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50周年特載)失學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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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店總是大排長龍搶購。臨近春節時家人讓哥哥去站通宵排隊買肉，回來臉上竟然掛了彩。我們是外地人，走資派子弟，在當地被欺負似乎已不稀奇。對此事父母也只好抱著息事寧人的姿態，忍氣吞聲，從來不想惹麻煩，找對方理論。意識到了我們哥倆在市內這樣下去缺少安全，家人就決定將我們送到母親的五七幹校去了。

母親下放在貴陽郊區的三江五七幹校，她和許多「牛鬼蛇神」們住在一棟條件簡陋的大筒子房裡。雖然說不上是真正的牛棚，但是早請示晚匯報，身心受限卻如置身牛廄之內。白天勞動體罰，培養勞動人民的樸素階級感情，晚上檢討反省，從靈魂深處革命。我們還小，當然不知道這些走資派、保皇派的來龍去脈，也不理解僅僅身為單位會計的母親怎麽與走資本主義的道路牽連到一起。 反正倒是沒人給我們上綱上線，搞鬥私批修。哥倆兒反倒像集中營裡自由的小難民，快樂的苦菜花，頗得幾分逍遙自在。我們整天在外面快活地玩耍，有時跟其他走資派狗仔們混跡一處，有時則單獨闖蕩歷險。幹校的坪壩山環水繞，尋幽探祕之處極多。由於其優越的地理位置，依山傍水頗有世外桃源之景，因而幹校文革前曾為高幹療養院。當年貴州省的大走資派們的別墅據說都建築於此，如今自然成為了他們腐朽靡爛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罪證了。

聽當地人講，三江的源頭是流自深山裡簸籮戈（布依族語，指土寨）的山洞，九曲三盤，匯聚了大大小小的山澗，又一路自高山奔向深谷。進入了雷打崖後，江面隨之開闊，水流平緩澄清。丈來深的水潭一望見底，各式各樣的河魚成群結隊，在晶瑩的卵石襯映下蕩若遊雲。肥壯的懶蟹趴在河灘，然而一摸近牠們，便嗖地鑽入深水或礁石下面不見了。溶洞裡暗河的轟鳴不知從何處傳來，隨著喀斯特地形的千變萬化在山體之中迴蕩喧響，又嘩啦一下從深淵處奔湧而出。不會游泳的我，硬是讓哥哥給推下水裡學狗刨，灌了不知多少回水，哭鼻抹淚地竟然也會浮而不沉了。

我們爬山攀樹摘野果吃。山上有楊梅，嘴巴都吃酸了，雙手沾得梅血淋漓，然而還不甘心，乾脆衣襟兜滿了梅子歸去。回到家時衣褂早已是一片猩紅，免不了挨母親的責罵。我們聽苗民唱俚歌，悠悠地從江對岸傳來。循著歌聲望去，背簍的苗裝男女在竹林之中一前一後，慢騰騰地沿山路攀登，便覺得此情此景美得可入畫了。聽說山裡有野獸，有人看見過斑豹。可是我們明知山有豹，卻偏向豹山行。哥哥攥著一柄殺豬刀，我手裡拿著彈弓，走在山路上，心還是怕得突突地跳，然而絕無一點回頭的意思。沒看到山豹，卻看到了一群一群的猴子，在遠處的高樹間跳蕩戲耍。當地有生吃猴腦的鄉俗，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卻也聽說過宰殺的恐怖過程，更見識過屠宰猴子的刑具。那是一張特製的三角小桌，下面裝置有開閉機關，中央是一個剛好能塞進猴脖兒的圓洞。食客將抓來的猴子關進去後，把脖子扣入洞中，找準要害位置一錘子猛敲下去。這時只見猴的四爪兒在下面踢蹬掙扎，嘶啼之聲寒心徹骨，上面卻開宴設席，立取鮮腦當下酒菜了。這種野蠻的陋俗至今沒有絕跡，據說還是西南地區一些餐館的旺店野味呢。

山果吃膩了，我們又去幹校的自留地裡挖花生吃。一片碧綠的山地裡花生正值肥熟季節，可是四周怎麽也不見個護園人？於是我們毫無顧忌地闖了進去。兩人東摳西挖地不一會兒竟然收穫了一大堆的花生，正待圍坐山貨而大快朵頤之際，田邊的灌木叢中卻突然冒出一個人來，讓我們大吃了一驚。定神一看，來者不同尋常。外表是一身長衣爛衫，既不像披風也不似簑衣地套在身上，手中拎了一根如討飯打狗的拐棍。頭頂一尊高帽，初未看清。及至走進才看出那原來是幾頂草帽疊落而成的高塔，歪扭而搖晃。恐怖如白日見鬼，令人膽顫。還沒等我們從地上爬起，這人已經凜然地矗立眼前，頭上一片天也被他的草帽的巨影籠罩了。這時在草帽的下面露出他的一張黑瘦的臉來，上翹的下巴使得這人整個面孔彎曲如老絲瓜，雙目深陷卻炯炯有神。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想跑也抬不動腿。耳邊卻分明聽到他在問話，「妳們是遇秀貞家的小鬼嗎？」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他會知道母親的名字？我們哪裡還敢答話，沒等他繼續審問下去，便砰地撒開腿一溜煙跑了。

我們根本不敢向母親提起這件糗事，便開始左右打聽，究竟這深山怪客為何方神聖？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大走資派韓子棟。其人來頭不可小覷，他就是著名的《紅巖》小說裡華子良的真實原型。小說將他描寫成一個佯瘋賣傻的共產黨地下聯絡員，利用國民黨對他的信任而自由進出關押共黨要犯的重慶集中營。表面上挑擔送貨，實際上卻是給共產黨地下組織通風報信。這位書中綽號為「華瘋子」的地下交通員真算得上當年地下黨組織的有功之臣。可是如今他被革命群眾檢舉，百般逼供之下他坦白自己是國民黨藍衣社老牌特務，是潛入共黨內部極深的一顆定時炸彈。於是他從貴陽市委的領導位置上被揪了下來，身兼特務走資派雙重罪名，遣送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因為他和母親在市委是上下級同事，知道我們是誰家的小鬼也就不奇怪了。他被分派守田看地，驅鳥趕賊。其人長相已有幾分其貌不揚，加上這身扮裝行頭，人鳥懼怕，可謂盡職盡責了。

終於有一天軍宣隊進駐了貴陽市委和各大機關實行軍管，武鬥和打砸搶才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市內的中小學校也紛紛復課了，我們便返校上學。而母親也接到了回市委上班的通知。直到七○年代父母終於完成了支黔使命，這才帶著全家離開堪稱文革重災區的貴州，返回了東北故鄉。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