子又來了!”
  聶人雄向前望去,發現小丫頭片子果然是來了。
  小丫頭片子到底有多小?那不好說,反正是個細脖子大腦袋的模樣,長髮糾結著披散開來,裡面不知藏了多少蝨子跳蚤。聶軍上下都認識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她是從何時開始出現的,反正像個小小遊魂一樣一直跟隨軍隊。戰爭開始時不見她的人影,戰爭一結束她就竄出來了。雙腳穿著一雙剪了靴筒的大皮靴子,她專在死人堆裡找糧食吃。她雖然小,但是自有她的伶俐,一旦從屍首身上翻出懷錶擼下戒指了,她准會悄無聲息的跑到長官面前,主動舉手把那點財物向上遞去。找不到長官,那就給大兵,總之她自己不要,她不給軍隊添亂。
  聶人雄一手握著馬鞭,一手拉著韁繩。扭頭向小丫頭片子看了片刻,他忽然轉向阮平璋說道:“自從這個崽子來了之後,她是總有糧食吃,我們也總有勝仗打。”
  阮平璋在陽光下揚起一張白淨面孔,笑吟吟的反問:“於是?”
  他笑,聶人雄不笑。轉身對著小丫頭片子驟然甩出馬鞭,半軟半硬的鞭梢卷過汙穢長髮,在空氣中抽出一聲銳響。
  小丫頭片子嚇了一跳,連忙叼著半個冷硬饅頭抬起頭來。她瘦極了,身體簡直就是骨骼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皮膚;一雙眼睛微微凹陷,卻是大而黑亮,帶著一點垂死掙紮的精神。逆著陽光向上望去,她看到聶人雄高踞馬背,蒼白的臉上沒有笑意,單是定定的盯著自己。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她試探著抓住了伸到面前的鞭梢。輕輕拽了一下,拽不動;用力再拽一下,這回聶人雄終於開了口:“你有名字嗎?”
  很久都沒有人和她說過話了,她在驚恐之余欣喜起來。一手拿下口中饅頭,她運足力氣大聲答道:“我叫小鈴鐺!”
  她莫名的有些激動,仿佛是在夢中見到了救世主。放下饅頭摸進衣領,她從散碎衣裳裡掏出一隻掛在脖子上的破舊銅鈴:“因為我有個小鈴鐺呀!”
  聶人雄垂下眼簾,饒有興味的盯著小鈴鐺看。他是個清俊的青年,睫毛直直的撲撒開來,濃密而長,可惜常年的戎馬生涯辜負了他這多情的長相。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他若有所思的舔了舔乾燥泛白的嘴唇,隨即言簡意賅的說道:“你是福星,跟我走吧!”
  小鈴鐺幾乎沒聽明白這話,張著小嘴愣了半天。還是阮平璋回身對隨行衛士笑道:“去,到後面給大小姐牽匹馬來!”
  小鈴鐺直到被人抱上了馬背,才略略的反應了過來。
  兩條蘆柴棒一樣的小腿垂下去,腳上的大鞋立刻就脫落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十分心疼,因為這裡到處都是死人,她隨時可以再扒一雙鞋穿。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兵為她牽了韁繩慢慢走,她在後方越落越遠,最後就長長的伸了脖子,奮力尋找聶人雄的背影。
  聶人雄生得高大,比旁人要高出一頭。小鈴鐺揚起臉來,目光越過人山人海去找他。
  他真是她的救世主。
  因為平縣久攻不下,所以聶人雄拉來二十門山炮,對著平縣城內連轟了一日一夜。炮擊結束之後,富庶的平縣變成一堆無邊無際的瓦礫,甚至連縣衙和妓院都未能倖免。阮平璋察言觀色的瞄著聶人雄,同時低聲笑道:“司令,您這回有點用力過猛。縣長沒了,誰給咱們完糧納稅?”
  聶人雄轉向了他,面無表情的答道:“平縣是個小地方,我本來也沒打算在此久留。傳令下去就地休息,歇過這一口氣了,我們還得馬上去找糧食。”
  阮平璋坐在馬上,身體很放鬆,肩膀都塌了下去,笑嘻嘻的追問:“找到糧食後呢?”
  聶人雄看了他一眼:“打寧縣。”
  阮平璋繼續問道:“打完寧縣呢?”
  聶人雄抬手解了軍裝領扣,扯開骯髒領口晾汗:“打文縣。”
  阮平璋哼哼的笑著歪了腦袋:“司令威武!過了文縣,可就快到天津衛和北京城了!司令將來當了大總統,讓我做個內閣總理成不成?”
  說完這話,他不等聶人雄回答,一勒韁繩調轉戰馬,嘻嘻哈哈的逃了開去。他和聶人雄是老交情了,十幾年的兄弟,所以別人怕聶人雄,他不怕。
  聶人雄不和他一般計較。抬腿跳下馬去,他對著身邊衛士一揮手:“去給我找點水來!”
  衛士答應一聲,領命而去。幾十步外便有一眼水井,然而衛士搖著轆轤把水桶拽起放下,水是吊上了好幾桶,卻是看過一眼之後又全倒掉。聶人雄等得不耐煩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水呢?”
  衛士立刻拎著水桶站了起來,很為難的答道:“司令,井裡可能是落了屍首,血腥味太重了!”
  聶人雄劈手奪過水桶,舉起來就往嘴裡灌。自從山炮一響,他就再沒吃過喝過,隨時預備著往前線跑。血腥味就血腥味吧,他連吃活人的膽量都有,還怕區區一點血腥味?
  聶人雄痛飲一場,把自己灌得像氣蛤蟆似的,肚子都漲了起來。嘴唇被冰涼井水浸潤出了血色,他這回來了精神,轉身邁步登上半堵矮牆,想要眺望自己的勝利成果。
  勝利成果堪稱恐怖慘烈。陽光越發明亮炙熱了,照在平縣這座死城之上。歪斜老樹被徹夜的戰火燒光了綠葉,焦黑枝杈上掛著牽牽扯扯的血肉殘肢。處處都是死亡,都是崩潰,都是滅絕;然而聶人雄不以為意。
  他自以為是男子漢大丈夫,自以為千秋不朽之功業,皆從一個“殺”字而來。雙手背過去握住馬鞭,他俯身一步跳了下來,喉嚨裡面頂了一下,差點顛出一口井水。
  這個時候,小兵牽著戰馬,把小鈴鐺帶了過來。
  小鈴鐺也渴極了,下馬之後見井邊桶中還有個水底,便深深彎腰探入頭去,像個鳥兒似的撅了嘴巴飲水。末了心滿意足的抬起頭來,她伸手從桶底撈出了一枚金戒指。
  轉身跑到聶人雄身邊,她踮起腳向上舉手,用小貓似的尖細聲音說道:“長官,給你!”
  聶人雄笑了一下,接過戒指卻是隨手一拋:“小鈴鐺,以後不許再撿這些東西!”
  小鈴鐺水喝急了,這時便是張嘴先打了個嗝,然後才困惑的辯解道:“很值錢的。”
  聶人雄躊躇滿志的揚起頭來,因為心情大好,正要發表幾句宏論,哪知話未出口,忽然感覺腹中一絞。
  臉色微微變了一下,他勉強自己不動聲色。開口深深吸進一口空氣,他平日少言寡語,難得想要袒露心聲,總希望可以把這一番豪言講完:“本司令……”
  他擰起兩道濃秀的眉毛,臉上肌肉有些抽搐。嘴唇顫抖著張了一張,他忽然攥著馬鞭扭頭就跑。而小鈴鐺正是滿懷崇敬的仰望著他,此刻便是不禁一愣。
  阮平璋找到了縣內幾家大糧店的“遺址”,然後順藤摸瓜的尋去了城外糧倉。安排炊事班趕著馬車過去裝了糧食,他自覺無事一身輕,便繞著縣城走了一圈,結果發現了一處挺好的僻靜宅院——裡面一切齊全,想必本是大戶人家的居所。大戶人家提前逃難去了,留下的宅院乾乾淨淨,廚房裡面還存著枯黃了的蔬菜。
  他很高興,快馬返回去找聶人雄,想把這處僅存的碩果開闢為總司令部。哪知跑了一圈,連聶人雄的毛都沒有找到一根。
  他莫名其妙,末了在井邊逮住了杜希賢副官:“我說,司令呢?”
  杜副官撿了一雙小繡花鞋,正要拿來送給小鈴鐺穿,聽過這話,他拎著小鞋打了個立正:“報告參謀長,司令喝水喝壞了肚子,正那什麼……解手呢!”
  阮平璋後退一步,臉上露出滑稽的驚訝神情:“解手也得有個地方啊!他在哪兒拉呢?”
  杜副官做了個淺淺的深呼吸,隨即鄭重其事的搖頭答道:“報告參謀長,我過來的時候,就見司令‘噌’的一下越過矮牆。我還以為我眼花了,結果這麼一細看啊,發現司令已經跑沒影兒了!”
  阮平璋當即翻了個白眼:“你說的這是司令啊,還是野貓?”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有所察覺,一本正經的問道:“參謀長,我是不是言語有些不當?”
  阮平璋懶得和他多說,只是點了點頭:“很當!”
  然後他彎下腰去看了小鈴鐺:“我說丫頭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鈴鐺不怕人,尤其阮平璋生得乾淨和氣,更是一位春風般的好叔叔:“十二了。”
  阮平璋一挑眉毛:“十二?沒看出來,怎麼瘦得像個小鬼似的?”說完這話他把手伸進軍裝口袋,摸出一塊從宅院裡帶出來的乾燥點心:“小福星,先給你點東西墊墊肚子。炊事班這頓殺豬,你就等著吃肉吧!”
  小鈴鐺一看點心,當即身體就有點抖——她餓,在食物面前她往往會失去思想。
  不過她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腳。輕輕的伸手接過點心,她送到嘴邊,克制著欲望咬下了一小口。
  點心是甜的,她幾乎快要流下淚來。甜的,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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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47:53 |只看該作者
第 2 章

  炊事班都把豬殺進鍋裡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樹下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直著眼睛發呆。阮平璋把雙臂環抱到胸前,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司令,你說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麼就非得喝那泡過屍首的井水?”
  聶人雄抬手對他擺了擺,同時輕聲答道:“別提了。”
  阮平璋蹲下來笑問:“現在好了沒有?”
  聶人雄神情嚴肅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己這位參謀長有點奸臣之相。當然阮平璋也的確是狡詐的,他們相識了這麼多年,對方的為人,他很瞭解。
  “好了。”他如實答道。
  阮平璋站起身來,抬手對著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處空宅子,今晚你就搬過去住吧!就說要打寧縣,也不能馬上開戰不是?那宅子不錯,當總司令部正合適。”
  聶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肉香。抬頭望向阮平璋,他開口問道:“殺戰馬了?”
  阮平璋立刻搖頭:“是豬。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豬!”
  聶人雄千辛萬苦打下平縣,心中感慨良多,然而總是找不到機會進行抒發。扶著大樹站起來,他自覺有些虛脫。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開口說道:“走,吃飯去!”
  阮平璋連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聶人雄幾乎窘迫起來,頭也不回的怒道:“別他媽的再提了!”
  聶人雄吃飽喝足之後,便是在衛隊的簇擁下騎上戰馬,直奔那處倖免於難的空宅。杜副官領著小鈴鐺,想把她也送過去,然而聶人雄不許。
  小鈴鐺有些難過,仰頭詢問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嗎?”
  杜副官笑著搖頭:“司令做事總會有個原因在裡面,不過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帶你去營房裡睡,營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來可以烤白薯吃。”
  小鈴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小繡花鞋,是粉緞子上面繡著嫩嫩的鵝黃柳綠,橫系著絆兒。鞋面顏色越鮮亮,襯得腳背越是黝黑骯髒。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搖了搖,小聲懇求道:“長官,我想洗個澡,還想換身乾淨衣裳。”
  杜副官深以為然的連連點頭,立刻就帶她去炊事班要了熱水。又因她畢竟是個丫頭,所以杜副官背對著她來回徘徊,權作崗哨,不許小兵蛋子過來嬉笑。
  小鈴鐺在死人堆裡掙紮著活到如今,精神已經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著屁股站在大木桶裡,她拿起肥皂塗抹身體,運足力氣上下擦洗。杜副官連給她換了三桶熱水,才把她沖刷出了本來顏色——本來也沒什麼好顏色,黑黃黑黃的,只是皮膚紋理潔淨許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沒工夫給她捉蝨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齊根剪短了她那一頭亂髮。小鈴鐺穿著一件下擺快要及地的軍裝上衣,低頭眼看頭髮一撮一撮的落下來,心裡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頭髮剃了,還會再長。她在冥冥之中有種預感,預感自己將於往昔生活徹底告別。
  杜副官是個認真的好人,一絲不苟的把小鈴鐺剃成禿瓢,並且還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將來要是當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
  小鈴鐺聽了這話,便是垂下頭來,嘟著小嘴低聲咕噥道:“我才不想當姑子呢。”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小鈴鐺這時抬起頭來,卻是改換了話題:“長官,你帶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現在乾淨了,也沒有蝨子跳蚤了,他一定不會再嫌我了。”
  杜副官其實也不願意帶著個小丫頭睡覺,所以聽聞此言,他拉起對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進了。
  杜副官對於平縣很不熟悉,騎馬跑了許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總司令部。總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幾名懶洋洋的衛兵,見是司令身邊的副官來了,便也不問不攔,隨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轉轉,終於把小鈴鐺送到了聶人雄面前。這時正是四月天,聶人雄大概也是剛剛洗過澡,光胳膊光腿的穿著汗衫褲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他叼著一根煙捲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眯著,越發顯得睫毛很長,眼珠很黑。
  小鈴鐺知道他把自己當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喚道:“司令,我不髒了。”
  聶人雄取下煙捲,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然後噴雲吐霧的答道:“好。”
  小鈴鐺又道:“司令,讓我留下來當兵吃糧吧,我什麼都會做,力氣也不小。”
  聶人雄聽了這話,卻是嗤嗤的笑出聲來,重新用雪白牙齒銜住煙捲,他抬手撓了撓頭上短髮,隨即說道:“你們來得正好,現在想走也走不成了!”
  然後他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而小鈴鐺下意識的邁步跟上,一路走了出去。
  小鈴鐺跟過一道長長回廊,一直進了一間臥房。
  剛一進門,她就懵了——臥室裡面站了足有幾十名士兵,一個個緊靠牆壁人挨著人。而聶人雄坐在床上,正在慢條斯理的換上一套潔淨軍裝。
  小鈴鐺怔怔的看著他,就覺得他胳膊很長,雙腿更長,高大的宛如巨人。而聶人雄蹬上馬靴站了起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小鈴鐺,你上床去睡你的覺。夜裡無論有什麼響動,你都不要管。”
  小鈴鐺晃著她的禿腦袋一點頭,然後乖乖的跑向大床,脫了鞋子爬了上去。
  小鈴鐺感覺當下這一切都很玄妙。打開一床芬芳柔軟的緞子面大棉被,她還從來沒有睡過被窩。
  翻來覆去的連換了幾個姿勢,她仰頭望向床帳上方,發現帳簾裡外共有三層,一層是輕薄的白,一層是嬌嫩的黃,另一層是濃烈的紅——紅的她認識,是綢緞;白的黃的薄如蟬翼,就不知是什麼料子了。
  忽然眼前一暗,房內失了光亮。大床咯吱一響,聶人雄沉重的躺了上來。
  於是她便扭頭再去凝視聶人雄的後腦勺。屋子裡太黑了,幸好是玻璃窗,借著窗外的星月光芒,她悄悄抬起一隻手,想要輕輕去摸他一下。可是作勢半天,她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她知道司令是長官中的長官,或許一動指頭就能捏死自己。自己須得老老實實討人喜歡,否則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就糟糕了。
  正當此時,窗玻璃上“叮”的有了聲響。小鈴鐺正要欠身去看個究竟,哪知聶人雄猛然翻身,竟是從床上直接滾到地下。伸手從角落暗處拖出一支步槍,他乾脆俐落的蹲到了窗臺下面。槍聲遙遙的響起來,靜夜之中震人魂魄;一粒子彈穿透玻璃射到青磚地上,聶人雄忽然想起床上還有個人,連忙輕聲喚道:“小鈴鐺,躲到床下去!”
  小鈴鐺的聲音從床下傳出來:“司令,已經躲啦!”
  聶人雄聽了這句回答,心中驟然一陣歡喜——沒想到他的小福星這麼機靈。真好,他向來喜歡聰明人。
  窗外槍聲越發激烈起來,眼看子彈紛紛射入房內,聶人雄擔心跳彈傷人,便是後退一步躲到窗邊,然後握住槍管用力杵碎玻璃。手指扣動扳機,他做出了最先的回擊!
  房內士兵見狀,則是按照計畫一腳踹開房門,直接摸了手雷丟向外面。宅院內部立時變得硝煙彌漫火光沖天,臨近房內的伏兵們也沖了出來,霎時間喊殺震天,聶人雄拖著步槍匍匐而出,在槍林彈雨中一直爬到院內的假山石後。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地上引線,他眼看光焰越燃越遠,就胸膛貼地趴伏下去,雙手捂住耳朵緊閉了眼。
  院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天地瞬間滿布了飛沙走石。聶人雄險些被震碎了心臟,然而一抹臉上的煙塵抬起頭來,他得意的暗暗一笑,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午夜之時,戰鬥結束。阮平璋帶領人馬和他裡應外合,把殘餘敵軍徹底消滅。阮平璋向來認為聶人雄身上毛病不少,不過這時也挑了大拇指:“司令,你行!沒想到那幫混蛋真沉不住氣啊,當天晚上就摸過來搞偷襲了!”
  聶人雄拄著一杆步槍站立了,樣子基本就是灰頭土臉,不過說起話來很是淡定:“他們沒有藏身之地,也沒有糧食可吃,自然著急。”
  阮平璋閑著也是閑著,索性誇他消遣一番:“那司令怎麼就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進大門,什麼時候進二門呢?司令,不是我恭維你,你這炸的太漂亮了。那時候他們剛剛突破防線,一窩蜂的全湧了進去,我正犯愁是用機槍掃呢還是用手雷炸,沒想到你早預備了炸藥,好傢夥,‘轟隆’一下子,全完事了,天下太平!”
  聶人雄微微一笑,懶得謙遜。忽然想起曾經有個老秀才批評他“殺氣太重”,他現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過來長談一番——不殺行嗎?
  他還想再問老秀才一句話,問他“何處英雄不殺人”?
  天亮之後,聶軍士兵把夜裡生擒的幾十名俘虜綁到大太陽下。聶人雄一手拎著把半長不短的騎槍,一手拿著個剛出鍋的大肉包子,緩步走到為首一人面前。
  為首一人還是個小小少年,神情木然的閉著眼睛,是心如死灰的模樣。聶人雄一邊把包子塞進嘴裡,一邊抬起騎槍,抵住對方心口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過後,他咀嚼著走向第二人。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來,他轉身向衛士扔出空槍,然後從副官手中接過壓滿子彈的新槍,以及一隻碩大潔白的大肉包子。
  血腥氣漸漸濃重起來,他迎著晨風又吃又殺,導致胃裡戧風,打嗝不止。斃掉最後一名俘虜,他隨手扔下騎槍,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其實是遠遠沒吃飽,然而因為忙著打嗝,所以也就沒了食欲。
  總司令部已經被他炸掉半邊,餘下一半還可居住。他高一聲低一聲的打著嗝回去休息,進門之後,正好看到床上坐著個小和尚似的小鈴鐺。
  小鈴鐺在床下聽了小半夜的槍炮聲音,然而因為一直尾隨軍隊覓食,故而怕的有限。跳下床去走到聶人雄面前,她仰頭問道:“司令,你怎麼啦?”
  聶人雄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打嗝。”
  小鈴鐺立刻站到他的面前,雙手向上抬去:“司令,吸氣!”
  聶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鈴鐺又道:“憋住!”
  聶人雄憋得滿臉通紅,一直到了忍無可忍之際,才長長的呼了出去。
  抬手輕輕一彈小鈴鐺的光腦袋,他頗為溫柔的說道:“好了。”
  小鈴鐺對他咧嘴一笑,心中自得極了。
  聶人雄又道:“跟我吃早飯去!你想吃什麼?”
  小鈴鐺眼睛一亮:“肉!”
  小鈴鐺從此就上了聶人雄的飯桌。
  在她滿嘴流油大嚼肥肉之時,聶人雄與阮平璋相對而坐,端著飯碗商談天下大事。談著談著,阮平璋就覺得聶人雄有點要喪心病狂。
  聶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後攻打寧縣,繼續完成他的宏圖霸業;阮平璋抬眼看著他,也不多說,直接問道:“糧食在哪裡?彈藥在哪裡?眼下這八個縣還不夠你管的嗎?我知道你人大心大,可是八個縣的土皇帝還不夠你過癮的嗎?你真以為你能一路打進北京城去?”
  聶人雄把飯碗往桌面上一頓,心中十分憋氣窩火:“我聶某人從來就沒想過要做土皇帝!”
  小鈴鐺嚇了一跳,含著肥肉偷偷斜眼看他。
  阮平璋自顧自的夾了一筷子菜:“是,現在不時興做皇帝了,你不做土皇帝,你做土總統,好吧?”
  然後他仰起頭來,呼嚕呼嚕的將碗中米飯盡數扒進口中。放下碗筷一抹嘴,他站起身來說道:“總統閣下,您愛打誰就打誰,您愛打哪就打哪,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老老實實的跟著您還不行嗎?總統閣下,再會,祝您手下十萬大軍全部銅皮鐵骨,跟著您吃風屙屁都能無往不勝。”
  說完這話,他拱了拱手,隨即揚長而去。聶人雄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說不過他,一時間氣的直眉瞪眼,望著他的背影啞口無言。
  小鈴鐺偷偷咽下口中肥肉,雖然不大懂事,但也覺得參謀長仿佛更占理。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司令這邊。
  聶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業,三天之後,他果然調起五萬人馬,直攻寧縣。
  然而甯縣和平縣是大不一樣的。甯縣內駐紮著何致美的軍隊,何致美縱橫北國十八年,部下兵強馬壯,絕非平縣裡面的烏合之眾可比。
  聶人雄年少氣盛,滿心想要殺出一個姓聶的天下。結果漫長的進攻最後演化成了持久戰,他有限的實力全被耽在此處。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他知道自己這回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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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48:24 |只看該作者
第 3 章

  兩年後,陸克臣總長專列。
  專列不長,轟隆隆的行駛在山間鐵軌上,像一條吵鬧的小蛇,扭動著身體飛速前進。這時是三月天氣,北方的冰雪的確是消融了,可惜春意尚未來到人間,只有餓意四處彌漫,因為青黃不接。
  然而專列內的旅客們,是沒有這種煩惱的。陸柔真坐在緊靠車窗的軟座上,一邊手肘支上前方小桌,托著下巴向外眺望風景。太行山的支脈逶迤起伏,沒頭沒尾的連綿縱橫。於是正在傷風感冒的陸柔真就一邊打著噴嚏,一邊在心中讚歎,認為這景色真是壯麗極了。
  正當此時,包廂房門忽然開了,衛英朗一邊抬手系著西裝紐扣,一邊探頭進來笑問:“克瑞斯丁,列車馬上就要到寧縣囉!”
  陸柔真轉過頭來,見他西裝筆挺,眉清目朗,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心中便是一甜。又因她二人在訂婚之前,曾經同去歐洲喝過兩年洋墨水,所以如今也喚著對方的英文名字說道:“詹森,你當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嗎?”
  衛英朗倚著門框站穩了,雙手插兜擺出一個瀟灑的姿勢:“我又何嘗願意半路下車離開你?可是父親他老人家固執極了,非要找出種種機會來歷練折磨我。聽說何叔叔此刻人在寧縣,他老人家就來了精神,力逼著我去甯縣向何叔叔問安。唉,何叔叔正在同聶人雄打仗,我若是去了,恐怕只有添亂擾人的份。”
  陸柔真見他煩惱,自己卻是笑了:“若不是父親有事耽擱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脫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沒有單獨出去拜訪叔伯的道理。不過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正是個亭亭玉立的苗條身姿。衛英朗含笑注視著她,見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氣的鼻翼有些泛紅,可見她這一路真是飽受了傷風之苦。一顆心忽然軟了一下,他側身讓出路來,又很紳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克瑞斯丁,你這裡陽光太足,曬得人煩躁。到我包廂裡去坐坐吧,我那邊現在倒是陰涼。”
  陸柔真正在醞釀著一個奇大的噴嚏,勉強在臉上調動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嫋嫋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衛英朗跟在後方,見她穿著一件下擺蓬鬆的西式連衣裙,越發顯得腰肢纖細,不盈一握,便是感覺未婚妻如此荏弱嬌柔,同時又下了決心,定要永遠疼愛善待她。
  衛英朗的包廂,果然是陰涼舒適許多。陸柔真那個噴嚏始終是沒打出來,鼻腔裡癢觸觸的難過,幾乎快要流下眼淚。提著裙子坐到小床邊上,她抬手理了理鬢邊垂下的發卷,同時心不在焉的掃出一眼,卻是發現床上擺著一本小說,封皮上面畫了粗糙的美女大漢,書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陸柔真心中一動,知道這是本不宜見人的雜書。而衛英朗一時忘記整理床鋪,如今見她發現那書,自然十分尷尬,連忙走過去把它隨手扔到一旁。陸柔真正打算疏忽過去,但是腦筋一轉,又覺得單是疏忽還不夠,為了彰顯陸家三小姐的天真無邪,她故意睜大眼睛問道:“詹森,你這讀的是什麼書?封面看著好嚇人,是神鬼故事嗎?”
  衛英朗見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稱天下第一純潔,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兩句,不料外面卻是有人敲門,是隨行的僕人請二少爺過去點驗行李。
  衛英朗無可奈何,只得暫時離開。陸柔真看準時機,探身一把抓起那書,飛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衛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廂,火車卻是已經到了寧縣車站。
  他早把小說忘到腦後。蹲在陸柔真面前仰起頭來,他低聲笑道:“克瑞斯丁,我們北京見吧!”
  陸柔真抿嘴微笑,略一點頭:“北京見。”
  衛英朗拉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手背。陸柔真依舊笑著,兩道濃淡相宜的蛾眉揚起來,明亮眼瞳中閃爍著光芒。
  衛英朗凝視著她,有些發癡。衛陸兩家本是世交,他從小就喜歡陸家三小姐,現在家裡人提起來,還會笑他七八歲時偷了大姐的項鍊跑去陸家獻媚,結果三小姐不肯要,並且被他嚇得哭了。
  在隨從過來催過兩次之後,衛英朗依依不捨的下了火車。陸柔真坐到車窗前面向他揮手,他也站在月臺上不肯走,直到專列遠去,不見蹤影。
  衛英朗是依依不捨,陸柔真卻是松了口氣。起身走去鎖了包廂房門,她在一種為非作歹的興奮中翻出那本小說。垂頭飛快讀完三頁,她羞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果然粗俗下流極了。
  繼續向後翻過去,她漸漸的開始臉紅——書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綁了去,衣裳都被扯開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手指顫抖著又翻一頁,她下意識的抬頭望瞭望房門。在大家庭裡長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眾姨娘姐妹之間的戰爭中戰無不勝,就是仗著自己的嬌貴與端莊。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錯處來,連陸克臣都對這個女兒高看一眼。她美麗,貞靜,簡直就是陸家的圖騰。
  房門關得很嚴,於是她低頭繼續讀書。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來了,她那臉蛋燒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聲巨響忽然傳來,震天撼地的,讓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書塞回床褥下麵,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張望。外面響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總不該有旱天雷。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她驟然驚愕了——前方鐵路拐彎處煙塵滾滾,竟是發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響起了及二連三的驚呼,房門被人敲得砰砰亂響。她的丫頭春蘭尖聲叫道:“三小姐,開門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時無須旁人報告,陸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兩步的走上前去打開房門,她提著裙子出了包廂:“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春蘭嚇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亂指。這一趟本是陸總長專列,車上衛士卻是衛督辦的人馬。那位馬副官深知自己責任重大,所以這時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著手槍跑來安撫:“陸三小姐,請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們武器精良——”
  未等馬副官把話說完,車外已經響起了接二連三的槍聲。陸柔真感覺腳下搖晃得厲害,只得依靠牆壁扶著春蘭。馬副官臉色一變,跑去走廊盡頭打開車窗,想要向外張望,哪知就在他伸出頭的一刹那間,一顆子彈破空飛來,正是穿透他的脖子。這邊眾人看得真切,就見他猛然把頭一歪,頸側那裡同時噴出一團紅霧。鮮血激射出來,登時糊了整扇車窗。
  車內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來,火車尖叫著想要刹住,鐵軌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聲呼道:“他媽的!司機和司爐跳車啦!”
  陸柔真是徹底嚇呆了,春蘭年紀小,抱著三小姐咧了嘴哭。隨行的兩名老媽子東倒西歪的奔過來擋在陸柔真面前,也是嚇得手腳顫抖。清晰的馬蹄聲音越來越近,陸柔真透過車窗,就見一隊騎兵策馬而來,已然兵分兩路夾住火車——不是匪,是兵!
  馬副官一死,車上衛士也沒了主意。一旦還擊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對了衛士身份。無可奈何之下,眾人只好效仿老媽子們,一窩蜂的湧上去先保護了陸柔真。
  就在此刻,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爆發出來,隨即一陣清新的冷風灌入走廊——車門被人用槍崩開了!
  陸柔真睜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見一名高個子的青年軍人,拎著手槍率先登上火車。
  青年軍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皮膚是一種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沒有血色,然而眉目濃秀,看起來俊俏而又險惡。
  她怕了,屈了膝蓋盡力向下躲藏,偏偏腳上又穿了一雙系著帶子的高跟皮靴,燙卷了的頭髮也很醒目。
  這一切當然都是徒勞的,聶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聶人雄對著面前的衛士們揮了揮手:“我只要那個小娘們兒,你們讓開!”
  衛士們驚恐萬狀,快把眼睛瞪了出來,可當然還是不能讓。
  這時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車,領頭之人卻是一名梳著小分頭的稚嫩少年。少年穿著副官軍服,腳上馬靴鋥亮。抬腳踹開這一溜包廂房門,少年沖進去領頭搜查劫掠,連裝牛奶的小鋼壺都要一併帶走。
  這邊的聶人雄見衛士們不肯讓開,便是伸手隨便扯過一人,當胸便是一槍!
  衛士胸前開了個血洞,當場殞命。聶人雄把屍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個人。陸柔真看在眼裡,知道衛士們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終究不是對方的對手。用力搡開了身邊的春蘭和老媽子,她含著眼淚開口問道:“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來劫車殺人?”
  聶人雄抬眼看著她,語氣冷淡:“認不認識都沒關係,我只是個綁票的。”
  陸柔真實在是禁不住他再殺人了,眼前忽然閃過了衛英朗的笑顏,她往常並沒有多麼深刻的愛過對方,可是如今到了絕境,才明白了衛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綁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聲說道:“只請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聶人雄沒有多說,只是抬手對她一招:“出來!”
  春蘭哇哇大哭起來,抱著陸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鬆手。陸柔真眼看對方又要舉槍了,連忙拼命扯開春蘭,向外擠出了衛士們的包圍圈。老媽子也嚎啕了,喊著三小姐往外撲;衛士是衛家的人,倒還不很關情,只是僵著身體按著手槍,既不敢動,更不敢逃。
  聶人雄心知此地距離寧縣不遠,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陸柔真的一條手臂,他大踏步的拖著對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鈴鐺,下車!”
  副官模樣的小鈴鐺快步跳出包廂,大聲答道:“是!”
  然後她晃著烏黑鋥亮的短頭髮,一邊帶著身後士兵撤退,一邊打開了所有車窗。
  聶人雄拖著陸柔真上了戰馬,快馬加鞭向前沖去。小鈴鐺把那幾大麻袋戰利品安頓上了馬背,然後也是腳底抹油飛快溜走。兩邊騎兵開始撤退,而殿后人馬拿出手雷,接二連三的順著車窗投入車內。
  不過半分鐘的功夫,大爆炸開始了!
  陸柔真被聶人雄摟在懷裡,拼了命的回頭去瞧。後方的鐵軌之上騰出黑煙火球,她看到專列被烈焰拋上半空,在氣流的摧毀中分崩離析。
  這讓她絕望的痛哭起來——這綁票的是個騙子,綁了自己之後還是照舊的要殺人!大家當初歡歡喜喜的在南邊上了火車,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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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陸柔真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又因患著感冒,所以且哭且咳,鼻涕拖了老長。聶人雄在揚鞭催馬之餘低頭看了她一眼,結果立刻就把目光移開,心想這陸三小姐可是夠噁心人的。
  陸柔真畢生還不曾騎過馬,這時顛顛倒倒的坐在馬背上,就覺身體起起落落,渾身骨節都要被震成鬆散,哭聲也隨之成了一節一節。暈頭轉向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發現了新問題——自己跨坐在馬鞍子上,蓬鬆累贅的大裙擺纏了上去,一條大腿竟是齊根劃出,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起裙擺狠狠一擤鼻涕,她知道自己這是徹底的丟人現眼了。
  撕撕扯扯的從身下扯出皺褶裙擺,她想要盡力把腿重新遮上;哪知還未等她完成這項工作,聶人雄勒住戰馬,卻是已經到達了山中營地。
  聶人雄把陸柔真扯下馬來,推給身邊一名副官看管,自己則是轉過身去眺望遠方,直到看見小鈴鐺等人隨著騎兵隊伍趕上來了,這才放心。
  他向來視人命如草芥,可是對待小鈴鐺,他仿佛真是懷了一點感情。小鈴鐺活潑,開朗,能受委屈,能吃辛苦;所以去年在他把小鈴鐺收為義女之時,心中就做出了長遠的打算,他要讓這個好丫頭將來有出息,有幸福。
  小鈴鐺高高興興的飛身下馬,嘴裡還在一動一動的咀嚼。聶人雄沒空理她,她就很識相的去找了杜副官。獻寶似的拿出兩顆糖紙晶亮的巧克力,她很新奇的說道:“杜叔叔,給你吃糖。這糖是黑色的,又苦又甜!”
  杜副官只剝了一顆送進嘴裡,耳邊又聽小鈴鐺問道:“什麼時候開午飯呢?”
  小鈴鐺的飯量奇大,兩年之內長高一大截子,抻得細胳膊細腿,無論怎樣狼吞虎嚥都不見胖。杜副官摸了摸她的短頭髮,因為總當她是個小崽子,所以看這不男不女的模樣也挺順眼:“馬上就開飯。”
  小鈴鐺正要繼續問話,忽然聽到後方傳來一聲雷般的怒吼,正是阮平璋來了。
  阮平璋剛從後山營地趕過來。橫眉怒目的站在聶人雄面前,他氣得臉都紅了:“聶人雄!我操|你娘!”
  不等聶人雄回應,他伸手一指委頓在地的陸柔真:“你行啊,連陸總長的閨女都敢綁!我他媽的聽到消息就往這邊趕,緊攔慢攔都沒攔住你!聶人雄,你是不是要瘋了?”
  聶人雄當眾被他罵了一場,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阮平璋,要慫你自己慫,別把我也帶上。陸克臣又怎麼樣?別說是他閨女,就是他本人來了,我也敢綁!”
  阮平璋轉而指了聶人雄的鼻尖,一雙眼睛快要噴出火來:“你知不知道陸克臣和何致美是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何致美正在追著我們打?司令,大哥,祖宗啊!八個縣的地盤現在讓你禍害得只剩四分之一,咱們這上萬的人馬逃到山裡駐紮。總算何致美這兩天消停了,你不想著弄錢找糧,反倒又去招惹他們——司令,你是不是非把弟兄們全折騰死才甘心?”
  聶人雄聽到這裡,一腳把阮平璋踹了個跟頭。阮平璋一翻身爬起來,因為這兩年一直是看他錯上加錯,所以此刻恨的快要嘔出黑血。欲言又止的後退一步,他歪了歪腦袋,最後從喉嚨中擠出一句:“姓聶的,你就是個蠢貨。老子不跟你幹了!”
  說完這話,他扭頭就走。旁人知道司令和參謀長是經常要吵的,所以也不在乎。聶人雄興致勃勃的綁票歸來,哪知剛剛下馬就被阮平璋臭駡一頓。圍著陸柔真連轉三圈,他也是氣得要死要活。
  末了停下腳步,他居高臨下的望向陸柔真,陸柔真察覺到了,抬起頭來也去看他。
  雙方對視片刻,陸柔真恐慌到了極點。眼角餘光瞥過四周,她隨手抓起一根焦黑樹枝抵住脖子,下意識的效仿了小說中的女主角,義正言辭的怒道:“你敢無禮,我便死給你看!”
  聶人雄莫名其妙的一皺眉頭,隨即轉身離去。而小鈴鐺端著一盆米飯站在遠處,卻是不明所以的大聲說道:“姐姐,那個是昨天別人啃過的,已經沒有肉啦!”
  陸柔真愣了一下,隨即看清手中什物,立刻將其遠遠扔開——原來那並非樹枝,而是一根燒過的骨頭。
  小鈴鐺長在軍中,難得見到女性。這時她單手托著一小盆泡了肉湯的米飯,便是好奇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打量陸柔真的衣裙頭髮,一邊用大勺子往嘴裡扒飯。
  吃過一盆飯後,小鈴鐺心滿意足走去送了盆子,然後拿起一隻白麵饅頭,回來要給陸柔真吃。
  陸柔真這時哭也哭足了,慌也慌夠了,心情倒是略略平靜了些許。接過饅頭抬起頭來,她就見面前少年生著一張白裡透紅的娃娃臉,小尖下巴帶著一點稚嫩的肉感,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讓人聯想起一隻小鹿。
  “謝謝你。”她到了這時還不忘禮貌,淚眼婆娑的堅持道謝。
  小鈴鐺挺高興,擺著手說道:“不用謝,你吃吧!要是不夠,我就再給你拿一個來!”
  陸柔真搖了搖頭,同時確定對方是個女孩,因為小鈴鐺手掌纖秀,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尖。
  三月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風很冷硬,陽光卻暖。陸柔真死心塌地的坐在地上,一邊咬著饅頭,一邊環顧四周。她這一路都在列車裡面讚歎大山壯麗,這回真上山了,原來遠遠近近的就只有枯樹荒草。遠方散放著一群戰馬,近處圍坐著一隊士兵,馬吃草,人吃飯,全不閑著。小鈴鐺站在一棵樹下,正在拎著麻袋翻檢戰利品——連包廂床上的被褥都被她帶回來了。
  陸柔真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口中十分乾渴。她不敢和其他士兵搭話,只能去找小鈴鐺要水。哪知未等她起身,聶人雄忽然走了過來。
  “我已經讓人發出了電報。”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陸柔真說道:“陸克臣如果想要你這個女兒,會在半個月內拿八十萬大洋來贖。如果他捨不得這八十萬,那半個月後你就只好去死了。”
  陸柔真不再與他對視,事已至此,也無話可說。八十萬的钜款……老實講,她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八十萬。
  聶人雄倒是怡然自得——他的財產已經在長久的戰爭中全部耗盡,他需要大量的金錢來補充軍餉,否則士兵一旦窮得嘩變,那他可就連最後的資本都失去了。
  至於得罪了陸克臣,那他倒是不大在意,反正陸克臣也沒有兵。而何致美就算不受陸克臣的攛掇,最終也還是饒不了自己。背過手去來回踱了兩步,他一時間浮想聯翩,忽然瞟了陸柔真一眼,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雪白大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嘴角不自由自主的翹起來,他暗暗的微笑了。然而笑容忽然凝結在了臉上,他毫無預兆的四腳著地趴了下去,把耳朵貼上了地面傾聽。
  兩秒鐘後他一躍而起,同時高聲喊道:“有人來了!小鈴鐺,去後山!”
  小鈴鐺答應一聲,轉身沖向馬群,上馬之後雙腿一夾馬腹,揮著馬鞭直竄入林。大隊的馬蹄聲音越來越近了,在場士兵也都站了起來,不知來者會是何人。
  聶人雄拉起陸柔真,一顆心跳得激烈,隱隱感覺要有大事發生。方圓數十裡都是他的地盤,何軍總不可能突襲過來。心中忽然一冷,他猜出了八九分情形。
  抬眼遠遠望去,他看到阮平璋帶著一隊人馬沖了過來。
  遙遙的瞧見了聶人雄,阮平璋甩手便是一槍。聶人雄放開陸柔真側身躲開,隨即沖向馬群飛身上馬。一抖韁繩調轉方向跑回來,他一邊抬手對著阮平璋連連開槍,一邊俯下身去拽起陸柔真,強行把她拉到自己馬上。
  阮平璋對聶人雄早已忍無可忍,如今把牙一咬,便要另挑大旗;不過身後隊伍雖然也是親信,可是對聶人雄畏懼慣了,竟是不敢隨著參謀長一起開槍。阮平璋槍法不好,一見聶人雄回擊,便嚇得要往後退。結果就在這幾秒之內,聶人雄已然策馬而逃,進了樹林。
  阮平璋本打算搶了陸柔真後直奔寧縣,投到何致美麾下找口飯吃;不料聶人雄動作更快。趁著駐紮在後山的主力部隊尚未趕來,他氣急敗壞的猛一揮槍:“追!”
  阮平璋帶著騎兵穿過長長的枯樹林子,可是並沒有找到聶人雄的蹤影。聶人雄像一條魚兒進了大河,竟是就此徹底消失。
  他沒有停留太久,快馬加鞭繼續向前。他不能再和聶人雄混下去了,他得另投明主去!
  阮平璋沒有找到聶人雄,小鈴鐺叫來的大部隊也沒有找到聶人雄。聶人雄帶著陸柔真跑到哪裡去了?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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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7 12:49:19 |只看該作者
第 5 章

  聶人雄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緊緊摟住身前的陸柔真。戰馬驚了,發了瘋似的一味只向前沖。他很知道瘋馬的厲害,所以眼看戰馬躥到了一處略微開闊林中空地上,便是抱著陸柔真縱身一躍,硬是跳下馬來。
  落地之後連滾了三四圈,最後他那後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樹的樹根。脊樑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擰著眉頭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動彈。
  陸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張開,也是嚇得魂飛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聶人雄護在懷中,所以身體倒是沒有很受磕碰。慢慢緩過這一口氣,她正要掙紮著坐起,哪知低頭一看,登時又羞又怒,扭身揚手直抽對方面頰:“下流!”
  這一巴掌打下去,毫無力道可言,只是讓聶人雄回過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著陸柔真,他開口問道:“你也瘋了?”
  陸柔真簡直快要流下眼淚,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這一動,聶人雄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右手五指張開,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默然無語的收回右手,他也懶得解釋,逕自扶著老樹坐了起來。背過手去揉了揉脊樑痛處,他同時環顧四周,就見天空灰白陰霾,枯樹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爾只有小鳥飛過。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荒林景色,毫無生機,長年不見陽光的背陰地方,甚至還有尚未消融的殘雪。他歎了口氣,心裡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沒想到對方下起手來會這樣斬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對自己開槍,他心裡有點難過,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去殺阮平璋,即便阮平璋這一年來常常指著他的鼻子罵娘。
  聶人雄想到這裡,也就不想了。想也沒有用,下次見到阮平璋,把他斃了也就是了。
  聶人雄想要帶著陸柔真往回走,然而陸柔真東倒西歪的一站起來,卻是發現自己腳上這一雙高跟鞋的鞋跟雙雙失蹤了!
  也不知是怎樣沒的,反正高跟鞋的確是變成了平底鞋。腳後跟一落地,前邊鞋尖高高翹起,看著十分醜陋滑稽。東倒西歪的向前走了兩步,陸柔真一個踉蹌幾乎僕倒,往昔的嫋娜娉婷是一絲都沒有了。
  聶人雄發現這八十萬大洋真是麻煩得很,說怒就怒,說打就打,要麼嚎啕,要麼彆扭,現在索性連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腳步轉向陸柔真,他很不耐煩的問道:“你是怎麼回事?”
  陸柔真哭喪著臉答道:“鞋子壞了!”
  聶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腳踝抬起一看,這才發現問題所在。無可奈何的又歎了一口氣,他起身背對著陸柔真屈了膝蓋:“上來,我背你!”
  陸柔真後退一步,下意識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潔:“我不!”
  聶人雄側過臉來,忽然怒吼一聲:“快點!”
  陸柔真一哆嗦,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聶人雄的後背,心中想道:“這個樣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聶人雄的側影。聶人雄額頭飽滿,鼻樑挺直,這當然是個美男子的相貌,不過她見慣了風姿翩翩的衛英朗,所以並未覺得聶人雄多麼英俊過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隨著他的呼吸一顫一顫。能夠生出這種睫毛的人,總仿佛應該有過一些羅曼蒂克的故事,不過她想這個土匪一樣的司令肯定是沒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麼叫做羅曼蒂克。
  “我聽人說你就是聶人雄。”她忽然說道。話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驚,因為按照道理來講,她是不該主動理睬對方的。
  “是。”
  她驚訝的“哦嗚”了一聲:“真的是啊?”
  聶人雄邁著大步向前走,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嗯。”
  陸柔真覺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可是思來想去的猶豫片刻,她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還以為你和何叔叔一樣大。”
  聶人雄停下腳步,沒有理她,因為發現前方風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點!
  經過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後,聶人雄最後把陸柔真放下來,口中說道:“鬼打牆,不走了,明天再說。”
  一陣寒風掠地而來,伴隨著幾聲隱隱約約的梟叫。陸柔真連打幾個寒顫:“真、真的有鬼嗎?”
  聶人雄扭頭看她,見她雙手抓著長裙,抖得好像一片樹葉,一張臉也是凍得發青。心中忽然生出一點憐憫,他想陸三小姐其實比小鈴鐺也大不許多,好好的一個大小姐,沒招誰沒惹誰,結果卻是落到這般境地,當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沒辦法,自己是個壞人,當然要做壞事。陸家有錢,他需要錢。
  眼睛盯著陸柔真,他開始抬手去解軍裝紐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條斯理,面無表情。
  陸柔真打了個噴嚏,雙手暗暗握成了拳頭。聶人雄一旦無禮,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聶人雄脫下呢子軍裝,然後把裡面一件薄薄的絨線衣也脫了下來。上前幾步走到陸柔真面前,他把絨線衣的寬鬆領口套上了她的腦袋。
  “自己穿。”他低聲說道:“縣裡的女人還沒脫棉襖,你怎麼就穿上了單衣?”
  不等陸柔真回答,他轉身彎腰拎起地上的軍裝上衣,自顧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絨線衣對於陸柔真來講,真是太大了,從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陸柔真訕訕的站在一旁,自覺有些不夠上等,因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是聶人雄又決不能算是君子,這樣算來,她的境界還不如丘八了。
  聶人雄正在地上撿拾枯枝乾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過夜。陸柔真也來幫忙,挽著袖子拎著裙擺,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帶水。有感而發的歎了一聲,她隨口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今天會被綁架,我應該穿騎馬裝出門的。”
  聶人雄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應該出門。”
  陸柔真聽了這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著膽子又道:“我不出門,你也不能這樣為非作歹了!”
  聶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敗葉,在一棵老樹旁邊點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誰來我綁誰,誰都行。”
  陸柔真走到火邊蹲下來,伸出雙手想要取暖:“換了別人,哪能容你這樣妄為?你不過欺負我是個弱女子罷了!”
  聶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後點了點頭:“這話很對。”
  此時天色已經顯出了黯淡,然而因為烏雲密佈,所以仰望天空,只見暗沉不見星光。聶人雄盤腿坐下,先是望著火堆發呆,後來偶然抬起頭來,發現陸柔真雙手抱肩,正在發抖。原來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後背,而三月林中的夜風,豈是一件絨線衣可以抵擋的?
  聶人雄起身繞過火堆,俯身攔腰抱起了陸柔真。陸柔真又受了一驚,直勾勾的睜眼看他;他沒多說,逕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樹下面。
  “前面有火,後面有我,應該就不冷了。”聶人雄淡淡的說道,兩隻手松松的摟抱著她。
  陸柔真坐在聶人雄的大腿上,先還探身面對火堆,不肯向後依偎;後來聽得聶人雄的呼吸聲音漸漸重了,似乎已然入睡,這才緩緩的向後靠去。低頭望向身前,她看到一隻蒼白消瘦的大手,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
  回想起火車上的一幕一幕,她思緒紛亂,無論如何不能入睡。衛英朗在寧縣一定聽說了消息,不知他是怎樣的惦念自己——對於衛英朗,她自認是十分瞭解。從小就和“衛家小哥哥”一起玩,她篤定衛英朗是真的愛自己。
  “何必一定要等旁人來救?”她心中忽然起了念頭:“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父親怎會捨得用八十萬大洋來贖我?父親即便真肯出這筆錢,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父親若不出這筆錢,衛家又怎能甘休?”
  輕輕搬開聶人雄的那只手,她提起一口氣,悄悄伸出雙腳踏上地面——拼死跑去寧縣吧,否則事後必有大亂。
  雙手提著裙擺站起身來,她踮著腳尖,一步一步的向遠走去。聶人雄一動不動的睜開一隻眼睛,嘴角噙了一點笑意,等著看好戲。
  果然,不出半分鐘,陸柔真尖叫一聲,像個猴子似的竄回來了。一屁股坐回聶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臉一看,正與聶人雄對視;接著方才的驚恐勁兒,她順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聶人雄盯著她問道:“散步去了?”
  陸柔真雙手一起向外指去,說起話來牙磕舌頭:“有有有一雙雙雙綠綠綠眼睛在看看看我們!”
  聶人雄忍不住笑了,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快感:“那是狼。”
  說到這裡,他挺身坐直,解開了軍裝上衣。將上衣抖開裹住陸柔真,他把人重新摟進了懷裡:“陸三小姐,你連狼都害怕,又怎麼可能走出林子?別鬧了,睡覺吧。”
  陸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來。”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過了一夜,淩晨時分兩人就全被凍醒了。
  陸柔真穿著絨線衣,披著呢子軍裝,蓬著一頭鳥窩似的卷髮。兩人都是沒吃沒喝,各找僻靜地方撒了一泡尿。陸柔真動作略慢一些,回來時就見聶人雄站在熄滅的火堆旁邊,正把雙手合什舉到額前,閉著眼睛虔誠禱告。她走到近處,只聽聶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爺土地老爺,千萬別再和我搗亂,等我回到營裡,定給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後他睜開眼睛長籲一口氣,隨即再次背對著陸柔真屈膝蹲下:“上來,出發!”
  陸柔真剛剛趴上聶人雄的後背,聶軍的大隊人馬就趕過來了。
  為首一人乃是孟慶山師長。孟師長天生大嗓門,遙遙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發出呼喚:“司令!司令!”
  他一出聲,跟在旁邊的小鈴鐺也嚷了起來:“乾爹!我們來啦!”
  她就只嚷了這一聲,因為看清了聶人雄正在背著陸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兒的,為什麼非要累著乾爹啊?
  隨即她明白過來——一定是因為姐姐長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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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聶人雄平平安安的回了營地。炊事班這時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他這一夜風餐露宿,餓得發昏,此時便是自己先叼了一隻剛出鍋的大白饅頭,又讓人給陸柔真拿吃拿喝。
  孟慶山跟在他的身邊,低聲稟告軍中情形。那阮平璋大概也是臨時造反,只從騎兵隊裡帶走三百多人馬,根據偵察兵的報告,此人的確是奔著寧縣去了。
  聶人雄坐在一座大樹樁上,一邊拿著饅頭狼吞虎嚥,一邊問道:“段世榮馬錦堂那邊怎麼樣?”
  原來聶人雄這半年來力不能支,把軍隊全部撤到山野林中,且把幾個師分割開來,一旦何致美攻破餘下兩縣,那他們也能退入山中自保。段馬兩位師長距離此地頗遠,一旦有了舉動,總司令部也是不可控制。幸而孟慶山早做打探,這時便是笑道:“司令放心,老段老馬沒那麼多心眼,不會去學參謀長。尤其是老馬,老馬雖然當初看您年輕,曾經百般刁難;可是自從您把他收服之後,他對您真是死心塌地,就算老段跑了,老馬都不會跑。”
  聶人雄聽了這話,一言不發,只是揮了揮手。而小鈴鐺端著一盆米飯,遠遠的看見孟慶山起身離去了,便是趕忙跑過來占了空位。
  夾起一筷子鹹菜送到聶人雄嘴裡,她心懷鬼胎的問道:“乾爹,你背著姐姐走山路,累不累啊?”
  聶人雄搖了搖頭:“不累。”
  小鈴鐺審視著他的神情:“是不是因為姐姐長得漂亮,你就願意背她?”
  聶人雄一愣,抬頭看著小鈴鐺:“她漂亮嗎?”
  問完這話,他扭頭望向不遠處的陸柔真。陸柔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布帶,把滿頭蜷曲亂髮盡數盤到頭頂紮成大髻。圓潤的耳朵和白嫩的脖子一起露了出來,在天邊霞光的照耀下,肌膚正是透出一層健康的紅暈。一手托著只大鐵碗,一手握著雙竹筷子,她用筷尖挑了米飯送到口中,吃得專心致志,讓聶人雄想起一隻優雅孤獨的白鳥。
  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聶人雄有了新發現:“她是挺漂亮。”
  小鈴鐺忽然想起杜副官也曾誇過自己的相貌,便一邊舔著勺子上的飯粒,一邊厚著臉皮又問:“乾爹,那我漂不漂亮?”
  聶人雄都沒看她,直接把一塊饅頭填進嘴裡:“小丫頭別跟著湊熱鬧!”
  聶人雄自從發現陸柔真挺漂亮之後,就不由自主的一直看她。正所謂秀色可餐,他連菜都沒要,盯著陸柔真吃了六個碗大的饅頭。陸柔真這一夜又冷又餓,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吃了米飯又要喝湯,也未留意旁人目光。
  最後,聶人雄拍著手上的饅頭碎屑站了起來,發現自己吃多了。
  偷偷將腰間皮帶松了一扣,他沒好意思湊到陸柔真身邊搭訕。抬手叫過小鈴鐺,他讓對方帶幾個隨從下山進村,弄兩套女人的襖褲回來。等到小鈴鐺走了,他又命炊事班預備熱水——沒別的意思,就想讓陸柔真洗洗頭髮,因為陸柔真的腦袋已經和鳥巢很相似了。
  陸柔真走入一間磚瓦房內,先是痛痛快快的洗漱一番,隨後換上了一身灰撲撲的棉襖棉褲。小鈴鐺心裡有些氣惱,明明能夠借來綢緞衣裳,可是故意只拿粗布襖褲。村中婦女終日操勞,哪裡有心審美?棉襖棉褲全都毫無款式可言,上襖如同一口鐘,褲管如同兩隻筒,所幸棉花絮得還厚,而且真是嶄新潔淨。很自覺的將一頭濕發編成辮子,她素著一張面孔推門出來,雙腳棉鞋沉重,加起來怕是要有好幾斤重。
  這時聶人雄也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正是單手插兜在門外徘徊。停下腳步抬起頭來,他就見陸柔真站在門口,一張面孔粉白紅潤,像盛極時的桃花瓣兒。灰暗肅殺的荒林背景全被淡化了,就只有她這一支桃花在亭亭玉立的綻放。
  聶人雄仿佛已經嗅到了花香,忍不住的翹起嘴角要微笑。可是開口說出話來,卻又與他的心情毫不相關:“剛剛收到令尊回電,看他那話裡話外的意思,你大概還有活路。”
  陸柔真一手扶著門框,低下頭來對著自己的大棉鞋說道:“家父……未必真能籌出八十萬的钜款……”
  聶人雄邁步走到她的面前。他個子高,說起悄悄話就得微微俯身:“你不要怕,我不殺你。”
  陸柔真吃驚的抬頭看他:“啊?”
  聶人雄笑了一下,隨即搖頭答道:“沒什麼。”
  陸柔真複又垂下頭去,目光落在聶人雄的軍裝紐扣上面。銅扣子很新,在陽光下麵熠熠生輝。聶人雄褲線筆挺,馬靴鋥亮,腰間卻是未系武裝帶。如今世道太亂,軍閥們各自占山為王,各有各的法令、各有各的形象。她想何叔叔的安國軍是一身灰,聶人雄的隊伍卻是一身黃;南邊的衛伯伯呢?衛伯伯的副官們全是深藍打扮。
  她的心思繁亂起來,一會兒飄到這裡,一會兒飄到那裡,其間全無關聯。聶人雄是個高高大大的衣架子身材,大概穿上哪家的軍裝都能體面;茫茫然的瞟了對方一眼,她心中忽然又想:“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一陣冷風吹過來,她覺出了皮膚的乾燥。此地自然不會有雪花膏,所以她只是抬手摸了摸臉。又因兩人這樣近距離的默然相對,總有些窘,她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屋子?外面還是冷,我進去坐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進房。聶人雄也跟了上去:“這本來是我的屋子。今晚你住這裡,我另找地方。”
  陸柔真坐到炕邊,用手指扒著棉襖上的粗大針腳:“你剛才說不會殺我……”
  聶人雄沒有靠近,站在門前答道:“是,我說了。”
  陸柔真舔了舔嘴唇:“那要是家父半個月後沒有送來贖金,你是不是也能放我回去?”
  聶人雄笑了:“如果陸克臣不肯贖你,那我就娶你做老婆。”
  陸柔真心中一驚,可因看他帶著笑容,心中這才略略輕鬆——她想他一定是在油嘴滑舌的開玩笑佔便宜。衛英朗在外人眼中是頂斯文頂老成的,可是背地裡也會這樣和她胡鬧。她其實都聽得厭了,不過為了顯出自己的羞澀矜貴,她不得不佯怒薄嗔,導致衛英朗不敢在這個話題上面深入下去。
  手足無措的東張西望一圈,她忽然在角落處發現了一把三弦。
  “喲。”她起了興趣,起身走過去拿起琴來細瞧:“你還會彈弦子嗎?”
  聶人雄的表情立刻變得不大自然:“我……”
  陸柔真看這三弦還是紅木所制,雖然落著厚厚的灰塵,可是保存完好,周身並無傷損,便知這東西應該有些來歷。毫不客氣的走到聶人雄面前,她雙手托著三弦向前一送:“你若是會,就彈一曲給我聽聽吧!”
  聶人雄剛想拒絕,可是話到嘴邊,卻是猶豫著沒有立刻說出。而陸柔真見他吞吞吐吐,心中不禁暗暗自得——她生生堵住了聶人雄的嘴,看他還怎麼話裡話外的占她便宜!
  就在這時,聶人雄伸出右手接住了三弦。低頭笑了一下,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彈得不好,算啦!”
  陸柔真看出他對自己沒有惡意,所以攥著弦柄不肯鬆手:“不好也有不好的彈法呀,哪怕你彈得嘣嘣亂響呢。你敢彈,我就敢聽。”
  聶人雄點頭沉吟:“哦……”
  隨即他垂下眼簾松了右手,若無其事的含笑轉身。昂起頭來邁過門檻,他溜溜達達的越走越遠。而陸柔真站在原地等候片刻,最後忽然明白過來——此君逃了!
  陸柔真懷疑聶人雄是被自己嚇跑了,因為在接下來的大半天裡,她都再未看到此人身影。
  入夜之時,她吃過晚飯回到房內。百無聊賴的想想家裡,想想英朗,想過之後,卻又沒什麼滋味,於是又念起來:“聶人雄跑到哪裡去了?”
  正在她神遊之際,小鈴鐺抱著被褥進來了。
  小鈴鐺現在很看不慣陸柔真。乾爹向來對誰都凶,只在她面前偶爾有說有笑。小鈴鐺本來很是滿足,哪知從天而降了一位姐姐,勾得乾爹魂不守舍。她看在眼裡,酸在心裡,恨不能一槍斃了對方。
  不過她是苦出身的孩子,一貫能屈能伸。對著陸柔真嘻嘻一笑,她主動過去鋪床展被:“姐姐,乾爹下午進縣城啦,臨走時讓我給你送床新被褥過來。”
  陸柔真看她是個小女孩子,連忙下炕想去幫忙。試試探探的伸了幾次手,她發現自己其實是無從幫起——從來沒幹過這種活計,簡直不知如何下手。
  小鈴鐺為她鋪好了炕,又從外面拎了一隻馬桶進來:“姐姐,你夜裡一個人睡覺怕不怕?要不要我來陪你?”
  她從小就是貓崽子的聲音,現在長大了,小嗓門也依然是輕飄甜美。陸柔真挺喜歡她,心中又始終是有些怯,聽了這話,當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下來。
  兩人上炕躺下,陸柔真自然是用了新被,小鈴鐺則是扯過聶人雄的舊被蓋上。偷眼打量著陸柔真的頭髮面目,她嘴裡問東問西,想要摸清對方底細。陸柔真以為她是好奇心盛,就一五一十的有問必答。又因為她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所以說話無須忌諱,聊得格外暢快。
  如此到了半夜,陸柔真沉沉睡去,小鈴鐺卻是振奮不已——原來姐姐是有男人的,雖然沒有成婚,但是已經定親。而這兩年乾爹過得並不順遂,自顧尚且無暇,應該不會再有精力去和督軍的兒子搶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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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陸柔真躺在生硬的火炕上,雖然身下墊了一層褥子,可是輾轉反側之際,周身依舊硌得難受。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她在恍惚中坐了起來,旁邊視窗天光明亮,耳邊忽然扯起長長的汽笛聲音,正是火車要從寧縣車站繼續啟程了。
  要回家了,可也並不是很歡喜。家太大了,人太多了,日裡夜裡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她須得像個女衛道士一樣,終日高潔如同梅花,傲寒之餘又得敷衍交際,否則旁人會說三小姐性子孤介,講起來又是一樁遭人攻擊的口實。
  然後,聶人雄就來了。
  聶人雄殺人。
  夢裡沒有槍響,然而她怕極了。無聲的死亡才最可怕,因為沒了外界幹擾,一雙眼睛看得更清。她想要哭,想要逃,可又雙股戰戰挪不動步。正是難熬的撕心裂肺之際,滾熱臉上忽然一涼,登時把她驚得醒了。
  猛然睜眼向上一瞧,她意外的看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也不知是從哪裡過來的,一身寒氣,睫毛上居然結了冰霜。陸柔真怔怔的仰頭盯著他,就見他依舊是軍裝打扮,外面還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炕前俯下身去,他把一隻冰涼的手從她臉上收了回來。
  “做噩夢了?”他輕聲問道:“進門就聽你在哼。”
  陸柔真沒想到他這麼不懂規矩,竟敢公然闖入女子臥室,幾乎驚得張口結舌。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直起腰來,從軍裝口袋裡掏出幾樣瓶瓶罐罐,盡數放到她的枕邊。
  然後他淡淡的又說了一句:“睡吧。”
  陸柔真眼看著他轉身走向門口,始終是沒能說出話來。及至房門被他關上了,她收回目光去看瓶瓶罐罐,原來皆是桂花油雪花膏等物,瓶子牌子都很古老,是記憶中見自己奶娘使用過的。
  自從阮平璋叛逃之後,聶人雄嘴上不說,其實已經落了心病。他這一夜奔波百里,將各處營地全部視察一遍,直到後半夜才開完了軍事會議。大黑天的,他來了精神,特地又進了一趟縣城,敲開縣內一家頂大的脂粉鋪子。
  夥計嚇壞了,以為外邊是有大兵過來放搶鬧事,躲在門後不敢出聲。聶人雄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一槍崩開門鎖沖了進去。
  自從發現陸柔真“挺漂亮”之後,他心裡就像生出了小小一塊空白,專為陸柔真留著,一閑下來就想起她。想她什麼呢?似乎也沒什麼可想。剛認識一兩天而已,也許只是想她漂亮?
  聶人雄不願在女人身上太花心思。逼著夥計選出幾樣上好貨色,他扔下一塊大洋,揣著東西就回來了。
  陸柔真起床洗漱過後,只淡淡塗了一點雪花膏,雪花膏香氣刺鼻,看著也粗,抹到臉上不但不能潤膚,反倒浮起一層粉霜。陸柔真用慣了幾十法郎一瓶的巴黎粉膏,哪裡能夠忍受這等粗物。自己擰了一把毛巾重新滿臉擦了,她沒敢再去領教其餘的頭油香粉等物,寧肯乾巴巴的素著一張臉。
  她不使用,小鈴鐺卻是看著這些什物稀罕。偷偷挖了一點雪花膏塗到手背上,她照例野跑出去,一邊玩鬧一邊不住的抬手去嗅,心想這種東西若是塗了滿臉,那自己一定變得又香又白,人見人愛。
  陸柔真不肯出門面對大兵,吃過早飯之後便是守在房內枯坐。百無聊賴的熬到下午時分,房門一開,聶人雄低頭走了進來。
  聶人雄這半天一直是忙,如今剛剛抽出時間。他心裡有了陸柔真這個人,然而舉動上卻是疏遠起來,剛一進門就停了腳步,並且神情嚴肅,把好話說得都不大好聽:“出去走走?”
  陸柔真經過一夜露宿,已然對此地的窮山惡水深惡痛絕,可是想著能和聶人雄一起“出去走走”,她在炕上躍躍欲試的又有些坐不住。聶人雄有一種悶頭悶腦的趣味,她總猜不到對方下一秒能做出什麼事來。
  “外面不冷嗎?”她坐在炕上笑道:“你若有這個誠心,倒不如給我彈一段弦子。昨天你逃得巧妙,今天可是不能了。”
  聶人雄晃著大個子,一手插|進褲兜裡,一手攥著副雪白手套,軍裝領口沒有系,裡面貼身的襯衫是上午新換的,也很潔淨。
  “我……”他躊躇著拖了長音。陸柔真以為他又要自謙,沒想到他長長的“我”過一聲之後,卻是沒有下文。大踏步的走到炕邊抓起一條布單,他轉身過去把那三弦裹纏起來,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下來穿鞋,我找個沒人的地方彈給你聽。”
  陸柔真來了興致,果然挪到炕邊伸下雙腿:“聶司令,怎麼彈個弦子還要避人?”
  聶人雄抄起三弦,回頭看她:“別叫司令。”
  陸柔真現在已經是徹底的不畏懼他了,美滋滋的又道:“那我還未請教台甫……”
  聶人雄直接告訴她:“沒有!”
  陸柔真穿上大棉鞋,跟著聶人雄向外走。兩人並肩穿過營房,引來無數注目。陸柔真活了一十八年,從未做過這般狼狽笨重的打扮,斂眉低首的經過眾人視線,她心中還是羞臊——畢竟是和個男人同行,有損純潔。
  可是一旦離了營地,她就立刻又高興起來了。滿懷憧憬的追上聶人雄,她好奇的問道:“這裡已經沒有閒人了,你還要走到哪裡去?”
  聶人雄扭過頭來:“累了?”
  陸柔真向下一指:“這鞋好像鐵打的一樣。我又不是運動家,哪裡拖得動它?”
  聶人雄當即轉身背對了她,雙腿向下一蹲:“那你上來!”
  陸柔真剛要矯揉造作的表示拒絕,然而念頭一轉,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到了這個無人的境地,自己何必還要偽裝嬌羞?
  思及至此,她忽然感覺胸中一陣爽快,歡歡喜喜的趴上了聶人雄的後背。
  聶人雄輕輕巧巧的背起了她,沿著小路向前直走。她把胳膊搭上對方肩膀,雙手拿著那把三弦。天上煌煌的掛著一個大太陽,空氣中有了暖意,陸柔真很安心的望著風景。聶人雄肩寬背闊力氣大,她踏踏實實的趴在對方背上,心中忽然又想:“這是個壞人呀!”
  正當此時,聶人雄停了腳步。陸柔真環顧四周,見此地處在林子邊緣,果然僻靜至極。
  小心放下陸柔真,聶人雄接過三弦,一本正經對她說道:“我真彈了!”
  陸柔真主動坐到一窩荒草上面,笑吟吟的答道:“請彈。”
  聶人雄歎了口氣,仿佛走投無路一般,一屁股也坐了下來。盤起雙腿解開布單,他取出三弦側抱入懷,隨即右手捏起撥子,在那弦上撩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低響。
  抬頭又看了陸柔真一眼,他挺直腰背,開始挑動琴弦彈奏起來。琴聲先還猶豫遲疑,然而調子很准。陸柔真眨巴眼睛凝視著他,就聽琴聲越發鏗鏘流暢,正是一首《梅花三弄》。
  聶人雄彈得順手起來,垂下眼簾盯著琴弦,他隨著節奏搖頭晃腦,忽然抬頭望向前方,他正和陸柔真打了個照面。
  琴聲戛然而止,他與陸柔真對視片刻,隨即垂下頭去,嗤嗤的笑了出來。
  “不彈了。”他放下三弦,壓著笑意說道:“彈得不好。”
  陸柔真看了他這扭捏的德行,忍不住也粲然一笑。扶起三弦送回對方懷中,她開口說道:“聶老闆,再彈一段吧!”
  聶人雄笑著看她:“三小姐要打賞了?”
  陸柔真把頭一揚:“大大有賞!”
  聶人雄扶起三弦,果然立刻奏出一段鼓書的調子。而陸柔真清了清喉嚨,開口跟著輕聲唱道:“古代列國多奇聞,俞伯牙漢陽撫琴遇知音,巧遇鐘子期對答把琴問,意氣相投又把香焚。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細談論,約會了漢陽相會再等來春。”
  她唱頭幾句時,還挑釁似的直視聶人雄。聶人雄的嘴角噙著微笑,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就顯得眼尾很長,是個清俊的模樣。
  心中忽然打起了鼓,陸柔真自知面上沒有脂粉,不能掩飾臉色,匆匆扭開頭去唱完最後一句,她也羞澀起來:“就這幾句聽得最多,還能學唱下來。後面的詞兒,可就全然不會了。”
  聶人雄點了點頭,做出評價:“跑調了。”
  陸柔真畢生還未聽過這樣的批評,不由自主的就撅了嘴:“這話說得真不客氣。”
  聶人雄也想要說出幾句甜言蜜語,可是開動腦筋思索片刻之後,又覺得怪肉麻的,開不了口。這麼多年了,他窯子當然是沒少逛,然而從不和女人糾纏,向來是幹完就走,只圖發洩。
  沉吟片刻之後,他開始讚美陸柔真:“你的眼睛不是黑的。”
  陸柔真幾乎警惕起來:“怎麼?莫非我唱曲跑調,長得也醜?”
  聶人雄立刻連連搖頭:“那不是,你絕對不醜。我是說你的眼睛顏色偏淡,像……像水晶。”
  陸柔真審視著聶人雄的面孔:“怎麼聽著還是不像好話?”
  聶人雄不知怎樣才能形容出那雙眼睛的清澈透明,忖度著又道:“也像……像一潭水。”
  陸柔真聽聞此言,立刻扭頭望向半裡地外的一處小潭。他們所在之處地勢很高,遙遙的就見那處水潭已然瀕臨乾涸,正是泥漿上面飄著一層未融的骯髒冰雪。
  陸柔真擔心聶人雄會對自己的眼睛譬喻不止,所以決定停止追究。聶人雄也覺得自己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自己在陸柔真面前最好閉嘴,否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冒出傻氣。
  聶人雄背著陸柔真往回走。陸柔真想要下去和他同行,他卻是不肯。
  他認為好女人就是應該背著抱著、騎馬坐轎。陸柔真就是個好女人,所以他不能讓她跋涉勞累。
  陸柔真穩穩當當的趴在他的背上,隨口問道:“沒想到你是真的會彈弦子,誰教給你的?是從小就學會了嗎?”
  聶人雄猶豫一下,答出實話:“我娘教的。”
  陸柔真點了點頭:“哦,原來令堂精通樂器。”
  聶人雄答道:“一個唱大鼓書的娘們兒,不精通就餓死了!”
  陸柔真頓時驚訝起來:“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聶人雄不再出聲。悶聲不語的走過一段長路,他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話:“陸三小姐,你說我將來若是當上了督軍省長,是不是就有資格到你家裡提親了?”
  陸柔真仔細的觀察著他的側影,發現他一臉認真,仿佛並非玩笑。面頰忽然升了溫度,她低聲說道:“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已經定過親了。”
  聶人雄一邊邁步前行,一邊把她向上又托了托:“別急著成婚。督軍總比督軍兒子更強,你給我一點時間。”
  陸柔真聽他越說越真,不禁有些心驚:“你再亂講,我就不要你背了。”
  聶人雄面向前方笑了一下,果然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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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小鈴鐺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杜副官的教導下學習寫字,鬥大的字沒有寫出幾個,瓜子皮倒是磕出一堆。杜副官知道她不是棵讀書的苗子,所以在徒費唇舌之後放下書本,也去抓了一把炒瓜子。
  瓜子很香,一大一小坐在大太陽下,面無表情的飛快吐皮。兩人正是愜意之時,前方的磚瓦房子忽然開了房門,聶人雄陪著陸柔真走了出來。
  小鈴鐺立刻來了精神,一躍而起高聲喊道:“乾爹,把我也帶上吧!”
  聶人雄背對著她一揮手,表示不允。而杜副官扯她坐下,口中說道:“司令和陸三小姐出去散步,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小鈴鐺力道十足的啐出一片瓜子皮,然後開口說道:“杜叔叔,不是的。乾爹要帶陸三小姐進城去。陸三小姐的未婚夫來看她啦!”
  聶人雄經過兩年的擴張戰鬥,最後偷雞不著蝕把米,反倒把自家地盤賠出許多。如今他軍餉奇缺,將要走投無路,想要對陸家狠敲一筆。然而凡事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未必他要八十萬,陸家就一定如數拿出。反正無非是銀元換人命的生意,雙方好商好量的各退一步,各得所需也就是了。
  陸克臣自有身份,而且體弱多病,當然不適宜親自斡旋;何致美和陸家頗有交情,如今又是身在寧縣,倒是個合適的中間人;可他這些年縱橫北國,驕傲慣了,陸克臣思來想去,又不敢開口去支使他。如此耽擱幾日之後,衛英朗實在是等無可等了,不顧陸家阻攔,定要當面會一會聶人雄。
  山路崎嶇,陸柔真依舊是和聶人雄同騎一匹戰馬。天氣日益熱了,她穿著一身紅底碎白花的單薄夾襖,腳上也換了緞子面的繡花鞋。這乃是個俏皮村姑的打扮,而她把一頭卷髮編成兩條辮子搭上肩頭,只覺周身俐落,仿佛隨時可以做些淘氣事情。
  山路狹窄,全副武裝的衛隊匯成一字長蛇,甩著尾巴跟在聶人雄身後。今日是個大晴的天氣,越走陽光越烈。陸柔真手搭涼棚遮到眼上,心中暗想:“這回臉上要生雀斑了。”
  哪知正當此時,眼前忽然一暗,卻是聶人雄摘下自己的軍帽,扣到了她的頭上。
  她心中一甜,眼望前方低聲說道:“多謝你。”
  聶人雄沒說話,信馬由韁的往前走。他是昨天剛剪的頭髮,為了省事,剃得就剩一層短短發茬。陸柔真看了他的形象,當場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足有六七顆之多:“你這個髮式,可以跑到廟裡混充喇嘛了!”
  聶人雄抬手摩著腦袋,被她笑得有些尷尬:“我也不求好看,方便就行。”
  陸柔真依舊是樂不可支,因為感覺他這形象新奇,頭髮居然短過睫毛。至於美醜與否,倒非問題,聶人雄的相貌很是上等,無論頭髮長短,都是一名英俊青年。
  一小時後,隊伍進入縣城。縣城裡面道路平坦,主要大街還澆了柏油,很有現代氣息。陸柔真在山中連住幾日,所見所聞都是鄉村風貌,如今到了此處,就見城門洞開,衛兵肅然,一溜三輛黑色汽車停在城外路上,前後車門旁邊全有軍裝筆挺的副官站立。一隊身穿薄呢子軍裝的年輕士兵整整齊齊的小跑而來,隊中為首一人停在聶人雄的馬前,一挺身敬了個軍禮:“報告司令,衛二少爺已經於半小時前抵達公館了!”
  聶人雄一聲不吭的翻身下馬,照例是對陸柔真伸出雙手。陸柔真忽然想起自己還帶著聶人雄的軍帽,讓部下軍官看了,不但自己不倫不類,大概對聶人雄的影響也不會好。於是她先摘下軍帽俯身戴回他的頭上,然後才握住他的雙手,連滾帶爬的下了馬。雙腳剛在地上站穩,她就覺出了對方的目光——聶人雄這兩天時常直勾勾的看她,眼神帶著力度,仿佛箭簇一般。
  聶人雄放開了她的手。他不占陸柔真的便宜,要占早占了,無需這個時候扯著人家的手耍無賴。在陸柔真的面前,他格外要顯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
  陸柔真隨他走去坐上中間一輛汽車。外面副官關閉車門之後,荷槍實彈的衛士立刻站上門外踏板,身體把車窗擋了個嚴嚴實實。陸柔真看不得縣裡風光,又不好主動搭訕著說話;心中忽然想起衛英朗,可是隨即又覺得沒什麼可想,因為衛英朗二十多年如一日,似乎總是一個樣子。
  片刻之後,汽車停在一處宅院門前。外面踏板上的衛士跳下來拉開車門,聶人雄率先下車,繞過車尾走到了陸柔真這一邊。陸柔真正要探出右腳踩上地面,忽見一隻蒼白的大手伸到面前,便是自然而然的將手搭上了對方的掌心。
  扶著聶人雄俯身下來,陸柔真挺直腰背仰望前方,就見這座公館圍牆高聳,正門巍峨,著實是個體面森嚴的所在,便忍不住問道:“這是那裡?”
  聶人雄答道:“我家。”
  陸柔真驚訝的笑了:“這裡多好,為什麼要住到山上去?”
  聶人雄言簡意賅的答道:“縣裡不太平。”
  縣裡的確是不太平,甚至去年公館門前還曾鬧過刺客。他之所以跑到山中營裡去住,也是無奈之舉。
  聶人雄先是把陸柔真安頓下了,然後獨自去見了衛英朗。
  自打他從小鈴鐺那裡得知了此人之後,心裡就總像是橫了一根大刺,不想也就算了,一旦想起,必定一紮一紮的難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本去和對方相比,尤其是在見到衛英朗本人之後,這種念頭就越發篤定了。
  衛英朗穿著一身藏藍西裝,系著花樣素淨的淺色領帶,襯得頭髮烏黑,臉面白淨;再看相貌,也是眉清目朗,儀錶堂堂。這樣一位青年,本身就已是很出眾了,偏偏背後還有一位名聲赫赫的督軍父親,兩廂相加,真把他比得如同草寇一般。
  面對著聶人雄,衛英朗壓住心中的焦慮憤懣,不卑不亢的起身問候:“聶司令,您好。敝姓衛,衛英朗。久仰司令大名,如今得見,果然少年英俊、不同凡響。”
  聶人雄的情緒有些低落。衛英朗周身上下都是那麼清潔雅致,從白金袖扣到懷錶鏈子,從胸前手帕到領帶夾子,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相形之下,聶人雄就覺得自己特別的“大”——個子大,手大腳大,連兩條腿都長的好像電線杆子,不合時宜的遺世獨立了。
  一言不發的坐上首席位子,他略略蹙起眉頭,順便抬手又摸了摸腦袋。衛英朗梳著個烏黑鋥亮的小分頭,每根髮絲都是整齊有序、一絲不苟的集體向後。而他——他根本無發可梳。
  “還有五天的時間。”他毫無預兆的開口直奔主題:“難道陸克臣對此約定又有異議了麼?”
  衛英朗看了他那白森森的一張臉,暗暗的也是有些恐懼:“聶司令,我那世叔傾其所有,也只湊出了三十萬整。如今雖然還在繼續籌錢,可是按此情形,五天之後,至多只能到手四十萬有餘。陸世叔愛女心切,肯用全部家產來換陸三小姐的活命,只是力不能逮,所以在下就來做個中間人,希望聶司令體諒世叔他憐愛女兒的一番心意,在這八十萬上讓出一步。”
  聶人雄垂下眼簾,陰惻惻的一笑:“陸家沒錢,衛家也沒錢嗎?聽說你和陸三小姐是定過婚的,總不會袖手旁觀吧?”
  衛英朗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些許:“聶司令,陸三小姐是我的摯愛,卻非家嚴家慈的摯愛。我尚未自立,所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聶人雄當初發出電報之時,其實也是漫天要價。平白無故的到手四十萬,已經算是天大的便宜,不過面對著衛英朗,他故意做出漫不經心的姿態,仿佛根本懶得細談:“那我就讓十萬。十萬大洋,這步子退得可是夠大了。”
  衛英朗聽他言語鬆動,立刻來了精神。雙方就此開始唇槍舌戰。衛英朗辭藻華麗,語言豐富,說起話來有情有理;聶人雄則是打定主意,多詐一萬算一萬。
  良久過後,談判結束,贖金降到了五十萬元。衛英朗還不甘心,想要繼續施展口才,聶人雄卻是被他吵的腦仁疼,提高聲音怒道:“五十萬是最低數目,不能再變!你若是還要囉嗦,當心我連你一起綁了!”
  衛英朗一愣,隨即立刻閉嘴。
  房內安靜了足有兩三分鐘,衛英朗端起手邊的香茶抿了一口,試探著再次出聲:“聶司令,我可以見一見陸三小姐嗎?”
  聶人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人質的情形,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一聲不吭的站起身來,他親自出門去找陸柔真,順便呼吸兩口新鮮空氣。督軍少爺噴了香水,熏得他頭暈。
  陸柔真和衛英朗兩人剛一見面,就立刻行了個擁抱禮。
  衛英朗見陸柔真雖然衣著粗陋,可是臉上氣色很好,一顆心便放下許多。戀戀不捨的握住對方的手,他用英文喃喃說道:“克瑞斯丁,你不要怕,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
  陸柔真仰頭細看衛英朗,發現幾日不見,他竟是消瘦了一圈,臉上輪廓都顯了出來。衛英朗含著淚光對她點頭微笑:“你真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我敬佩你。”
  陸柔真這幾天其實過得挺不錯,不過面對著衛英朗,她不假思索的蹙了眉尖,嬌嬌怯怯的也用英文急切說道:“詹森,救我。我在這裡很怕。”
  衛英朗一聽這話,心如刀絞。而聶人雄坐在一旁,因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所以索性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捲,噴雲吐霧的旁觀。陸三小姐和衛二少爺的確是一對漂亮的璧人,但未必兩人看著般配,就一定能夠結為夫妻。聶人雄自認為也可以留起分頭噴上香水,不過陸家雖然不是世代簪纓,可也是從前清時代一直顯赫過來的;自己將來就算做了督軍,大概也未必會入陸克臣的眼。
  況且,孰知那時候陸總長會不會升為陸總理呢?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心想這陸三小姐果然價值千金,想要娶她進門,自己還得想法子找個好爹。但是話說回來,自己若是當真想找的話,還是能夠找到的。
  伸手在煙灰缸裡按熄煙頭,他站起身來棒打鴛鴦,三言兩語的把衛英朗趕走了。
  陸柔真對於衛英朗,是見了面很高興,不見面也不思念。衛家小哥哥實在是個好樣的,能夠嫁給衛英朗,她心裡很知足——理智上,很知足。
  歡歡喜喜的專向聶人雄,她微笑著說道:“再過幾天我就能回家了。爸爸對我真好,只是大哥大嫂一定氣歪了鼻子。大哥是嫡長子,總以為家私全該歸他,二姐出嫁時多帶了一點嫁妝,大嫂都不高興;這回可好,看他夫婦兩個敢不敢和爸爸爭辯!”
  她自小生活優渥,從來不曾經過物質上的匱乏。幾十萬對她來講,不過是個數目,大則大已,然而並不關情。在心疼錢財之前,她先幸災樂禍了。
  聶人雄悵然的凝視著她,最後卻也笑了:“難得進城一趟,帶你出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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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聶人雄要帶陸柔真出去逛逛,下午出門,直到夜裡方回。縣裡本也沒什麼真正的大商號,他們的消遣無非就是吃飯看戲。天黑之後兩人坐進戲園子包廂裡,陸柔真是完全的西洋派,不慣看戲;聶人雄則是忙著看她,無暇看戲。
  兩人吃著瓜子,喁喁低語,正是得趣之際,忽聽樓下一陣喝彩,放眼望向舞臺,原來正是王寶釧苦盡甘來、修成正果了。
  陸柔真雖然不大懂戲,可是這等故事總都聽過。看到此處團圓,她不禁笑吟吟的也跟著點頭:“真好,總算這王寶釧沒有白白苦熬一場。”
  聶人雄卻在旁邊咕噥了一句:“我看這薛平貴就不是個人。”
  陸柔真一愣,扭頭看他:“何出此言?”
  聶人雄答道:“這薛平貴先前窮的像條野狗一樣,怎麼有臉娶了王寶釧回來和他一起受苦?既然娶了,後來怎麼又拋了媳婦整十八年?”
  陸柔真想了一想,隨即辯道:“男子漢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業嘛!”
  聶人雄理直氣壯的說道:“那他既然忙著建功立業,就該早放了王寶釧。俗話說女人未嫁從父、既嫁從夫。既然嫁了,丈夫就是她的依靠。否則一個小娘們兒,臉皮又薄力氣又弱,男人不護著她,她自己怎麼辦?拋頭露面掙飯吃去?”
  陸柔真聽他語氣有些激動,從“拋頭露面”四個字上,又聯想起了他那唱大鼓書的娘。不動聲色的揚起臉來,她柔和了語氣笑道:“你這話說的矛盾,前一句分明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意思,可是到了後面,卻又全是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道理。”
  聶人雄聽到這裡,很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我矛盾嗎?”
  隨即他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不大好意思的隨口說到:“好像是有點矛。”
  陸柔真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豈止是有點矛,簡直矛極了。”
  午夜時分,戲園子散了場。聶人雄帶著陸柔真離開包廂,在衛士的簇擁下乘車回家。原來這聶公館占地遼闊,越往內走越有洞天。兩人穿過幾重院落,陸柔真見他走個不停,便是問道:“不是回房休息去嗎?”
  聶人雄扭頭看她:“冷了,還是累了?”
  陸柔真連忙搖頭:“不冷也不累,只是不知道你要走到哪裡去。”
  聶人雄抬手去解腰間的武裝帶:“花園子裡面有座二層小樓,我送你去那裡睡覺。”
  說完這話,他把武裝帶連同手槍套一起扯下來扔給後方衛士,然後脫了軍裝上衣,披到了陸柔真的身上。
  陸柔真沒有推辭,她知道聶人雄對自己不講虛情假意。
  兩人抵達二層小樓時,四周已經黑黢黢的一片模糊,隱約能夠看到大叢花草,可是尚未生葉開花,所以也不值一看,遠處隱隱傳來潺潺水聲,可見附近還有小溪流過。
  樓內開了電燈,陸柔真匆匆一過,就見周遭陳設庸俗,不中不西。及至隨著聶人雄上了二樓,她依舊是摸不清頭腦,並未看出此地的妙處。
  最後,聶人雄推開一扇房門,把她送入一間燈光暗淡的臥室裡面。她仰頭一望,這才明白過來——頭上正中開了天窗,整片的大玻璃板潔淨透明,正能看到夜空中無窮的星辰。
  聶人雄抬手關了電燈,自己也跟著抬頭去看:“陸三小姐,這屋子有點意思吧?”
  陸柔真轉頭面對了他:“你好像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聶人雄向她伸出了一隻手:“你寫給我。”
  掌心起了癢癢軟軟的觸感,是陸柔真的指尖滑過他的皮膚。
  然後她問他:“就是這兩個字,猜出了嗎?”
  “柔真?”
  陸柔真笑了:“對了!”
  聶人雄合攏手指,仿佛攥住了對方的名字:“真好聽。”
  兩人都沒有困意,所以並肩坐在床尾聊閑天。陸柔真忽然笑道:“聶……我怎麼稱呼你才好?你不讓我叫司令,可我也不好直呼你的大名。”
  聶人雄側身轉向了她:“你的學問一定比我高,送個表字給我好不好?”
  陸柔真登時有些手足無措:“這……這我不敢當的。”
  聶人雄輕聲說道:“想想吧,想好了告訴我。”
  陸柔真起了興趣,抱著雙臂仰頭望天。片刻之後,她猶猶豫豫的問道:“‘沐同’二字如何?”
  聶人雄當即一愣:“木桶?”
  陸柔真立時啼笑皆非的害羞起來。眼看聶人雄的左手搭在床邊,她便伸出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寫出“沐同”這兩個字,口中又道:“我說我不敢當,你偏要我來想。我在學校裡也不是用功的學生,國文成績又是最差,哪裡有資格給人家起表字?”
  聶人雄恍然大悟,隨即對著陸柔真一笑:“沐同,挺好,我記住了。”
  陸柔真歪著腦袋笑問:“先生台甫?”
  聶人雄立刻答道:“草字沐同。”
  陸柔真扭開臉去,壓著笑意低低的嘀咕道:“不要用它了,聽起來的確很像木桶。將來人家若是聽得誤會了,可要笑話你的。”
  聶人雄不回應了,雙手交握著坐在暗中,他無聲的只是微笑。
  這時,陸柔真又道:“這裡有沒有弦子?我想讓你彈給我聽。”
  聶人雄向後倒去,翻身伸手去抓床頭矮櫃上的電話。這是一個趴伏臥倒的姿勢——一張大床,他趴著,陸柔真坐著,總像是不大合乎禮數。陸柔真忽然想起了《孽海情窟》裡的情節描寫,不由自主的回頭去看聶人雄。聶人雄正在通過內線電話命令樓下衛士去找三弦,兩條腿伸展開來,套著長統馬靴的小腿正是修長筆直。目光再向上走,則是結實俐落的腰與端正寬闊的背。聶人雄微微仰起了頭,星月光芒之下,就見他那個腦袋是毛茸茸的圓,短短頭髮似乎帶著一種稚嫩的熱力。
  在聶人雄放下電話之時,陸柔真也瞬間轉向前方。抬手摁住砰砰亂跳的心口,她發現自己自從被他綁架之後,不但言談舉止粗野許多,連心思都要偏於下流了,真是罪過。
  衛士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把三弦回來,送入房內之後便是立刻退出。聶人雄脫了馬靴盤腿上床,坐在漫天星光之下,他這回不再忸怩,一甩手便是一串鏗鏘曲調。陸柔真饒有興味的側耳聽著,偶爾遇到熟悉調子,便要跟著哼唱兩句。唱著唱著,她自己都聽出了跑調,忍不住抬手掩口,笑個不休。
  她一笑,聶人雄抬眼看著她也笑。兩人都有些傻氣,眼睛全彎成了月牙,明媚溢彩的眼神,也是類似月光。琴聲越來越緩的收了個尾,聶人雄放下三弦,俯身向前擁抱了陸柔真。
  雙臂圍攏,就只是抱。顫抖滾熱的氣息撲在陸柔真的耳朵上,聶人雄咬緊牙關,硬是不動。不能再動了,再動他會活吞了陸柔真。陸柔真嬌嫩芬芳的像一朵花,她這樣信賴他,他就得對得起她!
  歎息似的,他說出三個字來:“我愛你。”
  陸柔真的身體一震。閉上眼睛靠向對方胸前,她想自己真是學壞了,壞得無以復加了。一位小姐家,又是定過婚的……但和聶人雄廝混在一起,又是多麼的有趣啊!氣血一陣一陣的湧上頭臉,逼得她快要流下眼淚。忽然抬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她用力推開了身前的聶人雄:“等我回到了家,可是再也不要見你了!”
  她不等聶人雄詢問原因,自顧自的哭道:“不見了,見了你就要心裡難受,不見了!我也不會等你來娶我,我是要嫁給英朗的,我和英朗從小就在一起,英朗什麼都好,爸爸也說他好,大家都說他好……你呢?你就是個殺人放火綁票的壞蛋……”
  說到這裡,她開始揚手去打聶人雄的肩膀胸膛。她不算胖,可是一雙手很有肉感,攥起來的小拳頭像是棉花錘子,軟軟的一直捶到人的心裡。聶人雄無言的凝視著她,看她哭得涕淚橫流。涕淚橫流也不難看——或許其實是難看的,可是因為他愛她,所以怎麼看怎麼好,縱算是醜,也當可愛。
  他任憑她打她哭,因為他看出了她的不安與惶惑。而陸柔真在打夠哭夠之後,像一隻無枝可依的小鳥一樣,還是棲息在了他的懷中。
  聶人雄小心翼翼的擁抱了她,她也伸出雙臂環住了聶人雄的腰。雙方默默的依偎在了一起,她察覺出了自己的弱小柔軟,因為聶人雄的臂膀與胸膛都是那麼的溫暖堅實。
  最後,聶人雄帶著她躺了下去。伸出一條手臂給她當做枕頭,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腳。
  他愛她,所以不能為了一時的欲望害了她。她還是個黃花姑娘,自己若是不能給她幸福,那就不要自私自利的莽撞採摘。
  接下來的三四天裡,聶人雄和陸柔真一直留在縣內。天氣越來越熱了,地上綠了草芽,花木紅了骨朵。陸柔真有時會望著花花草草發呆,因為知道自己看不到它們生髮綻放的模樣了。
  到了第五天清晨,衛英朗在何家士兵的保護下進入縣城,隨行帶了五隻碩大木箱,裡面沉甸甸的碼了銀元,正是五十萬整。而陸柔真提前平靜了心情,這時便是做出劫後餘生的脆弱模樣,要和衛英朗一起上車離去。
  可在上車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遠望了一眼,正見聶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烈日之下,一張臉白的發冷,頭髮睫毛都被映成了淡黃顏色。
  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她不敢多露行跡,怕被人瞧出端倪。匆匆彎腰坐上汽車,她垂下眼簾做出倦容,心中知道這一場羅曼蒂克的大夢,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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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

  聶人雄押著五十萬大洋出了縣城,一路快馬加鞭的返回了山中軍營。孟慶山提前來到山腰迎接,遠遠看著聶人雄氣色不善,心裡立時打起了鼓,以為司令近來黴運當頭,沒能詐到錢財;及至對方隊伍越走越近,他見後方趕著一輛大馬車,車上木箱壘起多高,周遭也是戒備森嚴,這才放下心來。
  堆出滿臉笑容迎上前去,他正要恭喜。哪知聶人雄搶在頭裡,直接懶洋洋的對他說道:“去給段世榮馬錦堂發電,讓他們下午過來。”
  孟慶山的整篇言辭全被堵了回去,只能意猶未盡的咽了口唾沫:“是,司令。”
  聶人雄抬腿下馬,摘下軍帽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馬腦袋上,然後背過雙手攥著馬鞭,頂著大太陽徒步向前走去。
  孟慶山察言觀色,沒有看出道理,故而閉緊了嘴,不敢多嘴多舌。
  聶人雄一路走進軍營,迎面就見小鈴鐺坐在老樹樁上,雙腿分得大開,一腳還踩在個小板凳上。單手托著她的飯盆,她正揮著筷子埋頭往嘴裡扒飯。
  聶人雄歎了口氣,走到近前彎下腰去,伸手把這義女的兩條腿並到一起,又向上抓住她的短髮,硬是拎起了她的腦袋。
  “丫頭。”他低聲說道:“十四了,不小了,也學點姑娘樣子吧!”
  小鈴鐺鼓著腮幫子,含著滿嘴米飯問他:“乾爹,姐姐回家去了?”
  聶人雄一點頭,就看她薄肩膀圓腦袋,就只有個小尖下巴帶了一點肉,是個勉勉強強的娃娃臉。他想這丫頭可能是小時候餓傷了,所以後來再怎麼吃,也是補不回來。
  小鈴鐺三嚼兩嚼的咽了口中米飯,繼續發問:“乾爹,你是不是捨不得她走?”
  聶人雄又一點頭:“是。”
  小鈴鐺把飯盆放在大腿上,睜著大黑眼睛看他:“那你怎麼不搶了她做媳婦?”
  聶人雄先是一笑,隨即鄭重其事的答道:“婚姻是人一生的大事,怎麼能搶?將來要是有哪個小子敢來搶你,乾爹非斃了他不可!”
  小鈴鐺聽了這話,卻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頭咕噥:“沒人搶我。”
  聶人雄又摸了摸她的頭髮:“告訴杜希賢,不許他再把你剪得禿頭禿腦。”
  小鈴鐺先前從未聽他說過這話,如今心中一動,倒是羞得滿臉通紅,仿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為女兒。雙手捧著沉甸甸的一小盆米飯,她緊夾雙腿不敢亂動,因為不知道乾爹接下來又會說出什麼,所以等待的又害臊又希冀。
  然而聶人雄直起腰,卻是就此逕自向遠走去了。
  聶人雄不肯閑下來,極力的要找些事情占住自己的頭腦。如今聶軍已然失了人質,何致美定然會在短時間內再次進攻,而他只餘兩縣地盤,而且軍隊屢戰屢敗,士氣已經渙散。
  對於士兵來講,五十萬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不能當成嗎啡針。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軍隊,可也只是留下而已,未必就會真去賣命。況且,說老實話,他也是有點怕了何致美。何致美麾下幾十萬安國軍,個個如狼似虎,真要一起上來,一人一口就能把聶軍全體嚼了。
  “不能往山裡退。”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一旦進山,被人圍住,再想突圍可就難了。到時被人分而攻之各個擊破,最後我豈不成了孤家寡人?”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了驚駭,額頭甚至滲出一層冷汗。他這些年殺伐征戰作孽甚多,若是成了光杆司令,那後果可想而知,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定然再無他路。
  他得活,而且要往好了活,活成人上的人,活著再見陸柔真。抬手按上腰間的手槍皮套,他在大太陽下眯起眼睛,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
  他不能在何致美這一棵樹上吊死。戰爭本來就是欺軟怕硬強取豪奪的事情,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打不過何致美,還打不過別人嗎?
  在聶人雄浮想聯翩之際,陸柔真已經乘坐汽車進入寧縣地界。
  衛英朗坐在她的身邊,因見她垂頭不語,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熱量去鼓舞她。此時何致美剛剛離開寧縣,留下一位年輕伶俐的藍參謀充當接待員。那藍參謀語笑晏晏,一派溫和,因知他們皆有來歷,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風,將他二人照顧的十分之好。衛英朗如今沒了後顧之憂,便是專心致志的陪伴陸柔真。
  回京的列車是明日清晨才有的,所以這一夜兩人還是要住在寧縣。陸柔真心裡眼裡只有一個聶人雄,回憶起自己上車離去之時,聶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陽光下呆望自己,她那一顆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她想再和對方說幾句笑話,想要再去摸摸對方的短頭髮,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她知道自己也許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其實不見他才好。見了又能怎麼樣?見了也是黃粱一夢,總有醒來的一刻。
  當著衛英朗的面,她笑是笑不出來,可又絕沒有唉聲歎氣的道理。她是謹慎慣了的,素來不肯輕易流露心事,這時因怕露出馬腳,故而索性蹙著眉頭按著心口,開始裝病。
  衛英朗認為她是位嬌嬌怯怯的小姐,正預備了一番言辭想要撫慰她,可她卻是倒在床上,輕聲說道:“詹森,不要提了,我現在還是怕得很,一顆心跳的讓人喘不過氣。”
  衛英朗聽了這話,心急如焚,又不好主動伸手摸她的胸脯,只得坐在床邊問道:“克瑞斯丁,我去找個軍醫過來吧!你看起來十分虛弱,這些天是不是受了驚嚇?”
  陸柔真閉著眼睛微微點頭,聲音輕的宛如薄煙:“他們把我關進一間空房子裡……終日只有兩個老媽子看守著我,凶巴巴的開口便是罵人……直到那日你過來了,聶人雄知道家裡會來贖我,才對我稍稍好了一些。”
  衛英朗一聽這話,立刻想像出了那種情景。壓著怒火長歎一聲,他又問道:“聶人雄有沒有欺負過你?”
  陸柔真聽了這話,想起往昔兩人種種言談歡笑,越發落下淚來:“他那個人更是粗魯得很,幾次三番的說要把我殺掉。詹森,我當時真是怕極了。”
  衛英朗見了她的荏弱模樣,簡直快要怒髮衝冠——人人都知道陸總長家的三小姐最為嬌貴,然而平白無故的被聶人雄綁了去,不但要受鄉野村婦的欺淩,還要被個喪心病狂的丘八怒斥恐嚇。當著陸柔真的面,他真想豪氣幹雲的撂下幾句狠話,可是話未出口,他又忍了回去。
  嘴上的英雄最不值錢,他若真是有心為未婚妻報仇,就該直接去取聶人雄的狗命。
  可他沒有那種本事,所以頂好閉嘴。
  俯身輕輕拍了拍陸柔真的手臂,他柔聲問道:“克瑞斯丁,我記得半個月前你還在害感冒,現在可痊癒了嗎?”
  陸柔真受了他的輕拍,心中生出一陣溫暖的酸楚。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她真想起身撲進對方懷中哭上一場——她的心事是那麼沉重那麼絕望,同時又是那麼的不能見人。
  可是她須得管住自己。衛家小哥哥雖然溫柔,雖然知心,可身份卻是她的未婚夫。家裡的姐妹們幾乎已經懶怠拿他們兩個開玩笑,因為仿佛她生下來就是要嫁給衛英朗的,大家心照不宣的太久了,簡直失去了興趣。
  “詹森……”她氣若遊絲的說話:“我頭暈……胃也痛,想要喝點粥睡一睡。”
  陸柔真憑著頭暈胃痛的藉口,不但逃避了衛英朗準備出的壓驚晚宴,而且可以明公正氣的早早上床休息,免去了與對方交談的麻煩。
  她閉上眼睛就是聶人雄,聶人雄的睫毛,聶人雄的手指,聶人雄背著她走長路,她歪過腦袋,就可以看到對方的側影。忽然在黑暗中微笑起來,她又想起了聶人雄說過的那些傻話。那麼俊秀的一名青年,怎麼有時候會那樣兇惡,有時候又是那樣的憨?
  一夜過後,她真病了。
  她發起了燒,嘴唇上也生出了兩個火泡,鼻孔裡呼出的空氣燙如火龍。可是大概因為心懷鬼胎的緣故,她見了自己這副形象,反而深感滿意——自己做了半個月的人質,飽受虐待,應該就是這副慘像。
  抖抖索索的強掙著洗了澡梳了頭,她換上一身寶藍色的印度綢夾袍,袍襟繡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行動之間光芒閃爍,更是襯得她面無人色。衛英朗推門進來看她,當場就是一驚:“克瑞斯丁,你怎麼——”
  這句話問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原因不言而喻。衛英朗走到她面前,抬手撫摸了她的潮濕卷髮:“小傻瓜,你現在真的安全了,這不是夢。我向你保證,此生此世一定在你左右,再不讓你驚怕。”
  陸柔真一眨眼睛,眨出一顆很大的淚珠子。她現在心裡倒是平靜的,只是思念聶人雄。真想再和他見上一面,想得要命,想極了。
  但是這話,當然依舊是永遠不能說。
  衛英朗為她梳好頭髮,又往手中倒了生髮油,輕輕揉搓了她的捲曲發梢。烏黑的卷髮立時有條有理的放了光澤,而她指著唇上火泡,啞著嗓子輕聲苦笑道:“詹森,我簡直不敢說話,張嘴便要疼痛。”
  衛英朗取出一條開司米長披肩,一邊從後為她披上,一邊柔聲說道:“那我們就不要說話了。列車包廂裡會有果子露,你吃不下飯,喝點果子露總是可以的。”
  說到這裡,他覺察出了陸柔真的熱度,於是接著說道:“等我去向軍醫要幾片阿司匹林。趁著現在還不很熱,我們先把藥吃了。”
  陸柔真上午上了火車,進入包廂後便是沉沉的昏睡,睡著睡著忽然提起了心,朦朦朧朧的側耳傾聽,只怕自己說了夢話,吐露心事。
  衛英朗坐在一旁陪伴著她,心中寧靜安然,不起一絲漣漪。
  他們是天生一對,合該像朵並蒂蓮似的同在一起。這是一樁毫無疑問的事情,所以無需多想。
  傍晚時分,陸柔真自動醒了過來。
  她扶著衛英朗穿鞋下床,走到壁上的玻璃鏡前理了理頭髮,又因自己氣色實在太壞,恐怕有人見了之後會幸災樂禍,她便取出今早帶出來的一盒香粉,用小粉撲子向那面頰鼻樑拍了幾拍,又用指尖蹭了一點口紅,淡淡的按上嘴唇。
  “大嫂和四妹那兩個淘氣的,一定要笑我狼狽了。”當著衛英朗的面,她從來不講旁人的壞話,說起來只是“淘氣”。大嫂和四妹淘氣的次數多了,顯見是別有居心的在欺負人;陸柔真則肯定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姐家,因為她只以為對方是在“淘氣”。
  衛英朗知道陸家人多嘴雜,所以聽了這話,就很不忿,恨不能立刻娶了陸柔真過門,不讓她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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