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50周年特載)失學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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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的六○年代，我們家隨著奉調支黔的父母來到貴州。當時我還小，入讀了貴陽市省府路小學一年級。

我第一天坐進課堂，老師上課操著貴州方言，一堂課下來，我如猴子聽經，不知所云。雖然我不懂黔語，可是我的東北普通話卻換來了同學的好奇，甚至說是好感和羨慕。尤其是班主任老師，每有機會總是課堂上點名叫我朗讀課文。為此我頗為得意，還為能常常替當地同學糾正發音而引以為豪。誰知，我自鳴得意還沒過多久，那股優越感便蕩然無存，乖乖向黔語繳械投降了。我的東北話被改造得無影無蹤，上課雖然繼續「享受」被老師點名朗誦的優待，可是我已經是操著地地道道地貴州腔背誦毛主席語錄了。

當時文革剛剛開始，課堂上學的東西大多是毛語錄和報紙上的新聞口號。我們每天都必須背誦最新最高指示，直到背得滾瓜亂熟為止。兩百一十九字的共產黨基本路線和幾千字的老三篇，記憶力強的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脫口誦出。可是非常奇怪，如今事隔近五十年了，我又將貴州話忘了個精光，可是卻唯獨還能如孩子背唐詩一般，抑揚頓挫地背誦出一段黔語版的毛語錄來！我的童年與貴州有著一段如此糾結的淵源。

我就讀的省府路小學是一所百年名校，校園的建築結構和布局獨有特色，遺留著歷史悠久的印記。印象中校舍是一片閣樓式的教室群落，巨大的庭院和別致的天井錯落其間。處處是古雅的階梯迴廊，朱砂的樓柱，教室外有很大的花園，置身其間彷彿回放電視劇民國校園戲某個美麗的場景了。可是這一切在我幼年的記憶裡卻只是曇花一現，隨著文革的疾風暴雨而破碎。一夜之間，校園變得陌生了，變得醜陋。紅衛兵小將闖進了校園，大筆一揮，革命標語便鋪天蓋地四處開花，走廊院牆則更是大字報的伸展台和陣地。再一看我的教室，門窗玻璃統統被砸碎，桌椅板凳肢解殘廢。後來，索性門窗全部釘上了木板，一排房屋就瞎眼閉嘴地活像是棺槨了。除了紅衛兵的破壞，社會上的地痞流氓此時也來光顧。他們不僅撬門砸鎖，更在光天化日之下攔搶和勒索學生。每天那幫人在校門守株待兔地等著學生上學，然後挨個搜他們的書包和口袋。我就常常被他們搶走了文具，卻從不敢反抗和聲張。

此刻我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逃學，逃離學校才意味著安全。我每天上學走路，必經過老東門市場。那裡有一家小人書店，向來爭奪小孩子們的眼球，天天路過對我施放出難以抗拒的魔力。只需花一分錢，便可坐在裡面看所有的小人書，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一摸自己口袋裡竟還有幾分錢，夠我曠課好多天了。於是我便擠在一堆同樣曠課的孩子們當中，外面是「天無三日晴」的陰雨，屋內卻是一段陽光如此燦爛的日子。遠離了學校和流氓，在小人書的天地裡盡情享用一份自由和安全。在那荒廢動亂的年月裡，小人書竟然陰差陽錯地擔當了為我們補習文化課的良師。書店的藏書竟是如此豐富，上自歷史名著傳說，下至當代反特戰鬥故事，無不齊備。再加上外國經典，尤其是蘇聯衛國戰爭題材的故事書可以說是連環畫的汪洋世界了。然而最讓我百看不厭的還是那些精忠報國和俠肝義膽的兵家演義。楊家將、岳飛傳被我翻得可以說爛熟於心，裡面的英雄豪傑令我佩服到五體投地。我看得癡迷，看得穿越，看到替古人擔憂，咬牙切齒，生氣流淚。看到心醉神馳，暗戀俠女，一往情深。

不知不覺地在逍遙中打發著時光，口袋裡的幾分錢早已經花光，便又偷偷從父母口袋裡五分兩角地摸來，交了書店的學費。本來以為我的逃學美夢就這樣一直做下去，也許永遠都不會被發現。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我還有一位很負責任的班主任，儘管都成了「臭老九」，卻還惦記著哪個孩子缺了課。一張曠課通知單由學校送到了家裡，說我在學校已失蹤了N周。父母急壞了，可是他們也沒聲張，只是悄悄派了我的哥哥第二天一路尾隨我上學。後來的那一頓體罰至今令我心有餘悸，此生難忘。雖因挨打而傷心委屈，但是內心真正割捨不下的仍是心愛的小人書。可以說家人在無意之間奪去了我「讀書求知」的機會，在今天看來，這既是孩子的不幸，也是家庭的不幸，更折射出時代的無望和可悲。

後來文革進入到了高潮，一切封資修文藝作品統統受到批判和摧毀，連小人書也未能逃過一劫。學校停課鬧革命，中學生們組織串聯遊行，小學生則被打發回家。這時已淪為走資派的父母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家中便只剩下外祖母、我和哥哥留守了。我們住在市郊環城公路旁被革命群眾戲稱「保皇樓」的支黔幹部大樓裡，面對寬闊大街，因而當年貴陽如火如荼的武鬥情形歷歷在目。公路上每天赫然開過一輛輛造反派的卡車，車上鋼盔鐵棍，真槍實彈的造反派們威風凜凜，那股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氣概令人不寒而慄。白天夜裡槍聲和炸彈聲不時地從遠方、從市區傳來。宣傳車常常從面前駛過，高音喇叭裡傳送著某某造反派，革命兵團勝利的消息。然後反覆地播放革命戰歌以壯士氣。

當時有一名紅衛兵女播音員很出風頭，她不但播音還能演唱，有「喇叭花」的綽號，我們幾乎天天從擴音器中聽到她的播音和演唱。記得她總是愛唱一首〈遠飛的大雁〉，給我印象尤深，因為不同於其他的紅歌，旋律絲毫沒有鏗鏘激昂或聲嘶力竭之感，而是悠揚抒情，所以顯得特別。這原是一首頌毛藏歌，歌詞為「遠飛的大雁，請妳快快飛，捎封信兒到北京，翻身的農奴想念恩人毛主席」，可是「喇叭花」卻移花接木，將最後一句改唱成「造反派戰士想念恩人毛主席」了。 後來，「喇叭花」的歌聲突然沉寂下來了，連同那台宣傳車也銷聲匿跡。傳說她是在一場武鬥中「壯烈犧牲」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