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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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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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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3-12 00:55 編輯

表妹萬福 作者:蓬萊客

內容簡介】:

  萬福小嬌妻,誰娶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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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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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0 18:2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嘉芙殉葬的時候,正是深秋。她記得清楚,金碧宮裡的滿園芙蓉開的極好,遠遠望去,猶如浮在半空的一團霓霞。

  那個午後的情景,她也記得很清楚。

  她已經好些天沒見到皇帝的面了,宮人說,皇后衣不解帶,一直在皇帝身邊侍病。

  她入內,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腫,神色憔悴,離開前對她說,皇上召她,讓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顏悅色,一如她平常的樣子。

  重重疊疊的明黃帳幔間,漂浮著一股香料和藥混合在一起的苦惡氣味。殿牖緊閉,深殿裡的光線昏暗而沉重,彷彿一團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

  嘉芙望著龍床上那個名叫蕭胤棠的男子,跪在那裡,已經跪了半柱香的時辰了。

  短短不過十年間,大魏的皇權便更替了四次,年號從天禧、承寧、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中間還起過戰事,不可謂不頻繁,但從先帝朝開始,大魏徹底結束內部動盪,國力日益強盛,民生亦得安定。蕭胤棠從父親世宗手中接掌皇權後,塞北邊陲再起風雲,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顧群臣的苦諫和阻攔,傾舉國之兵,御駕親征突厥。是役雖艱難而勝,但他卻不慎受傷,歸朝後傷情惡化,御醫束手無策,現在已經開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傳了。

  蕭胤棠一直昏睡著,突然,他的雙手抬了起來,在空中亂舞,彷彿正在奮力抵擋著什麼。

  他的雙目依舊閉著,但眉頭卻緊緊地團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驚恐,額前不斷有冷汗冒出,看起來正在經受著什麼可怕夢魘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來,靠過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濕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顧疼痛,爬起來再靠近,卻聽他發出了幾聲含含糊糊的夢囈。

  「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蕭胤棠的喉嚨下咯咯作響,似有一雙看不見手的正在掐著他,呼吸困難。

  嘉芙心口突突一陣亂跳。夢魘裡的蕭胤棠繼續囈語著,卻變了腔調。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你就算變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齒,面龐扭曲,亂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隻手腕,立刻收緊五指,齒關間格格作響,頃刻間,夢中全身最後的力氣似都凝聚到了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猶如要被捏碎了,強忍著劇痛,又叫了他一聲。

  蕭胤棠終於甦醒了,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雙目定定地注視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臉色微微蒼白,和他對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絲笑容:「皇上,是妾身……」

  蕭胤棠鬆開了她的手腕,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為他拭著額前冷汗。

  他臉色蒼白,閉目了片刻,用微弱的聲音問了句:「阿芙,方才你可聽到朕在夢中說了什麼?」

  嘉芙執帕的手輕輕一頓。

  裴右安,衛國公府長子,自小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但天資超群,讀書過目不忘,十四歲就中進士,當時的天禧帝對他十分喜愛,破格命他入弘文閣待詔,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對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於安西節度使任上,終身未娶,時年不到三十。

  據說,死前那夜,在素葉城中,他舊病復發,嘔血溢盂,秉燭見前來探視的左右下屬,人皆涕淚,他卻面不改色,依舊談笑自如,稱自己自小與藥石為伍,曾被斷言活不過十歲,苟延至今,已是問天多借了二十載,死並無憾。

  裴病殞於塞外孤城的噩耗傳至京城,據說先帝世宗悲慟過度,當時竟暈厥了過去。

  他死後並未歸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遺願,就地葬在了素葉城外,軍民哀哭震天,半月不願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為安西王,身後之事,極盡榮哀。

  論起關係,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兩人之間,除了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交集,一向並無往來。

  「妾並未聽到。」

  她應道,繼續替他拭汗。

  蕭胤棠慢慢籲出一口氣,再閉目片刻,神色漸寧,輕輕握住了嘉芙的手,說,阿芙,朕愛你如命。自見你第一面起,便將你放在了心尖上,這些年,除了沒能給你一個份位,自問寵愛已到極致。朕要去了,一概後事安排停當,你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捨不得的,便是你……

  等朕去了,你可願隨朕同去?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看她。

  他臉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氣,這張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層淡淡的瀕死的氣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著皇帝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怎的,你不願再陪朕了?

  他問,似笑非笑。

  稟陛下,妾願意。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龍榻的方向叩首,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後的氣力,緊緊地抱住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歎息裡,是無盡的遺恨和不甘。

  「朕怕地宮寂寞,去了後,再無人能如你解語,令朕忘憂。朕更怕朕去了,留你獨活於世,從此你孤苦無依。不如你就此隨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

  「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你一個皇后之位……」

  他的唇貼在她耳畔,喃喃低語,聲音裡充滿了柔情。

  ……

  神光二年秋,登基不到兩年的大魏皇帝蕭胤棠英年駕崩,諡號敦宗。

  篤親睦族曰敦。樹德純固曰敦。

  正如這諡號所彰顯的帝王美德,蕭胤棠在臨終前,留下了一道人人稱頌的遺旨。

  他說,以人為殉,朕不忍,故朕去後,嬪妃一概免殉葬,令頤養天年。

  前朝起就有了皇帝死,無所出的後宮女子殉葬的宮規,少則幾人,多則上百,大魏沿襲舊制。蕭胤棠年不過三十許,突然死去,於後宮那些女子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原本終日以淚洗面,只等到時懸樑自盡,殉葬地宮,卻沒有想到,皇帝竟赦了她們的死。雖說等著的命運依舊是冷宮白頭,但比起現在被迫追隨他而死,能夠活著,依舊是件幸事。人人感恩戴德,靈前哭的也格外真誠。

  但這一切,和嘉芙已經無關了。

  她本已無悲無喜,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

  這一輩子,她就如無根飄萍,委身蕭胤棠後,無名無分,見不得光,有今天這樣的結局,本不在意料之外。

  但她等到的,不是該有的三尺白綾。

  剛晉位的章太后下令,將她釘入那口特意為她而備的名貴金絲楠木棺裡,以此種方式,為先帝殉葬於地宮。

  先帝命我好生照顧你甄家之人。你放心隨先帝去吧,我必不負先帝所托。

  章太后不復往日的大度,雙目盯著她,用不加掩飾的充滿了恨意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對她說道。

  厚重棺蓋壓了上來,眼前的最後一道光明被擠壓了出去。

  嘉芙最後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漆黑,她被永遠地封閉在了這片地宮下的狹仄空間裡,再也無法出去了。

  沒有掙扎,沒有呼叫。因知道,無論是掙扎,還是呼叫,一切都是徒勞。

  這就是她的歸宿,命中註定。

  生不由她,嫁不由她,死亦不由她。

  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因為無法呼吸而疼痛,在將死不死的漫長的痛苦折磨中,她的指甲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抓摳起能夠觸摸到的棺體,在金堅的木板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到了這時,她才知道,原來她也恐懼死亡,以及伴隨死亡而來的身在人間時所不能想像的那種來自地下黑暗的無邊壓迫。

  她知道了,其實她是想活下去的,繼續活下去,再難,也想活下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輩子,她走到了盡頭。她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從前要是沒有嫁給二表哥,後來要是沒有遇到蕭胤棠,她這一生,又將該是如何模樣?

  她開始哭泣,淚水湧流,但哭泣只會消耗更多的空氣,讓她變得更加痛苦。

  她的眼前開始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覺,在光影的盡頭,恍恍惚惚裡,她彷彿看見了一個男子,穿破了地宮的無盡黑暗,朝她微笑著走來。

  她認了出來,他是她的父親。

  許多年前,在她還只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出海,她送他到了港口,臨踏上甲板前,父親向她許諾,這趟出海,他一定要給她帶回一串紫鮫珠做的項鍊。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明發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運。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歷歷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阿芙,爹回來了,給你帶來了項鍊,你喜歡嗎?」

  父親望著她的目光裡,含著無盡的慈愛。

  「爹——」

  嘉芙笑著流淚,朝他伸出手,叫著父親,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後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裡逸出,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溫暖的胸脯之上。

  她的唇邊,帶著微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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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澡間裡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隻香樟浴桶裡,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鬆鬆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彷彿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乾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裡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麼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裡,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裡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裡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麼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裡,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隻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裡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裡,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隻鳳頭香爐裡,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嫋嫋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裡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麼,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裡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著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裡,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裡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御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於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著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著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操辦。雖說是續弦,那裡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著,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於甄家來說,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後,京城和泉州之間路遠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後難以立足。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湧出,眼角便隱隱現出淚光。

  劉嬤嬤忙揀好話勸:「小娘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眾,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娘子怎樣,夫人你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後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孟夫人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著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著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後,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隨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歿。胡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悲慟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扛了過來,改而把希望寄託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妹妹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一塌糊塗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廝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著母親來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並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帶著女兒向她問安。

  老太太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夫人忙應:「娘放心,國公老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妥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裡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操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孟夫人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老太太滿意了,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麼用就怎麼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裡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麼風光了,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婦知曉。」

  老太太嚴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絲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後也能跟著享福了。」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紕漏,靠著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係不錯,但隨著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景氣,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係慢慢也就疏了下來。但孟夫人嫁來後,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著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麼情況,你心裡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你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留給你哥哥,往後你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你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你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態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著她的眼神裡,透出了些難得的溫情,點頭道:「你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了,養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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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0 18:2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老太太那裡出來,孟夫人就問兒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張大說不上來,只道晌午他還和自己在碼頭數點運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後來自己一忙,轉個身,他就連同小廝一起不見了,人去了哪裡,卻是不知。

  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發,這會兒他人卻不知跑去了哪裡。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張大自責:「小的疏忽了,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歎了口氣:「罷了,我沒怪你,他兩腿長自個兒身上,總不能叫你一眼不錯盯著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張大應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兒回了房,叮囑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漸漸深了,整個甄府裡安靜了下來。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北上了。

  這些天,前世的種種,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腦海裡如海波般翻湧。

  今夜更是徹底無眠。

  前世的這個夜晚,她記得自己也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但心情卻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時候,除了忐忑,更多的,還是欣喜和對於未來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她,又怎麼可能想的到,她將要嫁的良人,衛國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個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讓給了另一個男人。

  關於她即將要嫁入的衛國公府裴家的種種,再沒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衛國公府有兩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親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長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樣,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風光的時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國公府裴老夫人的長女文璟才貌出眾,被立為太子妃,沒幾年,太子繼位成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紅顏,次年就感染時疫,在皇家寺院內養病一年多後,不幸離世。

  元后雖去了,但裴家的聖眷愈發隆盛,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也就在那段時期,漸漸長大的裴家長孫、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聲滿京華,裴家風光,一時無兩。

  所謂月滿而虧,盛極則衰,對於裴家而言,頹運似乎全都起始於衛國公的去世。

  事情發生在天禧十六年。當時塞北邊境不寧,衛國公此前奉命領軍鎮邊,是年染病而亡,當時裴右安隨父同行軍中,撫亡父靈柩而歸。誰知不久之後,京中竟起傳言,說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逼姦了衛國公的一個美貌小妾,小妾羞憤自盡,辛夫人雖極力為兒子壓下,試圖遮掩這醜聞,但無濟於事,最後還是被御史台一本參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國。父親熱孝期間,做兒子的竟犯下邪淫,簡直駭人聽聞。天禧帝不信,親召裴右安問話,本想為他開罪,但據傳言,當時他竟一言不發,等同認下了罪名。天禧帝無奈,奪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離開了裴家。

  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曾經毫筆風流,光芒耀眼的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負著汙名,就此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裡。那一年,他十六歲。

  裴家此前的聖眷太過濃厚,風光了那麼多年,難免招來嫉妒。出這樣的事,一度成為眾人背後議論的話題。但這還不是裴家衰運的全部,隨後幾年間發生的宮廷之變,才是真正影響了京城那些高門世族命運起伏的決定性因素。

  兩年後,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傳位給八歲的太子蕭彧,因蕭彧年幼,除了指定輔政大臣,特意還將太子託付給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順安王,由順安王監國協助理政,直到太子親政。

  後來有傳言,據說天禧帝臨終前,特意叮囑順安王,讓他防備雲中王蕭列不軌。他對這個頗具雄才,又有戰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蕭列多年來表現的循規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軟,始終猶豫不決,兄弟之間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下來。

  在順安王涕淚交加的叩首應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歲的蕭彧成為大魏新帝,定年號承寧,順安王攝政。

  再兩年後,到了承寧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墜馬身亡,向有賢名的順安王被朝臣順理成章地推舉為新帝,大魏開始進入了永熙紀年。

  順安王的上位,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當初被先帝指為輔政之一的張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稱順安王謀害少帝。更有人一廂情願地臆想少帝並未死去,而是被身邊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這些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很快就被絞殺。順安王在另一輔政大臣的力舉之下稱帝,將以張太傅為首的一群舊臣殺的殺,貶的貶,很快立穩朝廷。

  從多年前衛國公死後,裴家就少了個立於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輕一輩的子弟裡,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無出挑之人。況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兒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關係深厚,儘管對於順安王的登基,衛國公府一聲不吭,絲毫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復從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對裴家不冷不熱,京中富貴場裡的人,哪個不知道,衛國公府已是強弩之末,明日黃花,門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還要看著親家宋家人的臉色辦事。

  嘉芙新生的這年,就是永熙三年,順安王做了兩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會回到了從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經到了盡頭,最後一刻,在幻象裡再次見到了父親,醒來就發現自己又活了過來,回到了十六歲的這一天,父親的三周年祭。

  幾人高樓起,幾人高樓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裡的許多人,命運或許又要發生跌宕起伏的改變了。

  就在前世,她嫁給裴修祉後,沒過一年,兄弟鬩於牆,永熙帝對雲中王蕭列下手,蕭列打著為承寧少帝昭天的旗號借機起事,雙方開戰,大魏半壁江山隨之陷入戰亂。

  而嘉芙的命運,也因為這場蕭家人爭奪皇權的戰亂,發生了徹底改變。

  那時,仗剛開始打的時候,人人都認定永熙帝會勝,已順利承襲衛國公爵的裴修祉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為了博取戰功,領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後,雲中王反敗為勝,大軍漸漸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開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軍打向京城的必經之地慶州,不敵後城破,帶著嘉芙逃亡,路上被當時還是雲中王世子的蕭胤棠所俘。

  後來發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傾城。

  裴修祉默認了蕭胤棠的奪妻之舉。

  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嘉芙或許還能理解。

  接下來發生的事,才讓她對這個男人徹底地絕望。

  她落入蕭胤棠手中後,以自盡相脅,蕭胤棠並未勉強她,只是將她帶在身邊。不久後,嘉芙意外地發現,多年前離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雲中王的軍中。

  她和裴右安從前只在她小時去裴家的時候見過寥寥數面而已,從無往來,以表哥稱他,不過只是順了自己和二房的關係而已。那時她還小,在她的印象裡,這個身上總是帶著藥的清苦氣味的少年有著一張微微蒼白的面龐,一雙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卻透著和他年齡並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貴而疏遠。在小小的她的眼裡,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爾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話,總是立刻遠遠避開。雖然並不抱希望,但當時那樣的情況,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設法見到了他,開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幫助了她,出面從蕭胤棠手裡要回她,並將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邊。

  讓嘉芙徹底絕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來的舉動。

  蕭胤棠對她志在必得,雖然當時礙於裴右安的面子,答應放走了她,暗中卻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並不知道他許諾,或是威脅了什麼。反正最後的結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親手送給了蕭胤棠。

  當時的那一幕,她至今想來,依舊渾身發冷。

  那天,裴修祉設下小桌,和嘉芙對飲,他彷彿喝醉了,定定地望著嘉芙,眼淚就流了出來。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聲威,因此,對因擁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勢的前岳家宋家百般應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個建功的大好機會,卻又這樣慘淡收場,大勢已去,所有雄心和夢想都灰飛煙滅了。

  知他心裡難過,嘉芙百般安慰。他抱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說自己對不起她,不配做個男人。

  嘉芙那時並不懂他話裡意思。見他如此難過,只恨自己沒用,無法為夫君分擔憂愁,只能陪著他一道流淚。

  那晚上的最後,她喝醉了,被他抱著回了臥房。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男人換了,蕭胤棠將她摟在懷中,酣眠未醒,而她渾身不著寸縷,頭還疼得厲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從衛國公夫人變成蕭胤棠藏納的禁臠,一塊永遠見不得光的禁臠。

  雲中王打贏了,也曾大張旗鼓尋找少帝蕭彧的生死下落,被證知確實應當已死後,國不可無君,在文武百官的擁戴下稱帝,是為世宗,他大赦天下,寬待永熙朝舊臣,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沒見過自己的這個前夫。

  這許多年間,蕭胤棠對她是極其寵愛的。在他當了皇帝後,僅僅因為她的名字裡有「芙」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宮裡種滿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時,如她的名字,美的恍若人間仙宮。

  所以她須回報他,禁臠對於帝王的最後回報,大概就是為他殉葬,追隨他於地宮之中。

  嘉芙眼眶發熱,鼻頭堵塞,一時透不出氣。

  月影漸漸升高,從西窗裡斜射而入,屋子裡朦朦朧朧,耳畔隱隱傳來更夫的打更敲梆子聲,更顯夜的靜謐。

  亥時末了。

  她從枕上坐了起來,一頭青絲垂覆雙肩,將她身子溫柔包圍。她坐了良久,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來到外間。

  檀香睡在這裡。今夜和她一同輪值的丫頭木香睡的呼呼作響,檀香卻睡的淺,嘉芙輕輕叫了聲她,她便醒了。

  「隨我去個地方。」

  嘉芙吩咐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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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囂和繁華,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邊停泊著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隻,隨了海風送來的細浪,在水面上無聲地微微起伏聳動著。遠處,偶還有幾條船頭亮著零星的橘黃色漁火,火光在夜色裡點點跳躍,與那座幾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裡為夜歸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燈塔遙相呼應。

  但是有的出海客,從這裡離開後,再也沒有歸來,只餘燈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點香默默祝禱完畢,久久不願離去,站於堤壩之側,遙望父親當年揚帆遠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輩子,在嫁給裴修祉後,她的日子過的其實並不輕鬆。進門後她勤勤懇懇侍奉長輩,費盡心思討好繼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丈夫,一切都是為了維持她應當有的賢惠和寬容。

  那時候,做一個稱職的,能讓丈夫和夫家人認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標。

  後來她委身於蕭胤棠。在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擺脫他的掌控之後,她只能學會去接受。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他真的已經對她做到了他的極致,倘若她還敢有所不滿,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過,又重活,才知從前的她何其可憐,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地宮返至人間,她就固執地相信,一定是父親亡靈的保佑,才能讓她回到了將嫁之前的現在。

  這一輩子,她再不要嫁給裴修祉,更不想和蕭胤棠有任何的關係了。

  這兩個男人,無不口口聲聲地說愛她。

  裴修祉將她拱手獻讓,因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蕭胤棠以寵愛之名,將她變成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為他有苦衷,同樣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們。因人生而在世,確實有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們令她發冷,這種冷,發自髓血深處。

  世上男子於女子的愛,不過如此罷了,她徹底看透。

  迎著帶了微微鹹腥氣味的夜風,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生於斯,長於斯,記憶裡所有關乎溫情和美好回憶的一切,都和這別名鯉城的家鄉息息相關,此刻腳下所踏的這個碼頭,於她而言,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

  今夜就在方才,思緒起伏之間,忍不住來了這裡,再次祭奠父親。

  兩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間還夾著如今聖眷正濃的宋家,為了教好她這個出身不夠的繼母,幾個月前,宋家特意派了兩個婆子來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意氣就貿然提出中斷婚約的要求。

  況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她只能另想辦法。

  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靈,保佑阿芙。

  ……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娘子立於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裡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娘子,夜深風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物和香火拋灑向大海,隨即回來。

  張大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回走,一抬頭,看見對面來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抬著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忽然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借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倆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的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只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家夥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麼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裡起了疑竇,和轎裡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捲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東西,喝道:「站住!抬的什麼?」

  那倆夥計沒想到這麼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席筒的一頭裡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跑在碼頭調度,什麼事沒見過,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就形成了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譬如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於船主不吉。

  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裡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這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裡,屍體隨潮沖走,不但一乾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雇傭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黴,生病死了。

  張大哪裡肯放,冷笑:「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麼!」

  倆夥計恐懼,跪在地上不住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娘子莫來!這裡醃臢!」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怎樣是不知道,反正自己兩個是少不了要倒黴的,改向她求饒,涕淚交加。

  嘉芙皺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沒死,我剛看到,彷彿動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也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靈,但大約病的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昏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有些清醒回來,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動不動。

  金家夥計見狀,鬆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回在破草席裡,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回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張大知這兩人如此抬回少年,不過是在等他死,然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只怪少年命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料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回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的,也就作罷,回頭請嘉芙回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裡流露出的那種目光,腳步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過。

  她回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了,小娘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裡雇傭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娘子既開口了,他自然無不遵,點頭道:「小娘子心善積德,小的這就遵命。」說罷上去幾步,朝那倆夥計喝了一聲,命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倆夥計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呼倒黴,忽見張大願接手,鬆了口氣,立刻將人飛快地抬了回來,一邊不住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去。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此時已是子時,嘉芙問了聲門房,得知哥哥甄耀庭還沒回。

  哥哥從前倒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何況前世的這夜,嘉芙記得他並沒出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裡,心中牽掛,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剛梳妝完畢,換好出行的衣裳,就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塔塔作響的腳步聲,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扭頭,見哥哥一腳跨了進來,身上還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一夜未歸,迎了上去,剛要問他去了哪裡,卻見他變戲法地從身後拿出一隻盒子,獻寶似地雙手托了過來,興沖沖地道:「妹妹,快猜,盒子裡是什麼?」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鑲嵌了雲貝和寶石,精美華麗,光是這盒,就價錢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皺眉:「哥哥,你昨晚去了哪裡?怎不說一聲,娘擔心的很!」

  甄耀庭擺了擺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等下跟你說!你快猜!」

  嘉芙不猜,轉身不理他,甄耀庭急了,自己打開盒子嚷道:「紫鮫珠,這可是紫鮫珠項鍊!我追了一夜才買回的寶貝,送給你的!」

  嘉芙轉頭,驚訝地看著盒子裡的那條項鍊:「你從哪裡買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昨日他隨了張大在碼頭忙碌時,忽聽人議論,說有個波斯來的胡商,手裡有條傳說中用紫鮫珠串成的項鍊,聽說泉州巨富遍地,本想來此高價而沽,卻一直沒遇到合適的買家,今天就要走了。

  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從西山寺剛回來的那幾天卻撞了邪,有些不吉,甄耀庭雖喜好廝混,但對這個妹妹卻很是愛憐,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親訓話時教導,說妹妹嫁入裴家,雖說風光,但往後想必少不了各種辛苦,要他學好,給妹妹爭氣,當時他唯唯諾諾點頭答應,其實轉個身,也就忘了,此刻聽到紫鮫珠三字,那幾人又不停議論這寶貝的稀罕之處,心裡立刻就起了買下送給她的念頭,問了那波斯人的落腳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裡,當即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卻找不到人,打聽了下,才得知那波斯人見無買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經動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買下項鍊,問了波斯人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昨晚才終於在驛站裡讓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還不肯賣了,他越不肯出,甄耀庭就越想買下,出了高價,磨了許久,到了最後,終於逼迫那波斯人出了手,他拿了寶貝連夜趕回,今早方才到的家,顧不得趕路疲勞,先跑來妹妹這裡獻寶。

  嘉芙吃驚不已。沒想到哥哥昨晚竟是為了這事才夜不歸宿。看了眼項鍊,見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這是贗品了。

  上輩子在皇宮裡,她曾見過番邦使者進獻給章皇后的紫鮫珠。

  紫鮫珠名字帶了紫,其實顏色並非紫色,而是粉紅,只是對著日光,轉為深紫,故而得了這名。因為稀罕,千金難求,皇后得了後,當時還特意召嘉芙去她那裡欣賞,說她要是喜歡,就轉賜給她。

  嘉芙怎敢要,當時叩首婉拒,回來想到自己父親,還傷感了許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給你戴起來!妹妹你有了紫鮫珠,日後必定順順遂遂,平安富貴!」

  甄耀庭拿出項鍊,高興地道。

  這珠串子個個有小拇指大,難得的圓滾滾,瑩潤無暇,顏色也少見,自然是好東西,但卻不是紫鮫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看到他一臉疲倦,雙目卻興奮發光的樣子,心裡感動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興奮,但想到他是甄家家業的繼承者,要是總這麼渾渾噩噩容易輕信人,日後怕還要吃虧,遲疑了下,就道:「哥哥,你被騙了,這不是紫鮫珠。我聽見過的人說,紫鮫珠是因在日光下幻為紫色才得的名字,並非自帶紫色。」

  甄耀庭一愣,睜大眼睛盯著項鍊,臉色大變,怒道:「好啊,龜孫子竟敢騙我!我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斷他骨頭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來還是怒氣衝衝,一把抓起項鍊扔在地上,抬腳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攔,撿起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聲。這珠子價高,他賣不出去,這才故意引你去買,此刻人必是追不到了。在我看來,這是哥哥你的心意,雖不是鮫珠,卻勝過鮫珠。買了回來也是緣分。只是哥哥,往後你做事前,記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們商量,不要再這樣輕信別人,免得又上當受騙。」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的氣,恨不得把這東西踩碎了才解氣,聽嘉芙這麼一說,火氣立刻就消了,摸了摸頭,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祖母的教訓,我都記著呢。這回是急了些,怕趕不上你出嫁,一不留神被人騙了,往後我定會多留心眼的。」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后下令釘入棺材前,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知自己死後,哥哥的下場必定也是淒慘。這輩子,更是堅定了要改變命運的念頭。於是自己戴上項鍊,到了鏡子前,照了一照,回頭笑道:「謝謝哥哥,我很是喜歡。」

  孟氏得知兒子昨夜一宿未歸,竟是為了妹妹去買項鍊,抱怨了幾句,也就作罷。因所有行裝,昨日都已經上了船,一早,領了一雙兒女去向老太太辭了行,一行人便出門到了碼頭,登上了船。

  檀香臨走前,特特給了昨日那王婆子一匣的凍龍腦,裡有雙十枚,取十全十美之意,說是小娘子的吩咐,讓她拿去給女兒添妝。王婆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話,小娘子竟就上了心,驚喜萬分,千恩萬謝,滿口好話:「小娘子此番上京,必定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命裡富貴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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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趟北上,出發前雖已預留出足夠的路上日子,但為確保能趕上下月裴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一路行程還是安排的頗為緊湊,從泉州港出發,走近海航線,過福州,等入江南,便轉入內陸運河,繼而直抵京城。

  還在數月之前,宋家夫人就派了兩個心腹婆子來到泉州甄家,此番一道返京。

  宋家雖是裴家的姻親,但甄家嫁女,他家怎又會派人同行,這說起來,還有一番掌故。

  宋家女兒從前嫁給裴家長房次子裴修祉,幾年前病去了,留下個兒子,乳名全哥兒。宋夫人膝下只這一個嫡親女兒,女兒不幸去後,傷心不已,對全哥兒疼惜如命。

  風水輪流轉。少帝沒了,順安王做了皇帝後,宋家因擁戴之功得皇帝重用,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權勢逼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衛國公府的落敗。

  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這幾年已經深居簡出,不大管事了。長子衛國公多年前去世,二老爺掛個閒職,一邊是煊赫新貴,一邊是沒落世族,宋家難免漸漸自大,於禮節處開始怠慢,宋夫人常來衛國公府看全哥兒,每次過來,架勢十足,就差呼奴喚婢了,辛夫人心裡不滿,但兒子還要指望這前岳家的提攜,故只能忍氣吞聲,笑臉應對。

  兒子喪妻後,辛夫人便張羅起他的續弦之事,但如今的裴家,大不如前,新帝對裴家的不喜,明眼之人,哪個看不出來?京城裡的得勢人家,誰肯把女兒嫁來,何況還是做個繼室。

  辛夫人挑來揀去,最後把目光落在了甄家上頭。

  甄家因與二房孟氏的親戚關係,早年起就有走動,除了門庭不夠,其餘條件,如今看來,再適合不過,兒子對甄家那個女兒也是滿意,若能娶進門,雖對仕途無大助力,但甄家有錢,恰是衛國公府現在的急需,實在就只剩個空架子了,要維持外頭好看,年年虧空,何況,低娶高嫁,以自家如今的景況,與其娶個要自己看她臉色的兒媳,還不如娶甄家女兒進門,畢竟,裴家再不濟,國公府的身份擺在那裡,甄家再有錢,也要承仰自家鼻息。

  辛夫人盤算著親事,自然瞞不住宋家。宋夫人雖對前女婿再娶感到不快,但她手再長,也管不到這事,打聽了下甄家,確定這甄家女兒將來難對自己外孫有所不利,也就默認了下來,又聽了人勸,提出認嘉芙做乾女兒,給她抬個身份,既是對甄家的籠絡,也算是給裴家賣了個人情。

  宋夫人紆尊降貴要認嘉芙做乾女兒,甄家自是要感恩戴德的,這才有了這倆婆子的此次南下。二人都是宋夫人的心腹,其中那個葉嬤嬤還是宋夫人的乳母。兩個月前到了泉州後,便狐假虎威擺起架子,「教導」嘉芙女戒女訓。

  孟夫人自己出身於官宦之家,父親也曾做過地方大員,於這些豈會不懂?在孟夫人眼裡,女兒的樣貌品性,哪點比不上京城那些世族閨秀?知宋夫人不過是在借機立威,好讓自家女兒明白,日後即便嫁了過去,也休想壓原配一頭罷了。心裡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反而把這倆婆子當菩薩似的貢起來,每天好吃好喝招待。

  這趟北上,船上除了帶著為裴老夫人預備的壽禮,另給宋夫人也備了一份厚禮,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另有綢緞,香料,無不是頂級寶貨,至於這倆婆子,上船後就安排住進上好的艙房,派丫頭服侍,不敢有半點怠慢。

  出來幾天,這日,船行到福建,風浪微大,那葉婆子本不會坐船,來的時候,就受了些苦楚,這趟回去,又暈船不適了,嘉芙聽聞,親自去探望,進去,見她腦門上貼了個狗皮膏藥,躺在那裡,嘴唇發白,兩眼直愣愣的,叫了聲嬤嬤,面露關切之色,坐到近前,拉住葉婆子的手,垂淚道:「全是為了我的緣故,才叫嬤嬤你吃苦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寧可這苦受在我的身上才好。」

  葉嬤嬤吃下去的魚肉剛剛全吐了出來,嘔的黃膽水都出來,有氣沒力地道:「小娘子知道我的不易就好。實在是為了你好,我才大老遠地來了南方,遭的那個罪,我這輩子加起來都抵不過了。」

  嘉芙不住地自責,說了許多的好話,臨走起身道:「嬤嬤你好生休息,我不擾你了,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丫頭,船上都有。我不懂事,又沒見過世面,等嬤嬤身體好了,我還盼著多教我一些道理呢。」

  葉婆子見她態度謙卑,處處以自己為大,心裡滿意,鼻孔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嘉芙也不以為意,叮囑自家派來的小丫頭好好服侍嬤嬤,囑完起身,一不小心,荷包掉到了地上,口子原本就沒繫牢,一下鬆開,裡面掉出來一隻黃符。

  身上配著寺廟求的吉符,原本再尋常不過,但嘉芙卻彷彿有些慌張,見東西掉出來了,忙彎腰撿了起來,又迅速背過身,塞回荷包裡,緊緊地攥在手心,這才轉頭,若無其事地告了聲罪,出了艙房。

  葉婆子眼睛何等尖利,雖說暈船暈的人都起不來了,但嘉芙掉出來的那個黃符和反常的舉止,哪裡逃得過她的眼睛。

  她這趟不辭勞苦南下,除了立威,另外肩負重任,那就是替宋夫人暗中觀察甄家女兒,看她是否另藏心機。先前嘉芙一直唯唯諾諾,瞧著就沒主心骨,加上娘家地位這個軟肋,這樣的女子,即便嫁入裴家,當了全哥的後母,日後料也興不出什麼⼳蛾子,葉婆子原本已經放心了,但此刻卻又起了疑竇,盯著她的背影出了艙房,便叫甄家丫頭出去,喚來自己帶出的丫頭素馨,低聲耳語幾句,素馨點頭,便跟了出去。

  孟夫人恰也來探望葉嬤嬤,在走道遇到出來的嘉芙,嘉芙道:「嬤嬤剛睡下,娘不必再去擾她了。」

  孟夫人知女兒剛去看過,便點頭道:「也好,那娘晚些再來看她。」

  嘉芙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瞥見素馨在後頭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裝作沒看見,挽住孟夫人的胳膊,引她到了一處舷窗前,母女憑窗把話。

  孟夫人覺得女兒有些反常,笑道:「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嘉芙收了笑臉,稍稍提高聲音,道:「娘,前頭就是福明島,明日便可到。我聽說島上有個觀音寺,我想去拜一拜。」

  觀音寺裡大士慈悲,名聲在外,雖要渡海半日才到,但每日都有善男信女登島,或是許願,或是還願,每年逢了香會期,更有無數婦女結伴渡海前去觀音殿燒香膜拜,多為求子,傳說極是靈驗,孟夫人也聽說過,忽聽女兒開口,一怔,隨即明白了。

  她對準女婿裴修祉是滿意的,但每每想到女兒進門就有一個繼子等著,打聽到那孩子有些頑皮,宋家夫人又厲害,心裡就愁煩,私心裡盼著女兒過門後,能順利地早早生下自己的兒子,有助早日站穩腳跟。既要路過,女兒又這麼說了,怎有不答應的道理?道:「也好,娘去說一聲,明日咱們停靠福明島,娘陪你一道上去。只是……」

  她回頭看了眼身後,屏退了跟著的丫頭,方低聲道:「最好不要叫那宋家嬤嬤知道,免得多生是非。」

  嘉芙點頭:「我聽娘的。」

  孟夫人將女兒送回艙房,自己便去找管事說明日停靠福明島的事。素馨方才躲在近旁,早把母女對話聽的一清二楚,悄悄回去,和葉婆子說了。葉婆子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冷笑道:「好個心計丫頭,在我跟前半點都不露,轉身竟就打起了生兒子的主意!實在是不要臉,這還沒過門呢,先盤算起了這個!她既攛掇她娘上島,明日自然不會叫我們知道的,且看著。」

  到了次日,甄家大船果然停靠在福明島,說是上岸補充些糧水,葉婆子吩咐自家一個機靈小廝,命他暗中盯著甄家母女,看她們的動向,回來務必把一言一行全向自己報告。小廝領命,尾隨孟夫人一行人悄悄下了船。

  孟夫人是真心拜佛,帶女兒到了觀音大殿,虔誠許願,捐出一大筆的香火錢,換來一枚開了光的靈符,鄭重放到女兒的荷包裡,叮囑她隨身帶著,這才轉出大殿回了船,繼續上路。

  小廝也回了船,把所見一一告訴了葉婆子:「我見她們入了觀音殿,求了個求子符,隨後就回來了。」

  葉婆子心中已如明鏡,亮堂堂一片,賞了小廝幾個銅板,打發走了,與同行的另個婆子道:「瞧瞧,甄家狐狸尾巴總算露了出來。也是虧的我有先見之明,否則險些被這丫頭給騙了!」

  那婆子滿口奉承。葉婆子心中得意,也不暈船了,精神格外的抖擻,道:「咱們須得趕緊叫夫人知曉。這甄家丫頭面似忠善,實是狐狸媚子,滿腹算計。全哥兒落到她的手裡,還能有個好?」

  第二天,孟夫人帶著嘉芙再來探望葉婆子,葉婆子表面沒半點顯露,暗中卻愈發留意起甄家女兒,越看,越覺得她一言一行,無不充滿心機,卻不點破,反而比從前和氣了,客客氣氣,心裡只恨不得能早些抵達京城才好。

  孟夫人全蒙在鼓裡,半點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只看到葉婆子對著女兒態度大好,還以為她是被自家女兒的殷勤探病給感動了,心中頗是寬慰。

  嘉芙不動聲色,只對葉婆子愈發嘴甜,如此一路相安無事,這日終於順利進入京城的水道,明日便可上岸了。

  是夜,孟夫人帶了女兒,特意去找葉婆子,屏退下人,敘了幾句閒話,便遞出一個荷包,笑道:「這些時日,實在有勞媽媽,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媽媽笑納。裡頭一張大的,媽媽自己收了,剩下的零碎,煩請媽媽代勞分給小的們,大傢伙都辛苦了。」

  嘉芙跟在母親身後,紅了臉,垂著頭,忸怩地道:「等到了京城,乾娘那邊,還盼嬤嬤能給我說兩句好話。」

  葉婆子接過荷包,捏了捏,知裡頭是銀票,滿口答應,親親熱熱地送出了甄家母女,關門後打開荷包,取出裡頭兩張銀票,見一張二十兩銀,另張十兩,大失所望,嗤的一聲冷笑,撇了撇嘴:「我還道出手有多大方,二十兩就想封我的口?也虧的拿的出手。小門小戶,也就只剩下這點見識了。」

  孟夫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預先備在荷包裡的兩張銀票已被女兒悄悄給換了,只道那婆子收了自己五百兩,在宋夫人面前,就算沒有好話,至少也不會不利,送嘉芙回艙房,便放心離去。

  永熙三年的深秋這日,甄家人抵達了京城。

  這也是時隔三年之後,嘉芙再次踏入京城。

  碼頭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不但甄家預先被派到京城理事的管事帶著一眾下人來接主母和公子小姐,衛國公府也來了人。

  孟夫人得知裴修祉一大早親自趕來碼頭等待接人,心裡歡喜,牽著女兒預備下船,卻覺她手心微涼,便捏了捏女兒的一隻小手,低聲道:「莫慌,一切娘都打點好了,定會順順利利,你等著安心出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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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碼頭上人頭攢動,眾人見停靠了一艘大船,艙門後隱有婢女俏影來回走動,婆子忙忙碌碌,知應是哪家大戶的女眷走水路進了京,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孟夫人從劉嬤嬤手裡接過一頂紫羅紗帷,戴在女兒的頭上,紫紗及肩,遮住了嘉芙的面,她在孟夫人和甄耀庭的陪護下出了艙,透過隨風飄拂的面紗,一眼看見岸上停了一匹駿馬,馬背上騎坐了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俊秀男子,髮束金笄,一身錦袍,在周圍那些灰撲撲的行旅走夫的映襯之下,格外富貴亮眼。

  他正往這方向不住地張望,看到嘉芙一行人現身艙門,眼睛一亮,迅速從馬背上下來,迎上前去。

  ……

  裴修祉快步登上甲板,向孟夫人見禮,笑容滿面地道:「算著這幾日應當就到,天天的在盼,今日可算等到了。路上都順利?」

  孟夫人上次入京,還是三年之前,丈夫不幸離世後,再也沒有北上走動,但中間倒是見過裴修祉的面,前年他與二房自己那個嫡親的姨侄裴修珞一道來過泉州,當時就落腳在自己家中。

  「托二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孟夫人心裡歡喜,笑道。

  甄耀庭叫了聲他二表哥,甄家隨行一眾管事在張大的帶領下也齊齊向他見禮。裴修祉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嘉芙。

  上次他去泉州時,她才十四歲,出落的已經極好,回來他便一直不忘,想起方才她出艙時,面紗恰被風給拂動,雖只驚鴻一瞥,但入目的仙姿佚貌,卻愈發令人驚豔。

  「表妹。」

  他望向嘉芙,喚了她一聲,聲音極其溫柔。

  嘉芙不過略微福了一福,便從他身邊經過了,被丫頭婆子簇著上岸,上了等在那裡的自家馬車。

  裴修祉轉過頭,一直望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馬車裡不見,方回過神,搶扶孟夫人上岸,自己一馬當先,喝開擋在前頭的路人,一路護著甄家母女回了甄家。

  ……

  甄家宅邸位於城西,距離國公府不遠,不過只隔了兩條街,原本是個京官的私宅,因外放,加上手頭緊,索性把房子也賣了,甄家買下,用以備辦婚事,幾個月前便有管事提早過來,裡裡外外,早收拾極為妥當。

  孟夫人一行人入內,稍作休息,換了衣裳,領著一雙兒女,帶著僕婢和見面之禮,又坐馬車,去往國公府走親戚。

  老衛國公是大魏的開國功臣,跟隨太祖東征西戰,方替子孫打下了這份世襲罔替的基業。國公府的圍牆就占了大半條街,東南角開廣亮大門,臺階下石獅相對分座,簷枋朱漆彩繪,上有代表超品秩的紋飾,高大莊嚴,氣派不凡,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大門截然不同,代表了國公府的超然地位。

  大門平常卻不大開的,此刻也閉著,只開了邊上另扇供平日出入的偏門,幾個門房揣著兩手站在那裡,遠遠看見二爺領人來了,一溜煙地跑去相迎,朝下了馬車的孟夫人見禮,口中嚷道:「奶奶可算來了,我們夫人方才還打發人來問了,快進去吧。」

  嘉芙已經揭掉帷紗,被丫頭婆子扶著下了馬車,隨母親和哥哥穿過那扇偏門往裡而去,穿廊過堂,最後到了東南一間大院落前,一扇油黑大門半開,這是便是國公府長房的所在。

  辛大夫人穿身家常衣裳,外罩件油紫的褙子,在屋裡聽到院子外起了丫頭婆子亂哄哄的動靜之聲,知道人到了,抿了抿鬢角,卻不起身,直到聽到腳步聲近,孟夫人的笑聲傳入,道:「我們家的那位夫人可在裡頭?」這才起身朝外走去,身後跟了六七個丫頭婆子,迎面看見了孟夫人,露出笑臉道:「可不,我這就來了!」撇開人自己快步上去,親熱地接住孟夫人,歎道:「你也是的,路上大老遠的來,想必辛苦,也不先帶著孩子們歇口氣。便是遲來幾日又能怎樣,難不成我還吃了你?」說罷責備起兒子:「我先前怎麼叮囑你的?急吼吼的,也不讓人先喘口氣。」

  邊上丫頭婆子無不笑出了聲,道:「我們夫人菩薩心腸似的。方才就一直在念奶奶你們路上勞頓呢,這是心疼,連二爺都罵開了。」

  孟夫人忙笑道:「不累。長久沒見面了,怪想念的,今天到了,便恨不得插翅飛來才好。」說完讓兒女上前見禮。

  甄耀庭作揖見禮,嘉芙也朝辛夫人道了萬福,辛夫人打量了眼嘉芙,上前愛憐地牽住了她的手,對孟夫人歎道:「這麼水靈的女兒,也不知你是如何生養出來的。我就常說,我沒那個福氣,要是跟前也有個這樣的女兒,也就有個能說貼心話的人了。」

  女兒被稱讚,孟夫人總是高興的,卻道:「阿芙人笨,又不懂事,就盼著日後不要討嫌,我就念佛了。」

  辛夫人身邊的婆子又道:「我們夫人疼愛還來不及了,怎會?」

  親親熱熱,又說了些見面的話,孟夫人被讓進座,辛夫人微微蹙了蹙眉,問身邊的婆子:「那邊的人,還沒來?」

  話音剛落,便聽門外丫頭的聲音傳了進來:「二夫人來了!」

  孟夫人急忙起身去迎。

  嘉芙抬眼,見自己的姨母孟二夫人帶著人入內,身後跟著四表哥裴修宏,進來笑道:「方才原本早就要來了,只是想等老三一道。他卻打發了個小廝回來,說是今日做的文章被太學師傅稱讚,絆住了回不來,叫我代他給姨媽陪個不是,等回來了再見禮。」

  她臉上帶著笑,親親熱熱,和從前看起來並無不同。

  其實最早,先是二夫人有意想把嘉芙說給兒子裴修珞的,卻又有些計較甄家的門庭。照她的想法,最好是讓嘉芙做自己兒子的偏房,私下便和孟夫人透了點口風,表示將來過門後,自己一定會視她如同己出,絕不委屈她半分。孟夫人當時裝聾作啞,並未接話,二夫人也就知道了,甄家這是不肯讓女兒做小,於是不提了。不想沒多久,人就大房給定了過去。

  孟夫人就這麼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給人做小的,哪怕對方是國公府的孫子。但辛夫人這邊來人說了後,家裡一向當家的老太太一口就應下了,孟夫人自己也斟酌過,女兒雖是續弦,但嫁過去就是正經的國公府世子夫人,生下兒子堂堂正正,何況大房的次子,無論是人品還是樣貌,都是百裡挑一的,實在沒理由反對,於是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因先前的那事,孟夫人原本擔心這回姐妹見面,多少會有些尷尬。此刻見她態度一如從前,以為這姐姐心裡並無芥蒂,終於放下了心,稱讚外甥上進。嘉芙和哥哥再去見禮,裴修宏也笑嘻嘻地叫了聲表妹,親戚敘舊完畢,孟夫人問:「老夫人可好?若得閒,我就領孩子們去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辛夫人便打發人去問話,沒片刻,那婆子回來道:「老夫人這些天身子欠安,人在佛堂裡,經還沒念完,說奶奶過來一路辛勞,不必特意去磕頭了,叫夫人和二夫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親戚。」

  嘉芙和裴修祉的婚事雖已敲定,兩家上下,也人人知道,但因嘉芙先前還沒出孝期,故一切只是口頭商定,並未正式過禮,老太太現在用「親戚」來稱呼甄家人,倒也不算見外。

  這幾年間,裴老夫人身體欠安,極少露面親自會客了,眾人早習以為常,況且,甄家於國公府來說,也不是什麼貴客,老太太那邊這麼回話,本就在眾人意料之內,方才打發人去問,不過走個場罷了。

  孟夫人忙起身:「那我便不打擾老夫人了,等老夫人的大壽之日,再領孩子們來磕頭。」

  壽日便是三天之後,也是快了,辛夫人點頭稱是。孟夫人又看了下左右,始終不見全哥兒,便問了一聲。

  辛夫人微笑道:「那家人說是想全哥兒了,我這兩日腰骨頭正發酸,想著全哥兒鬧,自己也吃不消,便送了過去。」

  她這話,其實不過是在替自己遮掩。全哥兒是昨日被宋夫人派人接走的,說得了樣稀罕寶貝,要接外孫去看。辛夫人不願放,偏全哥兒自己哭鬧個不停,倒在地上撒潑耍賴,定要過去,辛夫人無奈,只好叫人帶走了,今日還沒回來。

  二夫人嘴角露出微微譏嘲的笑,辛夫人瞥見了,有些惱,臉上卻依舊帶笑,又說了些話,看向二夫人:「你們姐妹也多年不曾相見,難得來了,若有話,自管去說,不必顧忌我。」語氣很是誠摯。

  二夫人笑道:「方才已經敘了不少的話,也差不多了,我看外甥外甥女都乏了,剩餘的,下回再說也是不遲。」

  孟夫人便告辭,辛夫人挽留用飯,孟夫人婉言推辭,辛夫人道:「也好,你們路上辛苦,回去早些歇了吧,我這裡就不留了。」說著起身送客。

  嘉芙自進來後,站在母親的身邊,雖始終半低著頭,卻感覺到裴修祉不時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看見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和他夫妻一場的最後一幕,可憐,可悲,可笑,又是可恨,此刻便是被他這樣多看幾眼,心中也感到極不舒服,對辛夫人和姨母的那些內宅陰私,更是一清二楚,半刻也不想多做停留,恨不能立刻出了這家大門。至於甄耀庭,剛到京城,幾年沒來了,正是新鮮,別拘在這裡聽婦人們說著不痛不癢的閒話,早就不耐煩了,聽到可以走了,鬆了口氣,忙跟著出了門。

  裴修祉不顧孟夫人的再三謝絕,不但送出大門,還親自送回甄宅,孟夫人十分感動,下馬車後,請他進來吃茶,裴修祉看了眼嘉芙,面露微笑,嘉芙忽道:「娘,我們今天剛到,家裡亂的很,行李都沒歸置好,爐灶哪來的火。這樣請二表哥進來,未免失禮,不如下回吧。」

  孟夫人微微一怔,看了眼女兒,見她神色嚴肅,語氣鄭重,一時有些不解。

  嘉芙不等孟夫人開口,又轉向裴修祉,微微笑道:「今日有勞二表哥出力,我代我娘謝過了。二表哥自然不會嫌棄我家茶冷,只是我娘走了一路,今日方到,二表哥也看到了,沒喘一口氣,便又先走了親戚,實在是乏了。今日諸多不便,還請二表哥見諒。」

  裴修祉本想跟進來了,被嘉芙這麼一說,腳步就停住了,只好道:「表妹說的是。那我就先告辭了,你們好生休息。」

  孟夫人請他走好,等人不見了,被女兒挽著胳膊走進去,整個人方放鬆了下來,笑道:「你方才說的倒也沒錯,娘是有些乏了。只是難得他這樣殷勤,又送我們回到家門口,不叫人吃一口茶便走了,有些過意不去。何況你們也不是外人了,等老夫人壽日過了……」

  「娘!我和二表哥還沒定親,就算定了親,咱們家也不好多留他的。今日他本就一直陪在邊上,您再留他,怕那邊會起閒話。」

  孟夫人頓時醒悟,歎道:「還是你想的周到,娘一時竟忘了。」

  在孟夫人的印象裡,女兒一向嬌嬌軟軟,言聽計從,如今快要嫁人了,進的還是國公府,原本總感放心不下,沒想到她考慮如此周到,連自己都疏忽了的事,她都想到了,雖有些訝異,但深覺女兒長大懂事了,心裡很是寬慰。

  嘉芙傍著母親,朝裡慢慢走去,說:「娘,你先去休息下,養回精神。我打發個人去宋家送個拜帖。要是宋夫人得空,咱們過了午,就去宋家走一趟吧。她是我的乾娘,我想早點去拜她,也顯咱們誠心。」

  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道:「原本我怕你累,想明日再去的。你自己既這麼想,也好,要是那邊回了信,咱們早點去,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嘉芙將母親送回房裡歇息後,自己半點也不覺乏,看著檀香帶小丫頭們歸置東西,等著宋家的回音。

  不到晌午,派去送拜帖的人回來了,帶來了信兒,說宋夫人叫甄家人申時過去。

  嘉芙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回訊。

  前世她和宋夫人打過交道。這個「乾娘」眼高於頂,性格急躁,這一路北上,她已經引的葉婆子十分不滿了,下船後回到宋家,必定早把她的一言一行報了上去。以宋夫人的性子,怎麼可能忍的住?就算她今天原本沒打算去,她也必定會把自己母女叫過去的。

  所謂的求子靈符,不過只是引子罷了。

  她從醒來後就一直在考慮的關於命運的那件事,能否如願,接下來的,才是關鍵。

  今日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她必須要抓住。

  嘉芙忽然感到激動,心裡又一陣的緊張,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等心情平復了下去,喚來檀香,說道:「我要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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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申時差半刻,甄家馬車停在了宋府門前,孟夫人帶著嘉芙,被下人從角門裡引入,最後轉到一個偏廳裡,既無茶水,也不見人,只有兩個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如此乾等半晌,終於聽到一串腳步聲近,宋夫人一聲簇新華服,渾身纏金佩玉,在一群丫頭嬤嬤的簇擁下,眾星拱月地現身,坐下了,等孟夫人帶著嘉芙向她見禮完畢,也不說話,視線如同兩把細密篦子,將嘉芙從頭到腳,上下來回掃了好幾遍,無一遺漏之處,方指了指邊上一張椅子,開口請孟夫人坐,「方才家裡來了安遠侯府的女眷,多說了幾句話,倒怠慢了你這邊兒。」掃了一眼,提起嗓子便罵婆子不知禮數,人來了也不知上茶,與那些市井下等人家有何差別。婆子分明被叮囑過冷待的,這會兒卻被罵的七葷八素,也不敢回嘴,慌忙上了兩盞茶,向孟夫人告罪。

  孟夫人忙讓。宋夫人半笑不笑:「你們甄家在泉州,也算大戶,母女大老遠地進京,頭回來我這裡,下人禮數不周,倒叫你們笑話了。」

  這宋夫人一現身,孟夫人就感到了來自於她的不痛快,方才那幾句話裡,更是指桑駡槐夾槍帶棒,她豈會聽不出來?又見那葉嬤嬤在她身旁,也是冷眉斜眼,和今早在碼頭分開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宋家如今權勢煊赫,宋夫人趾高氣揚,不但辛夫人要看她的幾分臉色,連自家女兒和衛國公府世子的親事她都要插一腳,孟夫人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一心交好,以求無事,此刻不禁一頭霧水,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岔子,為了女兒婚事順利,只能忍下,和她虛應了幾句。

  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沒說幾句,就向嘉芙招手,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順眼地走了過去,叫她乾娘。宋夫人問她幾歲,平日在家都做什麼,嘉芙一一應答,十分乖巧。

  葉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趕回宋家,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話加油添醋地告訴了宋夫人,宋夫人當時很是不快。

  按說,人家要嫁女兒了,路過寺廟,順道去求個得子符,就算是繼室,那也天經地義,輪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甄家女兒能被自己認作乾女兒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個苦命女兒的空,這是天大的抬舉,麻雀飛上金枝頭,應當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著先來她這裡說一聲的。她又不是不允許甄家女兒日後生養,但現在瞞著她,竟早早動起這樣的念頭,顯然,這是針對自己那個外孫,這就萬萬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聽婆子說,甄家女兒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幾句枕頭風的,心裡更是貓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將人叫來看個究竟。方才其實並無什麼侯府夫人前來做客給羈絆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來了,故意壓下性子要晾一晾人,這才姍姍來遲。第一眼看見甄家女兒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葉婆子並無誇大,比自己那個亡故的女兒,更是不知道勝了多少,心中就厭惡了,此刻嘴裡拉著家常,暗中留意著她言行舉止,連一個眼神也不放過。嘉芙越是溫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總覺得她在裝模作樣,厭煩更是倍增,到了最後,兩道目光盯著她佩於腰間在外衫下若隱若現的那隻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這荷包的繡活瞧著別致,是你自己做的?拿來我瞧瞧吧。」

  孟夫人頓時想起那日路上去觀音寺求來的符,當時叮囑女兒收起來,後來自己也忘了。

  這求子符上繪有石榴紋樣,一眼就能認出的,萬一女兒還放在荷包裡,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難看,頓時感到不安,正想開口把這話題給錯過去,嘉芙卻已摘下了荷包,雙手奉遞過去,羞澀地道:「確實是我自己繡的,只是針線不好,乾娘謬贊了。」

  宋夫人接過,在手心翻動,假意稱讚幾句,藉口要看內層的針線走法,指一扯,口子便開了,覷了一眼,見荷包底有兩枚小香餅,另外果然有隻符,再藉口要細看,將荷包整個翻了個面,倒出來,卻發現是只尋常的護身符而已。於是瞥了葉婆子一眼。

  葉婆子原本正激動不已,睜大眼睛等著看甄家女兒出醜。要知道,一個沒嫁人的黃花閨女,被人看見隨身帶了個求子符,這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沒想到翻出來的卻只是個護身符,見宋夫人看了過來,便側過聲,拼命地向她聳眉擠眼,暗示甄家女兒這是收了起來,沒有帶著而已。

  宋夫人沒抓到把柄,只好又贊了幾句,將荷包歸置好,遞還給嘉芙。

  嘉芙接過,若無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鬆了口氣,暗呼僥倖,忙抽出一個信封,笑道:「我女兒愚笨,也虧的夫人抬舉,要認她做個乾女兒,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門前,特意叮囑要帶些土產過來,也不值錢,算是一點心意,東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進來,這是單子,夫人過目。」

  孟夫人打聽到宋夫人貪財好利,投其所好備了這份厚禮,口中說是土產,實則單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錢物件,其中幾樣,更是極品。

  宋夫人接過,看了一眼,心裡才覺滿意了點,心想甄家總算還有點眼色,得了好,臉色跟著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觀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氣,想起全哥兒,自己既到了這裡,不問一聲,未免不像話,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親戚,本以為能見到全哥兒了,卻說來了夫人您這裡。全哥兒如今也滿四歲了吧?我們家老太太特意給全哥打了個百福金鎖,求高僧開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貴,長命百歲。」說罷取了出來。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兩家的親事已經說到了這份上,自己先前又鬆了口,還認了乾女兒,如今就算她不滿甄家女,也拿不出什麼能上檯面的藉口去阻攔了,不如將全哥兒叫出來,借這機會敲打敲打,讓甄家女知道個輕重,等她過了門,自己再尋個由頭,派信靠的嬤嬤過去盯著,料她也翻不出什麼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話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領來,你也見一見。」

  孟夫人自然說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沒片刻,聽到外頭走廊傳來孩童的嬉笑,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丫頭四肢著地,背上坐了個四五歲的男孩,正一路爬了進來。

  那孩子便是全哥兒,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貪吃,變成圓滾滾的模樣,有些沉重,坐那丫頭背上,邊上幾個丫頭跟著,虛虛地扶,以防他摔下來,地上那丫頭爬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他手裡拿了根柳條枝,胡亂地揮舞抽動,口中發出如同騎馬的「駕」,「駕」之聲,就這麼騎著人進來了。

  嘉芙望著他,唇邊帶著微笑,目光卻很是冷淡。

  從前她嫁入裴家後,裴修祉十分喜歡她,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五個月大的時候,有天卻踩了綠豆,重重滑倒在地,當時就掉了胎,血流不止,養了許久才下了地,但身子卻落下了病根,此後,無論是和裴修祉,還是跟了蕭胤棠,再也沒有懷過胎了。

  那些綠豆,便是這孩子往她腳下撒的。嘉芙記得當時裴修祉十分憤怒,抓了要吊打,卻被辛夫人阻攔了,第二天宋夫人得知消息,還上門鬧了一場,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定還是被人冤枉的,後來這事不了不之,也就過去了。

  如今想來,上輩子沒有孩子的牽絆,於她也是一種因禍得福。但是對面前的這個孩子,嘉芙無論如何,也沒法生出親近之情。

  孟夫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宋家人卻彷彿習以為常了,宋夫人笑了起來,目光裡滿是寵愛,叱了聲頑皮,便叫人抱那孩子過來。

  全哥兒喜歡騎人,還專門挑模樣俊秀的丫頭騎,但在裴家時,不敢這樣玩兒,因先前被人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叫了辛夫人過去,辛夫人此後便不許全哥兒騎人,但宋家這邊卻不管,故全哥兒更喜歡往這邊跑。

  葉婆子急忙過去,抱了全哥過來,宋夫人接過,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扭來扭去要下去,她摟住了,抬眼盯著嘉芙道:「我就一個女兒,跟我心頭肉似的,如今沒了,全哥兒就跟我自個兒的嫡親孫子沒什麼分別。我這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誰對我全哥兒好,那就是對我好……」

  她頓了一下,眯了眯眼,加重語氣:「誰要是把主意打到他頭上,就算損了一根汗毛,要是被我知道,休想我放過。」

  孟夫人聽的倒抽了一口氣。嘉芙卻睜大眼睛,用力點頭道:「乾媽你說的極是,全哥金貴,誰敢碰?」

  宋夫人有些吃不準她到底聽懂了沒,盯著嘉芙時,她腿上那孩子也睜大眼睛盯著嘉芙瞧,忽然「哧溜」一下,從她胳膊彎裡滑了下去,跑到嘉芙面前,仰著脖子,叉腰指她道:「你趴下!我要騎馬!」

  嘉芙朝這孩子走了過去,停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彎下腰,道:「騎馬不行,不過,我可以抱你玩。」

  全哥兒立刻倒在地上,一邊胡亂蹬著兩腿,一邊乾嚎:「不要抱!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孟夫人臉色難看,宋夫人忙朝葉婆子使了個眼色,葉婆子上前抱起全哥,哄道:「咱們出去,出去再騎馬。」

  全哥朝她吐了口口水,拳頭不住地咚咚敲她,嚷道:「她好看!我就要騎!」

  嘉芙站在那裡,冷眼看著地上撒潑的這孩子,唇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

  這下宋夫人面皮也有點掛不住了,咳嗽了聲,幾個丫頭便齊齊上前,和葉婆子一起,七手八腳地抬了哭鬧的全哥出去了,哭聲漸漸消失,偏廳裡終於安靜了下來。

  宋夫人乾笑:「這孩子平時也不這樣,今日稍稍鬧了些。」

  孟夫人勉強笑了下,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葉婆子也哄完全哥兒回來,道:「夫人,你可親眼瞧見了吧?你看她生的一副狐媚子相,哪個男人能不入套?今日她人還沒到,世子就親自跑去碼頭接了,夫人你是沒看見,當時盯著她瞧的那個眼睛喲,也不帶眨一下的,哪裡還記得全哥兒她娘的半分好?俗話說,有後娘就有後爹。等她自個也生養了,全哥怕是連親爹都要沒了!夫人可千萬不要被她給騙了,這丫頭兩面三刀,我這幾個月同住同行,再清楚不過了。」

  宋夫人想起死去的女兒,又是傷感,又是無奈,皺眉道:「我又何嘗滿意這甄家女兒。只是先前已經應了,還聽了你的話,認她做了乾女兒,板上釘釘的事,叫我如今還怎麼開口?」

  葉婆子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便此時,方才出去了的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葉婆子沉下臉:「冒冒失失,驚到了夫人,瞧我拿針紮爛你的嘴!」

  丫頭不住地擺手,嚷道:「是全哥兒,哥兒有些不好了!」

  宋夫人一驚:「怎的了?」

  丫頭比道:「就在方才,我們帶著哥兒在院子裡玩,哥兒忽然嚷著身上有蟲子爬,到處地抓,我就看著他,好傢伙,那個臉,就跟發了麵,一下就胖了……」

  宋夫人神色一變,慌忙朝外疾步而去,那全哥兒已經被抱回了屋裡,躺在床上,哭鬧個不停,宋夫人上去一看,見他滿臉紅疹,臉腫的就跟吹了氣似的,嚇的不輕,上去抱住,心肝兒心肝兒地叫了兩句,慌忙讓人去請太醫。太醫趕到,全哥兒臉已經腫的跟鑽了螞蜂窩似的,整張都胖了,身上東一顆西一顆的疹子,因為發癢,有些已經抓破,躺那裡哼哼唧唧,哭鬧個不停。

  太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開了湯劑,讓熬了塗抹消腫,這腫卻死活消不下去,折騰了一夜,到了次日,方稍稍好轉了些。

  宋夫人原本不欲讓辛夫人得知,偏不巧,次日裴家來了接全哥兒的人,宋夫人瞞不下去,只好道出原委,自己也很是委屈,說好好的就這樣了。辛夫人聽聞了消息,急火火地親自趕了過來,沉著臉,把全哥兒給接走了。

  宋夫人很是沒趣,又不放心全哥兒,派人一趟趟地往裴家去,探聽全哥病情,得知辛夫人當著自家婆子的面指桑駡槐,氣的不輕,只是這回,人是在自己這邊不好的,她也抖不起威風,只能強行忍氣,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終於得知那孩子的腫消的差不多了,方鬆了口氣。

  葉婆子自忖這幾個月在泉州辛苦萬分,受了不少的罪,甄家最後卻只拿二十兩銀來打發她,心裡一口氣實在難平,遂以拆散這樁姻緣為己任,就在她耳邊吹風,說甄家女兒剛來家中,原本好好的哥兒就發了這前所未有的怪病,吃了這老大的苦頭,可見是八字不合,命裡犯沖。

  宋夫人最擅長的事情之一,便是遷怒,被葉婆子如此一攛掇,不禁也疑心了起來,再過一夜,到第三天,庫房的管事來報,稱甄家前日送的那些東西裡,原本應當最值錢的幾樣翡翠珠璣入庫時,發現成色不夠,雖也屬珍玩,卻非極品,如此價錢便大打折扣了,問如何歸置。

  宋夫人想起前日孟夫人來時對自己的恭敬態度,料甄家也沒那個膽子,敢以次充好來糊弄自己,想必這便是他家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鄙夷不已,呸了一聲:「我還道甄家多有錢呢,原來不過如此,裴家連這樣的親事都肯結,可見如今已經窮成什麼樣子了!」

  ……

  三天轉眼過去,這日便是衛國公府裴老夫人的六十大壽。

  衛國公府雖落敗了,但門第卻在,老衛國公功勳昭著,裴老夫人有超一品的誥命,女兒曾是天禧朝元后,因染疫去的早,當時的天禧帝對她一直很是懷念,老夫人份位非同一般,逢六十花甲大壽,一早,宮裡便也下來了黃門太監,賜下例定,以示天恩,京中那些本與衛國公府有往來的世族權貴也紛紛上門賀壽。這一日,衛國公府大門大開,裡外煥彩,看起來終於恢復了些昔日的榮華影子。

  那日從宋家回來後,這幾天嘉芙一步路也沒出去,孟夫人聽聞全哥兒鬧了病,從宋家被接了回來,心裡雖厭惡這孩子,但也過去探望了一番,回來對嘉芙道:「已經差不多好了。就是自己往身上撓破了幾處皮,還在哭鬧。」

  嘉芙當時抿了抿嘴,不說話,孟夫人心思重重,也沒再提此事了。到了今日壽日,辛夫人因事多忙不過來,請她早些過去幫忙,孟夫人自然答應,叫住了兒子,不許他再出去玩樂,換上為今日準備的衣裳,過了晌午,便帶一雙兒女去了國公府。

  母女一同坐在馬車裡,孟夫人一路沉默,嘉芙靠過去,蹭了蹭母親的胳膊:「娘,你在想什麼?我見你這兩日都沒話了。」

  孟夫人出神片刻,低聲道:「娘先前只聽說那孩子有些頑皮,萬萬也沒想到,竟鬧到這樣的地步。日後等你過了門,娘怕你有些難做……」

  嘉芙摟住了她,笑嘻嘻地道:「娘,過兩天萬一她們相不中我,我嫁不成表哥了,你會不會罵我沒用?」

  孟夫人一怔,有些驚訝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看了嘉芙一眼:「只要你自己不傷心,我為何罵你?若不是你的祖母,娘倒巴不得……」

  她打住,歎了口氣,愛憐地將女兒摟入懷裡。

  嘉芙收了笑,一張小臉靠在母親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很順利,事情正一步步地朝著她的預計在發展。

  全哥兒那日突然襲來的怪病,本就在她的預料之中。

  這個小孩,就是她退親計劃中的最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

  前世有一回,全哥兒前一刻還好好的,跑了趟辛夫人的屋,出來不久就頭臉發腫,身上起疹,痛癢不堪,擦藥也不管用,過了幾天,自己才慢慢地好了,沒想到不久,又發了這樣的病,反復折騰了好幾次,吃了不少的苦頭,太醫也查不出病因,辛夫人焦心如焚,後來有細心的婆子發現,每次都是去了辛夫人的屋,他出來就犯這樣的病。

  一開始,辛夫人以為自己屋裡不乾淨,趕緊請人做法事驅邪,卻還是不見效。

  後來還是嘉芙找到了病根兒。

  毛病就出在辛夫人屋裡熏的龍涎香上。

  真正的龍涎,香氣柔潤而沉馥,生動而溫雅,本香純正,毫無雜味,而凍龍腦的後嗅裡,還帶著一種特別的淡淡的木苔氣味,兩種香嗅,一般人很難區別。

  嘉芙對香料非常熟悉,辨出辛夫人屋裡熏的,並不是她一向用的龍涎,而是凍龍腦。算日子,正是開始換用這盒香料後,全哥兒才得的怪病,於是撤了熏香,果然,後來全哥兒再也沒有犯過病。後來太醫說,應是全哥獨對那味香料不適,這病極是少見,叮囑往後再不要在他近旁用這熏香。

  龍涎有天香之名,頂級龍涎,留香可長達數月之久,京中富貴人家,但凡用的起的,無不用龍涎,這也是身份的標誌之一。

  辛夫人一向熏龍涎,如今吃緊了,卻仍不肯改用別的。這盒凍龍腦,先前是下頭一個莊子裡的莊頭孝敬上來的,說是高價所得的龍涎,辛夫人不辨真假,原來的用完了,便拿出這盒來用,卻沒想到是盒贗香,還害得全哥兒受了許多苦楚,得知真相,當時還發了場不小的脾氣。

  這事當時把整個衛國公府鬧的雞飛狗跳,嘉芙印象深刻,這輩子,自然就想到了用凍龍腦來助自己擺脫困境。這也是為什麼她從西山寺回來後就一直用凍龍腦的原因。

  尋常近身之人,只會聞到她用龍涎,怎知此香並非彼香?

  慢慢引宋夫人對自己不滿,這是藥引。

  她缺一個發作的藉口,那就遞給她。讓她拿自己和全哥兒命裡犯沖為理由,出面把這門親事給攪黃了,這才是嘉芙要投的一劑猛藥。

  這法子對那孩子確實不算厚道,但那時候,嘉芙不過只猶豫了下,便做出了決定。

  前世裡,她與人為善,處處退讓,事事容忍,結果並沒有得到所謂的善果。

  人生本多艱難。這輩子,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如果可能,加倍的報答。

  這就夠了,其餘不必多想。

  「娘,妹妹,到了!」

  馬車漸漸緩了下來,車窗外傳來哥哥甄耀庭的聲音。

  「阿芙,到了。今日這邊人多,娘忙,恐怕照管不了你,你莫在前頭擠,免得衝撞了,到後頭清靜些的房裡待著,晚些娘會派人去叫你。」

  孟夫人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

  嘉芙睜開眼睛,沖母親甜甜一笑,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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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辛夫人這些時日,忙的是焦頭爛額。

  頭幾年老夫人一直不過壽,逢這日,不過隨意吃頓壽麵而已,今年六十整,在兒孫輩的請求下點了頭。大壽的籌備自然是辛夫人的頭等之事,除此,她一直在等吏部的消息,前些日終於盼到放文,裴修祉得了從六品上奮威都尉的缺。

  雖不過是個恤蔭的缺,職位也不起眼,和衛國公在世時不可同日而語,但如今的情況,與早先也是不同了。開國功臣,八公列侯,至今都三四代了,子孫裡能靠本事掙功名的畢竟不多,剩下全都望著祖上的恤蔭,朝廷正經官銜就那麼些個,都有例制,僧多粥少,以衛國公府如今的情況,裴修祉還能得到這空缺,已是不易。

  照說這是好事,到壽日那天也能增加體面,該慶賀才對,但二房卻有點不樂意了,說到底,也是被個錢字給鬧的。裴家還沒分家。裴修祉得了缺,雖說宋家也出了力,但需要走動的錢,半分也是少不掉的,為了這個,前後統共花出去了兩千兩。概因裴家早先有制,凡涉及族中子弟升遷或者進學的支項,一概走公賬,這裡去了兩千兩,二房自然肉疼,礙於老夫人還在,明面上不敢顯露太過,私下難免抱怨,話傳到辛夫人耳朵裡,又是一陣閒氣。再,甄家人進京了,議婚便迫在眉睫,處處要仔細盤算。辛夫人可謂心血耗費,忙忙碌碌,還沒來得及喘出一口氣,孫子全哥兒前兩日又落了這個不好。

  今早一覺醒來,辛夫人的一邊牙幫子都火腫了,但想到今日是國公府的頭等大事,自己長房當家,除了二房,宗族也都看著,不可出半點的岔子,便又精神抖擻,忙的似個陀螺,過午聽下人說孟夫人來了,不復頭天初見時的托大,飛快地出去相迎,親親熱熱地將人接了進來。

  孟夫人這趟來京城,雖不過才三四天,但走動個幾次,就覺出兩房失和,比早幾年更甚。她本和二夫人也算是姐妹相親,互通家事,自從兒女之事弄出尷尬後,這回進京,況味總覺大不如前,何況她一個外人,故裝作不知,面上一概如常,此刻到了,只盡力地幫著料理雜事,忙碌了起來,嘉芙便被領到二房,得知姨父裴荃的妾榮芳沒去前頭,於是找了過去。

  榮芳原是孟家的丫頭,先伺候了嘉芙母親幾年,後來到了姨母身邊,姨母嫁人,她便做了陪嫁丫頭,她忠心能幹,後來姨母讓她做了裴荃的通房,如今年紀漸大,下人都叫她芳姨娘。嘉芙小時來衛國公府就和她認識了,榮芳因了孟夫人的緣故,對嘉芙也格外的好。今天這樣的場合,她原本自是要幫著管事的,只是不巧,前幾天正好滑了一跤,腳腕子扭到,走路不便,只能在屋裡養著,正做著針線,見嘉芙來了,很是歡喜,忙讓小丫頭端來雲糕和麻糖,撿了一塊,磕去上頭沾著的糖粉,遞到她的嘴邊,笑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嘉芙笑道:「姨娘你腿不好,別亂動。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你餵我。」

  榮芳也笑:「是。小娘子就要嫁人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嘉芙笑笑,沒說話,榮芳以為她害羞,便也不打趣了,兩人一邊做著針線,一邊閒話,說說笑笑間,時間過的飛快,孟夫人邊上的丫頭來了,叫嘉芙到前頭去,說來了熟客,叫她過去見個禮。榮芳忙催她,嘉芙放下針線,帶著檀香去了,陪在孟夫人身邊,見完客又回來,穿過垂花門時,遠遠看見裴修祉站在自己方才來的那條路邊,身邊也沒跟著人,只不住地往這邊張望,想起昨日他來過甄家,自己避而不見,疑心他在那裡特意等著自己,不欲和他單獨碰頭,立刻轉了身。

  回的路上有裴修祉在等著,也不知道他會站那裡多久,嘉芙掉頭便折往後園。

  因今日前頭忙,園子裡也不大見得到人,隨意走了片刻,看見前頭那座石橋,下去就是一片竹林。

  她對這裡的路,自然不會陌生,想起過竹林有條路,雖要繞個彎,但卻能避開裴修祉回去,便拐了過去,下了橋。

  這裡平常似乎不大有人走動,竹竿青黃斑駁,腳下的石道兩旁爬著蒼苔,地上積了落葉,入目蕭瑟。行經竹林旁的院落之前,看見兩個婆子揮著竹帚在那裡掃徑,一邊掃,一邊說著話,隱隱約約,聽到似乎提及了自己,便停了一停。

  「……甄家要結成親事了,把姑娘嫁世子,」一個婆子嘖嘖了兩聲,「也是一步登天了。」

  「你才來沒幾年,知道什麼?」另個婆子接話,「從前他們家姑娘還小,領著一趟趟來,我就知道了,遲早是要親上加親,把人送進來的,只是當時以為他家想的是三爺,如今竟攀上了世子,也是想不到的……」

  一陣風過,吹的竹枝沙沙作響,掩了婆子的聲。

  檀香不忿,待要現身,嘉芙搖了搖頭,示意從竹林裡的岔道走,卻聽那倆婆子的說話聲又傳了過來。

  「你瞧瞧,這院子大白天都涼森森的,晚上恐怕鬼都要跑出來了。要不是今日前頭事多,要把人差斷了腿,我也不會攬下這活……」

  「夫人也是不易,想必一直牽腸掛肚。我來幾年了,年年到了這日子,夫人必定叫人打掃,想是預備大爺回來給老夫人祝壽的,偏哪回見到了人?老趙,我聽說,大爺當年是被削了世子之位給趕出去的?」

  那個老趙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聲隨風,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國公爺的熱孝還沒過呢……實在是難看了點……平日裡是半點也看不出來的……那個姨娘不肯活了,半夜就吊死在你靠著的樹枝子上,當時我跑來看,一臉的紫,舌頭都吐到脖子下,嚇的我幾夜都沒合眼……」

  「我的娘哎,你不早說!怪不得涼颼颼的!」

  另個婆子跳了起來,一躥三尺高,忙遠遠避開,才轉身朝樹拜了一拜,嘴裡念念有詞。

  嘉芙知道這院落從前是長房長子裴右安的居所,這些年一直空置,平日也門扉緊閉。路過這裡,無意聽這倆婆子嚼舌,若單單只說她的閒話,她也懶得計較。自己祖母確實就有這打算,也怨不得被人在背後議論。

  但跟著,這倆婆子卻又議論起了關於裴右安的是非。這令嘉芙不禁想起了那段往事。當時兵荒馬亂,自己孤身陷入囹吾,絕望恐懼之中,意外得到了一個原本並不抱希望的人的幫助。至今想起,那種猶如身處懸崖而得伸來一臂的感覺,至今印象依舊深刻。儘管最後自己又被送到了蕭胤棠的手裡。但那是後話,兩回事了。

  那男子給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幫了她,也是因為他的做派和風度,令她印象深刻。

  後來,嘉芙人在深宮,也聽說了些關於他的事情。

  皇家三兄弟的博弈裡,雲中王成為最後贏家,登基改元後,以裴右安在昭天事變裡立下的功勳和新帝對他的器重,富貴榮華,不在話下,他本完全可以位極人臣,但沒過多久,先是祖母裴老夫人離世了,喪後不久,恰逢突厥再次襲邊,他便自請離京,以節度使之職戍衛關外。

  按說當時,突厥之亂雖來勢洶洶,但以他的身體狀況考慮,關外氣候並不適宜他久居,他也並非新帝面前唯一可用之人,本完全可以另派他人的,但最後,依然還是他離了京城繁華,遠赴邊城,終節度使一任,安邊撫民,深孚眾望,名動塞外,直到最後病死任上。

  說實話,嘉芙有些不信,那樣一個男子,竟會在少年時做出如此遭人唾棄之事。現在聽到議論,頗感刺耳。

  她原本已經轉身走了,忍不住又停住腳步。

  「……聽說那會兒還惹怒了老夫人,被打了出去。雖說這樣吧,今日老夫人大壽,連八輩遠的親戚都來了,也不見他回。那麼些年,訊兒都沒來一個,可見還記恨著。本不該我們多嘴的。小時候做了那事,如今羞於回來見人,也是情有可原,但也可見孝心如何了……」

  那老趙倚老賣老,在那裡絮絮叨叨之時,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閉口轉頭,看見嘉芙帶著個丫頭走了過來,一愣,急忙放下笤帚,上來賠笑道:「今日前頭熱鬧,小娘子怎會來這裡?」

  嘉芙笑了笑,道:「趙媽媽,原本也是不該我多嘴的。只是既然路過了,便是見怪,我也是要說一句的。今日老夫人大壽,你們被差來收拾院子預備大爺回來住,不好好做事,都胡亂在說什麼來著?你們是打量著夫人忙,沒空理你們,偷懶不算,還嚼起了家主的舌?你們說的那些都是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我不信國公府裡沒個規矩,會放任你們這樣不敬家主!」

  老趙和那婆子面色微微一變。

  要是從前,自然不用忌憚這甄家女兒,不過二房的姨親戚罷了,但如今卻不一樣了,闔府上下都知,等老夫人大壽做完,立馬就輪到親事了。甭管背後怎麼議,這甄家小娘子很快就會嫁入裴家,再不濟也是正經的國公府世子夫人,聽她那話說的重,也不知方才到底被聽去了多少,不禁心虛,急忙低頭認起了錯:「是,是,小娘子說的是,方才是我們嘴賤!再也不敢了!」

  既忍不住站了出來,也就不怕得罪人。何況,等退了親,往後再不會和這家人有牽連了。前世所有被壓抑住的天性,這輩子彷彿慢慢都出來了。

  嘉芙看了眼那扇半開的門,見裡頭院落雖剛掃了一遍,卻不過劃拉幾下做做樣子而已,地上連落葉都沒清乾淨,更不用說灑水除塵了,索性又道:「今日老夫人六十大壽,大爺必定是要回來的,有嚼舌躲懶的閒工夫,怎不去把屋子裡外打掃乾淨?」

  趙婆子資格老,突然吃了年輕姑娘這麼一記不客氣的教訓,心裡雖在腹誹這甄家女兒還沒過門就著急擺威風了,面上卻不敢顯露,口裡說著「這就去,這就去——」,拖起地上掃帚,轉身鼓著嘴進去了。另個婆子見狀,忙也跟了上去。

  嘉芙見倆婆子嘩啦嘩啦又掃起了地,知等自己走了,接下來就算再嚼舌,必定也只會說自己的不好了,便掉頭朝前繼續走去。

  「方才咱們出來時,看那倆婆子的臉,真是痛快。就是怕招怨,說小娘子你手長呢。」

  檀香又覺解氣,又有些不安,在旁說道。

  嘉芙道:「怨就怨,我不在乎。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大表哥別管怎樣,都輪不到人這些人亂嚼舌頭。」

  「小娘子你說大爺今日要回,真的?」

  檀香想起她方才篤定的語氣,有些好奇。

  「我想必會回的。」

  「小娘子怎知道?」

  「我啊,昨晚夢見大表哥回來給老夫人過壽了,你信不信?」

  她玩笑了一句,拐過彎,腳步生生地止住了。

  就在竹林畔的拐角,對面不過幾步之外,一個華髮老嫗手拄拐杖,被身邊的大丫頭扶著,正立在路上,一動不動,看起來已站了有些時候了。

  這老嫗便是裴老夫人,今日的壽星,嘉芙對她自然不會陌生,卻不知她竟轉來了這裡,前頭賓客來了不少了,她身上卻還穿了件半新不舊的常服,便不似要做壽的樣子,一時沒防備,倒嚇了一跳。

  嘉芙小時來國公府走動,裴老夫人對她只是一般的親戚對待,不見厭惡,也無特別之處,每每來時,跟著母親向她磕個頭,去時再去拜個別,如此而已。嫁給裴修祉後,她也不大要嘉芙這個孫媳婦在跟前服侍,常日獨自留在佛堂,加上沒多久,遭逢戰亂,嘉芙離了裴家,此後便再未見面。對她的印象,可以說是淡而疏遠,此刻不期這樣碰頭,見老婦人站那裡,望著自己不做聲,神色不辨喜怒,慌忙後退了一步,帶著檀香向她見禮。

  老夫人沒作聲。

  嘉芙想起方才自己的語氣,不禁有點後悔,便垂下眼睛,耳畔只聽風穿竹林的颯颯之聲,片刻後,終於聽到她開口了,問道:「你是甄家那丫頭?」

  嘉芙低聲道:「是。數日前我和母親過來,老夫人當時在佛堂清修,故沒去拜見。」

  老婦人又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這裡多年沒人住了,有些荒,你早些回去吧。」說完轉身,在那大丫頭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

  嘉芙抬頭,望著老婦那道略微佝僂的背影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竹林盡頭,慢慢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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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嘉芙循路匆匆回了榮芳那裡,坐下後,榮芳問她方才去前頭的所見,她只揀見客的部分說了,跳過中途遇到老夫人的事,整個下午,再沒出去過一步路。

  天漸漸地黑了,賓客和宗族到齊,國公府裡燈火輝煌,裴修祉、二老爺裴荃,老三裴修恪,老四裴修宏以及宗族裡的幾位德高望重長輩於壽堂前迎客,辛夫人二夫人並族裡的一些婦人則應酬過府的各家女眷。嘉芙隨了母親來到壽堂時,拜夀已將近尾聲,只剩小輩女眷了,她夾雜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女人中間,立於壽堂一角,抬目看去,中堂高懸一副壽匾,上有裴荃為母祝壽所書的金光閃閃「寶婺星輝」四個大字,壽桌正中的顯眼位置處,擺著以黃鍛鋪底的御賜制物,橫架一雙長柄如意,兩邊壽桃壽餅堆成寶塔山,左右依次列著各色賀壽之禮,華冠麗服,金玉滿堂,說不盡的錦悅呈祥,道不完的富貴之氣,裴老夫人也不復白天嘉芙見到時的樣子,今夜頭戴珠冠,誥命制服,手扶著整根沉香木所雕的龍頭拐杖,滿身富貴,端坐正中,看起來紅光滿面,精神健旺,頻頻含笑點頭,叫對面那些前來向她參拜祝壽的起身。

  嘉芙還是親戚後輩的身份,排在後,隨禮贊的引導,與前頭人一道向老夫人拜夀。裴老夫人笑容滿面,叫全都起身去後堂吃壽酒,亂哄哄一片歡聲笑語裡,就此出了壽堂。

  裴甄兩家的婚事,到了今日,宗族裡幾乎無人不知,孟夫人和嘉芙也成了身旁人的關注焦點,裴家宗族女眷紛紛與孟夫人主動攀談,稱讚嘉芙溫柔美貌,嘉芙跟在母親身邊,含羞低頭,全然一副她該有的閨秀模樣,暗中卻一直在留意著全哥兒。

  僅僅幾天前的那一次,並不足以說明她和全哥兒命裡犯沖。在她的設想裡,今晚也是一個機會。

  全哥雖熊的離譜,卻也有著孩子天生的狡黠,知道國公府這邊不像外祖母宋家那樣可以任由他隨心所欲,且有些怕曾祖母,看見了外祖母宋夫人,只吵著要去她邊上。

  宋夫人今晚被人圍著奉承,風頭甚至壓了辛夫人,辛夫人怎肯放孫子過去,叫人牢牢地牽著,帶在自己邊上,一步也不許離開,以致於壽筵到了尾聲,陸續開始有賓客離席告辭,嘉芙卻一直尋不到合適的機會和這孩子近身,不禁有點焦急。

  婚事迫在眉睫了,她必須要抓緊,今晚原本是個很好的機會。好容易終於等到母親和辛夫人坐在了一起,全哥又犯了睏,辛夫人叫人送他回屋睡覺,人就被抱走了。

  嘉芙知今晚應該沒機會了,壓下失望之情,只能隨孟夫人繼續和人應酬。

  亥時中,壽筵畢,留下的賓客也陸陸續續全部都被送走了,熱鬧了一晚上的衛國公府,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孟夫人從過來起就忙碌個不停,此時也是乏了,因兒子起先已走,帶了嘉芙告辭,辛夫人向她道謝,說今日虧了有她出力,自己省力不少,要親自送她出門,孟夫人知道她有事,極力辭送,說話間,走來一個雙十年紀,穿戴體面,容貌秀麗的鵝蛋臉大丫頭,笑道:「夫人,老夫人請你過去,有幾句話要說呢。」

  這大丫頭名叫玉珠,就是白天嘉芙遇到的伴在裴老夫人身邊的那位。

  辛夫人應了聲,轉頭喊一個信得過的管事嬤嬤代自己先去清點下人收拾預備入庫的貴重用具,那嬤嬤卻不在近旁,丫頭說方才有事去了前頭,辛夫人皺眉抱怨,孟夫人便道:「老夫人既叫,想必是有要緊事。若信的過我,我代你數點便是了。」

  辛夫人大喜,道了聲辛苦,交待了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轉向嘉芙:「阿芙,你若累了,娘叫人先送你回家。等我這邊忙完,應還有一會兒。」

  嘉芙知道母親如此不辭辛苦地結好辛夫人,全是為了自己,心疼地道:「娘,我陪你一道吧。」

  孟夫人卻不肯。嘉芙知是那裡有搬運東西的小廝來來往往,母親大概是怕衝撞了自己,便也不再堅持。

  玉珠道:「有勞姨媽,不如我帶小娘子先去老夫人屋裡等你可好?那裡暖和,也不會有人胡亂走動。姨媽完事了來接就可。」

  這個玉珠,小時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八九歲時家門破落,進了衛國公府,因容貌出眾,能寫會算,爽利能幹,成了老夫人跟前的得力大丫頭,二十歲了還不願配人,老夫人便留下了她。有她這麼說了,孟夫人自然放心,便催嘉芙過去歇著。

  嘉芙隨玉珠轉到裴老夫人的正院裡,看見堂屋窗子上有幾道綽綽人影,隱隱飄來說話之聲。玉珠小聲道:「老夫人方才把二房你姨父姨母也叫了過來,想必一齊都在裡頭呢。我帶你去偏屋吧。」

  嘉芙道:「有勞姐姐了。」

  玉珠笑道:「怎當得起小娘子如此稱呼,叫我名字就好了。小娘子跟我來。」

  嘉芙被引著到了一間偏屋,裡面亮堂堂,暖洋洋的,玉珠讓嘉芙靠坐到一張榻上,往她腰後墊了個枕,又取了條裘毯,蓋在她的腿上,道:「小娘子若睏了,在這裡睡一睡也可,不會有人進來的。我那裡還有乾淨的香楓茶,我去給你端一壺過來。」

  檀香代嘉芙向她道謝:「我去端便可。」

  玉珠笑著點頭,帶了檀香出去,剛走出門,迎面看見奶媽和丫頭抱著罩了件風斗篷的全哥來了,說全哥剛醒了,哭鬧著要去宋家,奶媽哄不住,抱來找辛夫人。

  玉珠皺眉,噓了一聲:「夫人這會兒在老夫人跟前有事呢!你先抱回去,再哄哄。」拽著這不知事的奶媽要出去。

  奶媽苦著臉:「我哄不住,你也知道的,哥兒鬧起來的話,也就老夫人治得住……」

  她話音剛落,全哥兒已從她身上扭了下去,朝著臉生的檀香跑了過去。

  玉珠噯了一聲,急忙追了上來,喊道:「那屋裡沒人,哥兒不要進去。」

  門從裡打開,嘉芙露出臉,道:「讓他進來吧,我無妨。」

  ……

  堂屋裡,裴老夫人坐在一張椅上,已卸去珠冠,身上的誥命服卻還沒換下,目光掃了一圈立在自己跟前的兒子媳婦們,道:「這些時日,為了給我老太婆過個壽,哄我高興,你們幾個辛苦了。」

  裴荃忙道:「娘怎說出這樣的話?何來的辛苦,況且,原本就是我們的本分。」

  辛夫人和孟氏也點頭稱是。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們家最近好事不少。我過壽就罷了,不值一提。祉兒得了缺,珞兒功課拔尖,我很是高興。」

  這幾年,裴老夫人身體不大好,深居簡出,已經很久沒像今日這樣。將兒子媳婦幾人都叫到跟前了,方才看她神色凝重,本以為她對今夜壽慶感到不滿,幾人都有些惴惴,等她開口了,原來是稱讚,鬆了口氣,都笑道:「全是仰仗了娘的福氣和體面。」

  裴老夫人道:「我一老太太,有什麼體面可讓你們仰仗的,你們心裡不要嫌我糊塗老不死,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話說的實在是不輕,何況今日還剛做了大壽,辛夫人和裴荃夫婦愣了下,頓時面露惶惑,裴荃道:「娘這話說的,實是讓做兒子的擔不起。我若是有做錯了事的地方,惹娘傷心,娘儘管教訓,便是打死我,也是我當受的,怎好這樣咒自己?」

  裴老夫人沉默著。裴荃心裡漸漸發虛。

  此次蔭補,裴荃原本盼能落在自己身上,好進一進已經多年沒有晉升的官職,最後卻因了宋家的緣故,落到侄兒裴修祉的頭上,自然失望,又聽孟氏說大房花了將近兩千兩,心裡更是生出芥蒂,自然了,表面也是和氣的,卻沒想到今夜剛做完壽,就被叫來,又聽了這樣的話,不敢開口。

  辛夫人和孟氏相互看了一眼。

  裴老夫人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複道:「今日大家高興,原本我是不該掃你們興致的,只是心裡有些話,想著今日不說,下回又不知是何時了。」

  「娘有話儘管吩咐!」裴荃忙道。辛夫人和孟氏也附和。

  「如此我便說了。今日是我出了趟屋,無意卻聽到幾個下人背後閒話。那些話不堪入耳也就罷了,我更是不解,國公府何時開始,連個起碼的規矩也沒了,以致於下人鬆懈到了這等地步。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一句話,便是上行下效。上頭做家主的沒有個樣子,下面做下人的,自然也就變本加厲。」

  孟氏不吭聲,辛夫人臉色微變,遲疑了下,道:「全是我的不是,沒教管好下人……」

  裴老夫人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都忙,此刻把你們叫來說這話,不是要聽誰向我認錯,只是心中頗多感慨。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我年輕的時候,看著你們的老大人用命掙出了這份家業,如今一晃眼,我都已經有了曾孫。自古以來,身居富貴,能知止足者本就少,至於克己復禮,窮而無怨,更是罕有。裴家這幾年,境況是不如從前了,但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們,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家,若自己家裡人都你爭我鬥,用不著別人如何,再過個幾年,裴家自己也就先亂了。」

  裴荃額頭滲出薄汗,辛夫人和孟氏低頭不語。

  裴老夫人搖了搖頭:「也怨不得你們。說起來,最該怪罪的,第一個便是我。這幾年太過疏懶,未盡到長輩的本分……」

  她沉吟了下,望向辛夫人:「我知道家裡進項少了,你們各自都有難處。祉兒此次為補缺用掉的錢,從我的體己裡出……」

  辛夫人一愣,待要開口,老夫人又轉向裴荃和孟氏:「也不能讓你們二房吃虧。等珞兒成親之時,花費必定不少,我如今給了大房多少,到時便會補給你們多少。我所能做,也僅此而已,若還有不公之處,盼你們體諒我,就此把事情抹過,勿再因此生著嫌隙。被外人知道,臉往哪裡擱去?」

  裴荃上前噗通一聲下跪,磕頭道:「娘,這錢做兒子的萬萬不能要。全是我糊塗,竟和侄兒計較了起來。您莫氣壞了身子。您老人家健在,才是我們裴家的福。」

  辛夫人和孟氏亦紛紛自責。

  裴老夫人眼中微微顯出淚光,道:「不瞞你們說,今日這個大壽,於我是無可無不可,我是體諒你們,為了讓你們高興,才點頭出來見客的,我盼你們也能體諒我的一片心。福禍無門,惟人所召。我活到了這把年紀,見多了富貴沉浮,只要一家人心向齊,今日不順,未必明日就不會翻身了。話我言盡於此。你們若覺有理,回去了記著,比你們替我做一百個大壽還要給我添福。」

  裴荃磕頭,辛夫人和孟氏也唯唯諾諾,滿口答應。

  裴老夫人看向辛夫人:「全哥也不小了,過了年就滿五歲,該好好教教規矩,往後不許再隨意領去宋家了。」

  辛夫人一愣,遲疑了下:「那邊自己跑來接……」

  裴老夫人哼了一聲,盯著辛夫人:「他是姓裴還是姓宋?你只為兒子著想,怎就不為孫子著想?」

  辛夫人滿臉通紅,訕訕地低下了頭。

  ……

  深夜,子時了,裴荃和辛夫人孟氏從北屋出去。

  等人走了,玉珠進去,問服侍洗漱歇息。老婦人卻恍若未聞,依舊坐在那裡,眼睛望著屋角的那個滴漏。

  只剩不到一刻,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這麼晚了,老夫人還不歇息。玉珠有些不解,又不敢問,在旁邊陪了一會兒,忽想起白天伴著出去時遇到的那事,心裡陡然雪亮了。道:「老夫人,甄家小娘子這會兒就在偏屋裡,老夫人要是還不睡,我去將她叫來,讓她陪老夫人說說話?」說完,見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仿似陷在遙遠的往事回憶裡,便悄悄走了出去。

  嘉芙進了屋,向老夫人見禮。

  老夫人轉頭,見她來了,微微一笑,道:「玉珠也是多事。這麼晚了還叫你來,今日折騰乏了吧?我這裡無事,你回去歇息吧。」

  方才玉珠告訴過嘉芙,意思是盼她能來,說幾句好話,哄老夫人高興。

  看得出來,無論是玉珠還是眼前的這老婦人,都沒指望那個多年前離京的長房長子會在今夜歸來。

  但是嘉芙卻有印象。記得前世裡,他確實就是這一晚上回來的,只是很晚很晚,至於到底晚到什麼時辰,她有些記不清而已。

  她望著面前燈影裡這個除去珠冠華服後只剩孤單身影的老婦人,有那麼短暫的一刻,心裡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剛才的算計。

  全哥要是發病,這老婦人今晚自然也沒法好好合眼。

  其實自己那事,遲一個晚上也是無礙。原本應該讓這老婦人好好過完六十壽的。

  她慢慢呼吸了一口氣,道:「老夫人,大表哥會回來的。」

  老婦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好孩子,去歇息吧。」

  嘉芙咬了咬唇,最後還是忍了話,福了一福,轉身慢慢朝門口走去。

  「老夫人——老夫人——」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院外傳來一個聲音,在這寂靜的夜半時分,聽起來有些刺耳。

  嘉芙腳步一頓,停在了門口。

  玉珠急忙出去,朝那個跑進來的婆子叱道:「瘋了嗎?大半夜的這麼喊,出什麼事了?」

  「大爺回了!」婆子跑的氣喘吁吁,表情怪異,比劃著手。

  「我都險些認不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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