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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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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ViolaKMK 於 2015-3-18 18:58 編輯

【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整理,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如果覺得本書不錯,請購買正版書籍,感謝對作者的支持!



書名:愛走薄刃

作者:尼羅

著有作品:《大丈夫》(己有人發了,可以去看看)
     《無心法師》《殘酷羅曼史》

作者簡介:

其作品多以民國作背景,亦多寫耽美文。

內容簡介:

她是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的孤女,

她是天真甜美的洋娃娃小妹妹,

她有陰森的心機和冷酷的手段。

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愛他

——若是不愛他,她就徹底的無忌了,徹底的無敵了。

簡單而言,這是一個黑化蘿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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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少女肅希靈(一)
  
  民國初年,北京,何總長府邸。
  
  春意濃了,何府的後花園裡,櫻花杏花小桃紅競相著開,開成了一片粉紅粉白的火,那灼灼的艷色一路蔓延著燒出來,燒得整座何府春光如海。
  
  何府是大宅子,前方的巍峨洋樓自不必提,住著太太小姐們的內宅也是亭台樓閣俱全,若是世上真有大觀園,想必也就是這個規模氣派了。相形之下,花園子附近的一處小院被一架籐蘿遮掩著,就顯出了幾分寒傖與冷清,像是這繁華天地中出了岔子,憑白無故的多了一處小小的冷宮。
  
  希靈就住在這座小院子裡,能有一處小院子讓她安身,已經是她的好運氣。
  
  因為希靈不姓何,姓肅,她叫肅希靈。
  
  當然,肅希靈的出身也是有根底的,畢竟她喚何太太一聲舅母,而肅家能和何家結親,必定也不會是平凡人家。然而肅家的富貴已被雨打風吹去,並且是疾風驟雨——她在十歲出頭的時候成了孤兒,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肅家的遠親們一擁而上,無數陌生的面孔湧入肅宅大門,莫名其妙的,她就一無所有了,就只能孤伶伶的來投奔舅母了。
  
  希靈所居的小院子,仿佛在許多年前是一位少爺的書房,正房是座很單薄的二層樓,站在樓上,正可以看見花園的一角。希靈對這個小院子深惡痛絕,唯獨喜歡它的二層樓。站在樓上往遠了看,她是個沉默的窺視者,有時甚至會產生錯覺,感覺自己居高臨下、無所不知。
  
  此刻她便站在二樓的窗前,面無表情的遠眺。遠方水中的涼亭上,坐著一位摩登女郎,大概是何家某位小姐的女朋友。女郎誠然是美的,但希靈所看的人,乃是女郎身邊的男子。
  
  男子很高大,穿一身灰色的嗶嘰長袍,背對著女郎站在亭邊,對著一池春水負手而立。忽然回頭對著女郎說了句話,女郎慢吞吞的站起身,從頭到腳都透著不情願,然而男子一馬當先,就那麼頭也不回的徑自先往亭外走去了。
  
  希靈看到這裡,冷冰冰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笑影。
  
  男子是何家的大少爺,何養健。希靈愛他,在沒能得到他之前,她寧願他冷酷如冰如石,誰也不要愛。
  
  翩然的一轉身,她下了樓,皮鞋的半高跟踏在腐朽了的老樓梯上,踩出一路咯吱咯吱。春光是只留在樓上的,樓下房屋被四周的綠樹掩藏著,空氣都是陰寒潮濕。她下樓,左轉,進入自己的臥室,臥室裡面有床有梳妝台,梳妝台帶著一面大圓鏡子。款款的坐在鏡子前,鏡中映出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很精致的小瓜子臉,兩頰還存留著一點嬰兒肥。臉是小女孩的臉,然而皮膚是貧血似的蒼白,並沒有小孩子的血色。兩道濃秀的長眉幾乎入鬢,一圈長睫毛勾勒出了兩只大眼睛的輪廓——眼睛很美,黑是黑白是白;發如墨雲,配著她的面孔,也是黑是黑、白是白。
  
  打開鏡子前的小木匣,她從裡面取出了一盒胭脂。手指捏著鮮紅的小粉撲子,她對著鏡子側了臉,給自己的面頰加了一層緋紅顏色。然後取出一支口紅,她又很小心的塗抹了自己的薄薄的小嘴唇——口紅只剩了一點殘余,為了能夠多用幾次,塗抹的時候非小心了不可。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但是輕輕的哼著歌,顯然是也有一點好心情。最後站起身後退了幾步,她用手理了理自己新燙的卷發,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嶄新的花格子布連衣裙。
  
  鏡中出現了一個東方式的洋娃娃,希靈並不喜歡這個洋娃娃。
  
  希靈十七歲了,應該有點大姑娘的模樣了,何養健對摩登女郎冷淡,不代表他會喜歡一個小妹妹似的洋娃娃,她知道。
  
  希靈出了院子,快步走向花園,如她所料,在一叢花木前,她與何養健相遇了。
  
  何養健今日做了個斯文先生的打扮,然而一路走得龍行虎步,斯文全無,反倒是帶了一股子殺氣。迎面見了希靈,他停下腳步一點頭,招呼道:“表妹。”
  
  希靈仰起頭,很甜美的對著他抿嘴一笑,同時細致的審視了他——他是劍眉星目的好相貌,鼻梁挺拔筆直,如同刀斧雕刻,瞳孔的顏色卻偏於淺淡,是很清澄的灰色。
  
  “大哥今天沒出門呀?”希靈隨著何家其他的妹妹們,也喊他“大哥”。
  
  何養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她已經算是格外的和藹:“剛在花園坐了坐,這就要走了。你最近還好?”
  
  希靈答道:“還好。”
  
  何養健答道:“缺了什麼,就打發人到我那裡去要。”
  
  希靈立刻說道:“小蘭嫁人出去了之後,我那院子裡就只剩了張媽一個,一直沒給我派新丫頭。我倒是不缺人使喚,只是一個人呆著,連個伴兒都沒有,怪悶的。”
  
  何養健“嗯”了一聲,希靈也不知道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總之他繼續向前走了,摩登女郎緊隨其後,一轉眼的工夫,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希靈是來與何養健偶遇的,既然偶遇完畢,那她就打算回自己的院子裡去。然而她轉過身剛走了幾步,卻是和一隊人馬打了照面。這一隊人馬花團錦簇,當中既有幾位年少的姨太太,也有何家的二小姐何舜敏、三小姐何舜華。兩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剛從比利時女中畢業,如今閒在家裡,正雙雙鬧著要出洋留學。舜敏見了希靈,開口笑道:“表妹,你剛才是和大哥吵架了不成?我遠遠的看你是往花園裡走的,怎麼和他打了照面之後,半路就要往回折?”
  
  希靈剛要開口,舜華搶著說道:“興許表妹醉翁之意不在家,本就不是為了賞花來的。”
  
  此言一出,姨太太們也跟著笑了,有人插嘴打趣道:“兩位小姐可別再玩笑了,你們看哪,表小姐臉都紅了。”
  
  此言一出,眾人越發要對著希靈細端詳。舜敏含笑點著頭:“哦,看來是讓三妹說中了。說起來,小表妹和三妹一邊大,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舜華上前一步轉了身,站到了希靈身邊:“雖然是同年,可表妹看起來可是像我的小妹妹呢!”
  
  希靈微笑著一直不言語——舜華只比她大了三個月,然而比她高了一個頭,還比她有腰身、有胸脯、有風韻。
  
  一只手攬了她的肩膀,舜華低下頭笑問:“表妹,你怎麼不長呀?”
  
  舜敏答道:“表妹是個小鬼靈精,心眼兒太多,把個子壓住了。”
  
  希靈聽到這裡,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背過手揚起臉,她在陽光下甜蜜的一笑:“我不和你們鬧了。大哥剛才讓我回去寫張單子,缺什麼要什麼都寫清楚了,他要親自給我置辦呢!”
  
  說完這話,她保持著背手揚臉的姿勢,趾高氣揚的穿過人群向前走去。
  
  陽光一點一點的後撤,她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的消散。及至走到了院子前的籐蘿架下,她被濃綠的陰影披頭籠罩,柔軟的嘴角也下垂成了冷峻的姿態。
  
  她大概是太窮形盡相了,已經讓許多人都看出了她的居心,也因此招來了許多人的嘲笑。按理來講,她寄人籬下,應該是委曲求全才對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冷酷,她敏感,她睚眥必報,她好戰好斗。她如今一無所有,所以她必須成為何家的大少奶奶。成了何家的大少奶奶,就什麼都有了——愛人有了,錢財也有了。
  
  可她始終不長大,始終只是何養健的小妹妹;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為何養健已經二十三歲了,無論如何,都該娶妻生子了!
  
  口紅是便宜貨,黏糊糊的讓人感覺不舒服。籐蘿架下的肅希靈抬起手,不管不顧的用手掌緩緩蹭過嘴唇,蹭得下半張臉走了形,蹭出嘴角一抹血紅。
  
  而大大小小的主意像霧氣中的島嶼,在她的思索中,遠遠近近的顯出形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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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女肅希靈(二)
  
  肅希靈站在二樓向下望,臉上帶著一點笑意,笑是真的笑,因為懷疑何養健其實對自己也有一點好意,因為昨天剛和他提過院子裡少了個丫頭使喚,今天管家就讓張媽到前頭領了個鄉下姑娘過來。
  
  張媽是個平頭正臉的小老媽子,她在前頭走,後頭跟著個低眉順眼的大丫頭。希靈遠遠的盯著那個丫頭瞧,黑瞳孔中漸漸透了亮。
  
  含著一點妒意,她發現這丫頭盡管此刻荊釵布服,但其實生得窈窕秀麗,著實是個美人坯子。島嶼一樣的無數主意迅速隱回了霧氣之中,像是受了神啟一般,她忽然琢磨出了一個嶄新的法子。
  
  這法子細想起來,不甚體面,但是她只盯著勝利,才不管他什麼體面不體面!
  
  幾分鍾後,希靈在院子裡,和新丫頭見了面。
  
  三步兩步跑上前去,她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了,對著新丫頭只是笑;新丫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也笑了,笑得時候雙目彎彎,臉蛋像是鮮潤的小蘋果。張媽說道:“表小姐,這丫頭是新從鄉下上來的,有笨手笨腳不懂規矩的地方,你就多擔待些吧!”
  
  希靈轉向張媽,問道:“是誰把她派到咱們院兒裡的?是大少爺嗎?”
  
  張媽意味深長的撇嘴一笑:“那不知道,反正上頭讓我去領人,我就把她給領回來了。”
  
  希靈從張媽的臉上收回目光,知道連張媽也在諷刺自己癡心妄想,但她對張媽是沒法子的,何家小姐的院子裡都有這麼一個老媽子,監視著小姐們的一舉一動。拉住丫頭的一只手,她像拽大姐姐是的,把丫頭往房裡拽,同時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丫頭答道:“我姓容,我叫容秀。”
  
  這時兩人進了房,希靈掩了房門,又問:“你多大了。”
  
  容秀答道:“十七。”
  
  希靈心裡一別扭——又是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都是十七歲,容秀已經是個苗條美麗的大姑娘了。
  
  希靈又問:“你家裡是什麼地方的?”
  
  容秀垂下頭,這回未曾答言,先歎了口氣。
  
  三個小時之後,希靈摸清了容秀的一切底細。
  
  原來這容秀如今雖然淪落成了下人的身份,可是倒退十七年,她在家鄉卻是以著千金小姐的身份出生的。容家當時擁有幾百□土地,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然而產業傳到她父親容少珊手中,容家的氣數就盡了。
  
  容少珊,論年紀,比容秀年長了十四歲,如今也才三十出頭,是個風流瀟灑的大賭徒兼大草包,生生把自家賭成了赤貧。後來不知受了哪位英雄的攛掇,他一時窮極無聊,居然拋棄女兒,上山當了土匪;結果第一次下山打劫時就遭遇了離奇失敗——他被過路的商隊反打劫,居然享受了黃花大姑娘的待遇,讓人擄走了。
  
  商隊擄走容少珊有什麼用,乃是無解的謎題;而成為孤女的容秀因為不願為了一口飯胡亂嫁人,故而鼓了無數的勇氣,托親戚幫忙舉薦,獨自進了京城何府,開始自力更生。進入何府大門的時候,她那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生怕遇了蠻橫的主人;沒想到拐彎抹角的走進內宅,她最後竟是見了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小姑娘對著她甜甜的笑,於是她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心滿意足的也笑了。待到得知小姑娘不是何家的人,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她越發感覺希靈和自己同命相憐,幾乎要心疼她了。
  
  第一天,希靈沒讓容秀做任何活計,只讓她自己去廚房取熱水回來洗個澡,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套半新不舊的綢緞衣褲——這本是前一個丫頭留下來的,被她收了起來,如今拿給容秀穿,居然正合適。容秀本就是個名不副實的村姑,並沒有真正的賣過苦力,手腳頭臉都是細皮嫩肉,如今穿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褲褂,立時成了個小美人。
  
  第二天,容秀得了任務。希靈把一封信給了她,讓她把信送到大少爺房裡去——大少爺若是不在,就把信放到他書房裡去。
  
  容秀感覺挺新鮮,一家的人有話不說,居然還要寫信。依著希靈講述的路線,她尋尋覓覓的走向前方,末了在一座小洋樓前停了腳步。洋樓她是沒進過的,偏巧樓外一個人都沒有,於是她猶猶豫豫的踏上了一級台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直接的往裡走。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嗚哩哇啦的響起了喇叭。猛然回頭向後一看,她拍著胸脯放下了心——一個鐵皮盒子緩緩的停在了樓前,鐵皮盒子她是認識的,叫做汽車。
  
  樓內跑出了一名聽差,沖到車旁打開了後排車門,何養健探身跳下汽車,隨即和容秀打了照面。
  
  容秀不上不下的站在台階上,看何養健西裝革履,不是個平常人物,而何養健向上走了兩步,看容秀沒有給自己讓路的意思,便開口問道:“你是誰?”
  
  容秀連忙笑了一下:“我是表小姐房裡的人,我來給大少爺送封信。”
  
  何養健伸出了手:“我就是。”
  
  容秀猶猶豫豫的把信遞了出去,何養健站在樓外,撕開信封抽出信箋草草一讀,然後對容秀說道:“去告訴表小姐,我下午兩點鍾出門。”
  
  容秀聽了這沒頭沒尾的話,也不敢多問,唯唯諾諾的告辭離去。走過幾步之後,她回頭又看了何養健一眼,心裡覺得這人太不可親,簡直有點嚇人。
  
  容秀向希靈復了命,希靈看了看鍾表,發現此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鍾。
  
  “下午我們做大哥的汽車去東安市場。”她親親熱熱的告訴容秀:“只有我們兩個,在外面玩一下午。”
  
  容秀興奮得紅了臉:“表小姐,我……”
  
  希靈孩子氣十足的向她一揚臉,壓低聲音說道:“別讓張媽知道,我們偷偷的走。我這個月的月錢還沒花完,我們可以到東安市場吃一頓大菜呢!”
  
  此言一出,容秀立時也成了個小孩子,喜笑顏開的前去洗臉梳頭;希靈回了房間關了門,卻是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中人歎了口氣。
  
  容秀是個小美人,她要以容秀為誘餌,把何養健誘到自己近前來。
  
  脫鞋上床掏鑰匙,她打開了床尾櫥櫃的鎖頭,從櫃子深處端出一只帶鎖的木盒。再換鑰匙打開木盒,盒子裡有一卷銀元,以及成沓的當票和字據。
  
  每月幾塊的月錢是不夠干什麼的,尤其她每一季必須添置新衣服,開銷尤其是不會小。她沒有資格去向長輩討零花錢,所以必須另想主意。她的主意救了她,讓她總能裝扮成個漂亮的洋娃娃,也讓她能籠絡目光如電的張媽。數出十幾塊錢揣進口袋裡,她仔仔細細的收好木盒。
  
  坐到梳妝鏡前,拿起胭脂撲子,她忽然又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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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的愛人
  
  肅希靈微微仰著臉,對鏡中的自己出了神。
  
  這是她一個隱秘的習慣,她盯著自己,以審視的姿態,並非孤芳自賞。黑發烏亮,卷中有序,整整齊齊的垂了肩膀,拍了胭脂的小臉蛋泛著孩童般的鮮色。忽然抬起一只手,她將小拇指肚上的一抹口紅抹上了嘴唇。
  
  她尚未長成動人的女郎,但她知道,洋娃娃也有洋娃娃的美。
  
  眼睛橫向窗外,她看到了院子裡的容秀。容秀站在大太陽下,正在擺弄一條舊手帕。毒太陽會曬黑人的手臉,但那個傻丫頭不在乎,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
  
  希靈收回目光,同時像個得意的小女孩一樣,搖頭晃腦了一下——她就愛容秀是個漂亮的傻丫頭。
  
  身後的大鍾當當當報了時,到該出發的時候了,希靈站起身,照例拍了拍身上的連衣裙,又抬腳踩上凳子,很細致的提了提腿上的長筒襪子。隨即翩然的一轉身,她昂首挺胸的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她就聽見院子裡來了外人。
  
  午後時刻,張媽躲進廂房睡午覺去了,容秀初來乍到,也不認得誰是誰,手足無措的對著來人只是微笑。來人是個中年的婦人,周身服飾華麗,頗有一點貴氣,上下將容秀端詳了幾眼,她遲疑著問道:“你是表小姐院子裡的?”
  
  容秀剛要回答,然而黑洞洞的正房門口,已經站住了肅希靈。房門大開著,希靈一手扶著門框,一手背在身後,對著中年婦人忽然一笑:“二姨娘。”
  
  二姨太立時撲奔了希靈去,希靈瞥了容秀一眼,看她還沒有主動進房端茶遞水的眼裡,反倒是放了心,徑自伸手關了房門。
  
  在無人處,她從二姨太手裡得來了一掛很大的珍珠項鏈。二姨太在何總長跟前是失寵的人了,然而和容秀之父異曲同工,也有一手賭癮,入不敷出的時候,只能是拿了體己東西往當鋪裡送。何府的姨太太,親自跑當鋪是不成體統的,倒是讓身邊的心腹跑腿,然而心腹老媽子抓住了主人的短處,常比仇人更難纏。
  
  這個時候,無依無靠、無黨無派的表小姐就從天而降了。
  
  “這掛鏈子在洋行裡賣一千五六百呢!”二姨太殷殷切切的囑咐她:“你怎麼著也得給我換個七八百回來。”
  
  希靈拉開抽屜取出紙筆,往二姨太面前一推:“你寫字據。”
  
  然後她拿了項鏈比在胸前,自顧自的照鏡子。讓她替姨太太們分憂,可以,但是需得有字有據,字據即是把柄,有把柄在手,她不怕姨太太們恩將仇報,反咬自己。
  
  “下午我要出門,明天把錢給你。”她慢條斯理的說話,看著二姨太寫字據。等二姨太慌裡慌張的走了,她抬腿正要上床把珍珠項鏈收進自己的保險箱,冷不防窗戶被人敲響了,她回頭一看,就見容秀的鼻尖在窗玻璃上貼成了個小三角。
  
  容秀很快樂的向她做口型:“小姐,該走啦!”
  
  希靈很奇異的慌了一下——本來她的一切觀念都是可有可無,包括時間觀念,但今天等她的人乃是何養健,多久沒和何養健好好的相處過了?太久了,何養健現在人大心大,已經不很愛回家了。
  
  於是把項鏈和字據往抽屜深處一送,她快步跑出房門,對著容秀展顏一笑,又一伸手:“走!”
  
  容秀拉起她的手,感覺自己像是拉起了個小妹妹。兩人就這麼並肩走過寂靜院子,一路小跑著往前去了。
  
  在何府角門外,希靈看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站在一輛蓄勢待發的林肯汽車旁,正在面無表情的抽煙。他不是講武堂的出身,然而不知怎的,會有一點軍人之姿,可以站得高而筆直。聞聲扭頭望向希靈和容秀,他沒有反應,平淡的單只是望。
  
  希靈放緩了腳步,兩只手開始汗津津的發燒。對著何養健一翹嘴角,她一邊走,一邊笑出了一排細白的牙齒。及至雙方近到咫尺了,何養健伸手拉開後排車門,態度很安寧的說道:“小丫頭,請。”
  
  說完這話,他又對著容秀微微一點頭。容秀嚇得立刻低垂了眼簾,而希靈鑽進汽車裡,心裡的感覺是又甜又痛——“小丫頭”是何養健對她的暱稱,她願意在何養健那裡占有一個暱稱,然而小丫頭三個字,又是她深惡痛絕的。
  
  汽車駛上道路,她盯著前方副駕駛座上的何養健,忽然開了口:“表哥,我馬上就要過十七周歲的生日了,已經不是小丫頭了。”
  
  何養健轉過頭,給了她一個側影:“生日想要什麼?我送你。”
  
  希靈向前一撲,撲到了何養健的座位靠背上:“我要——”她拖長了聲音,自己都感覺自己甜膩到了做作的程度:“我要表哥請我玩一天,怎麼樣?家裡頂數表哥對我最好,除了表哥,也沒別人肯給我過生日。”
  
  何養健轉向前方,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我有公務嘛!”
  
  希靈還要說話,然而汽車速度太快,天殺的東安市場竟然已經到了!
  
  汽車夫靠著路邊緩緩停車,何養健回頭對肅希靈說道:“下次有事,直接找我,或者往我樓裡打個電話。一家的人,何必還要費事寫信?”
  
  希靈笑道:“我不找你,我懶得走路,我院子裡沒電話,我也不好意思總去別人的屋裡借電話。以後有事找你,我讓容秀替我傳話。正好容秀好看,你見了她一歡喜,想必對我也會有求必應了。”
  
  何養健掃了容秀一眼,然後說道:“淘氣。”
  
  希靈嘻嘻哈哈的帶著容秀下了汽車。待到汽車開遠了,容秀怯怯的站在原地,小聲說道:“小姐,你別當著外人拿我開玩笑了,怪不好意思的。”
  
  希靈向她抿嘴一笑:“你敢說大少爺他不好嗎?好些摩登小姐想見他還見不著呢!”
  
  “我不是說他不好,我是——我是——”
  
  希靈見容秀急紅了臉,就很親熱的挽了她的手向前走,不肯讓她繼續窘迫。容秀身不由己的跟著她前進,心裡就覺得這位小姐太好了,好得簡直讓人渾身不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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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危機(一)
  
  傍晚時分,肅希靈和容秀合乘一輛洋車回了何宅,容秀懷裡抱了個小包袱,裡面裝著些胭脂水粉之類的可愛的小零碎,有她的,也有小姐的。兩人在側門外下了車,歡歡喜喜的向內走,這回容秀留意了周遭的房屋景致,越發明白了希靈的處境,心想她也是個拮據的,一會兒那包袱裡的東西,自己只留一根頭繩,其余的還是全留給她吧。
  
  走著走著,希靈和她拉開了距離,又特地回頭向她解釋道:“別讓人瞧出來咱們兩個是剛從外面回來,我在這家裡是個不受待見的,你又是個新來的,別人見我們歡天喜地,非講閒話不可。”
  
  容秀沒見過世面,但是天生的知曉世事,立刻就向後退了幾步,把臉上的喜色也收斂了個干淨。
  
  平平安安的回了那處偏僻院落,希靈喊了幾聲張媽,然而張媽所居住的廂房靜悄悄的,並沒有回音。張媽是這院子裡的人,也沒有四處閒逛的習慣,希靈抬頭看了看晦暗的暮色,然後轉向廂房上前幾步,不聲不響的推了房門要往內走。
  
  房內沒點燈,黑□□的一片模糊。希靈摸索著向前伸出手,隨即就聽張媽的聲音在正前方響起:“表小姐回來了?”
  
  張媽是有臉面的家僕,對待年輕主子,是可以有一點威嚴的,尤其肅希靈根本不算正經主子。希靈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回頭對窗外喊道:“容秀!你把東西放好,就到廚房取晚飯去吧!”
  
  在聽到了容秀的回答之後,希靈順手抄起門旁桌上的火柴盒,“嗤”的一聲,劃出了一團小小的火。
  
  火苗在蠟燭頭上生了根,房內的兩個人隨之顯出了輪廓。希靈看著張媽,若無其事的發問:“你怎麼啦?一個人在黑屋子裡坐著。”
  
  張媽冷笑一聲:“我倒要問問表小姐是怎麼了呢,何家並沒有少了你的吃和穿,太太也囑咐我要把你當自家小姐一樣伺候,我自己看著,你也沒什麼委屈的地方呀!”
  
  希靈睜大眼睛,做了個探究的神情:“張媽,舅舅舅母對我當然是恩重如山,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的。”
  
  張媽快走一步,將一串珍珠項鏈放到了桌上:“那這又是什麼?你若弄點兒花啊粉的,我也不管;可這東西這樣貴重,你也敢偷?表小姐,太太讓我照顧管教你,可我在這院子裡小小心心的過了五年,結果卻管出了今天這樣的事情,這個責任我擔不起,我也沒面目再呆下去了。你跟我走,我們去見太太,讓太太斷這筆官司!”
  
  說完這話,她伸手就要去抓希靈的手臂,希靈飛快的向後一躲,臉上的胭脂像是通了血脈,瞬間也褪了顏色。
  
  “張媽,你誤會了。”她可憐巴巴的低聲說話:“我沒偷,是二姨娘托我跑一趟當鋪,把項鏈當幾個錢給她。這麼貴重的首飾,又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我就是想偷,也偷不到啊!”
  
  張媽瞪了眼睛:“二姨太太托你跑當鋪?你算是這家裡的什麼人,她非得用你去跑當鋪?”然後她又要去抓希靈:“你有話去向太太講吧!我不是審案的,你跟我說也沒用!”
  
  希靈慌忙用雙手攥住了張媽的腕子,這一回,她的聲音更低也更急了:“張媽,你別急,我說實話,我真的只是替二姨娘跑腿而已,因為我是個小孩兒,又不是這家裡的人,她們信我不會亂嚼舌頭走露風聲,才專挑我去的。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也再不敢了,明天我就把項鏈還給二姨娘去——你別拽我,二姨娘三姨娘使喚了我好幾次,每次都給我一點錢當零花,我攢了兩百多塊,想要留著做新衣裳的,我不做了,我全給你好不好?”
  
  說到這裡,她的眼中流了淚水,嘴角向下撇著,露出了小孩式的哭相。抓著她那細胳膊的大手還沒有松,但是煞氣明顯是減弱了,單是抓著她不放,沒有再作勢拎了她往外走。
  
  “兩百八十多呢!”她繼續輕聲的哀求:“我藏到後花園那個犄角裡了,誰也找不著。等一會兒咱們吃完了飯,我就悄悄的帶你去。張媽,我知錯了,你饒我一回,別告訴舅母。舅母要是知道了,非罵我不可。這裡要是不要我,我就沒地方去了……”
  
  細胳膊上的大手,這一回真是慢慢的松開了。
  
  “二姨太太求你的差事,你該干還是干完了吧!我這可不是縱容你,我是可憐二姨太太總鬧饑荒。干完這一次,可再也不許了啊!這哪是鬧著玩兒的?萬一哪天人家拿了贓物讓你去當,事情鬧穿了,你就是個板上釘釘的賊!”
  
  希靈蹙起兩道長眉,含著眼淚連連點頭。雙手捧起桌上的項鏈揣進口袋,她帶著哭腔說道:“我回去擦把臉,吃完飯了你等著,容秀一睡,我就來找你。”
  
  說完這話,她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聽張媽說:“若不是有我管束著你,你這孩子怕是真就要學壞了!”
  
  希靈垂著頭推開房門,夜風瞬間風干了她臉上的淚痕。哀容隨著淚痕一起消失了,她張開嘴,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
  
  一個深呼吸是遠遠不夠的,她需得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才能強迫自己不要回頭沖過去鉗住張媽的喉嚨。張媽是何太太放在這院子裡的耳目,所以她對張媽素來是很小心——她敢對著何家的小姐們瞪眼睛,但是從來不曾招惹過張媽。
  
  我不惹你,你怎麼敢先惹我?!
  
  希靈回房,關門,背靠牆壁,一口接一口的大喘氣,忽然抬手咬住衣袖,她一邊磨牙霍霍的咀嚼著,一邊緩緩的一轉眼珠。
  
  鏡中影影綽綽的映出了她的面貌,她佝僂了身體,叼著衣袖,卷發蓬亂,像一只小小的困獸。
  
  但她並非真困獸。
  
  二十分鍾之後,容秀拎著個大食盒回來了,盒子裡熱氣騰騰的,因為放了一大碗新出鍋的米飯。何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埋了電線亮了電燈,唯獨這院還用燈燭照明,但好蠟燭點足了,在容秀眼中,也很明亮。
  
  她進了正房,正好和希靈打了個照面。希靈一如既往的整潔利落,像錦緞盒子裡的洋娃娃。坐在堂屋的桌前端了碗,希靈仰頭說道:“這飯我吃不完,你坐下,我們一起吃。”
  
  容秀遲疑著微笑:“那是不是不合規矩呀?”
  
  希靈笑了:“先吃飽了再說!張媽不管,別人也看不見,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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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2: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危機(二)
  
  一餐晚飯吃完,天也黑透了。
  
  希靈把容秀打發回了僕人房去,然後坐在梳妝台前,在燭光之中提起了那一串珍珠項鏈。
  
  肚子裡有了溫暖的湯飯,這讓她恢復了許多的元氣和理智。但她最理智的時候,也總帶著點冷颼颼的瘋狂。
  
  錢,其實是可以放棄的,因為以她現在的身份,她萬萬不能和“賊”字有所牽連,不怕別的,怕何養健因此厭棄了她。鼻翼翕動了一下,她忽然分了神,憶起了何養健身上的古龍水氣味。
  
  但人這東西都是欲壑難填,她不信張媽會滿足於這一次的兩百多塊錢。大宅大院裡活過來的人,一個個都精明得很,張媽是有資歷的老人,常年住在這“冷宮”裡,大概早就滿腹怨氣,這回有了報仇的機會,一定饒不了自己。
  
  窗縫吹進細細的風,燭火跳躍,光芒瞬間狂亂搖曳,自下向上托出鏡中暗金色的面孔。這張臉是絕對的端正,絕對的標致,太無破綻了,簡直沒有活人的氣息了。
  
  拉開抽屜放回項鏈,希靈斜斜的揚起臉,做了個思索的姿態。
  
  夜深人靜的時候,希靈和張媽見了面。
  
  兩人這一回是心有靈犀,默然無語的,張媽跟著希靈往後花園裡走。及至兩人走到那百花深處了,張媽才出了聲:“還沒到?”
  
  希靈垂著頭,委委屈屈的答道:“我怕藏在屋裡不保險,看花園那個犄角總也沒人去,就把東西都放在那兒了。”
  
  張媽道:“也不怕讓野貓野狗叼去?往後有錢我給你收著。你也是的,小小年紀,怎麼像窮了幾輩子似的,還會自己弄錢了,這是大戶人家的姑娘該干的事情嗎?好吃好喝沒缺了你的,大少爺還隔三差五給你零花,讓你置辦新衣裳,沒虧了你呀!”
  
  希靈低著頭,沒言語。何養健的確是給過她零花錢,但次數有限,更不會有閒心去管她穿什麼戴什麼。她一直是故意的放出風聲,說大哥對自己如何如何的好,沒人敢去向大哥當面對質,所以只好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張媽又問:“還沒到?”
  
  希靈抬起頭,看自己周圍的花木開始有了瘋頭瘋腦的趨勢。花園一角前年拆了一座舊院子,拆過之後便再沒修整,成了一小片鮮有人至的廢墟。慘白的月色下,幾只夜鳥掠過殘存的井台,落在了周圍的斷壁殘垣上。
  
  希靈扭過臉望向張媽,同時抬手指向井台:“就在那兒呢,我給你拿。”
  
  然後她磕磕絆絆的走上井台,跪伏下去把手往井裡伸,井是廢棄了的舊水井,石頭井台也四分五裂。張媽看她咬牙切齒的使力氣,像是在摳井壁上的石磚,就也走了過去問道:“井裡也能藏東西?”
  
  希靈直起身,先是用力的甩了甩手,然後對張媽說道:“裡面有塊磚是活動的,把它抽出來就行了。我手滑,摳不動,你來試試。”
  
  張媽真就跪在了井台上,俯身伸手摸索井壁,而肅希靈後退幾步下了井台,歪著腦袋看了看張媽高撅著的臀部。
  
  下一秒,她無聲無息的上前一步,彎腰對著張媽的屁股狠狠一推!
  
  張媽驚呼一聲,大頭朝下的栽向井內。雙手雙腳下意識的撐開了,她倉皇的掙扎攀附。井是廢井,水在極深處,只要別再下落,她就還有生機。拼了性命向上望去,她看見井口一輪白月,還看見了白月亮下,一張同樣蒼白的小臉。
  
  “別——”張媽爆發出了一聲哭喊:“別——”
  
  然而希靈顫巍巍的舉起一塊大石,不假思索的砸了下去。
  
  井底深處響起了落水聲,“撲通”的一下子,非常沉重。希靈低頭向井中看了看,井內漆黑,沒關系,只要真有水,她就放心了。
  
  轉身從一堵殘牆下又挑了大半塊條石,她喘息著把條石往井台上拖拽。最後咬牙運力扎了個馬步,她硬把條石也推進了井中。
  
  然後趁著四周依然寂靜,她輕巧的跳下廢墟,快步隱入了花木叢中。
  
  希靈回房,用臉盆裡的冷水仔細洗了雙手,又用濕毛巾擦去了連衣裙上的沙土灰塵。
  
  兩只手都蹭破了皮肉,沾過水後有絲絲縷縷的疼痛。她換上一條充當睡衣的舊裙子,靜靜的躺上了床。沒了卷發與洋裝的武裝,她顯出了脆弱單薄的身體原型。纖細的肋骨蒙著柔嫩的皮肉,微隆的胸脯下,心髒瘋狂大跳,血脈幾乎爆炸,不是嚇的,是累的。
  
  仰面朝天的張開嘴,她喘了許久,依舊是氣息不足。
  
  一夜過後,希靈按時起床。容秀睡眼惺忪的給她送來了熱水,她若無其事的洗漱更衣,往眼底輕輕的拍香粉膏,遮掩泛青的眼圈。
  
  容秀一點也沒留意到院子裡少了個人,吃完早飯之後,依然是沒發現。
  
  希靈站在院子裡,大聲的喊張媽。張媽不在,於是她對著容秀擠眉弄眼,三言兩語的就勾著容秀陪自己出了門。
  
  珍珠項鏈在當鋪裡換成錢,當了七百,希靈留了一百五,余下的給二姨太。她算著二姨太手中應該還有不少好東西,為了這項生意能夠細水長流,她不肯下手太狠、嚇跑了對方。
  
  容秀不知道她的算盤,她讓容秀“保密”,容秀也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應該保密。兩人手拉手的回了家,希靈繼續喊“張媽”,張媽依然不在,不在拉倒。
  
  在張媽“不在”的這個下午,希靈干了兩件事情。
  
  第一,她跑去三小姐舜華的院子裡去,甜言蜜語的借來了兩副網球拍。舜華笑問:“表妹,怎麼有了運動的興致,要學習打網球了?”
  
  希靈臉皮極厚的答道:“我看大哥這些天總愛打網球,就想跟著學學。”
  
  舜華聽了,忽然感覺希靈癡心妄想到了可憐的程度,一時間不知如何鄙夷才好,只皺著眉毛笑了一聲。
  
  第二,希靈關閉院門,教會了容秀打網球——當然談不上技巧水平,但打球的規矩,容秀是記住了。
  
  天黑之後,希靈繼續喊“張媽”,張媽當然還是不在。於是希靈和容秀各自安歇。
  
  如此又過了一天,何宅眾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得知了張媽失蹤的消息。張媽的家就在北京城裡,何家沒她,張家也沒她,她個小老媽子,也沒有被拐賣的價值,於是眾人紛紛議論,懷疑她暗地裡不正經,是跟著哪個相好的漢子私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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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2: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一)
  
  希靈做了個噩夢。
  
  夢裡張媽死而復生,很執著的要從那座廢井裡向外爬,兩只血跡斑斑禿了指甲的手扒在井台上,她不露頭,一直是在嗚嗚咽咽的往上爬。
  
  希靈在夢裡依然是不怕,張媽忙著往上爬,她忙著四處找大石頭,要把張媽砸回去,石頭有的是,然而一塊她也搬不動,苦力賣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猛一睜眼醒過來,已經出了滿頭滿身的虛汗。
  
  夢裡不怕,醒了之後一琢磨,她倒是後知後覺的豎起了寒毛。裹著棉被坐起來,她不睡了,望著窗外想心事。心事倒是很有限,最要緊的只有一樁:何養健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愛上自己了?
  
  陰謀詭計像水坑裡的氣泡似的,咕嘟咕嘟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拱,拱得她在床上有點要坐不住。忽然絕望得要哭出來,她想自己並沒有什麼贏人之處,何養健憑什麼會看上自己呢?抬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她沒摸到一塊誘人的肉,兩條腿在床上蹬了蹬,她恨不得半夜溜到容秀的床邊,揪下兩人的腦袋換一換——容秀剛吃了幾天飽飯,額頭臉蛋就已經透了亮,眼看著就豐潤起來了。
  
  希靈直挺挺的坐到了天明時分,硬把容秀給等了過來。容秀見了蓬頭垢面的她,先是感覺新鮮,隨後又覺著她這樣子挺可愛,一時忍不住,用濕手在她臉上點了一下。
  
  希靈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抬頭對她露出了個甜笑,同時想這傻丫頭沒心沒肺,鼓溜溜的胸脯和圓滾滾的屁股放她身上,簡直是浪費了。
  
  希靈像頭高傲的色狼一般,對容秀一邊鄙夷,一邊垂涎三尺於她的胸與臀。到了下午,她盡管因為沒睡好覺,有些頭暈,但還是頂著大太陽跑去後花園——不是要撈張媽,後花園有一塊充當網球場地的空地,天氣好而又有閒的時候,何養健會和他的跟班們在那裡打網球而且順路也能到何太太那裡去坐坐——畢竟那是舅母,舅舅不大在家,舅母就算是一家之主了。
  
  結果,一切都如希靈所願。
  
  何太太見了她,並沒多說,只對張媽的失蹤感慨了幾句。而何養健也的確是和他的一個小跟班在花園裡打球。何家的小姐們,因為對親哥哥不會有企圖,所以並不來湊熱鬧;於是觀眾就理所當然的只剩了一個希靈。希靈也並不觀戰,一看何養健這邊是剛剛開場,她連面都沒露,直接就跑回院子裡,把容秀給揪過來了。
  
  希靈打斷了何養健的運動,先是笑問“大哥在打球?”然後不等大哥回答,她蹦蹦跳跳的走到大哥身邊,又道:“大哥,咱倆比試比試如何?”
  
  何養健的儀態,永遠和希靈的卷發洋裝一樣一絲不苟,握著網球拍在希靈面前“站如松”,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顯然也是有點糊塗。
  
  希靈揮起網球拍,和何養健對戰了約有五六分鍾。何養健百般的退步讓她,然而她邁著兩條細腿在場上左一撲右一竄,像那小水鳥吃了毒藥一般,累得一顆心幾乎要跳碎,球則是一個也沒接到過。
  
  約莫著自己再打下去就要死在當場了,希靈見好就收,面紅耳赤的笑喊:“大哥,我承認我不是你的對手,可是我有援兵,你敢和我的援兵再比一場嗎?”
  
  容秀站在場邊,本是閒閒的在觀戰,冷不防聽了這句話,她心中一驚,立刻想跑,然而為時已晚——希靈做了個遞球拍的動作,已經向她走過來了。
  
  容秀非常的不願意和何養健打網球,說不出是為什麼,反正她有點怕他。何養健也不理她,兩人你來我往沉默著打球,容秀起初的確是笨的,然而手腳天生的靈活,幾個回合下來,她用衣袖一抹額上的熱汗,覺出了意思。
  
  她的性情,和希靈正處在兩個極端。心裡一有“意思”,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笑模樣,何養健也不可怕了,她一個好球打了何養健一個措手不及,忍不住得意,越發笑得燦然。
  
  於是何養健就難得的多看了她一眼,發現這姑娘笑靨如花,臉上有夏花一樣的鮮艷顏色。
  
  還擊一樣的,他也來了精神。
  
  在容秀和何養健鏖戰之際,希靈坐在網球場旁的一張白桌子旁,饒有興味的旁觀,同時也覺察出了自己的可笑——自己也是個姑娘,可卻要用另一個姑娘才能釣來自己所愛的男人。何養健真威武、真高大,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如願以償,那麼一定要伏到他的後背上,讓他背著自己在花園裡走一圈。
  
  桌上擺著幾瓶汽水和一盤外國糖。希靈剝了一枚糖果往嘴裡送,同時抬眼又要追了何養健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網球挾著疾風劈面而至,結結實實的擊中了她的手背。她捏著糖張著嘴,猝不及防的向後便倒,仰面朝天的著地之後,她只覺喉嚨一痛,緊接著連滾帶爬的坐起來,她一手掐了自己的咽喉,被那塊糖果噎得整個人都走了形。
  
  何養健和容秀一起跑了過來,容秀砰砰的敲打希靈的後背,沒有用,希靈已經憋得要用手抓胸口;何養健靈機一動,彎腰攥住希靈的腳踝,一挺身把她倒提了起來。連衣裙層層疊疊的翻垂下來,她裡面的襯裙襯褲全見了天日。容秀一邊拍打她的後背,一邊把手指頭伸進了她的嘴裡掏,希靈天翻地覆的一嘔,連糖塊帶午飯,一並嘔了出來。
  
  容秀不嫌她髒,何養健也完全沒有嘲笑她的意思。但希靈披頭散發的重新站立了,她將兩邊嘴角向下彎了彎,就感覺自己的精神要崩潰,強忍著才能不狂呼亂叫的發瘋。
  
  在何養健面前,她是好面子的!
  
  但她尚未萬念俱灰,還有余力偽裝,硬說自己扭了腳,走不得路——結果她再一次失算了,何養健並沒有借了自己的後背給她趴,而是抱孩子一樣把她攔腰抱起,對於他的粗胳膊來講,她的分量也的確類似一個孩子。
  
  何養健抱著她走,容秀在一旁跟著,她沒發言,這兩位倒是一遞一句的有了對話。何養健說:“我是想給你一個偏球,不料偏過了分,傷了表妹。”
  
  容秀道:“大少爺力氣大,這個球要是打給我,我怕是也接不住。”
  
  “我也是想試試你的本事。”
  
  “我哪有什麼本事,這是我第二次摸球拍,連規矩都還記不清呢。”
  
  “自己家裡人玩,高興就好,又不是打比賽,規矩倒是不要緊。”
  
  容秀笑了:“不守規矩,怕別人嫌我耍賴,不和我玩。”
  
  希靈偎在何養健的胸前,感覺何養健這是要上鉤,同時也有點嫉妒,想化身為毒蜂,往容秀的臉上蟄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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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2: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二)
  
  趕在何養健打電話叫來外科醫生之前,希靈審時度勢,決定恢復健康。
  
  這時她是在何養健的小洋樓裡,平時她難得有機會前來做客,今天坐在長沙發上,她斜斜的對著何養健,留戀著不肯走。容秀站在一旁,很關切的看著她,偶爾和何養健交談一句。兩人打了一場網球,竟像打熟了似的,彼此態度都很自然。
  
  希靈見縫插針,也想加入談話:“大哥現在是在哪個機關?”
  
  “鹽務局。”
  
  “差事大概是很忙吧?”
  
  “鹽務局的差事並不忙,我也是跟著爸爸轉。”
  
  希靈一笑:“有日子沒看見舅舅了。”
  
  “他在天津,近期不會回來。”
  
  希靈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擴大了:“我知道了,大哥不跟著舅舅去天津,是怕舅舅這回又逼著你去和哪家的小姐見面相親吧?”
  
  何養健微笑著一皺眉頭:“孩子話。我一介凡夫,要怕也是小姐們怕。”
  
  希靈意味深長的盯著他:“我不是孩子了,我和容秀一般大呢。”
  
  何養健有些驚訝,抬頭去看容秀:“是嗎?”
  
  容秀答道:“我比表小姐大三個月。”
  
  然後話題又回到了這兩個人之間,希靈又成了個聽眾。
  
  一個小時之後,何養健有事出門,容秀也把希靈攙了回去。
  
  兩人進了院子,身邊再沒別人了,希靈問道:“容秀,你看大哥這人怎麼樣?”
  
  容秀不假思索的回答:“一開始看著他有點嚇人,對人從來不笑;今天倒是挺好的,對我也挺和氣。”
  
  希靈暗暗地咬牙切齒:“你漂亮,他八成是有點喜歡你了。”
  
  容秀又羞又笑,輕輕的推了希靈一下:“你別拿我取樂——”
  
  話沒說完,因為她沒想到希靈弱不禁風,被自己推了個大馬趴。
  
  希靈這一次徹底的身心受創,胭脂褪了色,她顯出了不甚好看的蒼白臉色。容秀百般的向她賠不是,她也沒法對容秀大發雷霆。
  
  獨自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枕頭下,撫摸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那是個空了的香水瓶子,幾年前,不只是誰送了何養健幾瓶法國香水,何養健把香水分給了妹妹們,她也跟著得了一份。香水她並沒怎麼捨得用,然而天長日久,漸漸的自己“飛”了,幸好玻璃瓶被她壓在了枕下,不會飛。
  
  她總摩挲這個瓶子,一邊摩挲一邊想何養健。她十七歲了,到了戀愛的時候了,偏偏她這個人性情不好,激烈起來會是相當激烈,愛上一個人,人家都還不知道,她這邊已經是抓心撓肝、死去活來。兩只腳在床上蹬了蹬,她非常想關起門來發一場瘋,然而容秀對她太好了,一趟一趟的進來看她,還不時的伸手摸她頭臉,既像她的姐,也像她的娘,讓她始終沒機會瘋。
  
  就在希靈預謀著扭頭咬她一口之時,院子裡來人了。
  
  這倒是兩位稀客,一位是三小姐舜華,另一位穿一身墨綠色西裝,戴墨綠色禮帽,配大紅領結,鼻梁上還架了一副玳瑁邊大眼鏡,正是個頗為摩登的青年。容秀不是很認得舜華,遲疑著引了他們進房,而舜華也不客氣,直接就笑嘻嘻的走進臥室裡去了。
  
  希靈咬人未遂,反倒是又迎來了兩名不速之客。一翻身下了床,她對著舜華和青年微微一笑:“三姐,密斯特林,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舜華笑道:“不是我,是密斯特林——密斯特林正在害單相思呢!”
  
  此言一出,旁邊的密斯特林抬手一推眼鏡,低聲道:“何三小姐,不要拿我打趣。我只是——我只是——”
  
  舜華嫌這屋子裡有股子潮氣,也不理會密斯特林的反駁,忙忙的就要走。希靈不留她,等她真走了,這才把臉轉向密斯特林。
  
  密斯特林大號叫做林美文,家境頗豐,算是希靈的學長,也是個自封的詩人。林詩人對希靈一見鍾情,曾做了五十多首新詩來贊頌她的豆蔻玲瓏之美,可惜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希靈起初聽到“豆蔻”“玲瓏”之類的字眼,以為詩人是在譏諷自己長不大;後來發現詩人並非譏諷之後,她在眾人眼中當真是“豆蔻玲瓏”,當即又氣了個人仰馬翻。
  
  希靈生有一顆陰森森的七竅玲瓏心,唯獨在求學一道上是一竅不通。勉勉強強讀完了中學,她比不得何家的小姐們能留洋,故而就乖乖的回了家。她這一回家,可急壞了讀大學的詩人——詩人沒有透視眼,無法透過何家圍牆繼續欣賞豆蔻玲瓏之美,於是這一年來在何府門外逡巡不已,恨不得爬牆進去。
  
  他沒想到希靈的眼光很高,除了何養健,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摘下大禮帽合在胸前,他對床邊的希靈一鞠躬,然後用詩的語言進行問候:“密斯肅,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花兒都在春風中綻開了笑臉,為何你還蝸居在這陰暗的屋子裡,如同一朵夜的百合花一般,不肯在陽光下展現你的青春之美呢?”
  
  希靈,坦白的講,沒聽懂詩人要說什麼。
  
  她不便立刻把詩人攆出去,於是召喚容秀去給詩人沏茶。詩人立刻接了她的話,隔著窗子叫到:“不,姑娘!天氣太熱,就不勞你為我揮汗如雨的勞動了!一杯純淨的白水,足以緩解我的焦渴。”
  
  容秀含笑答應了一聲——她是認字的,跟著她那個爹還念過幾本書,詩人的話,她倒是完全能領會。
  
  將一杯白開水送入房內,她退到客廳裡,忍著笑要繼續聽詩人說話。而臥室之內,詩人與希靈大眼瞪小眼,詩人飲水一口,然後上說道:“密斯肅,我們總有大半年沒見面了。”
  
  密斯肅莫測高深的一點頭。
  
  詩人又道:“恕我冒昧,請問密斯肅不肯繼續求學深造,可是因為經濟的原因嗎?”
  
  密斯肅看著他,懷疑他是嘲笑自己成績惡劣:“不,我是沒有資格入高中進大學。”
  
  詩人抬手又推了推眼鏡:“那個……如果是經濟的原因,在下倒是可以代為解決。”
  
  密斯肅像吃了鐵似的,面硬心冷:“多謝,不必。”
  
  詩人訕訕的喝了一口水:“密斯肅,我聽說這幾天來了新片子,不如我們並肩走到大街上去,到那電影院裡消遣一晚,如何?”
  
  密斯肅冷酷的答道:“NO!”
  
  希靈硬把詩人冷淡了走。
  
  詩人前腳一走,容秀後腳跳了進來,笑嘻嘻的問道:“小姐,我要去廚房取晚飯了,你是要松軟的饅頭呢,還是要雪白的米飯?我剛沏了一壺芳香的熱茶,已經給你倒上一杯晾上了。”
  
  希靈上前幾步,硬把容秀推了出去。
  
  希靈沒把詩人往心裡放,單是謀劃著自己的大計——她支使容秀去找何養健,說自己的腳又疼起來了,讓容秀去向何養健要一點好藥。
  
  容秀這回很痛快的去了,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兩個消息:一、何養健一會兒要親自過來看看她,二、不知是誰傳的謠言,說林詩人昨天是向希靈求婚來的,連何太太都聽說了。
  
  希靈暗叫不好,同時認定了是舜華放出去的消息。她很想活吃了舜華,然而就在這時,何養健來了。
  
  何養健還是那麼個淡淡的態度,挺溫柔也挺冷的問希靈:“聽說,你在外面有一個男朋友?”
  
  希靈立刻搖頭:“你也聽見這謠言了?胡說八道,是誰說的?我要和她當面對質!”
  
  何養健笑了一下:“何必這麼生氣?其實這也沒什麼。”
  
  希靈繞到了何養健身後站著,此刻房內只有他們兩個,窗外暮色蒼茫,房內也沒有光。
  
  希靈覺得此刻的氣氛很像夢裡,夢囈一樣的,她輕聲開了口:“我當然生氣,我喜歡的人,分明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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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2: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三)
  
  何養健轉過臉,給了希靈一個側影:“嗯?”
  
  然後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不是他,那看來是另有其人了。是這家裡的人,還是外面的人?”
  
  希靈沉默了,心裡知道自己這時候頂好閉嘴,但那句膽大包天的話就藏在她的舌根下,成了精似的,自己要往外沖。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她不小了,他說不准哪天就會忽然訂婚結婚,她和他也並沒有朝夕相處的機會,總這麼一個熱一個冷的耗下去,也許耗著耗著,就沒結果了。
  
  於是她湧出了一股歇斯底裡的勇氣,忽然就把心裡話全說出來了。
  
  “是你。”她很輕很狠的說道:“要我選,我就選你。”
  
  何養健大幅度的向後轉身面對了她,果不其然,驚訝了。
  
  但不是過分的驚訝,單只睜大了眼睛,定定的凝視了希靈幾秒鍾。
  
  然後他轉向前方,恢復了端坐的姿態。
  
  “我?”他聲音平穩,可也像是加了些感情在裡面:“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像親兄妹一樣,怎麼會是我?”
  
  希靈悄悄的向前挪了一步,想要靠他更近,同時心中一片絕望,是行路人陷進了泥淖,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好比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突然間很後悔了,然而為時晚矣,她只能靜候何養健對自己的宣判。
  
  何養健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於是自言自語一樣的,繼續低聲說道:“表妹,我現在沒這個心思。”
  
  希靈囁嚅著問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何養健搖了搖頭:“不是你的問題,是我這一年有心事,何家這一輩,只有我一個男子,我如今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多考慮。”
  
  希靈聽他像是有要傾訴的意思,連忙問道:“什麼心事?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講給我聽聽吧!”
  
  何養健平日惜字如金的,但今天他像是寂寞狠了,竟然就真的低聲講了。
  
  “是爸爸那邊的事情——我這兩年跟著爸爸學習做事,爸爸本來在外交衙門給我預備了一個好位子,可是事到臨頭,居然沒能成功。以爸爸的身份來講,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總長的話都敢往回駁,那駁的人還是爸爸當年的門生,你說,這不是出問題了嗎?我很懷疑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因為外面有謠言,說爸爸盯上總理位子了。”
  
  希靈聽了這一席話,萬分的驚訝。
  
  不是驚訝她舅舅的遭遇,而是驚訝於何養健會和自己講這些話——她相信,全何家的人,能夠從何養健嘴裡聽到這些話的人,除了舅舅舅母,大概就只剩了自己一個。這算什麼?殊榮?
  
  而何養健閉了嘴,心裡也有些詫異,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對表妹說起了這些話。
  
  這時,希靈繞到他面前坐了下來,接著他方才的話說道:“要我看,你先不必管那個什麼門生,先去查查那謠言的來源。”
  
  何養健垂下眼簾,思索著慢慢一點頭。
  
  希靈趁熱打鐵的又道:“肯造這樣謠言的人,必定是別有居心,聽了謠言就造反的人,倒興許是被人當了槍使。你打倒了那個門生,保不准還有這個門生,不如擒賊先擒王,你說呢?”
  
  何養健微笑了,一邊微笑一邊抬眼望向了希靈:“表妹是個聰明人,平日看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其實眼明心亮,看事情比我還通透。說老實話,我這些天為了這件事,一直有些生氣,要不是爸爸也攔著我,我真想去和對方硬碰硬了。”
  
  然後他手摁膝蓋站起身,希靈看他要走,連忙起立問了一句:“大哥,你不再坐一會兒了?”
  
  何養健抬手拍了拍她的頭頂:“我聽你的,現在就去擒王。”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轉身就走,希靈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一次沒有當庭宣判,自己姑且又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了。
  
  希靈一時沖動,對心上人吐露了真情,結果惴惴不安的等了幾日之後,她發現這場告白沒下文了。
  
  何養健倒像是對她更親切了一點,猶如主公要善待麾下的謀士,親切之中,毫無男女情愛的成分。希靈感覺自己的斬立決改成了流放三千裡,再這麼走下去,怕是要在何養健的手下混出一官半職了。
  
  不過,她轉念又一想,親近終歸是比疏遠強,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當初要拿了容秀作誘餌去釣何養健,不也就是為了能夠和他親近嗎?
  
  這麼一想,她復又歡喜起來了。何家眾人拿她和詩人打趣,她因為心情好,所以並沒有在心裡大開殺戒,而是很寬容的,和大家一起笑。
  
  一顆心兜兜轉轉的總圍著何養健繞,希靈就把其他人全拋到腦後去了。
  
  希靈有心事,何養健有心事,其他的人,也有心事,比如何太太。
  
  並沒有人故意的去向何太太嚼舌頭,幾個姨太太當個笑話,告訴她表小姐對大少爺是如何的有“意思”,又當個笑話,告訴她表小姐還挺招人愛,求婚的男子都求到家裡來了。
  
  何太太一直沒真正的研究過希靈——希靈只不過是個外甥女而已,而且幾年如一日,一直是個“小”外甥女。以何家的財力,這樣的毛丫頭再養十個也不成問題,所以,有吃有喝的養著她就是了。
  
  希靈在她面前,一直是個乖娃娃的老實模樣,她沒想到這乖娃娃眼光好膽子大,竟然看上自家兒子了。
  
  何養健是獨生子,又是那麼高大英俊的獨生子,家財萬貫這一點更不必多言。這麼好的一個兒子,娶個天仙都嫌委屈了,哪能讓他落到一個一無所有——連個大人模樣都沒長出來——的毛丫頭手裡?
  
  毛丫頭已經能引得動男子到家裡來求婚,看來也已經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兒子若真是讓她勾引去了,自己還一點辦法也沒有。那畢竟是親外甥女,和兒子在一起,正好比是黛玉與寶玉,論身份,並沒有天差地別的懸殊;萬一糊塗丈夫看在姐弟情分上,一口答應下來,自己更是想扭轉局面都沒機會了。
  
  何太太這麼一想,立時悚然。
  
  何太太心裡撥著算盤,表面一點不露。等把丈夫從天津盼回來了,她在無人時開了口:“外甥女也大了,我們如今就和她的爹娘一般,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她的人生大事了?”
  
  何總長如今對於家裡這位正房太太,永遠是個漫不經心的態度:“哦,你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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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惡少(一)
  
  何太太把舜華叫了過來,問她林美文到底是何許人也。舜華一五一十的回答了,聽得何太太連連點頭——林美文,家有產業,人有學問,並且會作詩,形象也是文質彬彬,而且正是青春年少,怎麼看都配得過希靈。
  
  心裡有了數之後,她讓人把希靈叫了過來,和顏悅色的問道:“希靈,我聽說你和一個姓林的男學生很要好啊。”
  
  希靈規規矩矩的坐在下首椅子上,飛快的搖頭:“舅母,您別聽三姐她們笑話我,我和林美文只不過有幾面之緣,那天他登門見我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從沒見過這麼冒失無禮的人。”
  
  何太太早料到她會這樣講,所以依舊是心平氣和:“你別急,我並不是那種老派的人,舜敏和舜華在外面交朋友,我也從不干涉。現在就是個講自由的年頭——”說到這裡,她很慈祥的笑了:“你舅舅說我思想‘摩登’,我說我不摩登也不成,現在的年輕人,和過去的年輕人早不是一回事啦。”
  
  希靈也陪著笑了,同時心裡開始打鼓。
  
  何太太又道:“舜敏和舜華,我看是有點太活潑了;你呢,又太老實了,成天的不吭聲。我今天讓你來,是想囑咐你,別總在你那個小院兒裡躲著,沒事的時候,也像舜敏和舜華一樣,走走逛逛玩玩。”
  
  希靈歡歡喜喜的一點頭,笑得太甜了,硬是笑出了兩個酒窩來:“謝謝舅母關心。”
  
  離了何太太的屋子,希靈犯起了嘀咕。
  
  一般正經的家庭,最怕的就是女兒過於活潑,尤其不會鼓勵小姑娘滿天下的去交際。何家確定無疑的是正經家庭,那麼,希靈想,何太太今天的話就可疑了。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遠遠就看見了籐蘿架下的容秀。籐蘿是綠的,容秀穿了一身淺黃的新衫子,辮發烏黑,面頰緋紅,抬手對著希靈招了招,喇叭袖子退下去,她露出一截手腕,腕子雪白的,也是皓腕。
  
  希靈看她忽然變得更美麗了,心裡就不服不忿的“哼”了一聲。
  
  及至她走近了,容秀說道:“你怎麼才回來?剛剛大少爺來了,還給你帶了一盒子外國糖呢!”
  
  希靈一聽,登時雙眼冒火,幾乎要以頭搶地:“他來了?他說沒說找我干什麼?”
  
  “沒說。”
  
  “那他說沒說什麼時候還來?”
  
  容秀搖了頭:“這幾天怕是都不能來了,他說他要趕下午的火車去天津。”
  
  希靈仰觀天象,強忍著沒有捶胸頓足——現在就是下午了,何養健肯定已經上火車了!
  
  希靈抓心撓肝的難受,就因為少見了何養健一面。一盒子外國糖全給了容秀,她一顆心都滿了,連口水都喝不下。關門閉戶的躲起來,她咬著手指甲在房內來回的走——足足走了能有一個多小時,她忽然把腳步一收,眼中生出了莫測高深的光。
  
  何太太的話與何養健的走,被她自作主張的連成了一串。一顆心撲通撲通的大跳起來,她推門沖出去,把容秀叫了進來。
  
  將信箋鋼筆預備好,她讓容秀以她女同學的口吻寫了一封信,信中,這位子虛烏有的女同學邀請希靈到天津小住幾天。容秀越寫越疑惑:“你……你不會是要去天津吧?”
  
  希靈正色答道:“你不懂。我找大哥有急事,必須立刻見到他。”
  
  “你一個人去?”
  
  “嗯!”
  
  “不帶我?”
  
  “不帶。”
  
  “沒我,你行嗎?”
  
  希靈不耐煩了:“有什麼不行的,你還怕我被壞人拐去了不成?”
  
  容秀一點頭:“是啊!”
  
  “不可能!你氣死我了!”
  
  希靈拿著信去見了何太太,要求去天津走一趟。何太太的本意是鼓勵她去和林詩人做朋友,可沒想到她如此雷厲風行,自己說出的話余音還未散,她竟然就要野到天津去了。
  
  不過,何太太也沒有阻攔,如果林詩人正在天津等著她,那豈不是善哉?
  
  於是,希靈從何太太那裡得了一百塊的路費兼零花。回房連夜收拾了一只玩具大的小皮箱,她又熬夜洗了個澡。第二天一大早,容秀像個老姐姐一樣,把她送到火車站去了。
  
  容秀當初是坐火車進北京城的,所以如今進了火車站也並不暈頭轉向,能夠一路走上月台,目送她走。希靈先是覺得她煩,可是待到火車開動之時,她隔著車窗看她,心中卻又生出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這感覺有些酸有些熱,無法言喻,是全新的。
  
  三個小時之後,希靈下了火車。
  
  獨自站在天津的大街上,她沒了方向。她很少出門,如今下了火車,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她須得先安頓了自己,然後再去找何養健。當然,得去租界地找一家高等旅館,錢是不必吝惜的,她還不如一只野貓強壯,所以是安全第一。
  
  於是坐上一輛洋車,她讓洋車夫把自己拉到國民飯店去。路上她有點窘迫,因為迎面來的行人,無論男女,沒有不盯著她看的。她不知道她那身洋娃娃似的打扮有些怪,於是不住的抬手摸頭摸臉,非常心虛。
  
  國民飯店,希靈在幾年之前曾經來過一次,為什麼來的,不記得了,仿佛是舅舅那時賦閒,帶了幾個孩子到天津來玩,她到這裡看了一次跳舞會,從此就把這個名字記了住。探險一樣的進了飯店大門,她沒在外面投宿過,心中惴惴的同樣有些不安,然而飯店裡的茶房伙計們都很和藹,不過是三言兩語的工夫,她便進了一間中等的客房。
  
  等伙計送過了一趟開水,她關上門,先是很新奇的四處走了走看了看,又脫了皮鞋,躺到床上歇了歇腳。這一路,雖然並不顛簸,但也累壞了她那兩條小細腿。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她一閉眼睛就要發昏,然而還有賊心浮想聯翩——床是大床,身邊足夠再躺一個人,她記得中學裡有個很風流的女同學,好幾個人都曾見過她和男朋友到旅館開房間。現在她也獨占了一個房間,所缺少的,就是男朋友了。
  
  她想起了何養健的大個子和大分量,忽然有些臉紅。其實生米煮成熟飯,也是一個法子,不過何養健似乎永遠不會意亂情迷,而她又沒法把容秀的奶子和屁股借過來,裝到自己身上去勾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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