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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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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41:1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8
本帖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15-7-17 19:07 編輯

蘭香緣 作者:禾晏山

內容簡介】:

      她是首輔的孫女,家族卷入奪嫡風波獲罪。

      與新婚丈夫雙雙死在發配途中。

      她帶著記憶轉世投胎,成為江南望族林家的家生丫鬟陳香蘭。

      這一生,香蘭有四朵桃花。

      一朵不能要,

      一朵她不要,

      一朵還沒開好就謝了

      還有一朵......唉,不省心啊......

       這是一個小丫鬟想脫離宅門而不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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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4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出身

      話說金陵有一小兒喚作陳萬全,五六歲上沒了爹娘,兄嫂將他賣到富戶林家為奴,在一處古玩店舖裡幹活當差。天長日久練出鑒別古玩字畫的能耐,因他身無長物,故沒有體面人家願意同他說親,偏他還是有些眼界的,等閒的閨女又看不上。三十歲上東家提拔他做了鋪子的三掌櫃。又過了一年,林府裡開了恩典,給了他一個三等丫頭薛氏,命二人成親。

      這薛氏原在府裡二房專做針線活計,因生得有頗有顏色,又存了爭強好勝的心,被一眾大丫頭忌憚,踩在腳底下,只讓她做些澆花灑掃的瑣碎事務,二十歲上隨便配人嫁了出去。這薛氏倒也順遂認命,自跟了陳萬全便一心一意的經營生計,日子雖不算富裕,倒也溫飽無虞。一年之後,薛氏有孕,忽在一夢中夢見千朵萬朵蘭花齊齊怒放,金光照眼。夢醒後去找算卦的馬仙姑圓夢,那仙姑斷言她將生個貴美之女,他們夫妻日後定要得女兒的濟。薛氏大喜,多給了不少賞錢。

      陳萬全聽說薛氏給了馬仙姑十幾個錢,不禁肉疼,冷笑道:「什麼貴美之女,你我都是林家的奴才,這娃兒是家生子,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使喚的,能貴到哪兒去?蠢材,蠢材,你是讓人給坑騙了。」

      薛氏不服道:「你怎就知道我生的孩兒就合該一輩子給人家做奴才?沒的淨說些喪氣話,若生個飛黃騰達的貴子貴女,你這做老子的臉上豈不也有光?」

      陳萬全道:「是,是,我就等你生個貴女了,最好貴到當了官老爺太太,出門就坐大馬車,像府裡太太們那般風光,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出門有八個丫頭伺候著,那才算我們老陳家墳頭上冒了青煙!」說完一摔簾子出去了。

      薛氏卻對算卦之言深信不疑,閒暇時便做些小孩穿的衣物,一心一意的養著身子。幾個月後,果產下一女,因薛氏的夢,便渾取了名兒叫香蘭。陳萬全本想要兒子,不由失望,但見小香蘭玉致玲瓏,心裡也逐漸歡喜起來。

      只是這女孩兒生下來便體弱多病,還沒出滿月就病了一場,將將調養好,又染了風寒,上吐下瀉,氣息奄奄的。薛氏心焦,又忙忙的去找馬仙姑卜問。那馬仙姑讓薛氏拿了銅錢一搖,看了卦象道:「需往東南方走才有喜,得貴人搭救。」

      薛氏擦著眼淚只往東南方走,不多時便見前方有一座靜月庵,薛氏便跪在菩薩面前又是磕頭又是許願,哭了半個時辰。忽來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問她為何啼哭。薛氏便將事由講了,那老尼思考片刻,又問了香蘭的症候,便拿了筆紙寫了一劑方子,讓回家煎服。薛氏如獲至寶,去藥堂抓藥給香蘭服用,一碗藥灌下去不多久,香蘭居然醒了,薛氏試著餵了點奶水,香蘭吃了幾口,便又昏沉沉睡去。

      自此小香蘭一日好似一日,薛氏喜不自勝,備了果子糕餅和香油燭火錢,抱著香蘭去靜月庵答謝恩人,此時方知那老尼姑是庵中的大德法師定逸師太。定逸師太看了香蘭片刻,又問了她的八字,摸著香蘭的頭道:「這孩兒與我有緣,不如做我了我的寄名弟子罷,在佛門中保佑她平平安安長大。」薛氏聽說哪有不應的。

      香蘭記事起便在靜月庵中跟著尼姑們一處誦經修行。定逸師太極喜她質樸可人,給她取法名「禪靜」,教她認字讀經,親自給她*,除卻佛經,又教她四書五經和詩詞歌賦一類。香蘭聰慧刻苦,極有毅力,甚得定逸師太歡喜。定逸師太本是官宦人家女兒,因其父性情耿直得罪當朝權臣,家道淪陷,為避禍才出家為尼。待冤案平反後,定逸師太反覺紅塵萬丈不如佛門清靜,拒絕家人之意,不願還俗,每每行菩提道,救人濟世,不收分文,又常常捨粥捨藥,走南闖北,極有見識。香蘭纏她問些刁鑽問題,定逸師太倒也不煩,耐心回答,悉心教導。故沒幾年的功夫,香蘭竟然書史皆通,寫作俱妙,胸中頗有些丘壑了,尤其繪得一手好丹青,常得眾人讚歎。

      日子一天天過去,薛氏後又生了三胎,均是沒養活兩三年便夭折,故夫妻倆只有香蘭一個女,更愛如珍寶一般。轉眼香蘭已十四歲,定逸師太便擇了吉日,命香蘭跳牆還俗。香蘭與定逸師太情同祖孫,百般不捨,定逸師太道:「你性情忠厚,唯脾氣剛烈,日後需益發修身養性。個人有個人因果,你有塵緣未了,不可再留在佛門,日後有緣,你回來替我送終。」香蘭淚汪汪道:「我定常回來探望師父。」定逸師太笑而不語,只行禮讓她去。

      香蘭歸家後鎮日無所事事,薛氏有意讓她跟街里街坊同齡的女孩兒們一處做針線玩耍,香蘭去了兩回,回來道:「並非我類,湊一起也沒趣兒。」便在家幫薛氏做些家務,閒暇時只看書抄經,做針線補貼家用。

      這一日香蘭正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繡花,忽聽院子裡一陣喧嘩,有個尖銳的大嗓道:「誰偷你家衣裳了?青天白日的誣賴人也不怕喉嚨裡生爛瘡,我呸!」

      「我親眼瞧見你拿了我家香蘭的衣裳,我漿洗了晾在院裡,你進了廚房一趟,出來便把衣裳揣懷裡進屋了!」說話的人分明是薛氏,香蘭從窗子向外一望,只見母親跟呂二嬸子站在院裡大眼瞪小眼,院門口有幾個小孩子探頭探腦。

      呂二嬸子一家也是林府的家生奴才,同香蘭家住在一個院裡,平日素無往來。呂家愛貪佔些小便宜,常常偷陳家的東西,大到衣裳、面盆、臘肉,小到柴火、蔥蒜,沒有不順手牽羊的。

      「放你娘的屁,姑奶奶可看不上你那幾件爛衣裳,我們家姨奶奶在府裡多大的富貴勢力,綾羅綢緞都是擦屁股的!想錢想瞎了心的小娼婦,竟想訛到我們頭上!」呂二嬸子慣會潑婦罵街一套,花樣百變,又生得黑壯,雙手叉腰往院裡一站,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什麼醃?爛臭都敢往外噴。

      薛氏不會謾罵,氣得渾身亂戰:「你分明拿了我家的衣裳,我前些日子扯的細布,做的簇新的應季襖子,袖口上還繡了花樣。頭上三尺有神明,你也不陰司報應!」

      呂二嬸子一口唾沫啐在薛氏臉上:「要有報應也該報應你這樣的娼婦!原在府裡就勾搭爺們,粉頭一樣的下流坯子,被太太奶奶們攆出來,沒皮沒臉,沒羞沒臊,還不找個旮旯吊死,反倒做圈套污蔑你姑奶奶!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莫非打量我是好欺負的?明兒個就讓我們家姨奶奶來做主!」

      這一番話說得薛氏又冤又羞又怒,指著呂二嬸子:「你,你……」哽咽得說不出話。香蘭見呂二嬸子如此欺辱母親,心中大怒,將針線一丟,穿下鞋便要往外跑,卻被陳萬全一把拖住道:「我的小姑奶奶,外頭吵得正凶,你去跟著裹什麼亂!」

      香蘭掙扎道:「我娘受欺負,遭了這樣大的羞辱,我怎能不過去!」

      陳萬全一瞪眼:「你快消停消停罷!呂家大閨女是府裡頭大爺的通房,以後生了哥兒姐兒抬了姨娘,就是半個主子,咱們敬著還來不及,怎好上趕著找不痛快?你娘婦人之見,頭髮長見識短,她是混蛋,你也跟著混蛋?」正說著傳來「哎喲」一聲,原來薛氏被呂二嬸子一把搡倒。

      香蘭怒極反笑道:「自己媳婦兒被人攆著打罵『娼婦』,不出頭反倒罷了,竟沒用到這步田地,你在家裡跟我娘擺的那些威風拿出一兩分來,咱們家今日也不會受這個氣!」說完一把推開陳萬全便跑了出去。

      呂二嬸子欺准了陳萬全不敢生事,有意打壓薛氏,又因呂二叔讚過「陳家娘子生得標緻」,想偷看薛氏洗澡被她抓住,如今想起來便恨得牙疼,抓扯著薛氏的頭髮,口中「賤人」、「粉頭」罵個不住,街里街坊都知呂二嬸子是個有名的潑婦,不敢伸手相幫,只在旁邊相勸。

      香蘭見母親鬢髮散亂,滿面淚水被呂二嬸子壓著打,愈發惱恨,順著牆根悄悄溜到院門口,抄起門閂便衝上去,口中大叫道:「混賬婆娘,竟敢打我母親!」狠狠一記招呼在呂二嬸子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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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4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掐架

      呂二嬸子「嗷」一聲慘叫,只覺五臟六腑都要震碎了,不由鬆開薛氏,差點將苦膽嘔出來。香蘭舉著門閂仍要打,眾人驚叫一聲:「了不得了!」上去便奪香蘭的門閂,香蘭順勢讓人將門閂搶走,扭身進廚房又舉著菜刀出來,奔著呂二嬸子衝過去,口中高叫道:「你鎮日裡偷雞摸狗拿我家東西,今日又打罵我娘,新帳舊賬一起清算,我再不活著了,跟你同歸於盡!」

      那菜刀在日光底下映得明晃晃耀人眼目,冷颼颼讓人膽寒。呂二嬸子大吃一驚,忙不迭躲閃,街坊們趕緊攔著香蘭,紛紛叫道:「有話好好說,快將刀放下!」

      香蘭扯著嗓子道:「方纔那潑婦打罵我娘你們怎麼不攔著!我家今日受了奇恥大辱,我先砍死她,再抹脖子自盡,也落得乾淨!」說著仍要往前衝,罵道:「有本事把你們家姨奶奶抬出來,呸!什麼『姨奶奶』,不過是個通房丫頭,狗仗人勢的東西,今兒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先捅死你,再去抹脖子!」

      眾人見香蘭擺明了一副拚死拚活的架勢,便要上前奪刀,香蘭疾言厲色道:「誰奪我刀子誰便是我仇人!就算我今日殺不了她,就明日再殺!」這一番威勢凜然竟將旁人都唬住了。香蘭又朝呂二嬸子瞪去,咬牙切齒道:「潑婦,有種過來受死!你打罵我娘,我就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

      眾人瞪大了雙眼:什麼?!不但要殺呂二嬸子,竟然還要宰人家的孩子?誰不知道呂家三個丫頭,前年才生了個兒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這陳家閨女看著美貌文靜,原來她才是最厲害的潑婦!

      呂二嬸子本心要跟香蘭對打對罵,但聽香蘭說「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見對方分明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勢,一時間也被震懾,窩在院角不敢言語。薛氏見女兒為她出頭,心裡尤為解恨,但見香蘭動了刀槍,雙目赤紅,真個兒要打要殺,便怕了,踉蹌著跑到跟前一把摟住香蘭道:「我的兒,快把刀子放下,真鬧出人命吃了官司,你讓娘可怎麼活!」

      香蘭心道見好就收,臉上仍不動聲色,把菜刀交給薛氏道:「你給我拿著。」言罷掙開旁人又衝到呂家房裡,呂二嬸子兩個閨女正扒在門口偷偷往院裡看,見香蘭衝進來嚇得四下躲閃,香蘭進屋迅速翻找,一下從被子底下拽出一件細布衣裳,「噌噌」跑出去舉著衣服道:「這件衣裳就是我娘新做給我的,袖口上繡了朵蘭花,還有一個『蘭』字,是我親筆描的花樣子,你們家哪個閨女叫『蘭』?」

      呂二嬸子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耍賴道:「我家小二也有這樣顏色的衣服,我是拿錯了。」

      香蘭冷笑道:「拿錯了?你蒙誰呢!」

      眾人跟著和稀泥,勸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街里街坊的什麼話兒說不開的。」

      香蘭冷哼一聲道:「你給我娘認個錯,這件事就揭過去,否則我拚死了也把這事捅到府裡,讓太太奶奶大爺都知道,姓呂的『姨奶奶』有個偷雞摸狗的親娘!」

      呂二嬸子恨極了香蘭,直想將她生吞活剝,偏香蘭掐住她最要命的短處,要她認錯是萬萬不能的,她眼珠子一轉,就勢躺在地上哭天搶地道:「哎喲喂!剛才那門閂可要將我打死了!打得我背疼胸口疼,我的姨奶奶呀,你再不來給我做主,我就要讓人用刀捅死了!我怎的如此命苦,讓窮家破業的小畜生騎在頭頂上拉屎拉尿……」在地上撒潑打滾,再不肯起來了。

      香蘭走過去狠狠啐在呂二嬸子臉上,一字一頓罵道:「不——要——臉!」說完拉著薛氏進了屋,「砰」一聲關上了門。

      陳萬全已在屋裡躲了半天了,方才院裡鬧起來,他在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香蘭咬牙切齒道:「你呀你呀,淨給家大人惹禍!」

      香蘭不睬他,逕自端了水讓薛氏洗臉梳妝,拿了杯子倒了半盞冷茶吃。薛氏淨了面,一邊梳頭一邊道:「如今這般一鬧倒是解氣,只是他家大女兒還是有些頭臉的……」

      陳萬全大怒道:「你這才想到?還有你女兒的名聲,這下傳出去『陳家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是個動刀動槍的潑婦』,她可怎麼嫁人!」

      香蘭頗不耐煩的擺手,瞪了陳萬全一眼:「行了行了,爹爹有這個氣性怎麼不替我娘出頭?只會窩裡橫,對外一味窩囊老實,但凡爹爹有些擔當,我又何必背個『潑婦』的名聲?」

      陳萬全有脾氣只敢對老婆發,對女兒還是一心溺愛,還隱隱的有些怕她,聽女兒一說便不吭聲了。香蘭又道:「呂二嬸子是個滾刀肉,耍胳膊根子混不吝的,能跟她講什麼理呢?只好以暴制暴,包管她乖乖的,咱們原是斯斯文文的人家,斷不會跟她那種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不過是自個兒找不痛快罷了,以前吃點虧也便忍著了。但如今她欺負到咱們家臉面上,再不出頭反倒讓人背後戳脊樑骨,說咱們家是軟骨頭,便愈發欺負上來,今兒是拿件衣裳,那明天拿咱家金銀細軟呢?後天搶咱家銀子呢?」又看著陳萬全說:「這樣軟弱的娘家,你打量我能找什麼好親事?嫁出去也是讓婆家欺負。爹娘本來就沒有兒子,旁人便輕視兩三分,今日我再不借這個題目立出威名來,日後還指不定讓人怎麼欺凌,即便背個『潑婦』的名聲又如何了?」

      薛氏「撲哧」一笑,點著香蘭的腦門道:「你自幼佛門裡養起來,佛祖不是慈悲為懷麼?你怎想到拿菜刀的?把我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香蘭做個鬼臉笑道:「佛祖說過『怒目金剛,垂首菩薩』,我方才是扮成金剛的模樣度度呂二嬸子。再說我心裡有數,絕不真砍,做做樣子嚇唬嚇唬罷了。」

      薛氏摟著香蘭慈愛道:「閨女長大了,知道給娘出氣了。」陳萬全狠狠的瞪了薛氏一眼,搖頭歎氣。香蘭靠在薛氏懷裡道:「娘只管放心,我雖是個女孩兒,但也不比男子差,有句話叫做『巾幗不讓鬚眉』,我活著一日,便不叫你們受一日的委屈。」

      陳萬全冷笑道:「你威風得很,可惜了沒托生個紅袍大將軍!」

      香蘭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她倒是想托生成紅袍大將軍,哪怕當不成將軍,是個男子也好。可惜可惜,這一世,她仍是個女子。

      她上一世叫沈嘉蘭,乃太子少傅、詹事府大學士沈文翰嫡出孫女,也曾被人讚過「巾幗不讓鬚眉」的。沈家為簪纓清貴之家,甚得太子器重,家族也昌旺,沈嘉蘭自幼身邊教習無數,琴棋書畫,中饋理家,無一不精。誰料想先帝駕崩,八王爺逼宮造反,太子不知所蹤,皇宮一夜之間變了天色。八王爺不遺餘力撲殺太子人馬,沈家因奪嫡風波受了牽連,株連九族。於是沈家嫡派子孫全拉到午門問了斬,女眷沒入教坊司。十五歲的沈佳蘭已經嫁做人婦,夫家也受到波及,流放三千里。

      沈嘉蘭從雲端打入淖泥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看盡世間炎涼淒苦,隨同自己夫家千里流放。一路挨凍受餓,受排擠欺凌,難以言盡。她的新婚丈夫蕭杭在路上生了重病,為了護著丈夫和家人,她從嫻雅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悍婦。即便如此,也終究沒護了他們全家周全——半路上她丈夫病逝,她染了風寒奄奄一息被官差拋下,不久病亡。

      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被薛氏逗弄著,低聲喚作:「香蘭。」雖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卻從未這般感恩和知足過。

      江南望族林家,她再熟悉不過。林家以經商起家,後娶了幾個家道單薄或庶出的官宦小姐,逐漸興旺發達,子孫出仕做官,三代以後,勢力盤踞江南水鄉一帶,富貴潑天。林家掌門人林昭祥玲瓏八面,左右逢源,當年她十三歲,林昭祥曾意欲和沈家議親,聘她與林家長孫林錦樓為婦——縱然她比林錦樓還年長四歲。卻不知為何,此事後來沒了下文,林昭祥更遞了折子致仕歸鄉。兩年之後,滿朝的腥風血雨,沈氏幾乎滅了全族,林氏屹立不倒,昌旺更勝往昔。

      沈嘉蘭經歷過抄家,知道主人家落難後那些奴才的下場更加悲慘——她聽說原先她身邊那幾個大丫鬟盡數入了娼門。她默默安慰自己,如今朝堂上大局已定,林家眼觀六路,應該不會走沈家的老路,這個奴才的身份大約暫時能坐得安穩。小時候她養在佛門裡,鎮日和定逸師太一處,日子雖清貧,倒也平安喜樂。當她從佛門回到紅塵,才驟然發覺嚴峻:懦弱貪杯的爹,身體孱弱的娘,而她馬上要及笄,家裡已經張羅給她說親事了。

      薛氏是個美人,陳香蘭這具皮囊便更美貌上幾分,加之氣韻靈秀,識文斷字,又做一手好女紅,平時文文靜靜,臉上常掛著三分甜笑,且陳氏夫婦都是老實人,於是上門打探的人幾乎踢破了門檻,更有幾家在林府極有頭臉的管事都來詢問。

      她爹相中了米鋪黃二掌櫃的三兒子,她娘看好了綢緞莊柳大掌櫃的子,這兩位都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人她都見過,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並無心胸見識,不過是大世家的奴才,比別的少兩分土氣罷了。薛氏已經喜滋滋的挑揀對象,預備年底訂下來,過年時花銀子打點,央告有頭臉的管事婆子進府求主子個恩典,讓香蘭成親,自己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香蘭只想仰天長嘯——她寧死也不願這樣嫁人!嫁了林家的奴才,將來生的子子孫孫永遠是林家的奴才。奴才是什麼?奴才是貨物,奴才是主人的財產,奴才不能科舉,奴才不能自由婚配,奴才不能有自己的田產地契,奴才就是主人的玩意兒!主人要賣,要殺,要剮,要送人,都是無可厚非的!

      香蘭不想一輩子都當個玩意兒,她好容易又活了一世,這一生立志做個有房有地有牲口的地主婆,守著家人,日子恬淡平安就好。她當年還是個小孩童的時候,就盤算著如何讓全家人脫籍,又得以保全日後的生活。自從她聽說她爹當年賣身時簽的並非死契,仍能贖出來,便頓時雙眼放光——只要將她爹贖了,自己脫籍也便有了希望。而且她聽聞,林家確有家生奴才為自己贖身的!她曾偷偷畫了幾幅畫,讓他爹掛到古玩鋪子裡去賣,謊稱是寺裡的尼姑畫的,為了賺些銀子修建廟宇,等畫賣出去,鋪子可收一成的佣金。這幾幅畫沒幾日竟全賣了,賺了一兩二錢的銀子。香蘭喜不自勝,把銀子妥帖藏好。

      今日呂二嬸子剛好一頭撞上來,她第一要給她娘出氣,第二震懾平日那些欺負她家的無恥小人,第三就是立一立自己彪悍的名聲,把訂親的事緩下來再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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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4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哭訴

      話說香蘭狠打了呂二嬸子一記門閂,又當眾搜出衣裳落了她的臉面,呂二嬸氣得在屋裡蹦腳,想著等呂二叔當差回來,便好生哭訴一番,正咬牙切齒的功夫,忽聽門響,有個聲音道:「家裡有人嗎?春燕姑娘回家了!」

      呂二嬸子急急忙忙的開門,只見她大女兒春燕正站在門口,穿著件藕色鳳尾菊花紋的褙子,頭上插著一支赤金滴珠步搖並兩根瑪瑙簪,耳上晃著碧玉耳環,手腕上套著金銀絞絲鐲,端得是富貴氣派,只是有些憔悴,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襯著顏色。她旁邊站著個老婆子,身後還有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子,手裡抱著個包袱。

      呂二嬸子喜得抓耳撓腮,拍了下手道:「我還當誰?原來是我們家的鳳凰回來了!」往屋裡讓,又要給跟著的婆子倒茶。

      春燕從袖裡摸出一把錢塞到那婆子手中,拿捏著矜持神色道:「麻煩媽媽帶著小丫頭回馬車等我,這錢先拿去買點酒吃。」

      那婆子得了錢眉開眼笑,拽著那小丫頭便走了。待關上門,呂二嬸子道:「怎麼好端端的回家來了?你回來得正好,你不知道,方才有件事……」

      誰想春燕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呂二嬸子嚇了一跳,一疊聲詢問。春燕用帕子摀住臉,一邊哭一邊搖頭,呂二嬸子把她拉到裡屋,打發三個孩子出去玩耍。春燕方才用帕子擦著淚道:「鸚哥那個小浪蹄子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了!」

      鸚哥也是林家大爺林錦樓的通房,雖比春燕收房晚兩個月,卻處處踩春燕一頭。呂二嬸子一愣神的功夫,春燕便恨聲道:「我就不服!大爺三個通房,論容貌身段,我哪點比不過那小蹄子?就連大奶奶也高看我一眼,待我比她們都親厚,事事抬舉我。大爺原也愛我,還送我幾件首飾衣裳,偏被那小*迷住了眼,纏軟了腿。那浪蹄子不過會唱幾首曲兒哄爺們高興,粉頭的一般下流貨色,抬舉她當姨娘奶奶還不打了林家的臉!」

      呂二嬸子道:「她有了孕,大奶奶說了什麼?」

      春燕滿面淚水道:「大奶奶進了門四年都一無所出,她能說些什麼?老太太的賞賜都下來了,還派了兩個老媽媽,兩個媳婦兒去看顧那小蹄子,另外還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粗使,都快趕上小姐的風光了,另外還有銀子和首飾——嶄新的赤金頭面和金銀鐲子呀,還說只要孩兒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抬她當姨娘……」說著俯身趴在炕上嚎哭起來。

      呂二嬸子一聽這話也急了起來,鸚哥的爹娘也在府裡當差,原本還沒什麼,自從兩家的女兒都被大爺收了房,便針鋒相對起來,見了面便冷嘲熱諷,指桑罵槐,甚至好幾回都動了手,簡直刻骨仇恨。若是鸚哥先抬了姨娘,呂二嬸子也覺著自己臉上無光,比香蘭再打她幾記門閂還要沒臉。當下拍著春燕後背道:「既然那個小娼婦有了身子,便不能伺候大爺,你趕緊籠絡大爺的心,讓他在你房裡宿上幾晚,早些有了兒子,也抬上姨娘!」

      春燕直起身子,擦著淚兒道:「哪有這般容易的。大爺總不在府裡,一時去京城,一時去揚州,好容易在家呆上幾天,便叫畫眉那個*伺候,要麼就去鸚哥那屋,對我淡淡的,連大奶奶也不放在眼裡。這些時日大爺在京城,聽說大太太在京裡又給他娶了個良妾,漂亮溫柔著呢。大奶奶聽了這事也是怔了許久,拉著我的手說:『燕兒,你我雖是主僕,但情同姐妹一樣,即便那些陪嫁的丫頭也不如你知心,我見了你便有說不清的投緣。鸚哥看著狐媚魘道的,我本就不喜她,但如今你我的境地也是一樣,大爺不喜我,我也無話,只盼著自己得意的人兒能得大爺的青眼,誰想你也是個可憐人。』」

      我一聽這話便惱了,跟大奶奶說:『鸚哥那浪貨都欺負到奶**上,大奶奶是個賢惠人,我卻忍不下這個口氣。』大奶奶卻流著淚說:『忍不下去也得忍,誰叫我的肚皮不爭氣,眼看京裡又給大爺娶了妾,聽說還是個讀書人的女兒,色色出挑,如此更沒有咱們兩個的立足之地了,如今鸚哥是大爺心坎上的人,你也避一避她罷,免得自尋死路……』」

      春燕一邊說,一邊接過呂二嬸子遞過來的溫茶一飲而盡,將哭濕的帕子丟在一邊,從袖裡又抻出一條,擦著眼角道:「府裡多少髒心爛肺的等著看我笑話,鸚哥天天托著腰捂著肚皮在我眼前兒晃!成天不是要吃魚就是要吃雞,一會兒嫌飯菜鹹了,一會兒又說湯水淡了,小廚房上趕著做這個那個,生怕怠慢了,我想要碗別的菜都得遭白眼看臉色……我心裡再堵得慌,臉上還得帶著笑兒,再不回家來哭一場,日子便沒法過了……」

      呂二嬸子急得團團轉,他們一家的前途都繫在大女兒的裙帶子上,若女兒讓別人搶了寵愛,呂家的好日子便要到頭了,更別提鸚哥那一家子跟呂家都不對付,若事事處處被他們壓上一頭,別說自己女兒,他們全家都難立足,咂了咂嘴道:「大奶奶這般厲害威風的人,也沒一點辦法?」

      春燕立著眉道:「能有什麼辦法?莫非還能把鸚哥肚皮裡的種揪到我的肚子裡?」

      呂二嬸子想了想,面色陰沉道:「就算揪不到你肚子裡,也不能讓她懷著生下來!」

      「怎麼說?」春燕看著呂二嬸子猙獰的臉色,微微向前靠了靠。

      「你有個三姑奶奶原是府裡頭的穩婆,我早年在府裡伺候的時候跟過她一陣。想不叫孕婦把孩子生下來,辦法多得是,虎狼藥,流產針,犯沖的吃食,添上兩三樣佐料就夠那小賤人受的。」

      春燕吃了一嚇,覺著汗毛都立了起來,低聲道:「這萬一查出來……」

      呂二嬸子哼了一聲道:「做得乾淨些,誰能查出來?你以為老太太、太太她們就是乾淨的?大宅門裡頭髒得很,誰手裡沒攥過人命?」說著握住春燕的手,殷殷道:「我的好閨女,打小我就知道你跟你那些妹妹不同,生得俊俏又伶俐,如今進了府做了大爺的通房,眼看就能成林府半個主子,大奶奶又抬舉你,這可是天賜的良機!爹娘的後半生,你兄弟姐妹,還有你一輩子的體面,全在這幾年了。你三姑爺爺管著個藥材鋪子,回頭我找他配點小藥兒……哼哼,一樣兒給那小賤人吃,一樣兒你悄悄下在大爺茶碗裡,包管他晚上多疼你幾回。」

      春燕先是臉色發白,聽到後來又滿面通紅,呂二嬸子把她散落的鬢髮抿到耳後,輕聲道:「頭一個月最不穩,最是容易滑胎的……」

      春燕從家門裡出來的時候已神清氣爽,重新梳了頭髮,臉上也勻了胭脂水粉,只是雙眼還有些腫。香蘭抱著木盆出來潑髒水,恰瞧見春燕站在院門口轉過身來跟呂二嬸子說話,便閃身躲在葡萄架後頭。

      呂家的大女兒她見得最少,先前因她住在靜月庵,等她跳牆還俗時,春燕已進府當丫鬟好幾年了。她依稀記得春燕是個生得俊俏的女孩兒,還跟薛氏感歎呂二嬸子這根孬竹竟長出了好筍,薛氏卻說呂二嬸子當年也美貌過,只是生了孩子之後,便肥如母豬一般了。

      如今再看春燕,那一身富貴打扮,襯得比當初更俏上幾分,原本清秀白嫩的臉蛋塗了厚厚一層脂粉,更添了幾分媚氣,水蛇腰一扭,端得像個以色侍人的通房大丫頭了。香蘭撇撇嘴,聽三姑六婆的閒話說,春燕為了做新巧昂貴的衣裳,打好看的釵環,將月例和主人的賞賜幾乎用了個乾淨,她不愛的衣裳和首飾才拿回家來送給爹娘弟妹。香蘭心想,若是她肯多拿些錢給家裡度日,呂二嬸子何至於天天偷她家的東西?

      眼見著春燕出門上了馬車,香蘭搖了搖頭,揚手潑了盆裡的水,轉身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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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入府 (一)

      這幾日呂二嬸子早出晚歸,鬼鬼祟祟不知忙些什麼,也沒來陳家尋晦氣,香蘭過得分外愉悅,一心撲在作畫上。她與呂二嬸子這一架果然令她「一戰成名」,許多人家都絕了同她家結親的念頭。薛氏愁眉苦臉起來,心裡很不痛快。

      這一日薛氏從外回來,見香蘭畫了一幅牡丹,正在題字,心裡愈發不樂,陰沉著臉道:「好好的女孩兒不干正經事,你爹也縱著你,寫這些畫這些破玩意兒有什麼用?還有看那些閒七雜八的爛書,把人都看魔怔了,去學學女紅繡花才是正理!家裡不指望你賺得這幾個小錢!」

      香蘭道:「我雖不如庵裡的師父們畫得好,但前兒個畫的一幅畫還賣了兩錢銀子呢,抵得府裡頭三等丫鬟的月例了,怎麼叫『小錢』?再說,聖賢書怎麼能說是閒七雜八的書,讀一讀明智明理,一輩子才不至於稀里糊塗的。」

      薛氏皺眉道:「什麼話?你天天整那套之乎者也的有個屁用,又考不了秀才。學一手好針線能說個好婆家,哪頭輕重你分不清?你若是個大家小姐,琴棋書畫的隨著性兒的弄去,你是什麼身份自己個兒還不清楚?還是趕緊的收收你的心!」

      香蘭冷笑道:「娘的眼皮子何必這麼淺?莫非我們全家合該給別人當一輩子奴才,沒個出頭之日麼?」

      陳萬全正在裡屋吃飯,聞言端著飯碗出來道:「你想如何?想要造反不成?過這樣的日子,生在這樣的人家你還不知足,外頭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小毛孩子口出狂言。你趕緊給我做點女紅針線,過兩年也該出嫁了,你頂著這樣凶悍的名聲,綢緞莊的柳大掌櫃還是相中你了,前兒要了你做的荷包針線回去瞧了,過兩日就差媒人來。到時候柳掌櫃到老爺太太面前討恩典,把你許出去,明年把婚事操辦了,我跟你娘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薛氏大喜道:「當真?柳家真這樣說了?」

      香蘭卻大吃一驚:「柳大掌櫃?他兒子我才不要!聽說他小時候得過重病,腦子都不大靈光,如今看起來還傻呆呆的。」

      陳萬全瞪了香蘭一眼:「你想嫁什麼樣的?想嫁秀才舉人老爺,你也配!」又鬆了口氣,「柳掌櫃家那小子你也見過,小時候還跟他一起玩,比你大兩歲,他那不是傻,是厚道,老實巴交的,嫁人就要嫁這樣沒花花腸子的懂不?他爹打算日後在莊子上給他謀個差,總也不虧,你嫁過去不會吃苦。況且柳大掌櫃在老太爺跟前有臉面,家裡殷實,還養著小丫頭伺候,我眼瞧著跟小地主家差不多,他就一個兒子,寶貝兒得跟眼珠子似的,多少人家惦記著,如今相中了你,嫁到這樣的人家是你的福分了。」

      香蘭鼓起腮幫子怒道:「若讓我嫁個那樣的,我還不如現在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陳萬全氣道:「聽聽!你這說得什麼話!你想過什麼日子?府裡太太奶奶們的日子好,你可投了這個胎!這山望著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親事,你竟還不知足。」

      香蘭道:「我才不羨慕府裡太太奶奶的日子,我為著是自己的終生。爹,你有沒有想過贖身出府?這些年咱們家也攢了點小錢,出去你也開個古玩鋪子,或是我賣賣畫,咱們家也有些銀子,自由自在的不比當奴才強!」

      陳萬全道:「你當開古玩鋪子容易?你可有這個本金!」說著歎氣,「我也想早些離了林家,鋪子裡兩個掌櫃也是擠兌人的主兒,幹著也糟心,可贖身是一筆銀子,當年我到林家不過賣了五兩,可這些年在林家連吃帶住,不知要抬多少倍銀子出去。」

      香蘭道:「爹爹就是膽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來賣,不知能賺多少呢。」正說著,聽見門口有人高聲道:「陳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說著進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濃眉方臉,身量高挑,穿著墨綠色的褙子,頭上髻子油光水亮,只綰兩支銀簪,臉上的脂粉也勻得精細妥帖,帶著一股精明強幹之氣。此人姓楊,閨名紅英,原是林府管家楊順的女兒,嫁與了林府裡頗有些頭臉的管事,因她能說會幹,在府中的媳婦兒裡頗受重用。

      薛氏一見她來了,忙忙的讓屋裡讓,命香蘭倒茶來吃,陳萬全忙迴避到裡屋去。楊紅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說著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兒什麼香風把你吹來了?」

      楊紅英道:「我特地來瞧瞧你,上回你還領了些府裡的針線走,這幾個月就一直瞧不見人了,府上還有些新活計,工錢給得豐厚,回頭你找二門的崔媽媽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張紙,連連咋舌道:「好俊的字兒,比府裡的哥兒們寫得還好,這是誰寫的。」

      薛氏往裡屋一努嘴道:「閨女寫的,閒著沒事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剛我還說了她一回。」

      話音剛落,香蘭端了茶從裡屋出來,擺在炕桌上。楊紅英拉住香蘭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兒,我先前兒看你還那麼高,這一晃都那麼大了。」說著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孩兒十三四歲年紀,身材纖巧,生得一張桃花面,長眉入鬢,唇紅齒白,一雙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個絕色,清麗淳厚,見之忘俗。

      楊紅英喜道:「真真兒是個俊俏姑娘,難得又會寫又會念,怪道是佛門裡養出來的,跟他們不一樣。」又去問薛氏:「找婆家了沒?」

      薛氏道:「還沒有,橫豎年紀小,也不急於一時。」

      楊紅英默默點頭,又仔細打量香蘭,問她平時做什麼、玩什麼等語。薛氏以為楊紅英要給香蘭說親,心中歡喜,暗道:「這楊娘子在府裡奶奶太太跟前有身份,底下的人誰不遠接高迎的敬著?跟她打交道的都是府裡的體面人,若能托她找一門比柳大掌櫃還好的親也未可知,柳家雖富,他家兒子確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閨女。」便打髮香蘭進屋,想跟楊紅英攀談攀談。

      那楊紅英端起碗來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這幾日忙得緊,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這幾天的功夫,府裡就得掛孝。到時候大老爺、大太太、兩個姐兒,還有庶出的一個哥兒一個姐兒,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爺不是在京城做官麼?」

      楊紅英道:「做官也要回來給祖母奔喪,這叫『丁憂』。這一來,府裡的丫頭就不夠用了,我為了這檔子事兒,已忙了兩天沒怎麼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分,心裡突突直跳,強笑道:「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回來就是了。」

      楊紅英歎道:「哪有那麼容易的,買來新人要調教,還要教規矩,怎比家裡的知根知底?」壓低嗓門道:「這幾年樓大奶奶管家,賬上給管虧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銀子來買丫頭,如今樓大爺催得急了,這才急慌慌的讓我們下來挑幾個家生子去聽差。我看你家香蘭不錯,生得好,性子也文靜,一準兒討老爺太太們喜歡,不如進府去伺候兩年,學些規矩,也能圖一番前程。都道『寧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體面的丫鬟們都能有一番造化。」

      陳萬全聽了,忙從裡屋出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我們家香蘭哪有那個能耐,平時只會寫幾個字兒,拈不得針也不會說個話兒,慣不會伺候人的,進去還不討打!再者她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就該嫁人。我攏共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求楊娘子把她留下,往上報她染了病或是別的什麼,我這裡斷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楊紅英道:「陳大哥何必說這些,我這也是為了你閨女好,香蘭這樣品貌的,日後抬舉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後脫籍放出去嫁個殷實人家,不比找府裡的奴才強。」

      薛氏急得掉淚道:「若是在身邊,總好做主,挑揀好人家訂親,再向老爺太太討恩典就是了。這進了府,萬一配給哪個年歲大的光棍,我們家香蘭的一生就毀了。」

      楊紅英道:「待過兩年,替香蘭擇定了人家,向府裡討恩典出府成親就是了,主子們多半還給添嫁妝,原有幾個府裡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錯處……」說到此處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訕訕道:「就算如此,如今看來,那幾個過得也不錯。」

      陳萬全道:「隔壁劉家的四姑娘,張家的五姑娘,都跟我們家香蘭一般大……」

      楊紅英打斷道:「還有呂家的二姑娘,龔家的六姑娘,這幾個我都看了,不是太醜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檯面,他們還都塞銀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裡送,哪是那麼容易的?樓大爺要親自過目相看,還特特囑咐要選品貌端正,性子和順的,這哪是塞銀子的事兒。」

      陳萬全夫婦仍苦苦央求,香蘭躲在門簾後頭聽了個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訂親,明年就讓我出嫁,兩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進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個幾年,我的銀子也攢夠了,再作打算,況林家若家風厚道,日後也保不齊能脫籍放出來。」想到此處走出來道:「楊大娘,若進府當了丫頭,日後就能給脫籍放出來?」

      楊紅英道:「也不是個個都能放,但哥兒、姐兒和太太跟前有體面的丫鬟,多能放出來的。如今世道艱難,旁人誰不想傍著林家呢,所以討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蘭斬釘截鐵道:「那我進府。」薛氏驚呼一聲,香蘭看了母親一眼,對楊紅英道:「我願意進府。」

      楊紅英滿意的點了點頭,對陳萬全夫婦道:「你這個女兒還是有志向的。」言罷將剩下的半盞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擾了。」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陳萬全急得團團轉,喝住香蘭道:「你答應這個做什麼!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銀子,你就不用進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紀出來,體面人家哪還要你?」

      香蘭淡淡道:「若是綢緞莊柳大掌櫃就算體面人家,那這等『體面人家』不要也罷。不進府,只能找個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還是個奴才;若進府,總有可能將來放出去嫁個平頭百姓。」

      陳萬全益發惱怒道:「那有個屁用!平頭百姓有的過得還不如咱們家體面!」

      香蘭道:「平頭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後有了孩子督促他上進讀書,保不齊也能當個爹口中的『秀才舉人老爺』。若不濟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產業,總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強得多。」

      陳萬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沒吃過虧,不知道厲害輕重,東家雖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沒死過丫鬟,況就算你過幾年出府,到時候若連黃二掌櫃那樣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蘭打斷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認命了。」說話間語氣淡然,目光卻盈滿堅毅果決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默默的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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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入府 (二)

      初春,天氣還有些微冷。林府二門外院子裡站了二十幾個女孩子,香蘭穿了半舊的淡紅杏子杉,頭上綰了丫髻,手上挽著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個,站在她前頭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半新的花布襖,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皮膚白淨,瞧著分外討喜,轉過身對香蘭笑道:「我姓梁,爹娘叫我娟子,是剛買進府的,姐姐你從哪兒來?」

      香蘭也笑了笑道:「我叫陳香蘭,是林家的家生子。」

      兩人三言兩語的攀談起來,娟子性情天真,言語爽利,片刻便熟絡了。娟子道:「不知道咱們日後要去哪兒伺候,你是家生子,對林家裡面的事兒知道不少罷?林家都有什麼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快說來讓我聽聽。」

      香蘭想了想低聲道:「老太爺林昭祥原是吏部尚書,後來致仕歸鄉,皇上即位後曾想起復,但林老太爺因身有舊疾,只在國子監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還鄉。林老太爺只有兩個兒子。嫡長子林長政為兩榜進士,點為庶吉士,外放過幾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經幾年轉任戶部侍郎,娶了名門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錦樓為嫡長子,娶了世家之女趙氏;林錦軒為次子,是庶出,與楊家之女訂親;林錦園是嫡出子,年紀尚小;長女閨名林東紈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東綺;三女是庶出的林東繡。

      林老太爺次子林長敏從武,幾年前追隨建威將軍張煥平過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參將。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個嫡子一個嫡女,叫林錦亭,林東綾。」

      娟子道:「這麼說,大老爺一家如今還在京城?」

      香蘭點了點頭,又道:「只是大老爺的長子樓大爺是從小跟在老太爺、老太太身邊養大的。」

      兩人又絮絮的說話,這時二管家楊忠走出來說道:「靜一靜,待會子樓大爺要親自來相看,莫要鬧了笑話。」

      四周頓時靜下來,女孩兒們面面相覷,都不再言語了。香蘭抱著包袱抬頭望去,只見從拱門裡走出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公子,穿著墨綠色繡蘭花八團常服,頭上烏鴉鴉的頭髮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頎長挺拔,寬肩闊背,五官英挺,一雙眼光射似寒星,威嚴軒昂,一身的尊貴風流。正是林府嫡長孫林錦樓。

      這些女孩兒年紀小的只有*歲,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或有紅了臉兒猛低頭的,或有羞得往後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後偷往外看的。香蘭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時候曾見過他兩回,當時還是個粉琢玉砌的小娃兒,任性霸道,淘氣異常,都道他是個人間太歲,十四年未見,長成了這個模樣,瞧著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與自己議親,心裡泛起異樣的感受。

      楊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麼叮囑的。」將女孩兒們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冊遞到林錦樓手中道:「共十五個女孩子,家生的十個,採買來五個,請大爺過目。」

      林錦樓拿了花名冊對照相看,然後用毛筆將名冊上勾去了幾個,道:「不是說過了麼,要容貌端正的,這幾個也算得端正?」

      楊忠哈腰賠笑道:「有的是長得粗糙點,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針線……」

      林錦樓斜了楊忠一眼道:「府裡難道還少會做針線的?丫鬟先要長得順溜,擺在屋裡看著才舒心。楊忠,你平日裡挺伶俐的,這難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給你塞了銀子讓把女兒、侄女的送進來?」

      楊忠叫屈道:「我的爺,小人怎麼敢!」

      林錦樓哼了一聲,讓把勾了的人領走,剩下的又一一問話,又重新取了名字,給娟子改名「小鵑」,待問到香蘭的時候,小廝雙喜跑來道:「大爺,碼頭那邊來了兩個管事,在外院等著見您,說有要緊的事。」

      林錦樓立即道:「我這就去。」說完又想起有最後一個丫頭沒詢問過,便用筆在香蘭的名字上畫了個圈作為標記,想著日後再問她話,把名冊塞給楊忠道:「就這幾個,你帶到霽虹堂,讓老嬤嬤們好好教幾天規矩。」言罷匆匆走了。

      楊忠喚了楊紅英,將花名冊和選出的十個丫頭交給她,楊紅英立即帶了人往霽虹堂去。香蘭抱著包袱走在最末,一路東張西望,只見走過了二門的小穿堂,走上抄手遊廊,眼前便豁然開朗,處處皆是雕樑畫棟,奇花異草,另有曲水小溪從廊下蜿蜒而過,從花木深處瀉入一方奇石環繞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蘭只覺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內,景致尤勝此處,如今家破人亡,正正應了那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了。當下繞過一扇烏木雲頭雕刻山水的大屏風,便看見四間間廳,後面則是正房大院。有個穿著銀紅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階上頭,對楊紅英道:「怎麼才來?我在這兒可等了許久了。」

      這丫鬟喚作迎霜,是林錦樓之妻趙月嬋的婢女,楊紅英素知趙月嬋和她身邊兒的下人均是張牙舞爪不好相與的,不免有些頭疼,臉上卻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迎霜神態倨傲,並不答話,往台階下看了一眼,道:「這是大爺挑好的丫頭?就這麼幾個?」說完也不待楊紅英答話,從她手裡抽走花名冊,轉過身道:「都帶進來罷,大奶奶要親自過目。」

      楊紅英無法,只得帶著香蘭她們往裡面去。待進了正廳,香蘭微微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個艷光照人的婦人,頭戴點翠滴珠如意大鳳釵,項上掛赤金瓔珞圈,綴著羊脂玉,裙上繫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團花褂,下著玫瑰紫褶裙,兩彎細細的吊梢眉,一雙水汪汪的香蘭眼,艷若桃李,目光流盼處無情也似含情,百般風流,極有韻致。

      迎霜忙上前對那婦人道:「大奶奶,人都帶來了。」

      趙月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領來了二十多個,怎麼才剩下這麼幾個。」說著去看楊紅英。

      楊紅英連忙道:「這是大爺親自挑的,其餘的都送回去了。」

      趙月嬋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爺的眼光如何,都抬頭我瞧瞧。」

      眾人抬起頭,趙月仔細打量一番,忽看見個小丫頭,穿著簇新的湖藍衣裙,一張瓜子臉生得頗為俏麗,眼珠滴溜溜亂轉,便指著道:「你叫什麼名兒?」

      那丫頭嚇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剛大爺給改了名兒叫銀蝶。」

      趙月嬋冷冷道:「聽聽,還叫銀蝶,淨取些妖妖嬌嬌的名字。」屋內靜悄悄的,誰都不敢吭聲。香蘭暗道:「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樣,但這脾氣秉性卻像羅剎,不顯得可愛了。」因趙月嬋不識字,便命迎霜把名冊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個時微微一怔,將名冊冊子捧到趙月嬋跟前,指著香蘭的名字低聲道:「奶奶,這個叫香蘭的,名字讓大爺用毛筆畫了個圈。」

      趙月嬋眉毛一挑,道:「誰叫香蘭?」

      香蘭道:「是我。」

      趙月嬋將香蘭上下打量了幾回,見這女孩兒容貌靈秀,氣質脫俗,臉色便陰沉下來,暗道:「我就知他火急火燎的讓我買丫頭回來,裡面就有文章,哪是為什麼『爹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住得舒服』,全是為他自己那點子下流心思。果不其然讓我料中了!」再看香蘭就愈發的不順眼,這時聽見迎霜悄悄說道:「莫非奶奶想把這小蹄子趕出去?這可使不得,大爺既在她名字上畫了圈,就是已經對她上了心,奶奶這陣子正跟大爺鬧不痛快,又趕了他相中的人,豈不是又添堵了麼。」

      趙月嬋繃著臉道:「不趕出去我就添堵了。」

      迎霜道:「我有個主意,不如把她放到荒僻地方去,許是大爺一時興起,過後忘了也說不定,若大爺真想不起她了,再打發出去也不遲。老太太就這幾日的功夫了,待老太太沒了,大爺再有多少心思也沒用。」

      趙月嬋道:「那大爺要問起來呢?」

      迎霜道:「先搪塞,搪塞不過去,這丫頭不還在府裡麼。」

      趙月嬋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對楊紅英道:「香蘭留下,剩下的你領走罷。」

      楊紅英心道:「大奶奶一張嘴就留下樣貌最拔尖兒的姑娘,不知這個小女孩子日後會怎樣了。」擔憂的看了香蘭一眼,也不敢分辯,忙忙的帶了人走了,娟子頻頻回首看著香蘭,似是十分依依不捨。

      趙月嬋對迎霜道:「你把人帶到羅雪塢,湊巧了前幾日表姑娘跟我要人,說手底下每個丫頭使喚,你去跟她說,這個丫頭歸她用。」

      迎霜得了令領著人出來,香蘭皺了眉暗想:「表姑娘是什麼人?怎的先前沒聽說過?」

      「表姑娘是老太爺二妹的外孫女,她長輩去得早,兄嫂家道單薄,便來投靠咱們。」迎霜瞥了香蘭一眼,「你精心伺候著,表姑娘年幼時就訂了親,如今不過好歹在咱們家住一年半載,等孝期一滿便成親,到時候成親從咱們林家抬出去,臉上也有光。」

      香蘭暗哂道:「不過個丫頭,一口一個『咱們』、『咱們林家』,真個兒笑死人了。」臉上不帶聲色,依舊低眉順眼的往前走。

      迎霜帶著她們二人走了許久,只見前方有一幢精緻小巧的房子臨水而建,一明兩暗,一色的水磨群牆,黑色筒瓦,無任何朱粉塗飾。有個五十多歲身形高壯的婆子坐在大門口洗衣裳,看見迎霜便站起來,往屋內喊道:「環姑娘,迎霜來了!」說完靠在門框上,一雙大眼嘰裡咕嚕的打量著香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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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1:42: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表親

      院內有人應了一聲,緊接著出來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生得高挑健壯,眼小眉淡,五官尚算端正,皮膚白皙,卻有點點雀斑,雖堆著笑,卻仍能看出一股厲害。頭戴玉蘭鈿翠步搖,身穿寶藍緞撒花褙子,白綢裙子,耳上戴燒藍耳墜子,手上一對兒白銀鐲子,打扮體面爽目,縱然她生得不算美人,卻平添了幾分姿色。

      表姑娘名叫曹麗環,一見著迎霜便眉開眼笑,迎上去道:「迎霜姑娘怎麼來了?快屋裡坐,吃杯熱茶。」

      迎霜道:「前兒你不是跟大奶奶說身邊的丫頭不夠使喚麼?大奶奶一直惦記著,今兒恰巧府裡來了幾個丫頭,正好給你留下一個。」

      曹麗環念了句佛道:「我的好奶奶,真心體貼人兒,我才念叨一回,她竟記住了。」說著去打量那丫鬟,見其容顏甚美,登時一愣。

      迎霜大有深意的看著曹麗環道:「這是大奶奶特特吩咐到你這兒的,新進來的不懂規矩,還要你多調教,別讓四處亂跑。」

      曹麗環臉色微變,心道剛進府的丫頭,還沒調教過,居然送到我這兒,分明狗眼看人低。一瞬間,臉上又掛上笑,對門口的老婆子高聲道:「劉婆子,帶她去裡頭安置。」

      劉婆子擦了擦手,引著香蘭往屋裡去,羅雪塢狹小,屋中陳設華美,玩器不多,卻極其精緻,傢俱很新,樣式也巧妙。明堂裡設著書畫條案並一張八仙桌,左側一間屋是臥室,右側一間則設為待客的宴息。劉婆子招呼香蘭把包袱放進宴息角落裡的小櫃子,又指著窗邊設的一張軟榻道:「你晚上就在這兒歇罷,櫃裡還有一套被褥,洗得乾淨,前兒個還拿出去曬過。」

      香蘭連聲道謝,劉婆子朝窗外看了看,見迎霜和曹麗環仍站在外頭,便低聲道:「委屈你睡在這小偏堂裡,寢室裡暖閣倒有張床,不過已有丫頭佔了。」

      香蘭笑道:「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我瞧著這裡好得很。」

      劉婆子握了香蘭笑道:「我的孩兒,說話好聽和氣,還這麼俊,只怕府裡的姐兒都比不了了。」細細問她今年多大,父母是誰等語。香蘭一一答了。

      一時曹麗環進屋,劉婆子連忙躲了出去。曹麗環往廳中八仙桌旁一坐,伸手叫香蘭過來,又上下打量了幾遍,方才道:「你可知你為何到我這兒來?」

      香蘭一怔,搖了搖頭。

      曹麗環瞥了香蘭一眼,神色驕矜,淡淡道:「你年歲大了,府上的丫頭進來時都不到十歲,聽話也好調教,你這個年紀,主子都不愛要,而且也長得太妖嬌了,老太太、太太常說,丫頭生得太艷可不是好事,難免心高眼高的不安分,粗粗笨笨的才討喜。方才迎霜跟我說了,若你幹得不好,便讓我回了嫂子把你攆出府去。我卻覺著你看著有幾分老實,存了善心將你留下來,你可別辜負我一片心。」

      香蘭垂著頭道:「姑娘明鑒,我從未存什麼『心高』的念頭,只想盡心竭力平安伺候主子幾年便家去。」她聽說要把她攆出去便有些焦急,但臉上不帶出聲色來,又看了曹麗環一眼,心說這表姑娘一上來便先給了一記殺威棒,看來是個刺兒頭,有些扎手了。

      曹麗環死死盯著香蘭:「你沒存這個心可不代表別人不那麼想。你在我這裡,日後言行舉止,行動坐臥都是我的臉面。你犯了錯,有了羞,旁人不說你如何,會在背後戳我脊樑骨,說我不會調教人。我原在家裡有四個媽媽教習規矩儀態,就算舉手投足都是要講規矩的,如今連曾外祖母看見我都要贊幾句,我手下的人兒也不能掉了身價,去學那些瘋瘋癲癲的丫頭。你可別丟我的臉。」

      香蘭連忙欠身道:「我一定好好服侍,本分做人,不給環姑娘丟臉。」心裡卻對曹麗環很不以為然,香蘭前世是京城聞名的淑女,雖後來人生劇變,又投生到小門小戶人家,變得潑辣許多,但風度到底與旁人不同。她見曹麗環舉止不過小門戶女子的形容,卻硬拿捏著千金的款兒標榜自己,便覺得有些可笑。

      曹麗環見新來的丫頭生得美貌,氣韻文雅,心裡便存了嫉妒,故先狠命打壓一番,見香蘭乖順,臉色便緩了一緩,道:「我這裡事物多些,卻很清淨,屋裡還有兩個丫頭,一個是卉兒,自小在身邊服侍我的,另一個懷蕊,是老太太給的。這兩個一個管首飾,一個管吃食,外頭還有個劉婆子是原就在羅雪塢粗使的。這兒人口簡單,但誰幹得好卻能拔出尖子來,你若真做得好,我也替你跟嫂子美言,早些升你的等級,將來也有一番前程。」

      香蘭恭順道:「我不求什麼前程,只要伺候好姑娘,平平安安的就是我的福氣了。」心中卻驚奇,好歹也是投奔林家來的表小姐,若家道衰微破落,身邊只有一個丫頭伺候也說得過去,但林家只從老太太房裡撥來一個丫頭來伺候,這便有些意味深長了。

      曹麗環道「不知你針線如何?」

      香蘭忙道:「姑娘請看,我裙子上的花便是我繡的。」

      曹麗環一聽忙讓香蘭離她近些,一打量那裙子上的花紋,便滿意的點了點頭,道:「還好,我這兒正缺個做針線的,卉兒只會繡些簡單的花樣子,懷蕊拿不得針,常常是我自己一坐繡上一天,生生累死人,你會繡花便省事了……」

      一語未了,外頭傳來女孩兒的嬉鬧聲,這個說「好好的花兒簪在頭上才好,你偏把花瓣都揪下來,嫩生生的花兒朵兒都讓你糟踐了。」那個道「環姑娘還在孝裡呢,哪能戴花,我看這朵開得正艷,不能便宜別人,就算咱們不能戴,也能碾碎了花瓣做胭脂。」香蘭側過臉一瞧,只見走進來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一個稍矮,身材微胖,另一個高壯,都生得不醜不俊,穿得素淨,但一個頭上戴赤金五福簪,另一個脖上戴了一條小指粗的赤金的項鏈。

      那兩個女孩見香蘭站在屋裡也不由一怔,曹麗環招手道:「這是今兒新來這兒伺候的丫頭香蘭。」又指著矮胖的那個道:「這是卉兒。」又指那個高壯的:「這是懷蕊。」

      香蘭微笑道:「卉兒姐姐,懷蕊姐姐。」

      懷蕊肅著一張臉,漫不經心的同香蘭點了點頭,算做招呼。卉兒上下看了香蘭一番,見她身上穿著舊衣裳,目光裡便帶出幾分不屑來,把頭扭開了,似是沒瞧見香蘭,轉而對曹麗環道:「姑娘,這是我方才在園子裡掐的花,正好洗澡蒸胭脂用,還有幾支桃花,回頭咱們插在瓶子裡賞玩賞玩。」香蘭心裡暗歎一聲,依稀覺著在羅雪塢的日子大約不那麼好過。

      曹麗環命懷蕊取來一隻木匣,裡面有十幾條嶄新的帕子,曹麗環挑揀出兩塊,遞給香蘭道:「你去繡這兩塊帕子,花樣子是我昨兒個描的,放在妝台上了,針線匣子在妝台抽屜裡。」香蘭立刻領了帕子,正要去拿花樣子的時候,曹麗環又喚住她道:「你領了帕子就去偏堂去繡罷。」說完領著卉兒和懷蕊進了臥室。

      香蘭低頭說了一句:「是。」然後取了東西走到偏堂裡,坐在軟榻上,取出針線比照著花樣兒繡了起來。那花樣兒倒也簡單,一樣是寶瓶,另一樣是壽桃,香蘭仔細選了顏色,飛針走線,忽從寢室裡傳來歡笑聲,豎起耳朵再聽,又能聽到有人絮絮說話。

      香蘭放下手裡的繃子,揉了揉脖子,心想道:「大凡體面人家新來了近身伺候的丫頭,必先打賞些東西,或是幾樣首飾,或是幾件舊衣,雖會說重話來敲打,但大多也會和顏悅色的體貼下人兩句。這表姑娘一分打賞未出,反疾言厲色的指教一番,派了一堆活計來,同身邊兩個丫頭說笑,把我支到這間屋裡,這便是有意排擠的意思。羅雪塢裡的兩個丫頭,打小在表姑娘身邊伺候的卉兒,驕橫張狂有餘,謙和不足,恐怕是個刺兒頭。懷蕊是老太太給的,瞧著是不多話的,卻同她們主僕二人關係融洽,想來表姑娘是懷蕊出自老太太房裡便高看一眼,刻意交好。我爹不過是個古玩鋪子的三掌櫃,在府裡無依無靠,若是那表姑娘心存幾分厚道,看在我日後用心幹活兒的份上,日子多少不難過;若是個刁主,那便艱難了……」

      她轉過頭朝窗外望去,只見劉婆子手裡執一把大掃帚,正將滿地落英掃到潺潺流淌的小溪裡去,想到自己原也是望門貴女,如今竟淪落成丫鬟,小心謹慎,處處看人臉色,便如同這落入溪水的點點紅英,隨波逐流,命運半點不由人,不由有些感慨神傷,轉念又想:「如今的境遇,比當初流放邊陲,橫死異鄉強百倍了,還能有什麼不知足?榮華富貴早已見過了,家破人亡也經得,孟婆湯未飲又活了一世,這點坎坷再堪不破便枉活了那些歲月年光了。況這世間起起伏伏,命運無常,誰又知道自己的因緣際遇究竟如何?原先我做首輔貴女的時候,又何嘗能想到日後竟會碾落成泥呢?同樣的道理,如今我只是個小丫頭,又何以見得日後沒有翻身的日子!」

      香蘭自我開解了一番,方纔那點子惆悵善感便隨春風一吹,盡化成塵煙,鼓起精神將手中的繃子拿起來,一針一線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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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8:0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擠兌

      卉兒探頭探腦的朝東屋裡望了好幾眼,然後輕手輕腳的回到西屋寢室,低聲對曹麗環道:「還在繡花兒呢,連頭都沒抬,瞧著像是個老實的。」

      曹麗環冷笑道:「這才剛來,當然要勤快兩天,誰知道以後怎麼樣。」

      卉兒皺眉道:「長得可太招眼了,就沖這張臉,只怕踏實不住,不知她是個什麼背景?買來的?還是家生的?」她膚色發黃,身量又胖些,偏又好美愛俏,所以看著香蘭玉雪一般的臉兒,窈窕的身段,心裡頭就泛酸。

      「迎霜告訴我了,是個家生子,她爹是個古玩鋪子的三掌櫃。」曹麗環吃了一口茶,「這樣的人家不上不下,不過有些小體面,倒也好拿捏,不必擔心刁奴欺主。」

      卉兒吃吃笑道:「我的好姑娘,別說是刁奴,就是刁奴的祖宗,在你面前也得俯首稱臣。」

      曹麗環面帶得色,捧起茗碗喝了一口,扭頭對懷蕊道:「你們倆日後多給我盯著她些。」又帶著惱意道:「趙月嬋那死東西,枉費我還送了一對兒上好的玉鐲子給她,竟給我個剛進府沒調教過的丫頭!」

      懷蕊道:「這也是說了好多時日才送來一個。」

      卉兒拈了一片糕,一邊嚼一邊道:「誰說不是,可咱們能說上話的只有大奶奶了,好歹送來一個也比沒有強。」

      曹麗環仍沉著臉,冷笑道:「我權且忍著,等我嫁出去,非報仇不可,整個林家上下,就沒一個好東西!」

      「誰說沒有?咱們姑娘就是個極好的!」卉兒執著彩繪花鳥陶壺給曹麗環添茶,對懷蕊使了個眼色。

      懷蕊便笑道:「可不是,府裡這幾個姐兒,全捆一起也沒姑娘有才有貌、精明能幹。」

      這句話直說到曹麗環心縫兒裡,嘴角掩不住笑意,卻歎道:「我就是沒投個好胎,早些年爹病在床上,家裡這麼些兒女,也就只有我伺候病榻前罷了,爹剛走,娘又生病,沒多長時間撒手閉眼,家裡的銀子折騰光了不說,最後連說親都沒說上好的。」

      卉兒道:「說起這個,我也彆扭,就憑姑娘的品貌,若老爺、太太還在,來求親的還不踢破門檻,什麼樣的找不著,如今……唉,也是委屈了姑娘。」

      「任家也不錯了,前些日子任家給府裡送馬車的時候,我還看見了任公子,端得是一表人才,任家人口簡單,姑娘嫁過去,只伺候任家老太太和小姑子就好,過兩年小姑子再一嫁人,再過兩年,老太太倒頭,家裡就清清靜靜的,比嫁那些大家庭的強得多。」懷蕊一邊說,曹麗環一邊點頭,臉色方才好了起來。

      一時無事。

      晚飯前,香蘭將繡好的一塊帕子送到曹麗環手裡。曹麗環見這麼快便繡好一塊,不由大吃一驚,拿來細看,只見針腳勻稱細膩,配色淡雅,雖是個小繡品,卻極鮮亮。

      她心裡滿意,早先對香蘭的不滿也淡了兩分,但又覺著不指出些毛病顯不出自己高明,便硬挑揀了幾處「繡得不好」的地方,又道:「雖說繡得快,卻也不能一味圖快了,還要繡得好。我的針線是豫州最好的繡娘教的,七八歲的時候繡得就比你如今繡的強。」

      話一出口也覺得有些不妥,又掛上笑容道:「懷蕊的針線是不能見人的,卉兒管的事情又多,你把針線練好了,就有你的出頭之日了,何況在宅門裡,做得一手好針線的丫頭,總是得主子青眼。你剛來,什麼都不懂,也是我這樣的人好心,才提點提點你,別的主子哪管丫頭死活。」

      香蘭已把曹麗環的性情摸清幾分了,心道:「這表姑娘自命不凡,喜歡捧高踩低,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我便順著她說兩句罷了。」遂誠惶誠恐道:「謝謝姑娘關心提點,是我命好,遇見了姑娘這樣的主子。」

      曹麗環果然露出笑容,從跟前的碟子裡挑出一塊自己不怎麼愛吃的點心,遞與香蘭道:「做了一下午的活兒你也辛苦了,這點心是我特特給你留的,吃一塊歇歇罷。」

      香蘭接了點心,笑道:「謝謝姑娘的賞,我回去繡花了。」

      待一出門,香蘭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徑直走到羅雪塢旁邊的竹林裡,舉起手裡的白皮酥看了看,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喃喃道:「今兒下午我分明聽見她在屋裡嚷嚷:『這白皮酥桂花糖放多了,做得太甜膩,吃了想吐,懷蕊,剩下的兩塊你端出去餵狗,狗兒要不吃就扔到池子裡餵魚。』我費神熬力的繡得一塊帕子,一句體貼的話兒沒有,只賞一塊狗都不愛吃的點心,還說是『特特給我留的』這位表姑娘真真兒的『好、大、方』。」把點心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覺一股又甜又油又膩的味道直衝頭頂,讓人想吐。

      香蘭用力嚼了幾口,忍下吐意,把點心狠命嚥了下去,對自己說:「陳香蘭,你可要記住這塊點心的滋味,你做人家一日的奴才,便要忍一日這樣的屈辱。可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命,你一定動心忍性,修忍辱,平戾氣,早日脫籍出去,體體面面的讓誰都不能輕賤你!」

      她在竹林裡站了片刻,看天際染成橘紅的晚霞,靜靜聽潺潺水聲,默誦了兩遍《大悲咒》,微風從窗子吹進來,拂過她的臉頰,將她心頭最後一絲躁鬱吹散,她方才深深吸了幾口氣,整了整衣裳,慢慢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晨,曹麗環拿出大紅的綢緞,描好花樣子讓香蘭繡一對兒鴛鴦戲水的枕套,又有大紅嫁衣並百子衣等,花色繁雜,極費功夫。

      香蘭目瞪口呆,暗道:「這些都是出嫁必備之物,本應是未出閣的小姐親手縫製,手藝太差的才由父母置備,請幾個繡娘趕工,這表姑娘怎把一大堆活兒都給我一個人?這何年何月才能繡完呀?我一個人,只怕繡上三年也繡不得。」

      曹麗環道:「活兒都在這裡,你緊著干罷。」說完叫卉兒陪著給長輩請安去了。

      香蘭無法,只得埋頭穿針引線,活計多,偏曹麗環又是挑剔異常的主兒,稍有不可心便叫香蘭剪了重做,末了還要訓斥幾句「笨手笨腳,原先我身邊兒管針線的丫頭小園比你伶俐一百倍」,「你忒笨忒慢,小園比你快多了,兩個枕套,還有一整幅的喜鵲登梅被面,才半年的功夫就全做得了」,每每訓完後,卻又掛了笑容語重心長道:「我這麼做是為你好,別的主子哪像我這般精心調教人,日後就知道我的好處了。」

      香蘭聽了這話還要做出呆笨老實的模樣,「誠心誠意」說:「我知道環姑娘是為了我好。」只將委屈嚥了,一味裝乖裝傻。

      香蘭性情隨和,又生得乖順孱弱,幹活兒不會偷懶耍滑,手腳麻利,在羅雪塢裡言語也少,兩三天下來,竟讓人覺得老實可欺,無論做什麼都要喊她。「香蘭,快幫我把爐子扇扇。」「香蘭,你拿抹布把窗戶都擦一遍。」「香蘭,姑娘的湯怎麼還不端過來?」「香蘭,姑娘說她要穿豆綠色的衣裳,你去櫃子裡翻找翻找。」「香蘭,去把帕子洗了,再把荷包縫了。」種種不一而足。因她新上手,難免忙中出錯,又少不了挨罵。

      香蘭鎮日忙如陀螺一般,往往一件事未做得便又添了一事。曹麗環分配活計的時候,也把容易露臉和輕鬆的活兒交給卉兒和懷蕊,把粗笨不耐干的都交給香蘭。她整天讓卉兒陪著她逛園子,一處聊誰戴的簪子好看,哪家的香粉好,誰穿的衣裳如何襯膚色,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懷蕊時不時的便不見蹤影,溜出去躲閒兒,曹麗環也睜一眼閉一眼。

      漸漸地,每逢香蘭做好了活計,或是在茶房煮得了湯水,又或是做得了針線,卉兒便搶過去道:「好了,你歇著罷,我拿進去就是了。」然後拿了東西到曹麗環跟前奉承討好,曹麗環自然滿意,便會賞賜些小東西,再安排別的活兒,卉兒一出來,便把活兒丟給香蘭。

      香蘭默默忍了,只埋頭幹活兒,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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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8:00: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妻妾 (一)

      這一日天氣晴好,香蘭正想抱著被子出去曬曬,忽聽見曹麗環在廳裡喊道:「香蘭,去把這幾樣東西交給樓大奶奶。」推了推桌上的金盞花洋漆木盒:「你要親手交給大奶奶,說是我給她的,她一看便知道了。」

      香蘭點點頭,問明了地方便抱了盒子出去了。羅雪塢在林家花園子的最偏處,香蘭沿著幽長的石子小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來。

      此刻春意正濃,芭蕉深綠,竹葉濃碧,桃杏如霞似火,樹間時有鳥兒啼叫,和風吹皺一池碧水,拱橋上不時走過兩個穿紅戴綠的丫鬟,正是萬物生輝。香蘭一路欣賞,只覺心胸也開朗起來。

      出了園子,最東側是趙月嬋所居的知春館。知春館極大,三間高大軒麗的正房並四間抱廈,院裡東西各有廂房若干。香蘭小心翼翼的進了院子,只見院裡一片靜悄悄的,她揚聲喊了幾遍:「有人嗎?」卻無人來應。

      香蘭只得往前走,不敢進正房,見右邊一扇窗隱隱約約的半開著,便走到窗根底下,湊上去一看,只見趙月嬋正坐在一張海棠式雕花木椅上,右邊站著的丫頭赫然是迎霜,趙月嬋腳下跪著兩個女子,一個低著頭肩膀不住抖著,顯然在哭,另一個啞著嗓子哭訴道:「大奶奶,我真的沒有撞春燕姐姐……」

      「芝草,明明是你撞我的,怎麼說沒撞?大奶奶,你可要給我做主。」那低頭抽泣的女子聽了這話便猛地抬起了頭,正是呂二嬸子的大女兒春燕。

      「大奶奶,我當時是站在春燕姐姐身後,但的的確確沒碰著她,是她自己不知怎的往前倒了一下,碰到了鸚哥姐姐……」芝草是個十三四歲的丫鬟,單薄的身子不斷打顫,哭得好不可憐。

      「胡說八道!」春燕咬牙切齒的瞪著芝草,一張嬌美的臉兒顯得有些猙獰,「你這小蹄子滿口胡沁,也不怕天雷劈了你!」說著話忍不住伸手擰了芝草兩記,芝草躲閃不迭,疼得嗷嗷直叫,淚珠子辟里啪啦的掉了下來。

      趙月嬋一拍桌子喝道:「好了!還有完沒完!」

      屋裡瞬間靜了下來,趙月嬋扭頭往旁邊看去,說:「鸚哥,你身子好些沒有?」

      香蘭適才發現牆邊的羅漢床上歪著一個美人兒,穿著淺青金色繡折枝迎春的褙子,頭上戴赤金並蒂蓮金步搖,面色蒼白,西子捧心,不勝嬌弱之狀。鸚哥右手放到小腹上,含著淚道:「我是沒什麼,只是擔心這肚子裡的孩子……大奶奶,這可是大爺第一個孩子啊,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有臉見老太太和太太。」說話間兩行清淚順著腮滑落下來。

      牆角「撲哧」傳來一聲笑:「我說鸚哥妹妹,這屋裡頭的,誰不知道你是老太太給大爺的,也不必每次都把老太太掛嘴邊兒上罷?你只管放你的心,大奶奶明察秋毫,指定讓你沉冤昭雪。」語氣不陰不陽,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酸氣。

      香蘭順著聲音看去,見一個穿著二色金菊花刺繡褂子的十七八歲女郎坐在角落裡,頭戴赤金瑞珠大鳳釵,下著枚紅色金襦裙,生得一張瓜子臉,下巴嫌尖了些,明眸皓齒,左眼下一點黑痣,容貌十分艷麗,臉上濃妝艷抹,別人這樣打扮定然十分俗氣,偏她這樣卻覺得十分耐看。她好似不耐煩似的伸出兩隻手看著新染上的指甲,金光閃閃的鐲子襯得手腕分外雪白。

      香蘭暗想:「滿屋的女人,除了趙月嬋美艷絕倫,便屬她最搶眼,一身的氣派彷彿正正經經的小姐,定然不是小門小戶出身的。」

      「畫眉姐姐,你怎能這麼說話……我只是一心擔憂大爺的骨肉罷了。」鸚哥一副驚訝難過的神情,眼淚又掉下來。

      畫眉彷彿在笑,用帕子掩著嘴道:「行了,你這楚楚可憐的一套在大爺跟前使罷,放我這兒可不管用。你不總是一會兒鬧著胸口疼,一會兒鬧著肚子痛的把大爺往你屋裡領麼?一會兒大爺就回來了,你今兒得了天賜良機的那麼一撞,更得在大爺跟前兒哭訴哭訴,再博點憐愛痛惜什麼的,趕明兒個我也去學鸚哥妹妹,淋場雨,在床上哼哼唧唧把大爺招來,然後就這麼懷上身子了也說不定……」

      趙月嬋冷冷道:「畫眉,你說夠了沒有?」

      畫眉巧笑倩兮:「說夠了,我閉嘴。」說完從袖裡掏出一支靶鏡,照著鏡子理著自己的頭髮。

      香蘭簡直要笑出來,心想:「大爺三個通房,春燕、鸚哥、畫眉,春燕活潑嬌美,鸚哥我見猶憐,畫眉嫵媚濃麗,這一屋子鶯鶯燕燕,類別齊全得緊,再加上貌若天仙的趙月嬋,林錦樓這廝艷福不淺。不過這三個人裡,春燕最沒頭腦,鸚哥最會做戲,畫眉倒是有意思得緊。」

      趙月嬋盯著鸚哥問道:「方纔你可曾瞧見了是誰撞了你?」

      鸚哥垂著臉搖了搖頭,道:「方纔我們幾個從大奶奶房裡出來,我剛走到台階身後就被猛推了一下,要不是蕾兒拽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在地上了…..可還是撞到了肚子,有些疼。」說著捂著小腹,蹙著眉頭,神情有些痛苦。

      趙月嬋道:「你只管躺好了,迎霜已經打發小兒請大夫去了。」

      芝草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大奶奶,大奶奶,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了春燕!」

      「放屁!分明就是你,在我身後猛推了一把,讓我撞到鸚哥身上!」春燕指著芝草,兩眼幾欲冒出火來。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芝草奮力搖頭,張大嘴巴哭到打嗝,耳墜子亂搖打在她臉上。

      春燕氣得渾身亂顫:「我分明看見你那雙手拽著我的衣裳,竟然敢說不是你!我撕爛你的嘴!」起身便往芝草身上撲。

      芝草驚叫一聲被春燕壓在地上捶打,屋裡的丫頭們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拉架,鸚哥嘴角掛著冷笑,卻捂著肚子直哎呦。畫眉坐在牆角,口中尖叫:「哎呀呀,這可怎麼得了,你們趕緊拉架呀!春燕姐姐你快鬆開手,別把那小丫頭打死了。」那說話的聲音裡分明含著笑。

      香蘭瞪圓了眼睛,這春燕那火爆的脾氣還真盡得呂二嬸子的真傳,一言不合還真就動了手了。她瞧著屋裡那兩人滾成一團,旁人誰都分不開,忽然肩膀上一沉,有個聲音道:「你在這兒看什麼呢?」

      香蘭嚇了一跳,三魂六魄都沒了一半,回轉身一看,只見有個臉蛋圓圓的小丫頭站在她身後,滿臉掛著笑,正是進府那天認識的小丫頭小鵑。

      香蘭拍著胸口道:「原來是你,真嚇死我了。」

      小鵑笑嘻嘻的:「你在這兒鬼鬼祟祟的看什麼呢……」話沒說完,表情卻忽然一肅,拽著香蘭站到一邊,低聲道:「快低頭站好。」香蘭忙跟著她垂著頭做恭敬狀,餘光向旁邊一溜,只見個高大的身影急匆匆走過來,卻沒往她們倆這邊看,推門進了屋,語氣嚴厲道:「這是在鬧什麼!」

      正所謂「一鳥入林百鳥壓音」,屋裡的鶯鶯燕燕們頓時肅靜了,春燕還騎在芝草身上,聽見說話聲連忙爬了下來,手忙腳亂的整理著鬆散的髮髻,偷偷朝門口看了一眼,喃喃道:「大爺。」

      芝草還半臥在地上抽泣,頭髮早已被春燕抓散了,戴的簪子花鈿七零八落的掛在頭髮上。有個婆子去拽芝草,拽了兩回方才把她扶起來。

      林錦樓半瞇著眼睛,目光犀利如劍,緩緩在屋裡掃視了一圈,他站在那裡便讓人覺得威懾壓人,眾人都覺得透不過氣,不自覺的往後退了退。林錦樓最終將目光落在趙月嬋身上,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趙月嬋挑了挑眉毛,道:「鸚哥讓人給撞了一下,說到了肚子,我趕緊讓她歇在這兒,又打發人請了大夫。當時春燕和芝草站在鸚哥身後,春燕說是芝草推了她,她才撞上鸚哥。芝草又說她沒撞春燕,是春燕自己撞上鸚哥了。」

      林錦樓尋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聲音冷硬如石:「請了大夫沒有?」

      迎霜小聲道:「已打發人去請了,這會兒應該快要到了。」

      林錦樓看了看鸚哥,鸚哥慘白的臉上掛著淚珠兒,見林錦樓朝她望過來,便愈發可憐,蹙著細長的眉,眼巴巴的望著,一副君須憐我的形容。林錦樓又扭頭看著趙月嬋:「你在這兒搞出這麼大陣仗,從三堂會審變成了全武行,可查問出什麼沒有?到底是誰推了鸚哥?」

      趙月嬋撥弄著手上的紅麝串兒,表情淡淡的:「我搞出這麼大陣仗還覺得良心不安穩呢,鸚哥懷著的可是大爺的骨肉,如今也是大爺心尖尖兒上的人,大爺已來來回回的告誡我這麼多回,讓我緊著鸚哥小心看護著,如今這麼一撞,倘若這骨肉有了好歹,我懸樑上吊抹脖子都難辭其咎。別說是三堂會審全武行,就算讓我演一回楚霸王烏江自刎也是省得的。」

      春燕「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大……大爺,不是我推的,真的是有人在背後推我,我站不穩才撞的鸚哥……」一邊說一邊往前蹭,想去抱林錦樓的腿。可林錦樓一記眼光下來,便不敢動了,訕訕的垂下手,渾身軟了下來堆在地上哭,猶自哭叫著:「我不是故意的……」

      迎霜眼光一凜,跨出一步喝道:「住嘴!大爺大奶奶都沒發話,哪有你插嘴的餘地!」

      春燕吃了一嚇,縮著脖子不敢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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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18:00: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妻妾 (二)

      此時小廝來報,說是郎中到了,一眾女眷進裡屋迴避,林錦樓命人圍上屏風讓郎中給鸚哥診脈。那郎中號過脈說有輕微流產的徵兆,又因孕婦身體略微虛弱思慮過重,開了一劑補氣血安胎寧神的方子。林錦樓繞到屏風後頭,坐在羅漢床的邊上對鸚哥道:「大夫說胎兒好好的,回頭你把藥吃了,身子就好了。」

      鸚哥怯怯的拉著林錦樓的衣袖搖了搖,道:「只要大爺心裡頭能對我有一分掛念,我的病也就全好了。」她雙目含淚,卻偏不叫淚珠兒滾下來,不勝柔弱之態惹人憐惜。

      林錦樓拍拍她的手道:「你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我對你自然是掛念的。」他知道鸚哥向來身子骨弱,有病沒病的都要呻吟上幾聲,這「病美人」他先前還有幾分興致,覺著那嬌弱可憐的小模樣挺招人喜歡,哄一哄,再憐愛一番也別有滋味。可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有這個閒情逸致,若是心頭煩悶或是俗務糾結,再看見這迎風流淚的便覺著不耐煩了。況鸚哥天天多愁善感,他先前的新鮮勁兒一過,也便膩歪了。

      鸚哥分明聽出林錦樓在敷衍他,張嘴喚了一聲:「大爺……」一手輕柔抓著林錦樓的手指,另一手卻狠狠抓著身子底下的褥子,直抓到骨節泛白。

      林錦樓命人撤去屏風,見趙月嬋等人走出來,便道:「大夫說鸚哥有小產的跡象,開了藥方子,回頭煎幾副吃吃看,再燉些滋補的湯水,大房賬上的銀子不夠就找我來要。」

      又淡淡的掃了一眼芝草和春燕。這兩人草草收拾了頭髮衣衫,芝草垂著頭一副木呆呆的樣子,春燕哆嗦著嘴唇,直勾勾的看著林錦樓。

      林錦樓沉聲道:「既然鸚哥身上沒有大毛病,至於是誰推的,我便不再追究,但該罰還要罰。春燕掌嘴二十,禁足一個月,罰三個月月例。芝草,掌嘴三十,罰三個月月例,攆去做灑掃,日後不准進屋伺候,再有差池,便不要在這府裡呆著了。」

      春燕悄悄出了一口氣,心裡輕鬆下來,誰想林錦樓忽然抬頭看著她,目光深沉如海,緩緩道:「春燕,你年紀也漸漸大了,心思也比以前活泛,好歹也算伺候過我一場,回頭去賬上支一百兩銀子,另配一套金銀頭面,讓你老子娘領你出去罷。若想要身契,也可以放了你。」

      香蘭偷偷躲在窗後,聞言一驚,心道:「林錦樓是不打算留春燕了!像這樣的通房丫頭生得再美也是殘花敗柳,能配什麼好人家?可一百兩銀子也算豐厚了,而且還能脫了奴籍,只要春燕不存太高的心,也能找個踏實的人家。」

      她正胡思亂想著,卻聽見春燕淒慘的號哭一聲:「大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淚如泉湧,淒厲道:「大爺,我不走我不走,我寧可一頭撞死也不出林府!」

      林錦樓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出府,適齡的長隨小廝們也有幾個,你瞧誰合適便同大奶奶說,不會虧待了你。」

      春燕拚命搖頭,張大嘴巴撕心裂肺的哭著:「大爺,大爺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惱我了,可鸚哥真的不是我故意撞的。」說著回頭手裡攥著帕子,指著芝草罵道:「賤人!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陷害我!」

      芝草看見春燕惡狠狠的目光,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又跪了下來,咬著嘴唇,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道:「奴婢……冤枉……」

      春燕忙不迭扭過頭,見林錦樓垂著眼簾面無表情,鸚哥雖一臉悲愁,目光裡卻掩不住譏誚和快意,畫眉站在羅漢床旁邊,一臉悠閒的咬著帕子,彷彿看了一場好戲似的。

      春燕發瘋般指著畫眉和鸚哥大喊道:「我知道了!是你!還有你!是你們聯合起來算計我!整個兒知春館裡,除了大奶奶,你們全都瞧我不順眼,變著法兒的害我、擠兌我,想讓大爺厭棄我將我趕出去,你們好稱心如意!」

      鸚哥一副吃驚的模樣,兩眼含著悲憤:「你說什麼!」又去拽林錦樓的袖子:「大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冤枉,我怎麼敢用林家的骨肉冒險?」

      香蘭默默點了點頭,心想還是這鸚哥會演戲,看看畫眉,見她一言不發,又覺得這畫眉也是個聰明人,林錦樓沒來的時候,她說話句句尖酸,此刻倒是無比乖順。

      春燕「呸」了一聲:「誰不知道你最會演戲,天天裝『病西施』……」說到一半忽想起來此刻不是掐架的時候,轉而望著林錦樓,哀哀乞求道:「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別把我趕出去,我給您當牛做馬,我一心一意的伺候。大爺你說過,你就喜歡我性子疏朗,愛看我梳妝貼花鈿模樣,喜歡聽我吹笛子,還在我胳膊上寫過『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這是您親手為我寫的詩哇,您就看在往日恩愛的情分上……」說著「咚咚」磕頭。

      誰家玉笛音婉轉,散入春風帳帷中?

      香蘭抖了抖雞皮疙瘩,暗想這一句詩就算放入淫詞艷曲當中也不算高明,林錦樓實在沒什麼文采,難怪只考了個秀才就不再科舉了,省得考不上舉人嫌丟人,反倒考了武科一舉奪魁,還落了個「文武雙全」的佳名。

      「夠了!」林錦樓大喝一聲,「來人,帶她下去掌嘴!」喊了兩聲,從屋子後面走進兩個老媽媽,拖著春燕便往外走,春燕張牙舞爪,淒聲尖叫道:「大爺!大爺!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真意的……」那婆子掏出一團布就堵住了春燕的嘴。

      香蘭躲在柱後,看著春燕一身狼狽掙扎著被老媽媽拖走,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如花的女孩兒到底跟屋裡坐著的男人有過恩愛,當日也是他得意過,寵愛過,纏綿過的,若春燕當真算計謀害他的子嗣,如此打發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竟連一點不忍的神色都沒有,從頭自尾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彷彿春燕只是他素不相識的人罷了。

      林錦樓站起身對趙月嬋道:「你隨我來。」說完便掀簾子進了寢室,在一張繡墩上坐了下來。趙月嬋進了屋,坐在到床上,看了林錦樓一眼:「什麼事?」

      林錦樓吐出一口氣,看著趙月嬋似笑非笑道:「鸚哥肚子裡的孩子是我們林家的血脈,也是大房的香火,還勞煩你多多愛護。」「多多愛護」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趙月嬋將腕上的紅麝串兒摘下來當佛珠似的左右捻動,抬頭看著林錦樓,目光幽怨如毒:「大爺若是不放心我,便交給別人看著,省得那小賤人和她肚子裡的野種出了事,我也擔不起大爺判的罪。」

      林錦樓忽然笑了起來,他本是繃著臉,十分威嚴,這一笑卻帶了兩分紈褲的風流不羈,上前捏住趙月嬋的下巴,拇指撫弄著她的嘴唇,臉緩緩的垂了下來。趙月嬋心如雷擊,口乾舌燥,連身子都抖了起來,只等著林錦樓親吻她。誰知林錦樓卻把唇湊在她耳邊,帶著兩分輕佻的笑意,低沉的聲音猶如綢緞絲滑:「樓大奶奶可要聽好了,如今我把鸚哥還放在你手裡,因為你如今仍是我名義上的妻,我這是給你臉面,你可別給臉不要臉。春燕是個傻子,你挑唆她在大房裡鬧事,又攛掇鸚哥和畫眉不和。鸚哥險些小產,卻不是春燕故意撞她的,春燕單純魯直,若是她存心算計,方才早就露出馬腳了。別以為你背地裡搞的齷齪我不知道,我拿你當一坨屎,所以懶得搭理,你仔細聽好了,鸚哥肚子裡的孩兒有任何差池,我都讓你好瞧,你知道我有什麼手段,明白了嗎?」

      溫柔的呢喃竟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彷彿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趙月嬋渾身僵硬如石。林錦樓直起身,摸了摸趙月嬋的耳朵和寸把長的瑪瑙耳墜,含笑道:「這紅瑪瑙耳墜子襯得你皮膚愈發的白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連耳朵都生得這樣美。可惜這樣美的人,竟守了四年的活寡,你說這是為什麼?」

      趙月嬋不可抑制的渾身抖了起來,林錦樓仍然微微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答應過雙方長輩,自然不能休你,若什麼時候想要和離便告訴我一聲,爺親手奉上大筆銀兩,保準你滿意。」言罷,如同對待勾欄粉頭那樣,手指輕輕滑了滑趙月嬋的下巴,拍拍她的臉:「你可得仔仔細細想通了,女人的青春年華有幾年呢?晚了,等你這張臉都沒了看頭,就更找不到好人家了。」

      說完他後退一步,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巾,擦了擦手:「摸你,都覺得噁心。」說完將那手巾丟在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趙月嬋渾身亂顫,恨得雙眼都要瞪出血來,抄起手邊一個茶碗丟在門框上,怒吼了一聲:「王八蛋!」

      林錦樓從屋裡出來,正要出院子,忽然聽有人道:「大爺,等一等我。」他停住轉身,見畫眉拿了一個荷包,遞到他眼前,輕柔笑著:「這是我給大爺做的荷包,爺看看喜不喜歡。」

      林錦樓拿來一瞧,見是個雲煙如意五彩繡的荷包,配了宮穗絲絛和指蓋大小的玉石珠子,顯是十分精巧費功夫的。林錦樓笑道:「這荷包我收著,做得這樣好,我當然要賞,你想要什麼東西?釵環還是衣裳?或是給你重新打一副頭面?」

      畫眉嗔道:「討厭,大爺怎把人家想得這樣俗了?」說著把兩隻手舉到林錦樓面前,嘟著嘴道:「我什麼都不要,就是縫荷包的時候讓針扎得兩隻手上都是窟窿,就讓大爺吹一吹,你一吹,我就好了。」

      林錦樓捏著那又軟又綿的小手,笑嘻嘻道:「你當我吹的是仙氣?一吹就好了?」

      畫眉撒嬌道:「當然一吹就好了,不然大爺就試試。」

      林錦樓果然握著她的手吹了吹,把她攬在懷裡笑道:「快讓我瞧瞧,是不是好了。」

      畫眉咯咯直笑。香蘭站在廊簷底下看見這一幕不由瞠目結舌:我的乖乖,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啊,林錦樓竟然跟自己的通房丫頭站在大門口調情!這,這樓大爺風流倜儻的名號真不是蓋的,果然是風流陣裡的急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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