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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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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08: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本文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20-7-16 08:05 編輯

七根兇簡 作者:尾魚

內容簡介】:

  傳說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決意退隱,騎青牛過函谷關。

  令官尹喜聞訊趕來,苦留無果,說:「先生那麼大學問,不為世間留下些什麼嗎?」

  史載,老子盤桓三月,留下一部約五千字的《道德經》。

  也有傳言說,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經》,還有一卷以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兇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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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09:13 |只看該作者
1 引子

  重慶,解放碑。

  萬烽火在這片重慶最繁華的地界走著,不緊不慢,氣定神閒,踱過一幢幢現代感十足燈光透亮的店面,也擦肩無數膚白貌美的重慶妹子。

  他右手拎了個鳥籠子,原本是隨意拎著的,意識到越來越多的人在看他之後,手指忽然就翹成了蘭花指形狀。

  這跟性向或者腦子正常與否無關,純粹一時興起,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幽默感。

  前後左右都有人駐足看他,還有人掏出了手機拍他,他聽到斜後方的竊竊私語:「是cosplay嗎?這叔都這把年紀了,也是蠻拼的。」

  萬烽火鼻子裡哼了一聲,真是眼皮兒淺,誰跟你玩兒cosplay來著?

  籠子裡的金絲雀上躥下跳,很有點憤憤不平跟他一個鼻孔出氣的意味。

  下一秒,經過一個世界知名的高檔男裝店面,櫥窗裡高大邪魅的男模下巴抬起45度,右手掀開價值不菲的西裝衣領,向人展示據說充滿了性感和誘惑的塑料胸膛,而玻璃面上,滑稽似的映出萬烽火的裝束。

  他穿對襟的圓領馬褂,大袖,兩開叉的長袍,布面鞋,倘若加上個小瓜皮帽和小圓墨鏡,那就是惟妙惟肖一肚子壞水的晚清賬房先生,不過上述兩項既然換成了鳥籠子,又很容易讓人想起老舍筆下知道大清無力回天只能耽於養鷹鬥鳥的垮掉的八旗子弟。

  當然,萬烽火本人絕不會這麼想。

  他覺得,這代表了一種態度,一種境界,透露出某種睥睨一切特立獨行的王公氣質,若非如此超凡脫俗的氣質、態度、行為,又怎麼配得起他與眾不同的職業呢?

  ***

  三百六十行,各有由來,萬烽火的行當其實也源遠流長,他經常跟人說,咱這行當,也是有祖師爺的。

  祖師爺名叫百曉生,個人專著《兵器譜》,人脈極廣,消息靈通,人送諢號「包打聽」。

  包打聽,多麼古老的行當,因為人心隔著肚皮,笑裡可以藏刀,真相總是千轉百折,諸般種種,催生出了對這個行當古今一脈無窮無盡的需求。

  萬烽火是天生做這一行的材料,他有旁人無法理解的職業熱情,只要想到一條無形無味的消息,可以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甚至多人競拍,可以攪亂一池春水攪得無數人命運陡轉,他就激動的熱血上湧坐立難安。

  以至於他把名字都改成了「烽火」──那是古代中國最早用於傳遞消息的幾種形式之一。

  當然,這是巨型市場巨大蛋糕,任何人或者機構獨攬分分鐘都會撐死,所以萬烽火清醒而慎重地選擇自己的細分市場。

  政府的、軍方的、外交的、資本的、金融的,與此相關,通通不沾。

  他只做一種消息。

  江湖消息。

  有時候,年輕人會跟他較真,在他們的觀念裡,江湖=古裝=武打片,只存在於影視或者小說裡,在這個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紀,江湖比他身上那件長袍馬褂還要陳舊荒唐。

  但是萬烽火覺得,有人就有江湖,從古至今一直都在,只不過換了一種自我展示的方式而已。

  比如古代是縱馬天涯,現在是開車闖蕩,破車就是劣馬,豪車就是汗血寶馬,再比如古代一語不合掀桌子吵架,現在話不投機網上開罵,本質都是一樣的。

  可能是江湖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古風盎然了,如果換個比較潮的名字,比如「river-lake」,年輕人理解起來,就方便多了。

  ***

  萬烽火拎著鳥籠子,踏著髒兮兮的樓梯上了二樓的老九火鍋店,門口的掛鐘顯示是早上十點半,完全不是飯點,但這並不影響店裡頭已然人聲鼎沸熱氣騰騰。

  重慶人民對火鍋的熱愛,不分寒暑,無論早晚,一樣深沉持久。

  萬烽火在靠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來,木頭桌面上開了縫,裡頭填滿了紅油凝成的膏,想來這油膏的形成也不是一日之功,應該跟化石似的,一層層考究地出年代。

  他點了九宮格火鍋,兩份全油碟,九葷九素,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服務員大媽運筆如飛,在菜單上點點勾勾畫畫,還不耽誤跟客人溝通感情:「大哥這身打扮少見啊。」

  萬烽火拈著筷子在漸開的鍋裡過油:「我這人復古,喜歡過去的東西,現代這些玩意兒,太鬧騰了,急嘈嘈的。」

  大媽很有職業精神:「那大哥用錢也不喜歡刷卡?一般都現金?」

  順口這麼一問,也不當真指望他答,萬烽火還沒開口,她已經急吼吼拎著醋瓶給另一桌送過去了。

  ***

  火鍋終於騰起來了,香氣四溢,金絲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吃,在籠子裡跳的無比焦慮,萬烽火目不斜視的,很是斯文地夾筷子下料。

  九宮格就是好,一樣管一樣,先放後放的都分開,不至於一筷子撈起來生熟同嚼,油豆皮兒紙一樣薄,擱紅湯裡滾一遭就熟了,筷子撈起來,油碟裡一攪,又裹一層麻油,亮晶晶地往嘴裡送。

  正吃的興起,有人在對面坐下來了。

  儘管隔著騰騰的煙氣,萬烽火還是看的明白,那是個形銷骨立的中年女人,黑衣服,長直髮,長臉,眉毛稀疏的像是被砍伐過半的林子,打眼就能看見裸地。

  萬烽火身子下意識坐正了一點。

  據說古代打仗的時候,如果是女人或者小孩掛帥,那都是不可小覷的,同理,如果來家是女人或者小孩,萬烽火都會高看一眼。

  「岑春嬌女士?買方還是賣方啊?」

  「你是管事的,還是跑腿的?」

  兩人幾乎是不分先後,同時發問,問完了有一兩秒的冷場,只有火鍋突突滾的雀躍。

  萬烽火呵呵一笑:「現代社會了,人人平等,管事的跑腿的都一樣,靠譜就行。」

  岑春嬌盯了他一會:「賣方。」

  又壓低聲音:「一樁二十多年前的無頭案子。」

  萬烽火例行公事般給她講操作規則:「二十多年前的偵查水平,受客觀技術限制,估計不少無頭懸案。妳這種情況呢,得看提供的線索有沒有價值。妳可能也知道,我們不給訂金,會先讓當地的同事看一下有沒有感興趣的下家,如果有,要看對方願意出什麼價錢。消息嘛,妳懂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找到對的人,才有對的價錢。」

  說完了有些口乾,招手讓服務員過來,加點了瓶紅罐涼茶。

  剛那女人問他是跑腿的還是管事的,都小瞧了他,要是放在武俠小說的環境裡,不敢說是掌門人,也至少是個舵主堂主的級別。

  按說這種接頭見面的事兒不當他做,但這年月,不就流行個貼近群眾嘛,習主席還去店裡吃包子呢,萬烽火琢磨著,自己偶爾過來見見消費者,就跟首富馬雲一時興起踏上自行車送個快遞,一樣的道理。

  岑春嬌夾了香菜末和香蔥,在油碟裡攪啊攪的,順時針三圈,逆時針又三圈,只是在攪,沒向鍋裡下過一次筷子。

  萬烽火招呼她:「別客氣,吃啊。」

  「我們那塊兒,都是吃的醬碟,吃不慣油碟。」

  闔著就是攪來玩的,不過做這行,什麼神經病都見過,萬烽火也不在意,順口問了句:「北方人啊?」

  岑春嬌答非所問:「北方有個落馬湖,你聽過沒?」

  中國這麼大,小地方的湖沼小河,他上哪裡知道去?萬烽火正想搖頭,岑春嬌又說下去了。

  「二十多年前,湖邊上,一家三口,一對教授夫妻和他們二十出頭的姑娘,都叫人給殺了,那叫一個慘,血流了一屋子,警察趕到的時候,都邁不進去腳。」

  萬烽火嗯了一聲,兇案現場嘛,大多都這樣,他把鍋裡煮老的茼蒿菜撈起來,同時納悶著「落馬湖」這個名字,好像真的在哪聽過。

  「這都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家裡的三個人,四肢、軀幹、還有頭,都叫人穿了線,不是普通的線,是漁線。落馬湖嘛,邊上不少人打漁為生。」

  萬烽火一筷子牛皮肚正要送進嘴裡,又慢慢放下去了。

  岑春嬌像是沒看見,出神地盯著煮的滾開的火鍋看,就好像那裡頭給她現出了畫面似的。

  「四邊的牆上都砸了釘子,那些線一頭連著人身子,另一頭就繞在牆釘子上,把三個死人擺成了一幅場景,逼真的很。場景是一個人手捂著臉,好像是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刀,獰笑著要砍下去的架勢,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像是在勸架。」

  萬烽火忽然覺得嘴唇乾的很,連嚥了好幾口唾沫。

  岑春嬌眼睛瞇起,像是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陳述之中:「據說現場那些橫扯豎拉的線,足有上百根,乍一看像是蜘蛛網。每個人的表情都到位,比如發怒的人要怒目圓睜,有兩根線專門拉起他的眼皮,再比如獰笑,要眼睛和嘴角的動作一起配合。警察把捂著臉的那個人的手拿開,看到摀住的位置被刀劃了個大口子……」

  她就在這裡停住不說了。

  萬烽火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伸手就往馬褂的裡衣兜裡掏。

  「訂金先兩萬,後面的價錢我們好商量……岑女士住哪兒啊,不如住我們協議的酒店,這樣聯繫起來方便……」

  說話間,他掏出一個iphone 6:「咱們掃一掃?直接……支付寶轉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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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漁線人偶】第①章

  雲南,麗江古城,聚散隨意酒吧,後門。

  前頭的音樂聲若有若無,一萬三一邊緊張地看有沒有人過來,一邊一疊聲地催面前的兩人:「快點,丫倒是快點!」

  這兩人一般的賊頭鼠腦,一個在地上拆箱子,耳朵上掛的環有手鐲大小,另一個頭上染了撮白毛,撅著屁股在箱子裡撥弄,然後一挺身子,一手一瓶洋酒,瓶身上的洋文都不稀罕用英文,一看就逼格高高:「兩瓶一百二!」

  「我操!」一萬三不幹了,「怎麼還漲價了?以前不是一百的嗎?」

  白毛鄙夷的看著他:「一百二怎麼了,一進酒吧標價上千,那些來泡妞的鳥人,能喝出個球?這些瓶子看起來這麼有檔次,那都是要成本的懂嗎?而且你要的是零擔,又不是批發!」

  酒瓶子看起來的確有檔次,包裝升級過,一萬三向他求證:「原料沒改吧,可別是喝死人那種工業酒精兌的。」

  白毛覺得很受屈辱:「咱能幹那缺德事嗎?咱造假也是良心假!」

  現在是晚上九點來鐘,正是酒吧開始熱鬧的時候,一萬三哄了張叔在吧檯裡幫他暫頂,不能再耽擱時間,付了錢之後兩瓶酒塞外套裡,一個腋窩下頭夾了一瓶,然後趕人:「走走走,快走。」

  大耳環悻悻,抱起了箱子往外走:「過河拆橋呢。」

  白毛也接茬:「可不,穿上了褲子就不認人。」

  擱著平時,一萬三是要一人屁股上踹一腳的,但是這個時候來不及了,他小跑著穿過後頭幽暗的過道,聲音務必讓張叔聽到:「來了來了。」

  再走兩步,眼前豁然一亮,頂上流光搖轉不定,吧檯頂上倒陳著大大小小的高腳杯,頂光一折射,一片流光溢彩。

  聚散隨意,晚十一點前是酒吧,十一點後是清吧,規模不算大,但在這兒,賣的可不就是個情調嗎。

  張叔木訥訥站在吧檯裡頭,像是京劇老生進了芭蕾舞劇小天鵝的場子,端的格格不入,一見著一萬三就罵:「兔崽子,一泡尿是撒去玉龍雪山了?」

  一萬三陪著笑:「肚子疼,叔你要理解……再說了,我這不回來了嗎?」

  他矮下身子從吧檯擱板處鑽了進去,張叔又憤憤罵了他兩句,這才離開。

  一萬三噓了口氣,轉身裝作是在整理酒台,神不知鬼不覺地用腋下的兩瓶李鬼換下了上頭的正品。

  ***

  一切都很順,十點來多的時候,一萬三勾搭上一個來旅遊的學生妹子,他巧舌如簧的,逗引的妹子笑地咯咯咯跟母雞要抱窩似的,然後又放了個大招,從酒架上取下那瓶單價六十的洋酒,頗為土豪地給妹子倒了半杯。

  單純的妹子驚訝極了:「這個好貴的!」

  一萬三勾唇一笑,要知道,燈下看美人效果最好,他原本就長的不賴,再加上燈光效果,那還了得?

  更何況,手裡頭還晃著一個漾著昂貴酒水的高腳杯呢。

  一萬三把酒杯遞給妹子:「美酒就是要贈美人的。」

  十一點過,客人少了,轉成了清吧的調調,含情脈脈的妹子被假酒灌的微醺,半推半就跟著一萬三到了後頭的樓梯上,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帶到懷裡,再一愣神,他已經吻下來了,一隻手還不規矩地伸到了她衣服裡頭。

  樓梯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不知道是哪個客人到後頭來用洗手間,妹子先還有點害羞,轉念一想,現代社會,擁吻這事最正常不過了,路人都該有點迴避的常識。

  來人偏偏就沒有。

  「老公!」

  聲音不大,一萬三先打了個顫,妹子是後反應過來的,她難以置信地看一萬三,又看向樓梯下的來人。

  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身形苗條,相當的漂亮,長頭髮,一件頗寬鬆的銀灰色半身襯衫罩著白色吊帶,腰線處露出吊帶貼身的下半截,胸口掛著羽毛混搭皮圈銀環的墜子,下頭是緊身的黑色牛仔,棕色牛皮的半靴,整個人倚在最下頭的扶手上,似笑非笑的。

  妹子盯著一萬三看,聲音都抖了:「老公?」

  那女孩兒笑了笑:「這是怎麼個情況啊,上次搓衣板還沒跪夠是嗎?不過有進步,上次花錢去嫖,這次……至少是免費的。」

  那妹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說起來,她還真不是風月老手,頂多就是頭腦簡單,憧憬著豔遇等於真愛,沒想到起步就摔進糞坑,那叫一個無地自容,劈手甩了一萬三一個嘴巴,蹬蹬蹬跑下樓時,哭音都出來了。

  女孩兒也不去管她,一步步往樓梯上走,一萬三緊張的臉色都白了,下意識就往台階上退,還要陪著笑:「小老闆娘,有話……好好說,妳這麼叫,我不敢當……不敢當。」

  ***

  酒吧的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霍子紅,她收養了個女孩,就是眼前的木代,不過兩人差的歲數不算大,不好母女相稱,所以木代一直叫霍子紅為紅姨。

  一萬三和張叔都是酒吧的幫工,區別在於時間長短,平日裡,他們管霍子紅叫老闆娘,至於木代,有時喊她名字,有時喊她小老闆娘。

  一萬三是真心怵頭木代。

  第一次見她,是在來酒吧打工的第三天,木代從外頭旅遊回來,霍子紅介紹的時候,一萬三喜的心花怒放的,當即就做起了搞定美女接手酒吧人財兩豐收的千秋大夢。

  於是迅速採取實際行動,沒事就往木代跟前湊,噓寒問暖甜言蜜語,木代也客氣,時不時衝他莞爾一笑,一萬三覺得有戲,在一個暖風熏得遊人醉的下午,展開了進一步行動。

  他很有些畫畫的技巧,刷刷幾筆,形似也神似,考慮到女孩子多半喜歡會畫會唱的文藝小夥,一萬三決定以自己的特長為突破口。

  木代看了果然有興趣,一萬三就勢在她身邊坐下,給她講畫畫時透視的虛實遠近,講著講著越坐越近,看木代沒反感,於是更進一步,伸手去覆她的手面。

  這一招來自前輩經驗,屢試不爽,如果她反感,他就按兵不動,如果她也有意,他就趁勢牽個手……

  哪知道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下一刻,他殺豬一樣嚎啕。

  木代攥住他的中指,向著反方向掰,人這種生物有時也確實脆弱,一百四五十斤的塊頭,居然被個指關節控的嗷嗷叫痛,他到這個時候才頓悟這個小老闆娘不簡單,木代並不撒手,力道反而越來越大,臉上是那種從此之後他一看到就頭皮發麻的似笑非笑。

  那時候一萬三也沒多想,只是叫她放手,一來二去就痛急了,小娘皮臭三八什麼的都罵出來了,另一隻手伸出去想抽她,被她抓住手腕擰了個彎,痛地眼淚都出來,又抬腿去踹她,被她乾脆俐落地兩腳分別踢中左右膝蓋下頭,撲通就跪下了。

  後來還是霍子紅聽到動靜過來,木代才放了手,可憐的一萬三到第二天走路還發顫,兩隻手哆哆嗦嗦地端不了碗。

  張叔非但不同情他,還挺幸災樂禍:「你活該!我們小老闆娘可不是一般人。」

  怎麼個不一般法?一萬三暗搓搓留了心,先從名字入手,她姓木,莫非跟麗江歷史上的木府有關聯?要知道,中國所有的古城,唯有麗江古城沒城牆,那是因為木字有牆為「困」,要避木府的諱。

  他把這想法跟張叔說了,張叔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拉倒吧你,小老闆娘起先不叫這名字,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抱去給個看風水的先生算命,先生說小老闆娘五行缺木,老闆娘懶得想名字,索性就讓她姓木了。」

  那她怎麼會功夫呢?

  張叔沒回答,一隻手伸出來,屈起三指,單留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八」的手勢。

  一萬三絞盡腦汁去想歷史上有什麼跟八有關的武林高手:「她是八大羅漢的傳人?」

  「狗屁!我們小老闆娘練武有八年了。」

  ***

  現代社會,又不是要拿奧運武學冠軍,一個靠臉就能吃飯的女子,不去學鋼琴油畫烹飪插花,不聲不響學武八年,為了什麼?難道是專門對付自己這樣的無恥之徒?

  一萬三戰戰兢兢跟她打哈哈:「小老闆娘,妳別誤會,我跟她真的是兩情相悅,茫茫人海中相遇,情難自己,就放縱了一下,青年男女,異性相吸,我也沒做壞事……」

  木代笑了笑,目光順著他的胸前往下,停在臍下三寸往下那麼一點點,然後臉色一沉,向著他襠部飛起一腳。

  這個毒婦!居然要踢他這麼重要的部位!一萬三嗷的一聲雙手下捂,忙不迭後退時被高出的台階絆倒,一個仰叉摔在樓梯上。

  木代沒踢,她的腿只是那麼提了一下,像是做關節活動,還裝著挺驚訝地問他:「你慌什麼啊,怎麼摔著了啊?」

  樓梯頂上傳來腳步聲,間雜著輕聲的咳嗽,一萬三熱淚盈眶:救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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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09:41 |只看該作者
3 【漁線人偶】第②章

  來的是霍子紅,臉上掛著常年的倦容,鼻子下沿兩道深深的法令,雖然顯老,但從眉眼來看,年輕時長的委實是不差的。

  她身體不好,隔三岔五的生病,這兩天感冒,咳嗽總止不住,她從樓梯頂上探出頭來,哪怕有些不悅,聲音也是溫溫柔柔:「木代,到我房間裡來一下。還有啊,不要老欺負……一萬三。」

  她其實是想叫他名字,但是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都是妳,給他取這麼個外號,搞得我也想不起他叫什麼了。」

  木代繞過一萬三往樓上走,木質的樓梯板吱吱呀呀的,一萬三聽到她遠遠傳來的聲音:「那也沒錯啊,他是欠了妳一萬三千塊錢,賣身一年打工抵債,別說我沒欺負他,就算真的欺負一個奴隸,也不犯法啊。」

  一萬三悻悻從樓梯上爬起來,心裡罵著:妳才奴隸,妳全家都奴隸。

  回到吧檯,客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張叔佝僂著身子挨桌掃地,一萬三在電腦上登記完最近的酒水進出庫存,四下瞅瞅沒別人,趕緊點開了天涯網頁。

  他幾週前發了個帖子,名字叫《八一八我那極品的老闆娘》,在這個帖子裡,他的老闆娘代號森林,身高一米五出頭,體重約一百五十斤,種種苛刻員工的行為,周扒皮再世都要自嘆不如。

  雖然不算熱帖,點擊和回覆也相當可觀了。

  一萬三更新了一下,「如實」記錄了今天發生的事,大意是他在酒吧洗杯子的時候,失手砸了一個,森林老闆娘上來就給了他一腳,他義憤填膺,吼了句:「難道打工的人就沒有尊嚴嗎?」

  但是森林冷笑了一下,臉上橫肉迭起:「吃我的住我的,你就是我們家的奴隸!」

  很快就有人回覆了。

  ──樓主的老闆娘是有病吧?

  ──樓主吼的好,就應該再扇上一耳光。

  ──樓主閃人吧,從之前的描述來看,樓主能力很強的,到哪都能找到工作。

  ……

  讀著這麼多熱心人的回覆和建議,一萬三的心情漸漸復甦,他哼著小曲兒整理吧檯,頓了頓又去刷新回覆,看到其中一條的時候,心裡忽然咯噔了一聲。

  ──樓主的想像力很豐富,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睡醒了嗎?杯子還沒洗完吧。

  id名稱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點進去一看,註冊時間距離他發帖時間沒多久。

  一萬三後背涼意冒起,半晌抬起頭看天花板,酒吧的二層是住人的,正頂上是霍子紅的房間,木代現在應該就在房裡。

  回帖的不會是……她吧?

  ***

  房間裡,霍子紅正咳嗽的厲害,木代幫她倒了半杯止咳糖漿:「身體不好就別亂走唄,不好好休息,倒有精神去維護小人。」

  霍子紅喝了一口,撫著胸口順了順氣:「木代,不要老針對一萬三。」

  木代拖了把椅子,倒轉著騎坐了,糾正霍子紅:「我沒針對他,他本來就是個騙子,當初妳就該讓那個浙江老闆把他送到派出所的。」

  當初?

  當初那件事,還得從那個浙江老闆說起。

  大概兩年多以前,那個浙江老闆和幾個朋友自駕川藏線,在康定附近的折多山停車休息,他年過五十,體重也橫向發展,高海拔地區走幾步就喘不上氣,坐在地上休息的時候,無意間往來路一瞅,視線裡出現了一萬三那「驚豔」的身影。

  據說當時,一萬三頭戴騎行的頭盔,一身緊身勁裝,蹬一輛單車,車後頭是幾十斤重的馱包,神情凝重,眼神堅毅。

  老闆驚訝極了,在他走兩步都氣喘的地方,一萬三負重蹬車騎上坡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

  他趕緊招呼一萬三:「小夥子,下來休息一下唄。」

  再一聊,老闆深深地震撼了!

  一萬三說,他的夢想就是單車環遊世界,目前,他已經騎完中國二十多個省份了,他還抖出一面旗子給老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簽名,很多是來中國旅遊的國際友人簽的,都是洋文,一萬三還自豪地指著一個鬼畫符一樣的簽名告訴他,那是比利時駐華大使簽的。

  接著又闡述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騎進西藏,頂禮珠穆朗瑪,然後從西藏出境,騎到尼泊爾、巴基斯坦、印度,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騎到歐洲大陸。

  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掰了一小半,夾了兩根鹹菜,嚼巴嚼巴吃了,又珍而重之的把饅頭用塑料袋裹了放回包裡。

  老闆勸他多吃點,一問之下才知道,剩下的那點饅頭還要分兩頓吃。

  浙江老闆的青年歲月在精神文化貧瘠的年代度過,待到有錢去實現一些任性的理想的時候,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很容易盲目地在後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當即起了資助一萬三的念頭,身上現金不是很多,又朝同車的朋友融了點資,總計一萬三千塊。

  一萬三很感動,請他在旗子上簽名,還跟他說:「我會帶著有你簽名的旗子在世界各地留影的!」

  要不是折多山上沒提款機,老闆估計還會衝動地再提一兩萬給他。

  事情本來就該這麼結束了,誰知道一年多之後,在聚散隨緣酒吧,兩個人又宿命般的相遇了。

  當時一萬三改了裝束,紮著花頭巾,白襯衫,穿破洞的牛仔褲,跟當年風塵僕僕曬的跟個茄子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語,老闆本來也沒認出他來的,是一萬三自己洩了底。

  他跟幾個路上初相見的狐朋狗友高談闊論:「現在很多大老闆喜歡自駕川藏、登山,顯得逼格很高。我總結,這幫人,七個字,錢多人傻年紀大。人不缺錢,緬懷青春,這個時候你就得找準賣點,賣理想賣情懷激起共鳴。我告訴你們,我有段時間蹲守川藏線,看見這種內地牌照的自駕車就過去,那些人客氣啊,給我大把吃的喝的,什麼脈動紅牛,我後來光賣飲料賺了小八百。也有傻的,印象最深的一個,我靠,給了我足足一萬三千塊錢!」

  那個浙江老闆坐後頭那桌,開始當八卦聽的,越聽越不對勁,聽到最後一句,氣的嗷一聲直接撐住桌子就撲過來了,五十多的人了,愣是展現出了青年人的敏捷身手。

  ……

  木代盯著霍子紅看:「紅姨,好心也得因人而異,一萬三就該被送去坐牢的,妳居然還為他花錢。」

  霍子紅笑笑:「也不是白花,一萬三千塊,他要在酒吧打工一年,折下來也挺合算。」

  木代下巴抵在椅子靠背頂上:「愛心氾濫不說,還引狼入室。」

  「不要先入為主,這些日子,一萬三幹的挺好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敢用我的頭擔保,他一定動手腳,不是在賬上,就是在貨上。」

  「人都會改過的,不能一棍子打死。木代,妳性格就是這點不好,太擰。」

  木代不說話了,過了會,她情緒忽然收了起來:「隨便吧,妳喜歡就行。我其實就是個被收養的,跟妳說話不該這麼衝,我下次改。」

  霍子紅愣了一下,心裡長長嘆了口氣,她遞了張紙條給木代:「木代,幫我去一趟這個地方,方便的話,明天就出發。」

  「嗯。」

  短暫的靜默之後,木代說了句:「那我先回房了,還得收拾行李。」

  木代就是這個脾氣,平時,她一定會問,為什麼去,找這個人幹什麼,有什麼吩咐沒有,但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只會回一個字:「嗯。」

  霍子紅走到門邊,出神地看木代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下頭,張叔拎著掃帚和簸箕上來例行打掃,掃到霍子紅門口時,霍子紅說了句:「有時候,我挺擔心木代這孩子的,她跟誰都不親近。」

  張叔掃的吭哧吭哧的,也沒抬頭:「正常,木代被領養的時候,都三四歲了,在那種地方,是吃過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吃桃子過敏,剛到妳身邊,妳遞個桃給她,她趕緊接了,大口地咬。」

  霍子紅輕聲接了句:「可不嗎,頭半年,每次吃飯,她都不敢夾肉。我說哪個菜好吃,她就不吃哪個,小毛頭孩子,就壓了那麼多心思了。」

  說到末了,忽然有點傷感:「如果沒有八年前那件事,木代現在也許會好很多。」

  張叔直起身子,右手握拳捶了捶腰心:「其實我們小老闆娘,現在已經很好了。真的,妳去看看那些新聞上報導的,小老闆娘這樣的,算恢復的很好了。」

  ***

  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萬三頭皮一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了網頁。

  木代沉著臉過來,本來想直接忽略他的,想了想還是在吧檯邊停下,說了句:「我明天要去趟重慶。」

  「真的?」

  一萬三喜形於色的同時意識到自己的歡快太明顯了,他的聲音立刻低沉下來,神情也隨之換成了失望:「不是吧,又要有好幾天見不到妳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去吧去吧別回來了。

  木代笑了笑,笑的一萬三渾身不自在,他讀懂那裡頭的含義,讓他老實點。

  一萬三很是心虛地瞥了瞥酒架上那兩瓶酒。

  回房的時候,一萬三從木代的臥室門口經過,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地上一個攤開的行李箱,一半五顏六色,貓貓頭的洗漱包,大象頭的打底T恤,帶流蘇的短靴,鈴鐺貝殼的手鏈,而另一半,所有衣物裝飾,全是黑的。

  一萬三在心裡說:這個毒婦,就是個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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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10:01 |只看該作者
4 【漁線人偶】第③章

  重慶有兩個別稱,霧都、山城,都是掏心掏肺的實誠,不摻一點兒水分。

  木代很少見霧,陡打看見,還以為自己是坐飛機坐近視了。

  下了飛機,霍子紅給木代打了個電話,算是委婉講和,木代這才問她:「這個地址為什麼是老九火鍋店?請我吃火鍋嗎?」

  霍子紅溫溫柔柔:「妳按時去,門口交條,會有人招呼妳的。重慶小吃多,妳吃膩了再回來也行。」

  聽這意思,像是專門送她玩兒來著,老九火鍋店的事,只是順帶。

  木代心裡輕鬆,找了解放碑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第二天起來,看到時間還早,出去坐了個長江索道。

  這索道有些年頭,八十年代修的,後頭也沒翻新,吊纜吱吱呀呀的,聽得人心裡懸的很,纜車來了之後,木代想打退堂鼓,但她站的位置太靠前,被後頭的人直接推了進來。

  既來之,則安之吧。

  纜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心,其實長江水道之上,也沒什麼勝景,一道跨橋,幾條走船,漫江薄霧罷了。

  纜車上多是遊客,這個時候也嘀嘀咕咕:「當地人肯定不來坐,沒什麼看頭嘛。」

  說話間,對面的纜車也過來了,最近的時候,都能看到裡頭人的衣著長相,遊客是最容易嗨的,馬上就搖著手衝著對面「嗨」、「hello」起來。

  對面幾乎是同時鼓噪起來,但有個靠窗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沒動,同樣地,這頭的木代也沒動,自然而然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然後,那男人伸出手,朝這邊指了一下。

  纜車相交,轉瞬即過,很難說伸手是指誰,但奇怪的,木代下意識覺得是在提醒自己,想都不想,伸手就往斜後方抓。

  伴隨著哎呦一聲,觸手是肥嘟嘟的一截胳膊。

  一轉臉,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肥頭大耳的,滿臉橫肉把眼睛壓迫成了兩條線,個子不高,比木代還矮些。

  木代笑嘻嘻地,抓著他的胳膊往前:「哥,往前點站。」

  邊上的人被擠搡,有些不高興,但見兩人是一道的,還是給騰出了地方。

  那個男人一雙小眼賊溜溜地轉,臉色陰晴不定,木代另一隻手伸出來,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那男人猶豫了一下,從褲兜裡掏出木代的手機。

  木代也不說話,接過手機就低頭裝作是刷網頁,那個男人不動聲色的朝外擠,這一頁,也就這樣在意會之中翻過去了。

  到站之後,木代原站返回,想著說不定還能見到那個穿黑夾克的男人,當面道個謝,但是出來之後,看著滿街人流,忽然覺得,當時一切都模糊,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

  去老九火鍋店的路上,木代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順便把遇到賊的事告訴她,霍子紅問她:「妳喊了嗎?妳得讓大家幫忙把他抓住,這樣他以後就不能再坑別人了。」

  木代耐心給她解釋:「紅姨,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就算喊了也未必有人幫我,萬一他惱羞成怒,跟我在纜車上打起來,江上晃悠悠的多危險。反正呢,我給足他面子,不吵不鬧的,他也知趣,想了想就把手機還我了。」

  霍子紅嘆了口氣:「我還是覺得,遇到這種事不能怕,得站出來,見義勇為才對。」

  見義勇為當然是對,但是……

  木代覺得跟紅姨說不通,也懶得去說,一萬三這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火鍋店門口坐了個服務員,木代記著霍子紅讓她「交條」的話,先把字條給服務員,果然,服務員伸手裡指:「到底,右轉,包廂。」

  木代依言找過去,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不過應該沒錯,那個穿得好像在演清宮戲的大叔很熱情地站起來:「霍子紅小姐?」

  ***

  其它人都還沒到,萬烽火閒著也是閒著,給木代講了落馬湖的案子,順便也介紹自己的行當。

  他拿了根簪子出來作比,簪子是老銀的,簪頭是景泰藍燒的翔鳳,鳳凰眼珠子嵌著紅寶石,嘴裡銜一串白玉的垂珠。

  「比如說,」萬烽火先用手把簪子蓋住,「三個人找我,一個人要找帶鳳凰的老銀簪子,一個人要找用紅寶石做眼珠子的鳳凰,還有一個人要找嘴裡銜白玉的鳳凰,這就是三條訴求,但當時我手裡沒東西,這三條我就先存檔,留心著。」

  「然後有一天,」他一縮手,把那個簪子露出來,「有了人拿了根簪子來賣,買方、賣方,這就對上了。」

  木代腦子聰明,一點就透:「所以這簪子就像你倒的消息,待會要來的人,也包括我,都是從前打聽過落馬湖那件案子的人?」

  她覺得有些小題大做:「這能賺多少錢啊?而且,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不就行了,犯得著專門讓人過來嗎?」

  萬烽火看了她一眼:「覺得重要的人就會過來。」

  簡簡單單一句話,琢磨起來倒挺有深意,木代心裡打了個咯噔:紅姨覺得這事重要?難道她認識案子裡的某個人?

  不過,木代的好奇心沒那麼強,反正,自己就是個過來領受消息的傳聲筒罷了。

  前後腳的功夫,另外三個人也到了,一個是近四十歲的瘦弱女人,眉毛寡淡地像是忘了長出來,叫岑春嬌,挨著萬烽火坐了。

  另外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叫馬涂文,二十七八歲,渾身酒氣,睡眼惺忪,赤膊穿件馬甲,胳膊上紋著大花臂;另一個叫李坦,五十來歲,瘦高個,佝僂著背,皺紋很深,一臉的潦倒。

  萬烽火關了包廂的門,擰著了火鍋下頭的打火開關:「咱們邊吃邊聊。錢你們都交過,一直存在我們這頭,聽完了岑春嬌講的,再決定付不付賬──不過話說回來,賬肯定是要付的,除非……是假消息。」

  木代有些詫異,原來紅姨他們早就把款子放在萬烽火這了,這場火鍋宴是聽消息吃飯付賬來的,她覺得挺新奇。

  要是搞成賭場那樣,每個人前頭都有代表金額的籌子,聽一會推兩枚出去,那就更有意思了。

  火鍋的湯麵微泛,香味絲絲縷縷混著泡兒外溢,木代饞蟲大動,自己調了醬碟,又伸筷子去下菜,筷子伸出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滿桌子就自己在動,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

  邊上的馬涂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覺得她舉動突兀:這姑娘年紀輕,打扮的無憂無慮熱熱鬧鬧,怎麼看怎麼覺得跟一屋子的人都格格不入。

  岑春嬌的目光逐一從每個人身上掃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殺人的人,其實已經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木代覺得正常,二十年多了,凶手正常死亡或者意外死亡都有可能,她注意看另外兩個人的神色:馬涂文除了犯睏也沒什麼異樣,倒是李坦突然抬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

  五年前,我在濟南西郊客運站附近的一個小旅館做服務員,低檔小旅館,被縟常年不拆洗的那種,住的人雖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是沒錢的、打工的。

  那天是我夜班,半夜的時候趴在前台打盹,忽然電話響,103房間,裡頭的住客請我送壺熱水去。

  那個住客我見過,已經在旅館住了十來天,除了第一天入住的時候打過照面,後頭基本沒見他出來,而且他入住的時候就已經病的很厲害了,當時我們服務員私底下還開玩笑,說可不能讓他長住,死在這就不吉利了。

  接到電話,我心裡有點發毛,那個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讓人覺著,馬上就要不行了。

  我提著水壺過去,順便把鑰匙拿上,敲門的時候沒人應,我拿鑰匙開了門,一進去就知道不好了,那個人臉色發黑,眼皮翻白,躺在床上圓瞪著眼睛抽氣,分分鐘都要斷氣的感覺。

  我心裡害怕的很,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老闆不在旅館住,估計是因為太晚了,被我吵醒了很生氣,剛一接通他就吼我,然後掛掉,再撥,已經關機了。

  我急得沒辦法,決定下樓去找看門的老頭,才走到門邊,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說話了。

  ***

  木代正拈了筷子撈菜,聽到這的時候,覺得胳膊上的細小汗毛都豎了起來。

  倒不是害怕,就覺得瘆得慌。

  李坦的嗓子沙沙的,聲音讓人聽了周身都不舒服:「他說了什麼?」

  岑春嬌的臉上掠過一絲茫然似的心悸,似乎至今還有些後怕:「具體來說,他也不是在說話。」

  「他眼睛瞪的很大,死死盯著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一個磕絆都不打,很像背書。」

  萬烽火追問:「那……背的是什麼內容?」

  「先是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然後是地址,xx縣xx街xx道,殺了幾個人,然後是性別、姓名,用什麼工具殺的,怎麼殺,殺完了之後怎麼逃的,那種做報告一樣的語氣,眼睛一直瞪著天花板。」

  木代頭皮有些發麻,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岑春嬌強調了兩次「一直瞪著天花板」,讓她莫名覺得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

  屋子裡很安靜,連那隻時時上躥下跳的金絲雀都垂著翅膀聳立了不動,如果仔細看,有一兩根羽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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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10:17 |只看該作者
5 【漁線人偶】第④章

  萬烽火咳嗽了兩聲:「那然後呢?」

  李坦緊跟著追問:「落馬湖那件案子,就是他臨死的時候說出來的?他只說了這一件嗎?」

  岑春嬌看了李坦一眼,回了句:「不止這一件,但是一件歸一件的價錢,你懂的。」

  李坦的臉色很難看,木代卻有點想笑,覺得這個岑春嬌,倒是挺懂得拆分售賣的。

  岑春嬌接著說下去。

  ***

  我那個時候,也聽傻了,也不覺得他說的是真的:有哪個犯罪的人,無緣無故的,會跟陌生人講這些呢?

  愣了一會之後,我覺得還是得去找看門的老頭過來給我壯膽,主意打定,剛邁開步子,那個人一聲長長的倒氣,沒動靜了。

  我回頭去看,他眼睛圓睜著,嘴巴還半張,但真的再也沒動靜了,我不敢過去看,我怕我挨過去了,像電影裡那樣,他突然蹦起來或者咬我一口,那我會嚇死的。

  我跑著去找看門老頭,一邊跑一邊喊,還沒跑到走廊盡頭,看門老頭自己過來了,有個房間裡還有人打門,吼我半夜小聲點。

  ***

  說到這,岑春嬌長長嘆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

  「你們知道那種老式的小旅館嗎,」她伸手比劃給大家看,「走廊兩邊都是房間,走廊一邊的盡頭是封死的,另一邊就是通往前台。我說我沒跑到走廊盡頭,意思就是,我一直在走廊裡,期間也沒有任何別的住客出來過。」

  「看門的老頭過來之後,我趕緊拽著他一起去那間房,看見……」

  岑春嬌停頓了一下:「我知道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我說的的確是真的。」

  她這麼鄭重其事,想必是房間裡有異樣,馬涂文聽的認真,這個時候腦洞也開的最大:「那個人的屍體沒了?或者,又活過來了?」

  「不是,屍體還在,也確實是死了,但是,左腳沒了。」

  有那麼一兩秒,沒人說話。

  左腳沒了?

  木代拈著筷子,早就忘了去夾菜,下意識問了句:「怎麼個沒法?」

  「砍的,但是創口並不特別平整,切口粗糙,血肉牽扯。當然,這些不是我判斷的,是後來我托朋友輾轉從法醫那裡打聽到的。」

  木代終於明白為什麼剛剛岑春嬌要那麼詳細地給他們描述旅館走廊的情況了:旅館的走廊不會很長,岑春嬌離開的時間很短,在這麼短的情況下,一個人竄進死者的房間,砍下了他的左腳,然後悄無聲息離開,怎麼聽都像是方外奇談。

  馬涂文頭一個憋不住了:「大姐,妳編的吧?」

  李坦冷笑了兩聲,齒縫裡迸出兩個字:「假的。」

  岑春嬌好像早已料到會是這反應,答的不緊不慢:「報警之後,旅館裡每一個住客都被單獨排查,我們旅館有半個月沒有開張。這事在當地不是什麼秘密,萬先生的同事們都是有本事的人,盡可以去打聽。我也錄了筆錄,不過中間那段,太過詭異,我當時半是害怕,半是怕惹麻煩,對誰都沒有提起過。」

  馬涂文不說話了,想想也是,那人死了之後是留下了屍體的,少沒少左腳這事,打聽打聽就知道,胡編亂造也沒意義。

  李坦的臉上還是那副譏誚的神情:「我不是說這件事是假的,也許當時,妳的小旅館裡確實死了一個人,那個人也確實莫名其妙被砍了左腳,但是這整件事情,還有死了的那個人,跟落馬湖那件案子沒有關係。」

  他滿臉倨傲地看萬烽火:「萬先生,我付錢,是為了落馬湖的案子,其它再詭異十倍的案子,我都沒有興趣。」

  岑春嬌有點沉不住氣:「你什麼意思?」

  李坦卻似乎不屑於再理她,轉頭看木代和馬涂文兩位:「咱們都是買家,假消息我是不可能給錢的,你們兩位的意思呢?」

  真是峰迴路轉,原本以為只是來聽故事,沒承想半路殺出這麼一齣,木代覺得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她看萬烽火:「要麼中場休息一下?讓我們想一下?」

  中場休息的時間,木代躲到火鍋店後門,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這頭的情形,霍子紅聽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說:「確實是假的。」

  木代沒吭聲,她覺得自己如果是萬烽火的話,會被紅姨和李坦這兩個人氣死的:表面上一副打探消息有求於人的樣子,實際上……

  霍子紅好像察覺出了木代的心思:「當年死的那對教授,夫妻倆都姓李,那個男的李老師是教過我的,這事我留心了很久,不止托萬烽火那邊打聽消息……那個岑春嬌說的,實在也是太假了。」

  「那這個錢,到底付是不付?」

  霍子紅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付吧,我托萬先生那邊查消息,不想讓他覺得我隱瞞實情。還有啊木代,妳幫我留意一下那個李坦。」

  木代想問什麼,末了還是都嚥回去了,掛上電話時,她惆悵地想,事情真是有些怪怪的,具體說不出來,但就是哪都不對勁。

  回去的路上,木代看到馬涂文也避在一角打電話,經過的時候,她故意湊近了些,聽到沒頭沒尾的一句:「那我付不付?」

  木代登時就樂了,忽然覺得今天這個場子,真是怪好玩的。

  ***

  中場休息結束,萬烽火出來主持局面,詢問各位買家的意見,李坦堅持已見,馬涂文咳嗽了兩聲,裝模作樣:「我經過前後認真的分析,覺得岑大姐……女士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我這裡是願意支付的。」

  前後認真的分析?是你分析的嗎?木代忍住笑,朝著萬烽火點點頭:「付。」

  岑春嬌臉露喜色,萬烽火也輕輕舒了一口氣,對李坦說:「2比1,少數服從多數,規矩你懂的。」

  李坦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木代還以為他要發火,誰知道片刻之後,他忽然笑起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就是錢嗎,行啊,付。」

  也算生意達成,皆大歡喜,岑春嬌心情舒暢,忽然又想起什麼:「哦,對了,當時那個人入住旅館,我看過他的登記信息,叫劉樹海,濟南人,72年的。」

  李坦根本也不關心他是幾幾年的,只是看著木代和馬涂文冷笑,像是看兩個傻子。

  散場的時候,萬烽火請幾個人到他的協議酒店暫住,說是根據岑春嬌提供的信息,會安排當地同事跟進,可能會有新的發現,大家住的近方便隨時碰頭。

  免費住宿,何樂而不為的事兒,只有馬涂文搖頭說自己在重慶有住處,而且素來認床,不習慣睡酒店。

  木代想起自己剛進包間的時候,萬烽火問她是不是「霍子紅小姐」,那這個馬涂文身後的人會是誰呢?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萬烽火很肯定的說:「就是馬涂文馬先生,一直都是他。」

  ***

  萬烽火的協議酒店,店如其人,荒誕的復古,白牆灰瓦,垂花門,一進門還有拜財神的龕位……

  慢著慢著,不是財神,木代湊上去細看,才發現龕位裡供著個書生,右手背在身後,手裡握了卷書。

  萬烽火興致勃勃給她介紹:「這是我們行當的祖師爺,百曉生……」

  他還想說什麼,手機裡來信息了,萬烽火很是熟練地打字回信息,袍子的大袖在手機邊上蕩啊蕩的。

  木代忍不住想笑:「都復古成這樣了,索性徹底點唄,用什麼手機啊。」

  萬烽火不同意:「姑娘,這可別,什麼都能復古,唯獨兩樣,務必與時俱進。」

  「哪兩樣?」

  萬烽火伸出兩個手指頭,先掰下一個:「一個是錢,老實說,我更喜歡真金白銀,鈔票這玩意兒,就是印的紙,拿著其實心裡忒不踏實,這兩年更虛,電子貨幣,什麼搖一搖掃一掃刷一刷,連紙都不讓妳摸了,但是沒辦法啊,全世界都這麼搞。」

  「還有一樣呢?」

  萬烽火不掰手指了,直接拿手機在她眼前晃了兩下:「信息,溝通。自己摸著自己心口說,離得開它不?」

  木代想了又想,然後搖頭。

  萬烽火得意:「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都拿手機當命,我有個朋友,他這裡……」

  萬烽火指指腦子:「這裡跟人不太一樣,喜歡鑽研一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不是封建迷信,是真鑽研,動不動實地考察,專去那些鳥不拉屎的瘆人地方,電腦u盤都普及了,他記東西還是用筆,二十多年實地考察下來,筆記多的要用麻袋裝。也不用手機,說沒必要,那陣子找他可費勁了,我罵過他幾次,他就是堅持不用,說沒必要,可是後來,還不是用上了。」

  木代好奇:「你勸的他轉過彎兒來了?」

  「這倒不是……」萬烽火清了清嗓子,「他後來給自己的好朋友當證婚人,新郎送他的……但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誰都得對外溝通信息,與時俱進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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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10:40 |只看該作者
6 【漁線人偶】第⑤章

  馬涂文晃蕩晃蕩地進了住家小區,這地兒是他租的,說是小區都抬舉了,這裡頭匯聚了三教九流外地來渝的不安定人士,是附近派出所的重點監控區域,過去幾年,公安也確實在這裡取得了纍纍碩果,共計抓獲外逃犯四名,調解桃色糾紛十餘次,其它偷雞摸狗林林總總,簡直家常便飯。

  門口有兩個混混兒正打撲克,臉上貼滿了條,其中一個仰臉問他:「小馬哥兒,今晚有你演唱會不?」

  馬涂文回答:「有,今晚我唱金曲懷舊,《上海灘》!」

  那人悻悻甩了張牌:「這臭手,皮圈!」

  明顯不是在跟他認真講話,馬涂文也不生氣,真的哼起了「浪奔,浪流」的調調兒一路往裡。

  馬涂文是酒吧唱歌的,三餐不繼,以夢為馬,連固定的場子都沒有,有個推銷啤酒的女朋友叫八美,兩人掙的半斤八兩,但八美總覺得高他一頭,見面就嘮叨他不思進取不求上進不像個男人。

  MD夢想懂不懂,夢想!馬涂文尋思的,早晚他得把八美給甩了。

  走到門口,就近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黑色悍馬h2,這車本身已經很惹眼,車頂還橫加一排狩獵燈,像一隻蹲伏著的充滿危險的巨獸。

  馬涂文心裡酸溜溜的,哼了句:「了不起嗎?」

  好像的確了不起,因為下一刻,他忽然改了主意,掏出手機,對著悍馬哢嚓哢嚓自拍,一會仰頭,一會低首,還有幾次學著世界超模的架勢,伸手把馬甲掀開一些,就跟露出裡頭髒的發黑的白汗衫是多麼性感了不起似的。

  然後發微信朋友圈,內容是「悍馬開起來也就這麼回事,沒什麼特別的」。

  特意@了女朋友八美。

  正洋洋得意,面前忽然嘩啦一聲,一串金剛降魔杵做墜子的車鑰匙就在他正臉前垂下,他聽到羅韌的聲音。

  「開起來是怎麼回事,得拿了鑰匙進去坐著才知道。」

  馬涂文覺得自己挺倒霉的,難得騷包一回,怎麼就讓他撞了個正著呢?

  他斜眼看羅韌。

  羅韌二十七八歲年紀,帥氣高大,穿黑色夾克,軍靴,看似慵懶閒散地似笑非笑,但衣袖半挽露出的精壯小臂和眼眸中時不時掠過的銳利精光,又讓人覺得他跟他的車一樣,都像一頭隨時蓄勢待發的獵豹。

  馬涂文酸溜溜的:「能別損我嗎,咱從小光屁股認識,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你看看現在這差距,天理不容。」

  羅韌笑笑:「等你去鳥巢開演唱會,我也只能買票進去看,那才叫差距。」

  馬涂文登時舒坦了。

  ***

  馬涂文的屋子亂的很,唱片左一張右一張,地下一溜的啤酒罐子,腳下一個沒注意,鋁罐就骨碌碌亂滾。

  羅韌在沙發上坐下來,自己給自己開了瓶啤酒,也不多廢話:「今天見面怎麼樣?」

  馬涂文搬了凳子在羅韌面前坐下,一肚子的話要吐槽:「還見面呢,我跟你講啊,一屋子的神經病啊。」

  「一個清朝老頭叫萬烽火,一個老耷拉臉的中年女人,就是那個叫岑春嬌的,還有個陰陽怪氣的男的叫李坦……」

  馬涂文捏著嗓子學李坦說話:「假的,假的。」

  「還有個女的叫木代,你知道她手上套什麼嗎,那種布藝的小貓頭的腕繩,這得多幼稚啊,心理年齡最多十八。」

  羅韌不動聲色:「他們住哪了?」

  「都跟著萬烽火去了巴蜀別苑,萬烽火他們的協議酒店。」馬涂文忽然想起了什麼,「不過那個故事挺瘆人的,哎,羅韌,那故事是假的吧。」

  羅韌答非所問:「你把見面的過程給我講一講,從進門開始,每個人都說了什麼,什麼表現,儘量詳細。」

  幸好就是剛剛發生的事,印象還算深刻,馬涂文從頭到尾講完,又把前頭的問題問了一遍:「哎,羅韌,那故事假的吧。」

  「如果是假的,我為什麼要付錢呢?」

  「那就是真……真的?」馬涂文越想越不可能,「人的腳怎麼會忽然沒了啊,還有那個用漁線穿人的,這得多變態啊……」

  羅韌把車鑰匙遞到他面前:「真不開?」

  馬涂文的思路陡然被打斷,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不開,哎,你有沒有聽我說啊,那個故事……」

  「那我走了。」

  ***

  李坦和木代住了隔壁,因為上午的小分歧,他對木代似乎很不滿,臉色一直不大好看,木代也懶得理他,覺得一個五十多的大老爺們,真是沒什麼肚量。

  快傍晚時,木代聽到隔壁門響,從貓眼裡看到李坦出去,等了幾秒之後也跟了出去,在別苑門口遇到萬烽火,衝他略點了下頭。

  萬烽火卻半天沒敢認,過了會去前台問服務員:「那女孩是我今天帶進來那個?」

  服務員沒看見:「是一樓右邊出來的嗎?那就是了,那裡只住了你帶來的客人。」

  萬烽火倒吸一口涼氣,回想剛剛看到木代,她黑色的寬鬆罩衫罩黑色緊身吊帶,下頭是黑色緊身牛仔,黑色的半靴,全身唯一的亮色是頸子裡一根細細的銀鏈子,墜子好像還是個骷髏頭。

  回想起上午她一身青春熱鬧,萬烽火匪夷所思:怎麼有人穿衣風格如此……兩極化?

  ***

  李坦沒有走遠,就在附近露天的大排檔,要了兩個菜,一瓶酒,自斟自酌,杵在附近盯梢也怪傻的,木代裝著也去吃飯,然後意外巧遇:「李先生,你也吃飯啊。」

  不顧李坦的眼皮都翻上了天,她厚著臉皮在李坦面前坐下來,笑嘻嘻找話說:「李先生怎麼會對落馬湖的案子感興趣啊?」

  李坦反問她:「妳年紀輕輕的,妳怎麼會感興趣?」

  「我不感興趣啊,我阿姨讓我來的。她說那對教授姓李,那個男的李教授做過她老師。」

  身後有人吃完了出去,路過李坦身邊時趔趄了一下,李坦順手扶了一把,正想回木代的話,木代突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厲聲喝了一句:「拿出來!」

  李坦嚇了一跳,那個剛被李坦扶過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轉頭看木代。

  李坦忽然明白過來,急忙伸手入懷,一手摸了個空。

  錢包沒了。

  木代一字一頓:「說你呢,拿出來。」

  大排檔裡的喧嘩聲忽然就小了,掌勺的老闆有些怕事,雙唇不安的蠕動著,那個人惱羞成怒,很有點賴到底的意思:「妳說什麼呢?有病啊。」

  木代霍地一下就站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人有些膽怯,又不好示弱,正僵持著,大排檔外頭傳來涼涼的聲音:「算了算了,給她給她。」

  是那個纜車上見過的胖子。

  如果他們這一行也有組織,胖子應該算個管事的,那人猶豫了一下,伸手掏出個黑錢包,憤憤地擲向木代,手裡帶了三分勁,存心要她接不到或者彎腰去撿。

  誰知道木代隨手一撈,穩穩就拿住了,問他:「沒抽張兒吧?」

  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錢包翻看。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那人看木代接錢包的手勢,已經有三分變色,待聽她說出「抽張兒」這樣的行話,頓時就瞭然胖子為什麼要說「給她給她」了,尷尬地站了會之後,冷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抽張兒,是指有的賊偷了錢包還回來時,順手黑走了幾張,譬如錢包在他手上是八百,回到你手上是五百,但是一偷一還的時間間隔短,有些失主未必在意。

  其實李坦的包裡有多少錢,木代不可能知道,這麼一說一翻檢,也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意思。

  經過這個插曲,李坦對木代忽然刮目相看,臉上也帶了笑了:「錢包裡沒多少錢,就算那個什麼真的抽……張,也損失不了多少。」

  木代沒說話,她把錢包合上了給李坦推過來,問他:「裡頭那張照片,是你……朋友?」

  李坦知道她說的是錢包裡的那張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雖然照片上是個年輕女人,但是從時間推算,現在怎麼著都是年近不惑了,李坦點點頭,算是默認。

  「這個女人,叫李亞青,是落馬湖那件案子裡李教授夫婦的女兒,也算是我的……未婚妻吧。」

  木代的神色有些難以置信,李坦心裡有些苦澀:「都二十多年了,還是追著這個案子不放,多少是因為有些個人執念在裡頭。就像妳阿姨,也是因為跟李教授沾了師生之誼啊。」

  木代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沾了師生之誼?在看到那張照片之前,她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現在,她不這麼想了。

  那個照片上的李亞青,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紅姨啊。

  李坦又說了句什麼,木代從怔愣中回過神來:「什麼?」

  「我是說,妳和妳阿姨,都被那個岑春嬌給騙了,我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那個女人……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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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10:55 |只看該作者
7 【漁線人偶】第⑥章

  李坦拋出這句,故意停頓,耐心等木代反應,然而……不是不失望的。

  她好像並不關心,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的那個朋友,就是李亞青,真的死了?」

  這叫什麼話?要不是看她有幾分本事,李坦真想拂袖而去。

  他忍住氣:「當年,我也在縣公安局工作,雖然同事攔著,我還是堅持去了現場,確認現場死者是三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明知道會讓李坦不悅,木代還是把自己想的問了出來,「我是說,死的那個,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李亞青?」

  李坦氣極反笑:「姑娘,妳是電視看多了吧,妳的意思是死的那個李亞青是別人假扮的?妳當我是瞎的,認不出自己未婚妻?妳當我們現場辦案的刑警都是吃乾飯的?」

  木代也知道自己問荒唐,但是不問出來心有不甘,只好尷尬地笑:「隨便問問嘛。」

  她終於想起正事:「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追查此事,即便因為擅自告假丟了工作……兩年多以前,我跟兇犯打過照面。」

  木代驚訝地瞪大眼睛,李坦好像料到了她想問什麼,很篤定地給她確認:「是真的。」

  岑春嬌口中的兇犯叫劉樹海,72年生人,五年多以前死在濟南西郊客運站的一個小旅館裡,而兩年多以前,李坦跟兇犯打過照面。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岑春嬌和李坦兩個人中,有一個在撒謊,而80%的可能性,是岑春嬌撒謊,畢竟紅姨也曾說過,岑春嬌講的那個故事「確實是假的」。

  紅口白牙,真真假假,這些人一個個的各懷鬼胎,都好複雜啊,連朝夕相處的紅姨,都忽然間變的雲遮霧罩了。

  木代興味索然的看著李坦:「所以呢,你告訴我幹什麼?」

  李坦比她還驚訝:「妳不感興趣?」

  這下,輪到木代納悶了:她應該感興趣嗎?

  李坦洩氣了,原本看木代有幾分本事,是想拉攏結交的,但是現在看來,也就是個會三招兩式的小姑娘罷了。

  他意興闌珊地起身:「我累了,先回酒店睡覺了,妳……」

  本來想提醒她一個姑娘家,入夜了別在外頭亂走,想想還是算了,她那麼本事,不入流的虎豹豺狼也不能把她怎麼樣的。

  木代沒留他,滿腦子的紅姨李亞青。

  古裝武俠片裡,經常出現類似的梗,比如男主失去了真心愛人,沒兩天路遇佳人,居然與摯愛長的一模一樣。

  這個時候,男主的朋友們就會搖頭晃腦著驚呼:「這世間竟有長的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有啊,同卵雙胞胎啊。

  木代正心念一動,有人在對面坐下了。

  凳子吱呀了一聲,那噸位,不抬頭都知道是誰,木代先環視左右:「怎麼著,蓄意報復來著?」

  對面是纜車上見過的胖子,捻起筷子夾了顆鹽炒花生米咯噔咯噔嚼了:「長挺漂亮的,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欺負妳一個女的,我們犯得著嗎。」

  又說:「一回生二回熟的,認識一下,鄙人曹嚴華。」

  木代看了他一眼:「百家姓裡順著來的?」

  曹嚴華大吃一驚:「美女妹妹,看不出來啊,文化人啊!」

  一邊說一邊伸手過來,要跟她握手。

  木代一頭黑線,《百家姓》她小時候是背過的,那時候是當補充教材,當初從頭至尾背得順溜,現在只能記住前三十二個姓,但是可巧,倒數八個姓正是「孔曹嚴華,金魏陶姜」。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認識一下」是幾個意思?

  見木代不回應,曹嚴華不高興了:「怎麼著?瞧不起我?」

  脾氣還挺大,木代雖然沒握手,但還是自報了家門:「木代。」

  「手上有兩下子,專門練的?」

  「嗯。」

  「早上不是處理的挺低調嗎?晚上怎麼這麼大脾氣?」

  「看心情。」

  曹嚴華肅然起敬:「有個性。」

  他手臂往外掄了一圈示意:「解放碑一帶,這個月是我罩,妳丟了什麼,找我。」

  這睥睨一切的架勢,木代拿話戳他:「你還挺能耐。」

  「那是。」曹嚴華照單全收,「老實說,比妳想得能耐。我知道妳住巴蜀別苑,那個萬烽火,我跟他也有交情,幫他找回過東西,也幫他打聽過消息。妳今兒個,去老九火鍋店了吧?」

  「你跟蹤我?」

  曹嚴華嗤之以鼻:「我整天在這塊轉悠,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閒著也是閒著,再說了,妳給了我那麼一下馬威,我不得瞅瞅妳是幹嘛的?做賊嘛,別的本事沒有,三條,切包、盯人、耳目多。」

  說完了招呼老闆點菜:「老闆,加個酸菜魚,辣子雞,再來個毛血旺,肥腸。」

  又示意木代:「妹妹,把賬結了。」

  木代不幹:「憑什麼啊。」

  曹嚴華眉花眼笑的:「把賬結了,哥哥告訴妳是哪個色狼一路盯妳的梢。」

  木代僵了足有五秒鐘,然後掏出錢包,啪地拍了三張一百塊在桌上。

  曹嚴華沒抬頭,嘿嘿乾笑兩聲,又伸手拈了一顆花生米:「我斜後面,街角那個水果攤,有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看到沒。」

  木代臉色陰下來,霍的站起朝外走,曹嚴華一副看戲不怕台高的架勢:「妹妹,我替妳把了關,人其實長的還挺帥,妳自己掂量掂量,好好把握……」

  ***

  看到木代起身,羅韌迅速轉身,低頭裝作是挑揀水果,但是挑著挑著,突然覺得不妙。

  真是蠻凜冽的殺氣。

  現在掉頭走還來得及,不過落荒而逃怎麼也不是他羅韌的風格,他朝攤主笑笑,指著蘋果的堆頭:「再來兩斤蘋果,有香蕉嗎,也來一斤。」

  說話間,不遠處忽然咣噹一聲,那頭是個吃豌豆麵的店,木代拖了張外頭擺放的摺疊凳往地上重重一頓,面朝這邊坐下了。

  豌豆店的老闆張望了一下,估計是被木代那陣勢嚇到了,沒吭聲,水果攤的攤主看了看木代,又看看羅韌:「那個……」

  那個什麼?羅韌當然知道這半條巷子的人都在看他和木代,木代那架勢太明顯了,簡直像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幫片,扛把子拖張凳子那麼大喇喇一坐,底下的小弟們就要掄著刀子上來砍了。

  羅韌略轉了頭,目光和木代的碰觸了一下,她似笑非笑的,滿臉的倨傲,不迴避,滿滿的敵意和挑釁。

  羅韌微笑了一下。

  這二十七年,頭一次遇到囂張成這樣的,也不是沒人比她更橫,就是……

  馬涂文這個孫子,他到底是從哪看出來她幼稚的?說好的小貓頭的手鏈呢?說好的心理年齡十八呢?

  羅韌淡定地對水果攤主笑了笑:「再給我秤兩斤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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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8 00:11:07 |只看該作者
8 【漁線人偶】第⑦章

  木代有點沉不住氣,但更加篤定了羅韌這個人肯定有問題:半條街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居然還能這麼鎮定地一門心思只挑選草莓?

  她回頭看了一下曹嚴華,他在那跟個興奮的大馬猴似的比比劃劃,意思是:是他!是他!絕對是他!

  似乎還嫌遠觀不過癮,撇下了一桌子的菜,興致勃勃過來溜躂。

  羅韌付了錢,拎了滿手的袋子往外走,巷子一邊是死胡同,只能走另一邊,也只能經過木代。

  「喂!」

  「喂!」

  目不斜視的羅韌終於停下來,他疑惑地先看四周,不遠處,第三人民醫院的霓虹招牌正在高處閃爍。

  最後才看到木代,很是困惑地問她:「妳叫我?」

  木代站起來,直直盯著他,也不廢話,單刀直入:「你為什麼跟蹤我?」

  羅韌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我?」

  他苦笑搖頭,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木代,示意了一下那塊醫院的招牌,似乎非常無奈:「小姐,我朋友住院,我過來看他,臨時沒什麼準備,所以過來買水果,可能是不巧跟妳走的路重了……」

  圍觀的諸人中除了胖子曹嚴華,人人都露出了同情理解的神色。

  這個世界容易原諒長相好看的人,更容易原諒長的好看且謙和有禮的男人。

  木代敏銳地感覺到了周圍不是很善意的目光。

  羅韌抱歉地跟木代笑了笑,和她擦肩而過,木代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出擊,他又退回來了。

  先向那水果攤老闆說話:「不好意思,能借個紙筆嗎?」

  他又回到木代面前,水果先擱腳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過小姐,如果妳是想找機會認識我,我叫羅韌,妳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話沒說完,木代狠狠撞了他個趔趄,羅韌摸了摸被撞疼的肩膀,回頭看她遠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

  巷子裡,木代臉色陰沉,走的很快,曹嚴華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氣喘吁吁,痛心疾首地上氣不接下氣。

  「妹妹啊妹妹,就是他,我敢用我的職業生涯發誓啊……」

  「妹妹啊,妳還是太嫩了啊,妳談過戀愛沒有啊,那小子故意的啊,我跟妳說哦,我看的門兒清,妳要是放浪他肯定裝君子,妳一旦正經他就是流氓啊,是看準妳臉皮薄讓妳知難而退啊……」

  木代忽然停住了,曹嚴華一個沒收住腳,往前衝了好幾步才退回來。

  木代看著他半晌,忽然嫣然一笑。

  這啥意思,曹嚴華警惕,現在來勁了?那也別對我笑啊,對他啊。

  「耳目多?」

  曹嚴華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自己剛剛自誇過的三條。

  「那必須的,」曹嚴華侃侃而談,「妹妹我跟妳說,從古至今,國內國外,那些盯梢跟人的,為什麼屢屢失利?」

  「為什麼?」

  「因為脫離群眾。一個人死乞白賴的跟跟跟,跟了一條街又跟一條巷,被跟的又不是豬,遲早發覺的。但是我們就不同了。」

  他雙手一展,驕傲無限:「解放碑一帶,我們的同事二十四小時值班,我們還有微信群,換句話說,我的消息一下達,得有多少人持續盯著啊,男女老少,各色職業,各種偽裝,勢必讓他泥足深陷於人民群眾鬥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啊……」

  「那幫我盯著他。」

  曹嚴華不說話了,過了會,他突然發覺自己挺虧的:「憑什麼啊?」

  他語氣太激越,第一個字發力過猛,唾沫星子不敢說噴了木代一臉,至少部分登陸了。

  木代讓他噴的眼睛下意識一閉,又緩緩睜開。

  曹嚴華有點內疚。

  木代掏出紙巾,慢慢擦肩,面帶微笑地咬牙切齒:「咱們不是朋友嗎?你以後去雲南玩兒,我招待你啊,再說了,你別當是幫我啊,你就當你是……team building啊。」

  曹嚴華猶豫了一下。

  「妹妹這樣,我知道妳有點本事,妳再給我露個絕的讓我掂量掂量。人交朋友呢,無非是交用得上的,有錢的、有權的、有本事的,我都要上巴著的。妳別怪我交朋友勢利,誰都想這樣,誰不想背靠大樹……」

  話沒說完,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身邊一空,又聽到撲撲兩聲輕響,再抬頭時,覺得天靈蓋兒冒氣,一句話卡在喉嚨眼裡出不來。

  我滴個乖乖!

  小巷兩邊,一邊是矮房背面,一邊是樓房背面,木代在樓房牆面上約莫四五米高,兩手攀在樓外架的空調邊板,身子掉轉,頭下腳上,兩隻眼睛亮的懾人。

  這叫壁虎遊牆,又名仙人掛畫,據說源出少林,但後來是被綠林發揚光大,需要很長時間的練習。歌訣說「功成輕身如螻蟻」,說的就是木代這種的吧,簡直真的像壁虎,倏忽一下,就上去了。

  曹嚴華半晌才回神,他激動的說話都打顫了:「大家是朋友了木代妹妹,我一有消息就去別苑找妳。」

  ***

  第二天一早,服務員敲門更換毛巾,還順便帶了個檔案袋,檔案袋上黑色記號筆寫了兩行字。

  第一行是:霍子紅小姐。

  第二行是:如有問題,撥打內線108。

  雖然是給紅姨的,但自己是全權代表,應該是能看的吧?

  木代把檔案袋打開了看,萬烽火他們的效率著實不低,雖然有的時候未必能打聽出最隱秘的消息,但是一旦有突破口,外圍的附加參考信息是一點都不少的。

  裡頭是劉樹海的詳細資料,證實了岑春嬌說的不虛,屍檢的確是正常生病死亡,也的確被砍了左腳,但是砍傷跟致死沒有關係。

  另外,屍檢發現了更多的內容,劉樹海的後背正中,有一部分皮膚缺失,準確的說,像是被剜去了一片長,寬5cm的皮膚。

  這是什麼鬼?木代按照長度比劃了一下,覺得像一根寬的直尺,又像拉長了的書籤。

  資料裡提到,這部分缺口上下非常齊整,絕非隨意剜去,即便是人為,也需要精細的功夫,而且,是脫去衣服屍檢的時候才發現的,創口新鮮,跟腳上的砍傷時間應該差不了很久。

  真是奇怪,從岑春嬌奪門而出到喊來看門老頭,至多一分多鐘,砍去左腳已經匪夷所思,誰又能精量細取地來剝皮呢?

  檔案袋裡附有一張劉樹海的生平小記,72年生,長沙人,自營一家汽修店,鄰里客戶評價忠厚老實,這輩子就沒見他和誰紅過臉,日復一日的普通人生,命裡唯一一次大的波折是2007年帶家人去山西大同看石窟,結果旅遊車撞破護欄栽進河裡,沒有大的傷亡,但劉樹海是最後被救上來的,醫院裡昏迷了足有48小時才醒。

  2008年離開家,說是到外頭找生意機會,之後很少跟家裡聯繫,2010年在濟南西郊客運站的一個小旅館裡因病死亡。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家人回憶,劉樹海沒去過落馬湖。

  岑春嬌看來是要跳腳了。

  翻到下一份,木代忽然愣了一下。

  上面寫的是:另,張光華項目無進展,據悉最後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車站。

  通篇都是劉樹海,怎麼又冒出來個張光華?

  木代懷疑是萬烽火搞錯了,順手撥了內線108,那頭的萬烽火聽到是她,長舒一口氣:「還以為又是岑春嬌,她剛跟我嚷嚷半天,說是這些犯罪的人行蹤都隱秘,去了落馬湖也未必告訴家人。我再三保證不會耽誤付錢,她才罷休。」

  木代揚了揚手裡的資料,就跟他能看見似的:「你們內部做事也夠大意的,張光華的資料都到我這來了,保密性太差了吧。」

  萬烽火奇怪:「張光華?」

  下一秒他反應過來:「哦哦,那件事。妳紅姨沒跟妳說嗎?也是她打聽的啊。」

  這回輪到木代發愣了:也是紅姨要打聽的?她到底要打聽多少人啊?

  萬烽火耐心給她解釋:「妳紅姨在我這備兩個案,一是落馬湖,一是張光華,妳這趟代表她過來,我就讓人把最新的資料整理了,張光華的項目雖然沒進展,還是順便提一下。」

  掛了電話,木代順手翻了翻張光華的資料,這是個土生土長的落馬湖人,跟受害的李亞青一家住同幢樓,是個機關職工,資料裡附了一張黑白照片,濃眉大眼,英俊正氣,很像那個時代的電影明星。

  紅姨為什麼要打聽這麼個帥哥?木代八卦之心頓起,不過翻到後面,看到上頭寫著「當時已婚,兒子三歲」,頓時興味索然。

  剛把資料都塞回檔案袋,電話又響了,前台通知說有客人找。

  ***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站在別苑大堂,木代還沒走近就知道進展不順。

  剛走到面前,曹嚴華重重嘆口氣,估計不好意思開口,故意要用肢體語言讓木代「意會」。

  木代打人專打臉:「不是說要他陷入人民群眾鬥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嗎?」

  曹嚴華哀怨:「姐,這不怪我們,本來一切都沒問題,誰知道後來,他唰的開一輛車出來,妳知道那什麼車嗎?咱哪跟得上啊,咱也不具備開車作業的能力,要都能開上車,誰還做這行啊,再說了……」

  他嘀咕:「那車飈起來,咱打三出租也跟不上啊。哎,老爺子……」

  忽然間眉花眼笑打招呼,木代回頭看,原來是萬烽火出來了。

  萬烽火瞪眼睛:「你怎麼在這呢?」

  曹嚴華趕緊解釋:「老爺子別誤會,我切誰也不會切您的客人啊。」

  又指木代:「好朋友,我們好朋友。」

  好朋友?萬烽火心裡犯嘀咕,正要細問,看到之前那個出去送件的服務員回來了,趕緊問他:「送到了嗎?」

  「送到了。」

  「照片拍了嗎?我看看。」

  木代好奇:「送什麼還要拍照片啊?」

  萬烽火接過那服務員手裡的手機看照片:「不就是那個馬涂文嗎,他不住這,資料要送過去,得保證交到本人手裡,所以我讓服務員務必拍照片,呦,這家裡夠亂的……」

  木代伸頭過來看,照片上,馬涂文舉著那個檔案袋,眉花眼笑的正面哢嚓,就跟拿獎似的。

  萬烽火正要把手機還回去,木代搶先一步接了:「我看看。」

  她把照片放大。

  小姑娘家家,真是心思莫測,萬烽火斜眼看她:這個馬涂文很帥嗎,還要放大了看。

  木代沒吭聲。

  馬涂文家裡,確實夠亂的,啤酒罐兒滾了一地,沙發上還搭著女式的吊帶。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面前那張凌亂的桌子上,放了幾袋水果,雖然像素不高,但是粗粗一認,還是認得出的。

  有蘋果、香蕉,還有……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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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漁線人偶】第⑧章

  前台轉了個外線電話給岑春嬌,她開始聽的漫不經心,後來臉色漸漸鄭重,眼角帶出了幾分喜色,接連追問了幾句:「真的?」

  放下電話,喜不自禁。

  消息這種事還能賣錢,從前她是不曉得的,旅館出了死人那檔子事後生意漸漸不好,她轉去了中心客運站附近的餐館當服務員,這裡南來北往的客流更多,人來人往,嘴邊嚼著的都是奇聞異事,消息買賣這事,她就是在這裡聽到且上了心的。

  來之前,她做過功課,落馬湖和另一件案子,的確是懸案。

  岑春嬌開門出來,斜對面的門幾乎也是同時打開,李坦。

  岑春嬌對他沒什麼好臉色,拖著行李箱徑直往前台,到了大廳有些意外,原來萬烽火和木代他們都在。

  萬烽火挺奇怪的,昨兒岑春嬌還跟他說,除了落馬湖,還有另一樁案子要跟他說道,怎麼轉臉就收拾了行李要走呢?闔著是被李坦他們那一疊聲的「假的」給氣著了?

  不像,岑春嬌是個貪錢的人,早上還因為錢的事跟他嚷嚷半天呢。

  萬烽火雖然納悶,但按下去不提,一團和氣的跟她打招呼:「要走啊?」

  「家裡有點急事,著急回去。」

  李坦不屑地冷笑出聲,在他心裡,岑春嬌無疑已經和騙子劃上了等號了,岑春嬌反常地沉得住氣,神色如常地跟眾人道別。

  岑春嬌走了之後,萬烽火跟木代和李坦解釋說消息的打聽就是這樣,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言下之意就是,這事現在又進僵局了,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們吧。

  李坦未置可否,不說走也不說不走,木代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紅姨柔聲細氣的,說:「既然沒什麼事,妳想回來就回來,要是覺得重慶待著好玩呢,就多玩兩天,店裡這兩天不忙,一萬三做的挺好的。」

  一萬三一萬三,真是聽到這個名字就來氣,木代不高興:「紅姨,妳別被他給引誘了。」

  紅姨失笑:「妳越想越沒譜了,他才多大點。」

  紅姨也真是單純,怎麼能用常人去揣測一萬三呢,木代覺得,只要有利可圖,讓一萬三去引誘八十歲的女人他也是願意的,更何況紅姨還是風韻猶存。

  真是把羊放在狼嘴邊上,大大不妙,木代當機立斷:「紅姨我這兩天就回去,讓一萬三老實點。」

  ***

  通完電話,木代去108房朝萬烽火要馬涂文的地址,萬烽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回:「妳不是看上他了吧?」

  木代笑嘻嘻地:「可不呢。」

  萬烽火大跌眼鏡:「妳這年紀的姑娘,眼睛都是瞎的。」

  要著了地址,木代還賴著不走:「萬叔,那岑春嬌這趟,能賺多少錢啊?」

  她裝著一副也想入行的架勢:「我性子野,畢業了之後坐過辦公室,熬不住。紅姨讓我在酒吧幫忙,我又沒興趣。如果這行好賺,你幫我搭個線唄,我到處玩兒著打聽消息,還能把錢給賺了。」

  萬烽火還蠻喜歡木代,也樂意跟她說話:「幾萬塊錢吧。」

  木代倒吸一口涼氣:幾萬塊!萬烽火作為仲介,中間還要抽成,那紅姨他們得出多少?

  萬烽火看出了她的心思:「姑娘,消息這玩意兒,找對人,才有價。妳也別為妳紅姨心疼錢,她出的,還不是大頭呢。」

  木代還想問,萬烽火直接掌心向上,那意思是:妳再問我就得收錢了。

  紅姨出的還不是大頭?看李坦那副憊懶的模樣,也不是有錢的主,莫非大頭是馬涂文?

  不不不,應該是他背後的人。

  ***

  到了馬涂文家,已經時近中午,整個小區破敗不堪吵吵嚷嚷,馬涂文抱了個吉他在一樓門口練歌,昂著脖子唱:「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哦哦……」

  哦哦兩個高音上不去,聽起來好像有人伸手拽住他的脖子,還連打了兩個花結那麼殘忍。

  旁邊兩個混混兒拍手:「好!好!我小馬哥唱得太好了!」

  木代不動聲色環視左近,沒什麼異常,也沒有曹嚴華口中那輛車,看來羅韌還沒到,她樂得在附近轉悠,下傍晚時,小區裡居然出攤了,有賣油炸豆腐的,也有家門口支愣了幾張桌子就賣小餛飩的,木代要了碗小餛飩,低頭正舀湯,聽到身後響起拖拽箱子的軲轆聲。

  有個女人打聽:「那裡是三號樓不?」

  岑春嬌!

  木代低頭看著湯碗裡的紫菜蝦皮,腦子裡忽然雪亮:難怪岑春嬌忽然收拾東西要走,她不是要回老家,而是中途被人截胡了!

  以她貪錢的性子,如果能繞過中間人直接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木代裝著是在吃飯,眼角餘光悄悄瞥向岑春嬌,果然,她一路打量著往對面那幢樓去了,不一會就拎著箱子消失在逼仄的樓梯上。

  馬涂文住三樓。

  萬事俱備,只等那個羅韌了。

  ***

  晚上九點多,木代看到了那輛駛進來的黑色悍馬,其實她不懂車,但就是下意識覺得這車子極其霸道桀驁,跟小區的風格完全不搭,果然,車上下來的,就是那個羅韌。

  木代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車技不錯,小區的路堆的七零八落的,他居然開進來了。

  羅韌停好車,直奔馬涂文的那幢樓,但是進樓之前,似乎忽然有所警惕,狐疑地看了看木代所在的方向。

  木代心念微動,她其實沒有直接盯梢羅韌,她選了個挺刁的角度,正對一輛車的後視鏡,而後視鏡的範圍,正好是進出馬涂文家的那段路。換句話說,她其實是背對羅韌的。

  換句話說,羅韌看不出什麼,但他就是在那一瞬間……起疑了。

  師父說過,兩種人對身邊的異常最為警醒,一種是經歷過許多危險,積累起了對危險的第六感,另一種是習武多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個羅韌,似乎……兼而有之。

  ***

  羅韌進樓後不久,木代繞到樓後,這幢樓位置偏,樓後沒有對樓,少了很多麻煩,木代套好手套,覷準了馬涂文家的那扇窗戶,深吸一口氣,後背貼牆,蹬地先起,到兩米來高時一個半身翻轉,力道集中在兩隻手,其它雙足和腹部分力,很快就到了窗邊。

  窗子關的不緊,裡頭的聲音斷斷續續,是岑春嬌在說話。

  「落馬湖的案子只是第一件,那個劉樹海講,他犯了兩樁案子。但是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兩件之間隔了那麼多年。」

  羅韌問她:「第二個案子在哪犯下的?」

  「內蒙,靠近內外蒙交界,二連浩特附近,但具體沒說清楚,就說是野草原。」

  「死的是牧民?」

  「是,遊牧的。」

  「死狀也一樣嗎?」

  「都一樣,也是叫人穿了線。但是他說,帳篷裡是四口人,所以,情形是一個人捂著臉,好像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馬刀,要砍下去的架勢,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好像在勸架。第四個人離開這三個人一段距離,兩手攏在嘴邊,好像在喊。」

  羅韌嗯了一聲:「是用什麼線穿的?」

  「說是套馬索捻開了的,帳篷也不需要紮釘子,刀子在帳篷開了口,用線捆住的,另一頭連了人。」

  羅韌不說話了。

  窗戶上的陰影重了些,好像人是朝這邊走,木代心裡一顫,往邊上讓了讓。

  羅韌推開了窗戶,似是有些煩躁,向馬涂文說了句:「給我支菸。」

  煙氣裊裊娜娜地飄了出來。

  ***

  屋子裡似乎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

  木代也有些混亂,岑春嬌的敘述井井有條的,不像是胡編亂造,而且她很注意細節,比如落馬湖的案子用的是漁線,因為落馬湖邊多漁民,漁線四處可見。而到了內蒙草原就地取材,就成了捻開的套馬索。

  聽起來,兇犯是要展現一個大的場景,並非只侷限於三個人,可是這個場景,是什麼意義呢?

  屋裡安靜的很,只有煙氣不絕,木代皺眉頭:這個羅韌是個菸槍嗎?到底是要抽多少煙?

  又過了一會,木代忽然覺得不對,她屏息細聽,驀地反應過來,探身看向窗內。

  屋裡沒人,一支點著的煙架起了擱在窗檯上,邊上還有一根已經燒到頭的煙屁股。

  木代臉色陰一陣晴一陣的,咬著牙竄進屋子,落地時踩到一個空啤酒罐,險些滑了一跤,虧得下盤穩站住了。

  房間面積不大,一目瞭然,大門半開,人早走的沒影了。

  羅韌!

  木代似乎可以看到他一邊眼色示意馬涂文他們悄悄離開,一邊不慌不忙地點煙。

  虧她還那麼小心翼翼,在嗖嗖冷風中掛在牆上,被煙燻了那麼久!

  如果牆是軟的,木代真想抱著頭撞上一撞。

  電話響了。

  木代看了半天才看到茶几上埋在一堆雜物中的電話機,自從手機普及之後,很少有住戶專門裝電話了,本來想置之不理的,鬼使神差的,還是接起來了。

  那頭傳來羅韌輕笑的聲音,還有路上的過車聲,看來是上了車道了,不用追了,追也追不上。

  這聲音,簡直是要殺了她的神經了。

  「姑娘,不容易啊,在牆上掛的挺累的吧?桌上有草莓,別客氣,洗洗吃了吧。」

  木代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頭掛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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