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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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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5:06 |倒序瀏覽 | x 10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10-6 17:25 編輯

世婚 作者:意千重

內容簡介】:

  世代為婚,不問情愛,只合二姓之好。

  春花般凋謝,又得重生。一樣的際遇,迥異的人生,她知道過程,卻猜不到結局。

  重生,並不只是為了報復。重生,並不只是給了她一人機會。

  重生,原是為了避免悲劇,讓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男主: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女主:嗯,這話好聽。不過夫君,金銀田產都交給我管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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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6:25
世婚 第一卷︰風起平洲 第1章 夢迴

    天上飄著細雪,黃洋洋的江水一望無邊,她在水中沉浮,奮力掙扎,妄圖能抓到點什麼,妄圖能夠再自由自在地呼吸,但得到的不過是冰冷的江水從她的口鼻間漫進她的肺部,猶如萬根鋼針生生刺進去,刺得生疼,痛到麻木……林謹容在浮沉間淒涼的笑。

    這興許是命,但她本不該死,荔枝也不該死,如果不是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拋棄了她們,如果不是那個人一去不復返,她本不該落到這個地步——為了不受匪兵侮辱而投入江中。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們好,到了最後,她卻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一個浪花打過來,她眼前一黑,再懶得動一根手指,就這樣吧。恍惚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懶得睜眼了,會有誰呢?無非是幻覺而已,連他都已經扔下她不管了,還有誰會在乎她的生死。

    林謹容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汗透衣被。她拚命抓住身下滑涼的絲被,大口大口地喘氣,彷彿想把剛才被耽擱了的那些呼吸全都找回來。一連喘了十幾聲,她才意識到她還在自己娘家那張小小的雕花填漆床上,她剛才只是在做夢,她還活著。她頹然鬆了僵硬的手,癱軟在床上,在黑暗裡數著自己還很急促的心跳。

    ……心跳不曾停止,她提醒自己,她好好的活著,上天垂憐,一覺醒來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切尚未發生時,她還有機會。

    「姑娘又做噩夢了麼?」乳母桂嬤嬤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青夾瓷油燈放在桌上,把半舊的雨過天青紗帳在銀鉤上掛好,探頭去看帳內的林謹容。

    半明半暗中,林謹容的眼楮亮亮的,面上猶自帶著些驚慌和茫然,額頭上的幾縷碎發被冷汗浸透,濕濕地貼在光潔額頭上,顯得她一張原本就細白的鵝蛋臉更加細白。

    桂嬤嬤雖不見她回答,卻知道她的確是做了噩夢,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只探手一摸,就熟門熟路地去給她取換洗衣物,又叫外間支愣著耳朵聽的丫頭荔枝︰「荔枝,把爐子上溫著的熱水取來給姑娘擦身。全都汗濕了呢。」

    丫頭荔枝便也披了衣服,提了熱水進來,利索地在黃銅盆裡注滿了熱水,又取了一塊帶著芬芳的布巾浸著,上前去幫著桂嬤嬤給林謹容擦洗換衣。

    林謹容順從地坐起身,沉默著由她們給自己脫衣擦洗身子,熱熱的布巾擦在身上,舒坦過後就是微微的涼爽,她漸漸不抖了,心跳也平緩下來。

    桂嬤嬤一邊替林謹容擦洗身上的冷汗,一邊關懷地問她︰「姑娘,剛才夢見什麼了?竟嚇成這個樣子,怪可憐的。」

    林謹容抿著淡紅的唇,好半天才低聲道︰「夜裡不說夢。」

    荔枝和桂嬤嬤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荔枝低頭替林謹容把褻衣的帶子結好,含笑道︰「姑娘,讓桂嬤嬤給你說故事吧。」

    其實也就是擔心林謹容害怕,再做噩夢,讓桂嬤嬤陪著她睡覺的意思。只是林謹容自來好面子,林家家規嚴,早在她四歲開始,乳母就不能陪著她一起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委婉的話來說。

    林謹容抬頭看著荔枝,眼神萬分複雜。荔枝比她大兩歲,沉默穩重,長得白白淨淨,一管鼻子更是漂亮極了。從林謹容剛記事開始荔枝就一直陪在她身邊,是她的玩伴也是她的丫鬟,後來,所有人都離她而去,只有荔枝陪著她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荔枝,她連跳江求死的機會都沒有。

    荔枝被林謹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難堪,笑著摸了摸臉頰,將手在林謹容面前晃了晃,道︰「四姑娘在看什麼?莫非還沒睡醒,認不得奴婢啦?」林家的姑娘少爺們是按著族裡來排行的,所以林謹容雖是三房的次女,也得順著次序稱四姑娘。

    她怎會不認得?她記得牢牢的呢。荔枝,我要好好對你,這輩子,我再也不叫你吃那種苦。林謹容收回目光,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默不作聲地側身躺下,將散落在枕上的頭髮理順了,輕輕道︰「祖母壽辰,明日大家都有得忙,馬虎不得,你們且去睡吧,給我留一盞燈就好。」

    桂嬤嬤再次擔憂地和荔枝對視了一眼,輕輕道︰「姑娘,你……」自姑娘半個月前生了那場病後,夜裡總要做噩夢,大哭大喊的,點了燈就安靜。本以為她漸漸好了,就聽三太太的意思把燈給滅了,哪成想她立刻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有些疲累地閉上眼楮︰「我不小了,我有數。」

    雖則只有十二歲,但的確不是小姑娘了。桂嬤嬤無奈,只得給她留下燈,把帳子放下,和荔枝一道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待到掩好門,桂嬤嬤輕聲道︰「這樣下去可不得了,看姑娘眼下的青影是越來越重了,人也沒精神。依我瞧著,怕是那日被驚嚇甚了,須得和三太太說,另想個有用些的法子才是。」說著又低聲咒罵了幾句︰「二太太也真是的,大白青天的做那種缺德事,也不知道遮掩著些,生生嚇壞了咱們四姑娘。」

    林謹容的眼皮輕輕動了動。

    桂嬤嬤說的是二房尚未成親的四少爺——她的四堂兄搞大了二太太身邊丫頭的肚子,二太太一碗藥打掉那胎兒,卻不曾收拾乾淨,剛好被林謹容撞上,從而嚇壞了她的事情。前一世的時候,她神思恍惚了將近一個月,家裡又請大夫,又請神的才算好了,但這一次,她卻不是為了那件事害怕,這種事情,和她後來遇到的那些事情比起來又算得什麼!親眼目睹過匪亂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命如草芥!

    只聽荔枝嘆息了一聲︰「太太也難,三爺又不管事。」

    林謹容的親父林三爺不管事,是個散仙,四姑娘被驚嚇成這種樣子,他也不過是應景來看了兩回就算了。三太太陶氏性格剛烈,眼裡揉不得沙子,不懂服軟低頭,夫妻二人就是怨偶,從來在一起就好好說不上十句話,為了這事兒二人又是狠狠幹了一大架,半個月了還僵持著沒說話。

    桂嬤嬤沉重的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卻又興奮地同荔枝道︰「聽說了麼?姑太太明日也要趕回來的。」她帶了點幸災樂禍的語氣,「你說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也不曉得她那個過繼來的小少爺養熟沒有。那孩子過繼的時候年紀也太大了些。」

    「再大也不過是孩子,這都離開六七年了呢,只要姑太太對他好,人心都是肉長的,怕也是差不多了吧。」荔枝低聲回答了一句。

    林謹容近乎麻木地無聲道︰「沒有的,陸緘永遠都喂不熟。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親生父母,再沒有旁人。」

    一想到陸緘,林謹容的心裡就不好受,她竭力去想其他事情,不願再想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她透過半舊的紗帳看著桌上那盞青瓷省油燈,拚命地想,再小些的時候,家裡用的是銅燈或是蠟燭,後來祖父賦閑,父親這一輩中又沒有出類拔萃的,雖有功名卻不曾出仕,更不會經營,都是些只曉得吃喝玩樂,吟風弄月之輩,家裡只有出賬沒有進賬,她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卻又極多,世人婚姻論財,幾場喜事辦下來,家裡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房里外,上上下下就都只能用這相比銅燈可以省一半油的青瓷省油燈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在那時候,她得了那門姻緣時,家裡的姐妹們還羨慕得眼楮發亮,她也自以為是好姻緣……錦繡良緣,嗤……怎麼又想起這個來了?她嗤笑了一聲,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如果她沒有記錯,明天陸緘也是要來的,那是她和他長大後第一次見面。明天,林謹容的心裡陡然生出幾分戾氣來,貝齒咬得嘴唇生疼。

    雖然心中事情多,但她到底年小,很快就覺著那盞燈越來越昏黃,越來越遠,漸漸的,她睡著了。這一次,她睡得安穩無比。

    太陽剛露了半個頭,一個窈窕的身影提著壺輕輕推開雕花門扇,在窗邊銅盆裡注滿了熱水,方走到床前,打起帳子,把微涼的手伸進藕荷色的絲被去冰還在昏睡中的林謹容。

    林謹容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瞇縫著眼楮警惕地看著面前那張宜喜宜嗔,微微帶著些調皮的俏臉,眼裡閃過一絲不耐和譏誚,唇角卻輕輕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桂圓。」

    丫頭桂圓是桂嬤嬤的親生女兒,和林謹容算是同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又從小伴在林謹容身邊,論起親厚來,荔枝都要差了一大截。故而,桂圓對林謹容的態度可以說是親暱到超出了平常主僕的情分,林謹容待她也是超出了主僕的情分,一門心思就想替她謀個好前程。可是,就是這樣的桂圓,最後卻是那樣背主忘恩,貪心不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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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6:43
第2章 故人(一)

    彼時林謹容剛睜眼,看到桂圓時,她以為自己會對著桂圓發作,把桂圓趕出去,但她終究是對著桂圓甜蜜的笑了。現在一切尚未發生,她卻得了先機,能辨忠奸,便留著桂圓又如何?她有了防範,誰能知道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樣?不管好人壞人,用在妙處便是一個好。

    桂圓又怎知林謹容在瞬間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她只當面前還是那個天真軟善的四姑娘,只調皮的一笑,伸手拉林謹容起來︰「四姑娘快起來,三太太和二太太都使了嬤嬤過來探望你,三姑娘也才來過。」

    「姐姐來過?怎麼都沒人叫我?」林謹容看了看窗,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過了她往日起身的時辰,便知是桂嬤嬤和荔枝要她多睡一會兒的意思。倘若不是因為今日是祖母的六十壽辰,只怕是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的。

    桂圓把一身嶄新的銀紅色短襦長裙給林槿蓉穿上,一邊服侍她洗臉梳頭,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遠處的客人們是早就來了的,這個您也知道,就是舅太太一家人還沒到呢。近處的一些客人也趕早來啦,廚房裡的菜香飄得到處都是,叫那些掃地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口水涎得老長。」桂圓的語氣裡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幾分身為姑娘身邊大丫頭的體面和驕傲——她的伙食可不是那些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能比的。

    林謹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任由桂圓替她收拾打理。她年紀還小,還不到綰髮髻的年紀,不過就是將一頭烏亮的長髮編成辮子,再用七彩的絲帶紮成丫髻,再插上幾朵珠花便可以了。脂粉什麼的,也還不到她用的時候,所以這梳妝打扮對於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再戴一對金丁香罷。」荔枝進來把手裡的食盒放好,拉開小小的妝盒,拿出一對金丁香,拉著林謹容溫柔地給她戴上,又替她整了整腰間的碧玉壓裙,眉眼彎彎地笑道︰「四姑娘長大了,越來越像太太了。」

    誰都知道林家三太太陶氏早年是個遠近出名的美人兒,荔枝這一說,雖不曾提了林謹容的容貌半分,卻是實實在在的誇讚。

    林謹容抬眼看著鏡中的自己。肌膚潔白細膩,兩條縴長的眉,目光沉靜溫婉,唇瓣嬌嫩豐滿。她這張臉,說不得有多美,但勝在舒展恬靜,人說相由心生,當年姑姑不就是看見自己這張臉,覺著她是個溫柔恬靜的性子,所以才格外喜歡的麼?既然姑姑喜歡,其他人也一定喜歡。當年她是什麼樣子的呢?林謹容側著頭想了想,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林謹容的吃相很優美,不緊不慢,卻吃個不休,世人以瘦為美,從嬸娘們到她的母親,家中的姐妹,以及那些小妾通房們都是不敢多吃的,從前她也如此,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她惡作劇的想,瘦美人們在遭逢匪亂,跑一步歇一氣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後悔平時應該多吃點?反正那時候她是後悔了。

    見她又是吃個不休,桂圓朝荔枝使眼色——自那日四姑娘從驚嚇中醒過來,一見到飯菜就一副和飯菜有仇的樣子,飯量竟比從前好了許多,也不怕吃成個胖子?眼瞅著也是要議親的人了,竟是半點都不忌諱。

    荔枝面上不變,只輕聲道︰「姑娘少吃些,今日廚房裡的菜式多,有您最愛的乳羊肉。」這會兒吃太多,稍後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把剩下的飯菜分吃了罷,別浪費。」林謹容點點頭,認真地把碗裡的最後一粒米吃得乾乾淨淨。沒有飢餓過的人,不知道糧食的珍貴,沒有死過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林謹容站在林家花木繁茂的園子裡,極目遠眺。八月末的天氣,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林家園子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好,樹葉從綠到黃,從黃到紅,層層疊疊,極為美觀。

    林家雖然在走下坡路,但老太爺早年仕途順暢時建下的這房子和園子乃是花了血本的,不但林老太爺夫婦和他下面的三對兒子兒媳,七八個孫子孫女都有自己的院子,且一塊石頭,一個池塘,一棵樹,一叢竹都花了巧心思,無不恰到好處。只是此刻的林謹容看來,卻頗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感。

    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傳來一陣嬉笑聲,有條公鴨嗓子大聲笑道︰「五表哥,你家的這塊靈璧石是真的?怎麼看著不像?待我敲敲。」話音未落,就傳來錚的一聲響,悠長響亮。

    林謹容完全忽略了這聲石響,她滿耳朵都是那條難聽的公鴨嗓。有多少年,她沒聽見這聲音了?她的指尖輕輕顫抖起來。

    此刻她的庶長兄,族裡行五的林亦之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陸家表弟,你莫如此,這是家祖父的心頭好。」

    「林家表哥真小氣。」公鴨嗓子嗤笑了一聲,道︰「咱們平洲第一的靈璧石呢,輕輕敲敲,哪裡就能敲壞了?看你急得,臉都漲紅了。」接下來卻是一聲水響,「哎呀!」林亦之驚叫出了聲,然後一片混亂聲響。

    桂圓的眼楮眨了眨,歡快地道︰「姑娘您聽,是陸家五少爺呢,好似咱們五少爺也吃了他的虧呢。」林亦之是三房的庶長子,族中行五,只比林謹容大了一歲,卻比她的胞弟慎之大得太多,其母黃姨娘八面玲瓏,自幼服侍林謹容的父親,深得喜愛信任,十幾年盛寵不衰,這母子倆就是三太太陶氏心上的一根刺,夫妻二人吵架十次有七次都是為了這對母子。

    故而林謹容這邊的人看他都是不順眼的。林謹容自然也不喜歡林亦之,以往林亦之被人調侃欺負的時候,她不說幫著人欺負林亦之,但也絕對是裝聾作啞的,所以桂圓才敢如此大膽。

    「太太還等著姑娘呢。」荔枝與桂圓不同,她從來都是盡量不摻和進這種事情裡去,此刻也不過是勸著林謹容趕緊走,別管閑事。她的任務就是照顧好林謹容,不要林謹容陷入麻煩中去,其他人的麻煩,又與她有何關係?

    林謹容彷彿根本就不曾聽見她們的聲音,只轉了個身,邁步朝著吵鬧處走去。真是沒想到,這事兒竟然給她踫上了!

    她記得,那塊靈璧石的基座不穩,被淘氣的陸綸失手推入池塘中。陸綸是貴客,林老太爺怎麼也不會罵他,所以最後是林亦之倒了霉。

    林亦之本就因為害怕而跳入池塘中去推石頭受了寒,又被罰跪了兩天兩夜的祠堂,病倒高燒不退,本就有病的黃姨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卻從此撒手人寰。母親因此被父親怨恨,父親報復性地又收了一房美妾,好強的母親又氣又怒,大病了一場,夫妻間本來就不好的感情越來越惡劣,連帶著她們姐弟也夾在中間受氣為難。

    而林亦之的身份地位則從此勝似嫡子,他心中挾怨,真正成了七弟的威脅,若不是走投無路,母親也不會那般歡天喜地的答應她的那門親事,她自也不會吃後面那苦頭。

    當年她起得比今日早,這事她不曾遇到,也無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她覺著,她這一去,興許就能改變許多事情。林亦之不會受罰,黃姨娘不會早死,父親不會再收美妾,母親不會病倒,林亦之不會憎恨她們,她們用不著過得那麼苦,她,興許也不會被嫁進陸家,嫁給陸緘,再死於非命。

    見林謹容逕自走了,荔枝責怪地掃了桂圓一眼,低聲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煩,看我不和桂嬤嬤說,打你的腿。」

    她說的是和桂嬤嬤說,而不是和三太太說,本是已經打了讓手,桂圓卻不領情,仍不耐煩地道︰「就你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快,姑娘走遠了,跟上!」

    林謹容走到荷花池邊站住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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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6:59
第3章 故人(二)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麼荷葉荷花,只餘一些枯黑了的殘葉並漂著些浮萍。而這些浮萍還恰恰被幾個半大少年擾得紛亂。那塊原本樹立在池塘邊,林家老太爺最愛的黑色靈璧石傾斜著歪倒在池水裡,幾個少年正指揮著三四個同樣只是半大年紀的小廝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拼了命地推,水被他們攪得渾黃。

    林謹容一一打量過去,膚色微黑,兩條濃眉像兩條蟲,穿秋香色袍子的那個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陸家五郎陸綸,瘦高個斯文白淨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吳家的嫡次子吳襄,白白胖胖穿藍色袍子的那個是陸綸的哥哥陸家三郎陸經。長得清秀漂亮,滿臉害怕絕望,眼神四處亂飄,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園子裡蹦著這幾個半大小子,林謹容並不奇怪。平洲這塊地頭上,林、陸、吳三家是望族,都是詩書傳家,從來就是聯姻的對象,尤其是林、陸兩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聯姻,以結兩姓通家之好。所以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小時候就經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間都是極熟識的。雖然這些年大家年歲漸長,已經開始有男女之防,但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有林亦之引著,他們偷偷跑到這園子裡來撒野也不算得什麼,大人們和家僕們都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就事論事來說,林亦之事後被老太爺算賬,本是活該,但最後卻是她的母親被遷怒遭殃,連帶著她們姐弟倒霉受氣。林謹容皺著眉頭想,這怎麼說來著?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愛,那就怎麼都是錯。在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應該替他打理家事,生兒育女,伺候好他,還該替他把寵妾嬌兒給照顧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惡婦毒婦不賢惠。

    林謹容暗自啐了一口,這什麼狗屁世道!也只有從前的自己,才會心中雖然不平,卻並不覺得不該。畢竟從小她受的教育,耳聞目睹的,都是這樣的事情,長長久久也就成了習慣。可是經過那種事,再活一次,卻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順眼了。

    「四妹妹。」做賊心虛的林亦之第一個發現了林謹容,害怕得差點流下淚來,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林謹容︰「怎麼辦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爺的寵,他也不過是個庶子,在最重倫理尊卑的林老太爺眼裡,那就什麼都不是!若不是他顯擺,偷偷把這幾個少爺帶到這裡來看這石頭,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十三歲的少年臉都嚇得白了。

    林謹容不說話。她的目光還放在陸綸的身上,又黑又調皮的小胖子把兩根無名指伸入口中,兩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擠,弄出了個難看的鬼臉。「哇……」他朝她翻著白眼吐舌頭,那樣子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啪!」十四歲的陸經要面子,漲紅了臉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吳襄,抱歉地看著林謹容笑︰「四妹妹,你莫見怪,五郎就是這個討厭樣兒。」

    「你又打我幹什麼?我要告訴娘。」陸綸大叫,不客氣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見怪。」她怎會見怪陸綸呢,再有他對她好的人沒有幾個了,不是親兄,勝似親兄。林謹容好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望著少年們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陸三哥,陸五哥,吳二哥。哥哥。」

    陸綸沒趣地瞪著她,扯著公鴨嗓子大聲道︰「聽說你病,還以為你瘦了,怎麼倒胖了?你不減肥麼?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著自己胖了,飯都不敢吃的。」他身邊的吳襄也笑看著林謹容,等林謹容回答。

    林謹容不由摸了摸臉頰,養了這半個月,還真的胖了麼?她怎麼沒發現?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又折回來,她原也記不得她之前是胖還是瘦了,一時之間,她竟找不到話可以回答陸綸的。

    「總說混話。姐姐妹妹們的事也是你亂說得的?」陸經忙掐了陸綸一把,尷尬地望著林謹容道︰「四妹妹,這黑胖子又惹了禍,亦之和他說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說是如此說,他的目光卻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塊大半浸入水中的靈璧石,朝林謹容擠了擠眼楮,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們不喜歡林亦之從來就不是秘密。

    林謹容看著陸經裝作什麼都不懂的傻笑,心裡卻是在冷笑。從前她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是個好人,哪知這個人,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毒殺自家親兄弟。看看他現在這個惟恐天下不亂,卻還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陰險樣,其實他這性格在小時就已經露出端倪了,她當時怎麼就沒能看出來呢?

    陸綸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說他是黑胖子,就是他親哥也不行,他黑了臉沖陸經大聲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爛石頭沒放穩?林五郎只告訴我這塊石頭是平洲第一,可沒告訴我它少只腳,踫都踫不得,還是我運氣好,不然往這邊砸下來我就沒命了……」他凶橫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臉色蒼白的林亦之,大聲道︰「是不是這樣的?林亦之!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為了報復上次打架沒打過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林亦之緊張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幹那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的冷汗,他索性咬著牙挽起袖子準備跳進池塘去幫小廝們推石頭。

    萬惡皆起於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謹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語的吳襄︰「吳二哥,快拉住他。」

    吳襄立刻聽話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憐兮兮地掙扎著︰「讓我下去,我會被祖父打死的。」

    其實他也傻得怪可憐的,也不看看那石頭能是他這個小身板能推上來的?林謹容溫和地看著林亦之︰「多半是石頭基座早就不穩了,不關哥哥的事。我們都會替你作證的。是不是?陸五哥?」她斜睨著陸綸。

    小胖子哼哧了兩聲,到底要給林謹容面子,不情不願地道︰「是,是我看著這石頭好看,就想摸摸,結果輕輕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個白眼,「真晦氣!」

    吳襄看了林謹容一眼,坦然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都看見了。」既然林謹容這個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林謹容感激地看著吳襄一笑,吳襄朝她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表示她無需掛在心上。

    在場的四個人,已經有三個表了態,林亦之的心裡燃起了幾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著還沒表態的陸經。

    林謹容看著白胖子陸經,想到他笑瞇瞇的面孔掩藏下的惡毒狠心,由來一股厭煩憎恨,臉上偏偏笑得更燦爛︰「陸三哥?你剛才說……」雖然林亦之不該當著他們炫耀這石頭,但他也不該攛掇著陸綸捉弄林亦之。剛把所有錯都推到了陸綸身上,接著還連林亦之也不肯放過麼?這是林家,可不是他陸家的後花園!

    見幾雙眼楮同時看著自己,陸經的眼楮一轉,微微一笑︰「當然是這樣的。四妹妹,記得要和大人們說,看看園子裡的其他石頭有沒有這樣的問題,若有,還當早些處理好,不然傷著人不好。」

    林謹容嬌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經漸漸安下心來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聲道︰「哥哥,我是來找你的,爹爹找你。」趕緊走吧,別再給她們娘幾個惹禍了。

    林亦之為難地看著那塊石頭,又看看陸經等人,林謹容嘆了口氣,前行幾步,小聲道︰「你趕緊去吧,我這就去和太太說,安排人手過來把石頭扶起來。」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擠出一個笑,朝陸經等人拱了拱手,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謹容方笑瞇瞇地看著陸經等人道︰「適才聽說演雜劇的已經來了,哥哥們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麼好看的戲,待會兒也好和我們說呀。我也要去尋我們太太了呢。」

    陸綸一腳踩住她的裙子角,朝著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兒。」

    陸經一個爆栗彈在他黑亮的額頭上,罵道︰「沒規矩!還不鬆開你的腳?」

    「你再打我試試?」陸綸「 」地一拳打在陸經的胸口上,斜眼挑釁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卻朝他一笑,陸綸沒想到她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紅了,吶吶地收回了腳,惡聲惡氣地道︰「你是怎麼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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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7:14
第4章 示好

    她是怎麼病的?這個問題林謹容倒不好回答陸綸,說出來就是家醜。陸綸見她不說話,又伸手去扯她的辮子,卻被荔枝不動聲色地跨前一步給擋住了。

    荔枝比陸綸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站著就比陸綸高了近半個頭,她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倒頗有幾分氣勢。陸綸自詡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個丫頭動手,卻不由得憤憤不平。

    「走,我聽說這回請的雜劇班裡頭有個人的功夫可好,我們去看看。四妹妹回見。」吳襄笑著一把抱住陸綸,朝林謹容比了個眼色,拖著陸家兄弟倆去了。

    桂圓不解地小聲問林謹容︰「姑娘,你幹嘛幫五少爺啊?」多好的機會,正好可以狠狠殺殺黃姨娘母子的威風,讓三太太高興一回,卻被林謹容就這樣輕輕給放過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後這種話再不要讓我聽見。」林謹容根本不管桂圓的委屈難堪,只轉身順著來路折回去。前世時,兒時的她最討厭的就是陸綸這個惡霸,可是這一刻她被他欺負著,她卻覺得真幸福——因為他還活蹦亂跳著,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屍體。自他死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真心疼愛她,幫助她排憂解難的兄長,林謹容彎下腰,提起被陸綸踩髒的裙角,看著看著,眼角浸出一滴淚來。那時他總是幫著她,這回到她來守護他了。

    「這陸綸真是可惡,妹妹嶄新的裙子被他弄得髒兮兮的,還是吳二哥好,又溫和又懂禮貌。」原該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從一旁的竹林中鑽了出來,遞了塊潔白的帕子給林謹容︰「我剛在溪水裡蘸過的,妹妹擦擦。」

    雖則投桃報李,本是應當的,但從前她怎麼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個懂得這道理的?可見事事無絕對。「謝謝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謹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荔枝忙接過濕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給林謹容擦起裙角來,安慰兄妹倆道︰「只是踩髒了一小個角,擦擦就看不出來了。」

    林亦之不安地絞了絞手指,低聲道︰「四妹妹……多謝你了。」他們的關係素來冷淡,他原以為林謹容會看著他出醜,看著他倒霉的,誰知她竟會為他解圍,還熱心地串聯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爺們為他作證。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懷疑林謹容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林謹容望著他甜甜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想替大人分憂,招待好客人們罷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這種意外?多虧那石頭是落入池中,不然傷著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氣帶著幾分甜蜜的誘哄,彷彿林亦之不順著她的話頭說,就是不識好歹。

    林亦之目光複雜地看著林謹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還是你最懂我。」他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吳、陸兩家的嫡出子弟們打成一片,好為將來添點助力,奈何他們看他總是帶了層什麼,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們,所以才會故意誇口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繞過看園子的婆子,引他們去看那石頭。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會和林謹容說的,既然林謹容遞了個光鮮亮麗的理由給他,他便領了她的情,順著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謹容朝他點了點頭,卻又帶了幾分小大人似的嚴肅,低聲道︰「哥哥想幫忙是好事,但以後這樣的事情哥哥還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嬸娘她們瞧見,必要挨罵的。」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哥哥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別動不動就往水裡跳,要是凍病了怎麼好?不過是拖累了身邊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會把林謹容一個小丫頭的話放在眼裡心上,今日卻有些羞愧,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這拖累了身邊人,不就是拖累了他親娘麼?三房在家裡不得志,大房、二房沒事兒總要擠兌三房幾句,三太太吃了氣,還不是要發作在他親娘身上?就是父親那裡,自己也脫不掉干係。林亦之吶吶地應了,又擔憂地道︰「太太那裡……」

    林謹容親熱地笑道︰「哥哥還不知道麼?太太就是脾氣不大好,可也曉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後讓姨娘過去說一聲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親就算是給黃姨娘臉子看,也不會太過分。

    林亦之徹底放了心,討好地同林謹容道︰「四妹妹,我過幾日能跟著爹爹出門,我給你帶面人兒怎樣?又或者,我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我買給你?」

    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好呀,謝謝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歡呢。」

    說起五歲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林亦之微微有些彆扭,隨即裝作理所當然的大方樣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謹容朝他揮手︰「那我先去太太屋裡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對她們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盡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給別人踩她們娘幾個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謹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裙子上,有些躊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換條裙子?我看見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謹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這樣就挺好了。難道哥哥覺得不好麼?」她的這三個堂妹,年歲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似老人壽宴這樣的場合,本就是給有心人相看挑選的機會,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別是有吳襄和陸緘那樣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會十分賣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兒。可是她麼,恰恰還不想摻和,她只想坐觀大房、二房為了那薄情男爭個不休。

    到底年歲小,三太太又粗心,不會玩心眼,沒人教她這個……林亦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只得由著她去,乾笑道︰「挺好,挺好。」

    林謹容抿唇笑著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敗大概也與她不會做人情,不會裝有關罷?那便跟著從頭再學。

    林亦之目送著林謹容,只覺著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卻似是和氣得很?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便暗想,無論如何總是自己受益,自己年歲漸長,能多個人在太太面前為自己說好話也是好的,今後多多下點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謹容轉過流水小橋,繞過兩三座亭台樓閣,方才走到她親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門口。才要進院門,就聽見裡頭有人在笑,笑聲輕鬆爽朗。

    這樣的笑聲,林家就沒一個女人能發得出來!因為被貶斥而一直悶悶不樂的桂圓眨了眨眼,歡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還是趕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沒說話。桂圓口裡的這位舅太太,正是林謹容的親舅母,陶氏的長嫂吳氏,也就是吳襄的親姑母。吳氏性格活潑,出手大方,每次見著外甥們總是要給禮物的,就連著身邊的丫頭們也有打賞,由不得桂圓不高興。但這樣喜形於色的,也太掉價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家有多窮,下人們的眼皮子就淺到了這個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謹容的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加快了步伐忙著往裡走。她是真心喜歡這位舅母,性子活潑大方不說,難得的心慈明白,從始至終,一直待她們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樑骨,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裡,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撐著,母親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見著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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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親人(一)

   林謹容的腳剛踏上如意垛,就見她的胞姐林謹音從簾下快速鑽了出來,埋著頭不看路地往前沖,姐妹倆差點撞上。

    “姐姐這是要去哪里?這麼急?”林謹容及時剎住,一把拉住林謹音,望著姐姐軟軟糯糯的笑。林謹音是許給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鳳棠的,這樣子分明是剛才被舅母兼未來的婆婆給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歲的林謹音滿臉羞紅,並不敢和妹妹對視,只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頭上的七彩絲帶,摸了摸她的臉蛋,親昵地道︰“好些了麼?早上我去瞧你,你還沒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謹音不但長得面如桃花,聲音也很好聽,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盤。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個水晶包呢。”林謹容主動和姐姐報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著姐姐的溫柔和關懷。她仰臉盯著林謹音素白美麗的臉看,只覺怎麼也看不夠,前世不覺得,重新活過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柔是多麼的珍貴難得。

    “是麼?真好。”林謹音忘了自己的羞澀,拉了妹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要聽桂嬤嬤的話,要是晚上還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罷。”她是知道妹妹為什麼被嚇壞了的,但那種事情,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實是不好說,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罷。母親說了,過幾日帶我們去蓮花寺上香,請了空大師給你念念經就好了。”

    林謹容的眼神閃了閃,抿了唇嬌憨的一笑︰“不啦,這些天已經很不做噩夢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壓著了。”她又怎敢和林謹音住在一起?要是她夢中說漏了口,被林謹音聽去了怎麼辦?明明已經死了的,卻又莫名回到了小時候,這樣詭異的事情叫她怎麼解釋?有誰會信?怕是個個都要以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夢麼,現在真成了噩夢……時間長了總會好的。若是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那樁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穩踏實了。

    林謹音愛憐地摸摸妹妹的頭︰“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謹容大不了幾歲,偏生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僕婦和丫頭們都微微發笑,林謹容卻絲毫沒覺得不耐煩,反而眼眶微微發熱。

    “囡囡來啦?”陶氏的聲音帶著些金屬般的鏗鏘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緩地響起,聽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謹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進去,便朝林謹容微微擺了擺手,笑著去了。

    林謹容應聲進了屋,含著笑先給坐在左邊炕上的吳氏行禮問好︰“舅媽萬福。”她瞄了吳氏一眼,吳氏打扮得很光鮮,寶藍印金小袖對襟旋襖配郁金香裙,頭上戴了個時髦貴重的白角冠兒,只是皮膚黃,眼珠子也有點發黃。林謹容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就是被這個病給害死的。

    吳氏卻已經笑著把林謹容拉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一回,嘆道︰“半年沒見,又長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頭懂事多了,你是怎麼養的?”這後半句是問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裝,長度到膝蓋的銀藍色小袖對襟旋襖,檀色的百褶裙,梳著大盤髻,插著金釧,三十五歲的人了,眼波還如秋水一般瀲灩動人,她嬌嗔地道︰“嫂嫂又來笑話我。”說著便輕輕皺起好看的眉頭,憤憤不平地道︰“你是曉得的,我家那個是個什麼德行!我的囡囡給嚇成這個樣子,他竟就這樣算了!還不許我討回公道!孩子們要再不懂事可怎麼好呢?不是被人給害了也白白吃虧?”這一張口,就有滔滔不絕之勢,竟似想把積年來的委屈全數倒給吳氏聽。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時候是獨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麼針黹女工,琴棋書畫都拿得起放得下,萬千寵愛在一身,嫂嫂大度得體還善良,所以她日子過得很舒爽,可恰恰因為這樣,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養成了一個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氣。就是嫁了人多年,屢遭打擊,這爆炭脾氣是收斂了許多,本性卻是絲毫沒改,怨憤與喜歡都無比直接,不懂得討好賣乖,不懂得低頭,在喜歡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沒有家丑不可外揚,要掩蓋半分的意思在里頭。也不怕當著娘家人說這個話,傳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給自家惹麻煩。

    兩家人即便再親,但林謹音將來是要嫁到陶家去的,這種丑事給未來婆婆聽多了也不好。林謹容又好面子又怕隔牆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斷她的話︰“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對玉壓裙壓驚。”

    陶氏揚了揚眉,輕蔑地道︰“她送的東西,會有什麼好貨色?”這羅氏,仗著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窮恨人富,最是小氣狠毒不過的一個人。不過恰巧給她說中了,果真只是一對成色普通之極的青玉壓裙而已。

    吳氏掃了一眼周圍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頭婆子們,舉起帕子蓋著嘴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愛把難處和痛苦說給她聽是好事,但傳出去總對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這些夫妻妯娌間的瑣事。壞事說多了,再好的夫家都會不舒坦,更何況這林家的水本來就不淺。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氣就在那里,一來氣就控制不住。她緩了緩,輕聲同吳氏道︰“沒事兒,都是信得過的。”又摸摸林謹容烏黑軟亮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在幼女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這一場倒似長大了。人家都說小孩子病一回總要懂事一點,倒是真的。”

    林謹容再次徹底當回小女孩兒,頗有些不自在,起身靠著陶氏坐了,笑問吳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吳氏道︰“你大表哥年紀大了,不好在內宅出入,在外頭和你父親說話呢,你三表姐感了風寒,我沒讓她來。”明年陶鳳棠就要和林謹音成親,自然要避著點的好。

    “太太,七少爺用好早飯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頭春芽牽著才五歲,長得靈動可愛的林慎之走了進來,笑著推林慎之︰“去給舅太太行禮呀。”

    林慎之可愛的一笑,像模像樣地給吳氏行禮問好。“真是個玉娃娃,聰明又伶俐。”吳氏喜得誇贊著彎腰輕輕抱抱他就松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覺得很。

    林慎之得了誇贊,高興得眉飛色舞,擠入陶氏懷里討糕點吃。陶氏憂愁地看著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獨子嘆氣︰“看看他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那個卻是一轉眼就要娶親的人了,花樣兒多著呢。”她下意識地把手護在小腹上,這又怪得誰?公婆不是沒給自己機會,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進門多年來就一直只有林謹音姐妹倆,雖則終于有了七郎這根獨苗,到底獨木難成林,不過這回肚子里這個要也是個兒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長,嫡子年幼,又生就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歡,和妯娌也處不來,這日子,過得的確艱難。吳氏半晌無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歲就這麼聰明伶俐,將來不會差到哪里去,該是他的,誰也奪不去。再說了,他還有兩個姐姐幫襯著呢。”還有一句當著小孩子不好說出來,那黃姨娘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賤妾,怎麼也不可能越過陶氏去。要不然,這麼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歡,這個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舊坐得穩穩的?在三房來說,終究是實權派,無非就是心里憋氣而已。

    說起兩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陶氏心里舒坦了許多,剛露出一絲笑容,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來,非常不快地問林謹容︰“剛才你從哪里來?”

    林謹容心里打了個突,必是有人把剛才園子里的事情報給陶氏知曉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發作起來不好收拾,平白給人看了笑話,且今天這事兒,她已經做了開頭,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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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親人(二)

林謹容故作緊張地道︰“我正要和娘說這事兒。祖父那塊黑色的靈璧石基座松了,被陸五哥輕輕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里。幸虧得是沒傷著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責罰,要跳入池子里去推石頭,我想著,這秋天的水涼,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個什麼可不好,所以就攔住了。”

    她一句話就點出三個問題,第一是那靈璧石的基座本就松了;第二是陸綸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閑得發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著看三房的笑話呢。林謹容才說完,就見吳氏帶著幾分訝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嬌憨地朝吳氏一笑,得了吳氏一個贊許的眼神。

    陶氏一點就透,輕輕嘆了口氣︰“又是這孽障惹禍,我卻只得替他遮擋。罷了,龔媽媽,你點幾個人去把石頭吊起來,工具都備齊了,不許出任何差錯!”說是如此說,她心里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龔媽媽聞聲彎了彎腰,自往外頭去辦事不提。

    春芽笑著提醒陶氏︰“太太,聽說老太太那邊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該過去了?”

    陶氏應了一聲,一手攜了吳氏,正要去牽林慎之,就見林謹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邊,心里不由又是一陣松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囡囡被驚嚇這一回,卻是懂事得多了。

    幾人剛要出發,就見陶氏房里另一個大丫鬟夏葉進來小聲道︰“太太,黃姨娘來啦,說是來給舅太太請安。”

    這個時候才來?她可不稀罕!不就是為了林亦之那個混賬東西麼?陶氏皺著眉頭正要叫夏葉出去把人打發了,就被林謹容輕輕拉了拉袖子,她不悅地看向女兒,卻見林謹容笑道︰“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罷。”不出她所料,黃姨娘果然來得快。

    陶氏再看吳氏,吳氏雖然在笑,但那表情明顯也是不贊成她這種行為的,便冷笑道︰“讓她進來。”她倒要看看這個黃鼠狼又要玩什麼花樣。

    身材縴弱,穿著素淡的月白襖裙,系著緋紅鴛鴦帶的黃姨娘垂著頭走進來,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給太太請安,給舅太太請安。”她長得不過是清秀,若論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從小就伺候林三爺的人,情分不同,年輕時也曾陪著林三爺玩過紅袖添香的玩意兒,跟著學了幾個字,于是裊娜縴弱中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看著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敵,就滿腔仇恨,眼里直往外射火花。當著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強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麼?三爺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刻薄你了。”其實不怪她恨黃姨娘,二人斗法多年,林三爺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悶虧的多,早就把黃姨娘給恨透了。

    每一個刁蠻凶惡的悍婦身邊,必然有一朵可憐兮兮,受盡欺凌的小白花。但黃姨娘這朵小白花,今日卻是難得的沒做出風一吹就倒,說一句就含淚的毛病來,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體恤,早早就派人給婢妾抓了藥,婢妾好多了。”她頓了頓,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謹容,朝林謹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太太,多謝您了。這會兒五少爺走不開,晚些他也要來給您磕頭謝恩的。”

    這便是為了適才那事兒,黃姨娘的姿態雖自來擺得低,但也是“擺”出來的而已,如此作態,卻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論她有幾分真感激在里頭,還因這事兒還吊在半空中,余下的還得陶氏在老太爺面前分說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徹底脫了干系。林謹容暗自嘆息了一聲,看看人家黃姨娘,輕輕一抬就跟著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對手!老娘總是輸,不是沒有原因的。

    按著林謹容對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煩和黃姨娘虛與委蛇,好話都要說成難聽話的,十成的人情最後不剩半分,還白白添上幾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攔著不讓陶氏把難聽話說出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沒必要把全做出來給人看——自己原來不就是不會裝,所以才會如此麼?

    林謹容正在思量,就聽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訴老五,叫他少上躥下跳的,盡給我惹些有的沒的事兒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闖禍有本事自己收拾,別牽連別人!”卻是黃姨娘那句五少爺走不開的話刺激了她,為何走不開,不就是被林三爺領著在前頭待客麼?不過一個庶子,也值當?!

    林謹容阻攔不及,只得與吳氏對視苦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想在瞬間就改變陶氏的這些行為,是太難,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黃姨娘卻是早就習慣了陶氏這個脾性的,雖被不留情面的刺了這幾句,臉色卻絲毫不變,只低眉順眼地輕輕道︰“太太說得是。晚些婢妾就讓五少爺過來聽太太教誨。”

    陶氏又生了氣。當初她進門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謹音,接著又是兩年沒動靜,迫于壓力不得已停了黃姨娘的避子湯,黃姨娘命好,馬上就有了動靜,一舉得男。這林亦之剛生的時候,林三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點心思親自教養,可她雖遲遲無子,卻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們陰謀算計,把庶子養成嫡子,便死活不應,假說不忍母子分離,讓黃姨娘自己教養。

    接著她果然懷了林謹容,彼時不知男女,林三爺也就沒甚話說,哪成想,又是個女兒。她不服氣,咬牙打算接著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過了七年,在她進門的第十四年上終于才得了林慎之。其間這些年,黃姨娘母子二人把個林三爺把得死死的,雖則不至于寵妾滅妻,但卻總是護著的。

    過後她被妯娌們背後嘲笑,又看到妯娌們是怎麼處理這種事的,這才想起來,她本該答應了抱過來養,然後無論如何死死咬著不松口就是了,手里也好有個把柄治著黃姨娘,這孩子她要怎麼養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她再怎麼後悔也不行了,眼看他們一天天坐大,她卻無能為力,真是氣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氣,就懶得理睬人,只顧板著臉使小性不說話。林謹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吳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氣哼哼地道︰“起來吧。”

    黃姨娘又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深情地凝望林謹容,看得林謹容全身起雞皮疙瘩。別看我,我不是林三爺,受不得你這橫波目,林謹容揚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趕著要去老太太那里,姨娘也要去麼?”

    黃姨娘這樣的身份,去了也不過是如同丫頭一樣地站著伺候陶氏,以往黃姨娘倒是愛裝,被陶氏當眾收拾過兩回之後,林三爺顧惜彼時的“獨子”林亦之的體面,心疼寵妾,就割肉和陶氏達成協議,不要黃姨娘去這樣的場合了。多年習慣成自然,林謹容以為,黃姨娘也就是過來表表態的,多半也不會跟了去,故此才有這一問。

    卻聽黃姨娘笑道︰“婢妾許久沒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爺訓斥婢妾,太太寬厚,婢妾太不知規矩輕重。”竟然是要跟著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謹容一樣,以為她不會去,聽她這一說,先是愣了愣,隨即冷笑︰“隨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趕緊回去躺著,別讓人以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著那個“又”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不就是擔心她說一套背一套,在背後說林亦之的壞話麼?她陶采苓可沒這麼下作,從來不屑于做這種事!

    “太太!”黃姨娘眨了眨眼,唇邊漾起一個溫溫柔柔的笑,慢聲細氣地道︰“人家都說太太脾氣不好,但婢妾卻是知曉太太寬厚。太太的好處婢妾都記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實意想伺候太太。”卻是擺明車馬的告訴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幫林亦之掩蓋,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這個人生來傲骨,從不肯和人家服軟,偏巧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黃姨娘這一服軟,送上門給她踩,她便找不到話可說了,眨了眨眼,悶氣地扯著吳氏一陣猛走。

    林謹容牽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後頭慢行。

    黃姨娘亦無半點自己不討人喜歡就要縮著頭,保持低調的自覺性,笑眯眯地和林謹容閑扯︰“四姑娘還沒見過姑太太吧?聽說姑太太帶了好多壽禮,有些是從海外來的稀罕貨,見都沒見過。那位表少爺呀,真是長得體面,這林、陸、吳三家這一輩的子弟中,就數他樣樣第一了。聽說早前老太爺和幾位爺輪番向他提問,就沒有難到他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陸緘?和吳家二少同年的。”

    林謹容的心髒一陣猛抽,差點氣都喘不上來。死了到活過來,被人拋棄再到見著仇人,竟然不過是這麼短的一瞬間!饒是她再有心理準備,聽黃姨娘反復細說這個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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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典故

“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謹容的手,不滿地噘起嘴抱怨道︰“輕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態了。林謹容恍然驚醒過來,忙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笑道︰“我給七弟吹吹啊,你說你四姐怎麼就這麼大力氣呢?”

    林慎之雖養得嬌,但對他的兩個親姐自來大度,吃了這一痛也不過是由著林謹容替他吹吹也就罷了,只顧低著頭邊走邊踢石子兒玩。

    林謹容的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一時又恨,一時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而這個狠心惡毒,背信棄義的人麼,實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終還是恨,恨得不由自已。為了掩蓋她的異樣,她只得順著黃姨娘的話頭道︰“是麼?這位表哥真這麼厲害?姨娘是聽誰說的呀?”很好,她的聲音平穩得很,不見半分異樣。

    黃姨娘被陶氏稱為黃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動聲色地把林謹容的舉止全看都在眼里,自有了一層計較。這次的事件給了她一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謹音馬上要出閣,婆家不錯,林亦之也大了,要借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總和太太對著干沒意思,可太太那個不好相與的脾氣,就是三爺也是頭疼的。實是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為她們母子說點好話,慢慢把這關系給扭轉過來才好,只要兒子好,她被太太踩幾腳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這三個嫡出的兒女,三姑娘年紀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氣拉攏了也不劃算;年歲尚幼,還未婚配,性子軟善的林謹容無疑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黃姨娘是從最底層掙扎上來的,自不會像林亦之那樣天真的以為林謹容今日幫他,以後隨便討好討好就會繼續幫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謹容偶然發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內,許是因為顧全體面,不願陸家人欺負林家人,許是怕惹出其他事來,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人都有七情六欲,想讓林謹容以後繼續幫她們母子,就必須投其所好。而現在,黃姨娘覺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麼了。

    小娘子們,不就是想嫁個好夫君麼?祖上傳下的習慣,林、陸兩家每一輩中必然要聯姻的——這中間有個典故,林、陸兩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趕考,陸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絞腸痧幾乎死去,卻被林家的先祖給救下,一問是同鄉,之後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約定生生世世永為兒女親家,締結兩姓之好。

    這一輩中,陸緘在陸家適齡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謹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這個。更多還看父母得力與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爺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財權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寵的二房的雙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佔優勢。林謹容想嫁陸緘,那還得花點心思。

    黃姨娘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道︰“我從前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是好姐妹,這些年她雖跟著姑太太去了南邊,但逢年過節走動時,我們也還有聯系。昨日姑太太才趕到平洲,方嬤嬤就使她干女兒來給我送東西了,這都是聽她干女兒說的,不會有假。”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方媽媽是黃姨娘的鐵桿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謹容聽明白了黃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餌想釣她這條魚麼?可是黃鼠狼這次的餌投錯了,她不愛吃這個,她要的是另一個結局,只現在還不到和黃姨娘攤牌的時候。林謹容笑得憨憨的,滿臉的懵懂︰“原來是這樣啊。也不知道他和吳二哥比起來,誰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聲音不低,恰恰被周圍好幾個行走的奴僕給聽見了。

    黃姨娘尷尬並緊張了,說吳襄不如陸緘,要得罪吳家和吳氏,說陸緘不如吳襄,就要得罪陸家和姑太太林玉珍,這些人沒一個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瓏慣了,立刻就笑著大聲道︰“這個倒是不知,不過想來表少爺在南方長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聰慧,自不會差。兩個少爺怕是咱們平洲的雙璧呢。”

    林謹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她這位嫁入陸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女,從小最是受寵,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什麼平洲雙璧,不過是黃姨娘討好林玉珍,也就是間接討好老太太的罷了。

    吳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讀書人家一說起他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緘呢,早年不過是陸家三房籍籍無名的一個孩子,只因陸家長房無子,七八歲上才被過繼給了長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兒子。林玉珍生怕他年歲太大養不家,便急匆匆地領著他跟了陸家大老爺陸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間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見著自己的生父母。

    說起來,現在的陸緘之于平洲,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之輩罷了,論才名,又怎能和吳襄相提並論?就是後來,他在參加殿試時,也沒能考過吳襄。若是論長相麼?林謹容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雙寒星般懾人的眸子來,她笑了,陸緘的確是如同黃姨娘所說的一般,長得實在好極了,所以當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個堂妹爭風吃醋,又引得來做客的各家女孩子們偷偷張望不休,可是長得好頂屁用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沒有說過一句粗話的林謹容毫不猶豫地說了粗話,雖然是在心里暗自說的,她卻覺得很爽。

    不知怎地,黃姨娘覺著自己從林謹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悲涼諷刺之意,再看,那悲涼諷刺之意卻不見了,面前只不過是個明媚少女天真無邪的笑。黃姨娘不由輕輕一笑,她是這段日子操勞得太累了,病了,才會眼花了。四姑娘雖自來矜持穩重,溫柔細致,但到底年幼,剛才說那句話,怕也是自小和吳襄親厚,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表哥”不服氣,不小心說漏了口的。

    興許,四姑娘其實是看上了吳襄?黃姨娘掃了一眼前面吳氏的背影,兩家這樣的關系,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樣,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須臾之間已是轉了好幾個年頭,體貼而好心地提醒林謹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強,姑娘適才那話別說給旁人聽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總是希望你好的。”

    林謹容笑了,她望著黃姨娘一字一頓地道︰“姨娘說得對,我們都是三房的,體面是一體的,我們是一家人。獨木難成林,我們四兄妹,將來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著五哥好的。”個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鴻毛之于泰山。家族間,從來都是對外一致,關起門來再說恩怨。

    黃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謹容的話,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達出來,哪成想林謹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還更進了一層,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雖有林亦之,但獨木難成林,身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們!同樣的,林慎之年幼,他們姐弟不需要林亦之這個即將成人的敵人!這四姑娘,她從前怎麼就沒發現有這樣妙處?真的軟善麼?黃姨娘再看著林謹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謹容這次沒有故意在她面前裝憨裝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著黃姨娘︰“這個道理,太太背後和我們姐弟都說過好幾次,所以我今日才會出手幫五哥。你也知道,咱們太太除了脾氣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樣的。”似黃姨娘這樣的人,若是換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幾次都夠了。

    黃姨娘吶吶道︰“十幾年了,太太的為人,婢妾怎會不知?”陶氏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給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惡之事卻是一件也沒做過,可是,捫心自問,雖然二人明爭暗斗多年,她可也沒對陶氏和她的子女們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講尊卑倫常的林老太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林謹容滿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後當著客人們的面,太太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要請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讓人看了笑話去,過後,我自會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談條件,就拉明了說罷。既然要上趕著跟著去伺候人,就要有這種犧牲的覺悟,不然就趕緊知難而退,省得大家都尷尬。

    黃姨娘的面色有些訕訕的,有好幾次陶氏當眾失態發飆,雖說是陶氏脾氣暴躁,但也和她有意無意地撩撥有關。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虧,林三爺卻不信,都說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誰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里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從主意,乃是本分。”

    林謹容淡淡地道︰“但願姨娘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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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6:58:24
第8章 仇人(一)

“囡囡,你在後頭磨磨蹭蹭的干什麼?”陶氏見林謹容跟著黃姨娘在後頭嘀嘀咕咕的,總也不跟上來,非常不高興,轉過頭來怒眉豎眼地瞪著黃姨娘,一副生怕黃姨娘把林謹容也給哄去了的樣子。

    自家這個小心眼,孩子氣,護短又佔強的親娘啊,林謹容笑起來,牽著林慎之小跑著朝陶氏奔過去︰“姨娘說要做兩雙鞋子給我呢。”黃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別是女鞋,簡直就是精工細作,又精美又舒適,不敲詐白不敲詐。

    這四姑娘,賊精賊精的。不就是兩雙鞋麼?黃姨娘在這個早晨徹底顛覆了以前對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兩雙,不知太太賞婢妾這個臉面不?”

    陶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黃鼠狼做的鞋襪有股臭屁氣,她才不耐煩要呢。

    林謹容回頭朝黃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遠也做不了貼心貼意的知心人,不過是等量交換各取所需的買賣方。在互相試探的過程中,稍有不慎都會一拍兩散,因此兩個人都很小心。現在這還只是開頭,真要合作長久,還得看以後。

    陶氏低聲罵林謹容︰“少和她來往,她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話都別和她說!”

    林謹容含著笑,隨陶氏說什麼都應好。她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讓陶氏過得松快一點,又怎會和陶氏 嘴?

    陶氏說了幾句,見她態度好,也就把這事兒放到一邊,又和吳氏說起悄悄話來︰“前些日子鳳棠真的獨自帶人跑了那一趟?”

    吳氏笑得眉眼彎彎︰“是。”貼近了陶氏的耳朵低聲道︰“用糧食和絲絹換回了好些蜜蠟和麝臍、蓯蓉、紅花,東西剛運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轉了出去。價格談得很好,你大哥滿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說,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話。”

    陶家住在離平洲近百里遠的清州,那里離大榮國與本朝設的榷場極近。大榮與本朝多年無戰事,貿易往來很頻繁,然而官設的榷場受各種限制,並不能滿足彼此的需求。于是民間私底下設了榷場,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還偷偷交易官方明確規定不許私營的物品,很多人因此發了財。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兩地的人家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自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不論是詩書傳家的,還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為本行的,都有人大著膽子冒著風險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適合做這行,有些人適合做那行,這錢看著來得快,來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好賺的。

    尋常人要做這生意,除了膽子肥,吃得苦,看得準,還得能找著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後還要有人支撐,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詩書傳家之類的人家,則不用親自出面,只出本錢,私底下尋一可靠能干的人出頭去做,又賺錢又體面,但家主卻是不能什麼都不懂的,否則被人戲耍哄騙都不知曉,敗家是遲早的事。陶鳳棠將來是陶家的家主,自要親自跑到全部弄懂這個流程為止,他做得好,吳氏自然萬分歡喜。

    雖說是讀書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務正業,不體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種相對活絡的家庭里長大的,腦子不似林家人這般酸腐死板,亦覺著未來女婿兼佷子有出息十分高興,低聲道︰“這樣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勝似有些人酸死在書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這便是在罵林家男人了,兩個女人發出一陣會意的低笑。笑得黃姨娘怏怏的,以為她們故意做給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離幾人遠一點。

    林謹容離二人近,這二人又把她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並不防她,所以她倒是聽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雙眼楮也驟然亮了起來。她自重生以來,最初那幾日就是在愣怔沮喪忿恨傷心中度過,傷心過後,就是苦思冥想她怎會落到那個淒慘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有因才有果,為何別人不欺負旁人,就專來欺負她一人?為何她一心一意對陸家人好,最後反倒成了最先被拋棄的那一個?思來想去,除了許多原因外,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沒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對別人的好,在別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你手里有萬千金銀珠寶,有人給你一枚銅錢,你會稀罕麼?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說得起話,做得起自己的主,讓人靠,讓人求!這其中,首先就要有錢,還要能守得住錢。上次她的嫁妝給拿出來用得差不多了,她沒守住,但這次肯定是不會再出現守不住這個問題的,怎麼樣她也不會再隨便被人哄,被人騙,再隨便拿出來。

    唯一要解決的是,要多多的錢,但錢從哪里來?林家家道中落,嫁妝是有數的,作為一個行動舉止都受限制,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又談何容易?這個問題本困擾了她多日,此刻聽陶氏和吳氏提了這麼一句,她卻突然有了茅塞頓開之感,仿佛在荊棘叢中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還不知道下一步具體該怎麼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無措地坐著空想一氣,困獸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來,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身邊還有許多愛她疼她的親人,只要抓住機會,運作得當……林謹容正高興地展開思路,猛聽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謹容側目去瞧,只見本該和陸綸等人在一起的吳襄從一排楓樹後頭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給吳氏行禮問好,又同陶氏、林謹容等見禮。

    “吳二哥,你怎會在這里?”林謹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燦爛。

    吳襄笑道︰“我同陸世兄在後頭的亭子里下棋來著。”話音未落,就見一個穿著淡竹葉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從楓樹後頭走了出來,一雙沉靜如湖的眼楮朝眾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行雲流水一般行禮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佷陸緘,見過兩位舅母。”晨風把他淡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子吹得微微作響,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風雅卻又硬朗到了極致。

    一根本已放松的弦突然間被人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被繃斷,林謹容頓時手足冰涼,笑容僵在了臉上,直至忘了呼吸。就連接下來陶氏、吳氏和陸緘怎樣寒暄她都不知道,也聽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陸緘怎會在這里?!她和他第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林老太太的和樂堂里頭,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們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風度和文雅知禮麼?難道,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麼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那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會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秋陽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年和那個飄著細雪,天寒地凍,滿眼陰沉的黃昏,一去不復返的狠心人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分辨出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問他為什麼,但她問不出,殘存的一絲理智強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里驚濤駭浪悲涼憤恨一片,僵硬到了極點,落在旁人眼里,卻是她盯著陸緘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說,陸二少的人才風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塊香噴噴的蜜糖放在那里,難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聞不到甜香味兒嗎?黃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吳氏皺起了眉頭,吳襄還是在風輕雲淡的笑,陸緘則半垂著眼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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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仇人(二)

“四姑娘別怕。”關鍵時刻是荔枝出聲替林謹容解了圍,她飛快地拂了林謹容的肩頭一下,輕笑道︰“好了,蟲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動了。”神態動作輕松自然之極,仿佛林謹容真是被一只蟲子給嚇呆了。

    林謹容狠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腦子瞬間一片清明,她用還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嘆道︰“嚇壞我了。”滿口的血腥味……她聽見這聲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的,中間還隔著一層什麼,沉滯卻又虛空,難以穿透。

    陶氏和吳氏的眉頭這才松了,吳襄輕輕一笑出聲︰“四妹妹這麼多年就沒點長進?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一個人蹲在園子里哭,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只蟲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楮盯著那蟲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連動也不敢動。”

    “撲哧……”卻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來,將手指在臉上刮著笑話林謹容︰“膽小鬼,四姐姐是個膽小鬼。看你還笑話我!”

    她還活著,這一次,她搶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讓她重新活過來,就是為了來受罪的!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淌進林謹容冰冷的心髒里,心髒有力地跳動著,把血液和熱量,以及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漸漸回暖過來,臉上也越來越熱,林謹容面紅耳赤地咬著牙道︰“沒有這回事,吳二哥你記錯了!”她不知道她又紅又熱的臉究竟是為了誰,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但無論如何,此刻她的語調和表情都非常應景。

    “這孩子!害羞了。”吳氏和陶氏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又自在。

    吳襄眨了眨眼,繼續道︰“別不承認了。我替你捉了蟲,讓你踩死它出氣,你臉上還掛著兩顆金豆子,卻攔著讓我別,一定要我將那蟲子放在樹葉上,看著它爬遠了才算完。就沒見過你這麼軟善的。”

    “吳二哥記性真好,我想賴賬都賴不掉。”林謹容一陣無奈的苦笑,心里卻是悲涼到了極致,看吧,她原來就是這樣軟弱善良到了極致的性子,一條不知事的蟲也倒罷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記吃不記打……也難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卻驕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來是這樣柔順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氣,卻下意識地也認為女人柔順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歡,覺得女兒有這個品質真是好極了。

    林謹容又是一陣發虛,陶氏總當著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這麼大了,還囡囡長,囡囡短的。她從睫毛下看過去,吳襄朝她擠眼楮,一臉促狹的壞笑。再然後,又從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陸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她曾經以為是最好看,現在卻認為是最惡心的那種輕輕淺淺的,做作的,虛偽的笑。

    林謹容壓制住想吐他一臉唾沫的欲*望,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桂圓,桂圓一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直直地看著陸緘,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聽說兩位哥哥是咱平洲的雙璧,想必你們的棋藝也是一樣的高明,難分勝負罷?”林謹容笑得一如陸緘式的輕輕淺淺,說完這話,她利落地一扭頭,牽著林慎之,轉身跟在陶氏身後往前走去。

    平洲雙璧?鳥的平洲雙璧!陸緘馬上就要輸了,一個剛回來啥都不顯的人就要和他並列?平洲神童吳襄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抬手︰“陸世兄,適才勝負未分,我們不如繼續?”

    陸緘淡淡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微微一點頭︰“吳世兄,小弟正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後,又穿過楓樹,直奔亭子中殺得天昏地暗。

    走得遠了,吳氏便問陶氏︰“這就是你家姑太太精挑細選過繼來的那位少爺?”

    陶氏點頭︰“正是。”

    吳氏便笑︰“真是一表人才,看著也斯文穩重,我看了都眼前一亮,難怪當初你家姑太太會挑中他。”說著瞟了垂著眼只顧走路的林謹容一眼。林謹容那種異樣的神情,就算是有荔枝那套合理合情的說辭,又有吳襄在一旁解圍,也瞞不過她這個已然成精的當家太太的法眼。

    陶氏卻是粗心大意的,剛才的事情對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只微微一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林、陸兩家的小輩中,他的人才是最出眾的了。”看著比少有才名,同樣一表人才的吳襄還要略勝一籌,但吳襄是吳氏的親佷兒,她怕吳氏心中不喜,略過了吳家。

    人品之卑劣,也是少見的。林謹容暗里再添補了一句。如果要問她,這世上她最恨誰?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陸緘。

    她的思緒控制不住地飄回到那一日,所謂的亂匪,其實最開始是一股不堪壓榨而嘩變殺了長官的士兵,不過幾十人,加上他們很快就遁入山林,誰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可後來這股叛兵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進了平洲,里頭還摻進了大量的流民和山匪,對待他們這些富戶望族簡直就像是餓狼見了羊。

    事發時陸緘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陸家一家子都只顧自己逃命,家僕四散奔逃,人人皆只顧自己,她的公婆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一聲就沒了影蹤。她與荔枝兩個弱女子互相扶持著倉惶出逃,真是萬分淒惶,在聽到陸緘喊她名字的時候,她歡喜萬分,覺得他終究是記掛著她的,要不然怎會折回來尋她?

    她跟著他去了據說很安全的江神廟,他讓她和荔枝留在那里等他,他去尋他的親生父母,然後再一起走。她在那里等了他兩天兩夜,為他的安危擔憂不已。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才得知他早就帶著他的親生父母往另一條路逃生去了。

    她愣在了那里,如墜冰窟——他當時根本就不是去找她的,而是折回去尋他的親生父母,剛好踫上她而已。可笑她還滿心歡喜,還對他心存幻念,還一廂情願地對他給的承諾信以為真,還有比她更可笑,更愚蠢的人嗎?

    接著就是被匪兵發現,荔枝身死,她跳江。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時的那種冰涼絕望加上對自己的鄙夷和厭棄的感覺,只要她神魂不滅,她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因為她的愚蠢,她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荔枝。

    本來麼,夫妻多年,她是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這個被養母強迫著娶的媳婦的,就算是他曾經待她好過一段日子,大概也不過是因為迫于壓力而和她虛與委蛇而已。不然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一心一意地對他,他們怎會莫名就走到了那一步——愛子早夭,他丟她在家獨自遠行,即便是在家時也是夫妻分房,幾乎不說話,形同陌路。

    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是折磨,對他來說,恐怕更是折磨——他是男人,那麼年輕,又是兩榜進士出身,有大把的機會娶他喜歡的人,原不該和她這樣什麼都給不了他的人虛耗一輩子。他那樣深沉的心思,有這樣一個現成的可以順理成章地擺脫自己另娶,一舉遂意,還不拖累名聲的機會,怎會不充分利用?

    她被陸家拋棄,她雖恨極卻不曾錐心,更多的是恨自己沒用,大難臨頭,人不是都顧著自己的麼?可是被自己愛著的丈夫拋棄,親手推入死地,她卻是涼了又涼,恨了又恨。哪怕他就是在撞見她的那一刻就直接裝作不曾看到她呢?她自會明白他的心思,臉皮再厚也不會貼上去,他又何必給了她絕處逢生的希望後,再用這樣的方式待她?想必他一直在暗暗嘲笑她的愚蠢罷?

    人說見豬不吃三分罪,她就是那只豬。林謹容半垂的睫毛遮蓋著的眸子里迅速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唇角一彎,笑得說不出的諷刺。

    她抬起頭來,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逼著自己將那些自怨自艾和苦澀全都咽下去。

    世上本來沒有後悔藥,可是她偏得了。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

    黃姨娘在一旁偷看林謹容的表情,看得都糊涂了,這四姑娘到底中意哪一個?看她看呆了陸緘似是中意陸緘,但再看她後頭對吳襄那般嬌俏可愛,對陸緘不冷不熱,還挑唆吳襄和陸緘不對付的樣子,又似是極不喜歡陸緘。現在又一會兒愁一會兒喜的,這是怎麼了?四姑娘的反常是在見到陸緘後才開始的,難不成,四姑娘此前其實是想引起陸緘的注意?

    林謹容要是知道黃姨娘的想法,說不定會氣得吐血。但她雖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大事,卻不能知曉旁人的想法,此刻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利用機會,替她謀取最大的好處,如果方便,再狠狠踩上陸緘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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