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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籐蘿為枝】魔鬼的體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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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4: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0-2-13 21:42 編輯

【書名】:魔鬼的體溫

【作者】:籐蘿為枝

【內容簡介】:

  重生回九六年,粉糰子貝瑤四歲,敲開了對面的門。

  那扇門後,住了一個二十年後的世界災難性魔鬼。

  魔鬼裴川現在五歲,雙腿殘廢,內向自卑。

  後來他們十七歲。

  貝瑤成了高中部校花。

  裴川冷著臉,手指死死扣住輪椅,警告她:「不許再說喜歡我,否則……」

  貝瑤抱住他脖子,甜甜對他笑。

  裴川情不自禁扣住她的腰,壓抑的情感潰不成軍。

  當了他兩輩子的心肝,貝瑤想知道,魔鬼是怎樣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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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5:2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重回四歲

  九六年夏天,大風吹倒幼竹,一群四五歲的孩子紛紛睜大眼睛看天上下的小冰雹。

  「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們歡呼一聲,紛紛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趙老師忙著在給角落的男孩子換褲子,小男孩眸光死寂,看著褲子上和輪椅下黃色的尿液,一聲也不吭。

  一見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們撿了冰雹嘗,小趙老師怕出人命,也顧不得黑髮小男孩的褲子脫了一半,趕緊去把外面的孩子們帶回來。

  還留在教室裡的只有四個小男孩,和前排一個發燒睡覺的小女娃。

  小男孩中,有個胖墩兒叫陳虎,和名字一樣,長得虎頭虎腦,分外健康,白胖胖的兩頰上還有兩團高原紅,比別的孩子身型大了一圈。

  陳虎轉著眼珠子,本來在看外面沒見過的冰雹,誰知離得近,聞到了尿液味道,他聳動著鼻子回頭,輪椅上的裴川正在自己提褲子。

  可惜,他膝蓋以下空空蕩蕩,連借力都做不到。

  好半晌只能勉強將帶著尿液的褲子往上拉,遮住了男性器官。

  陳虎看了下地上的尿,用孩子尖銳不可思議的語調說:「快看吶!裴川尿褲子了!一地都是。」

  幾個在教室的男孩紛紛回頭,摀住嘴巴。

  「好髒啊他!」

  「我剛剛就看見了,趙老師在給他換褲子!」

  「他還穿著那條褲子呢,快看他尿尿那裡,噫!」

  裴川蒼白瘦削的小臉上染上了羞恥的紅潮。他咬著唇,猛地拽下圖畫書擋住了濕透堅挺的位置。他發著抖,目光看向幼兒園外面的老師。

  小趙老師抱著最後一個孩子進來,斥責孩子們道:「那叫冰雹,不許吃知道麼!老師一會兒通知你們爸爸媽媽來接你們!」

  怕孩子們不聽話,板著臉說:「吃了冰雹小娃娃再也長不高!」

  此言一出,好幾個孩子當即白了臉,眼眶蓄著淚,哇哇大哭。

  「老師,我是不是再也長不高了……」

  小趙老師說:「當然不是,今晚回去多吃點米飯就沒事了。」

  天真的孩子們破涕為笑。

  然而天真有時候也最為殘忍,小胖子蘿蔔手指指著裴川:「趙老師,裴川尿褲子了!」

  此言一出,小趙老師才想起角落的孩子褲子才脫了一半。然而小胖子嚷得大聲,班裡所有人都聽見了。

  裴川發著抖,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時間孩子們稚嫩的議論聲響起。

  「我三歲就不尿褲子了!」

  「媽媽說尿褲子的是髒孩子。」

  「裴川沒有腿,他還尿褲子,我們以後不和他玩!」

  「和他玩也會尿褲子的!」

  ……

  嘰嘰喳喳的聲音,終於將前排發燒的小女孩吵醒。

  她臉頰潮紅,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水汽氤氳的眼睛。

  狂風大作,吹動她兩個羊角辮,貝瑤遲鈍地眨眨眼,呼吸灼熱。這具稚嫩的身體沒有力氣,她明明記得自己死了,怎麼會……

  她垂眸,從小圓桌上直起身子,看著自己軟軟的還帶著肉窩兒白嫩嫩的小手。

  身後無數人叫嚷著裴川的名字,貝瑤呼吸一滯,帶著不可思議之色回頭。

  記憶裡褪色的畫面碾碎歲月突然鮮明起來,小趙老師這年才二十六歲,帶著年輕女老師的溫柔和朝氣。

  而孩子們同仇敵愾地看著角落小小的一團,露出了嫌惡的目光。

  貝瑤透過人群,只能看見輪椅的大輪子,還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頭,一雙因為臉頰瘦削,顯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靜下去,他眸中帶著淚看著自己褲子。

  裴……裴川……

  雖然只一眼,但貝瑤無比確定,這是小時候的裴川。

  五歲的小男孩,因為腿才斷沒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褲子,這一幕在所有人記憶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後,那個瘋狂執拗卻冷漠無比的天才電腦高手。

  對許多人來說,是狠辣無情的魔鬼,他瘋狂地研究不利於社會安穩的軟件。

  而魔鬼裴川,現在只是一個剛剛沒了雙腿的脆弱孩子。

  「貝瑤。」一個小女孩說,「我們以後也不和他玩了!」

  貝瑤不到四歲,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貝瑤想不起來上輩子自己是怎麼回答的,總歸是應了的。

  在幼兒園弄出一地的尿液,對於所有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都是件要做羞羞臉的事情。

  何況那個孩子很可怕,他膝蓋以下的小腿,被人齊根斬斷,褲子下半截空空蕩蕩,孩子們害怕又新奇。

  教室裡亂成一團,接孩子的家長們也因為下冰雹匆匆趕來,趙老師推著輪椅離開,顧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點去廁所幫裴川換好褲子,然後組織孩子們回家。

  貝瑤無力看著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貓兒一樣微弱:「裴川……」

  誰都沒有聽見,也就沒有人回頭。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歲的裴川,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聲線硬邦邦說保護她一輩子的模樣。小糰子貝瑤愣神,輕輕歎了口氣,趴在桌子上。

  該不會是上輩子他付出得太多,這輩子讓她還債來了吧?

  ~

  「裴川,別難過。同學們明天就會忘記啦,老師這裡有夾心餅乾,吃一個嗎?」

  裴川低聲道:「想回家。」

  「那就等媽媽來好不好?」

  裴川指尖蒼白,低頭不說話了。

  這年沒有手機,有「大哥大」的少數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趙老師是沒有的。

  裴川母親是外科醫生,有時候一場手術會忙到深夜,父親是刑警隊隊長,地位不簡單,工作也繁忙。兩個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馬虎,小男孩偶爾會拜託鄰居接回去。

  比如貝瑤的,或者陳虎、方敏君這些小朋友的家長。會順便把他帶回去。

  家長們陸陸續續來了學校,小趙老師得看著孩子,今天另一個女老師請了假,重擔在她一個人身上,所以忙不過來。小趙老師把換完褲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積木讓他玩。

  裴川低著頭,一直沒有動。

  貝瑤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來一次,貝瑤最想做什麼事?

  當然是遠離霍旭這個渣,孝敬爸媽一輩子,完完全全和裴川無關。前提是,裴川沒在她死前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對裴川的感情很複雜。

  冰雹鋪天蓋地,越來越大。不時有匆匆趕來的家長抱怨:「哎喲這什麼鬼天氣,上午大太陽,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後有自行車的騎著自行車,沒車的背著孩子跑。孩子們擺擺手:「趙老師再見!」

  「小偉再見!麗麗再見!」

  很快,貝瑤的媽媽趙芝蘭也打著傘來了。

  96年趙芝蘭女士還年輕,眼角沒有細紋,藍色短袖上衣幹練,透著活力。

  貝瑤的目光從裴川身上移開,看著風風火火跑過來的趙芝蘭,眼睛一下就濕了。

  趙芝蘭抱起她:「哎喲糟心閨女,哭什麼哭,被冰雹嚇著啦?」

  貝瑤搖搖頭,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媽對孩子最好,這是多少人知道卻沒有感悟的道理。

  「給,扶著傘,媽媽背你,騰不出手,你把傘這裡放我肩上,摸著就成。」

  趙芝蘭給小趙老師打過招呼,背著女兒離開。

  貝瑤小手扶著傘,想了許久,回過頭。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沒有看她。

  陳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來接他走的,小胖墩騎在爸爸肩頭,耀武揚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圍著圍裙,也牽著孫女回了家。

  接著是貝瑤的媽媽……

  貝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邊一小塊濕地上。這是小趙老師來不及處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後男人冰涼又溫柔的吻,再看裴川時,心裡泛起淺淺的疼。

  這個後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時,竟然脆弱又孤獨。

  貝瑤動了動手指,再想看裴川,趙芝蘭已經一口氣背著她跑得老遠。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媽媽背著跑遠的背影上。

  他們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頭頂冰雹落下辟辟啪啪聲,鞭炮一般熱鬧。貝瑤沒有力氣,話都說不出來,燒得發昏。教室裡最後只剩一個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輪椅上。

  幼兒園離家不遠,倒是離趙芝蘭上班的地方很遠,趙芝蘭腿腳快,十分鐘就頂著冰雹把貝瑤帶回了家。

  小女娃發燒已經睡著了。

  晚上迷迷糊糊燒醒,趙芝蘭在給她用酒精擦背,無奈歎氣:「啥時候發燒的呢,也不知道給老師講講,不會燒傻了吧。」

  貝立材從外面進來,也過來看閨女,剛剛貝瑤燒成那樣夫妻倆都嚇懵了。好在貝瑤她麼爸是個開小藥店的醫生,過來看了看又開了藥,不然這樣的天氣,送醫院都不行。

  96年家裡只有貝瑤一個孩子,弟弟貝軍還沒有出生,夫妻倆第一次當爸媽,孩子帶的就精細些。

  貝立材摸摸女兒軟乎乎的臉頰:「好點了,沒那麼燙。」

  「明天不去幼兒園了,你明早出門給小趙老師說一下就成。」

  貝瑤半夢半醒,突然聽爸媽提到了裴川。

  趙芝蘭:「那孩子今天沒人接,我看娟兒現在都沒下班,裴建國也還沒回家呢!」

  「那麼小的娃,下半輩子就毀了,哎……」

  父母小小的歎息聲幽幽入夢來。

  貝瑤想起那個若干年後那個冷漠男人掙扎跌下輪椅擁抱自己的模樣。

  他們都說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樣。

  可這個魔鬼現在還是個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貝瑤才睜開眼睛,燒已經褪了不少。

  趙芝蘭在做早飯,貝瑤房間門開著。

  貝立材進門去廚房:「剛去給小趙老師請假了,但是她說……」

  貝瑤透過老舊的客廳傢俱看過去。聽見了沉重的歎息聲。

  「裴川一整夜都沒人接……」

  貝瑤怔然。

  昨夜降溫,夏夜最冷。裴川沒能等來全世界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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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5:37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困獸

  小孩子康復能力不錯,吃早飯的時候貝瑤好了很多。

  趙芝蘭給工廠請了假,專門照顧貝瑤。她在一家製衣廠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縫紉機前做衣服,一個月工資有四百三十塊錢,算得上不錯的待遇。

  早飯是一碗稀飯,一碗泡菜,全家只有貝瑤碗裡一個白胖胖的雞蛋。

  樓道傳來下樓的聲音,然後門外女人尖細的聲音喊:「趙芝蘭!」

  趙芝蘭高聲回道:「今天不去上班,我請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說。」然後扭著腰走了。

  貝瑤抬頭看媽媽,媽媽果然沉著臉。

  那個女人叫趙秀,和趙芝蘭以前是一個村的,說來也巧,兩個女人後來都嫁到C市做了鄰居,在製衣廠工作。過兩年同年懷孕,在八月雙雙生下女兒。身邊的人就不免拿這趙秀和趙芝蘭來比較。

  偏偏趙芝蘭什麼也比不過趙秀。

  趙芝蘭老公,也就是貝瑤爸爸,是磚瓦廠工作的,工作艱辛,工資還不高。趙秀老公是個小學數學老師,受人尊敬,工作還體面。

  單這樣趙芝蘭還不至於小氣,主要是比女兒。

  趙秀生的女兒叫方敏君,比貝瑤大半個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愛,沒有同齡人的圓潤,反倒是生的秀氣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誰見了都說這孩子長大美!

  一對比,貝瑤就成了被碾壓那個。

  四歲的貝瑤臉頰圓圓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時候的貝瑤吃得多,腦袋上兩個小揪揪,整個人圓嘟嘟呆萌。趙秀每次見了小貝瑤都捂著嘴笑:「瑤瑤吃了什麼?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著誇獎,暗著嘲諷。因為趙芝蘭就胖,她在暗指遺傳問題。

  貝瑤見媽媽臉色不好,輕輕歎了口氣。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運氣問題真沒法比。她記憶裡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買了新房子,新房子過兩年又拆遷了,於是分到兩套房。方敏君家越過越好,反倒是貝瑤家借錢給舅舅了,依然窮。

  只有一點,貝家完全逆襲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長殘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貝瑤,抽條以後彷彿嫩葉舒展,出落得驚心動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貝瑤也沒法安慰媽媽,以後會變得很好看這種事,哪怕說了趙芝蘭也頂多當小孩子家說胡話。貝瑤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這種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來一回擁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個四歲小女娃,守在爸媽身邊為他們養老,這輩子哪怕不嫁,也不會再害得爸媽中年還為她的事情受累絕望。

  她乖巧吃完了飯,趙芝蘭給她抹了抹嘴巴。

  貝瑤小奶音道:「媽媽,我要去幼兒園。」

  趙芝蘭笑道:「往常趕你去你都不出門,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貝瑤生著病,嗓音軟綿綿的:「我想去。」她眼中懇切,濕漉漉的。

  趙芝蘭心軟,摸了摸她額頭:「那下午再去。」

  貝瑤想起早上爸爸的話,裴川一晚上都沒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歲孩子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聽趙芝蘭的話。

  到了下午,貝瑤順利被送去了幼兒園。

  「常青幼兒園」門口栽了幾顆椿樹,一摸會有臭味。而園子裡則栽種了幾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氣撲鼻。九六年的幼兒園設備簡陋,不會有滑梯這樣的設備。

  只有木板做的兩個蹺蹺板,孤零零在院子裡。

  夏天天氣變化快,太陽一出來,冰雹化了打濕蹺蹺板,它暫時也不能用了。

  小趙老師在組織孩子們玩遊戲。

  小吳老師下周才會來,趙老師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趙芝蘭把貝瑤軟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趙老師手上時,貝瑤往教室裡面看,孩子們在玩丟手絹。所有人都在拍著手唱歌,只有一個人沒有——

  裴川偏過頭,對上了貝瑤的眼神。

  他眼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不過短短片刻,他回過頭,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們中間,他因為沒有雙腿,無疑是幼兒園最特殊的孩子。小趙老師可憐他,孩子們害怕他又討厭他,這樣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個幼兒園的累贅。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們稚嫩的嗓音唱著歌,小趙老師笑著把貝瑤安置在孩子們中間。貝瑤對面就是裴川。

  「丟呀丟呀,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捉住他,快點快點捉住他~」

  手絹掉落在陳虎身後,小胖子沒反應過來,等小朋友們都哈哈笑看著他,陳虎才猛然轉過頭,看見自己身後的藍色手絹,像顆小肉球一樣蹦起來去捉人,結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陳虎鬱悶地成為了下一輪丟手絹的人,先唱了首老師教的兒歌作為懲罰,然後繼續遊戲。

  圍成一圈的四五歲孩子拍著手:「丟呀丟呀,丟手絹~」

  在孩子們稚嫩的歌聲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轉,看向輪椅上的裴川。貝瑤心裡一跳,上輩子這一天她沒來過幼兒園,但是第二天以後,裴川再也不開口說話,甚至拒絕來念幼兒園,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經歷了什麼?

  歌繼續唱,陳虎小胖墩兒把手絹丟在了裴川身後。而這時小趙老師帶著一個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廁所了。

  全場猛然靜了下來,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沒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頭,低眸看見了自己身後的手絹。

  陳虎衝他做了一個得意的鬼臉,孩子們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笑起來。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著低矮的輪椅,一面努力彎下腰。

  陳虎指著他哈哈大笑。

  貝瑤心跳很快,別撿……不要去撿……

  夏日椿樹上蟬鳴聲陣陣。

  裴川死死咬著唇,吃力地把手絹撿了起來。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淵。

  在所有孩子的笑聲中,他細瘦的手臂開始使勁驅使著輪椅向前。

  可惜五歲這年他腿才斷,並不熟悉輪椅。

  那輪椅每推一步,彷彿蝸牛爬。

  孩子們的驚呼聲驅使著他向前,他誰也不看,殘缺的腿上搭著那條藍手絹,去追前面的陳虎。

  知了聲一聲接一聲。

  陳虎故意跑得很慢,捂著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輪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歲這個夏天,他猶如一頭困獸。暴躁又絕望地,驅動著輪椅追逐。倔強不服輸。

  不懂事的孩子們都在笑他。

  他含著眼淚,想抓住點什麼東西。於是一遍又一遍調整輪椅。

  貝瑤呆呆睜著杏兒眼看他。

  越長大就會忘記童年很多事,在她記憶裡,裴川是個沒有腿的殘缺少年,可也僅此而已。她的人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還曾面無表情保護過她,可能重來一輩子她也不會多關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貝瑤的恩人。

  把她當做心肝暗暗喜歡了一輩子。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等陳虎又蹦又跳跑過來的時候,貝瑤笨拙地轉身抱住了陳虎的腿。

  陳虎叫嚷起來:「貝瑤你放手,你做什麼?」小胖子捶胸頓足,要把貝瑤甩開。

  四歲女娃娃的身體沒有力氣,小胖子像頭小蠻牛,急得橫衝直撞的時候,貝瑤快要抱不住他。

  貝瑤眼睛一眨,像塊牛皮糖一樣,半趴在地上緊緊抱著小胖子的腿不讓他走。五歲的小胖子力氣再大,也不可能帶著「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兒園裡頓時鬧成一團。

  七月的夏天炎熱,貝瑤穿著一條豆綠色布短褲,堪堪到膝蓋的長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紅了。

  孩子的肌膚嬌嫩,她杏兒眼裡帶著不管不顧的嬌憨,整個人幾乎趴在地上了。

  因為還發著燒,貝瑤小奶音有些啞:「不許走!」

  陳虎掙不開,快瘋掉,最後「哇」的一聲哭了。

  貝瑤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著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轉過頭去看不遠處的裴川。他、他怎麼還不過來抓。

  她把小陳虎弄哭了怎麼辦?

  裴川拿著那條藍色的手絹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雙在夏天陽光裡分外爛漫的杏兒眼,無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陳虎哇哇大哭,聲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雞,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還有被她困住跳腳的陳虎。

  他抿抿唇,把手絹丟在了地上,不再看他們一眼,吃力地推著輪椅到門口。

  手帕落在貝瑤面前,她還趴著,維持著困住陳虎的姿勢,不知道該不該鬆手。

  陳虎哭得大聲,幼兒園裡年齡小的孩子也跟著哭起來。小趙老師一進門就看見這景象,她趕緊上前去把小貝瑤抱起來。

  裴川已經到了門邊。

  裡面傳來小趙老師哄小胖子的聲音。

  他望著門口,已經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媽媽依然沒有來。

  身後鬧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沒回過頭。他雖然從不說話,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兒園公認最受歡迎小朋友的是陳虎和方敏君。

  因為陳虎會搞怪,會帶著大家玩,方敏君長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緻。

  再比如,剛剛那個眼睛亮晶晶看著他的小姑娘,是幼兒園最小的女孩兒,這個月月初才被送來幼兒園,和他家住同一個小區。

  愛哭,嬌氣,容易生病。

  他們都叫她瑤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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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5:5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心肝

  小趙老師好不容易把陳虎哄好,轉頭看過去,貝瑤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和小胖子。

  小趙老師蹲下檢查貝瑤的小腿,紅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鬧,安靜懂事。明明這個月來幼兒園的時候,這個年紀最小的姑娘還是愛哭的。

  見貝瑤沒哭,小趙老師鬆了口氣。她倒是不指望兩個小孩子說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要接下來別鬧就好。

  小趙老師一走,陳虎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了一眼貝瑤。然後小胖子哼了一聲走了。

  下午孩子們在折紙,裴川在門口站著,始終不曾過來。小趙老師推他輪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著門縫。小趙老師怕夾傷了他手指,只得放棄。

  貝瑤知道他在看什麼,他爸爸媽媽至今沒來接他。

  她隱隱記得小學的時候,裴叔叔和蔣文娟阿姨是離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時候她不關注他,竟然具體是小學幾年級都忘了。

  貝瑤發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樣對這些遊戲感興趣。而且她在發燒,高熱使她混混沌沌,沒什麼精神。

  如果真的要頂著成年人的記憶和靈魂長大,其實挺難受的。

  放學的時候,家長們又陸陸續續來接孩子了。

  陳虎爸爸依然最先來,小胖子得意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路過貝瑤的時候還斜睨了貝瑤一眼。然而他更記恨的是裴川,他出門的時候大聲對裴川道:「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陳虎。蒼白的手指默默抓緊了輪椅。

  小胖子一溜煙跑了。

  貝瑤氣壞了!

  熊孩子!

  貝瑤媽媽趙蘭芝製衣廠下班有點晚,所以平時方敏君都是奶奶來接。最後只剩貝瑤和裴川還有小趙老師在教室。

  小趙老師打掃孩子們留下來的紙屑,貝瑤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過去。

  夕陽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隻紙飛機,輕輕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輪椅不高,坐在上面卻比四歲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著她。

  她笑了,杏兒眼彎彎,用軟綿綿的小奶音說:「給你,我叫貝瑤。我們家離得很近,我們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著臉,猝不及防把飛機扔了。

  走開,不要你。

  她竟然讀懂了他眼裡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記了那是一隻紙飛機,清風帶動紙飛機,輕飄飄一下子飛了老遠。落在庭院裡的梅花樹前。

  貝瑤看了眼紙飛機,又轉頭看他。

  下一刻她邁著小短腿去撿,她跑回來,珍惜地把紙飛機放在他腿上,眼裡的光芒半點沒有熄滅。

  裴川心裡一股火氣,儘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繼續給他撿,每次撿回來,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頭衝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無表情將它撕了。

  貝瑤偏黃的頭髮柔軟,紮了兩個小揪揪。

  裴川覺得她肯定會哭的,就像陳虎那樣,哭得驚天動地,然後向老師告狀。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他腿沒斷之前就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孩子們都覺得他性格孤僻難相處。

  貝瑤知道,所有受過傷的人都像一隻刺蝟,可他們的心依然柔軟。

  她用四歲孩子天真的語調問他:「你不玩了的話,那我們回家吧?我媽媽也沒來接我。我們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在貝瑤伸手來碰他輪椅的時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點也不留情,「啪」一聲脆響。她軟乎乎的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貝瑤下意識把手縮了回去。

  她低頭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過的那隻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幾個小窩窩兒。貝瑤小時候怕痛,打針能嚇得渾身發抖。裴川天生斷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貝瑤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確實不好相處。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趙芝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幼兒園外面的小路上。

  貝瑤輕輕擰了擰眉,趙芝蘭過來抱起貝瑤,又和小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路過裴川時,她也心軟了:「裴川,趙阿姨帶你回家吧。」

  裴川低著頭,手指扣緊門縫。

  小趙老師尷尬笑道:「貝瑤媽媽,你先走吧。」

  趙芝蘭只好抱著貝瑤走了。

  她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輕輕歎道:「唉,那兩口子造的什麼孽,孩子性格成了這樣……」

  等他們走遠了,小趙老師才笑著摸了摸裴川的頭。

  裴川一動不動,小趙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小路盡頭的母女。

  趙芝蘭折了朵黃色的小野花別在小姑娘頭髮的小揪揪上,她懷裡的女娃娃大眼睛彎成月牙兒。

  天真快樂又可愛。

  裴川的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許久攤開手,掌心一片藏起來殘留的紙飛機碎片,他默默鬆開了它。

  紙片隨風飛走。

  他就知道她是騙他的,她媽媽會來接她回家。

  ~

  晚飯後,貝瑤拉開臥室窗戶,趁著趙芝蘭洗碗,費力踩上凳子看過去。

  對面四樓電燈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應該被接回家了。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們在一個小區,貝瑤家住三樓,裴川家是四樓。貝瑤和爸爸媽媽分床早,有自己的臥室。從她家這邊看過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覺時又發燒了,趙芝蘭睡在她身邊,一摸女兒身體滾燙。

  湊近還不知道貝瑤在說什麼胡話,抽噎著眼淚打濕了枕頭。趙芝蘭瞌睡都嚇醒了,趕緊拿酒精給她降溫。

  貝瑤快天亮的時候睜開眼,額頭滾燙一片,更讓她害怕的是——她記憶開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過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漸漸的,那塊玻璃被一點點覆蓋,讓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記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歲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現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竟然也隨之蒙上一層大霧,似乎這個四歲女娃娃的身體在排斥這些記憶。

  等趙芝蘭一出門,貝瑤艱難下床,翻出自己寫字的田字格和鉛筆。

  「貝瑤,2010年,嫁給霍旭,婚後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歡的人。而貝瑤是他對抗家族保護真正愛人的擋箭牌。霍旭是軍人和商人的後代,他有錢有勢。霍旭一直沒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鬧著要離開時,霍旭卻不允許了。」

  貝瑤用旁觀者的角度寫下這樣一段話,寫完了滿頭的冷汗,可她知道還得繼續。

  「2012年。貝瑤想辦法第一次見到霍旭真正喜歡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趕了回去,還第一次動手打了她耳光。趙芝蘭女士和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時候,還為她的事情到處奔波求人。最後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貝瑤邊回憶眼淚邊往下掉。

  貝瑤堅定地繼續寫:「趙芝蘭女士最後去求了一個男人,他把貝瑤救出來了。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寫的程序全是破壞社會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2014年,貝瑤死得窩囊,還是成了那個女人的擋箭牌。」

  趙芝蘭腳步聲漸近,貝瑤來不及繼續,最後只能潦草地告訴將來的自己:「好好對裴川。」

  最後一個「川」字收尾,她飛快把作業本放進抽屜裡。趙芝蘭推開門,瞪眼說她:「都發燒了還亂跑什麼!」

  貝瑤擦乾眼淚,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記憶最後會停留在哪一天,一個人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生存本就有違常理。能重來一次本就是恩賜了。

  「媽媽,你給我唱首歌吧。」

  趙芝蘭笑罵道:「不聽話還想聽歌!」

  到底心疼女兒,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這是八五年發行的專輯,貝瑤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熟悉又陌生溫柔的歌曲。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這首歌叫《明天會更好》。

  在趙芝蘭的歌聲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貝瑤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兒園了嗎?

  他上輩子因為昨天的事,拒絕去幼兒園,並且不再開口說話。那今天呢?

  ~

  今天艷陽高照,幼兒園的孩子們在看落在草叢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圍好幾個孩子,全都想捉住那只漂亮的蝴蝶。

  陳虎咋咋呼呼跑過來:「方敏君,你要來躲貓貓嗎?」

  方敏君回過頭。

  那是一張在96年稱為「小玉女」的臉,因為有些某個港星的臉蛋雛形。這讓方敏君的母親趙秀格外驕傲。

  方敏君不似同齡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臉上肉少,反而襯得有些精緻清秀。

  她說:「好,不過我不當貓貓。」

  陳虎一口同意。

  然後指了個小男孩當貓,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聲歡呼聲,孩子們紛紛躲起來。

  他們玩得開心,角落裡,裴川冷冷看著。

  在稚嫩的歡聲笑語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著的位子。

  他來上學了,而她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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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6:08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他不髒

  貝瑤這一生病到了八月份才好,四歲的身體無比排斥她上一輩子的記憶,貝瑤一有意識,就去作業本上寫東西。然後把它藏在床頭和櫃子的夾縫中,趙芝蘭不會打掃這裡。

  等到八月初,夏天最熱的時候。

  貝瑤的記憶終於穩定下來,她的記憶最後停留在了小學三年級,這就是這幅軟乎乎身體的極限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知道一定得對裴川好,可是讓她說說為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三年級的水平,等她再次翻出作業本看都看不懂了。認識一部分字,卻還有些不認識,但是內心高度緊張感讓她重新把作業本藏好。

  貝瑤這段時間生病急壞了趙芝蘭和貝立材,貝立材抽著香煙說:「等瑤瑤四歲生日給她掛個紅放鞭炮去去晦氣。」趙芝蘭滿口答應,九幾年孩子早夭率比後世高得多,貝瑤是夫妻倆第一個孩子,那年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沒革除,貝瑤奶奶不喜歡她,夫妻倆卻很珍惜這個女兒。

  貝瑤好了,自然又得往幼兒園裡送。

  她如今以小學三年級的視角來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裡多了對世界的嚮往和好奇。

  去幼兒園的路上開滿了夏花。

  貝瑤盯著池塘的荷花目不轉睛。

  最後央著趙芝蘭摘一朵。

  趙芝蘭頭疼極了,他們小區沒有完全建好,屬於拆遷房,荷花好像是別人家養的。趙芝蘭嚇唬她:「這是別人家的,被逮到看不把你捉去關起來!」

  貝瑤大眼睛清澈:「我們買。」

  「得得得。」趙芝蘭四處看看,問了下荷花的主人。然後花了五毛錢買了朵帶蓮蓬的荷花,趙芝蘭撿了跟樹枝把荷花勾過來,摘下來給她。

  貝瑤知道五毛錢不少了,她新年紅包才一塊錢。

  趙芝蘭心疼她生病才得了這麼一朵花。

  小貝瑤人就那麼點高,趙芝蘭心疼五毛錢,花莖摘了老長一截。貝瑤小心翼翼抱著,花把她臉都擋完了。

  到了幼兒園,小吳老師已經來上班了,她比小趙老師還要溫柔些,因為結婚請了半個月的假。小吳老師微胖,一笑多了幾分新婚女人發自真心的喜悅:「瑤瑤的花兒真好看,來和小朋友一起做遊戲吧。」

  小吳老師牽著她往裡走。

  小趙老師在分髮夾心比干。

  夾心餅乾一個月只會發一次,平時發的餅乾都是很普通圓餅乾。對於孩子們來說,一個月髮夾心餅乾的日子格外讓人期待。

  貝瑤抱著花四處打量。

  圓桌前坐滿了孩子。每個孩子拿到餅乾都先珍惜地舔舔,然後咬一小口。這麼一塊餅乾可以吃上十分鐘。

  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他面前一塊餅乾,他放在桌子上沒有動。彷彿那不是小孩子都喜歡的餅乾,而是一塊木炭。

  貝瑤懵懵懂懂意識到,他好像比前幾天又瘦了幾分。

  瘦弱的小男孩,穿著墨藍色的夏裝,衣服之下彷彿空空蕩蕩。

  他看著窗外的椿樹,眼瞳漆黑。

  貝瑤抱著花走進來,他淡淡看了一眼,又將眼睛移到了窗外。

  向彤彤像只小倉鼠一樣啃著自己餅乾,一見貝瑤來了眼睛一亮:「瑤瑤!你的花好好看。」

  貝瑤點點頭。

  她杏眼兒彎彎:「彤彤。」

  向彤彤是她幼兒園同學,將來也是小學同學。

  「我可以要一個花花嗎?」

  「好啊。」貝瑤小胖手小心揪下最外圍的花瓣遞給她。

  向彤彤嗅了嗅:「香香的!」

  貝瑤知道自己得對裴川好,可是人一小,心智也不堅定。這朵花本來是給裴川的,現在捨不得它,看了又看,打算和向彤彤一起看夠了再送給裴川。

  她們在說話的時候,一隻胖嘟嘟的手伸過去,把裴川面前的餅乾拿走了。

  裴川猛然轉過頭。

  面無表情盯著陳虎。

  陳虎嚥了嚥口水,衝他揚了揚拳頭:「怎麼啦!你打不過我。」

  反正裴川又不吃,給他吃怎麼啦!而且每次裴川的餅乾都進了他的肚子,也沒見有什麼。

  他這樣一想,趕緊趁老師沒注意舔了餅乾一口。見裴川還在冷冷地看著他,陳虎又心虛又惱怒。

  方敏君臉上帶著幾分不符合這個年齡的高傲:「他的餅乾髒,陳虎,你別吃了。」

  陳虎臉上更掛不住了。

  他把啃了一口的餅乾往裴川面前一扔,也打算不要了。

  敏敏說得對,裴川會尿褲子,他的餅乾肯定很髒。

  夾心餅乾沒有扔准,最後擦過桌子邊,落在了裴川輪椅旁。

  裴川蒼白的手猛然握住輪椅,朝陳虎那邊去。然後他拽住陳虎的衣領,把他把自己這邊拖。

  陳虎愣了愣:「啞巴,你做什麼!」

  裴川自從腿斷了,再也不和小朋友說話。

  他們起先還喊他裴川,現在乾脆喊啞巴。

  陳虎長得敦實,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去推裴川。男孩子瘦弱的胸膛被小蠻牛陳虎推得往後退,裴川眼瞳漆黑,眼裡寂寂,拉住陳虎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哇啊啊……」痛得陳虎當場哭出了聲。

  小吳老師最先發現出事了。

  趕緊過來打算拉開孩子。

  幼兒園裡兵荒馬亂。

  貝瑤抱著花,一下子看見了裴川的眼神。他咬著陳虎的胳膊,滿頭汗,透過好幾個小朋友在看她。

  貝瑤看過去,他又閉上了眼,只是嘴上不松,彷彿要把小胖子咬下一塊肉來。

  陳虎邊打他頭邊哭。

  裴川像是沒有痛覺的機器人,下一秒咬得更緊。

  小吳老師拉不開。只好使力掐住裴川的下顎:「裴川,鬆口!」

  孩子們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全部嚇懵了。

  裴川嘴角流出血,不知道是誰的。

  小吳老師急了。

  天啊,她這樣使勁捏著一個孩子的臉頰,都沒法讓他鬆口。小趙老師匆匆進門,看見這一幕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溫柔地摸摸裴川的頭:「小川,鬆口好不好,老師在這裡,老師在這兒呢……」

  裴川睜開眼,遲鈍地鬆開了嘴。

  小吳老師趕緊把陳虎的胳膊拿出來。陳虎的胳膊上一個很深的牙印,滲出了血。

  兩個老師對視一眼,臉色白了。

  小吳老師抱起來陳虎哄,小趙老師趕緊通知家長去了。

  八月的天,陳虎哭得鼻涕泡兒直冒。

  孩子們嚇壞了,紛紛遠離裴川。

  向彤彤眼裡帶著淚:「他好可怕,咬人。」

  貝瑤抱著和她一樣高的荷花,發現沒人管裴川。裴川擦掉嘴角的血,沉默地看著地面已經被踩碎的餅乾。

  陳虎在老師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師,走,走……」

  「好好,老師抱你出去。」

  方敏君臉色蒼白,剛剛裴川和陳虎打起來的時候就在她旁邊。她好險忍住了眼淚——因為媽媽告訴她那個港星是冷艷美人。所以作為「小玉女」她不能哭。

  這時候她也不坐在裴川周圍了,一口氣跑到了教室外面去。

  貝瑤看了眼老師哄陳虎,眼睛一亮,小短腿吭哧吭哧走到裴川面前。然後把荷花放到他懷裡。

  「送給你。」

  她轉頭看門口小吳老師抱著陳虎拍背:「不痛不痛哦……」

  貝瑤又轉回頭,仰頭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她的身高只能輕輕拍拍他小臂,小奶音軟軟哄:「不痛不痛哦……」

  他唇角還沾著沒擦完的血,身上放了一朵大得離譜的荷花。

  荷花淡雅的香氣,夾雜著女娃娃的奶香,環繞在他周圍。她肉呼呼的小手輕輕地拍,裸露的小臂上很軟。像是夏天悄悄停留了一隻嫩蜻蜓。

  剛剛被陳虎打過的頭依然很痛。

  他低眸看她,她杏兒眼像是含了一池清水:「不痛哦……」

  陽光燦爛刺眼,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把那朵荷花往桌子上一放,拂開她的小手。推著輪椅遠離她。

  貝瑤沮喪地看著小男孩瘦弱的背影,然後朝著向彤彤走去。

  小姑娘向彤彤鼻尖兒通紅,拉住貝瑤的手,想把她往外拉走。

  教室裡和陳虎玩得最好的男孩兒叫李達,李達大喊一聲:「裴川是小狗!」

  立馬有幾個孩子應和地點點頭。

  貝瑤回頭,那個單薄的背影一動不動。

  「媽媽說,咬人是小狗。瑤瑤,我們不和他玩。」

  貝瑤眼睛大,睫毛也很翹。撲扇著眨眼,讓人想摸摸她腦袋。她嚴肅著臉搖搖頭:「他不是小狗。」她大聲告訴向彤彤和小朋友,「他叫裴川,我媽媽說,『川』是河流,河流很乾淨的。」

  裴川垂眸。

  女娃娃的聲音稚嫩清脆,像是一撥的風鈴。

  腿斷了,許多人嫌他髒。

  幼兒園的孩子都記得那次尿尿的事。

  其實他不髒,很早他就自己穿衣服和褲子了。上了廁所他也會認認真真洗三次手。裴川甚至比同齡的孩子早慧許多,他現在就會做算數題了。可是彷彿腿斷了,就成了骯髒的存在。

  爸爸給他取名字的時候,取義「海納百川」。

  他雖然不能懂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知道這是個好名字。

  然而再光明磊落不過的名字,如今也因為雙腿被斬斷染了塵,沒了靈魂。

  ~

  陳虎的家長先來,爸爸和媽媽都來了。

  陳虎爸爸孩子們都眼熟,一個虎背熊腰的叔叔。他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指著裴川:「臭小子,要是我家小虎有什麼事,老子就打死你!」

  陳虎一聽,哭得驚天動地委屈極了。

  陳虎媽媽也瞪了裴川一眼,抱著孩子要去診所看傷。

  小吳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抱歉抱歉,是我們沒有看好孩子,趕緊帶小虎去看看吧。」

  夫妻倆這才抱著孩子走了。

  過了半小時,裴川的母親蔣文娟來了。她長相秀氣,頭髮盤在腦後,乾淨利落。

  這是個長相十分溫婉的女人,裴川像媽媽多一些,他眉眼俊秀,卻又因為三分像爸爸的長相,輪廓要深沉些。

  蔣文娟來的路上就聽小趙老師講了經過。

  這個女人沉默著,過來先對著裴川笑了笑,然後附身摸了摸他的頭。

  貝瑤清楚地看見,沉默的小男孩眼裡漸漸點亮了色彩。

  像是春回大地,枯木點上翠枝,星星點點的光芒讓他漆黑的眼睛多了顏色。她推著輪椅往外走,貝瑤聽見男孩子瘖啞的聲音很輕的一聲「媽媽」。

  他會說話,只不過少言。

  幼小的孩子心裡有桿秤,界限分明。

  她眨巴著眼睛,趴在門邊,眼巴巴看著他們的背影。

  什麼時候裴川才肯和她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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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6:1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別咬她

  蔣文娟把裴川帶回家,給他洗了把臉,又拿水盅接了水給他漱口。

  裴川一直安安靜靜的,蔣文娟看著孩子蒼白清秀的臉,摸了摸他黑髮:「小川為什麼咬陳虎?」

  裴川垂下睫毛:「他搶我餅乾。」

  蔣文娟皺眉。

  她知道裴川在撒謊,他們家家境在整個小區算是頂殷實的了。那種夾心餅乾別人家沒有,可是他們家不僅有餅乾,還有巧克力。裴川不會為了一塊餅乾去打架。

  即便孩子不說,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裡頓時多了淚意。蔣文娟其實也明白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他的腿。

  她溫柔地抱抱他,然後笑道:「媽媽去做飯,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小川有想吃的東西嗎?」

  裴川搖頭,黑眸安靜懂事地看著蔣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緝拿一個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來以後,整個家的氛圍安靜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東西。蔣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節目,裴文娟沒有轉頭,倒是裴浩斌率先說:「我回來了。」

  他先看看疲憊的妻子,又摸摸兒子的小腦袋。

  裴川仰頭去看爸爸,明澈的眼裡沒有半點恨意。裴浩斌心裡微不可察地一痛。

  蔣文娟怨他連累了裴川,兩個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時間有一晚兩個人都忙,蔣文娟急救手術主刀,裴浩斌也還在工作。他們都以為彼此接了裴川,結果回來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去,當天晚上蔣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是介紹婚姻,可是夫妻倆剛結婚的時候很甜蜜。特別是裴川出生以後,這樣的幸福感到達了頂峰,可是裴川後來腿斷了,蔣文娟沒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為工作招來報復害了兒子,,讓孩子在四歲的時候被犯罪分子斬下了小腿。

  當時見到渾身是血的裴川,蔣文娟肝膽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發現廚房沒有給他留飯,他頓了頓,自己下了碗麵吃完。吃完了又來和裴川說一會兒話,他問什麼,小男孩答什麼,格外懂事。

  蔣文娟冷眼看著,到了晚上九點,她給裴川擦了臉,讓他快睡覺。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媽媽。」他抬頭,「我想洗澡。」

  「你沒怎麼活動,今天不是很熱,身上不髒,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沒把和陳虎吵架的原因告訴蔣文娟,蔣文娟擰著眉,到底還是給他燒了水。

  她給裴川脫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進木盆裡。

  裴川黑眸看著自己難看的殘肢,沒有說話。

  蔣文娟也看見了,這幾乎是她心中難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讓幼小的兒子自己洗,她耐心給他洗完,又把水擦乾,然後帶他去睡覺。

  蔣文娟睡前依然囑咐道:「想尿尿不要憋著,要告訴老師和媽媽知道嗎?」

  「知道。」他輕聲說,「媽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蔣文娟剛笑著說好,外面有人敲門:「蔣醫生!蔣醫生在嗎?」

  裴川看著媽媽急匆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能聽到故事,把目光平靜地轉到牆的另一側,那裡以前用粉筆劃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長一歲,爸爸媽媽都會帶著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後來被裴浩斌流著淚抹去了,只留了一團模糊的痕跡。

  裴川睜眼看著,許久才閉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遠也不會長得像爸爸那樣高了。

  ~

  八月三號,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趙老師帶著整個幼兒園的孩子給她唱生日歌。

  貝瑤坐在人群中拍著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發現裴川沒來上學,當然,陳虎也沒來。她心中很著急,裴川怎麼不來幼兒園了啊?

  貝瑤問小趙老師,小趙老師說:「裴川媽媽說他不來幼兒園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學前班。」

  貝瑤傻眼了。

  她淺薄的記憶裡,是知道這個學前班的。學前班在育博小學裡面,離幼兒園有點遠,不在一個方向。

  和上輩子一樣,裴川到底沒能讀完幼兒園。

  小趙老師歎了口氣,她可憐裴川,卻也明白裴川不適合在這裡待下去。

  因為幼兒園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見了裴川打架,他黑眸裡沒有一點色彩,裝了對世界的冰冷。他咬陳虎的瘋狂,把所有孩子嚇壞了。

  小貝瑤難過極了。

  趙芝蘭拉著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這件事,下午趙秀來敲門,手裡拿了半個巴掌大的蛋糕。

  趙秀顴骨很高,眉很細很細,她一進門把蛋糕往趙芝蘭手中一遞,然後掐了一把貝瑤的小臉。

  貝瑤眨著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趙秀笑道:「還是瑤瑤臉蛋兒摸著舒服,來給阿姨看看,聽說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沒變瘦,這小臉圓乎乎,一看就有福氣。」

  貝瑤下意識看媽媽。

  趙芝蘭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偏偏趙秀還在繼續:「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長肉。雖然大家都說她像常雪,長大了好看,可是我瞅著瑤瑤看著可愛些呢。」

  趙芝蘭皮笑肉不笑:「說笑了,你家敏敏長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對方敏君的誇讚,趙秀滿意地走了。

  常雪是這年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港星,拍了許多電影。貝瑤小學時候還很喜歡這個好看女星的喜劇電影。九六年常雪被稱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稱為「小玉女」。

  貝瑤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記憶停在三年級,她想不起來哪裡不對。

  她沮喪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確實輕巧又好看。

  趙芝蘭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人說,偏生趙秀每次都使軟刀子。生個女兒像常雪怎麼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還是她的瑤瑤看著可愛呆萌。

  貝瑤踮腳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趙芝蘭說:「才吃了飯,蛋糕吃了不消化,會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麥淇淋蛋糕。趙芝蘭是捨不得買的,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養。貝瑤過生日多半是買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雞蛋。

  貝瑤雖然有些饞,但她搖搖頭,眼睛笑成兩個彎彎的月牙兒:「分開兩個,媽媽吃一個,一個給裴川。」

  她小手比劃做了一個切開的動作,趙芝蘭足足愣了許久。最後肯定地點點頭:「對,給那孩子拿點去。」

  趙芝蘭切開,看著眼巴巴觀望,還沒桌子高的女兒,心軟又好笑:「媽媽不愛吃,給你留著。走,我們先給裴川拿過去。」

  繞過小區的綠蔭,還有幾戶會在小區前圈出的綠蒲裡種幾顆蔬菜。

  裴川家就在對面,母女倆從另一側上樓,敲響了四樓的門。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下一刻那邊出現了裴浩斌的堅毅的臉。男人做刑警,身上一身正氣。他仔細認了認,發現母女倆很眼熟,似乎是一個小區的,忘記了人家名字有些尷尬。

  趙芝蘭善解人意地笑笑:「我姓趙,裴警官好。我女兒瑤瑤和小川是同學,過來給他送蛋糕。」

  裴浩斌低頭,看見一個紮了兩個花苞頭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膚很白。睫毛又長又翹,像是個軟乎乎的年娃娃。

  年娃娃有些怕生,在趙芝蘭的指示下奶聲奶氣喊叔叔。

  饒是裴浩斌,也被萌得心軟了軟。他和善地笑道:「小川在房間,瑤瑤過去看看他吧。小趙,不嫌棄就進來坐坐,我給你倒水。」

  「不用不用,就送個蛋糕的事,裴警官你忙你的,瑤瑤去看看小川,送完就出來。」

  貝瑤得了指令,小心翼翼端著蛋糕跟著裴浩斌往裴川房間走。

  裴浩斌推開門,書桌前坐了一個端端正正寫字的小男孩。

  他在為進入學前班做準備。

  「小川,小朋友來了。」

  貝瑤緊張地看著裴川。他的房間比她的大,設計很簡單,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不像媽媽笑話她房間是個小貓窩。

  裴川轉頭,漆黑的眼睛透過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見了稚嫩的女娃娃。

  她端著成年人半個巴掌大的蛋糕,見他看過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笑,有幾分怯意地朝著他走近。

  她雙手捧得高高的:「裴川,給你吃。」

  他沉默著看她。

  這是個不怕挫折的女孩子。

  她第一次給他紙飛機,他撕了,還打過她的手。

  第二次是夏天最燦爛那朵荷花,他扔在了桌子上。

  這一次是個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的那種。

  她忐忑地看著他,目光清亮又軟。

  他記得她還好小,比他小一歲多,估計還會讀一年幼兒園。而他下個月就要去學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了。

  他伸出手,接過了她珍惜捧過來的蛋糕。

  小女娃杏兒眼亮得像揉碎了水晶,她用眼睛告訴他,這個長得糟糕的蛋糕很好吃,至少是她心愛之物。

  裴川依然一句話沒和她說。

  哪怕是一句謝謝。

  然而貝瑤開心極了,她小圓臉粉嘟嘟的,就要跟著裴叔叔往外走。

  身後衣領子被拉住。

  一股力道把她往後拉了拉。

  她懵懂回頭,看見了小男孩居高臨下的黑眸。

  貝瑤記得裴川那天也是這麼打陳虎的,把陳虎拖過去,然後……她下意識想摀住胳膊。別咬她,裴川不喜歡的話,她再也不來了,她怕痛。

  她剛要喊裴叔叔。

  沉默的男孩子往她小兜兜裡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後鬆開她衣領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貝瑤摸摸口袋裡扎手的糖果,又抬頭看他。

  他依然沒和她說過一個字,轉頭握了筆端正坐著寫字。

  男孩子一個又一個鉛筆字,方正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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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16:31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可是我矮

  八月的夕陽照得人全身溫暖,貝瑤攤開小手給趙芝蘭看。

  她掌心躺著五塊巧克力,趙芝蘭拿起來一看:「那孩子給你的啊,這可不便宜。」

  五塊紅色外包裝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T市出產的。

  童年沒什麼特別好的東西,吃到糖果都很歡喜,更別說這個牌子的巧克力。趙芝蘭嫁給貝立材的時候,貝家還負著債,雖然貝瑤出生後沒虧了孩子,然而這些小零食她鮮少給貝瑤買。

  一塊「起士林」兩塊錢,五塊沉甸甸的,要整整十塊錢。

  對於小貝瑤來說,她念三年級的時候,十塊錢也是一筆「巨款」了,她拿著裴川給的「巨款」惴惴不安。趙芝蘭看女兒單純可愛的模樣,心裡一軟:「既然都收了那就拿著吧,以後媽媽做了吃的,你都給小川拿點去。」

  貝瑤用力點點頭笑了:「媽媽吃。」

  「你拿著,媽媽不吃甜的。」

  「那給爸爸。」

  「爸爸也不喜歡。」

  巧克力加了能讓人幸福的鹼,貝瑤兩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裡化開,她眼睛亮起細碎的光彩。

  貝瑤只吃了一塊,剩下的到底沒捨得吃。藏在自己抽屜了,打算饞的時候拿出來解解饞。

  轉眼到了八月中旬,八月十七那天是貝瑤的四歲生日。她的生日簡陋,一包糖外帶糖水雞蛋,吃完依舊去幼兒園。

  孩子們稚嫩地給她唱生日歌,貝瑤看著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說:「我今年就要去學前班了呢。」

  幾個年紀小的羨慕地看著她。

  陳虎已經來了幼兒園,他年紀大一些,也是要去學前班學知識的孩子之一。他問方敏君:「敏敏你去嗎?」

  方敏君搖搖頭:「我不去,媽媽說我還小。」

  陳虎說:「那個小啞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學著他爸爸那樣,粗聲粗氣揮了揮拳頭。被一個沒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樣,在陳虎的心裡既是陰影,又是恥辱。他一定要報復回來!

  貝瑤看著胖墩兒陳虎,皺了皺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還得念一年幼兒園,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屆,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陳虎這樣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沒有朋友啊?

  回到家,貝瑤問趙芝蘭:「我可以要一個生日願望嗎媽媽?」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彷彿到了四歲,這個孩子一下子聽話好多。趙芝蘭讓貝瑤說說看。

  「我想去學前班。」

  趙芝蘭想也不想就否決了:「不行,你剛滿四歲,得五歲再去。還沒學會走就想著飛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學寫字的,你留在幼兒園可以和小朋友們做遊戲。」

  「不做遊戲。」貝瑤認真道,「我去學寫字。」

  趙芝蘭哭笑不得。

  她女兒有些呆萌,打小反應就要比別人慢些,老師說別的孩子學唱兒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瑤瑤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會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唱十遍。

  貝瑤說要去學前班,趙芝蘭只當個笑話聽聽。這種有關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哪能由著貝瑤胡鬧。輸在起跑線以後就跟不上了。

  貝瑤被拒絕也不氣餒,她回房間,吃晚飯的時候再出來,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給爸爸媽媽看。

  趙芝蘭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兩面寫滿了,左邊是漢字。一排「大」,一排「小」,還有「多」和「少」。

  貝瑤的字寫得小,田字格還沒佔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筆一劃,看得出特別認真。

  右邊是加法,「1 1」、「1 2」,雖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經讓趙芝蘭震撼了。那年幼兒園是個大型托兒所,頂多一群孩子一起唱個兒歌。一般進入學前班才會正式學知識,一年級的時候正式學習九九乘法表。

  貝瑤緊張忐忑地看著媽媽。

  趙芝蘭問她:「你怎麼會這些的?」

  貝瑤心怦怦跳:「幼兒園牆上的。」

  趙芝蘭還沒說話,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瑤瑤還是個小天才啊!」

  貝瑤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媽媽敏銳,她有三年級的記憶,寫漢字和加法不在話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簡單的東西,怕趙芝蘭懷疑。

  趙芝蘭想了想:「二加二等於幾?」

  貝瑤有些心虛,她低頭,小手做出數的動作,半晌,四根軟乎乎的指頭豎起來。

  趙芝蘭看著女兒臉頰邊豎起的手指,狠狠在貝瑤臉上香了一口!

  她趙芝蘭終於有打敗趙秀的一天了!簡直揚眉吐氣!

  「咱們報學前班,明天媽媽就去找老師!」

  貝瑤彎著杏兒眼,燦爛地笑了。

  ~

  路邊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兒的時候,九月份來臨了。

  C市以往每年開學都會下一場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號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著路面頃刻被打濕,蒼白的手指搭在輪椅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蔣文娟怕孩子淋濕,給他穿好雨衣。

  蔣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丈夫說話,裴川上學前班她特別不放心。自從裴川雙腿被斬斷,蔣文娟常常被夢中血肉模糊的景象驚醒,反反覆覆的景象,成了折磨一個母親的噩夢。蔣文娟怎麼看出事以後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順眼。

  然而孩子上學得靠裴浩斌找關係。

  她們家附近沒有特殊教育學校,國家這年也沒興辦這樣的學校。對於蔣文娟來說,她甚至是害怕孩子進入那樣的學校的,彷彿這樣給裴川蓋上了一個一輩子殘缺特殊的章。

  C市朝陽小學有兩個學前班,學前一班和二班。學前一班的語文老師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學,姓余,余老師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況,因此裴浩斌一說,余老師就同意了。

  朝陽小學離小區走路的話有十五分鐘路程,裴浩斌發動摩托車,示意蔣文娟將孩子抱上來。

  輪椅用皮繩綁在摩托車後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車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護著兒子,刻意輕快道:「出發咯。」

  裴川握住摩托車前面的金屬槓,唇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小雨淅淅瀝瀝,離開了媽媽的視線,裴川終於沒了表情。他身後是爸爸寬闊的胸膛,裴浩斌騎得很慢。雨點很少打在裴川臉上,裴川看著雨幕,知道自己即將去一個新環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須得去。

  因為上學前班這件事,媽媽終於肯和爸爸說話了。他想要一個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完整。

  裴川用力抓住金屬槓,開學這天上學的路上,很多小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好奇地看向裴浩斌的摩托車。

  引擎聲很響。

  在裴川三歲的時候,裴浩斌買了這輛摩托車,當時小裴川坐上去興奮得不得了,覺得自己就是酷酷的小超人。周圍所有人都羨慕地看著他,如今再坐上這輛車,當所有人羨慕的目光變得古怪,裴川黯然地垂下了眸。

  裴川一路看過來,無數張稚氣的臉,都像朝陽小學這個學校的名字一樣,朝氣蓬勃,孩子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裴浩斌把他送到了余老師辦公室門口,裴川坐在輪椅上。

  輪椅旁掛了一個水瓶,是蔣文娟給裴川倒的涼白開,讓他口渴了喝。

  九月份夏季還沒過去,朝陽小學的梧桐樹鬱鬱蔥蔥。

  溫婉的語文女老師余茜衝他伸出手:「你好小裴川,我是余老師,還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後會教你知識,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裴川冰涼蒼白的手指握住余老師的,露了一個禮貌的笑容。

  他依舊不愛對不親近的人說話。

  余老師已經瞭解了裴川情況,於是對裴浩斌說:「你去上班吧,孩子我會好好照顧的。」

  裴浩斌走了,余老師對裴川說:「要是想上廁所,就舉手告訴老師知道嗎?」

  裴川瞳孔漆黑,沉默著看著余茜,半晌點點頭。

  「學前班都是新來的孩子,也許你會見到以前幼兒園同班的小朋友哦。」

  裴川配合地扯了扯嘴角,眼裡卻依舊是涼的。

  以前的人,他誰也不想見到。

  太陽慢慢升起來,雨漸漸停歇,余老師推著裴川往教室裡走。

  他們一進教室,孩子們好奇的眼神都看了過來。

  教室裡坐著穿得花花綠綠的小豆丁。有的孩子整潔,有的孩子還掛著鼻涕。余老師和善地笑笑,把裴川安置在講台下的第一排窗前。

  陳虎坐在後面本來和李達在玩鬧,老師推著裴川進來的時候,他眼睛都瞪圓了。

  好哇!還真是一個班!

  「昨天你們來報名的時候已經見過我了,我是余老師,余老師先按照高矮給大家調一下座位好不好?」

  孩子們異口同聲:「好!」

  「那現在大家站起來,比比高矮,矮個子的小朋友坐在前面,高個子的小朋友暫時坐在後面。」

  小孩們很聽話,然而讓他們自己比高矮很有難度,余老師和另一個教數學的男老師鄭老師幫著把高矮調好了。

  余老師皺眉,發現班上少了幾個孩子。

  今天下著雨,有些家遠的估計遲到了。然而暫且只能先調座位。

  鄭老師小聲問道:「兩個人一桌,班上剛好58個孩子,誰和裴川坐?」

  余老師也愣住了。

  然而她很快緩過來,笑著問孩子們:「裴川小朋友腿受了傷,需要大家的關愛,請問哪個勇敢又善良的小朋友願意和他坐在第一桌呀?」

  裴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

  教室裡孩子們面面相覷,又看了眼坐在輪椅上、膝蓋以下空蕩蕩的裴川。

  有幾個孩子看了看老師,猶豫地舉起了手。

  余老師很滿意,又問裴川:「小川想和哪個小朋友做同桌呢?」

  裴川的眼睛一個個掃過他們。

  他不愛笑,眼裡沒有一點光彩,像是陽光不願意照過來的陰暗潮濕之地。他目光掃過的地方,那些本就不堅定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兩個老師尷尬地對望了一眼,鄭老師說:「其他孩子先坐好吧,還有幾個孩子沒來。」

  孩子們陸陸續續坐下去以後,陳虎左顧右盼,小聲給人講幼兒園裡的裴川尿褲子、咬人。孩子們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所有目光都悄悄往孤零零的第一桌看過去。

  裴川握緊了拳頭,目光落在窗外高大的梧桐樹上。

  雨停了,殘留在樹葉上的雨水向下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嘴唇有些乾裂,然而他沒有去動帶來的水杯。

  喝了水會有尿意。

  女孩來晚了,她頭上兩個花苞苞繫著粉色的絲帶,她小花苞被雨水打濕了,站在門口聲音清亮地喊報告。

  余老師看過去,發現這是班上最小那個孩子。

  十五分鐘是半大孩子的腳程,貝瑤的小短腿得走二十五分鐘。加上下著雨,趙芝蘭抱了一段路,抱不動了小貝瑤又自己走。

  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十來分鐘。

  裴川僵硬著身體,沒有回頭。

  余老師說:「貝瑤小朋友,教室裡還有三個位子你選一個坐下吧。」

  貝瑤走向裴川。

  她帶著外面雨後陽光的氣息,在他身邊坐下來。

  裴川說:「滾。」他第一次和她說話,冰涼的嗓音讓她滾。

  裴川心想,誰要你可憐。最好離他遠一點。

  貝瑤杏兒眼委屈極了:「可是我矮。」矮子坐後面看不見的。

  「……」裴川沉默地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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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6:59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惱怒

  裴川不再趕她走,貝瑤高興極了。

  她身後背著一個白色的布書包,是昨天趙芝蘭在集市花了五塊錢給她買的。上面還吊了一個很小的熊貓娃娃。

  兩輩子貝瑤最愛這個書包,它幾乎有半個她大,然而她一直背了很久很久。

  至少她三年級的記憶裡,它依然陪伴著自己。

  貝瑤愛惜地把它放進課桌裡面,余老師開始發書了。

  教學前班特別不容易,因為學前班是幼兒園和小學之前的銜接階段,幼兒園紀律散亂,孩子們主要就是在一起玩,到了學前班,就得學會講紀律了,老師時而鼓勵,時而又得嚴厲,恩威並施才能管好玩心很重的孩子們。

  余茜問:「哪個小朋友能幫老師發一下書呀?」

  好多只小手爭先恐後舉起來,小胖墩兒陳虎更是積極到快跳起來了。余茜笑著點了陳虎、李達,還有另外四個孩子一起發書。

  學前班的書都是小課本,還帶著彩色的圖畫。嶄新的書一拿到手裡沉甸甸的,小孩子一次只能拿五六本,余茜本來就是為了鍛煉他們的積極性,所以發慢點也沒事。

  第一次拿到學前班新書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將書翻開了。

  陳虎眼珠子一轉。壓在下面的一本數學書邊角捲起來了,還有很多泥灰,他拿起來這本書,往窗前第一桌走過去,把它扔到了裴川課桌上。

  課本揚起些微灰塵,捲起的邊格外明顯。

  裴川面無表情,把最髒的課本拿過來寫名字。他握鉛筆的姿勢很端正,在首頁寫上「學前一班裴川」。裴川一轉頭,女娃娃在盯著他看。

  她花苞散了一半,有幾分呆萌的滑稽,然而她自己不知道。絲帶垂落下來,她坐得這樣近,還帶著些不可思議的奶香,小小的一隻,眼裡乾乾淨淨。

  見他看她,她露出一個明亮喜人的笑意。

  陳虎又一趟運送課本,他翻了一個很大的白眼,給了貝瑤一本嶄新又乾淨的課本,貝瑤說:「謝謝你,陳虎。」

  陳虎哼了一聲,發下一個人了。

  陳虎雖然討厭裴川,可他沒有遷怒貝瑤。但是如果貝瑤還要和小啞巴玩的話,那可說不定了!

  貝瑤翻開新書,也是先好奇地翻翻內容和好看的圖畫,然後工工整整地寫名字。

  裴川目不斜視,並不關心這個小女娃會不會寫名字,又或者到底寫了什麼。

  從發書開始,班上就亂糟糟的,孩子們開始嘰嘰喳喳。余茜也不急,她有多年的教書經驗,知道這群孩子該怎麼管理。她先給了孩子們前後桌相互認識的時間,教室裡一下子熱鬧起來。

  貝瑤衣服被人用鉛筆頭戳了戳,她回頭,一個很瘦的小女孩裂開嘴:「我叫倪慧,你叫什麼呀。」

  「我叫貝瑤。」

  倪慧悄悄看前桌的裴川一眼,到底沒敢搭話。

  倪慧的同桌也湊過來說話,是個小男孩,頭髮有些長,臉上有幾顆雀斑:「我叫谷興華,今年五歲了。」

  沒人喊裴川,裴川也不介意,他垂著眸,安安靜靜翻書看。

  貝瑤認識完了新朋友,再回頭看他時,不知道為什麼,裴川內心不復之前的平靜,甚至有些想把她小花苞扯散,不許她再看的惱怒情緒。

  裴川平復了下呼吸,面無表情翻書。

  學前班和幼兒園不一樣,得中午十一點才放學。一群才從幼兒園過來的孩子老早就翹首以盼,希望看到爸爸媽媽的身影。

  余茜笑了笑:「爸爸媽媽不會來教室門口接你們的,老師得帶你們去校門口排好隊。從第一大組的小朋友開始,整整齊齊站好哦,去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了!」

  別的小朋友都是這樣走的,只有裴川例外——因為他身體的特殊,裴浩斌把摩托車騎到了學校裡面。

  裴浩斌載上兒子,從校門口車輛通道路過的時候,眼尖地看到了左邊乖巧排隊站在人群前的小貝瑤。

  她因為年紀小,是個矮矮的小糰子。

  圓圓的小臉,花苞頭亂糟糟的。

  裴浩斌忍不住一笑:「瑤瑤也來念學前班了,還和你一個班,小川,我們順路把她載回家吧。」貝瑤家是沒有車的,有些遠的路,這麼個小傢伙要自己走,饒是裴浩斌也有些心疼。

  裴川心裡還殘留著教室裡的無名火。

  他平靜道:「爸爸,走吧。萬一她媽媽已經來接,沒看見她著急。」

  裴浩斌一想,兒子說得也對。於是騎著摩托車往前開了。

  裴川小臉淡淡,往斜後方看了眼。

  人群中最前面的女娃娃大眼睛清澈,驚奇地看著他們父子倆摩托車呼嘯而過,她認出裴叔叔的車了。貝瑤彎了彎大眼睛,用力喜悅地揮著手——裴川再見!

  裴川收回眼神,抿了抿唇。

  ~

  趙秀自從知道貝瑤去了學前班,整個人都不好了。

  製衣廠的縫紉機前,機器有規律地嘎吱響,趙秀和趙芝蘭閒聊:「你家瑤瑤才四歲,這麼小送去念學前班,跟不上進度怎麼辦?」

  趙芝蘭心中美得冒泡泡,然而跟趙秀相處了這麼多年,表裡不一必須有一套,她手上縫紉機的動作不停,嘴上道:「瑤瑤唸書還有點天賦,會做算術題了,她自己要求去念學前班的。」

  旁邊縫紉機一頓,趙秀險些被針紮了手。

  趙秀咬牙,心裡不是滋味。方敏君比貝瑤還大半個月呢,現在正在幼兒園裡做遊戲,貝瑤竟然就念學前班了,那她女兒豈不是始終要比趙芝蘭女兒小一個級?

  這可不行!

  一回家趙秀就給老公商量:「不如我們把敏敏送去念學前班吧,反正小學近,我們找老師說說,求一下。」

  趙秀男人方鑫不贊同:「敏敏才四歲。」

  「四歲怎麼了!貝瑤那個蠢丫頭都去學前班了!」

  「別叫別人家孩子蠢丫頭。」

  趙秀不以為然:「可不就是傻乎乎的嘛,聽幼兒園老師說貝瑤學東西比常人慢,我們敏敏那麼聰明,送去學期班肯定行。」她想了想,越想越迫切,在屋裡走來走去,還擰了一把方鑫,「你是不是嫌麻煩,我告訴你,必須把這件事辦好了,我們敏敏今年就要去學前班!」

  方鑫無奈,經不住趙秀不講理和死纏爛打,只能去出門去辦這件事了,他本就是個老師,辦這件事比貝家倒是容易多了。

  趙秀拉過方敏君:「敏敏,媽媽給你說,很快你就要去念學前班了,在裡面好好學知識聽老師的話知不知道?一定要努力考試,千萬要比貝瑤考得好。」

  方敏君被稱為「小玉女」的小臉嚴肅,鄭重地點了點頭。

  趙秀放心了。

  當天晚上,趙秀做了個夢,期末考試發卷子了。她家敏敏拿了一張一百分的卷子回來,樓下的貝瑤蠢丫頭考了五十分,趙芝蘭鼻子快氣歪了。

  趙秀做夢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

  因為學前班比幼兒園遠很多的緣故,現在貝瑤早上六點半就要起床。

  她每天早上睡眼惺忪揉眼睛,出門的時候又精神滿滿。

  趙芝蘭和貝立材上班都和幼兒園不順路,但到底是趙芝蘭廠裡要求沒那麼嚴格,上班時間晚一些,所以送貝瑤上學就落在了趙芝蘭身上。

  方敏君則是爸爸方鑫送過去的,因為方鑫本來就是朝陽小學的老師。

  貝瑤穿著綠色小外套,今天沒下雨,她的小花苞兒也就沒有亂。

  方鑫一路走過去,都有孩子喊方老師好。走在方鑫身邊的方敏君便也成了眾人關注的對象。

  「哇那是方老師的女兒嗎?」

  「據說長得像常雪,今天一看真的有點像哎!」

  「哈哈哈這是小常雪『小玉女』吧。」

  嘰嘰喳喳的艷羨聲中,方敏君挺直了脊背,朝著學校走去。

  到底年紀小,方敏君遮不住被人喜愛時的得意。在這一年教師子女無疑是個風光體面又容易被討好的身份。貝瑤瞧著倒也沒有羨慕,方敏君本來就長得好看嘛!

  貝瑤捂緊了書包裡面唯一的大紅蘋果,盤算著該怎麼給裴川分。

  按照趙秀的要求,方敏君也被分在了學前一班。

  余茜老師有點愁。

  班上本來58個同學剛剛好,現在來了個同事子女方敏君,該往哪裡安置呢?

  其實當鄭老師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下意識就想到讓裴川單出來。

  這幾天他也看出來了,裴川性格孤僻,不願意和班上任何一個小朋友打交道,往往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且裴川也不理會他的小同桌貝瑤,讓貝瑤和方敏君做同桌,裴川單出來似乎對裴川的生活也沒有說什麼影響。

  鄭老師和余茜老師說了下想法。

  余茜老師皺眉:「這樣不太好吧,我聽說殘疾的孩子內心本來就敏感,讓貝瑤和方敏君做同桌了,裴川心裡會怎麼想?」

  鄭老師推了推眼鏡:「我這幾天著重觀察過,裴川不喜歡笑,貝瑤愛笑,這女娃娃很可愛,人緣不錯。可是裴川理也不理她,我看到好多次貝瑤稍微過去了一點,裴川就推她胳膊,似乎容不下任何人侵佔他的領域。」

  裴川心裡有楚河漢界,不許貝瑤跨越。呆萌的女娃娃偏偏少根筋,次次都被裴川冷漠地推到界限以外。

  鄭老師看來,裴川這樣的男孩子太過於自私冷漠,他不會接納小貝瑤、或者是任何一個同桌的。

  倒不如讓他一個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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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7:16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拋棄

  鄭老師提出來的方案余茜並不贊同,學前班開學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她發現裴川那個孩子一次也沒有舉手說過要讓老師幫忙上廁所。

  余茜看到小男孩夏日裡乾裂的唇,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

  裴川是個自尊敏感的孩子,雖然他的情緒變化不大,可是內心想什麼沒人知道。如果換座位會對他造成巨大傷害的話,余茜覺得不是個好主意。

  然而鄭老師提出來裴川推貝瑤這個事,也讓余茜有些為難。

  裴川如果真的欺負小貝瑤,讓小貝瑤再和他坐在一起也不合適。

  余茜思來想去,決定先觀察一天再說。

  上午余老師帶著方敏君來教室,讓她給孩子們做自我介紹。

  四歲的方敏君小朋友穿著白色的公主裙,柔軟的長髮披散著,她因為時刻牢記一顰一笑要學習常雪,所以稚嫩的臉蛋並沒有什麼表情,正經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歲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

  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過的話,方敏君說出來,余茜老師帶頭鼓掌。這年的方敏君無疑是乾淨漂亮的,教室裡真心實意的掌聲一片。

  貝瑤綠色外套裡面是件棉布嫩黃色套頭短袖,下面是到膝蓋長的豆綠色短褲。

  這種鮮亮的顏色活潑又經髒,她小時候就沒有白色的衣服——趙芝蘭怕小孩子弄髒。

  全班可能就方敏君一個人能穿白色的公主裙。

  方敏君暫時被安排在教室門口特意安出來的第一桌一個人坐著,她年紀小,有些委屈。

  方敏君心想,大家都有同桌,就她沒有,在幼兒園可不是這樣的,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喜歡和她玩。況且那個沒有腿的裴川都有同桌,為什麼要讓自己一個人坐?以前不都是裴川一個人的嗎?她想回家,想媽媽,可是看到教室最左邊放好書包的貝瑤,又覺得自己不能回去!

  第一節課下課,方敏君一下子被好幾個孩子包圍。

  有原來一起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覺得方敏君好看、像電視裡常雪姐姐的小朋友。方敏君被眾人關懷著內心這才好受點。

  貝瑤小心從書包裡摸出洗乾淨的蘋果。

  大蘋果紅彤彤的,是趙芝蘭怕她在學前班會餓給她準備的。

  她愛惜地看了看它,轉頭看裴川:「裴川,你吃蘋果嗎?」

  裴川在作業本上的田字格寫字,九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門邊,靠窗這邊有點陰暗。裴川垂著眸,黑眸落在作業本上,沒有說話。他不理她,貝瑤便懂了,這是不要,別煩他的意思。

  她歡歡喜喜轉過頭,問倪慧和谷興華吃不吃。

  後排的兩個孩子都點點頭。

  裴川握緊鉛筆,到底人小,沉不住氣。他轉頭去看,他的小同桌腦袋偏著,在用小刀分蘋果。她花苞兒的絲帶一顫一顫,分得很吃力。

  他的目光轉到那把小刀上,那是貝瑤削鉛筆的刀,許是因為女孩的媽媽教過,貝瑤用水認真洗了刀子才開始切。他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裴川不開心。

  他不吃蘋果,貝瑤自己吃裴川沒意見,可是倪慧和谷興華吃,那種不受控制的惱怒情緒一瞬間又不受控制地生了出來。

  這個又乖又蠢,脾氣還好的小糰子,讓他的不悅和暴躁到達了頂峰。

  貝瑤分蘋果的時候,陳虎來了。

  胖墩兒貪吃,臉皮也比較厚,他問小貝瑤要蘋果,小貝瑤三年級的記憶也很單純,她心裡沒有太多彎彎繞繞,大大方方就給了。

  陳虎咬著香甜的蘋果,臉頰一鼓一鼓,大發慈悲道:「貝瑤,今年過年帶你捉麻雀。」

  貝瑤杏兒眼清亮,笑著點點頭。

  陳虎哼著歌走了。

  裴川鉛筆芯驟然斷掉。

  他突然意識到,小貝瑤是對所有人好。他並不是特殊的那一個,虧他以為……虧他以為……

  他垂眸,摸出小刀,開始削鉛筆。

  他手指指尖蒼白,削筆卻比她切蘋果還利落。

  貝瑤並不知道裴川不高興,一直冷著臉的裴川高興和不高興都是一個表情。她有五年內的記憶,然而心智還是個小朋友。

  這是九月最熱的一天,下午的太陽高懸,氣溫堪比盛夏。下午上課的時候,貝瑤不停喝水,她貪甜,水裡放了一點點白糖,裝得水也不多。因為往常她喝完了水,都是找裴川要的。

  他水杯裡的水始終是滿滿的,他自己一口也不會喝,往往貝瑤眼巴巴看著,他就都給她了。

  貝瑤喝完了自己水,偏過頭看裴川。

  男孩子睫毛也長,但是不翹,他垂眸會很好地遮掩眸中的情緒。側顏有幾分超越清秀輪廓的凜冽。

  「裴川,我想喝水。」她小奶音軟綿綿的,揭開水杯,小胳膊向前伸,向他討水喝。

  往常這個時候,裴川會擰開水杯,倒在她杯子裡面。

  然而今天裴川沒動,她眼巴巴看著。

  他慢吞吞抬眼,黑眸看著她。

  ——我不高興了。

  他的眼睛還不能很好地掩蓋情緒,可是貝瑤看不懂。她茫然和他對望,以為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高興興把水杯放在他桌子那邊。

  裴川:「……」

  裴川把她水杯推回去,然後拿出鉛筆,從木桌上螺絲釘的這頭到那頭,明確地劃出了一條「三八線」。

  他分得一絲不苟,半分沒佔她便宜,也沒有讓著貝瑤一點點。

  一張本就不大的小木桌,兩個人對半分。

  他態度冷硬,將她阻隔在外面。

  貝瑤呆呆看著。

  這不是一二年級才會開始出現的分界線麼?她和裴川是不是班上最早出現「三八線」的小朋友?

  她難過地發現,這個小男孩討厭自己。

  講台前面的余茜皺眉看著這一幕,難不成鄭老師說得對,裴川不喜歡貝瑤,即便坐在一起也會欺負她麼?

  如果真是這樣,裴川也不願意和小貝瑤同桌的話,就最好讓貝瑤和方敏君一起坐了。

  余老師決定問問幾個孩子的想法,她先前就問過方敏君了,方敏君說:「老師,我想和小朋友一起坐。」

  那麼就再問問裴川。

  裴浩斌來接裴川放學之前還有段時間,余老師推著輪椅,讓裴川先在老師辦公室等等。她問小男孩:「你是不是不想和貝瑤小朋友一起坐呀?」

  裴川抬起臉。

  他黑眸很純粹,像那年玻璃彈珠裡面深沉的一抹黑。

  他不說話,余茜只好坦誠和這個小男孩說完:「現在班上來了個小妹妹,叫做方敏君,今天小川也認識她了。老師想問問你,是想一個人坐,還是和貝瑤小朋友一起坐,或者和方敏君小朋友一起坐呢?」

  余茜心裡惴惴,她最怕聽到最後一個答案。

  雖然是一道給裴川的選擇題,看似主動權到了裴川手上,余老師卻害怕他選擇方敏君。畢竟裴川願意,方敏君大半是不願意的。

  可是方敏君這孩子確實長得清秀好看,還有個「小玉女」稱號,要是裴川選了方敏君是最難辦的。

  九月還沒迎來秋天的涼爽,裴川唇瓣和喉嚨乾澀到刺痛。

  他用低到余茜險些聽不見的聲調說:「我一個人。」

  余老師聽到這個回答,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有些悵然。她溫柔地說道:「小川,小孩子要多喝水身體才好,你要是想上廁所可以找老師。能照顧你余老師很高興,想尿尿不要憋著知道嗎?」

  裴川沒應話。

  他說出「我一個人」的時候,雖然盡量平靜了,可他這年到底才五歲,眼眶一陣酸疼,幾乎快掉淚。這已經就是他的極限了,他不能再平靜地回答老師第二個問題。

  等孩子們走了,余茜老師把裴川的答案給鄭老師一說。

  鄭老師頷首:「這樣挺好的,明天給貝瑤講一下,讓她去和方敏君一起坐吧。」

  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早上來上課的時候,貝瑤已經忘記了昨天的不愉快。她拉開書包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巧可愛的竹蜻蜓。

  竹蜻蜓削去了邊角鋒銳的小木刺,被打磨得憨傻。

  貝瑤不明白昨天為什麼讓裴川不開心了,晚上回去想了想,她央著爸爸給她做「小蜻蜓」。

  她幫貝立材掃地,四歲的女娃娃拿著掃帚滑稽又吃力。貝立材哭笑不得,只好給她做了個漂亮的竹蜻蜓。

  此刻貝瑤把竹蜻蜓遞過去:「這個會飛哦。」貝瑤演示給他看,她小手握住竹棍子搓呀搓,橫的那一片螺旋槳「翅膀」就旋轉起來,貝瑤鬆手,竹蜻蜓飛出去,飛到教室前面角落的地方撞到牆後又慢慢落下來。

  她用的力度小,於是竹蜻蜓也飛得不遠。

  裴川看著她,清風從窗戶透過來,吹動她細碎的頭髮和花苞兒上的絲帶。她快樂地跑過去撿回來,小手攤開,把竹蜻蜓給他:「送給你,不生氣。」

  裴川說不清心裡什麼感受。

  那隻小手不長教訓似的,越過他們彼此的「楚河漢界」,嫩生生又軟綿綿的,明明不帶一點攻擊力,卻讓他無端難受。

  他也忽略了那條分界線的存在,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悵然拿過竹蜻蜓,果然看見她的杏兒眼一瞬間被點亮。

  九月中旬,即將進入秋天,她低頭撥開水杯蓋子喝水,小臉都快埋進水杯裡面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早就「拋棄」她了,也不知道他早就不生氣了。

  裴川蒼白的手摩挲著竹蜻蜓,他的爸爸是個出色的刑警,但是不會做這樣的玩具。他第一次看到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輕飄飄地飛起來。裴川並不需要這樣的玩具,他沒有雙腿,如果將它放飛,就不能夠自己撿回來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它握在手裡。

  下了課餘茜老師說:「貝瑤,你去方敏君同學那裡坐。」此言一出,哄鬧的學前班上安靜了一瞬。孩子們都下意識看了眼裴川,又看了眼方敏君。

  貝瑤揪著書包上的小熊貓,怔愣地抬起眼睛,她先看了眼不像是在說笑話的余茜老師,又看了眼教室最右邊小小年紀就板著臉的方敏君,最後才轉頭看裴川。

  她的眼中帶著稚氣和懵懂,像是水墨畫中暈染出來的霧氣,在疑惑地問他為什麼老師讓她離開呀?

  裴川移開眼睛,平靜冷淡地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褲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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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7:28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分數

  貝瑤臉上的困惑太明顯,余茜老師怔然。她早上本來要問問貝瑤意向的,可是一來小貝瑤家遠,她總是卡著上課前來。二來正常人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和方敏君同桌總比和裴川好。

  裴川畫了「三八線」,也並不和貝瑤說話,出於保護貝瑤,都應該讓貝瑤和方敏君一起坐,這樣一想下課餘老師就直接通知了。

  貝瑤看看冷淡的裴川,她的思維並不成熟,雖然捨不得,但是小時候的貝瑤一直是聽老師話的乖孩子。

  她小手揉揉眼睛,把課本和水杯裝進書包裡,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裴川看也不看她,只盯著自己語文課本的圖畫。

  貝瑤怕他孤單,想了又想,把自己書包上的小熊貓解下來。

  她柔軟的臉頰不捨地蹭了蹭它,然後把它放到裴川桌子上。

  裴川的視線從書上移到它身上,小熊貓圓乎乎的,呆坐在他課桌前。

  他知道她很喜歡這個玩具,上課有時候下意識就會去揪小熊貓的耳朵,每天來之前也先安頓小熊貓。

  他終於抬了眼去看她,她依依不捨極了,那樣可憐的眼神,不知道是捨不得他還是捨不得小熊貓。

  他無言地把她心愛的小熊貓推了回去。

  她捨不得的,大概率不會是自己。

  貝瑤傷心地抱著小熊貓,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她的玩具。

  貝瑤背著書包朝方敏君走過去,方敏君傲嬌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和後桌說話了。

  五歲的裴川用盡所有意志力,才能不轉頭看她走過去的背影。

  貝瑤坐在陽光璀璨處,金色的光線溫柔地綴上她的小腦袋,他在她的對立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把竹蜻蜓放進了書包裡。

  ~

  看熱鬧的孩子們轉眼就忘了換座位這件事。

  貝瑤和方敏君成了同桌。

  如果貝瑤有高中的記憶,肯定會覺得很彆扭古怪。萬幸她現在以小孩子的心態,覺得美美的敏君也很可愛。

  一整個秋天,貝瑤第一件學會的事情就是控制少喝水,因為方敏君並不會像裴川那樣把自己的水給她喝。

  方敏君分外要強,如果貝瑤的頭髮梳得好看,那一整天她臉色都不好,下意識去整理自己公主裙。到底是孩子,雖然母親灌輸的觀念讓她牢記於心,但她不至於對貝瑤有太大的敵意。

  畢竟小貝瑤長得沒有她纖細清秀,而且貝瑤好欺負。

  垃圾可以讓小貝瑤去丟,作業可以讓貝瑤一起帶給小組長,小貝瑤聽話又乖巧。

  裴川看在眼裡,臉色很難看。

  然而這到底是他選擇的路,貝瑤不再是他同桌了。

  秋天過完以後天氣轉冷,貝瑤被趙芝蘭打扮成了一個福娃娃——大紅色的棉襖,又厚又喜氣。

  那棉襖不是新的,是趙芝蘭用舊衣服改的,雖然俗氣,可是很保暖。大紅棉襖裡面還有秋衣、兩件毛衣,貝瑤小短腿也被裹得厚厚的。

  恰好趙秀抱著方敏君下樓來串門,貝瑤用小奶音喊:「秀姨姨,敏敏。」

  趙秀險些笑岔氣:「芝蘭啊,遠看還以為瑤瑤是個火球。」

  趙芝蘭聞言下意識去看方敏君,小女娃被打扮得清秀好看,嶄新的粉色棉襖外面配了一條粉色圍巾,洋氣又不臃腫。方敏君賴在趙秀懷裡,趙秀也由著她。

  趙芝蘭心裡翻了個白眼,這麼冷的天,誰管好不好看,暖和了才是正經事。面上總得客套一下:「喲,你家敏敏這身不便宜吧。」

  「棉衣30多呢,圍巾是她小姑送的。」

  30多塊錢讓兜裡沒錢的趙芝蘭閉了嘴,趙秀眼睛裡都泛著愉悅。

  趙秀抱著方敏君回家的時候,方敏君說:「爸爸說棉衣二十六塊錢。」

  趙秀瞪了女兒一眼:「媽媽說是三十就是三十,你們快期末了吧,一定要考好知不知道?考好了媽媽還給你獎勵。」三十多的棉衣讓她也肉痛了一把,但是一想到期末考完兩家比成績的時候,趙秀就覺得愉快。

  為了「獎勵」,方敏君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冬天孩子們第一次期末考試,饒是趙芝蘭也有些緊張。她怕早早送貝瑤去學前班讀書是個錯誤,看著小貝瑤天真無邪的臉,趙芝蘭歎了口氣,算了,成績不重要,孩子健康平安長大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期末考試這天,貝瑤早早就被趙芝蘭送去了學校。

  學前班的考試不像小學打亂了坐座位,每個人都坐在原位考。

  貝瑤一點也不緊張——她的知識面停留在三年級。

  「重生」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遙遠,她自己時而也有些茫然,為什麼她這些都會啊,還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然而心中的緊迫感告訴貝瑤,這是個很重要的秘密,媽媽也不可以說。

  余茜老師來發的卷子,發完就守著大家做題,鄭老師也來幫忙,這年學前班考試不分語文數學,基礎知識就只有這一張卷子。

  小孩子們第一次考試,狀況百出,一會兒請假要尿尿,一會兒鉛筆斷了一直削不好,老師都得幫幫忙照看著。

  方敏君的手成一個彎彎的弧度,她邊寫邊遮住卷子。趙秀說了,不能讓貝瑤抄她的。

  貝瑤看著卷子上數小花花有幾朵,小朋友有幾個的題。

  貝瑤:「……」

  裴川寫之前偏了偏頭,他漆黑的瞳孔看著陽光的那一處。小女孩正在認認真真寫名字。

  他看不出她會不會,裴川轉過頭,她會不會都不關他的事。

  貝瑤很快做完了,她覺得好簡單啊!

  ~

  小孩子的試卷批閱很快,兩天後就能去拿成績,對於孩子們第一次考試,家長們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學前班實行的是一張卷子百分制。

  孩子們坐在座位上,老師一個個念名字,然後孩子們上講台拿卷子。余茜老師沒有排高低,對她來說,教書育人成績不是頂重要的,何況學前班只是個過渡。讓她意外的是其中兩個小朋友的成績——貝瑤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個紅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悅地彎了彎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壓了下去,只是眼睛裡的高興擋都擋不住。

  然後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書包裡。

  貝瑤是全班倒數第二個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氣的數字也忍不住杏兒眼彎了彎。

  方敏君心想,估計考70分她的同桌都該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數,不讓貝瑤看,然後問道:「瑤瑤,你考了多少分?」

  貝瑤把卷子攤開給方敏君看,頂部一個紅墨水打出來的「99」——貝瑤畫圖題畫得不直,扣了一分,本來該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著那個鮮紅的99,晴天霹靂,大冬天,她的喜悅散得乾乾淨淨,彷彿被人潑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趙秀知道的話……

  考完試領到卷子以後就要放假回家過年了,裴浩斌來接裴川,他們像是往常一樣從校門口開過去。

  裴川回頭,那個小紅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揮手,眼睛像是兩個月牙兒。

  她心無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緊摩托車冰涼的金屬槓:「爸爸,帶上貝瑤吧。」

  裴浩斌納罕:「她媽媽來接她怎麼辦?」

  「路上遇到了可以說一聲,或者給老師說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兒子,裴川斷了腿以後寡言少語,鮮少說這麼多話。對於裴川的提議他是贊同的,一個四歲女娃娃,每天上學放學要走將近兩公里多的路,他不是她父親都有點心疼。

  裴浩斌把摩托車拐了個彎,問小貝瑤:「叔叔載你回去好不好?」

  貝瑤想坐摩托車,她記憶裡三年級時貝立材才買了摩托車。坐在上面像是踩著風,五分鐘就到家了。然而貝瑤小時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裡沒有排斥。

  她害羞地點點頭,小奶音軟軟的:「謝謝裴叔叔。」

  「余茜,那我順路就把貝瑤也帶回去了,她媽媽如果過來,你講一下啊。」

  余茜當然放心老同學,笑著點點頭。

  裴浩斌讓余茜幫忙把小貝瑤抱上後座,又用皮繩綁了綁,將小貝瑤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氣小掉下去。

  後面排隊的孩子們都看著,有些羨慕貝瑤。方敏君沒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輛很大的自行車,每天載著她回家,可是她還沒有坐過摩托車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個小區,裴川的爸爸為什麼只帶貝瑤不帶她?

  自從換了座位,裴川第一次離貝瑤這麼近。

  彷彿空氣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發動車子,柔和了嗓音問貝瑤:「貝瑤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聽。

  她的聲音像是鈴兒響:「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紀小,約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來問貝瑤也就是逗逗她,沒想到這麼小的娃娃能考這麼好。

  他真心誇讚道:「貝瑤真厲害,好聰明。」

  貝瑤知道要講禮貌:「謝謝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風吹過男孩子短短的頭髮。他全程沒說話,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淺淺彎了起來。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師的自行車載著回去,她小臉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媽媽問起來成績的事情怎麼辦?

  考試之前她沒有想過自己考不過貝瑤的,可是發下來卷子一切成了事實,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的橫槓上,有些想哭。

  方敏君哪怕小,可是家長的情緒還是能感覺到的。

  趙秀最在意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方敏君和玉女「常雪」相似的清麗長相,第二就是比贏趙芝蘭。

  第二件趙秀已經遙遙領先了二十多年,趙芝蘭什麼都比不過她,可是如今竟然在女兒的成績上面敗北了。

  方敏君忍住眼睛裡的淚意,不能讓媽媽知道。

  她覺得又害怕又丟人。

  貝瑤那麼傻,為什麼自己沒有考過她?下次一定就可以考過貝瑤了,這次是失誤。

  在她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父女倆回了家。

  趙秀早就等著了,立馬迎上來:「怎麼樣啊敏敏?卷子給媽媽看看。」

  方敏君不得不從書包裡拿出試卷,趙秀一看九十分,眉開眼笑:「我家敏敏就是厲害!」她在方敏君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趙秀接著問方敏君:「貝瑤那丫頭呢?考了多少分?」趙秀和女兒一個想法,方敏君這麼優秀,不可能考不過貝瑤。

  方敏君臉色一下子白了,她小手扣緊,低頭說:「六十六分。」

  撒謊讓她不安極了。

  趙秀聽了,差點笑出聲,她就說嘛,趙芝蘭的女兒能有多厲害。她又親了一口方敏君:「媽媽的好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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